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鼠疫(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7 08:00:20

点击下载

作者:(法)阿尔贝·加缪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局外人·鼠疫

局外人·鼠疫试读:

译者序

一在加缪的全部文学创作中,《

局外人

》从不止一个方面的意义上来说,都可谓是“首屈一指”的作品:《局外人》酝酿于1938年至1939年,不久之后即开始动笔,完成时间基本上可确定是在1940年5月。这时的加缪刚过二十六岁的生日不久,还不到二十七岁。小说于1942年出版,大获成功。对于一个青年作家来说,这似乎意味着一个创作与功业的黎明。事实上,《局外人》正是加缪文学黎明的第一道灿烂的光辉,在完成它之后,加缪才于1941年完成、1943年出版了他隽永的哲理之作《西西弗神话》,他另一部代表作《鼠疫》的完成与发表则是后来1946年、1947年的事了。因此,从加缪的整个文学创作来说,《局外人》是他一系列传世之作中名副其实的“领头羊”。当然,应该注意到加缪很早就开始写作,并于1932年发表了他的

第一部

作品《正面与反面》,实际上已经开始了他文学创作的第一个时期。属于这个时期的其他作品还有剧本《可鄙的年代》《阿斯图里起义》,散文集《婚礼》,以及一些零散的评论、诗歌、散文,如《论音乐》《直觉》《地中海》等,为数颇不少,其中有若干也被收入了伽里玛经典版的《加缪全集》。虽然文学史上仅以早期的作品就达到创作高峰的作家不乏其人,而在加缪的创作历程中,《局外人》之前已有不少作品历历可数,但无可置疑地居于优先地位的作品,仍然要算《局外人》,毕竟时序的优势并不保证地位的优势,加缪本人就曾一直把他早期(即使是比较重要的)作品,列为他的史前时期。世界性的经典作家加缪是从《局外人》开始的。对于一部作品在作家整个创作中价值的凸显与在文学史上地位的奠定能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作品的社会影响、作品所获得的文学声誉以及文化界、思想界对作品符合实际并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评价。在这些方面,《局外人》较加缪的其他文学创作(包括他日后的名著与杰作)都处于绝对的优势。《局外人》于1942年6月15日出版,第一版四千四百册,为数不少,出版后即在巴黎大获成功,引起了读书界广泛而热烈的兴趣。这是加缪的作品过去从未有过的,作者由此声名远扬,从一开始到几年之内,报界、评论界对它的佳评美赞一直“络绎不绝”。日后成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的马塞尔·阿尔朗把它视为“一个真正作家诞生了”的标志;批评家亨利·海尔称《局外人》“站立在当代小说的最尖端”;“存在”文学权威萨特的文章指出,“《局外人》一出版就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人们反复说,这是几年来最出色的一本书”,并赞扬它“是一部经典之作,一部理性之作”;现代主义大家娜塔丽·萨洛特在她的现代主义理论名著中认为,《局外人》在法国当代文学中起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如像所有货真价实的作品一样,它出现得很及时,正符合了我们当时的期望”;一代理论宗师罗兰·巴特也再次肯定“《局外人》无疑是战后第一部经典小说”,是“出现在历史的环节上完美而富有意义的作品”,指出“它表明了一种决裂,代表着一种新的情感,没有人对它持反对态度,所有的人都被它征服了,几乎爱恋上了它。《局外人》的出版[1]成了一种社会现象”。《局外人》的规模甚小,篇幅不大,仅有五六万字,但却成为法国20世纪一部极有分量、举足轻重的文学作品;它的内容比起很多作品来说,既不丰富,也不波澜壮阔,只不过是写一个小职员在平庸的生活中糊里糊涂犯下一件命案,被法庭判处死刑的故事,主干单一,并无繁茂的枝叶,绝非有容乃大,但却成为当代世界文学中一部意蕴深厚的经典名著;它是以传统的现实主义风格写成,简约精练,含蓄内敛,但却给现代趣味的文化界与读书界提供了新颖的、敏锐的感受……所有这些几乎都带有某种程度的奇迹性,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这很值得人们思考。一部作品想一开始就在较大的社会范围里与广泛的公众有所沟通、有所感应,获得理解,受到欢迎,并且这种沟通、感应、理解、欢迎持续不衰,甚至与日俱增,那首先就需要有一种近似Lieux Communs的成分,对它我们不必鄙称为“陈词滥调”或“老生常谈”,宁可视之为“公共场所”,就像娜塔丽·萨洛特所说,是“大家碰头会面的地方”。在《局外人》中,这种Lieux Communs,可以说就是法律题材、监狱题材,就是对刑事案件与监狱生活的描写。因为,这个方面现实的状态与问题,是广大社会层面上的人们都有所关注、有所认识、有所了解的,不像夏多布里昂的《阿拉贡》中的密西西比河,洛蒂的《洛蒂的婚姻》中的太平洋岛国上的生活,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领域。而且,这方面的现实状况与问题,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反映与描写,也是早已有之,甚至屡见不鲜的。雨果的中篇《死囚末日记》、短篇《克洛德·格》、长篇《悲惨世界》中芳汀与冉·阿让的故事与司汤达《红与黑》

