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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09:3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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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罗杰·泽拉兹尼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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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与暗的生灵

光与暗的生灵试读:

序曲:死亡之家

这是千年之夜,那人走在死亡之家。这是一间巨大的屋子,他穿行其间,但你看不见他;这里漆黑一片,人的视力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在这黑暗的时刻,我们暂且称他“那人”。

这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符合一般意义上对于未经改造的人的公认描述:男性,外形符合人的特征,具有直立行走、拇指可以对握等等典型特点;第二,他早已被剥夺了本来的名字。

至此,似乎无需更明确的交代。

那人右手执着他主人的权杖,它引领着他走过黑暗。它将他这里牵牵,那边拉拉。只要他的脚偏离了规定的线路哪怕一步,它就灼烧他的手,他的指,他对握的拇指。

在黑暗中,那人来到一个地方,走上七级台阶,用权杖叩击了三次,于是就有了光——幽暗、橘色的光;它充满了各个角落,照亮了一座空荡荡的巨大房间。

那人举起手杖,将它插进一个有孔的石座上。

如果你洗耳恭听,在这个房间里仿佛能听到昆虫飞翔的声音,它拍打着翅膀在你身边打转,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不过,能听到这声音的只有“那人”;房间里还有两千多人,但他们都是死人。

现在地板上出现了透明的四边形,这些死人纷纷从中显现。他们平躺着,不呼吸、不眨眼。他们都长眠在看不见的灵柩里,悬在两英尺高的半空。他们有老有少,服装和肤色也都各不相同,有的带翅膀,有的长尾巴,有的长角,还有的长爪,有的这些部件一样不缺,还有的接上了人造机械器官。也有很多跟那人一样,未经任何改造。

那人身穿黄色无袖衬衫、黄色短裤,束黑色腰带,披黑色斗篷。他站在主人那根发光的权杖旁边,注视着下面的死人。“起来!”他喊道,“你们都起来!”

他的话跟空气中的嗡嗡声融合在一起,并一遍一遍不断重复着,不像渐弱的回声,而像持久、有力的警报长鸣。

周围被这声音震动、惊醒。开始有了呻吟声、关节活动的咯咯声,之后出现了活动的声音:沙沙地,咔嚓咔嚓地,磨磨蹭蹭地,他们坐起来、站起来了。

一会儿,声音和动作都停止了,死人们站在他们敞开的坟墓旁边,像一根根待点燃的蜡烛。

那人从讲坛踱下,在台前站了片刻,说道:“跟我来。”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主人的权杖留在原处,在灰色的空气中颤动。

他走到一个女人面前,她高个儿、金发,死于自杀。他盯着女人失神的双眼说:“你认识我吗?”蜡黄干瘪的双唇动了动,低声说:“不。”

但他盯着她,继续问:“你过去可曾认识我?”空气和着他的声音嗡鸣,而后她再次说:“不。”于是他走过去了。

他又问另外两个男人:一个看上去很苍老,左腕上嵌着一块手表;一个是黑色侏儒,长着山羊角、蹄子和尾巴。两人都回答说“不”。之后他俩跟随着“那人”,走出了这个巨大的房间,进了另一间屋子。这里——这个千年之夜的死亡之家,有更多的死人躺在地下,有心无意地等着“那人”唤醒他们。

那人引领着他们。是他叫醒了这些死人,让他们恢复行动,他们就跟着他,穿过走廊、过道和大厅,走上又宽又直的楼梯,又走下又窄又弯的楼梯,最后终于来到死亡之家的大厅——这是他主人的法庭。

主人坐在光滑的黑色石头宝座上,左右两边金属大碗里的火在燃烧。二百根柱子支撑着大厅,每根柱头上都燃着一支火炬,烟雾夹杂着火星,形成一团灰色的云,盘旋着,将整个天顶遮住。

主人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人。那人穿过大厅向前走,五千个死者紧随其后。主人那红红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那人走上前来,拜倒在他脚下,俯着身一动不动。“你可以向我行礼,然后起来吧。”过了一会儿,主人终于开口了。在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的大厅里,他的话就像尖利的刺刀。“敬礼,阿努比斯,死亡之家的主人。”那人说完站了起来。

阿努比斯拉长了一张黑脸,咧嘴露出白色尖牙,红色的舌头像闪电快速伸缩。稍后,他站起身,影子顺着他光着的人形身体投射下来。

他举起左手,嗡鸣声随之进入了大厅,它透过闪烁的光和烟,传送他的话。“你们这些死人,”他说,“今夜你们将为取悦我而娱乐嬉戏。美酒和美食将穿过你们死的唇,但你们食而无味;你们死的胃会接收它们;你们死的脚将踏起舞步;你们死的嘴将说出你们不解其意的话;你们将相互拥抱,但毫无乐趣。你们将为我歌唱,如果我喜欢。你们将再次躺下,只要我愿意。”

他举起右手。“狂欢开始。”他说完,双手相击。

摆满食物酒水的桌子由柱子之间滑了进来,空中传来音乐。

死人们依他的命令动了起来。“你可以加入他们。”阿努比斯对那人说,说完他坐回自己的宝座。

那人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取了些食物,喝了一杯酒。死人在他身边跳舞,但他没有同舞;死人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但他没有去听。他倒了第二杯酒,在他喝的时候,阿努比斯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他倒了第三杯,拿在手中,呷了一口,眼睛盯着这酒。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阿努比斯说:“仆人!”

那人站起来,转过身。“过来!”阿努比斯说。那人服从。“起来吧。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主人。今天是千年之夜。”“是你的千年之夜。今夜我们庆祝纪念日。你已经在死亡之家服侍了我整整一千年。你可知足?”“是,主人……”“你记得我的承诺?”“是。你说过如果我忠心地服侍你满一千年,你会将我的名字还给我,将我前世在中间世界的身份告诉我。”“很抱歉,但我没有这样说过。”“你……?”“我说过我会赐你一个名字,这完全是两码事。”“但我以为……”“我不关心你怎样以为。你想要一个名字?”“是,主人……”“……但你更想要你的旧名?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是。”“过去了十个世纪,你真以为有人会记得你的名字?难道你真以为,在中间世界你曾经那么重要,有人会记下你的名字、在意你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是你想要回它?”“如果可以的话,主人。”“为什么?为什么你想要你的旧名?”“我已不记得中间世界的尘世生活了。我希望能回忆起住在那里的时候我是谁。”“为什么?有什么用?”“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不知道。”“从所有的死人中,”阿努比斯说,“你知道,我只选了你一人,让你恢复神智,得以侍奉我。你也许觉得,这说明你有什么独特之处?”“我常常想你为何这样做。”“那么让我来使你安心吧,你!你什么也不是。没有人会记得你,你那凡俗之名没有任何意义。”

那人垂下了眼睛。“你怀疑我?”“不,主人……”“为什么?”“因为你是不说谎的。”“让我来证明给你看。我拿走了你生的记忆,因为这些记忆在死人中只会给你痛苦。但现在,让我显现你的无名。这个大厅里有五千多死人,他们年龄各异,来自不同的地方。”

阿努比斯站起身,他的声音传到在场所有人耳中——“听着,蛆虫们!将你们的眼光转向他,在我权座前的这个人!——你,看着他们!”

那人转过身去。“你,你可知你今天的躯体已经不是你昨天睡在其中的那具。虽则你看上去还与一千年前一样,跟你来到死亡之家的时候一样。“死人们哪,你们中间有哪一位,可以看着这人、并说你认识他?”

一个金发女孩走上前来。“我认识这个人。”她启动橙色的双唇,“因为他在前面的大厅里与我说过话。”“这我知道,”阿努比斯说,“可是他是谁?”“他是与我说过话的人。”“这不是答案。跟你的紫蜥蜴交媾去吧!——你有什么要说的,老家伙?”“他也跟我说过话。”“这我知道,你能叫出他名字吗?”“我不能。”“还不去那边桌子跳舞,把酒淋在自己头上。——你呢,黑家伙?”“这个人也与我交谈过。”“那你知道他名字?”“他问我话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烧掉吧!”阿努比斯叫道。火从天顶降临、从墙上跳出,将这个黑色的人化为灰烬,灰在地板上旋转,飘过已经停下舞步的脚踝,终于归于尘土。“看到了吗?”阿努比斯说,“没有一个人能叫出你原有的名字。”“我知道了,”那人说,“但那最后一个人也许有话要说——”“都是徒劳!你既无名又无用,只有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因为你精于保存尸体之道,偶尔还能写出很妙的墓志铭。”“谢谢你,主人。”“你要名字、要记忆,在这里能有什么用?”“没有用,我猜。”“然而你希望有个名字,那么我将赐予你名字。抽出你的匕首。”

那人抽出佩戴在他左侧的利刃。“现在,切下你的拇指。”“哪一个拇指,主人?”“左手的就可以。”

那人紧咬下唇,双目圆睁,将刀锋划过拇指的关节。血顺着刀刃流淌,从刀尖滴落到地上。他双膝跪倒,继续切割,泪水从双颊流下,与血混在一起。他大口吸气,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呜咽。

稍后。“好了,”他说,“给!”他撂下匕首,向阿努比斯呈上他的拇指。“我不要这个东西!扔到火里去!”

