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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01: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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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奥斯卡·王尔德,刘勇军(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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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格雷的画像

道林·格雷的画像试读:

自序

艺术家是美好事物的创造者。

艺术的目标是呈现艺术,同时隐去艺术家。

批评家能把自己对美好事物的印象用另一种方式,甚至以全新的材料呈现出来。

批评的最高和最低形式都是自传体。

那些对美好的事物视而不见,反而从中发现丑的含义的人真是无可救药。

而在美好的事物中发现美的含义的人还算有些教养。因为他们还有希望。

懂得美好的事物唯有美的含义的人才是天之骄子。

书没有道德和不道德一说,只有写得好和写得差之分,仅此而已。

十九世纪对现实主义的厌恶,如同卡利班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时的那种狂怒。

十九世纪对浪漫主义的厌恶,则如同卡利班在镜中没有看见自己的脸时的那种狂怒。

人的道德生活只是艺术家创作主题的一部分,但艺术家的道德在于完美地运用不完美的素材。

艺术家并不想证明什么,即便事情的真相可以被证明。

艺术家不会在道德上同情别人,这样只会给艺术家带来矫揉造作的风格,这是不可饶恕的。

从来没有病态的艺术家,艺术家可以表达一切事物。

对艺术家而言,思想和语言是艺术创作的工具。

对艺术家而言,罪恶和美德则是艺术创作的素材。

从形式的角度来看,音乐艺术包含了所有艺术类型。从情感的角度来看,演员的演技包含了一切艺术类型。

所有的艺术既有表层意义又有象征含义。

若要深究表层意义,后果自负。

若要解读象征含义,也请后果自负。

艺术真正反映的是观众,而非生活。

艺术品引人多方评论,恰能证明这件作品的新颖、复杂和重要。

批评家大可持不同意见,艺术家却能初衷不改。

一个做出有用东西的人,只要他不沾沾自喜,我们大可原谅他;如若做出了无用的东西,唯一的借口就是制造者太自以为是。

所有的艺术都是没用的。奥斯卡·王尔德

第一章

画室内,浓郁的玫瑰香氛四溢,夏日的微风拂过花园里的树木,大门敞开着,丁香花的馥郁香味和粉色荆棘花的淡雅清香飘荡而至。

亨利·沃顿勋爵按照平素的习惯,躺在波斯毛料沙发的一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数不清到底抽了多少根了。从那里望去,他只能瞥见如蜜一般甜,又如蜜一般橙黄的金链花,花枝不停颤动,像是承受不住灿若火焰的似锦繁花;时不时有鸟儿飞过,在柞蚕丝窗帘上投下怪异的影子,巨大的窗户搭配长长的窗帘,瞬时有了日本画的效果,他不由得想起了东京那些面色青白的画家,他们通过静态的艺术手法,力图让画作呈现跃然纸上的动感。蜜蜂时而在许久未曾修剪过的长草之间翻飞,时而又不知疲惫地绕着满是粉尘的金黄色忍冬花飞舞,沉闷的嗡嗡声似乎让此刻的沉寂显得愈发压抑。模糊的隆隆声自伦敦传来,宛若远处的风琴奏出的低沉乐曲。

画室中央立着的一个画架,上面夹着一张全身像,画中是位气度非凡的美少年,画像前面不远处,端坐的正是画家巴兹尔·霍尔沃德本人。数年前他曾突然销声匿迹,引发了公众的极大兴趣,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画家注视着他用娴熟技巧创作出来的写实人物,望着那优雅俊朗的画像,一抹满足的微笑从他的脸庞掠过,笑容眼看着就将定格在他的脸上,但他蓦然起身,闭上眼,把手指放在眼皮上,仿佛是在竭力将一个奇异的梦境锁在脑中,生怕会惊醒过来。“这件作品真是神了,巴兹尔,在你创作过的画中绝对是上佳之作。”亨利勋爵懒洋洋地说,“明年,你一定得把这幅画送去格罗夫纳画廊。皇家艺术学院地方太大,庸俗得很。我每次去,那里都人满为患,哪里还能看到什么画,这还不算,有时候学院里到处都是画,反倒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这世上只有一个好地方,那就是格罗夫纳画廊。”“我不会把它送到任何地方去。”他答道,头往后一甩,这姿势看起来很古怪,过去在牛津大学的时候,时常遭到朋友的嘲笑,“不,我绝不会把画送走。”

香烟的鸦片味很浓,冒出状似奇怪涡旋的烟雾,亨利勋爵挑了挑眉毛,透过淡淡的蓝色烟圈惊诧地看着他。“哪里也不送?我亲爱的朋友,这是为何?你总得说出个理由吧?你们画家还真是奇怪!以前,你为了扬名立万,可谓费尽心思。现在你有了名气,却弃如敝屣。你也太迂腐了,让人评头论足的滋味是不好受,但要是没人说起你,可就更难受了。就凭这样一幅肖像画,英格兰所有年轻人都会自叹弗如,那班老家伙要是还有情绪的话,准会对你又羡又妒。”“我早料到你会嘲笑我。”他答道,“但我真不能把它拿去展览。我把太多我个人的元素都倾注在画里了。”