第二部

的若干章节以及法朗士的中篇《克兰克比尔》,都是有关司法问题的著名小说篇章,足以使读者对这样一个“公共场所”不会有陌生感。历来的优秀作品在这个“公共场所”中所表现出来的几乎都是批判倾向,这构成了文学中的民主传统与人道主义传统,对于这个传统,历代的读者都是认同的、赞赏的、敬重的。《局外人》首先把自己定位在这个传统中,并且以其独特的视角与揭示点而有不同凡俗的表现。《局外人》中,最着力的揭示点之一就是现代司法罗织罪状的邪恶性质。主人公默尔索非常干脆地承认自己犯了杀人的命案,面对着人群社会与司法机制,他真诚地感到了心虚理亏,有时还“自惭形秽”,甚至第一次与预审法官见面,为对方亲切的假象所迷惑而想要去跟他握手时,就想到“我是杀过人的罪犯”而退缩了。他的命案是糊里糊涂犯下的,应该可以从轻量刑,对此不论是他本人还是旁观者都是一清二楚的,因此,他一进入司法程序就自认为“我的案子很简单”,甚至天真地对即将运转得愈来愈复杂、愈来愈可怕的司法机关“管得这么细致”而大加称赞,说[2]“真叫人感受到再方便不过”,但法律机器运转的结果却是他被宣布为“预谋杀人”“丝毫没有一点人性”“最藐视最基本的社会原则”,以致“其空洞的心即将成为毁灭我们社会的深渊”的“罪不可赦”者,最后被判处了死刑,而且其死罪是在“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这样一个高度上被宣判的。从社会法律的角度来说,《局外人》主人公的冤屈程度,并不像完全无辜而遭诬告判刑的芳汀与克兰克比尔那样大,因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冤案。但是,对默尔索这样一个性格,这样一个精神状态的人物来说,这一判决却是最暴虐不过、最残忍不过的,因为它将一个善良、诚实、无害的人物完全妖魔化了,在精神上、在道德上对他进行了“无限上纲上线”的杀戮,因而是司法领域中一出完完全全的人性冤案。如果说传统文学中芳汀、冉·阿让、克兰克比尔那种无罪而刑、冤屈度骇人听闻的司法惨案放在19世纪法律制度尚不严谨的历史背景下还是真实可信的话,那么这样的故事放在“法律制定得很完善”的20世纪社会的背景下,则不可能满足现代读者对真实性的期待。加缪没有重复对司法冤屈度的追求,而致力于司法对人性残杀度的揭示,这是他的现代性的一个重要表现,也是《局外人》作为一部现代经典名著的社会思想性的一个基石。就其内容与篇幅而言,《局外人》着力表现的正是法律机器运转中对人性、对精神道德的残杀。每桩司法不公正的案件都各有自己特定的内涵与特点,而《局外人》中的这一桩就是人性与精神上的迫害性,小说最出色处就在于揭示出了这种迫害性的运作。本来要对默尔索这桩过失杀人的命案进行司法调查,其真相与性质都是不难弄得一清二楚的,但正如默尔索亲身所感受到的,调查一开始注意的就不是命案本身的事实过程,而是专门针对他本人。这样一个淡然超脱、与世无争、本分守己的小职员平庸普通的生活有什么可调查的呢?于是,他把母亲送进养老院,他为母亲守灵时吸了一支烟,喝过一杯牛奶,他说不上母亲确切的岁数,以及母亲葬后的第二天他会了女友,看了一场电影等这些个人行为小节,都成为严厉审查的项目,一个可怕的司法怪圈就此形成了:由于这些生活细节是发生在一个日后犯下命案的人身上,自然就被司法当局大大地加以妖魔化,被妖魔化的个人生活小节又在法律上成为“毫无人性”与“叛离社会”等判语的根据,而这些结论与判语又导致对这个小职员进行了“罪不可恕”的严厉惩罚,不仅是判处他死刑,而且是“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判处他死刑。这样一个司法逻辑与推理的怪圈就像一大堆软软的绳索把可怜的默尔索捆得无法动弹、听任宰割,成为完善的法律制度与开明的司法程序的祭品。默尔索何止是无法动弹而已,他也无法申辩。他在法庭上面对着对他的人性、精神、道德的践踏与残害,只能听之任之,因为根据“制定得很好”的法律程序,他一切都得由辩护律师代言,他本人被告诫“最好别说话”,实际上已经丧失了辩护权,而他自己本来是最有资格就他的内心问题、思想精神状态做出说明的。何况,辩护律师只不过是操另一种声调的司法人员而已。默尔索就不止一次深切感受到法庭上审讯中的庭长、检察长、辩护律师以及采访报道的记者都是一家人,而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在审讯过程中,他内心里发出这样的声音:“现在到底谁才是被告呢?被告可是至关重要的,我有话要说。”没有申辩的可能,他不止一次发出这样的感慨:“我甚至被取代了。”司法当局“将我置于事外,一切进展我都不能过问,他们安排我的命运,却未征求我的意见”。小说中司法程序把被告排斥在局外的这种方式,正是现代法律虚伪性的表现形式,加缪对此着力进行了揭示,使人们有理由说《局外人》这个小说标题的基本原意就在于此。如果说,从司法程序来看,默尔索是死于他作为当事人却被置于局外的这样一个法律的荒诞,那么,从量罪定刑的法律基本准则来看,他则是死于意识形态、世俗观念的荒诞。默尔索发现,在整个审讯过程中,人们对他所犯命案的事实细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并不感兴趣,也并未做深入的调查与分析,而是对他本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感兴趣。他的命运并不取决于那件命案的客观事实本身,而是取决于人们如何看待他这个人,取决于人们对他那些生活,对他的生活方式,甚至生活趣味的看法,实际上也就是取决于某种观念与意识形态。在这里,可以看见意识形态渗入了法律领域,决定了司法人员的态度与立场,从而控制了法律机器的运作。加缪的这种揭示无疑是深刻有力的,并且至今仍有形而上的普遍的意义。意识观念的因素对法律机制本身内在的侵入、钳制与干扰,何止是在默尔索案件中存在呢?《局外人》以其独特视角对现代法律荒诞的审视,而在这一块“公共场所”中表现不凡,即使在这个“公共场所”出现过托尔斯泰《复活》这样的揭露司法黑暗腐败的鸿篇巨制,它也并不显得逊色,它简明突出、遒劲有力的笔触倒特别具有一种震撼力。对《局外人》这样一部被视为现代文学经典的小说,对加缪这样一位曾被有些人视为“现代派文学大师”的作品,如此进行社会学的分析评论,是否有“落后过时”之嫌?近些年来,由于当代欧美文论大量被引入,各种主义、各种流派的文学评论方法令人趋之若鹜,成为时髦,致使高谈阔论、玄而又玄、新词、新术语满篇皆是,但却不知所云的宏文遍地开花,倒是那种实实在在进行分析的社会学批评方法已大为无地自容了。笔者无意于对各家兵刃做一番“华山论剑”,妄断何种批评方法为优为尊,仅仅想在这里指出,《局外人》的作者加缪是一位十分社会化的作家,甚至他本人就是一位热忱的社会活动家,仅从他写作《局外人》前几年的经历就可以明显看出:1933年,法西斯势力在德国开始得势,刚进阿尔及尔大学不久的加缪就参加了由两个著名左倾作家亨利·巴比塞与罗曼·罗兰组织的阿姆斯特丹-布莱叶尔反法西斯运动。次年年底,他加入了共产党,他分担的任务是在穆斯林之中做宣传工作。