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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22:4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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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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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高地有了名(老舍作品集19)

无名高地有了名(老舍作品集19)试读:

短短的,只有

十八天的二月,还没来得及表现什么,就那么匆忙地过去了。

进了

月的门儿,冬与春开始有些一时还胜负难分的斗争:远处高峰上的积雪虽然未见减少,近山山脚下的既像涧溪又像小河的驿谷川却起了点变化:还冻着冰,可是每当晴明的晌午,河中就漾出水来,把冰上一冬的积尘与积雪冲洗开一些,显出些颜色不同的沟沟道道来。春的小出击部队,仿佛是,已突破严冬的一处防线,得到一点胜利。

这条流动在乱山间,没有什么名气,也不大体面的小河,给我们的战士带来说不完的麻烦和困难。小河的一举一动和任何变化都惹起战士们的、特别是后勤部队的密切注意。他们必须随时动脑子想出应付的办法来,而后冒着最大的危险,付出最大的体力劳动,忍受那常人绝不能忍受的痛苦,去执行那些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难怪运输连的一位老班长,常若桂,每每这么说:“这条该死的河就是咱们的绊马索!”

虽然这么叨唠,每遇到较大的战斗的时节,常班长可没落过后,总是去要求最艰难的任务,争取立功。是的,这位三十多岁,腰短胸宽,脸扁脖粗,像块横宽的石碑那么结实的老班长并非怕这条“绊马索”,而是想早日消灭敌人,不再教敌人的炮火封锁着咱们的运输线。因此,每逢他在路上遇见电话员谭明超的时候,这一“老”一少必定说几句关于驿谷川的事。

小谭才十八岁。看样子,他并不怎么壮实:细条身子,相当的高;窄长秀气的脸还没有长成熟;特别像孩子的地方是在嘴上,不在左就在右,嘴角上老破裂着一小块,他常常用舌尖去舔一舔。看神气,他可绝不像个孩子。每逢炮弹或敌机从他的头上飞过,他总是傲慢地向上斜一斜眼,然后微笑一下——只有饱经世故的中年人才会这么微笑。“老子不怕!”他心里对炮弹或敌机这么说。

跟常班长一样,他永远不肯落后,哪里的任务最艰难,他要求到哪里去。现在,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斗,他的任务仍然是极艰苦的;他担任驿谷川渡口的查线接线工作。敌人的炮火日夜封锁着这个渡口。空中的和水里的电线随时被炸断,他得去检查修理。他的瘦长的身子上已受过许多次伤。他不但知道电话是部队的耳目,而且保证使这耳目永远灵通。当他看到手上的、臂上的、腿肚子上的伤疤的时候,他会那么老练地一笑,心里说:现在虽然还不是英雄,这些伤疤却是能作英雄的根据。他是青年团员。

他心中的模范人物是每战必定立功的,在驿谷川东边的前沿阵地守备了一百多天,在二月初撤到河西去的一营营长,贺重耘。

像冲破坚冰的春水,青春的生命力量与愿望是源源而来,不受阻扼的。谭明超切盼有那么一天,打个大仗,他给贺营长当电话员。想想看,和英雄营长坐在一处,替营长传达一切命令,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抱着一部步行机,他不仅是部队的耳目,而且是一位百战百胜的英雄的喉舌!这有多么光荣!他的想象使他兴奋得要跳起来欢呼!

一个青年怎可以没有荣誉心,和由争取荣誉而来的想象呢!谭明超真的遇见了他所敬仰的贺营长,当一营调到后面去调整的时候。他坚决地清楚地向营长说出他的心愿,说出他正在练习掌握步行机。

说完,他以为营长也许像敷衍孩子似的敷衍他两句。营长是英雄,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啊!

哪知道,营长是那么诚恳、谦蔼、亲热,不但注意地听了他的话,而且详细地问了他的姓名、年岁、哪里的人和他的工作,并且鼓励他要在业务上努力学习。至于将来有没有机会带他到战场去,营长不能马上肯定,那要看作战时节,兵力怎样配合;团的通信连是有可能分配到营里去的。“好好地干吧!我记住你的名字!”

出自英雄之口的这些热情恳挚的鼓励,使这青年敬礼的手好像长在了眉旁,再也放不下来。

营长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着说:“我参军的时候比你还小两岁呢!”

这短短的一段情景中的每一细节,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深深地印在这青年的心里,比任何图画的色彩都更鲜明,线条更细致。从这以后,每逢值班的时候,他不再用以前常进去的小隐蔽洞,而始终在河滩上,紧守着渡口的电话线。小洞子离渡口还有三十来米远,他不愿跑来跑去,耽误时间。干粮随身带着,渴了就嚼一块冰——他纳闷:为什么吃冰还压不住胃火,嘴角依旧烂着那么一小块儿呢!只在拾起不少炸断的碎线的时候,他才跑回小洞,储藏起来。他珍惜那些碎线,像战士们珍惜子弹那样。

黄昏以前,敌人向渡口发了几排炮,炮一出口,谭明超就听得出,是哪一种炮,和要往哪里打。炮到,他轻快地卧倒;炸过后,他马上接线。地上、冰上、空中(空炸),弹片乱飞,可是他好像会找弹片的缝隙,既能躲开危险,又能紧张地工作。

拾了些碎线,他往小洞那边跑,正遇上几位工兵来搭桥。渡口的木桥是天天黄昏后搭好,拂晓以前撤去,以免教敌人的炮火打烂。

工兵班的闻季爽是小谭的好友,彼此也是在渡口上由相识而互相敬爱起来的。他俩都是湘西人。不过,这倒无关紧要。更重要的倒是二人都年轻,都是团员。闻季爽上过小学,有点“文化”。这并没使小谭疏远他,虽然小谭家里很穷,也没读过书。闻季爽对业务学习非常积极,大家午睡的时候,他不肯睡,还用小木块作桥梁的模型。学习了三个月,他考了第一名。小谭佩服小闻的这股劲儿。心里的劲头儿一样才能是同志。

两个青年相遇,总要抓空儿手拉手地谈一会儿。季爽劝明超努力学习文化,明超劝季爽多锻炼身体:“你的身体单薄点,再加把劲儿,练成个铁打的人!”

季爽没辜负党、团的培养和好友的鼓励。去年初冬,桥被冲断,木头流下去,教一堆碎石头拦住。他下了水,将要到零度的水!一口气在水里泡了

十分钟,把木头全捞了上来。事后,他已人事不知,全身冻紫。一位炊事员把他背到暖炕上去,好久,他才苏醒过来。

后来,两位青年又见了面;小谭握住同志的手,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直到嘴唇停止了颤动,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小闻!你,你行!我必须,必定向你学习!”

今天,季爽忙着去搭桥,只怒冲冲地说了一句话:“小谭,什么时候总攻那边?”他向东指了指,“把我炸成八半也甘心!”说罢,就向渡口跑了去。

小谭没来得及回话,只好往小洞那边走,心里有些不高兴,没摸着跟好友扯几句。

刚到洞口,迎面来了常班长,背上背着一箱手榴弹。小谭把碎电线扔在洞里,一步跨到班长身旁:“给我!班长!”