亨利勋爵在沙发上伸展四肢,哈哈大笑。“没错,我早知道你会这样,可我哪里说错了?”“倾注了太多个人元素进去!哎呀,巴兹尔,你也太自负了,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脸上的棱角太粗犷,头发黑得像炭一样,再看看这位美少年,仿佛是用象牙和玫瑰花瓣精雕细琢而成,我实在看不出你们两个有何相似之处。啊,我亲爱的朋友,他是那耳喀索斯,至于你,当然了,看你的五官,可以说你倒也是个聪明人。但是,有了睿智的五官,可就跟美挨不上边了。睿智本身就带有夸张的效果,会毁掉面部的和谐感。人一旦坐下来思考,最显眼的就只有鼻子或是额头了,抑或某种可怕的东西。看看那些学富五车的成功人士,个个面目可憎!当然了,教会的人除外。但话又说回来了,教会的那些家伙是不会思考的。八十岁的主教仍在不停地说着别人在他十八岁时教他的话,这种人倒是永远都那么讨喜。你那位年轻的朋友怪神秘的,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叫什么,但看了他的画像,我不禁对他神魂颠倒。他必定从不思考,对此我有十足的把握。他确实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只怕是没什么脑子,冬天花儿都谢了,他应该在这里供我们观赏,至于夏天,他也应该在这里,得有什么东西让我们聪慧的头脑冷静下来。巴兹尔,你少臭美了,你跟他一点儿都不像。”“你不了解我,哈里,”这位画家回答道,“我跟他当然不像啦,这点我清楚得很。老实说,如果我真的像他那才可悲呢。你耸肩干吗?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才貌双绝的人都会在劫难逃,纵观整个历史,这种厄运往往尾随着帝王蹒跚的脚步。所以,我们最好不要做那种鹤立鸡群的人。世上占便宜的尽是些丑陋和愚蠢的人。他们落座的时候可以不拘礼节,看戏的时候可以张大嘴巴。如果他们本身对成功一无所知,压根儿就不用品尝失败的滋味了。普通人该过的生活他们一样没有落下:他们无忧无虑、随遇而安,心安理得地过活,从来不会去毁灭别人,也不会被他人毁灭。哈里,凭你现在的地位和财富,我的头脑,还有我的艺术——甭管价值多大吧。再加上道林·格雷漂亮的容貌——这些都是拜上天所赐,可我们却会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是可怕的代价。”“道林·格雷?他叫这个名字吗?”亨利勋爵问道,他穿过画室,朝巴兹尔·霍尔沃德走来。“是的,他就叫这名。我并没打算告诉你。”“可这是为什么呀?”“噢,我也没法儿解释。要是我真心喜欢一个人,绝不会向外人说出他的名字。这么做像是一点点把人家出卖了。我越来越喜欢守着某个秘密了。这样做似乎能让普通生活变得神秘起来,让人觉得妙不可言。哪怕最普通的事儿,只要掩盖起来,也就变得有趣儿了。现在我要是离开镇子,从不告诉别人我去哪儿,要是说了,那就没意思了。我敢说这肯定是个愚蠢的习惯,但这样也让生活变得浪漫多了。你肯定会觉得我这么做是个十足的傻瓜吧?”“当然不是啦。”亨利勋爵说,“当然不是啦,亲爱的巴兹尔。你好像忘了我可是结了婚的,婚姻最大的魅力就是让夫妻两个觉得欺骗的生活对双方都是必须的。我从来不知道妻子在哪儿,她也不清楚我在干什么。我们偶尔也会见面,外出吃个饭,或者一起去公爵家什么的,我们都会一本正经地说些鬼话连篇的故事。我妻子可是个中高手,事实上,她比我还厉害。她从来不会弄错约会时间,而我却时常搞错。要是被她发现了,她也绝不会吵闹。我有时候真希望她能找我吵架,但她顶多笑话我一顿。”“哈里,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方式讨论你的婚姻生活。”巴兹尔·霍尔沃德说着信步朝那扇通往花园的门走去,“我相信你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丈夫,你却老是为自己的德行羞愧不已。你是个不错的家伙,从不说教,也从没干过坏事,只是喜欢端出一副愤世嫉俗的姿态罢了。”“顺其自然只是一种姿态罢了,而且在我看来算得上最恼人的姿态了。”亨利勋爵大声笑道。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到花园里,坐在一棵高大月桂树荫下的长竹椅上。阳光掠过光洁的树叶。草地上,白色的雏菊微微颤动。

过了一小会儿,亨利勋爵拿出表。“我怕是得走了,巴兹尔,”他轻声道,“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是希望你能回答一下我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什么问题?”画家道,目光仍然盯着地面。“你心知肚明。”“我真不知道,哈里。”“好吧,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我希望你解释一下,为何不将道林·格雷的画像拿去展览。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我已经说了啊。”“不,你没有。你说是因为倾注太多的个人元素在里面。这样的解释也太幼稚了。”“哈里。”巴兹尔·霍尔沃德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说,“所有画家倾注感情的肖像画都是画家本人的写照,而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模特只是在恰当的时机偶尔出现在那里罢了。画家在彩色的画布上展现的不是模特,而是画家本人。我之所以不想展出这幅画,是因为我担心画里会泄露我灵魂深处的秘密。”

亨利勋爵哈哈大笑。“那你的秘密是什么呢?”他问。“我会告诉你的。”霍尔沃德说,脸上却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巴兹尔,我洗耳恭听。”同伴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哈里。”画家答道,“我担心你理解不了。也许你会觉得难以置信。”

亨利勋爵面带微笑,弓身从草地上摘了一朵粉色花瓣的雏菊,端详着。“我相信我会理解的。”他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朵白边黄蕊的小花,“至于你说的信不信的问题,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事情我都可能相信。”