那人用右手把自己的拇指扔进一个火盆。它迸发出一阵火花,嗞嗞作响,之后成了一团小小的火焰。“现在,窝起你的左手,用它接着你的血。”

那人照做。“现在抬起手,把血从你的头顶淋下来。”

他举起手,血滴落到他的额头。“现在跟我念:我给我自己施洗……”“我给我自己施洗……”“得名死亡之家的沃金……”“得名死亡之家的沃金……”“以阿努比斯之名……”“以阿努比斯之名……”“命沃金……”“命沃金……”“为阿努比斯之密使,前往中间世界……”“为阿努比斯之密使,前往中间世界……”“以及世界之外……”“以及世界之外……”“听好了,你们这些死人:我现在叫这人作沃金。重复他的名!”“沃金。”这个词从死人的唇中吐出。“好吧,沃金,你现在得了名字。”他说,“这名字恰如其分,所以你可以感知因得名而获重生,你会觉得因这个名而改变,呵,你这得名之人!”

阿努比斯将双手高举过头,又落回到身体两侧。“继续跳舞吧。”他命令死人们。

他们又一次随着音乐起舞。

身体切割机滚动着进入大厅,义肢更换器紧随而来。

沃金的目光躲避着它们,它们却径直上前,在他身边停下。

第一台机器伸出限制器,将他挟住。“肉身的臂膀多么柔弱,”阿努比斯道,“要将它们换掉。”

电锯嗡鸣,男人嘶吼,随后晕厥。死人们继续着他们的舞蹈。

沃金醒转时,两只天衣无缝的银色臂膀悬垂在他两侧,冰冷、无知觉。他弯曲了一下手指。“肉身的腿脚行动缓慢又容易疲劳,把他原配的双腿换成不知疲惫的金属。”

沃金第二次醒来时,站在两根银柱之上。他动了动他的脚趾。阿努比斯伸出舌头。“把你的右手放进火焰,”他命令道,“到它烧亮为止。”

音乐渐止,火苗舔舐他的手,直到这只金属的手也变成了火一样的红色。

死人们仍说着他们死的语言,喝着他们不知其味的酒。他们拥抱彼此,却毫无乐趣。那只手灼热发亮。“现在,”阿努比斯道,“用你的右手抓住你的男根,将它烧掉。”

沃金舔了一下嘴唇。“主人……”他开口。“照做!”

他照做了。完事之前他已失去神智。

再次醒来之时,他向自己身下看去,他周身闪烁银色,已经丧失性别,无懈可击。他伸手触碰自己的额头,听到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沃金,你感觉如何?”阿努比斯问道。“我不知道。”他回答,声音古怪刺耳。

阿努比斯示意,切割机的正面变成了镜子。“看看你自己。”

沃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他的头现在是一个发亮的蛋,眼睛是一对黄色镜片,而在他原本胸部的位置上是一个烁烁发亮的大桶。“人之开始与终结可以各不相同,”阿努比斯道,“有些始于机器,慢慢获得人性;有些终于机器,人性在他生的过程中已片片剥落。那些失去的,终可以重获;那些得到的,也总能再次失去。你呢,沃金,你是什么?人还是机器?”“我不知道。”“我来让你更加困惑吧。”

阿努比斯示意之下,沃金的双臂和双腿松脱掉落,他的躯干跌在石头上,滚动着,在王座的脚下停住了。“现在你无法行动。”阿努比斯道。

他向前迈步,触动沃金头部后面的小开关。“现在你失去了所有知觉,唯剩下听觉。”“是。”沃金承认。“现在给你加载了某种联结。你毫无感觉,但你的头脑已经开启,你即将成为监控并维持这整个世界的机器的一部分。此刻你将看见一切。”“确实。”沃金回答,瞬间他知觉了每一处空间,每一个走廊、大厅和房间,在这个始终死未曾生的世界——这个世界被造出来,不是星尘汇合与造物之火的产物,而是捶打、接合、铆钉、焊接、隔离、装饰而成;这世界没有海洋、陆地、空气和生命,只有油、金属、石头与能量之墙,它们悬浮在一片冰冷的虚空中,终年不见阳光。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距离、压力、重量、物质、应力和死人的秘密数量。他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身体现在是机械而断裂的。他只知道维持运动的波在死亡之家川流而过。他随波流动,也知觉了批量感知那无色的色彩。

这时阿努比斯又开口了:“你对死亡之家的每一片阴影都了若指掌,你已经用所有隐藏的眼睛看过了。”“是。”“现在看看这些之外还有什么。”

有星,更多的星,散落的星,之间以黑暗相隔。星星们泛起涟漪,折叠、弯曲;它们奔向他,掠过他。它们的色彩炽烈而纯净,有如天使的眼睛。它们在无始无终的永恒中掠过,时远,时近,又好像他自己在其中移动。没有真实的时间或真正的动作,只是场地变幻。一时间似乎有一颗恒星的巨大蓝色镍铬合金盒子呼啸而过,而后黑暗再次笼罩他;在远处,又有些小光点飞过。

终于,他来到一个无法成为世界的世界,柠檬黄,湛蓝,绿,绿,还是绿。一圈绿色的日华高悬其上,直径是这世界的三倍,它似乎在愉快地律动。“看那生命之家。”不知何处传来阿努比斯的声音。

他看到了。那里温暖、光亮,充满生机。他感到了活力。“欧西里斯统治着生命之家。”阿努比斯道。

他进而看到长在人的双肩上的巨大鸟头,亮黄色的眼睛,活泼泼的。这只生灵就在他面前,立在强加于他眼前的世界之上那一片广袤无垠的绿色平原中,一手执生命之杖,另一手拿生命之书,从他身上似乎源源不断地放射出温暖来。

沃金此刻又听到阿努比斯的声音响起——“生命之家与死亡之家即包含中间世界。”

沃金感到一阵眩晕和下坠,他抬眼再次看着星空,星星们分开,又被某种力量相互聚合,这种引力清晰可见,时而不见,又再次可见,它们减弱、来临、退去、变亮,线条闪耀,起伏不定。“现在你得见中间生命世界。”阿努比斯道。

几重世界从他眼前翻滚而过,犹如奇异的大理石球,带斑纹的、规整的,光可鉴人,炽热夺目。“……囊括其中,”阿努比斯说,“那伸展于仅有的两极之间的场,将他们尽数包含。”“两极?”现名为沃金的那个金属脑袋问道。“生命之家与死亡之家。中间世界确实都在围绕它们的太阳转动,但又都不离生命和死亡的路径。”“我不明白。”沃金道。“你当然不会明白。宇宙间,什么既是最好的祝福,同时又是最坏的诅咒?”“我不知道。”“生命,”阿努比斯说,“又或死亡。”“我不明白,”沃金问,“你用了‘最’这个词,你要的是一个答案,但是你却说出了两件事。”“是吗?”阿努比斯问道,“果真如此吗?就因为我用了两个词,真的就表明我说了两件单独的、不相干的事吗?一件事物难道不可拥有两个相异的名字?以你自己为例,你是谁?”“我不知道。”“那么,这可能是智慧的发端了。你极可能是一架机器,碰巧被我选中赋予肉体,在一段时间内为人,而现在我又把你变回一具钢铁躯壳;同样你亦可能是一个人,我选中将你变为机器。”“这有什么区别?”“没有。没有任何区别。但你无从得知。你没有记忆。告诉我,你活着吗?”“是的。”“为何?”“我能思想。我听到你的声音。我有记忆。我能说话。”“凡此,有哪个是生命的特征?别忘了你没有呼吸,你的神经系统是一堆金属导线,而且我已烧掉了你的心。也别忘了,我还有一些机器,论辩胜过你,记忆优于你,演说强似你。所有这些,有哪个能给你半点借口说你是活着的?你说你听到我的声音。‘听到’是一个主观现象对吗?很好。我现在断开你的听觉。仔细看着,你是否顿时停止存在。”

……一片雪花飘落于一口井,没有水的井,没有四壁,没有底,也没有顶。现在,拿走雪花,只观想飘零……

不知过了多久,阿努比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知生与死的区别所在?”“‘我’即是生,”沃金道,“不论你给予或夺走什么,只要‘我’还存在,即是生命。”“睡吧。”阿努比斯道。此时在死亡之家,已经没有人在听他说话了。

沃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安排在王座旁边的桌子前。他又可以看到了。他看到死人们的舞蹈,他听到他们随之舞动的音乐。“刚刚你死了吗?”阿努比斯问。“没有,”沃金答,“我睡着了。”“区别何在?”“刚才我仍在这里,虽然我自己不知晓。”