班长的脸扁,眼睛很长,眼珠子总得左右移动好几次才能定住。好容易定住眼珠,他又干又倔地问:“干吗?”“我替你背!老……同志!”小谭不忍看老班长还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爬山过水。“你有你的任务,我有我的任务,小家伙!”班长决定不肯放下背上的负担。

小谭知道班长的倔脾气,所以一方面敬重他,一方面又想调皮一下。“我替你背过去,你不是怕那条‘绊马索’吗?”

老常火啦。“我怕?我打仗的次数总比你认的字多!我愿早早地打一仗,歼灭敌人,不再受这条‘绊马索’的气!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气!”是战士们大家都想说的一句话。本来是嘛,驿谷川东边方圆十来里地都日夜被敌人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敌人看得清清楚楚的,枪炮随时向我们打来。白天,这里没有一个人影;夜晚,我们才能活动。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可受不了这个气!

小谭虽然口中不说,心里却不能不承认老常的话一点也不错。前些天,他自己不是要求过贺营长带他去攻打敌人么?但是,新同志不甘心在老同志面前服软;再说,他深知道常班长心里喜爱他,跟“老头儿”扯扯皮也不算犯错误。“打就打,守就守,我全不怕!全得听命令!反正在这儿,敌人的炮一出口,我就知道它往哪里打!”“敌人的炮没出口,我就知道!”班长的长眼睁得极大,鼻洼那溜儿显出点要笑的意思,欣赏着自己的俏皮与夸大。

青年的秀气的小长脸红起来。不行,逗嘴也逗不过这个老家伙。认输吧!他岔开了话:“坐坐,班长!桥还没搭好呢。”

仍然背着箱子,班长坐在洞口外的一块大石头上。坐好,他把一双像老树根子,疙疙疸疸的手放在膝上。然后,右手用力地拍着膝盖,连说了三声:“够呛!够呛!够呛!”一声比一声高。

连说这么三声,是班长发泄感情的办法。“够呛”是他的口头语,他立了功,“够呛”;他遇到很大的危险,也“够呛”。他十分高兴能说出那么俏皮的话来:“炮没出口……”“怎么一个人来了?”“他们在后边呢。他们慌,我稳!”班长的话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难解的。若是说完全了,那就应当是:“后面有好几个人呢。他们一出发就快走,走着走着就喘不过气来,都是山路啊。我呢,始终不慌不忙,所以倒走到前面来了。”

小谭不敢细问,省得班长反击:“你连大白话都听不懂?”对了,常班长就是这么个人:不管吃多大的苦,只要在部队里他就高兴。要是听到一个胜利的消息啊,他就能连喊几十声“够呛”。虽然他的嘴又狠又硬,他可是能团结人。他并不去拍拍这个的肩膀,或隔着老远招呼招呼那个。他的团结方法是永远以身作则。他是共产党员。苦的他吃头一份,甜的他吃末一份。谁要是夸他好,他就顶谁:“难道党员该不好吗?”可是,过一会儿,他会连说三声“够呛”;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好,而且应当一天比一天好。

东边来了两个人,常班长知道桥必定已经搭好,慢慢地站起来。“等等吧,他们还没来。”小谭还想跟班长多扯一会儿。“我丢不了我的兵!你也别丢了你的电线!”班长说的是好话,可是不大好听。“丢了我的脑袋,也丢不了电线!”小谭也还了句硬的,颇得意。

迎面来的是有名的上士唐万善,常班长认识;还有卫生员王均化,常班长不认识。矮个子,满面春风的上士也参军多年,跟常班长是老战友。常班长本想跟他说两句话,可只用右手大致地敬礼了一下,就走过去。原因:他不认识上士旁边的年轻人;对生人,不管是穿军衣的还是便衣的,他以为一过话就有走漏军事机密的可能!

小谭对刚来的两位都不认识,本想跑下去看看闻季爽。可是,上士先招呼了他。上士每天,据不正确的估计,一个人要说十个人的话。他的兴趣与才能是多方面的。他对管理伙食非常地有办法。他刚刚由河东回来,把他办伙食的经验介绍给新换防上去的那些炊事班。在办伙食之外,他还能编写相当好的快板、山东快书和单弦。战士们满意他的伙食,也爱听他的曲艺。假若不是在坑道里,他还会教战士们在春节的时候耍龙灯,踩高跷。现在,他正和王均化讨论怎样改进抢救伤员的方法,好减少伤员的痛苦。他上阵地抢救伤员已有过多少次。

看见小谭,上士马上放下抢救伤员的问题,兴趣转移到电话线上来。“同志,今天又炸断了几处?”

小谭好像也学会了常班长那极端谨慎地保守秘密的态度,只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

王均化虽然很年轻,可是已经参加过战斗,不仅包扎过阵地上的伤员,而且用手榴弹打退过敌人的冲锋。因此,他以老战士自居,喜爱沉静严肃的新同志。他很爱小谭刚才的稳重劲儿。

这时候,被常班长落在后边的几位运输员都赶了上来。天色已十分黑暗。上士赶紧打招呼:“都歇歇吧!要抽烟的可以到洞子里去。”他在任何环境都能很快地想出办法,把大家安排得妥妥当当。

大家不肯停下,怕过一会儿敌人打起照明弹,过桥麻烦。

上士叹了口气:“真!咱们谁都受着这个月白紫花颜色的邪气!我愿意一下子把敌人全捶在那个山包里,一个不剩!”

这些话打到运输员、卫生员、电话员的心坎上,就是下边的工兵也必有同感。

大家一齐向东望了望。除了几颗大星,看不到什么。

他们想望见的就是敌人常常夸口的“监视上下浦坊的眼睛”,“汉城的大门”,“最坚固的阵地”的“老秃山”。我们管它叫作“上浦坊东无名高地”。二

岂止战士们呢,连贺营长也有点不痛快——守备了三个多月,只打了些小的出击,没摸着痛痛快快地打个大仗!守备到两个多月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对敌人阵地的地形,敌人使用火力的规律,都掌握了七

成;不敢说十成,他向来不自满自大——一位英雄的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再加上自己的和战士们的勇敢,与求战的迫切,他相信一进攻就可以拿下“老秃山”来。战士们屡屡向他要求这个任务,他也向上级反映过意见。可是,全营撤下来整顿。

他首先想到:应当检查自己,自己一定还有许多缺点。自从十六岁参军,从战士作到班长、排长、连长、营长,他每战必定立功,可也永远不骄傲自满。他的荣誉心多么大,谦逊心也多么大。假若他把得到的纪念章和奖章都挂出来,可以挂满了胸前。但是他不肯挂出它们来。他要求人人不用看到奖章就信任他。当他参军的时候,他是带着四条枪去的。虽然每一条枪都是破出性命得来的,他可是毫无表功的意思。他只为表示:“我是真心真意来参军的!”那四支枪中,有一支是这么得到的:在祖国东北的一个城市里,马路上,他一刺刀结果了一个侵略东北的日本宪兵,抢起手枪就跑。那是在正午十二点,满街都是人啊!他才十六岁啊!假若由他自己述说这个故事,他会简单谦逊地说:“相信我,我恨敌人!”