虽然他于1935年离党,后来又于1936年创建了左倾的团体“文化之家”与“劳动剧团”,并写作了反暴政的剧本《阿斯图里起义》。1938年,他又创办《海岸》杂志,并担任《阿尔及尔共和报》的记者,其活动遍及文学艺术、社会生活与政治新闻等各领域。不久后,他又转往《共和晚报》任主编,在报社任职期间,他曾经撰写过多篇揭示社会现实、抨击时政与法律不公的文章。这样一份履历表,充分表明了写作《局外人》之前的加缪正处于高度关注社会问题、积极介入现实生活的状态,《局外人》不可能不是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的产物。事实上,加缪在一封致友人的信里谈到《局外人》时,就曾这样说:“我曾经追踪旁听过许多审判,其中有一些在重罪法庭审理的特大案件,这是我非常熟悉,并产生过强烈感受的一段经历,我不可能放弃这个题材而去构思某种我缺[3]乏经验的作品。”对于这样一部作品,刻意回避其突出的社会现实内容,摒弃社会学的文学批评,而专注于解构主义的评论,岂不反倒是反科学的?《局外人》之所以以短篇幅而成为大杰作,小规模而具有重分量,不仅因为它独特的切入角度与简洁有力的笔触表现出了十分尖锐的社会现实问题,而且因为其中独特的精神情调、沉郁的感情、深邃的哲理传达出了十分丰富的人性内容,而处于这一切的中心地位的,就是感受者、承受者默尔索这个人物。毫无疑问,默尔索要算是文学史上一个十分独特,甚至非常新颖的人物。他的独特与新颖,就集中体现在他那种淡然、不在乎的生活态度上。在这一点上,他不同于文学史上几乎所有的“小生”主人公,那些著名的“小生”主人公如果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入世、投入与执着,不论是在情场上、名利场上、战场上以及恩怨场上。《哈姆雷特》中的丹麦王子、《红与黑》中的于连、《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卡尔曼》中的唐·若瑟以及《漂亮朋友》中的杜·阿洛都不同程度、不同形态具有这样一种共性。他们身上的这种特征从来都被世人认为是正常的、自然的人性,世人所认可、所欣赏的正是他们身上这种特征的存在形态与展现风采。默尔索不具有这种精神,而且恰巧相反。在事业上,他没有世人通称为“雄心壮志”的那份用心,老板要调他到巴黎去担任一个好的职务,他却漠然对待,表示“去不去都可以”。在人际关系上,他没有世人皆有的那些世故考虑,明知雷蒙声名狼藉,品行可疑,他却很轻易就答应了做对方“朋友”的要求,他把雷蒙那一堆拈酸吃醋、滋事闯祸的破事都看在眼里,却不问为什么就有求必应被对方拖进是非的泥坑。他对所有涉及自己的处境与将来而需要加以斟酌的事务,都采取了超脱淡然、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在面临做出抉择的时候,从来都是讲同一类的口头语:“对我都一样”“我怎么都行”。很叫他喜欢的玛丽建议他俩结婚时,他就是这么不冷不热作答的。即使事关自己的生死问题,他的态度也甚为平淡超然,他最后在法庭上虽然深感自己在精神与人格上蒙冤,并眼见自己被判处了死刑,内心感到委屈,但当庭长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时,他却是这样反应的:“我考虑了一下,说了声‘没有’”,就这么让自己的命运悲惨定案。我们暂时不对默尔索的性格与生活态度做出分析与评论,且把此事留在后文去做,现在先指出加缪把这样一个人物安排在故事的中心会给整个作品带来何种效应。首先,这样一个淡然超脱、温良柔顺、老实本分,对社会、对人群没有任何攻击性、危害性的过失犯者,与司法当局那一大篇夸张渲染、声色俱厉,把此人描写成魔鬼与恶棍的起诉演说相对照;与当局以这种起诉词为基础,把此人当作人类公敌、社会公敌而从严判决相对照,实际上凸显出了以法律公正为外表的一种司法专政,更凸显出了司法当局的精神暴虐。如果这是作品所致力揭示的精神暴虐的“硬件”的话,那么,默尔索这样一个不信上帝的无神论者在临刑前被忏悔神父纠缠不休,则揭示了精神暴力的“软件”。执行刑前任务的神父几乎是在强行逼迫可怜的默尔索死前皈依上帝表示忏悔,当然是作为人类公敌、社会公敌的忏悔,以完成“这头羔羊”对祭坛的完整奉献。把默尔索这样一种性格的人物置于作品的中心,让他感受与承受双重的精神暴力,正说明了作者对现代政法机制的“精神暴力”的严重关注。只有20世纪的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才会这样做。原因很简单,20世纪的加缪不是生活在饥饿这个社会问题尚未解决的19世纪,他不会像雨果那样在一块面包上写出冉·阿让的十九年劳役,他只可能像温饱问题已经解决的现代社会中的人们一样,把关注的眼光投向超出肉体与生理痛苦之外的精神人格痛苦。他让默尔索这样一个人物成为作品中的感受者与承受者,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在这里,有加缪对现代人权的深刻理解,也有加缪对现代人权的深情关怀。默尔索这样一种性格的人物居于作品的中心作为厄运的承受者,必然会产生另一个重要效应,就是能引起读者深深的人道主义怜悯与同情。如果默尔索是一个感情殇滥、多愁善感的人,他面对厄运的种种感情反而会显得虚夸、张扬、浅显,但默尔索的性格内向,情态平淡,他在厄运之中,在死刑将要来到之时的感受因此就显得更为含蓄深沉,更具有张力。要知道,夸张与过分是喜剧所需要的成分,而蕴藏、敛聚、深刻才是悲剧的风格,默尔索的感情表现状态正是如此。在《局外人》中,作者描写默尔索在法庭上有如五雷轰顶的感受,从法院回监狱的路上彻底告别自由生活的感受,以及在监狱里等待死刑的感受,都表现出了高度的心理真实与自然实在的内心状态。这些描写构成了小说的主要艺术成就,成为20世纪文学中心理描写的经典篇章。当然,在任何一部作品中,任何居于中心地位的人物都会在作品整体中起这种或那种作用,给作品带来这种或那种效果,剩下来还需要考察的问题是,居于中心地位的人物是属于何种性质、何种类别。我们已经指出,默尔索这个人物与传统文学中的人物颇为不同,似乎属于“另类”,甚至可以说,他身上那种全然不在乎、全然无所谓的生活态度,在充满了各种非常现实的问题与挑战的现代社会中,似乎是不可能有的。于是,对这个人物仔细加以观照时,人们不禁会问:这样一个人物的现实性如何,典型性又如何?在入世进取心强的人看来,默尔索的性格与生活态度显然是不足取的。说得好一点,是随和温顺、好说话、不计较、安分、实在;说得不好一点,是冷淡、孤僻、不通人情、不懂规矩、作风散漫、放浪形骸,是无主心骨、无志气、无奋斗精神、无激情、无头脑、无出息、温吞吞、肉乎乎、懒洋洋、庸庸碌碌、浑浑噩噩……总而言之是现代社会中没有适应能力与生存能力的人。但实际上,加缪几乎是以肯定的态度来描写这个人物的。塞莱斯特在法庭上作证时把默尔索称为“男子汉”“不说废话的人”,这个情节就反映出了加缪的态度。