阿努比斯大笑。“假如我永不唤醒你呢?”“那样,我猜我就是死了。”“死了?假如我没选择去施展神力唤醒你呢——即便这神力一直都存在,而‘你’也一直都在这里,供我使用?”“如果这事没有达成,如果我永远只是潜在的,那这就是死亡。”“刚刚你还说睡和死是两件事。难道这两者间的区别只是时间的长短?”“不,”沃金道,“这关乎存在。睡之后是醒,生命仍存在。当我存在,我知晓。而我不存在时,我一无所知。”“那么,生命是无?”“不。”“生命是存在?像这些死人?”“不。”沃金答,“生命是知晓你自己的存在,至少部分时间是知晓的。”“这过程又属于什么?”“‘我’。”沃金答道。“‘我’又是什么?你是谁?”“我是沃金。”“我不过不久前才赐予你这名字!在那之前你是什么?”“不是沃金。”“死的?”“不!活着!”沃金叫道。“在我的领地请不要大声叫嚷,”阿努比斯道,“你既不知道你是什么、是谁,也不知道存在与非存在之间有何区别,而你却敢于跟我论辩生与死!现在我不是要提问,我是在讲述。让我来给你讲讲生,讲讲死。“生命太多了,同时生命又远远不足,”他开始道,“死亡也是同样。现在,让我厘清这些似非而是的论点。“生命之家距离这里如此遥远,假如自你进入我的领地那天起,一束光向生命之家飞去,那么它到现在也不过旅行了其间距离的一小段而已。在生命之家与死亡之家之间,就是中间世界。在我的宫殿与欧西里斯的宫殿之间,流动着生与死的浪潮,中间世界就在浪潮之中移动。我说的‘移动’,不是指像那束可怜的光一样爬行。不如说它们像海洋的浪潮,只是这海洋只有两岸。我们二人可以在任何我们想要的地方兴风作浪,不必搅动整个大海。这些浪潮是什么?它们又有什么用?“有些世界,生命太多了,”阿努比斯继续,“生命——蠕动、发芽、受孕、让自己窒息;这些世界过分宽大仁慈,充斥着太多让人得以活命的科学——这些世界终将在它们自己的精液中溺亡,用一群群大肚子的女人填满它们的土地——就这样,这些世界终将不堪承受自己沉重的丰硕而走向死亡。然而还有另一些世界,萧瑟、贫瘠、严寒,生命于其中就像谷粒被碾碎。即使有身体改良技术和世界改装机,也仅有几百个世界是适宜居住的,六个智慧物种就栖居其中。那些最严酷的世界,急需要生命。而在最优越的那些世界里,生命可能成为致死的祝福。当我说到某些地方需要或不需要生命,毫无疑问我就是在说需要或不需要死亡。我说的不是两样东西,完全是一码事。欧西里斯和我是簿记员。我们借记,我们贷出。我们兴起风浪,我们又让风浪沉到大洋底。难道我们能指望生命限制自己?不。生是‘二’在无意识间奋力要变成‘无穷’。难道我们能指望死亡限制自己?从不。死同样是‘零’在无意识间尝试要包含‘无穷’。“然而必须要对生和死进行控制,”他说,“否则,富于生命的世界将崛起衰落,崛起衰落,在君权与无秩序之间循环往复,最终归于瓦解;荒芜的世界则将被零彻底覆没。统计学为引导生命而造好了边界,生命却无法将自己克制其中。所以,生命必须被克制。它于是被克制了。欧西里斯和我掌管中间世界。它们位列于我们掌控的领地中,我们可随意开启它们,或关闭它们。你明白了吗,沃金?你开始理解了吗?”“你限制生命?你造成死亡?”“在我们选定的世界,我们可以让不育降临到任何我们选中的种族,甚或全部六大种族,并持续足够必要的时间。我们也可以操纵寿命长短,大批减少人口。”“如何减少?”“火灾。饥荒。瘟疫。战争。”“那些贫瘠世界、干枯世界呢?它们怎么样?”“我们可以保证多胎生育,也不去篡改寿命长短。新死之人不会被送往这里,而是送往生命之家。在那里他们被修补,或者器官被用来建造新的人,这些人有些具备人的心智,有些不具备。”“其他的死人们怎样了?”“死亡之家,是六大种族的墓地。在中间世界,没有合法公墓。过去有几次,生命之家号令我们接收他们的死者或者身体器官;还有几次,他们将多出来的死人运给我们。”“这难以理解。听起来非常无情,非常残忍……”“这就是生,这就是死。宇宙间,它既是最好的祝福,也是最坏的诅咒。你不必要理解它,沃金。你领悟也好,不领悟也罢,你赞同也好,不赞同也罢,都丝毫不能改变它的运作。”“您,阿努比斯——和欧西里斯一道——你们何以控制它?”“有些事你无权知情。”“中间世界又如何接受你们的控制?”“它们据此生,它们据此死。它们无从拒绝这控制,因为它们要继续存在就必须如此。这是一条自然规律,它绝对公平,对所有来到铁律之下的,它一概施加同等威力。”“有人能逃过铁律?”“这个问题你将了解更多,要等我准备好再告诉你,现在还不行。沃金,我将你造成了一部机器。现在,我要把你变成人。是谁决定你如何开始,从何处开始?假如我现在擦去你的记忆,并重塑你,你将只记得你始于钢铁。”“您会这样做吗?”“不。一旦我指派新任务给你,我想要你装备现有的一切记忆。”

此时阿努比斯举起双手,在头顶相击。

一架机器将沃金从架上取下,关掉他的感官,并将他放低。音乐搏动着,围绕着舞者,二百支火炬犹如不死的思想,在柱头熊熊燃烧。阿努比斯注视着这间大厅的地板,那里有一块焦黑的地方;头顶,烟雾的华盖在以它自己的节奏摇动着。

沃金睁开双眼,看到一片灰色。他仰面躺着,凝视上方。他身下的地砖冰冷,在他右侧,隐隐有火光跳动。突然,他握紧他的左手,去感受他的拇指,找到了。他叹了口气。“是的。”阿努比斯道。

他在王座前坐起身,向下打量自己,又抬头看着阿努比斯。“你已受洗,你又重新获得了肉身。”“谢谢。”“不客气。这里有的是新鲜材料。站起来!你还记得你上过的课吗?”

沃金站了起来。“哪些课?”“短时的游移术。让时间跟随心灵,而不是身体。”“是的。”“还有杀戮?”“是的。”“将二者结合?”“是的。”

阿努比斯站起身。他比沃金要高出整整一头,而沃金重获的身体足有两码高。“那就让我看看!“音乐停止!”他高喊,“生前名叫达尔高特的,请上前来!”

死人们停止了跳舞。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眨眼。有几秒钟的静默,没有言语,没有脚步,没有呼吸。

此时达尔高特开始在林立的死人群中移动,穿过阴暗,穿过火光,上前。看到此人后,沃金挺直身体,背上、肩上的肌肉瞬时变硬,胃部抽紧了。

黄铜色的金属箍穿过达尔高特的头部,覆盖他的颧骨,消失在他须发灰白的双颊上。另一条箍子则由他的眉骨之上横向包住额头,盖住两侧太阳穴,在头骨后面扣住。他的眼睛大张,虹膜泛黄,瞳仁血红。他向前推进的时候,下颌不停地在咀嚼,他的牙就是一排长长的阴影。他的头长在二十英寸长的脖子上,不停地从一边摆向另一边。他的双肩有三英尺宽,这让他整个看起来像是个倒三角形,因为他的双肋急骤收缩,让身体恰好架设在底盘上,肉体到底盘处消失。他的轮子慢慢转动,左后轮每转一次都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声。他的双臂整整有四英尺半长,他垂下双手,指尖刚好扫过地面。四只短短的、尖利的金属腿沿着他扁平的双肋向上盘起。随着他的移动,刀片在他背上竖起又落下。他终于来到王座前停了下来,他的尾巴——八英尺长的鞭子——在他身后舒展开。“只为今夜,这个千年之夜,”阿努比斯道,“我将你的名字再交还你,达尔高特。在中间世界,你曾经是数得上的威猛武士,达尔高特,然而你却用你的力量去对抗不死之身,直到在他面前受死。你残留的躯壳已被修复,今夜你必须用它来再次战斗。如果你一役毁掉这个名为沃金的人,就可以取代他,成为我在死亡之家的头号仆从。”

达尔高特将两只巨手在前额处交叉,长揖到地。

阿努比斯转向沃金说:“你有十秒钟的时间让你的头脑准备好作战。——达尔高特,站直,准备!”“主人,”沃金道,“我如何能杀死一个已死之人?”“那是你的问题。”阿努比斯道,“因为这个蠢问题,你已经浪费了全部的十秒钟。开始吧!”

传来了噼啪一声,和一连串金属撞击的声音。

达尔高特的金属腿向下弹出、伸直,让他又高出了三英尺。他跳跃,举起双臂,弯曲伸缩。

沃金注视着,等待着。

达尔高特用后腿直立,这样他的头离地有十英尺。

之后他双臂大展、尾巴卷起,跳跃着前进,头前伸、尖牙暴露。他背后的刀片像鳍一样打开,寒光闪烁,蹄子有如重锤落下。

直到最后一刻,沃金才突然跨步闪开,挥出一拳,对手的上臂格挡了一记。紧接着沃金奋力向空中跳起,避开身下的鞭子。

达尔高特虽然身形巨大,却极敏捷地收回动作并转身。他再次向后立起,用前蹄进攻。沃金避开来犯,但达尔高特下落时,双手落向沃金的双肩。

沃金抓住对手的两腕,猛踢达尔高特的前胸。对手的尾巴尖同时扫过他的右颊。沃金挣脱了抓住他肩膀的巨手,将头一低,用左手的掌缘劈向对手的肋下。鞭子又挥落,这次是打中后背。他对准对手的头发起一击,但那长脖子一扭,躲过去了,此时他听到鞭子啪地作响,只偏离了他几英寸。

达尔高特的拳头直取他的颧骨,他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滑倒在地板上。他就势一滚躲开蹄子,但他还未能起身,紧接着又一拳让他再次匍匐在地。

然而下一击袭来时,他用双手紧抓住手腕,将全身重量都甩向那只胳膊,同时头扭向一侧。达尔高特的空拳打向地板,沃金重新站稳脚跟,同时左手给出一记重拳回击。

达尔高特的头随这一击摇动,鞭子在沃金耳边噼啪作响。他又出一拳打中扭动的头,然后随着达尔高特的后腿像弹簧般绷直,他也被向后抛出,对手肩膀打中了沃金的前胸。

达尔高特再次向后立起。

然后,头一次,他开口说话了。“上啊,沃金,上!”他说,“达尔高特就要成为阿努比斯的首席仆从了!”