慢慢地他由检查自己的缺欠转而想到:打不打“老秃山”,上级自有主张见解,哪能随随便便呢!山上不但有那么多地堡、火器,还有坦克呀!地堡配合坦克是个新办法,不先想好了打法能行吗?他笑了笑,笑自己的有勇无谋。“党和上级对你的要求是作个智勇双全的营长,不是光着膀子抡大斧子的李逵!对!”他这样微笑着告诉自己。

在刮脸的时候,他看到脸上是多么灰白,没有一点血色。“一气儿蹲三个月的前沿坑道,够呛!”看到自己,他马上就想到战士们。全营的每个战士都经常地在他的心坎上。一冬天不见阳光,谁也受不了。应当换防!上级的决定是正确的!是的,没有命令撤下去,他和每个战士都不会说一声苦,都始终人不离枪,枪不离人,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武器,以便“有了情况”,马上出战。可是,人不是铁打的。连坑道中的弹药不是还要随时搬出去过过风么?坑道里有多么潮湿!

应该下去休整,而后再来打“老秃山”。那才能打得更漂亮,更顽强,更有把握!贺营长的心里安定下去,决定好好地去练兵,好好去检查一下全营,有什么缺欠,及早地补救。一位英雄是不会自高自大的。他是时时争取更多的荣誉,而不沉醉在过去的功劳里,以致前功尽弃的。

可是,他坚信假若去打“老秃山”,一定是由他领着去打。他承认自己有缺欠,可是也知道自己的价值。他不小看别人,可也知道自己的确有资格去担当艰巨的任务。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老秃山”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恐怕这座快到三百公尺高的小山原来就不怎么美丽,可是它并不秃。据最初在这里打过仗的战士们讲:这里,正像山青水秀的朝鲜各处的山陵那样,也长着不少树木,山的东坡上树木特别多。这样,即使这小山的面目并不怎么俊秀,可是树木的随季节而改变的各种颜色与光彩还足以入画。自从来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军队,不但朝鲜的男女老幼,以及牛羊鸡犬,遭到了屠杀,连这座小山的树木也一扫而光;不但没有了树木,也没有一草一花。捧起山上的一把土来,说不定是土多,还是炮弹破片多!

于是,暴敌很得意地管它叫作“老秃山”。

这一带,四面都是高山,包括着天德山和夜月山等——我们在一

一年粉碎了敌人所谓的“秋季攻势”那些有名的山岭。在这些山间,这里有一道小溪,那里有一片平地,善良的朝鲜男女就穿着古朴的服装,在溪畔或平地上终年不息地劳动着。三五人家的小村,站在朝阳的地方或山坡上,时时有鸡的啼声,和黄牛母子相唤的低鸣。到溪边取水的少妇与艳装的姑娘们,一边取水一边低唱着世代相传的幽雅民歌,而后把黑釉儿水罐顶在头上,挺着脖儿,一手插腰,一手轻摆,

分飘洒地走向有炊烟的地方去。这正像一位诗人所描绘的:

江山处处美,随地好为家:

江网四时鲤,山开五月花;

风香动翠柏,村暖映明霞,

日落歌声里,翩翩舞影斜。

可是,这些田园诗歌的具体资料已经像梦似的都不见了。正像“老秃山”那样,敌人已把这些图画般的山村,和那年年结满红苹果、大栗子的果树,一齐炸碎烧光。小溪还静静地流动,村庄已成为一片焦土。

没被炸死的男女老幼搬到山洞里去住,冒着炮火去拾柴割草,去耕种,去收割,支援着卫国战争。他们善良,也勇敢;温和,也顽强。他们是不可征服的人民。

同时,志愿军战士们一看到这些烧光的村庄与水田中的弹坑,就更坚决地陷阵冲锋。天德山和夜月山上扔着多少侵略者的钢盔与骷髅啊!

就像包心菜似的,四面的高山里包着一团儿小山。有这些小山丘的地点,名叫上浦坊和下浦坊。这块儿就是我们在这一带的第一线阵地。我们据守的山梁子是东西的,西边的山脚几乎插到驿谷川里。过河往西还是山,是我们的第二线。我们的第一线阵地地形不好,背水作战。要不怎么常若桂班长管驿谷川叫作“绊马索”呢。这条小河使我们的部队运动与物资运输,都遇到很大的困难。“老秃山”上的五〇重机枪,且不提别的火器,日夜盯住小河的渡口。“老秃山”本身并不高大,可是比这里的一群山丘都高出一头,控制着我们河东的全面阵地。

我们据守的山梁不是东西的吗,“老秃山”偏偏是南北的。我们最东边的山脚正登在敌人阵地的山肚子上!两边前沿阵地的距离只有二百多米!这边有人咳嗽,那边听得真真的。敌人每一露头,我们就给他一冷枪!

贺营长时常在夜间去侦查地形。他由我们的东边那只山脚上去——两旁既须多走路,又容易踩上地雷。由敌人的山肚子他摸到山胸。山胸上是铁丝网,有的地方

道,有的地方

十一

道;最宽的有四十多米。铁丝网好像变形的圣诞树,上边挂着许多东西——照明弹、炸弹、燃烧弹和汽油瓶,一碰就亮、就炸、就燃烧。营长轻轻地一直摸到铁丝网的跟前,大气不出地观测,摸清楚了地形,看清楚了所能看到的地堡等等。

他的头上是“老秃山”的主峰。

为说着方便,我们就管主峰叫作“二十

”号吧。往北,是一条山腿子,直伸入平阔地带;这就算“二十七”号。往南,由主峰往下有个山洼子;过去,山又高起来,很陡;最后有个山头,不大,可差不多有主峰那么高;这是“二十五”号。由“二十五”号到“二十七”号一共不过有一千多米。假若画个平面的地图,山形就颇像一把镰刀:“二十七”号是刀头,“二十六”号刀背,“二十五”号刀把儿。

铁丝网里面是壕沟和大小不等、构造不同的地堡,还有既能固定又能移动的地堡——坦克七八辆。由贺营长的和别方面的各种观测,可以断定:这一千多米长的小山上总有二百来个地堡!由这个数目再推断,山上至少有六十挺重机关枪,且不说别的火器。单是这六十挺家伙的交插火力若是一齐发射出来,恐怕就是一只矫健的小燕也飞不过去!

朝着我们这一面的山坡都很陡。

山的另一面呢?贺营长后来在攻下主峰以后才看到。和山前正相反,山背的坡度不大,很容易跑上去。敌人修了道路,直达山顶,汽车和坦克都可以来往。山坡与山脚有兵营、隐蔽部、饭厅和仓库,都有小地堡保护着。

下了东面山坡,是一脉开阔地,有公路通到前沿阵地,也通到汉城与开城。越过这宽阔地带,又有些相当高的山,是敌人的纵深阵地。这些山上都有炮群,随时支援“老秃山”。这样,“老秃山”便是敌人主要阵地的屏障。

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为什么这座秃山是军事上必争之地。它在敌人手里,我们就受控制,十来里地里我们不敢抬头。而且,敌人可以随时下来夺取我们的阵地。反之,它若在我们手里,我们就控制了敌人,像一把尖刀刺入他们的心脏。

至于驿谷川呢,它是从东北过来,在我们的前沿山地的北边向正西流,然后拐个硬湾,折而向南,日夜不息地洗着我们的西边那只山脚。河虽小,平日不过十米来宽,二米多深,可是脾气不小。一下雨,一化雪,它会猛涨,连桥梁都冲跑。

钢铁的山,顽皮的河,夹在中间的是我们的阵地。我们怎能不想攻打“老秃山”呢!