风把树上的花吹落下来,如同星星一样的紫丁花沉甸甸地在慵懒的空气中晃荡着,一只蚱蜢在墙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瘦长的蜻蜓挥动着薄纱似的棕色翅膀,如同一根蓝色的线飞过。亨利勋爵感觉他能听见巴兹尔·霍尔沃德心跳的声音,寻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过程很简单,”过了一会儿画家说,“两个月前,我去参加布兰登夫人的聚会,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穷画家时不时要在社交场合露个脸什么的,也就是提醒大家我们并不是什么野蛮人。你以前跟我说过,不管什么人,哪怕是股票经纪人,只需穿上晚礼服,打上白色的领结,就会博得个温文尔雅的好名声。对了,我在房间里大约待了十分钟,无非是跟那些体态臃肿、穿着夸张的贵妇人,以及那些枯燥乏味的学究聊聊天,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我,便侧身过去,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道林·格雷。我们四目相对时,我感觉我的脸都白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一股脑儿向我袭来。我知道站在我眼前的人单凭人格魅力就能把我折服,要是我不管不顾,那么我所有的天性、整个灵魂,包括我的艺术本身都会被其吞没。我不想我的生活被任何外在的力量左右,你也清楚,我生来就是个性格独立的人,从来不容他人干涉我的生活,直至我遇见了道林·格雷,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总觉得心底有个声音跟我说,我的生活处在崩溃的边缘,马上就要毁于一旦。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命运同时为我储备了极致的快乐和悲伤,我越想越怕,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我这么做同良知无干,是内心的怯弱在作祟。逃之夭夭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良知和怯懦本就是一码事,巴兹尔,良知只是公司挂的名头而已。”“我不相信,哈里。你自己怕是也不信吧。不过,不管我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是出于自尊——过去我一直挺狂妄的,我只管往门口走去,结果在那里撞上了布兰登夫人。‘你不会这么快就走了吧,霍尔沃德先生?’她尖声叫道,你知道她说话的声音尖得出奇吗?”“当然,她的一举一动活像一只孔雀,不过,孔雀的美可跟她挨不上边儿。”亨利勋爵一边说,一边用他那长手指紧张地把一朵雏菊捻得粉碎。“我总也摆脱不了她。在她的提携下,我才能认识那些皇亲国戚,认识那些身份显赫、佩戴星级勋章和嘉德勋章的人,跟那些戴着夸张头饰、长着鹦鹉鼻的老名媛套上近乎。她提及我时,声称我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之前只见过她一次,她总是吹嘘我是名流雅士。我相信我的一些画在当时也算是名噪一时,至少在一些小报上已经有了评论,这可是十九世纪衡量画作是否不朽的标准。再次跟那个年轻人对面而立时,我突然意识到他的人格魅力一下就打动了我。当时我们贴得很近,几乎触碰到了对方。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我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赶紧叫布兰登夫人介绍我认识他。也许这算不得冒失之举,因为我们的相识只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即便没人介绍,我们也会说上话。这点我很确定。道林之后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他也感觉我们相识是命中注定的。”“布兰登夫人是怎样介绍这个神奇的年轻人的?”他的朋友问道,“我知道她平日里寥寥几句就能把所有的宾客介绍一遍。我记得有一次,她把我带到一个凶神恶煞的红脸老绅士跟前,那人浑身上下挂满了勋章和绶带,她对着我嘶叫着,还以为说得很小声,结果,老绅士那见不得人的逸闻趣事被满屋子的人都听得真真的,我只得落荒而逃。其实我更喜欢亲自去了解某个人。但布兰登太太对待客人的方式,跟拍卖师对待拍卖品如出一辙。她要么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和盘托出,要么尽拣别人压根儿就不想知道的说。”“可怜的布兰顿夫人!你对她也太苛刻了!”霍尔沃德无精打采地说。“亲爱的朋友,她本想办个沙龙,结果却变成了一个饭馆。我想夸她也没机会啊。你还是跟我说说吧,她是怎么介绍道林·格雷先生的?”“噢,差不多都是些这样的话。‘这孩子挺可爱的……他那个可怜的妈妈几乎跟我形影不离。我都忘了这孩子是做什么的,他怕是什么也不会做吧……噢,对了,他是弹钢琴的……要么就是拉小提琴的,对吗,格雷先生?’听到这话,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了,当时就成为了朋友。”“在友谊面前,笑绝不算是一个糟糕的开端,应该说是最好的结局才对。”年轻的勋爵说着,又摘下一朵雏菊。

霍尔沃德摇摇头。“哈里,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友谊。”他嘟囔道,“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叫敌意。你谁都喜欢,等于说你对谁都漠不关心。”“真是天大的冤枉!”亨利勋爵大声叫道,把帽子往后一甩,看着天上朵朵白云宛如一团团打结的光滑白丝绸飘过空旷、蓝绿色的夏日天空,“没错,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待人接物的方式千差万别。我只会跟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只结识那些品行不错的人,而那些头脑聪慧的人则会成为我的敌人。人在选择敌人时应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有一个傻子有资格成为我的敌人。我的对手都是些聪明绝顶的人,所以他们都很欣赏我。我是不是太自负了?恐怕的确是自负了点儿。”“还真是这么回事,哈里。不过根据你的分类,看来我只能算你的熟人了。”“亲爱的巴兹尔,你可不只是我的熟人。”“反正不是朋友,算是兄弟一类的,对吗?”“噢,兄弟!我才不在乎什么兄弟不兄弟的。我的哥哥老是不死,而我的弟弟却一门心思寻死。”“哈里!”霍尔沃德蹙起眉头叫道。“老兄,我开玩笑的。但我真的讨厌我的那些亲戚。想必是大家都无法容忍别人跟我们自己有一样的毛病。我很是同情英国反对上流社会堕落的民主怒潮。大伙都觉得那些家伙喜欢酗酒,尽干些愚蠢、伤风败俗的事儿,要是我们当中有人干了蠢事,好比是入侵了他们的领地。可怜的萨瑟克进入离婚法庭时,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我可不认为有百分之十的无产阶级过着正常的生活。”“你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而且,我觉得你自己也不会信吧,哈里。”

亨利勋爵摸了摸他那尖尖的棕色胡须,用带着流苏的乌木杖点了点他那双膝皮靴。“巴兹尔,你可是如假包换的英国人,这是你第二次发表这样的言论了。如果有人在一个真正的英国人面前说这样的话——真要这么做的话也太草率了——他绝不会考虑这样的想法是对是错,他唯一觉得要紧的是别人会不会买账,某个想法的价值跟说出这个想法的人是否诚恳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事实上一个越不诚恳的人,他的想法很有可能更理智。真是这样的话,他的想法可能不会被他的需求、欲望或者偏见左右。不过,我可没打算跟你讨论政治、社会学或者玄学这档子事。比起原则,我更喜欢人。而且,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没有原则的人了。再跟我说说道林·格雷先生吧。你多久见他一次?”“每天都见。要是一天没见着他我就会不开心。他对我太重要了。”“这也太罕见了,我还以为你的眼里只有艺术呢。”“他现在就是我的全部艺术。”画家郑重其事地说,“哈里,我有时候在想,世界历史上其实只有两个重要的时代,一是新艺术手段出现,二是新艺术人物出现。正如油画的发明对于威尼斯人的重要性,安提诺乌斯的脸对希腊晚期雕塑的重要性,道林·格雷的脸对于我来说也有着同样的价值。我不只是照着他的脸画油画、肖像、素描——当然,这些我全都做过——而且,他对于我来说,远比模特或者坐在那里让我画画的人重要。我不会告诉你,其实我对道林·格雷所作的画像我都不满意,或者说,他的美已经超出了艺术所能表达的范畴。没有什么是艺术不能表达的,我知道自打遇见道林·格雷后,我的作品都不错,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最出色的作品了。不过,说来也怪——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他的人格魅力向我展示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和思考方式都不一样了。现在,我能用一种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方法重新塑造我的人生。‘在思想的白昼里追寻形式之梦’。这句话谁说的来着?我忘了,但对我而言,道林·格雷的价值正是如此,只要这个少年一出现——在我眼里他还只是个少年,尽管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只要他出现在我跟前,啊!我不晓得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他在不知不觉中为我定义了一种新流派的线条,这种新流派将浪漫主义所有的激情,希腊精神的完美属性都包含其中。灵魂和肉体的和谐是多么重要!可是我们却疯狂地将两者分开了,创造出了庸俗的现实主义和空洞的理想。哈里!要是你知道道林·格雷对我有多重要就好了!你还记得我的那张风景画吗?阿格纽曾经给我开出了天价,但我还是没出手。那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我为什么会画得那么好?因为道林·格雷坐在我旁边。他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普普通通的树林中见到自己遍寻不获的奇迹。”“巴兹尔,这也太神奇了!我一定得见见这位道林·格雷。”