蹄子向下飞落的时候,沃金攫住了金属腿,双手各执一只,紧抓在腿中段处。他早预备好了蹲伏的姿势,现在,他的双唇向后咧,露出咬紧的牙齿,而达尔高特在他上方,招数未发便冻结住了。

沃金大笑着,向上跳起站直,用两臂抓住对手后腿猛掷,将对手向上高高地抛起,达尔高特拼命挣扎,想免于后背着地。“蠢货!”沃金叫道。他的声音起了奇异的变化。他的话像是一只铁铸的大钟敲响了一下,余音在大厅里环绕。从死人堆里传出了一阵轻柔的呻吟声,恰如他们从坟墓里被引出的时候一样。“你说什么‘上啊’?什么‘沃金!’?”巨蹄下落,沃金在其下大笑着向前迈了一步。“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用双臂紧紧锁住巨大的金属躯干,那些蹄子在他背后无助地乱踢一气,充当尾巴的鞭子抽动、爆裂,在他的肩膀留下一道道痕迹。他的手从容地放在锋利的脊骨之间,然后,他把这一堆靠在他身上,已经支离破碎了的坚硬钢铁捏碎。

达尔高特的大手伸向他的脖子,但是手指却够不到他的喉咙。沃金双膝弯曲承受重负时,脖子上肌肉绷紧,青筋暴露。

他们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地站了不知多少时间。火光和影子在他们的身上摔跤搏斗。

之后,随着强大的抓举动作,沃金猛地将达尔高特举离地面,转身将他狠摔了下去。

达尔高特在空中翻转,腿疯狂地踢着。他脊背上的刀锋展开又合上,尾巴伸出,噼啪作响。他双手举起捂住脸,但最终落到阿努比斯的王座前,崩塌了。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着,钢铁身体已经裂成四块,脑袋在通向王座的第一级台阶上摔碎了。

沃金转向阿努比斯。“够了吗?”他问。“你并没有使用短时游移术。”阿努比斯道,对刚刚还叫作达尔高特的那一堆废墟,他甚至都没向下瞧一眼。“没有必要。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强大的对手。”“他曾经强大。”阿努比斯说,“你为何发笑?在你与他打斗时,为何好像在质疑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有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不可战胜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另外某个不知恐惧、不知怜悯、不知懊悔的人?”“是的。”“你仍觉得如此吗?”“不了。”“那么,为何你不再叫我‘主人’了?”“战斗的激情让我情绪激动,冲淡了我的礼仪观念。”“失礼就要立刻补救。”“好的,主人。”“向我道歉。请求我的原谅,要最卑微地请求。”

沃金匍匐着拜倒在地。“我请求您的原谅,主人,最卑微地请求您。”“起来吧,就当你已被原谅。你胃里原来那点东西折腾这么久怕是早就消耗光了,现在你去休整一下吧。——音乐,舞蹈,请继续!为庆祝这次命名,庆祝沃金的千年之夜,来点祝酒和笑声吧!请把达尔高特的尸首残骸移出我的视线!”

这些都一一实现了。

沃金饱餐了一顿。死人们的歌唱和舞蹈,似乎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名副其实的时间尽头。此时阿努比斯做了一下手势,先示意左侧,再示意右侧,柱子上的火把,一根隔着一根收敛,熄灭。阿努比斯居高临下对沃金道:“把他们弄走。把我的权杖拿来。”

沃金站起来发出指令。之后,他引领着死人们走出大厅。随着他们离去,桌子在柱子之间消失。一阵奇异的风撕开了烟幕穹顶。巨大的灰毯被撕成碎片,就在此时,剩余的火炬也熄灭了,大厅里的光源,只剩下王座两边那两只碗发出幽幽的光。

阿努比斯盯视着黑暗,那些被俘获的光线在他的召唤下重新组合。他看到了达尔高特再次在他的王座脚边倒下,静卧着;他也看到了他命名为沃金的那人站在那里,咧着嘴笑,甚至有一瞬间——也许是火光在捣鬼?——他还看到在那人的眉上有一个印记。

远处,一个巨大的房间内,光线晦暗、昏黄,角角落落都异常拥挤。在这里,在他们敞开的坟墓上方,死人们再一次躺在他们看不见的灵柩上。他们晕厥、起身,又倒下,沃金听到了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他手执着权杖,自高台上走下。“老家伙。”他早前跟这人说过话,现在,这老头儿的头发和胡子都沾满了红酒,左手腕上嵌着的那块表也已经停了。“老家伙,我来问你,如果你知道,一定要回答我:那是什么声音?”

这双一眨不眨的眼睛抬起,却穿过沃金的目光向外看去。双唇启动:“主人……”“在这里,我不是主人。”“……主人,那不过是一只狗在吠叫。”

沃金便又走上高台,让所有死人返回他们的墓中。

此时,光消失了,权杖指引他穿过黑暗,走过已经注定的那条道路。“我把你的权杖取回来了,主人。”“起身,过来。”“死人们都回到了他们应该待的地方。”“很好。——沃金,你是我的人?”“是,主人。”“你会执行我的命令,在一切事务上为我服务?”“是,主人。”“你正是因此才成为我的密使,前往中间世界和世界之外。”“现在我要离开死亡之家了?”“是的,现在我将遣你去执行一个使命。”“何种使命?”“说来话长,而且很复杂。在中间世界,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非常老了,这你可知道?”“是的。”“也有些人凌驾于时间之上、死亡之上。”“死亡之上,主人?”“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有些人已经实现了某种不朽。也许他们顺从生活的潮流,积蓄力量,逃离了死的浪潮;也许他们调整了生物化学机能,抑或是他们不断修补身体,甚或是他们拥有很多躯壳,可以随意更换,甚至偷来新的更换;也许,他们具有钢铁之躯,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躯体。不论是何种方法,当你进入中间世界时,你会听到别人在谈论‘三百不朽者’。三百只是个大致的数字,因为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们。实际上,有二百八十三个不死之人。他们在生死之事上作弊,你可以想见,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搅乱了平衡,他们启发众人奋力效仿他们的传奇,也引得众人敬他们为神。他们中有些是无害的漫游者,但有些不是。所有这些不死之人都极具力量又极狡猾,都精于延续自己的存在。有一个特别臭名昭著,而你的使命就是去消灭他。”“他是谁呢,主人?”“他名叫‘曾经一千王子’,栖居于中间世界之外。他的王国处于生与死的领地之外,那里永远不明不暗。然而,他非常难以寻到,因为他时常离开自己的领地,擅入中间世界或其他地方。我意图消灭他,因为他同时违抗死亡之家和生命之家已有多时。”“他长什么样,这位曾经一千王子?”“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形。”“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不知道。你须去寻觅。”“我怎能认出他?”“通过他的行为、他的言语。他处处与我们作对。”“但必定也有他人与你们作对……”“凡是与我们作对的人,格杀勿论。然而,你一定会辨认出这位曾经一千王子,因为他是所有人中最难消灭的。他极有可能消灭你。”“假如他能办得到的话。”“那么我将再次花上一千年的时间来训练另一位密使来执行这个任务。我并不指望今天或明天就看到他覆灭。毫无疑问,光是找到他就可能花上你几个世纪。时间无关紧要。他要真的对我或欧西里斯形成威胁,还得经过一个世代。在旅行途中,你会听闻他的消息,追踪他。而当你真的找到他时,你会认出他的。”“我的力量足以毁灭他吗?”“我认为你可以。““我准备好了。”“那么我将送你上路。我赐予你召唤我的能力,在中间世界,当你感到有必要时,你也可以从生命之地或死亡之地汲取力量。这将使你不可战胜。当你觉得需要时,你便向我汇报,而当我想要了解情况,我也会去找寻你。”“谢谢你,主人。”“你要立刻遵从我的指令。”“是。”“现在去休息吧。你睡好吃饱之后,就将启程奔赴你的使命。”“谢谢。”“这将是你倒数第二次在这死亡之家睡眠,沃金,你要冥想思索其中蕴含的玄妙。”“我常常这样做。”“而我,便是这玄妙之一。”“主人……”“玄妙即是我名字的一部分。永远不要忘记这点。”“主人啊——我如何能忘?”