为什么不马上进攻呢?这就不是贺营长、常班长和战士们所能知道的了。三

英雄营长贺重耘的身量只比一般的中等身材稍高一点。看起来,他并不特别的壮实,可也不瘦弱,就那么全身都匀匀称称的,软里透硬。他的动作正好说明他的身心的一致,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在稳重之中隐藏着机警与敏捷。他能像农民那样蹲在墙角,双手捧着腮,低声亲切地跟老人或小娃娃闲扯。他本是农家出身。假若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比如说被两个敌人包围住,他就能极快地掏出枪来,掩护住老人或小娃娃,而且解决了敌人。

一张不胖不瘦的不很长的脸,五官都很匀称,端正。他爱笑,也爱红脸。他笑的非常好看,因为他老笑的那么真诚。他不常因为生气发怒才红脸,多数的时候是因为他着急,为别人或为自己有什么落后的地方着急。脸发红的时节,他可并不低下头去;他的脸红得坦白。“不行啊,没文化不行啊!”他的脸红起来。紧跟着,他说出:“我没有文化!”并不止这么说说而已,他确是下了决心要去学好文化。他的脸红,一半是坦白自己的缺欠,一半是激动地表示他要求进步的决心。他没法子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看,他只能红红脸。他的头发很黑,黑得发亮。当他脸红的时候,配上这一头黑亮的头发,就非常好看,天真。

二年前,他只认识自己的姓名,签个名要费好大的劲。“笔比冲锋枪难耍的多!够呛!”他有时候说话相当幽默。

现在,他已经认识一千多字,而且都会写。在坑道里,抱着个小菜油灯,他天天跟四方块的家伙们“拚刺刀”!因为坑道里的空气坏,潮湿,不见阳光,他的脸上已没有什么血色。可是,每当向方块字进攻时,他的脸又红起来。

不过,他的事情多,不能安心学习文化。好家伙,坐在“老秃山”前面学习文化,不是闹着玩的事!他可是坚持了下去,炸弹落在他的洞子上边,把小油灯扑灭,他就再把灯点上,继续学习。“仗在哪里打,就在哪里学习!”这是他参军后听一位连指导员说的,他永远不能忘记。这也就是他能随时进步与发展的诀窍。

他的本领就是这么学习来的。他先会打枪,而后才学会扛枪、举枪等等正规的动作。当他刚一被派作班长的时候,他不肯干:“我不会出操,也不会下口令!”可是,慢慢地,他也都学会了。

对于枪械的构造也是如此。起初,他以为一支枪就是一支枪,一颗手榴弹就是一颗手榴弹;枪若是打不响,手榴弹若是个哑叭,那都活该。一来二去的,他明白了它们的构造,和其中的一些应用物理。于是,他感到了掌握武器的欢快,真地作了枪械的主人。“我拿着你,你不听话不行!我完全晓得你是怎么一回事!”

同样地,他先会指挥,而后经过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指挥”这么个名词和它的意义。他有指挥的天才。在他作班长和排长的时候,每逢作战他都打的极猛。可是,他的眼睛能随时发现情况,及时布置,不教自己的人吃亏。该冲就冲,该包围就包围;他能死拚,也用计策。“我一眼看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头了,所以……”那时候他只会这么汇报。

直到作到连长,他才体会到指挥是战斗的艺术,而不是随便碰出来的。他以前所说的“一眼看出来……”原来是可以在事前料到的。心灵眼快固然可以临时“一眼看出来……”可是,万一没看出来,怎么办呢?以前,他以为胜利等于勇敢加勇敢;后来,他才明白过来,胜利等于勇敢加战术。他越来越稳重了。

及至来到朝鲜,接触到帝国主义最强暴的军队,他就更爱思索了。他看到远渡重洋而来的敌兵,遇到向来没看见过的武器,和一套新的战术与阵式。不错,他和战士们一样,都看不起敌兵,特别是美国兵。可是,他不完全跟战士们一样,那就是他经常思索、琢磨敌人的打法——不一定样样都好,可确是自成一套。跟这样的敌人交战,他以为,既须分外勇敢,也该多加谨慎。以一个军人说,他是更成熟了,晓得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的道理。他以前的战斗经验已不能再满足他自己了。

有一天,三连的小司号员,十八岁的郜家宝从小水沟里捞来两条一寸多长的小麦穗鱼,送给了营长。营长把小鱼放在坑道里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小碗里,和小司号员看着它们游来游去,很像在公园里看金鱼的两个小学生。两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愉快的笑意。“小鱼多么美,多么美!”营长点头赞叹。“这山里,除了兵还是兵,连个穿便衣的人都看不见!”“连一只小兔都看不见!”小司号员补充上。“尽管是这样啊,仗在哪里打,咱们就在哪里学习!”是的,贺营长在这连一只小兔都看不见的地方,并不闭上眼。他注意到敌人的装备、战术跟我们的有什么不同,好去设法应付。尽管是在坑道里,他也不肯麻痹了对新事物的感觉,所以他能进步。

更重要的是他的政治思想的进步。没有这个,光掌握了一些军事知识,光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也成不了英雄。

当初,他只知道人不该作牛马。可是他得给财主伺候着牛马,他比牛马还低卑。他决定反抗。逃出了家,他要去看看有没有人不作牛马、不低于牛马的地方。没有!他下矿挖煤,上山伐树,赶大车,都受剥削压迫。到处他遇到吃人的虎狼。他还遇到霸占东北的日本人——干脆不许他活着,想当牛马都不行!

只好造反了。要使自己活着,他得杀出一条血路,把地主、矿主、车主、贪官污吏、地痞恶霸,连日本强盗,全收拾了!他先抢了四条枪,而后参加了游击队。他不懂什么叫革命,他只要扛起枪去当兵。好去报仇。

可是,这支游击队并不只管打仗,而也讲革命与爱国的道理。他的心亮起来。他的事业不是去乱杀乱砍,而是有条有理地去革命。他不但须为自己报仇,也得为一切苦人报仇;不止报仇,还要教老百姓都翻了身,拿到政权,使地面上永远不再有吃人的虎狼。他看的远了,从一个村子或一个山头上,他好像能看到全中国。他心里有了劲,看清楚自己作的是伟大光荣的事。

打仗,他老走在前面,争取光荣;立了功还要再立功,光荣上加光荣。他入了共产党。铁汉入了共产党就变成钢,他听一位首长这么说过,并且把它记住。每逢遇到困难与苦痛,他就鼓励自己:“这是给铁加点火力,好快变成钢!”