霍华德从座位上起身,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哈里,”他说,“道林·格雷对我来说仅仅是我艺术的驱动力,你可能在他身上瞧不出来,而我却看得真真的。他的形象不在画中时,我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我刚才就说了,他对我来说是一种崭新的方法。我能在特定的曲线中,在某种漂亮、微妙的颜色中找到他。就是这么回事。”“那你为什么不展出他的肖像画呢?”亨利勋爵问道。“因为我无意中在画中表达了一种奇怪的艺术崇拜,当然,这点我从来没想过跟他言明。他对此一无所知。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但世人可能猜测得到,可惜我不会把我的灵魂暴露在那些肤浅、喜欢窥探的目光下。我的心永远不会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下。我在那幅画里倾注了太多的个人元素,哈里,我真的投入太多了!”“诗人是不会像你这样胆小的。他们知道激情对作品的创作有多重要。现如今,一颗破碎的心才会让作品一版再版。”“我就是讨厌他们这点,”霍尔沃德大声说,“艺术家应该创造美妙的作品,但不应该让自己的生活卷入进去。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似乎将艺术当成了一种自传的形式,不知抽象意义的美感为何物。总有一天,我会向世人证明什么是抽象意义的美,所以,世人将永远看不到我为道林·格雷作的画。”“巴兹尔,我认为你错了,但我不会跟你争辩,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会与人争论。对了,道林·格雷很喜欢你吗?”

画家想了想。“他喜欢我。”霍尔沃德顿了顿说,“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啦,我也会拼命去讨好他。而且我发现每次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都会莫名产生一种快感。平日里,我觉得他真的很迷人。我们坐在画室里,天南地北地聊着。不过,有时候他一点也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似乎给我带来了痛苦反而会让他获得真正的快乐。哈里,那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我把整个灵魂都交给了别人,可他却只把它当成了一朵花,别在外套上,那只是用来点缀他虚荣心的小装饰品,或是当成一种夏日的饰品。”“夏天总是迟迟不肯离去,巴兹尔,”亨利勋爵喃喃道,“说不定你会比他厌倦得更快。想到这点就觉得可悲,但天赋显然比美更持久。所以,我们才会不知疲倦地往脑海里塞入过多的知识,在疯狂的生存竞争中,我们总想着拥有某种经久不衰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在脑海里塞入很多垃圾和事实,愚蠢地希望维系我们的地位。现代的人都想变得无所不知,而正是这种无所不知的人才让人觉得恐怖。好比一个古董店,里面充斥着怪物,满是灰尘,所有的东西都是物非所值。我想你仍然会首先感到厌倦。总有一天,你看着你的朋友时,会觉得他跟你的画会有些格格不入,或是因为你不喜欢他在画中的色调,诸如此类的情况。到时候你会在心里狠狠地责骂他,你会一本正经地认为他在你面前表现得极其糟糕。下次他到访时,你可能会表现得非常冷漠,压根儿就不会理他。这样的经历对你来说会是个巨大的遗憾,因为这将改变你。你跟我说的这些事情虽然相当浪漫,不妨称作艺术的浪漫,但这种浪漫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我们丝毫体会不到其中的浪漫之处。”“哈里,不要这样说。只要我还活着,道林·格雷的人格就会一直主导我。你无法切身体会我的感受,是你太善变了。”“啊,亲爱的巴兹尔,所以我才能感受到。忠诚的人只晓得爱情浅薄的一面,不忠的人才能体会到爱的悲伤。”亨利勋爵在一个精致的银盒上擦燃火柴,开始志得意满地抽起烟来,那神情像是他用一个短句就能概括所有尘世之事。麻雀叽叽喳喳地在鲜绿色的常春藤中嗖嗖飞过,蓝色的云影像燕子一样掠过草地。园中好一片惬意的景色!别人的心情是多么的愉悦——在他看来,似乎比他们的想法要愉悦得多。他自己的灵魂,他朋友的激情,这些都是生活中美妙的东西。想到因为跟巴兹尔待了这么久而错过了一顿乏味的午餐,他不由得暗暗窃喜。他要是去姑妈家准会在那里遇见古德博蒂勋爵,他谈话的内容无不围绕穷人吃饭的问题,以及建立样板廉租公寓的必要性。每个阶层都会鼓吹道德的重要价值,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压根儿就碰不到这类事儿。有钱人会谈论黜衣缩食的重要性,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则会高谈阔论劳动的尊严。幸亏没碰上这档子事!一想到姑妈,亨利好像一下想到了什么。他转身对霍尔沃德说:“老兄,我刚刚想起什么来了。”“想起什么了,哈里?”“我在什么地方听说过道林·格雷的名字。”“什么地方?”霍尔沃德微微蹙起眉头问道。“巴兹尔,别这么生气嘛。是在我姑妈阿加莎夫人家中。她当时还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小伙子,要去伦敦东区帮她,那人就叫道林·格雷,我敢说她从来没跟我说这个年轻人长得很好看。女人对美丽的容貌哪有什么鉴赏力。至少,好心肠的女人就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说他很热心,性格很好。我立即想到一个戴着眼镜,头发平直,长着满脸雀斑的人,一双大脚跺得山响。要是知道是你的朋友就好了。”“幸亏你不知道,哈里。”“为什么?”“我不希望你见到他。”“你不希望我见到他?”“是的。”“先生,道林·格雷到你的画室来了。”管家进入花园说。“那你非得介绍我认识不可了。”亨利勋爵哈哈大笑道。

画家转身看着管家,对正在阳光下眨巴着眼镜的佣人说:“帕克,叫格雷先生稍等片刻。我马上到。”那人鞠了一躬便往回走去。

他看着亨利勋爵。“道林·格雷是我最好的朋友。”画家说,“他很单纯,性格很好。你姑妈对他的评价是对的。别宠坏了他,别想去影响他。你的影响向来不好。世界这么大,了不起的人多如牛毛。别把这个能赋予我艺术魅力的人从我身边夺走。我的艺术生命全指望他呢。哈里,记住,我相信你。”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是违心地从他嘴里挤出来似的。“你胡说八道什么呀?”亨利勋爵笑道,随即牵着霍尔沃德的手,几乎是拉着他进入了屋子。