红女巫苏醒

洛基亚的女巫在睡眠中不安地翻动,喊叫了两声。她已沉沉地睡了许久。她的仆从跑来想要安抚她,结果却帮了倒忙,让她完全醒了过来。女巫在靠枕中间坐起身来。在她教堂一般高耸的大厅中,时间以塔尔昆王般令人迷醉的大踏步,从她床榻边鬼影一样溜走;然而她看到了他,用某种手势和咒语冻结了他无辙迹的行踪。她于是听到了自己发出的两声叫喊,用她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她刚刚负载着的、梦一般幽暗的、引她尖叫的东西。让十架加农炮轰鸣,再将它们从空气和听觉中移除,只留下中间九个拥挤的沉默。随后,让这些都变成心跳,感受充满身体的神秘。在静止的中心,放上一条蛇蜕下的干燥的皮。现在,不能发出一声呻吟或悲叹,哪怕是已经沉没的船返回港口。要从那梦一般幽暗的东西撤离,它雨点般急骤的罪恶的祈祷词,在你肚子上未曾说出的冷冰冰的祈祷,也一同撤走。想想累垮的马儿,说谎者的诅咒,也许想想疯诗人弗莱明的一行诗句,比如“球茎复活了水仙,在它的季节之内”。如果你在一生中爱过,努力想着你的爱。如果你背叛过,那么在这一刻假定你已被原谅。如果你害怕过,暂时装作那些日子已经过去并将一去不返。相信这些谎言吧,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将你的仆从拥入怀中,不管它叫什么名字,轻抚它,让它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用生和死去换得遗忘,但是光与暗终会抵达你的骨,你的肉。黎明会到来,一同到来的还有记忆。

红女巫在她教堂一般高耸的大厅中熟睡,跨越过去和未来。她梦里的强暴者正在逃走,在黑暗的通道尽头消失,而时间在事件周围嘀嗒着走成历史。现在女巫在她的睡梦中微笑了,因为两面神贾努斯又是什么事都只做一半。

她让时光倒流回归荣耀,现在,她栖息在他绿色、温和的注视下了。

死,生,魔术师与玫瑰

听听这世界。这世界名为极乐,它不难被听到:它的声音可能是笑声、叹息、满足的打嗝;可能是机器运转的笨重的“咔啦咔啦”声,也可能是心跳;可能是人群的呼吸,也可能是说话;可能是脚步声,更多脚步声,一个吻的声音,一次拍击,一个婴儿的啼哭;音乐,也许是音乐。打字机键盘在漫漫黑夜敲击,意识在亲吻着纸张?也许吧。现在忘掉声音与语言,来看这世界。

首先,色彩。随便说一个吧。红色?河岸是红色的,绿色的水流在两岸间运送,在紫色的岩石上冲撞。远处的城市显示出黄色、灰色和黑色。在河的两岸,露天的空地上,到处都搭满帐篷。你能从中挑出任意一种颜色:它们什么颜色的都有。有上千顶帐篷,像气球,像印第安人的棚屋,像无根的蘑菇,在一片蓝色的田地中怒放着。帐篷之间串起窄三角旗,填满流动的色彩——人群。三座柠檬色的桥从河上跨过。这条河注入奶油状的海,海水永远在膨胀,水面极少下降。从海中驶往那条河的,有不少驳船、轮船和其他运输工具,纷纷停泊在岸边。还有更多船只从天上来,在蓝色织就的大地上随处停靠。乘客们在帐篷间走动。这些客人种族不同,类型各异。他们吃东西,交谈,玩耍。就是他们发出了那些声响,带来了那些色彩。都清楚了?

微风轻吻,飘来万物生长的甜甜气味。这些微风和气味到达集市中时,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些锯末的味道,令人愉快;也有些汗味——部分汗味来自你自己,倒也并非不愉快;还有些燃烧木头的烟味,食物的味道,酒类的纯净香气。闻闻这个世界。品尝一下,吞一口,咽到肚子里。让它充满你。

——就像那个带着一只眼罩、执登山杖的人。

此人在大声叫卖的小贩、母马中间穿梭,肥胖如阉人,但他并不是太监。他的皮肤呈现出怪异的肉色,右眼处是一个不停转动的灰色轮子。一个星期没刮的胡子衬托出他脸的轮廓,而他身上那污渍斑斑的袍子,完全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他停下脚步,买了一大杯扎啤,又挪动到人群中观看斗鸡。

他用一块硬币下注,投给了体型比较小的那只,结果它把比它大的对手撕碎,于是他赢得了他的啤酒钱。

他又去看了一场初夜表演,到毒品展览会尝试了样品,还挫败了一个穿白衬衣的棕色人,那人试图要猜他的体重。此时,一个矮个子、黑眼珠、两眼靠得很近的人突然从附近一个帐篷里钻出来,蹭到他身边,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嗯?”他的声音似乎从中间发出,极有力地传出来。“从您的装扮看,您是个牧师?”“啊,我是。我是个非有神论、无宗派的传道者。”“太好了。您愿不愿意挣点小钱?只需要花您不长的时间。”“你要请我做什么呢?”“那边帐篷里有个人要自杀,需要掩埋。他的墓穴已经挖好了,我们也卖了不少门票。观众们正越来越躁动。我们的表演者如果没有合适的宗教仪式伴随,就不肯继续;但是我们现在没办法叫醒我们的牧师。”“明白了。十块钱吧。”“五块可以吗?”“去找别的牧师吧。”“好吧好吧,就十块。快来吧!他们已经开始拍巴掌起哄了!”

他走进帐篷,眨眨眼。“牧师来了!”司仪大声喊道,“现在我们要开始了。神父,您的名字是?”“有时候人们叫我迈德拉。”

那人一怔,转过身盯住他,舔了舔嘴唇。“我……我没认出来。”“咱们先做眼下的事儿吧。”“好的,神父——大家请让一下!到这边来!精彩的表演!”

人群为他们分开。帐篷里大概有三百人。顶灯照射着的正中间,用绳子圈出了一片空的土地,

地上有个挖好的墓穴。在光束中,能看到飞虫在飘落的尘土中旋转飞舞。敞开的墓穴旁边放置着一口开着盖的棺材。一个木制小平台上摆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也许有五十岁。他的脸是扁平的,满是皱纹,肤色苍白。眼睛有点向外凸出。他只穿了一条短裤;胸前、胳膊上和腿上都长满灰色的毛。当那两个人分开人群向他走来时,他向前俯身,斜眼看着。“都准备好了,多尔敏。”小个子道。“我的十块钱。”迈德拉说。

小个子男人迅速塞给他一张卷着的纸币,迈德拉检查了一番,放进了自己的钱包。

小个子爬上中间的小平台,对着人群微笑。然后他将头上的草帽向后推了推。“好啦,朋友们!”他开始道,“现在,一切就绪。我敢说你们一定会觉得非常值得期待。我刚刚已经说过,这个人,多尔敏,他现在要在你们眼皮底下自我了结。由于个人原因,他决定自绝于我们的种族,并且他同意当众表演,这样他可以赚一点钱补贴家人。在他表演后紧接着是真实的掩埋,就埋在你们现在站着的这片土地上。毫无疑问,你们大家都很久没有目睹真正的死亡了——而且我估计在场的各位也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埋葬。现在,就让我们把现场交给这位牧师和多尔敏先生。让我们给他们二位热烈的欢迎!”

帐篷里响起了掌声。“……最后要说一下注意事项。大家不要站得太近。毕竟我们要引燃军火,尽管我们这座帐篷整个都做过防火措施,但还是小心为好。好了。可以开始了!”

他从平台上跳下,迈德拉登上去,向坐着的那人俯身靠过去。椅子旁边放着一个罐子,上面写着“易燃”字样。“你确信你要这样做?”他问那人。“是的。”

他盯视那人的眼睛,那对瞳孔没有放大,也没有丝毫缩小。“为什么?”“由于个人原因,神父。我不想详细叙述。请您听我的告解吧。”

迈德拉把手放在那人的头上。“现在有可能听到我的诸灵,他们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我向他们祈求,你如今要做的那件需要原谅的事,不论成败,你都会被原谅。而同样,假如你的身体消亡后,你希望得到的回报并不是原谅,而是别的什么,那么我祈求,不论你希冀的是什么,都将授予你,或者视实际情况暂缓授予,总之必将以适当的形式给予你应得的回报。作为你本人和可能并不是你本人的某事物的中间人——而不是你本人的某事物也许对于你死后能否得到这样的回报与你同样关心,并且极有可能受到此仪式的某种影响——我以被推举的中间人的权力,发出如上所说的祈求。阿门。”“谢谢你,神父。”“好美!”前排有位长着蓝色翅膀的胖妇女抽泣起来。

名为多尔敏的那人举起写着“易燃”字样的罐子,拧开盖子,将其中的内容物倾倒在自己身上。“有人抽烟吗?”他问道。小个子男人递了一支烟过去。多尔敏将手伸进自己的短裤口袋,抽出一只打火机。之后他停住手,抬头向人群看去。有人叫喊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微笑了一下,回答说:“也许是为了抗议生命的笼统。生命是个愚蠢的游戏,不是吗?跟我来……”之后他打着了打火机。这时候,迈德拉早已远远地退出了绳子围的圈。

火焰腾起,发出了大量的热,一声惨叫像是一支火热的钉子,穿透了所有事物。

手执灭火器站在近旁的六个人看到火没有扩散的趋势,松了一口气。

迈德拉两手交叠,撑住手杖,将下巴放在两手上。

过了一会儿,火势变小熄灭了,戴着石棉手套的人走上前来,处理残留的遗骸。观众们极其安静,至此,还没有任何掌声。“所以,死就是这样子的!”终于有人小声说。这句话悄悄地传遍了帐篷。“也许是。”从帐篷的后面传出一个清晰欢快的声音,“但也许不是。”

所有的头都转向说话人,说话人向前走来。这人高个子,留着一副尖尖的绿色胡须,眼睛与头发也是绿色的。他肤色很浅,鼻子又长又细,身着绿色与黑色的服装。“是魔术师。”有人说,“河对面表演的魔术师。”“正确。”魔术师答道,一边微笑着点头。他穿过人群走到前面,一路用一支带银冠的手杖开道。