后来,加缪又在《局外人》英译本的序言中,对这个人物做出一连串的赞词:“他不耍花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里的局外人”,“他拒绝说谎……是什么他就说是什么,他拒绝矫饰自己的感情,于是社会就感觉受到了威胁”,“他是穷人,是坦诚的人,喜爱光明正大”,“一个无任何英雄行为而自愿为真理而死的人”。加缪对这个人物可谓是爱护备至,他还针对批评家称这个人物为“无动于衷”一事这样说:“说他‘无动于衷’,这措辞不当”,说[4]他“‘善良宽和’则更为确切”。在加缪自己对这个人物做了这些肯定之后,我们再来论证这个人物正面的积极的性质,就纯系多余了。默尔索这个人物不仅得到加缪的理性肯定,而且对加缪来说在感情上也是亲近亲切的,他是加缪以他身边的不止一个朋友为原型而塑造出来的,其中还融入了他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感受与体验。根据加缪的好友罗杰·格勒尼埃所写的加缪评传中的记叙,默尔索这个人物身上主要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巴斯卡尔·比阿,另一个是被他称为皮埃尔的朋友,而两个朋友身上的共同特点都是“绝望”。巴斯卡尔·比阿是来自巴黎的职业记者,当时在阿尔及尔主持《阿尔及尔共和报》,是加缪的领路人与顶头上司,他酷爱文学,富于才情,在诗歌创作上颇有成绩,也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其中包括不那么高尚的职业如出盗版书等;他具有独特的精神与人格,自外于时俗,轻视现实利益与声名功利,只求忠于自己,自得其乐,有那么一点超凡脱俗的味道;他不仅对加缪,而且对法国二十世纪另一个大作家安德烈·马尔罗、荷兰大作家埃迪·杜·贝隆以及其他一些重要作家均有深刻的影响。罗杰·格勒尼埃把这个人物称为“极端虚无主义者”“最安静的绝望者”。关于默尔索的另一个原型皮埃尔,加缪曾经这样说:“在他身上,放浪淫逸,其实是[5]绝望的一种形式。”可见加缪对这两个原型,都有一个共同的着眼点,那便是“虚无”“绝望”。这一点值得我们在后文中再做一些评析,至于加缪本人融入默尔索身上的自我感情,则是他1940年初到巴黎后的那种“陌生感”“异己感”,“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景物,我的精神在此无依无靠。[6]一切与己无关”。从成分结构与定性分析来看,虚无、绝望、陌生感、异己感,所有这些正是20世纪“荒诞”这一总的哲理体系中的组成部分。从法国20世纪文学的走脉来看,马尔罗、加缪们又都曾受到巴斯卡尔·比阿这样一个作为“极端虚无主义者”“最安静的绝望者”艺术形象的原型的影响,并且以“荒诞”哲理为经纬形成了一个脉络,在这个脉络、这个族群中,《局外人》显然算是一个亮点,自有其特殊的意义。应该注意到,1940年5月《局外人》一完稿,加缪只隔四个月就开始写他的《西西弗神话》,并且四个月后,也就是于1941年2月即完成了这一部名著。这一部著作要算是使加缪之所以成为加缪的最有力的一部杰作,是加缪最重要的代表作,是他全部作品与著作的精神基础、哲理基础。它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从哲理的高度描述、阐明了人最最基本的生存状况,把纷纭复杂、五光十色、气象万千的人的生存状况概括、凝现为西西弗推石上山、永不停歇但却劳而无功的这样一个图景。当然,这里的人是个体的人,而非整体的人类。人的生存,如像推石上山、劳而无功是决定于人的生而必死这种生存荒诞性。人生而必死、劳而无功,这是“上帝已经死了”、宗教已经破灭、人没有彼岸天堂可以期待之后的一种悲观绝望的人生观,在这种人生观的理解范围里,现实世界对人来说只是匆匆而过的异乡。这种人生观无疑带有浓重的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的色彩,然而,面对着生而必死、劳而无功的生存荒诞,却又推石上山,虽巨石反复坠落山下却仍周而复始。推石上山,永不停歇,这无疑又是一曲壮烈、悲怆的赞歌。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有如此大悲大悯的情怀,对人的状况做出了如此深刻隽永的描述,在整个20世纪的精神文化领域,产生了广泛的震撼性的影响,这无疑给他在四十四岁的壮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一块巨大的坚固的基石。《局外人》与《西西弗神话》同属加缪的前期创作,两者的创作仅相隔几个月,一个是形象描绘,一个是哲理概括,两者的血肉联系是不言而喻的。从哲理内涵来说,《局外人》显然是属于《西西弗神话》的范畴,在默尔索这个令人颇为费解的人物身上,正可以看见《西西弗神话》中的某些思绪。在这方面,《局外人》最后一章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它十分精彩地写出了默尔索最后拒绝忏悔、拒绝皈依上帝而与神父进行的对抗与辩论。在这里,他求生的愿望、刑前的绝望、对司法不公正的愤愤不平、对死亡的达观与无奈、对宗教谎言的轻蔑、对眼前这位神父的厌烦以及长久监禁生活所郁积起来的焦躁都混合在一起,像火山一样爆发,迸射出像熔岩一样灼热的语言之流,使人得以看到他平时那冷漠的“地壳”下的“地核”状态。他的“地核”也许有不少成分,但最主要的一种就是看透了一切的彻悟意识。他看透了宗教的虚妄性与神职人员的诱导伎俩,他的思想与其说是认定“上帝已经死亡”,不如说是认定它“纯属虚构”,“世人的痛苦不能寄希望于这个不存在的救世主”。用他的话来说,他很想从监狱的墙壁上看见上帝的面容浮现,但他“没有看见浮现出来什么东西”,因此,他把拒绝承认上帝、拒绝神父一切的说教当作维护真理之举。他也看透了整个的人生,他认识到“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判处死刑,幸免不了”;他喊出的这句话几乎跟巴斯喀在《思想集》中、马尔罗在《西方的诱惑》中关于人的生存荒诞性的思想如出一辙;他根据自己的经验与所见所闻,深知“世人活着不胜其烦”,“几千年来活法都是这个样子”,对人类生存状况的尴尬与无奈有清醒的意识;他甚至质问道:“他这个也判了死刑的神父,他懂吗?”有了这样的认知,他自然就剥去了生生死死问题上一切浪漫的、感伤的、悲喜的、夸张的感情饰物,而保持了最冷静不过、看起来是冷漠而无动于衷的情态,但他却“只因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判死刑”,于是,默尔索在感受到人的生存荒诞性的同时,又面临着人类世俗与社会意识形态荒诞的致命压力。这是他双重悲剧的要害。不可否认,默尔索整个的存在状况与全部的意义仅限于感受、认知与彻悟,他毕竟是一个消极的、被动的、无为的形象。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从属于《西西弗神话》,《西西弗神话》的性质也仅限于宣示一种彻悟哲理。思想的发展使加缪在五年后(1946年)的长篇小说《