既是党员就不能专顾自己,他觉得作党员的最大快乐就是帮助别人。谁说在部队里会寂寞呢?新的同志随时来到,需要他的帮助。他帮助他们成为战士,成为共产党领导的战士。最初,他不会写字;后来,会写而写不快。但是,每逢他去听报告,军事的、政治的,他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以便传达给战士们,传达的完完全全,虽然没有笔记。有时候他约一位同去听讲的人听他传达,看看有没有遗漏和错误。

有的战士练操笨一些,有的识字很慢。这都使他着急,千方百计地由他自己,并发动别人,去帮助他们。但是,就是这样迟笨的同志,对革命思想的领悟却也很快。他们绝大多数是来自农村,跟他一样受过压迫与苦难。他们心中的怒火,一点即燃。他像爱亲兄弟似的那么爱他们。他自幼逃出家来,在部队里却好似又回到农村。所不同者是这里不用犁锄种五谷,而是培养革命种子,使革命由发展而得到胜利。

他一天也不肯离开部队。在部队里,只有跟战士们在一处,他才真感到快乐、满意。他自己由战士成为英雄,他也愿意看到后起的战士们成为英雄。他经常“出去转转”,去看战士们。他不大爱听与部队生活完全无关的事,比方说:假若有人谈起蜜蜂的生活,或上海是什么样子,他就慢慢地立起来,“出去转转”。他对蜜蜂与上海不感觉兴趣,他得先去解决战士老王或老李的问题,哪怕是很小的问题。

这就是我们的英雄。假若他穿着军衣在街上走,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他。及至他问问路,或买点东西,人们才会夸赞他:多么和善的一位同志呀!可是也不会轻易地想到他是钢铁一般硬的英雄。假若他换上便衣出去,谁都会招呼他一声“老乡”;他的时时发红并且微笑着的脸是那么可爱,没有人愿意不打个招呼便走过去。可是,谁也不会忽然想到他是英雄。这就是我们的英雄,一个很平常而又极不平常的人,一个最善良而又最顽强的人。

自从换防下来,他就和政治教导员娄玉林细心地拟定了战士们学习军事与文化的计划,请示上级,得到批准,而后布置下去。

教导员的身量和营长的差不多,可是横下里更宽一些,看起来比营长还结实硬棒。高颧骨,大眼睛,一脑袋黑硬头发,说话明快爽朗;乍一看,他像个不大用心思的人。可是,他的脑门上有几条很深的皱纹;一疲乏了,这些皱纹就更深一些。他的工作使他非用心思不可。

他的文化程度相当的高,社会经验与部队经验也都丰富,可是,他并不因此而轻看营长。对贺营长,他时时处处表示出尊敬。他对营长的尊敬更增加了营长在战士们当中的威信。而营长呢,恰好又是个不自满的人,几乎永远没耍过态度。这样,他们两个的关系就搞得越来越好,好像左右手那么老互助合作似的。

他们俩都是山东人,这可与他们的亲密团结没有多少关系。由于都在部队多年,他们有个共同的心碰着心的见解——摸到干部们和战士们的底,才好指挥。这个见解使他们不约而同地去细致地了解每一个干部和战士的一切。军事教程与种种条例都是刻板的东西,人可是活的。不彻底地了解了人,有多么好的条件也可能吃败仗。贺营长常“出去转转”,娄教导员也是这样。他们知道老呆坐在坑道里办不了事。

他们正在坑道里细心地讨论自从撤到第二线来全营的思想情况。天已黑了,可是在坑道里不看表是很难知道时间的。贺营长喜欢作这种研究,明白了别人,也就间接地可以明白自己;他是这一营的首长啊,别人的事都多多少少和他自己有关系。用不着说,娄教导员也喜欢作这个工作,掌握全营的思想情况,保证作战胜利是他的职责所在。

部队的思想情况有时候是不易捉摸的。只有像贺营长和娄教导员这样诚恳而细心的人,才能及时地发现水里的暗礁,和预测风雨。

撤换下来以后,全营都非常平静。营长和教导员就马上觉得不对头。为什么大家这样一声不出呢?贺营长一想就想到,这是因为没摸着打个大仗,大家心里不痛快;他自己不是也有点不痛快吗?他想:过两天,布置了新工作,大家就会又高兴起来的。及至文化学习和军事学习布置下去,大家还很平静——这不能再叫作平静,而是冷淡了。

贺营长从卫生员王均化口中得到:三连的黎芝堂连长亲口说的:“打仗用不着文化!”这句话马上使许多战士对学习都不大起劲了。“老黎自从教毒气伤了脑子,”教导员说,“说话常常颠三倒四的!他可还是个好连长!”是的,外号叫“虎子”的黎芝堂的确是个好连长,作事认真,打仗勇敢,只是近来脑子有点不大好使唤。“可是说这样的话就不行!”营长脸上经常挂着的笑容不见了,眼珠定住,半天没有动。“倒退三年,咱们不也说过这样的话吗?”教导员爽朗地笑了笑。

营长的脸慢慢松开,又有了笑意。“这话对!进步难啊!”“有人进步快,有人进步慢;快的别教慢的感到难堪!”“对!对!”营长连连点头。“我找他去扯一扯?也许你去更好?”“你去!省得他拿我当知识分子儿……你的话,他听着入耳!”“咱们一齐鼓动鼓动大家,搞得热火朝天!对!”

白天学文化、休息;晚上练兵,全营的情绪又高起来。经过详细讨论,各连的干部都调整好。功臣们该到友军去作报告的已派了走,新同志有的派出去烧炭,有的修补用具。还有一部分人整顿和添挖坑道。全营真正的平静下来。

可是,传来了消息:三营换到前边去,才不到几天就打了个胜仗——不大,可是打得漂亮,有杀伤,有缴获,有俘虏。我们没有伤亡。

胜利的消息传到团里,老常班长连喊了几声“够呛”。他本不吸烟,现在可是借来一枝“大前门”吧嗒着。一边吸烟,他一边琢磨:胜利的光荣是有他一份儿的,他背过那么多趟手榴弹!他的每一滴汗都是香美的,像珍珠那么可贵!“够—呛!”他高声这么喊了一次,发泄尽欢快的感情。

消息传到了一营,大家也欢呼了一阵。可是,过了一会儿,大家又静寂无言了,有的人还屡屡地叹气。最沉不住气的是三连长黎芝堂。没带人,他独自跑到营部去。“虎子”这个外号的确足以说明他的形象与性格:身量不矮,虎头虎脑,刚二十五岁,什么也不怕,他不但是虎形,而且有一颗虎胆。每次带队出击,他总是说这一句:“不完成任务不回来!”

见到营长,敬完礼就开了腔:“完啦!进坑道得低头,到外面也得低头了!”“怎么啦?”营长的笑容里带着惊讶。“犯了什么错误?”“除了爱多说话,没有毛病!营长,人家三营打了漂亮仗!”

营长的脸上只剩下惊讶,没有了笑容:“打胜仗难道不好?”“胜仗是人家打的,不是咱们!”连长的荣誉心是那么强,以为所有的胜仗都该由他独自包办。“三营也是志愿军!”营长有点生气了。若是一个战士对他这么讲,他一定不会动气;可是一位连长怎么可以这么随便说话呢?

营长一挂气,连长更着了急,宽鼻头上出了汗。“我看哪,他们刚一上去就打的好,将来进攻‘老秃山’准是他们的事,咱们参观!”

这可打动了营长。虽然他已有了相当的修养,不再像“虎子”连长那么冒失,可是反击的光荣若是教别人得去,他可不好受。他想了一会儿,话来的相当慢:“上级,上级教咱们打,咱们打;教、教咱们守,咱们守;教咱们参观,咱们参观!”说完这几句不易出口,而确是得体的话,他的嘴顺利了,“连长同志,不肯分析别人的胜利,吸收经验,就是自傲自满。自傲自满必会教自己狭隘,嫉妒!打仗不是为自己争口气,是为了祖国的光荣!”“报告!”洞口有人喊。二连的上士唐万善紧跟着欢欢喜喜地进来,向营长、连长毕恭毕敬地敬了礼。“什么事,上士?”营长笑着问。“报告营长,明天星期六,七点钟炊事班开个音乐晚会,想借用大礼堂,”所谓大礼堂就是营部开会用的,可以容四五十人的洞子。“还请营长去参加、指导。”“什么节目?”