棺材的盖子盖上了,魔术师停下脚步,轻声道:“强大的迈德拉。”

迈德拉回头应道:“我一直在找你。”“我知道。这正是我来的原因。这儿在搞什么愚蠢的营生呢?”“自杀表演。”迈德拉回答,“一个名叫多尔敏的人。这些人都忘了死是怎么回事。”“这么快。这么快。”魔术师叹道,“那我们让他们的钱花得更值吧——让他们看一个全套轮回。”“弗莱明,我知道你能做到。但是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戴草帽的小个子向他们走过来,用黑黑的小眼睛盯着他们。“先生,”他对迈德拉说,“在下葬之前,你还有什么别的仪式要完成吗?”“我——”“当然没有。”弗莱明抢道,“人只能埋葬死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个人还没有死。他只是在闷烧。”“先生,您错了。我们这个表演是来真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他还活着,你会愉快地发现他还能重新站起来走路。”“你这是在妖言惑众。”“我只是个卑微的魔术师而已。”弗莱明一边说,一边踏入了圆圈。

迈德拉紧随着他。弗莱明于是举起手杖,用某种神秘难解的手势挥舞着它。手杖发出绿色的幽光,绿光紧接着向前跳动并落到棺材上。“多尔敏,醒来吧!”弗莱明道。

观众们都拥上前。弗莱明和迈德拉一直走到了大帐篷的墙边。小个子本想跟着他们,但此时棺材中传来了敲击声,小个子被搞得心烦意乱。“兄弟,我们最好还是走吧。”弗莱明边说,边用他的手杖尖划开帐篷的织布。

他们二人穿墙而过,走到外面的世界,此时,棺材盖子缓缓地升了起来。

他们身后响起了一片叫嚷声。“假的!”“退钱!”的尖叫、大喊和“看哪!”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这些肉眼凡胎多么愚蠢!”身着绿衣的人道。此人是世上众生中,少数几个能够正确引用这个词并知其所以然的人之一。

来者正骑在他亮闪闪的金属坐骑背上,从天而降。他的坐骑有八条腿,蹄子都是钻石。它的身体有两匹马那么长,脖子与身体同样长,而头是金子做的天狗,它的鼻孔中喷射出蓝色的光束,尾巴则是三支天线。它穿越星星之间的黑暗,机械腿缓缓移动,步履用时均匀地从虚无走向虚无,它的。然而,它每迈动一步都比上一步多走一倍远。恒星闪过,被甩在身后,又闪烁着熄灭。它越过坚实的固体;它穿过地狱之火;它刺透星云;在夜的森林中,星的暴风雪中,它越来越疾速地穿行着。据说,只要有足够的助跑,它可以一步跨越整个宇宙。而在那之后如果它继续奔跑,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它的骑手曾经是人,就是人们称为钢铁将军的那个人。他并不是身着盔甲,那盔甲本身就是他的身体。在旅途之中他关闭了他身上大部分的人性,现在,他正透过坐骑脖子上那些铜树叶一样的鳞片,盯视着正前方。他用左手指尖轻轻执着四根缰绳,每一根缰绳都像一束丝般密集。在他的小手指上,戴着一个晒黑了的人皮指环,因为他戴任何金属首饰都毫无意义,而且会叮当作响。这块皮曾经属于他自己,或者至少,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间,曾经是包裹着他的皮肤的一部分。

不论走到哪里,他都随身带着一只可折叠的五弦班卓琴,就放在他身上曾经生长心脏的位置。弹起琴,他就变成了一个邪恶版的音乐之神奥菲斯,人们会跟随他下地狱。

他也是整个宇宙间少有的瞬时游移术大师之一。据说,除非他自己允许,否则,任何人都无法用手触摸到他。

而他的坐骑曾经是一匹马。

看看这极乐世界,它的色彩、它的笑声和微风。像加尔康的梅格拉一样看看这极乐世界吧。

梅格拉是加尔康第73助产中心的护士,她清楚,这世界就是小宝宝们。极乐同时有大约100亿人在呼吸,还不断有新人在产生,却很少有人死去。受损的人都得到修补。婴儿死亡率为零。极乐世界中,最常听到的声音就是新生儿的哭叫和他们父母造人时的欢笑。

加尔康的梅格拉透过长长的金色睫毛,用钴蓝色的眼睛看着极乐世界。纤细的浅金色发丝抚弄着她裸露的肩,两束较硬的毛发在眉间相交形成一个X形。她的鼻子很小,嘴是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几乎没什么下巴。她身着银束胸、金色腰带和银短裙。她身高不足五英尺,身上总带着一抹花香,尽管她从未见过那些花。她戴着一个金色项链坠,只要有男人把催情药放在她面前,这个坠子就会在她的胸口变热。

梅格拉整整等了九十三天才获准进入集市。等待名单很长,这是因为,像这个大集会所在的这片地方——多姿多彩,充满各种味道和丰富的活动——已经是极乐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露天空间了。极乐世界总共只有十四座城市,但这十四座城市覆盖了从大海到奶油海之间的所有四座大陆,向下掘地甚深,向上高耸入云,有一部分甚至深入海底。事实上,所有的城市都跟其他城市相互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几层大陆的文明。但由于有十四个独立的市政府,各自又都有清晰的地方管辖权,所以一般认为极乐世界有十四座城市。梅格拉所在的城市是加尔康,在那里,她的工作就是照料哭叫的新生命,偶尔也照料哭叫的老生命,各种肤色、各种形状的都有。由于可以建造特定基因模型来满足父母提出的特殊愿望,再通过手术替换受精卵细胞的细胞核,理论上她能看到各种不同形状的生命降生,而实际上她也确实什么样的都见过。梅格拉自己的父母相当守旧,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她长成一个有钴蓝色眼睛的洋娃娃,但是要有一打男人加在一起的力气,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在生活中照顾好自己。

然而,梅格拉成功照顾自己十八年后,她决定她应该为共同呼吸做出自己的贡献。谋求无限大必须有两个人,梅格拉在集市的敞开空间中,决定她要追求的色彩和浪漫关系。生命就是她的职业、她的信仰,她渴望更好地为生命服务。在她面前,有一个月的假期。

现在她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找到那另外一半……

夜哭之物在它那没有枷锁的牢笼中提高了声音。它哀嚎、咳嗽、吠叫、语无伦次地讲话、痛哭。它被包裹在由波动的能量构成的银色的茧中,由一张无形的力量之网吊悬着,挂在一个从未见过日光的地方。

曾经一千王子用镭射光搔弄它,用伽马射线照射它,将超声波和次声波之间的不断变化的波长注入它。

它安静了。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王子从他带来的机器上抬起头,瞪大了绿色的眼睛,他薄薄的唇的一角稍稍向上抽动,想要发出一个没能发出的微笑。

它再次开始尖叫。

他咬着奶白的牙齿狠狠地咒骂,把黑色的斗篷帽子向后掷去。

在无门之境的暮色中,他的头发就像是待提纯的金子。他向上盯着那团几乎成形的东西,它在光束中痛苦地扭动。由于他经常这样咒骂,即便他自己忘却,他的唇也能机械地嚅动,产生它们已经说惯的词语。

十个世纪了,他一直在试图杀掉它,它却仍然活着。

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将头埋低,消失了。

在光束中,在夜色中,一个黑暗的东西尖叫出声。

迈德拉将量杯稍稍倾斜,斟满了他们的杯子。

弗莱明举杯,越过帐篷前面宽敞的空地向外注视,一饮而尽。

迈德拉再次倒酒。“那不是生命,那也不公平。”弗莱明终于开口道。“然而你从没积极地支持过那个项目。”“那有什么?我总是受我当前的感受支配。”“一个诗人的感受……”

弗莱明捋着胡子。“我永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忠诚于某个人或某件事。”他答道。“可惜。可怜的第七驻地使者。”“这个头衔在驻地消失后就没有了。”“流亡的贵族们往往要保留一些能表明他们往昔荣耀的小物件。”“面对黑暗,你能看到什么?”“什么也看不见。”“正确。”“这有什么联系?”“黑暗啊。”“我不明白。”“就是,武士牧师先生,所有东西在黑暗中都相同。”“不要说谜语了,弗莱明。你到底有什么事?”“你为什么来这儿寻找我,来集市上?”“我拿到了最新的人口数字。在我看来,这数字几乎要达到那神秘的临界点了——这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要看看吗?”“不。我用不着看。不论数字是多少,你的结论都是对的。”“你用你的特殊感知就可以感觉到——从力量之潮之中?”