鼠疫

》里,让一群积极的、行动的、有为的人物成为小说的主人公,写出他们对命运、对荒诞、对恶的抗争。而且加缪又紧接着于1950年完成了他另一部哲理巨著《反抗者》,阐述人对抗荒诞的哲理,探讨在精神上、现实中、社会中进行这种反抗与超越的方式与道路,从而在理论阐述与形象表现两个方面使他“荒诞-反抗”的哲理体系得以完整化、完善化,成为法国20世纪精神领域里与萨特的“存在-自我选择”哲理、马尔罗的“人的状况-超越”哲理交相辉映的三大灵光。二《鼠疫》完成于1946年,1947年6月在巴黎出版。一问世,它就取得极大的成功,深受读者欢迎,并获得了当年的文学批评奖,两年之内重印八次,总共将近二十万册。作品完成、出版于战后,酝酿创作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早在1941年,加缪即已经开始研究过瘟疫流行病问题,但对于他来说,这只不过是对荒诞不幸的世界加以一般审视的一部分,真正引发小说创作的,是1939年9月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祸一起,德国法西斯势力即席卷西欧,法军溃败,加缪被迫离开巴黎,先到里昂,后又流放到阿尔及利亚的阿赫兰,直到1942年夏才结束流离的生活。而1941年到1942年期间,阿尔及利亚正广泛流行瘟疫。正是在这种时代与环境的背景下,加缪在1941年完成了《西西弗神话》后不久,即开始酝酿《鼠疫》的创作,沿着原有的荒诞哲理观,战争灾祸、恶势力猖獗,自然就和可怕的瘟疫、鼠疫联系在一起了。《鼠疫》是一部象征小说,在加缪那里,促使时代历史的基本内容与鼠疫故事催化在一起的,是美国作家麦尔维尔著名的长篇小说《白鲸》。其中白鲸是邪恶的象征,人与它进行了殊死的搏斗。加缪曾深受这部作品的影响,特别赞赏麦尔维尔“根据具体事物创造象征物,而不是全凭幻想[7]来进行创造”的才能,他便是“以现实的厚度为依据”写出这部象征小说的。这里,“现实的厚度”表现在两个层面:在一个层面上它是以严格真实的细节描绘构制出一个鼠疫流行、即将毁灭全城的象征故事;在另一个层面上,这个象征故事则明确而具体地影射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国法西斯势力在全欧逞凶肆虐的严酷历史现实。小说与时代历史的贴切程度犹如影之随形,不论是在历史的真实上还是在历史的走向上都是如此。瘟疫狂袭,人大批大批死亡的阿赫兰城,是纳粹阴影下的欧洲的真实写照,阿赫兰城里的人们在面临毁灭的危机中奋起与瘟疫做斗争,团结一致、齐心合力的篇章,是40年代国际民主阵营与法国抵抗力量全力抗击法西斯侵略奴役的斗争的生动反映,最后,阿赫兰城的人们战胜了鼠疫则昭示着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因此,人们完全有理由说,《鼠疫》是人类20世纪一次命运攸关的严重历史斗争的缩影,它是一个时代人性力量战胜恶势力的史诗,加缪自己就曾明确指出:“《鼠疫》显而易见的内容是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斗争。”对于《鼠疫》来说,具有如此重大的历史题材与如此重要的现实指定,就足以在20世纪文学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但也许更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它所具有的哲理深度。清晰明确的历史意识,固然有其社会进步的借鉴价值,而在一部文学作品中,隽永的哲理则更有其持久的人文启迪意义,《鼠疫》就具有这种双重的力量。而以《鼠疫》的哲理价值而言,它显然来自对加缪荒诞哲理的发展与突破,特别是关于人类该如何对待荒诞世界的哲理的发展与突破。如果要对哲学上的荒诞世界做一个典型的、形象化的比喻,那么,一个鼠疫肆虐、人的生存面临着极大威胁的城市也许就是最有表现力的比喻了。加缪正是通过这样一个象征深化了他对荒诞世界的阐释,如他所说的那样,“我试图通过鼠疫来表现我们所遭受的窒息以及我们所承受的威胁着人、将人流放的环境”。在这部小说里,荒诞不再只像《西西弗神话》中所概括的那么抽象,不仅仅是“人的呼声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冲突”,“人与生活,演员与布景的分离”,“人得不到解救的流放”等等这些费解的词语,而是活生生的形象的现实生活,是违反人的愿望与理性的痛苦不幸的生活。在这里,加缪特别突出了三种生活象征性的境况:一是分离的境况,包括亲属的分离、夫妻的分离、情人的分离,这些意味着隔离、封锁、囚禁、流亡、集中营,小说中对种种生离死别的描写是着力而动人的,构成了感人的人道主义的篇章。二是小说中没有任何一个女性的境况,这意味着失衡、畸形、苦涩,没有生机,没有激情,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当然,小说中最恐怖的氛围与境况还是死亡,它不言而喻意味着极度的痛苦,完全的黑暗,彻底的毁灭。这种种境况就是加缪在小说里所认定、所描绘出来的荒诞世界图景——与人的生存愿望、正常人性要求合理的社会理想完全相反的反人道的荒诞世界图景。这种荒诞正是恶势力鼠疫所造成的。而鼠疫象征着什么,加缪又有明确的社会指定性与政治指定性。特别是他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塔鲁与里厄分别指出:“每个人身上都带有鼠疫,世界上没有人是清白的”,“鼠疫杆菌不会灭亡也不会永远消失,它可以沉睡几十年,也许有一天,鼠疫又要制造人类的苦难。”这样,加缪在《鼠疫》中也就把他关于荒诞世界的哲理大大拓宽了一步,加深了一步,并将荒诞的根由指向人类自身的过失与人类社会。在《鼠疫》中,关于人应该如何面对荒诞的哲理,显然比加缪以前任何一部作品都表现得更为明确、清晰、有力度。小说中阿赫兰城人团结斗争、战胜鼠疫的整个故事框架,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为了把《西西弗神话》中艰苦卓绝与命运抗争的哲理更深广、充分透彻地阐释与发挥出来,加缪在《鼠疫》中安排了一系列人物,让他们在互相辨析中、在自身的发展变化中,将这个哲理展示得淋漓尽致。小说的主人公贝尔纳·里厄医生,是加缪反抗哲理的形象载体,是他理念的诠释者,这个人物鲜明而突出地体现了对荒诞命运坚挺不屈、奋力抗争的精神。他深知医学的力量有限,难以消灭鼠疫,但他仍尽医生的本分,忠于职守,医治病人。为控制鼠疫继续流行,他日夜奔波,不辞劳苦与危险,不在困难与无效面前低头,持续地与鼠疫进行斗争,其劳顿、其坚忍、其无畏犹如西西弗推石上山。如果他与西西弗还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身上的抗争精神,与荒诞、邪恶进行斗争的精神更为突出,而且,他还是一个从个人抗争到集体行动的人物,他从精神上影响周围的人不放弃、不屈服、不投降,团结一致,齐心合力,一道投入对鼠疫的斗争。西西弗那种抗争的人生态度到这里发展成为明确的反抗意识、进击的反抗行为,甚至集体的反抗事业。与贝尔纳·里厄相对照或相补充的人物则有帕纳鲁、塔鲁与约瑟夫·格朗、雷蒙·朗贝尔等。帕纳鲁是个善良而正直的神父,他从宗教世界观出发,认为鼠疫是上帝对人的惩罚,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切听凭上帝的安排。他代表了依赖虚妄的神而放弃现实抗争的消极人生态度,正是《西西弗神话》中所批判的那种面对荒诞世界而采取的“哲学自杀”。但最后,在事实的教育下,他也投入了反鼠疫的斗争。塔鲁是与贝尔纳·里厄并肩向鼠疫进行斗争的战友,他认为鼠疫与人性中的原罪有关,他一直致力于社会政治斗争,但以非暴力的方式抗恶;约瑟夫·格朗是一个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对鼠疫的斗争中坚守岗位,埋头工作,要算“一个默默无闻、无关紧要的英雄”,堪称“榜样与模范”;雷蒙·朗贝尔是一个追求个人幸福生活、热恋中的青年,但面对着鼠疫的猖獗,他毅然把个人的爱情与幸福放在第二位,而担负起自己崇高的责任,与大家共同战斗。小说中所有这些人物描写都突出了整个小说中“面对鼠疫,人唯一的口号是反抗”的精神,而这些人物也补充了贝尔纳·里厄这个主人公而共同构成人类反抗荒诞、反抗恶的精神风貌,使这个抗恶的故事具有了一种崇高的格调。令人深思的是,《鼠疫》这样一部主题极为肃穆、缺乏个人化生活内容、毫无文学佐料的作品,在20世纪中竟达到了畅销书广为流传的程度,其发行量将近五百万册,在法国小说中,与《局外人》皆居首位。这两部作品是加缪文学创作中光华闪耀的双璧,也成为20世纪世界文学中不朽的经典。柳鸣九[1]分别见埃尔贝·R.洛特曼:《加缪传》第283至285页;张容:《阿尔贝·加缪》第75至76页。[2]引文均见《局外人》。[3]罗杰·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第100页,伽里玛出版社,1987年。[4]罗杰·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第91~92页,伽里玛出版社,1987年。[5]罗杰·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第83页,伽里玛出版社,1987年。[6]罗杰·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第84页,伽里玛出版社,1987年。[7]罗杰·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第144页,伽利玛出版社,1987年。局外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任何一个在母亲的葬礼上不哭的人,都有被判处死刑的危险。——阿尔贝·加缪