第二章

他们进去后,便看到了道林·格雷。他坐在钢琴前,背对着他们,正翻阅着舒曼的《森林情景》,“巴兹尔,你一定得把这个乐谱借给我。”他大声说,“我想好好学学,这首曲子也太了不起了。”“这得看你今天的坐姿如何了,道林。”“哎,我讨厌整天坐着,而且我也不想画跟真人一般大小的肖像画了。”那个年轻人说着,任性地从琴凳上转身过来。一看到亨利勋爵,脸上便泛起了红晕,仰着头说:“对不起,巴兹尔,我不知道你有朋友在。”“道林,这位是亨利·沃顿勋爵,我在牛津的朋友。刚才我还在跟他说你是个非常出色的模特,这下可都被你搅和黄了。”“见到你真是挺开心的,格雷先生,”亨利勋爵说着跨步向前,伸出手,“我姑妈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她最喜欢你了。不过,估摸着她也没少折腾你。”“现在我上了阿加莎夫人的黑名单,”道林回答道,脸上露出一丝滑稽的表情,像是挺后悔的,“我上个礼拜二答应她去白教堂的一家俱乐部,结果我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我们本来是要去那里表演二重唱的,好像要演奏三首歌。我不知道到时候她会对我说出什么话来,反正我现在是吓得不敢去见她了。”“噢,到时候我会让你们握手言和的。她特别喜欢你。我觉得即便你爽约了,也没什么打紧的。观众可能觉得她一个人在场也是二重奏。因为她一坐在钢琴前,弄出的动静足有两个人那么响。”“你这话对她来说可真是要命,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好话。”道林·格雷笑着回答道。

亨利勋爵看着他。没错,这个年轻人确实帅得惊为天人,红红的嘴唇线条极为匀称,湛蓝色的眼睛清亮澄澈,一头金色的卷发看起来是那样干净利落。他的脸上透出的神情让人立马就会信任他。年轻人所有的坦诚和纯净都写在脸上,会让人觉得他从未受到世俗的污染。难怪巴兹尔·霍尔沃德会这样爱慕他。“格雷先生,你太迷人了,不该去掺和什么慈善事业——你真是太迷人了。”格雷勋爵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烟盒。

巴兹尔正忙着调色,准备画笔,看起来一脸愁容。听到亨利勋爵的最后一句评论后,他瞥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说:“哈里,我今天想完成这幅画,如果我现在请你离开会不会特别无礼?”

亨利勋爵笑了笑,看着道林·格雷。“我要走吗,格雷先生?”他问。“噢,请你不要走,亨利勋爵。看来巴兹尔心里又生闷气了,他只要一生气我就受不了,再说了,我还想听你说说为什么我不能搞慈善呢。”“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这个话题乏味得很,得一本正经地谈一谈才行。不过,既然你请我留下来,那我就不走了。巴兹尔,你不会真介意吧?你不是常跟我说希望有人跟你的模特聊天吗?”

霍尔沃德抿着嘴唇:“如果道林希望你留下,那你当然得留下了。道林只要心血来潮了,除了他自己,谁也违拗不了他。”

亨利勋爵拿起帽子和手套:“巴兹尔,你这是在给我施压啊,不过我恐怕还是得走了。我答应了别人在奥尔良俱乐部跟他见个面,再见了,格雷先生。改天下午有空的话,你可以到寇松街来看我。我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一般在家。来之前捎封短信给我。要是见不到你就太可惜了。”“巴兹尔,”道林·格雷喊道,“要是亨利勋爵走,我也走。每次你作画的时候都是一声不吭,而我站在画台上,还要竭力装作开心的样子,真是无聊透顶。让他留下吧,我非让你这么做不可。”“那就留下来吧,哈里,就算是为了道林,也是为了我。”霍尔沃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画说,“他说得没错,我工作的时候从不说话,也不会听别人说话,做我的模特确实够倒霉的,肯定无聊得要命。我求你留下来吧。”“那在奥尔良俱乐部跟我见面的人怎么办?”

画家笑了笑:“我觉得这不算什么难事儿吧。坐下吧,哈里。好了,道林,到画台上去,别乱动,也不要听亨利勋爵说话,他把所有的朋友都带坏了,只有我例外。”

道林走到画台上,活脱儿一副希腊年轻殉道者的模样。他稍稍噘了噘嘴巴,以示对亨利勋爵的不满。其实他对亨利勋爵很有好感。他跟巴兹尔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有一副好嗓子。“你是不是真像巴兹尔说的那样,影响那么坏,亨利勋爵?”“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所谓的‘好影响’一说,格雷先生,所有的影响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都是不道德的。”“为什么?”“因为影响一个人是要把自己的灵魂交付与他。他就不会依照自己的天性思考,也不会依照天性燃烧激情。他的美德并非真的属于他,而他的罪孽——如果真有的话,那也是借来的,他成了别人音乐的回声,扮演着剧本里没有为他而写的角色。生活的目标就是自我成长,充分释放自我天性——这是我们每个人来到人世的目的。如今,人们反倒害怕起自己来了,忘了自己的最高使命,也就是对自己应负的责任。他们当然会慈悲为怀,让饿肚子的人有饭吃,让乞讨的人有衣穿。但他们自己的灵魂却在挨饿,赤身裸体。我们民族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也许我们压根儿就没有勇气。害怕社会——那是道德的基础,害怕上帝——那是宗教的秘密,而支配我们的正是这两样东西,可是……”“把头往右边转过去一点,道林,乖。”画家正全神贯注地作画,察觉到年轻人脸上出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表情。“可是,”亨利勋爵继续说,低沉的声音是那样悦耳,还优雅地挥了挥手,那是他在伊顿公学念书时特有的动作,“我相信,如果人能无所保留地生活,释放出所有的情感,表达出所有的思想,实现所有的梦想——我相信整个世界会焕然一新,沉浸在喜悦之中,我们会忘掉中世纪所有的弊病,重回希腊的理想中,兴许比希腊的理想更美好、更丰富。但我们中最勇敢的人会害怕自己。但不幸的是,野蛮自残的生活方式仍然存在于自我否定中,我们的生活也将被这种自我否定毁于一旦。我们会因为模棱两可而受到惩罚。我们竭力压抑的冲动都会在脑海里奋力挣扎,荼毒我们。肉体只要犯了罪,便再与罪孽无干了,因为行动是一种净化的方式。除了快乐的回忆、无穷无尽的悔恨,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摆脱诱惑的唯一办法就是屈服于它。若要抵制它,你的灵魂反而会因为得不到被自己禁止的东西而生病,它会渴望得到那些在条条框框的限制下变得荒诞不经的东西。据说,世界上的诸多大事都会发生在自己的脑海里,且只会发生在那里,世界上的大恶也会在那里孕育。就拿你,格雷先生来说,你有着红玫瑰一样的青春岁月,白玫瑰一样的少年时代,你有着令自己害怕的激情,叫你心惊胆战的想法,你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会做些一回想起来就羞得满脸通红的梦……”“别说了!”道林·格雷结结巴巴地打断他的话,“别说了!你都把我弄糊涂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有自己的答案,可是我却找不到。别说了。让我想想,最好不要去想的好。”