弗莱明点点头。“给我一支烟。”迈德拉说。

弗莱明将手一挥,指间就出现了一支点燃的香烟。“这次很特殊,”诗人说,“不仅仅是生命之潮的衰颓。恐怕这次是毁灭性的狂潮。”“这些将如何显现?”“我不知道,迈德拉。不过我可是一分钟都不想多留。”“哦?你准备何时走?”“明天晚上,虽然我知道我又嘲弄了黑潮。我想我最好写写我的临终遗言,宜早不宜迟,最好用五步音律写。”“还能剩下其他人吗?”“没有了。在这极乐世界,我们俩是仅有的不死之人。”“你走时能给我留个门吗?““当然。”“那么我也在这集市上待着,到明天晚上。”“我强烈建议你马上就走,不要等。我可以现在就给你开个门。”弗莱明又挥了一下手,给自己变出一支烟。他看到他的杯子再次斟满了,于是呷了一口。“马上离开是智慧的,”他断言,“但智慧本身是知识的产物,而知识,很不幸,一般来说却是愚蠢行为的产物。所以,为了增加我自己的知识,增强我的智慧,我要多留一天来看看会发生什么。”“那么,你认为明天会发生某种特殊事件吗?”“是的。毁灭性的狂潮。我感觉到力量在逼近。最近,那座万物汇集的大房屋有点动静。”“那么,这样的知识,我也想得到,”迈德拉道,“这会影响我从前的主人——曾经一千王子。”“你还在抓住过时的忠诚不放,强大的人。”“也许吧。那你的借口是什么?你为何要用这样的代价来增强你的智慧?”“智慧本身就是目的。而且,这些行为可以成为一首好诗的灵感来源。”“如果死亡是好诗的灵感来源,那我宁可不要那么多好诗。不过,我有种感觉,王子他应该知道中间世界的最新发展。”“我要为你的忠诚喝一杯,老朋友,虽然我觉得我们的前主子对现在这种混乱局面至少也要负部分责任。”“你对这件事的态度我并不是不知道。”

诗人又呷了一口酒,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的眼睛此时变成了单色的,纯绿,发着光。本来在四周的白色光消失了,中间的黑色瞳孔也消失了。他的双眼现在变成了浅翡翠一般,每个瞳孔中闪烁着一点金黄的火星。“以我魔术师和预言家的能力来说,”他的声音此时已经变得很遥远、单调,“我知道它现在已经降临到极乐世界,那个预示着混沌的东西。我也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也来了,因为我听到了从黑暗中传来无声的蹄音,我看到它无形地大踏步越过星辰移动。也许我们自己也会被卷入这个东西,尽管我们完全不想参与。”“在哪里?会发生什么?”“在这里。那不是生命,那也不公平。”

迈德拉点头道:“阿门。”

魔术师咬紧牙关。“我们命中注定要见证此事。”他决心已定,双眼燃烧着地狱之火,在他黑色手杖的银柱头上,他的指关节变白了。

……一位等级最高贵的阉人牧师,在一双旧鞋子前摆放烛台。

……那条大狗撕咬着一只脏手套,这只手套已见证过了许多更美好的世纪。

……眼盲的命运女神诺恩用手指——一些木槌——敲打着一片小小的银质砧座。金属砧板上放置着一段蓝色的光。镜子中,站在镜前的无形之物的影像变活了。

镜子挂在一个从未安放过家具的房间里,在悬挂着黑色壁毯的墙上,在红女巫和她的火焰面前。

向镜子里面看,如同透过窗户看进一个房间——里面布满粉色的蛛网,一阵风猛地吹来,蛛网被搅动了。

红女巫的贴身仆从站在她的右肩上,它光秃秃的尾巴从女巫脖颈上垂至她两乳之间。她轻抚着它的头,而它摇摆着尾巴。

女巫微笑着,粉色蛛网被慢慢地吹走了。火焰在她周围跳动,但什么也没烧着。

蛛网消失了,她观看着极乐世界的种种声色。

不过,她主要是在注视着一个上身赤裸的高个男人。此人站在众人围成的直径三十五英尺的圆圈中间。

他肩膀宽阔,腰部很细。他赤着脚,身着黑色紧身裤。他向下怒视着。他的头发是沙色的,臂膀肌肉极为发达,肤色苍白。腰部围着一条宽宽的黑色腰带,上面有一排残暴的铆钉。他用黄色的眼珠向下怒视着一个人,这人正努力要从躺着的地上爬起来。

那人的肩部、胸部、腹部都非常笨重粗大。他用一只手撑起身子。当他转头向上看时,胡子扫过自己的肩头。他嘴唇嚅动了一下,但牙齿紧咬着。

站着的人移动了一只脚,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将他撑起身体的胳膊扫倒。对手脸朝下跌倒,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进圆圈,将倒下的人抬走。“那是谁?”仆从尖声问道。

然而红女巫摇了摇头,继续观看。

一个长着四只手臂的男人走进圆圈,此人的脚极大,而且张开着,在他扭曲的腿下面看起来就像是另一双庞大的手。他周身无毛,亮闪闪的。慢慢走向站着的人时,他放低身体,让较低的胳膊垂到地面上休息。他的双膝向外转向两侧,而身体向后折,这样他的肩和头仍然垂直于地面,只是离地仅有差不多三英尺高。

他蛙跳着前进,却并不直接面对对手,而是用一只手掌推向对方脖子后部,另一只手直取下腹。每只手都划了一个半圆,而他自己则就势翻动,头翻过一双手,又翻过另一双手,再翻过脚跟。在落地之处他蹲伏下来,双肋鼓动三次,又向前跳动一步。

这一次,高个男人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头朝下拎起来,举到手臂的高度。

四只手的人却扭转身体,抓住对手正挟住他的手腕,用头顶向对手腹部。他头顶马上开始流血,因为他顶到了对方腰带上的铆钉,然而高个男人并没有放开他。相反,高个男人以脚跟为支点,开始转圈,将手中的对手荡了出去,他越转越快,活像一只陀螺。这样足足转了一分钟,才开始放慢,四只手臂的人早已经双眼紧闭。高个男人将他放到地上,开始发起猛攻,拳头雨点般砸下,然后站起身。四只手臂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过了一会儿,他也被抬走了。

又有三人在高个男人面前倒下,其中包括“黑刺”威利——极乐世界的四城市总冠军,他的利器是一对机械大螯。这个男人被众人举到肩上,戴上花冠,抬到一个平台上面,授予他胜利的奖杯和奖金支票。男人面无表情,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加尔康的梅格拉身上。梅格拉站在那里,金色发束形成的X就是那男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的焦点。直到最后,男人的脚步终于可以追随目光而来。

而她在等待这一刻。

红女巫观望着众人的嘴唇。“沃金,”她最终开口道,“他们叫他沃金。”“我们为什么要看他?”“我做了一个梦,梦的解读告诉我,要观望大潮变化之处。即便在这里,在中间世界之外,一个女巫的心灵也要紧紧系于力量之潮。虽然我不能利用这些,但我仍然能感受到。”“在大潮变化之处。但为什么是这人——这个沃金?”“这面镜子就是一个缄默的无所不知的神。它揭示一切,但从不解释。不过,它从我的梦中得到方向,所以我可以通过冥想来阐释我看到的东西。”“他很强壮,很迅捷。”“没错。自从‘星眼’赛特在与‘无名’的对决中败在‘粉碎恒星锥’之下,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沃金绝不像众人看到的那么简单,他向之走去的那女孩也未必了解这一点。看,我令镜子越来越明亮!他周围有一圈发黑的光环,我很不喜欢。他就是搅扰我睡眠的原因。我们必须时时跟踪他。我们必须要了解他是谁。”“他要将那女孩子带到山那边。”她的仆从将一只冷冰冰的鼻子伸到她耳朵里道,“噢!我们看吧。”“很好。”她答。它将尾巴盘起,将前爪搭到卷毛头上。

那人站的位置,四周由一道粉色的围墙圈住,其中填满色彩各异的鲜花。其间摆放了长凳、沙发、椅子,一只桌子,爬满玫瑰的高高的花架,最后由一棵巨大的浓荫伞盖的树将这一切遮蔽起来。

这块地方充满了香水和花精的气息,音乐绕梁又缓缓飘去。大树的枝丫间有暗淡的光跳动。一股小小的、令人迷醉的泉水从树下桌子旁汩汩涌出。

女孩从围墙内关上了大门。门外,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发出微光。她向男人走过来。“沃金……”她说。“梅格拉。”他答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请你到这儿?”“这是一个爱园,”他应道,“我想我明白你们国家的习俗……”

女孩微笑着脱去了裹胸,将它挂在矮树丛间,又将双手放在他的两肩上。

他想将她拉到怀里,却没能成功。“你很有力气啊,小姑娘。”“我带你来这儿是要角斗的。”她说。

他瞟了一眼蓝色的沙发,又转头看着女孩,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而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首先你必须在战斗中打败我。我不想要平庸的男人,那些废物我一抱就有可能弄断脊骨。我也不想要一两个小时就累倒的男人。我要的人,力量得像河水源源不断。你是那个人吗,沃金?”“你看过我战斗。”“那算什么?我的力气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大。就好像现在,你一直想把我拉过去,还不都是徒劳?”“孩子,我可不想伤害你。”

她大笑了起来,挣脱了被他抓住的手腕,将他的一只胳膊拉到肩上,抓住他的大腿,用柔道投掷术中的“肩车”一招,将他抛到爱园另一端。

他落地站稳后面对着她。然后,他将白色衬衫解开,从头顶脱掉。他向上伸手,将衬衫挂在大树的枝丫上。

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现在你肯和我打了?”