上士笑得脸上开了花。“有我给他们组织的伙房大乐队。蛋粉筒当鼓,两个水瓢当钹,啤酒瓶当磬,菜锅当大锣,菜勺当小锣,可好听咧!营长去吧!”

没等营长开口,连长给上士浇了一盆凉水:“乱敲打什么,软化了大家伙儿!”

上士没来得及解释,文化娱乐是多么重要,“门”外又是一声:“报告!”

进来的是沈凯,三连的文化教员。他从头到脚都像个战士,连细小的动作都摹仿着战士。他的愿望是跟着突击部队去冲一次锋——“参加了会子,没打过仗,算怎么回事呢?”他常常这么叨唠。他的思想、感情也跟战士们的差不多一致。

不但在全营,就是在全师里,三连也是有名的。贺营长以前就是这一连的连长。从他带着这一连的时候起,“尖刀第三连”就已“威名远震”。现在,三连的战士们仍然保持着过去的荣誉,永远要求打突击。战士们最怕“落后”这个名词。三连炊事班的馒头都蒸的比其他各连的特别大!“报告营长!”沈凯瓮声瓮气地说,“明天星期六,晚六点我们开个文娱晚会……”

没等教员说完,营长就拦住他:“大礼堂已借给二连了!”

在心里,他极重视三连。这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而已有光荣传统的一个连。但这绝不是偏爱。他有责任爱护这个连,继续成为各连的榜样。

他猜到,沈凯教员必定知道了二连要开会,所以要抢先开自己的会,以免“落后”。他猜对了。“顺着连的次序,二连明天开,三连后天开,我都来参加。没别的事?去吧!”

敬完礼,上士与教员先后走出去。教员满脸通红。“连长同志,”营长相当严厉地说,“看见没有?我和团、师首长都重视三连,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能教这样一个连退步了。你是很好的连长,可是你狭隘、自傲。看,你们连开个小会都要抢在别人的前面。这不是怕落后,是处处拔尖子,看不起别人!这样发展下去,你们将要不再是典型连,而是孤立连,损害了全营的团结!”

黎连长头上出了汗,直挺着腰板听着。

营长伸出手去,亲热地握了握那一手心冷汗的手。“咱们的部队可以说是最有纪律的部队。你看,朝鲜人民是怎么喜爱我们,尊敬我们,支持我们,朝中真成了一家人。可就是不能骄傲自满,那会,一定会,越来越松懈,把纪律完全搞光……好好地去准备,提高每个人的文化和技术;多喒打大仗,多喒咱们有准备,必能打好!”“是!营长!”连长的虎目瞪得极大,敬了礼。“我们应当给三营写封信,祝贺胜利!”“对!营长!”四

上士唐万善的乐队很成功。这并非说是大家听到了音乐,(上士的目的本不在此;要不然,找几位弹弹唱唱的好手还不算难事!)而是说连不大爱笑的人都笑出了眼泪——特别招笑的是那一对大水瓢。

三连的晚会不开了:沈凯闹情绪,节目没能赶排好。

黎连长从营长那里回来就连连地吸烟,一根接着一根,弄得洞子里满是烟雾,小菜油灯的灯光越来越弱。

对营长给他的批评,他丝毫没有反感。他是党员,懂得怎么接受批评。他正在苦苦思索的是该怎么办,怎么实现营长的指示,和从哪里开始。一时他想不出头绪。他的脑子受了伤,一个多月前他还在病院里。思索过久了,他就害头疼。

政治指导员姚汝良回来了。副连长廖朝闻已到友军去作报告,连长又是半个病人,所以这几天指导员特别的忙。“喝!这里成了炭窑喽!”他弯着腰这么喊。

连长在炕上窝着,没出声。

指导员拨了拨灯,才看明白了:“你在家哪?”

连长还是没出声。

姚汝良是大个子,在坑道里随时留着神还难免碰肿了头。长脸,有几颗不大的麻子;眼睛非常有神。身量高,可是细条,所以动作很快——这就在坑道里更容易碰了头。这是个胆大心细的人,永远虚心、用心。他坚强,也希望别人坚强,但绝不强迫别人。他慢慢地给别人输入令人坚强起来的思想,像给一棵花木施用适当的化学肥料似的,又干净又有力量,最后能开花结果。

脱下大衣,他灵巧地用它赶走了烟雾,而后躺在炕上歇息。他看出来,连长是有心事。但是连长既不出声,他顶好也暂时不出声;沉默有时候比催促更有刺激性。

这一招果然灵验:过了一会儿,连长出了声:“老姚!老姚!”“嗯?”老姚假装不大起劲说话似的。

连长心直口快,不会绕湾子。“老姚!营长把我好批评了一顿!他一点不留情!平常,他不是老怪和气的吗?”“你调到这儿来才三个多月,我调过来还不到两个月,咱们还不能完全认识营长。不过,不管咱们是由哪里调来和调来多久,反正人人受党的领导。咱们认党不认人!”“这话对!我必得告诉你,营长可没耍态度,乱叱呼人。他批评的对!”连长又找火柴。“别抽了吧?快进不来人啦!”“看着,过两天就断了烟!那天不是把棉裤烧了个大窟窿!说断就断!”把手中的烟扔了出去。“营长说什么来着?”指导员知道连长受了伤的脑子不好使唤,说着说着就说到岔道儿上去,所以这么提醒一声。

连长把在营部的那一场学说了一遍,说的不很贯串,可是很详细、正确。他既不肯说谎,也不会添枝添叶。

听罢,指导员思索了半天才说:“营长说对了!连我也有点自傲!你看,当我接到了命令,调到三连来,我从心眼里觉得满意!这是有名的连,我能来作政治工作,没法儿不高兴。到这里一个多月,我仔细看过了,每一个新战士来到,刚放下背包,就会得意地说:‘我是三连的!’这很好,有荣誉感是好的。可是,还没学会任何本领就先看不起别人,就不对了!我们的战士的确多少有这个毛病,必须矫正!必须你我以身作则地去矫正!”“怎么办呢?打哪儿下手呢?我想了半天,想不出……”

指导员坐起来,想了会儿。“这么办,星期天的晚会不是不开了吗?咱们还借用那个地方,开个党支部扩大会议,连功臣也约来。你传达营长对你的批评,而后检讨自己。我也讲话,大意是讲:要打好仗,得靠人人平日有准备,人人有真本事,不能专靠承继下来的好名誉。烈士们功臣们用血汗和本领给我们创出荣誉,我们还得用血汗和本领继续创造荣誉。专凭荣誉心而没有真本事真劲头,一遇到困难就会垮下来的!……大意是这样吧。我们要鼓动起大家的学习热情来,教大家知道不是因为在三连里就光荣,而是真下决心苦干,人人有份儿地把三连搞得更硬,更好,而且更谦逊可爱才光荣。你看怎样?”“就这么办!你去布置,我好好想想我说什么,怎么说。”“事先要预备一下,到开会的时候大家好热烈发言,发言的越多越好!”

连长过了半天才说:“平日,我对大家是那么严格……老姚!”