他站在那里,差不多有十分钟的时间都一动不动,只见他张着嘴巴,眼睛异常明亮。他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正遭受一种全新的影响。但在他看来,这种影响恰恰来自他自己。巴兹尔的朋友寥寥数语——显然只是随口说说,且话中带有刻意的悖论——却无意拨动了某根秘密的心弦,这跟弦过去从未被拨动过,但眼下却以一种奇怪的节奏悸动着。

音乐也曾拨乱他的心弦,曾多次让他意乱情迷。但音乐表达出来的东西并不那么清晰。它在我们内心创造的不是一个新世界,而是另一种混乱。语言!虽然只是语言而已,却是那样可怕,那般清晰、生动、残酷!谁也无法逃避。它们蕴含着一种多么微妙的魔力,似乎能将无形的东西变成可塑的形状,并能自我转化成音乐,如六弦琴或琵琶弹奏出的音乐一样美妙。虽然只不过是语言而已,可还有什么比它们更真实的东西呢?

没错,年少时,他的确有很多东西不懂,但他现在懂了。他面前的生活突然变得绚烂多彩。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火中行走。可他之前为什么浑然不觉呢?

亨利勋爵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关键时刻应该不发一言,不由得对这个少年兴趣大增,自己的这番话竟然会突然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力,让他很是惊讶。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看过的一本书,那本书告诉他很多他以前从不知晓的东西,不知道道林·格雷是否有过相似的经历。他本来只是无的放矢,没想到居然命中了目标!这个小伙子还真是令人着迷。

霍尔沃德继续作画,笔触大胆新奇,精致细腻的作品恰能彰显他的艺术功底,可他并没有意识到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了。“巴兹尔,我讨厌老这样站着,”道林·格雷突然大声说,“我必须到外面的花园里坐坐。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亲爱的朋友,真是抱歉。我作画的时候,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你这次的姿势比什么时候都好,一动也没动。我已经捕捉到了我想要的效果:你嘴唇半开,眼里闪着光亮。我不知道哈里跟你说了什么,但肯定是他让你拿出了最佳状态,想必他是在恭维你。不过,他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他才没有对我说恭维的话呢。所以他说的话我压根儿就不信。”“你明明都信了。”亨利勋爵用一双满是倦意、带点梦幻的眼睛看着他,“我陪你一起去花园,画室里太热了。巴兹尔,给我们准备些冰镇的饮料,再加点草莓。”“没问题,哈里。按一下铃就可以了,等帕克进来后,我便吩咐他。我先得把背景画好,等会儿再去找你们。别让道林耽搁太久了。我今天的灵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好。这张画肯定会成为我的杰作,现在就是上佳之作了。”

亨利勋爵走到花园里,发现道林·格雷将脸埋在一大丛清凉的丁香花中,贪婪地闻着花香,好似在畅饮美酒。亨利走到他跟前,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做得很对,”他轻声说,“就像只有灵魂才能拯救感官一样,也只有感官才能拯救灵魂。”

年轻人吃了一惊,往后退去。他没戴帽子,树叶拨弄着他几缕不怎么安分的卷发,缠绕在他如金丝一般的头发上。他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像是某人被突然唤醒了。他那如凿刀雕刻过的鼻孔颤抖着,某根隐藏的神经触动了他那鲜红的嘴唇,使它们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没错,”亨利勋爵继续道,“这算得上生活中最大的秘密了,用感官拯救我们的灵魂,同时又靠灵魂拯救感官。你绝对是一个奇妙的创造物。你所知道的要比你设想的多,却又比你想要知道的少。”