作为回答,他从花架上摘下一枝玫瑰,递给她。

她的双肘向后收,两只手在身侧握紧拳头。之后,两臂同时向前击出,两拳缠绕,击中他的下腹。“好,我就当你不想要这枝花。”他深吸着气,玫瑰掉落。

她踩在玫瑰花上,两眼冒着蓝色的火。“现在你肯跟我打了吗?”“好,”他答,“我现在教给你一招,名字叫‘吻’。”他于是紧紧地拥抱她,将她压向怀里。她的头偏向一旁,但终于,他的嘴找到了她的。此时他站直了身体,将她举离地面。她在他的怀中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他们的吻就这样持续,直到她的对抗松懈了,他抱她到沙发前,让她躺在上面。

那儿有数不清的玫瑰,玫瑰,玫瑰,音乐,跳动的光线,还有一朵碎掉的花。

红女巫在轻轻哭泣。

她的仆从无从明白。

虽然它很快会明白的。

镜子里满满的都是缠绵的男女。

他们注视着极乐的一切动态。

插曲:生命之家

欧西里斯端坐在生命之家,喝着血红的酒。空气中充满柔和的绿光,这里没有任何尖利或冷酷之物。他就坐之处正是百锦大厅,墙壁被织锦挂毯遮挡得严严实实。地板上则覆盖着一层织物,又厚又软,色泽金黄。

他放下空杯子站了起来。接着他穿过大厅,走到那块绿色挂毯前,将它掀起,走入隐藏在后面的一个小密室。他轻轻按动嵌在墙上的三个联动转盘,将挂毯推向一边,跨入一个房间,此房间位于百锦大厅西南偏南348英里地下78.544英尺处。

这个房间半明半暗,但隐隐能感到有几分绿色的幽光。

穿着红色围腰、盘腿坐在地上的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欧西里斯。他背对着,一动不动,身形标致,稍偏瘦,肌肉结实,就像游泳健将;肤色白皙,头发浓密,发色很深但不是纯黑。此时他正向前倾,似乎完全停止了呼吸。

突然,他的对面坐上了一个人,与他的姿势完全相同。此人穿着与他毫无二致。皮肤、头发、肌肉如出一辙。那就是同一个人,一切都等同。这人从他凝视着的一小块黄色水晶上抬起眼,向上看到欧西里斯那橙、绿、黄、黑相间的鸟头,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道:“又是这样。”而背对着欧西里斯的那个人在他面前消失了。

他捧起水晶,将它放进一个抽绳的布袋,挂在腰间。之后他站起来。“九秒钟的游移。”他说。“这是你的最高纪录?”欧西里斯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磁带快进时在吱吱作响。“是的,父亲。”“你已经能控制自己了吗?”“不能。”“还需要练多久?”“谁知道?石原说也许要三个世纪。”“然后你就能成大师了?”“谁也无法准确预知。各个世界全加起来也才不到三十位大师。我用了两百年才达到现在的水平,第一次到达这种境地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当然,一旦开始有苗头,力量会持续增长……”

欧西里斯摇着头,上前一步,将手放在儿子肩上。“荷鲁斯,我的儿子,我的复仇者,有一件事我要让你去做。如果你成为游移术的大师当然好,但这不是最关键的。你其他的能力已经足够胜任这项任务。”“什么任务,父亲?”“你的母亲,由于渴望再次得到我的垂青,得以从流放中归来,最近主动给我提供了不少我的同事们的情报。看起来,阿努比斯已经派了一个新的使者到中间世界,无疑是为了去寻找我们的老对头,并消灭他。”“这应该是好消息啊,”荷鲁斯点头道,“如果能成功的话。尽管我很怀疑,因为他以往每次尝试都失败了。他总共派过几个人了?五个?六个?”“六个。这次这位沃金,是第七个。”“沃金?”“是的。那恶妇告诉我这次这人似乎与众不同。”“怎么讲?”“有可能那胡狼用了整整一千年训练他,好出任这项工作。他的打斗技艺可能跟迈德拉一样精湛。此外他似乎还有某种其他人身上都没有的特殊品性。他似乎习惯直接从土地上汲取力量。”“我很想知道阿努比斯怎么想起这点的。”荷鲁斯微笑着说。“有可能他一直都在研究那些不死之人对付我们的某些小伎俩。”“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去协助他打败我们的敌人?”“不。我已看明白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能成功摧毁曾经一千王子,就可以得到王子所有的前手下——变节使者们的拥戴,他们都隐匿在不死之人中间。其他人一定会追随。如有人不追随,就一定会进入死亡之家,落入这些人的同伙手中。时机正好。旧时的忠诚已经被遗忘。我感到,如果有人能够终止这些人的流亡命运,他们一定会拥戴一个新的、唯一的君主。而一旦得到了这些不死之人的支持,我们就会变得至高无上、无可匹敌。”“我觉得您言之有理,父亲,您很有可能是对的。所以,您是希望我先于沃金去找到曾经一千王子,以生命之家的名义杀掉他?”“是的,我的复仇者。你觉得你能做到吗?““您这样问,令我困扰——您清楚我的能力。”“王子可不是轻易就范的猎物。他的神力有不少还是未知的,而且,我也无法告诉你他长什么样子、现在身居何处。”“我会找到他。我会终结他。不过也许我开始寻找他之前,最好先干掉这个沃金。”“不!他现在身处极乐世界,大灾难已经开始降临那里。但是不要接近他,荷鲁斯!除非我要求你去。对于这个沃金,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在我派你去找他之前,我一定要先弄清楚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我大能大德的父亲?这有什么关系?”“一些久远的记忆让我很忧心——这些都发生在你远未出生之前,而且将永远成为秘密。不要问那么多。”“好的,父亲。”“你母亲这毒妇希望我对王子另有安排。假如你在旅行中遇到她,不要被她的任何妇人之仁所迷惑。王子必须死。”“她希望王子活着?”

欧西里斯点点头。“是的,她对他极有好感。她向我们通报沃金的行踪,也许只是想让我们出动来营救王子。为了达到目的,她会口不择言。不要被蛊惑。”“我不会的。”“那么我现在送你走,荷鲁斯,我的复仇者,我的儿子,作为我欧西里斯派往中间世界的第一位使者。”

荷鲁斯低下头,欧西里斯将手放上去,停留了温暖的一瞬间。“他死定了,”荷鲁斯慢慢地说,“难道不正是我摧毁了钢铁将军吗?”

欧西里斯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曾摧毁钢铁将军。

马之暗影

在死亡之家的大厅里,在阿努比斯的王座后面,墙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乍一看很像镶嵌或画上去的装饰,但它的黑是绝对的,简直像包含着无尽的深渊。而且它还在微微地移动。

这是一匹马巨大而可怕的影子。王座两旁那两盏灯跳动的火光对它根本毫无影响。

大厅里没有任何有形的物体能投射出这样的影子,但如果有机会聆听,你会听到大厅里微弱的呼吸声。伴随着每次清晰可闻的呼气声,火焰被压低,而后再次升高。

这个黑影在大厅中缓缓地走动,又回到王座那里倚靠着休息,假如你能看到那地方,你会发现王座时不时被它完全吞噬。

它无声地走动,大小和形状在不断变化。从轮廓能看出,它有鬃毛,有尾巴,有四条腿,还长着蹄子。

这时又传来了呼吸声,有如一架巨大风琴的轰鸣。

它直立起来,像人一样用后腿站着,前腿交叉,让影子在王座上方形成一个倾斜的十字。

从远处传来脚步声。

阿努比斯走进来,大厅瞬时充满了一阵有力的风,风扫过后是一阵带着鼻音的窃笑。

之后,一切寂静如初,胡狼头的神面对着他座位前面的黑影。

潮之变化

注意极乐世界的声音:生命集市上响起阵阵尖叫。

在一个客用帐篷里,人们发现了一具浮肿的尸体。

这具尸首生前无疑是个男人。而现在,它不过是一具周身斑点的皮囊,几处表面都已经爆裂,液体渗出来淌在地板上。它已经开始发臭。正因此才有人发现了它。

也正是它让一个女仆尖叫。

尖叫声又引来了众人。

看他们是多么惊惧地四处乱跑,询问彼此根本无从回答的问题!

他们已经完全忘记面对死亡应该怎么办。

他们中的多数人很快就会再次学会。

加尔康的梅格拉推开蜂拥的人群。“我是护士。”她说。

多数人对她的言行感到奇怪,因为护士的工作是照顾婴儿,不是发臭的尸体。

她身旁的高个男人一言不发,只是随她一起穿过人群,对众人视而不见。

一个戴草帽的小个子男人已经开始在周围拉起绳子,准备向鱼贯走过遗体的众人卖票。梅格拉让身边的高个男人——沃金——去制止他。沃金捣烂了验票机,把那人赶出了帐篷。“他死了。”梅格拉看着尸体说。“当然。”沃金道。他在死亡之家服务过一千年,对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了,“让我们用床单盖上它吧。”“这种症状不符合我知道的任何一种疾病。”“那么肯定是一种新的疾病。”“得采取点措施。如果是传染性的,很有可能引发大规模流行病。”“会的,”沃金道,“人会大批死亡,因为这种病传播很快。在极乐世界有这么多人,密度如此之高,恐怕无法阻拦。即便能在几天之内找到治愈办法,人口也会大规模地减少。”“我们得隔离尸体,把它运到最近的产科中心去。”“如果你一定要……”“你在悲剧面前怎么可以这样冷漠?”“死不是悲剧。也许令人同情,但不是悲剧。我们先用床单将他盖住吧。”

她掴了他一掌,声音大得整个帐篷都听得到,然后把脸背过去。她的目光在寻找墙上的联络铃,不过她向那里走去时,一个只有一只眼的黑衣人拦住她说:“我已经通知了最近的中心。他们派的飞车已经上路了。”“谢谢您,爸爸。您可否让这些人离开这里?他们更愿意听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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