指导员又猜着了连长的心意。“咱们是有党领导着的部队。你严厉的对,大家一定服从。严厉的不对,大家会提意见。你当众检讨自己,是表明你对自己也严厉,不但不损失威信,反倒增高威信。党是讲民主的,它检查所有的党员的行动,不论地位!你是勇敢的人,就拿出勇气来吧!”“好!我先睡一会儿。”不大的工夫,他已呼呼地睡着。

外边虽然没有完全化冻,可是洞里已偷偷地往下滴水。一滴水掉在连长平伸着的手上。他动了动。指导员过去给正了正上面承水的雨布。

吃过晚饭,大家三五成群去开会。因为不是成排成班的开会,所以没有排队。每个人可都带着武器和手电筒。大家都脱了踢死牛的又结实又保暖的大头鞋,换上胶底鞋,为是走路轻便,虽然由连里到“大礼堂”并不很远。

副班长,有名的爆破手,因捉到俘虏而立过功的邓名戈在前,老战士章福襄在中,年轻的新战士武三弟在后,三个人在壕沟里走。

敌人又发了炮。有的在驿谷川那溜儿爆炸,有的从他们的头上飞过,落在远处。三人安然走着。“妈的,山上的树跟美国鬼子有什么仇!”章福襄最容易动感情。每逢动感情,他的小而圆的脸就红起来,总是先由两个鼓眼泡儿上红起。

他的个子不大,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力气。可是他已跟敌人拚过几次刺刀。有人问他由哪儿来的劲儿,他就答以“党给我的”,然后真诚地一笑。

他痛恨敌人,也极看不起敌人——“妈的,一拚刺刀就跪下,孬种!”在家里的时候,他吃过两年的野草和树皮。现在,家里分了地,有吃有喝;去年他汇回四十万块钱去,老父亲来信说,已添置了新被子。他不允许美国鬼子侵略了朝鲜,再进攻中国;他知道野草是什么味道。

新发下来的衣服鞋袜,他都不肯穿,非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换上。有人说他太吝啬,他就红了眼皮、发怒:“这是祖国来的,我舍不得穿!”可是,赶到有人向他要一双袜子什么的,他会很慷慨:“拿去吧!咱们吃着祖国,穿着祖国,咱们浑身上下都是祖国给的!这就是共产主义吧?”他极爱惜祖国来的东西,可是不想独占着它们。部队的集体生活已经使他忘了某些农民常有的贪得与自私。

炮打得更凶了。章福襄问武三弟:“不怕吗?”“不怕!听惯了!”青年战士严肃地回答。他十九岁,才参军半年;参军的时候,他已经是团员。他长得很体面:方方的脸,大眼睛,一条高而端正的鼻梁。他的嘴唇很薄,并上就成一道线,张开就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来。每逢听别人说话,他的大眼睛就睁得特别大,好像唯恐人家说他不注意听似的;听完,他天真地笑笑,露出好看的牙来,好像是说:我听明白了,我是用心听的!

三个月前,武三弟跟着班长柳铁汉去查哨。远处有机关枪声。柳班长回头,不见了武三弟。班长往回走,看见武三弟匍匐在壕沟里,手里拿着个手榴弹。“起来!你干啥呢?”班长问。“枪响了,我准备打仗!”武三弟还舍不得立起来。“起来!打枪的地方还离这儿八里地呢!”

这个小故事不久就传遍了全连,大家很快地都认识了武三弟,而且都喜爱他。

邓名戈心里有劲,而不大爱说话。他是团员,又是功臣,而且老那么少说少道地真干事儿,所以威信很高。虽然因不爱说话而得了“老蔫儿”的绰号,他可是个大高个子,浑身是胆。现在,听到武三弟说“不怕了”,他想起武三弟准备打仗的那个小故事,他笑了笑。“武三弟,你长了胆量!”

章福襄也想鼓励武三弟几句,可是机枪手靳彪从后面赶来,把话岔过去了。

离头一批人不远,后面来了郜家宝和王均化,一个十八,一个十九,两个团员。他们俩常在一处。虽然小一岁,郜家宝却比王均化高了一寸。看样子,王均化不易再长身量,他长得横宽。郜家宝长的细条,眉眼也清秀,说话举止还有些像小孩。虽然样子像小孩,可是胸怀大志,老想立下奇功,成个英雄。因此,喜爱沉稳严肃的王均化肯和未脱尽儿气的小司号员交朋友。自从一入部队,每逢听见枪炮响,小郜总是眉飞色舞地说:“过年了,又过年了!”据王均化看,这未免欠严肃。可是,再一想,把打炮比作过年放爆竹,到底是沉得住气,有点胆量啊!

小王的眉眼也很清秀,可是脸方脖子粗。再加上横宽有力的身子,他就很像个壮美的小狮子。他也并非天生的不淘气;小时候他若是不登梯爬高地乱淘气,他还长不了这么壮实呢。可是,自从参加过一次战斗,他一下子变成熟了。平常,大家叫他小王,及至在战场上,他给伤员们包扎的时候,伤员们都叫他同志。这样得来的“同志”怎能不教他坚强起来呢?当伤员咬着牙,一声不响地教他给包扎的时候,他很想坐下大哭一场。可是,他忍住了泪;孬种才落泪呢!有的伤员拒绝包扎,还往前冲。有的伤员负伤很重,拉住他的手说:“同志,不用管我,给我报仇吧!”有的重伤员只反复地喊:“同志,我对不起祖国,没能完成任务!”这些都教他明白了什么叫作战斗意志,他不能再耍孩子脾气了。他看清楚:在战场上人与人的关系才是同志与同志的关系,大家只有一条心,一个意志,汗流在一处,血流在一处。

所以他也拿起手榴弹,冲上前去。他既是战士们的同志,就必须和同志们一同去消灭敌人。他忘了一切个人心中的那些小小顾虑与欲望,只记得抢救自己的伤员与消灭敌人。对自己的人,血肉相关;对敌人,血肉相拚;战场上就是这么赤裸裸的敌我分明。他沉稳了,严肃了,也坚强了。他经过血的洗礼。“小郜,你今天发言吗?”王均化回过头来问。他走在前面,像哥哥领着小弟。遇到危险,他好挡头阵;其实,这里是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我不准备发言,听听别人说什么吧。你呢?”“我要发言!争取发言!”

郜家宝扭头看了看,后面来了一大群人。“咱们快点走吧!”

后面来的是柳铁汉班长,金肃遇、仇中庸和乜金麟三位排长,还有不少战士,包括着功臣巫大海、宋怀德、姜博安。连长和指导员也在其中。

敌人的炮还响着,我们开了会。

会场布置得简单严肃:有毛主席像,金日成元帅像,和几条标语。地上垫着木板,大家坐在上面;这样可以多坐人,也省得来往搬凳子。只有一张矮桌,是战士们利用装运物资的箱子的薄木板作成的。桌上放着两枝蜡烛和一瓶子花,瓶子是炮弹壳,花是彩纸作的。

指导员主持会议,先请连长发言。

一开始,连长的话就使大家惊异;谁都知道“虎子”连长平日多么暴躁严厉,没想到今天他会这么诚恳坦白。然后,大家受了感动:连长是替大家受了营长的批评啊;骄傲自满的,不重视学习的,不止是连长一个人啊!最后,大家激动起来,马上立决心给三连增加荣誉,不许安然地享受过去的光荣!