道林·格雷蹙起眉头,撇过头去。他不由得喜欢上了身旁站立的这个身材颀长、举止优雅的男人。他橄榄色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浪漫的气质,再加上疲惫不堪的神情,令人兴趣大增。他那低沉、懒散的嗓音里面蕴含着一种迷人的东西。就连他那双冰凉、白皙、如花儿一般的手也有种神奇的魔力。他说话时,双手像音乐一样舞动着,像是自带语言一样的效果。但道林害怕这个人,因为害怕而感到无地自容。为什么要让一个陌生人在面前揭示他的内心呢?他认识巴兹尔·霍尔沃德几个月了,但他们的友谊却不曾让他改变什么。眼下,有个人突然闯进他的生活,还似乎向他揭露了人生的秘密。可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居然会害怕,这也太荒唐了。“咱们到树荫下坐坐吧,”亨利勋爵说,“帕克已经拿来了饮料,你要是再待在这火辣辣的阳光底下,怕是要完蛋了,到时候巴兹尔就不会再画你了。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晒黑了,要不就不好看了。”“那有什么关系呢?”道林·格雷大声说,笑着在花园的一端坐下来。“对你关系可大了,格雷先生。”“为什么?”“因为你拥有最奇妙的青春,而青春是绝对值得拥有的。”“我没有这种感觉,亨利勋爵。”“是的,你只是现在没有感觉到罢了。总有一天,你会变老,脸上满是褶子,变得很丑。当思想在你的额头上蚀刻出一道道皱纹,激情在你的双唇上烙上危险的火焰,你就会强烈地感觉到了。现在,不管你去哪儿,都会倾国倾城。但你会永远这样吗?格雷先生,你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别皱眉,你真的很漂亮。美丽的容颜是一种天赋,要我说,这比天赋还要高级,因为它用不着解释。是一种不容辩驳的客观事实,如阳光、如春日,或者如月光在黑暗水中留下的如银色贝壳一般的倒影,它不容置疑,拥有神圣的主权。他能把拥有盛世容颜的人变成王子。你笑了?啊!等到你失去美时,便笑不出来了……人们有时候会说美只是肤浅的东西。也许吧。但至少不会像思想一样肤浅,对我来说,美是奇迹中的奇迹。只有浅薄之士才不会以貌取人。世上真正的神秘是可见的,而不是隐藏不露……没错,格雷先生,现在诸神对你青睐有加,可他们赐予你的东西很快就会被取走。等你韶华不再,美丽的容颜也会随之而去,到那时候,你就会突然发现,再没有什么令你欢欣鼓舞的东西了,或许你只会用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来聊以自慰,但如果老惦记着过往的那些胜利,只会比失败还要痛苦。月复一月,美会逐渐消逝,你会愈发接近那些让你恐惧的东西。时光会嫉妒你,会跟你的花容月貌唱反调。你的脸会变得蜡黄,双颊深陷,目光呆滞,你将痛苦不堪……啊!当你拥有青春的时候就得好好把握。不要虚度这样的黄金岁月,去听那枯燥无味的东西,试图挽救那无望的失败,或者把你的生命浪费在无知、平庸和粗俗的事情上。这些皆是我们这个时代病态的目标、虚假的理想。你得活着!释放内心,活得精彩!什么都别错过,孜孜不倦地寻找新的感觉。什么都不要怕……这是一种全新的享乐主义,这才是我们这个世纪所需要的,你可能是万众瞩目的象征。凭你的性格,你什么事儿都能办得成。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季节属于你。我与你相遇的那一刻我就发现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真正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身上有很多吸引我的东西,我必须把这些跟你有关的东西告诉你。如果你将这些都白白浪费了,那将是何其不幸,因为你的青春会稍纵即逝。普通的山花凋零了还会再开。明年六月,金链花还会开得像现在这么橙黄。一个月后,铁线莲也会开出灿如繁星的紫花,墨绿色的叶子每年都会托起紫色的花朵。但我们的青春一去不返。我们二十岁时欢快跳动的脉搏,已经变得软弱无力。我们四肢乏力、感官也衰退了。我们慢慢退化成了可怕的提线木偶,只剩下曾让我们诚惶诚恐的激情,而当年没有勇气接受的巨大诱惑仍然挥之不去。青春啊!青春!这世上除了青春都是虚幻的!”

道林·格雷仍在听他说话,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惊讶。一束丁香花从他手中滑落,掉在碎石地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飞了过来,嗡嗡地盘旋了一阵儿,然后在开满星状小花的椭圆形球体上忙忙碌碌。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那是一种像是只有对琐碎小事才会表达出来的奇怪兴趣,每当我们害怕某件要紧事,被某种新的情绪刺激,却又无法表达时,或是当某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占据我们的脑海,叫我们退却时,便会产生这样的兴趣。一段时间过后,蜜蜂飞走了。他看见那只小家伙飞入了泰尔紫的喇叭状旋花中,脏兮兮的花瓣似乎颤动了一下,随即轻轻摇晃起来。

这时,画家突然出现在了画室门口,不时打着手势,要他们进来。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我正等着呢,”他大声喊道,“进来吧。这里的光线不错,把饮料拿进来吧。”

他们起身,一起沿着小径漫步过去。两只绿白相间的蝴蝶飞过他们身旁,一只画眉在花园一角的梨树上唱着歌。“你遇见我挺高兴的,对吧,格雷先生?”亨利勋爵看着他说。“是的,我可高兴啦,也不知道会不会永远这么高兴。”“永远?这真是个可怕的字眼。每次听到这个词我都会不寒而栗。女人喜欢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她们为了让浪漫永存,到头来反而会将其毁得一干二净。要我说这也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朝三暮四和矢志不渝之间唯一的区别是,前者反而会更持久一点。”

他们进入画室时,道林·格雷把手搭在亨利勋爵的胳膊上。“既然这样,那就让我们的友谊也变得朝三暮四吧。”他喃喃道,因为自己的唐突脸唰的一下红了,他随即踏上画台,继续摆出之前的姿势。

亨利勋爵重重地坐在一张大柳条扶手椅上看着他。霍尔沃德偶尔会后退几步,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除此之外,房间里十分安静,唯有画笔划过画布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斜阳从开着的门里照射进来,尘土飞扬,洒下一片金黄的色彩,屋子里满是玫瑰浓郁的香味。

大约过了一刻钟,霍尔沃德不再作画了,而是久久地盯着道林·格雷,然后咬着大画笔的一头,久久地凝视着画作,跟着,他蹙起眉头。“终于画好了。”他大声说着,随即弯下腰,用细长的朱红色字母,在画布的左角写下自己的名字。

亨利勋爵走过来,仔细打量着那幅画。真是一件杰作,画像可谓栩栩如生。“老兄,我要向你表达最热烈的祝贺,”他说,“绝对是当代最好的画作。格雷先生,快过来看看你自己吧。”

那位年轻人吃了一惊,像是刚从梦中苏醒。“这就画完了啊?”他一边喃喃地说,一边从画台上走了下来。“完了,”画家说,“你今天的姿势摆得特别好,非常感谢。”“这功劳得完全算在我的头上。”亨利勋爵说,“不是吗,格雷先生?”

道林没有回答,而是漠不关心地从画像前走过,然后转身,朝画像走过去。看到画像时,他往后退了几步,面颊因为喜悦而变得绯红。眼神里也流露出一股欢愉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认出自己似的。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满是惊奇,隐约觉得霍尔沃德在跟他说话,但他不解话中意思。他像是恍然大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美。那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巴兹尔·霍尔沃德的恭维似乎只是出自友谊的溢美之词。他听着这些话,笑了笑,便已忘却,对他的天性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尔后他又想起了亨利·沃顿勋爵刚才那番有关青春的奇怪颂词,以及时光转瞬即逝的骇人言论。那样的言辞当时就刺激到了他,此时此刻,他站在那里,凝视着自己漂亮的画像,亨利勋爵先前描绘的场景真切地在他脑海里闪过。没错,总有一天,他的脸上会爬满皱纹,形容憔悴,迷离的眼神毫无光泽,优雅挺拔的身材也会走样。鲜红的唇色也将褪去,金色的头发会变得黯淡无光。塑造灵魂的生命会将他的肉体摧残殆尽。他将变成一个丑陋不堪、庸俗粗鄙的人。