1956年版序

很久以前我对《局外人》进行了总结,必须承认,其中有一句评论看似非常荒谬:“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任何一个在母亲的葬礼上不哭的人,都有被判处死刑的危险。”我只是想说,书中的男主人公是因为不遵循社会规则而被判死刑的。在这方面,他并未融入所生活的社会;他徘徊于社会的边缘,徘徊于他自己的孤独而肉欲的生活之中。这就是为什么一些读者倾向于把他视为社会的弃儿。然而,你只要问一下,默尔索是以怎样的方式来拒绝这个社会的规则的话,你就会对这个人物有更为确切的理解,或者说,至少更接近作者的本意。其实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很简单:他拒绝说谎。说谎不仅意味着说假话,更意味着说真实之外的东西;如果我们以人的感情为例的话,说谎就意味着表达超乎你感受之外的情感。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这样做,来使生活简单一些。而默尔索不同,他展现出真正的自我,他拒绝隐藏自己的感受,这立刻使得社会感觉受到了威胁。例如,当被以惯常的方式审问他是否对自己的罪行感到悔恨,他则回答说,他感到的与其说是悔恨,不如说是烦恼。这句话投射出的语义,正是他被判有罪的原因。因此,对我来说,默尔索不是社会的弃儿,而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迷恋着照不出阴影的阳光。他远非麻木不仁,而是被一种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执着而深沉的激情所鼓舞。这种关于我们的本质以及情感的真实也许不那么高蹈,但是少了它,任何对于我们自身或者我们这个世界的追寻就是不可能的了。因此,如果一个人这样看待《局外人》这本书的话,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这是一个毫不装腔作势的、愿意为了真实而死的人的故事。我还要说——也许听起来依旧是荒谬的——我曾经试图把我的主人公刻画成值得我们崇拜的耶稣基督。经过以上解释之后,读者应该能够明白,我说这话并没有亵渎神明的意思,而只是一个艺术家在对他所创造的角色表达那种略带嘲讽意味的怜爱之情罢了。阿尔贝·加缪1955年1月8日