指导员的发言使大家更加激动,随时地喊起口号来。指导员更进一步地指出具体事实:“挖坑道的同志们都很辛苦,不错;可是,他们创造了新的方法,挖的更好更快没有?在战斗中立过功的炊事班,现在用了脑子,改善了饭食没有?文化成绩好的帮助了落后的没有?老战士们自动地把本事教给新战士没有?……是的,我们稍微一自满自足就会麻痹松懈!我们一不肯用脑子就耽误了创造!不错,打好了仗,一切都能顺利;可是,没有充足的学习和准备,我们就不会打好了仗!咱们的英雄营长向来是每战必胜,但是没有一次胜利是出于偶然的,没有!”

这一片既具体又生动的话刚一结束,大家的手都伸起来,像一片小树林,争取发言。

指导员指定柳铁汉班长先发言。

大眼睛,尖下颏,相貌很清秀的柳班长向来能说会道。今天他要说的话特别多。可是,他是那么激动,嘴唇直颤,打好了的腹稿已忘了一大半。他只说出:“同志们,当初,我当了兵,因为日本兵用刺刀戳死我们村里的六十多个人!我当了兵,为报仇!在朝鲜龙岗里,我看见,一条壕沟里有三千多口死尸,多半是妇女小孩!妇女小孩招惹过谁?也都教美国鬼子给杀了!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女孩,身上挨了三刺刀!我看见了,可没法告诉人;一说,我就得哭!看过以后,我五六夜睡不着觉!同志们,我是志愿军,我要为这些妇女小孩报仇!”他的泪流下来,用手背擦了擦。“同志们,越有准备,越能消灭敌人,越能多报仇!我保证我们这一班下苦工夫学习文化、练兵!我,我说不下去了!”

这突然的结束,使大家一愣,非常肃静。

章福襄,眼泡儿红得发亮,开了口:“同志们!同志们!”他的个子不大,声音可十分足壮。“同志们!我身上的一丝一线都是祖国人民给的。祖国给的衣服紧挨着我们的肉皮!能为保卫祖国粉身碎骨是我的最大幸福!完了!”话虽短,可是很具体。他说完,马上有几位青年去摸自己的厚厚的棉衣,好像摸到衣服,就也摸到了祖国。

王均化发言。虽然年轻,他却不像前边两位发言人那么激动。他慢慢地讲,每个字都说清楚:“同志们!我们的连很有名,我爱我们的连!可是该提醒一下,我们可有像二连六班,有名的‘四好班’那样的一个班?我们可有像栗河清那样的一个火箭炮射手?他在全军里考第一!”

这几句不激昂而极切实的话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大家马上喊起:“向二连六班学习!向栗河清学习!”

沈凯检讨了自己:“我错了!连咱们开个晚会都要抢在二连的前面,心眼多么小!我要向唐万善上士道歉!我保证,用一个青年团员的资格保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随后,又有几位发言,挖坑道的决定去找窍门,提高工作效率,提前完成任务;炊事班班长周达顺保证把伙食作好,使战士们满意;还有……

听了这些结结实实的发言,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了充实,都觉得把三连搞得更坚强更光荣是自己的责任。有的人恨不得马上就去行动起来,不要等到明天。

已经九点半了,指导员简单扼要地作了总结,勉励大家按照会议的精神,去鼓动连里的每一个人,教三连人人进步,天天进步!“志愿军自从一到朝鲜,就作到了今天比昨天进步,明天又比今天进步。胜利没教我们保守不前,反之,胜利坚定了我们进取的信心。我们三连必须进步,成为天天进步的部队的先锋!人家管我们叫‘尖刀第三连’,尖刀必须天天打磨,不能生了锈!三连的党团员、功臣就是钢刀上的钢刃,永远在最前面发着光!”

大家决议用三连党、团支部的名义向三营祝贺旗开得胜的胜利。五

贺营长来到团部,团长约他来的。

论身量,乔秀峰团长还没有庞政委(政治委员)那么高呢。可是,人们都觉得乔团长又高又大。

论胆量,团长固然全身是胆,从幼就不晓得怕过谁,可是政委也不弱呀。那年,还正在打游击战的时候,庞政委不是独自摸进敌人的碉堡,独自在那里看到了一切吗!可是,乔团长显得特别威武,令人生畏。

论服装,除了一双高筒皮靴,乔团长身上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和标志。他既无肩章,也没有帽花。他的那一身棉制服既不特别干净,式样也和战士们的差不多。可是,谁都看他像位团长。

也许是因为他作战永远决策快,打的狠,而且慢慢地他的眼神与动作也都那么配合上内心的果断与顽强,所以他才显着特别高大和威武吧。

他的头很大,脸很长,恰足以镇得住他的大身体。两只眼不但有神,而且有威。他不常高声说话,而时时微笑,可是这并不能使他显得温和。他的眼很厉害。看一下,他很快地把上眼皮扣下来。这一下就够了,他看得快,准,狠!

他和贺营长是老战友:营长当连长的时节,他当营长;后来,连长升到营长,营长也升到团长,同在一个团里。

二人遇到一处,贺重耘爱说:“你计划,我打!”这并非说贺重耘打仗没有计划,只凭一冲一撞;而是他觉得有这么一位坚决果断的、一座小山似的上级在后边支持他,他必定能够打得漂亮。

在乔秀峰这方面呢,他非常器重英雄营长。就是二人说闲话的时候,他也不忘了启发与帮助,希望营长成为个杰出的指挥人才。他的文化程度和政治思想水平都比贺重耘的高。他是工人出身,而且读过几年书。

贺营长进来,庞政委和程有才参谋长正跟团长商议着什么事情。

庞政委身量虽然高大,脸上可是非常的温秀,说话也很安详。他的胆量极大,而一点不外露,说话行事老那么像一位诚诚恳恳的中学校长似的,和悦可亲。

程参谋长夹在两位大个子中间,显着很矮,其实他是个中等身材。比起团长,他像文人;比起政委,他像军人。他文武双全,能打能写。双手交插在袖口里,不言不语的时候,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及至一挺腰板,长篇大套地谈起来,他又才华横溢。不太圆也不太长的脸上没有什么特点,可是一说起话来或干起活来,就满脸露出才气。

贺营长很规矩地向三位首长敬礼,他们都笑脸相迎地接待他。团长见到老战友,特别高兴,脸上的笑意冲淡了眼神的厉害。“你们谈,我干我的活儿去。”参谋长笑着走出去。

政委顶喜爱英雄人物,很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有想起来,于是把双手搂在膝盖上边,亲热地看着贺重耘。

团长刚要递烟,就想起来:“你不吸烟。”把烟卷顺手放在自己嘴里。团长吸烟很多,军服上已烧了不少小窟窿。程参谋长常俏皮地说:“团长,看你这受过空炸的军服!留点神吧!”“贺营长,昨天我到前边,看了看地形。”团长好像无话找话地说。

团长有意地这么说,为是不教营长兴奋。可是,营长的脸还是立刻红起来。“怎么,要进攻‘老秃山’?”

政委答了话:“什么也还没有决定。你知道就行了!”“对了,我们只交换点意见。”团长笑着说。他十分明白贺营长的心情。假若他自己现在还是连长或营长,他也不会错过打大仗的机会,一定要亲身到前边去。“你看,我们有把握把它拿下来吗?”

营长冲口而出地说:“有……”很快地看了团长与政委一眼,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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