他一想到这点,便心如刀割,他天性里的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颤动起来。他泪眼蒙眬,眸子变成了紫水晶色。他感觉似乎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你不喜欢吗?”霍尔沃德大声说,被年轻人的沉默不语刺痛了,实在不解他的表情。“他当然喜欢了,”亨利勋爵说,“谁不喜欢呢?这绝对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品。不管你要什么价我都给你,这幅画我要定了。”“哈里,这不是我的财产。”“那是谁的呢?”“当然是道林的。”画家答道。“他真是个幸运的家伙。”“真是太悲哀了!”道林·格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画,轻声道,“太悲哀了!我会变老,变成一个可怕的丑八怪。但这幅画却能青春永驻,会永远停留在六月这个特殊的日子……要是能够反过来就好了!要是永葆青春的是我,逐渐变老的是这幅画就好了!要是能这样——要是真能这样——要我付出什么都行!没错,这世上的一切我没什么舍不得的!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灵魂交换!”“巴兹尔,你怕是不会喜欢这样的交易,”亨利勋爵大声笑道,“到时候你的画作上会布满皱纹。”“打死我也不会同意,哈里。”霍尔沃德说。

道林·格雷转身看着他:“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同意的,巴兹尔。比起你的朋友,你肯定更喜欢你的画。我敢说我连一尊青铜像都比不上。”

画家愕然地看着他。这话一点儿也不像道林说的。到底怎么回事?他似乎很生气,脸红通通的,面颊像是发烧了。“没错,”他继续说,“对你来说,我还不如你用象牙雕的赫耳墨斯或者银制的法翁。你会永远喜欢它们,可你又会喜欢我多久?等我长出一道皱纹你就不会喜欢了。我现在懂了,不管是谁,只要他没有了美丽的容颜,一切都会随他而去。是你的画像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亨利·沃顿勋爵说的一点儿没错。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要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变老了,我就自杀。”

霍尔沃德脸色变得苍白,一把抓住格雷的手。“道林!道林!”他大声喊道,“千万别这样说。我从来没有过像你这样的朋友,将来也不会有。你从来不会嫉妒物质方面的东西,对吗?那种东西怎能跟你相提并论!”“凡是永不凋零的美物我都嫉妒。我嫉妒你为我画的像。为什么它能留住我必定会失去的东西?时间每流逝一秒,都会从我身上带走什么东西。哎,要是反过来就好了!要是变的是这幅画,而我能永远保持原样就好了!你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画?总有一天它准会嘲笑我——会无情地嘲笑我!”热泪噙满了道林·格雷的眼睛,他挣脱霍尔沃德的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脸埋在软垫里,像在祈祷。“哈里,瞧你干的好事。”画家不无苦涩地说。

亨利勋爵耸耸肩:“这才是真实的道林·格雷——仅此而已。”“才不是。”“既然不是,那又与我何干?”“我请你离开时,你当时就应该走。”他咕哝道。“是你叫我留下我才留的。”亨利勋爵答道。“哈里,我没办法同时和我两个最好的朋友争执,现在被你们两个这么一搅和,我反而讨厌我这幅最好的作品了,索性把他毁了得了。这玩意儿除了画布和颜料之外还有什么?我们不会让这东西夹在我们三个活生生的人中间,毁了我们。”

道林·格雷从软垫上抬起满头金发的脑袋,他面色苍白,泪眼婆娑地看着霍尔沃德,这会儿,画家正朝那张位于挂着大窗帘的窗户下的松木画桌走去。他要干什么?只见他在一堆锡管和干了的画笔中间摸索着,想找什么东西。没错,原来他在找那把长长的调色刀,刀以柔钢制成,刀刃很薄。他终于找到了,准备用它割破画布。

道林·格雷立马止住了啜泣,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向霍尔沃德,一把将刀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向画室的另一头。“不要,巴兹尔,不要!”他喊起来,“这样做无异于谋杀!”“道林,我很高兴你总算欣赏我的作品了。”画家回过神来后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喜欢。”“欣赏?我简直爱死它了,巴兹尔。这幅画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感觉到了。”“好吧,等它干了,我就会帮你上光,裱框,然后送到你家,到时候就随你处置了。”他走过房间,按铃叫了茶点,“你肯定会喝茶的,对吗,道林?你也会喝吧,哈里?难不成你会反对这种简单的快乐?”“我就喜欢简单的快乐,”亨利勋爵说,“复杂的事情太多,简单最好。不过,我不喜欢吵闹的场景,当然,舞台上戏剧除外。你们两个可真够荒唐的!我不知道谁把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这绝对是最草率的定义了。人虽有多面性,跟理性可没有一丁点关系。幸亏人是不理性的,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们两个为一幅画吵个不停。巴兹尔,你干脆把这幅画给我得了。这个傻小子不是真想要,我要倒是真的。”“巴兹尔,如果你把这幅画给除我以外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道林·格雷叫道,“而且,我不允许人家叫我傻小子。”“你知道这幅画就是你的,道林。还没画之前我就打算给你了。”“你知道自己有点傻吧,格雷先生。再说了,如果别人提醒你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你也不会真的反对吧。”“我今天早上就该强烈地反对你这么说,亨利勋爵。”“啊!今天早上!从那时起你才算是真正开始生活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管家端着满满一茶盘东西进来了,放在一张小巧的日本茶几上。杯碟叮当作响,一把带有凹槽的乔治王朝时代的茶壶发出咝咝声。一位侍者送来两个球状茶瓷缸。道林·格雷走过来,帮他们倒茶。两人慢慢悠悠地走到茶几边,仔细看着瓷缸的盖子下是什么东西。“咱们今晚去剧院吧,”亨利勋爵说,“总有一家剧院会上演好戏的,我本来已经答应去怀特家吃晚饭了,不过是会个老友而已,所以,我可以给他发电报说我病了,或者索性说我约了人,去不成了。我想这个借口更好,谁也不会想到我会这么坦诚。”“我晚上最讨厌穿正式的服装了,”霍尔沃德嘟囔道,“那样的衣服穿上去真是丑得要命。”“对啊,”亨利勋爵梦呓般地说,“十九世纪的服装让人厌恶。阴郁、压抑得很。我看罪孽才是现代生活中唯一的色素。”“哈里,你真不应该在道林面前说些这样的话。”“在道林面前?是给我们倒茶的这位,还是画中的那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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