第一部

一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养老院是在马朗戈,离阿尔及尔八十公里。我乘两点的公共汽车去,下午到,赶得上守灵,明天晚上即可返回。我向老板请了两天的假。事出此因,他无法拒绝。但是,他显得不情愿。我甚至对他说:“这并不是我的过错。”他没有搭理我。我想我本不必对他说这么一句话,反正,我没有什么需请求他原谅的,倒是他应该向我表示慰问。不过,到了后天,他见我戴孝上班时,无疑会做此表示的。似乎眼下我妈还没有死,要等到下葬之后,此事才算定论入档,一切才披上正式悼念的色彩。我乘上两点钟的公共汽车,天气很热。像往常一样,我是在塞莱斯特的饭店里用的餐。他们都为我难过,塞莱斯特对我说“人只有一个妈呀”,我出发时,他们一直送我到大门口。我有点儿烦,因为我还要上艾玛尼埃尔家去借黑色领带与丧事臂章。几个月前他刚死了伯父。为了赶上公共汽车,我是跑着去的。这么一急,这么一跑,又加上汽车的颠簸与汽油味,还有天空与公路的反光,这一切使我昏昏沉沉,几乎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当我醒来的时候,正靠在一个军人身上。他冲我笑笑,并问我是不是从远方来的。我懒得说话,只应了声“是”。养老院离村子还有两公里,我是步行去的。我想立刻见到妈妈,但门房说我得先会见院长。由于院长正忙,我就等了一会儿。这期间,门房说着话,而后我就见到了院长。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见我的。这是个矮小的老头,佩戴着荣誉团勋章。他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打量打量我,随即握着我的手老也不松开,叫我不知如何抽出来。他翻阅了一份档案,对我说:“默尔索太太入本院已经三年了,您是她唯一的赡养者。”我以为他有责备我的意思,赶忙开始解释。但他打断了我:“您用不着说明,我亲爱的孩子,我看过令堂的档案,您负担不起她的生活费用。她需要有人照料,您的薪水却很有限,把她送到这里来她会过得好一些。”我说:“是的,院长先生。”他补充说:“您知道,在这里,有一些跟她年龄相近的人和她做伴,他们对过去时代的话题有共同的兴趣。您年纪轻,她跟您在一起倒会感到烦闷的。”的确如此。妈妈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瞧着我,一言不发。刚来养老院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哭,但那是因为不习惯。过了几个月,如果要把她接出养老院,她又会哭的,同样也是因为不习惯。由于这个原因,自从去年以来我就几乎没来探望过她。当然,也由于来一次就得占用我的一个星期天,且不算赶公共汽车、买车票以及在路上走两个小时所费的气力。院长还说个不停,但我几乎已经不听他的了。最后他对我说:“我想您愿意再看看令堂大人吧。”我什么也没说就站了起来,他领我出了办公室。在楼梯上,他向我解释说:“为了不刺激其他的老人,我们已经把她转移到院里的小停尸房去了。这里每逢有老人去世,其他人两三天之内都惶惶不可终日,这给服务工作带来很多困难。”我们穿过一处院子,那里有很多老年人三五成群地聊天。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就不出声了。我们一走过,他们又聊起来了,就像是一群鹦鹉在聒噪。走到一幢小房子门前,院长告别我说:“默尔索先生,我失陪啦,我在办公室等您。原则上,下葬仪式是在明天上午十点钟举行。我们要您提前来,是想让您有时间守守灵。再说一点,令堂大人似乎向她的院友们表示过,她希望按照宗教仪式安葬。这件事,我已经完全安排好了。不过,还是想告诉您一声。”我向他道了谢。妈妈虽说不是无神论者,可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宗教。我走进小屋,里面是一个明亮的厅堂,墙上刷了白灰,顶上是一个玻璃天棚,放着几把椅子与几个X形的架子,正中的两个架子支着一口已盖合上了的棺材。棺材上只见一些闪闪发亮的螺丝钉,拧得很浅,在刷成褐色的木板上特别醒目。在棺材旁边,有一个阿拉伯女护士,身穿白色罩衫,头戴一块颜色鲜亮的方巾。这时,门房走进屋里,来到我身后。他大概是跑着来的,说起话来有点儿结巴:“他们给盖上了,我得把盖打开,好让您看看她。”他走近棺材,我阻止了他。他问我:“您不想看?”我回答说:“不想。”他只好作罢。我有些难为情,因为我觉得我不该这么说。过了一会儿,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为什么?”但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似乎只是想问个清楚而已。我回答说:“我说不清。”于是,他捻捻发白的小胡子,没有瞧我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我明白。”他有一双漂亮的淡蓝色的眼睛,面色有点儿红润。他给我搬过来一把椅子,自己则坐在我的后面一点儿。女护士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这时,门房对我说:“她长的是一种下疳。”因为我不明白,就朝女护士瞧了两眼,见她眼睛下面有一条绷带绕头缠了一圈,在齐鼻子的地方那绷带是平的。在她的脸上,引人注意的也就是绷带的一圈白色了。她走出屋后,门房说:“我失陪了。”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手势,他又留下了,站在我后面。背后有一个人,这使我很不自在。整个房间这时充满了夕阳的余晖。两只大胡蜂冲着玻璃顶棚嗡嗡乱飞。我觉得困劲上来了。我头也没有回,对门房说:“您在这院里已经很久了吧?”他立即答道:“五年了。”似乎他一直在等着我向他提问。接着,他大聊特聊起来。在他看来,要是有人对他说,他这一辈子会以在马朗戈养老院当门房告终,那他是苟难认同的。他今年不过六十四岁,又是巴黎人。他说到这里,我打断说:“哦,您不是本地人?”这时,我才想起,他在引我到院长办公室之前,曾对我谈过妈妈。他劝我要尽快下葬,因为平原地区天气热,特别是这个地方。正是说那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了我,他曾在巴黎待过,后来对巴黎一直念念不忘。在巴黎,死者可以停放三天,有时甚至四天。在此地,可不能停放那么久。这么匆匆忙忙跟在柩车后面去把人埋掉,实在叫人习惯不了。他老婆在旁边,提醒他说:“别说了,不应该对这位先生说这些。”老门房脸红了,连连道歉。我立即进行调和,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觉得老头讲得有道理,也有意思。在小停尸房里,他告诉我说,他进养老院是因为穷。自己身体结实,所以就自荐当了门房。我向他指出,归根结底,他也要算是养老院收容的人。对我这个说法,他表示不同意。在此之前,我就觉得诧异,他说到院里的养老者时,总是称之为“他们”“那些人”,有时也称之为“老人们”,其实养老者之中有一些并不比他年长。显然,他以此表示,自己跟养老者不是一码事。他,是门房,在某种意义上,他还管着他们呢。这时,那个女护士进来了。夜幕迅速降临。玻璃顶棚上的夜色急剧变浓。门房打开灯,光亮的突然刺激一时使我睁不开眼。他请我到食堂去用晚餐,但我不饿。于是,他转而建议给我端一杯牛奶咖啡来。我因特别喜欢喝牛奶咖啡,也就接受了他的建议。过了一会儿,他端了一个托盘回来。我喝掉了,之后我想抽烟。但我有所犹豫,我不知道在妈妈遗体面前能不能这样做。我想了想,觉得这无伤大雅。我递给门房一支烟,我们两人就抽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您知道,令堂大人的院友们也要来守灵。这是院里的习惯。我得去找些椅子、弄些咖啡来。”我问他是否可以关掉一盏大灯。强烈的灯光照在白色的墙上使我倍感困乏。他回答我说,那根本不可能。灯的开关就是这么装的,要么全开,要么全关。之后,我懒得再去多注意他。他进进出出,把一些椅子摆好,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围着咖啡壶放好一些杯子。然后,他在我的对面坐下,中间隔着妈妈的棺材。那女护士也坐在里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在干什么。但从她胳臂的动作来看,我相信她是在织毛线。屋子里暖烘烘的,咖啡使我发热,从敞开的门中,飘进了一股夜晚与鲜花的气息。我觉得自己打了一会儿瞌睡。一阵窸窸窣窣声把我弄醒了。我刚才合眼打盹儿,现在更觉屋子里白得发瘆。在我面前,没有一丝阴影,每一件物体,每一个角落,所有的曲线,都轮廓分明,清晰醒目。正在此时,妈妈的院友们进来了,一共有十来个,他们在耀眼的灯光下,静悄悄地挪动着。他们都坐了下来,没有弄响一把椅子。我盯着他们细看,我从来没有这么看过人。他们的面相与衣着的细枝末节我都没有漏过。然而,我听不见他们的任何声音,我简直难以相信他们的确存在。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系着围裙,束在腰上的带子使得她们的肚子更为鼓出。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年老的女人会有这么大的肚子。男人们几乎都很瘦,个个拄着拐杖。在他们的脸上,使我大为惊奇的一个特点是:不见眼睛,但见一大堆皱纹之中有那么一点浑浊的亮光。这些人一落座,大多数人都打量打量我,拘束地点点头,嘴唇陷在没有牙齿的口腔里,叫我搞不清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脸上抽搐了一下。我还是相信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这时,我才发现他们全坐在我对面的门房的周围,轻轻晃动着脑袋。一时,我突然产生了这么一个滑稽的印象:这些人似乎是专来审判我的。过了一小会儿,其中的一个女人哭起来了。她坐在第二排,被一个同伴挡住了,我看不清她。她细声饮泣,很有规律,看样子她会这么哭个不停。其他的人好像都没有听见她哭。他们神情沮丧,愁容满面,一声不响。他们盯着棺材,或者自己的手杖,或者随便什么东西,但只盯着一样东西。那个女人老在那里哭。我很奇怪,因为我从不认识她。我真不愿意听她这么哭,但是,我不敢去对她讲。门房向她欠过身去,对她说了什么,但她摇摇头,嘟囔了一句,然后又继续按原来的节奏哭下去。门房于是走到我旁边。他靠近我坐下。过了好一阵,他并未正眼瞧我,告诉我说:“她与令堂大人很要好,她说令堂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现在她什么人都没有了。”屋里的人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久。那个女人的叹息与呜咽逐渐减弱了,但抽泣得仍很厉害。终于,她不出声了。我的困劲也全没有了,但感到很疲倦,腰酸背痛。这时,使我心里难受的是所有在场人的寂静无声。偶尔,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我搞不清是什么声音。时间一长,我终于听出来,是有那么几个老头子在咂自己的腮腔,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啧啧声,他们完全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对自己的小动作毫无察觉。我甚至觉得,在他们眼里,躺在他们中间的这个死者,什么意义也没有。但现在回忆的时候,我认为我当时的印象是错误的。我们都把门房端来的咖啡喝掉了。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一夜过去,我记得曾睁开过一次眼,看见老人们一个个蜷缩着睡着了。只有一个老人例外,他的下巴颏儿支在拄着拐杖的手背上,两眼死盯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什么时候才会醒。这之后,我又睡着了。因为腰越来越酸痛,我又醒了,此时晨光已经悄悄爬上玻璃顶棚。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老人醒了,他咳个不停。他把痰吐在一大块方格手帕上,每吐一口痰费劲得就像动一次手术。他把其他的人都吵醒了。门房说这些人全该退场啦,他们站了起来。这一夜守灵的苦熬,使得他们个个面如死灰。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走出去的时候,都一一跟我握手,似乎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夜而没有交谈半句,倒大大增加了我们之间的亲近感。我很疲乏。门房把我带到他的房间,我得以马马虎虎漱洗了一下。我还喝了杯咖啡加牛奶,味道好极了。我走出门外,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那些把马朗戈与大海隔开的山丘之上,天空中红光漫漫。越过山丘吹过来的风,带来了一股咸盐的气味。看来,这一定是个晴天。我很久没有到乡下来了。要是没有妈妈这档子事,能去散散步该有多么愉快。我在院子里等候着,待在一棵梧桐树下。我呼吸着泥土的清香,不再发困了。我想到了办公室的同事们。此时此刻,他们该起床上班去了,而对我来说,现在却是苦挨苦等的时候。我又想了想眼前的这些事,但房子里响起的钟声叫我走了神。窗户里面一阵忙乱,不一会儿就平静了下来。太阳在天空中又升高了一些,开始晒得我两脚发热。门房穿过院子前来传话,说院长要见我。我来到院长办公室,他要我在几张纸头上签了字。我见他穿着黑色礼服和条纹长裤。他拿起电话,对我说:“殡仪馆的人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马上要他们盖棺。在这之前,您是不是要再看令堂大人一眼?”我回答说“不”。他对着电话低声命令说:“费雅克,告诉那些人,可以盖棺了。”接着,他告诉我,他将亲自参加葬礼。我向他道了谢。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两条小腿交叉着。他告诉我,去送葬的只有他和我两个人,还加上勤务女护士。原则上,养老者都不许参加殡葬,只让他们参加守灵。他指出:“这是一个讲人道的问题。”但这一次,他允许妈妈的一个老朋友多玛·贝雷兹跟着去送葬。说到这里,院长笑了笑。他对我说:“您知道,这种友情带有一点儿孩子气,但他与令堂大人从来都形影不离。院里,大家都拿他们开玩笑,对贝雷兹这么说:‘她是你的未婚妻。’他听了就笑。这种玩笑叫他俩挺开心。这次,默尔索太太去世,他非常难过,我认为不应该不让他去送葬。不过,我根据保健大夫的建议,昨天没有让他守灵。”我们默默不语地坐了好一会儿。院长站起身来,朝窗外观望。稍一会儿,他望见了什么,说:“马朗戈的神甫已经来了,他倒是赶在前面。”他告诉我,教堂在村子里,到那儿至少要走三刻钟。我们下了楼。屋子前,神甫与两个唱诗班的童子正在等着。一个童子手持香炉,神甫弯腰向着他,帮助调好香炉上银链条的长短。我们一到,神甫直起身来。他称我为“我的儿子”,对我说了几句话。他走进屋去,我也随他进屋。我一眼就看见棺材上的螺钉已经拧紧,屋里站着四个穿黑衣的人。这时,我听见院长告诉我柩车已在路旁等候,神甫也开始祈祷了。从这时起,一切都进行得很快。那四个人走向棺材,把一条毯子蒙在上面。神甫、唱诗班童子、院长与我都走了出来。在门口,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太太,院长向她介绍说:“这是默尔索先生。”这位太太的名字,我没有听清,只知道她是护士代表。她没有一丝笑容,点了点有些瘦削的长脸的头。然后,我们站成一排,让棺材过去。我们跟随在抬棺人之后,走出养老院。在大门口,停着一辆送葬车,长方形,漆得锃亮,像个文具盒。在它旁边,站着葬礼司仪,他个子矮小,衣着滑稽,还有一个举止做作的老人。我明白了,此君就是贝雷兹先生。他头戴圆顶宽檐软毡帽,棺木经过的时候,他脱下了帽子。他长裤的裤管拧绞在一起,堆在鞋面上,他黑领带的结打得太小,而白衬衫的领口又太大,很不协调;他的嘴唇颤抖个不停,鼻子上长满了黑色的小点;他一头白发相当细软,下面露出两只边缘扭曲、形状怪异、耷拉着的耳朵;其血红色对衬着的苍白的面孔,使我觉得刺眼。葬礼司仪安排好我们各自的位置。神甫领头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柩车,柩车旁边是四个黑衣人,柩车后面是院长和我,最后断路的是护士代表与贝雷兹先生。太阳高悬,阳光普照,其热度迅速上升,威力直逼大地。我不懂为什么要磨蹭这么久才迟迟出发。身穿深色衣服,我觉得很热。矮老头,本来已戴上了帽子,这时又脱下来了。院长又跟我谈起他来了,我略微歪头看着他。院长说,我妈妈与贝雷兹先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