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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10:5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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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瑶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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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妮的心事

燕妮的心事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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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793本书由北京创美时代国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飞机落地了。

坐在头等舱的燕妮掀开身上的毛毯,起身竖起座椅,拿出行李,准备下飞机。邻座的乘客在燕妮的座位上看到一张身份证和机票,捡起来。“杨燕妮。”

燕妮回头看,才发现自己的身份证和机票落下了,“是我的,谢谢啊。”“可是这上面写的性别:男。”邻座说。“我是……需要证据吗?”燕妮用调戏的语气说。

邻座二十多岁,皮肤暗黑,个不高,至少有二百斤重,但是打扮得特别努力,从头到脚不放弃任何一个角落,似乎在骄傲地告诉大家我是女人。“不要。”邻座惊慌地将身份证和机票递给燕妮。

燕妮接过转身走了,留下邻座独自收拾她那颗易碎的公主心。

身份证写错了,燕妮性别是女。燕妮这次出差到厦门,不小心丢了钱包,身份证也在钱包里一起丢了,公司在当地的联络人连忙帮忙补办。办完燕妮也没看,就塞进钱包里了,直到在机场排队等候换登机牌的时候,才无意中发现。但是她不想为纠正这个错误改签,万一错过了今天的飞机就麻烦了,今天必须赶回去,家里有非常重要的事儿等着她。

燕妮三十三岁,短发,素颜,高挑,平胸,今天穿的是运动服和小白鞋。她前后看了看排队的人,看到有个描眉画眼戴耳钉的乘客站在队尾,燕妮不能确定Ta是男是女,但这正是她想找的人。燕妮拎着行李走出队伍,假装转了一圈,重新排在了队尾。机场工作人员在耳钉乘客身上犹豫了三十秒才放行,到了燕妮这儿,就放松了警惕,大约用了五秒。

因为身份证的错误,燕妮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居然离性别男不远,如果性别不是专指性征,还包括心理上的,那身份证就没错。燕妮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住在女人身体里的男人。

燕妮在一家美国顶级男装品牌的中国公司做销售总监,公司要在厦门开设专卖店,她这次是去做前期考察的。上飞机前,燕妮把所有的资料都发回了公司,要销售部的手下把资料汇总,做出个方案来。下了飞机燕妮收到了方案,很不满意,已经下午五点了,她本来决定直接回家,但还是拐弯回了公司。今天的事儿绝不能留到明天。

燕妮搭乘的出租车下了东三环,拐进智能桥附近写字楼密集区域,最终停在了一座造型极简的写字楼下。写字楼有四十层高,外立面由深灰色大理石铺就,时尚气派。燕妮的公司租了第二十八层一整层,大约三千平方米,其中作为公司利润中心的销售部的办公室面积最大,也是除了老总办公室外,位置最好的,朝南,视野开阔,阳光充沛。大办公区一边是一个长条形状的能同时坐下二十多人的会议桌,一边是员工的卡位,燕妮自己的办公空间在大办公区的一角,相对独立。

能在这样地段这样高端的写字楼里上班,是很多白领的梦想,也是燕妮的。三年前燕妮来应聘的时候就爱上了这里,挑高十米的大厅,一刻不停运转的电梯,穿着精致讲究的白领,处处与燕妮内心的节奏和趣味暗合,她渴望在最高版本的程序中,格式化自己,融入这个新世界,按部就班地寻求生存和发展。

因为英语成绩拖后腿,燕妮只考上一个三类大学的经济管理专业,上大学的时候,燕妮就开始在各个商场做导购,毕业后先是做了三年售楼小姐,后来房子不好卖了,燕妮就跳槽到一家高尔夫俱乐部销售会员卡,因为不接受潜规则,又辞职进了现在这家公司。到这家男装公司应聘,一个很大的原因是燕妮喜欢这个牌子,很贵,一套西服要上万,虽然她之前只咬牙买过一套西服,但却是她的最爱。

市场上称得上顶级的男装品牌并不少,品牌间差异化也不大,而且还经常被仿冒,销售的难度可想而知。燕妮自认不是什么销售奇才,也不认为还有什么高别人一等的销售策略等待她去发现,她只相信努力,相信只要比别人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把工作做细致,就能获得成功。如今,已经混到金领的燕妮不仅在这座大厦里站住了脚,还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办公空间,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来得有多辛苦。

燕妮拎着行李刚进了公司,手机就“嘀嘀”响了起来,是微信,来自老公。“快到家了吗?”燕妮的老公小康问。“没,有事儿刚回到公司,我心里有数。”燕妮回复说。

公司一共一百〇八人,燕妮负责的销售部部算她有三十九人,其中分散在各地专卖店的销售代表十六人,总部二十三人。公司其他部门已经下班走人了,只有燕妮销售部的人还在。别的部门是偶尔加班,销售部是偶尔不加班。“不吃饭不睡觉,打起精神赚钞票”,这是办公室墙上张贴的口号。

会开到了晚上九点,大的问题都已经得到解决,外卖宵夜送到了,燕妮让大家边吃边继续细化,有问题随时跟她沟通,自己先走了。

燕妮走出公司,走向电梯间,年轻的助理马鹿跟了出来。“杨总,我想请一天的假,家里……有点事儿……”“一天不够,至少得三天。”

马鹿一愣。“小产不能大意,虽然你年轻。”燕妮不喜欢绕圈子,她偶然听见马鹿打电话跟人讨论自己去哪儿做流产手术比较好,就直接指了出来。“哦!谢谢杨总……我知道了。”马鹿忽闪着大长睫毛,有些窘迫。“一定要做吗?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趁着年轻,遇到好的基因能生先生了。恋爱结婚回头再说。不一定非得按顺序来。”“我知道,可是……”“好吧,我只是建议。无论如何注意身体。”“嗯!”

细胳膊细腿的马鹿是个灵秀轻盈的江南女孩,轻盈到走路没声,轻盈到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主意,但是心细嘴严,是个好的助理。年轻的时候为总是轻易怀孕烦恼,岁数大了又要为怎么也怀不上孕烦恼。做女人真是太麻烦。

2

燕妮在回家的路上给小康发微信,告诉他自己很快到了。

燕妮和小康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大学同学小希说好久不见,约着燕妮一起去夜店,她就答应了。小希性格外向,性感美艳,毕业后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外联,永远涂着长长的红指甲,属于不泡夜店不舒服族群。虽然跟燕妮性格爱好完全不同,但却是燕妮唯一的同性好友。

燕妮和小希上大学时住一个宿舍,同住一个宿舍的还有同班的其他六个女生。燕妮很早就对逛街泡吧扯八卦这些女生热爱的集体活动没兴趣,因此显得很不合群。小希则是因为长得太好看追求者太多了,被大家嫉妒并排斥。两个被孤立的女生自然就走得近了些。而真正让俩人成为好朋友的是大二那年的一次宿舍欺凌事件。

那天大概晚上十点多,燕妮上完晚自习,在楼下遇上刚从外面回来的小希,俩人一起回了宿舍。小希上了床,盖上被子要睡觉,忽然大叫着跳下床。“啊!救命!”

燕妮刚要喝水,吓得杯子差点儿脱手。燕妮去看小希,白色的睡衣上沾了些红乎乎的什么东西,再去看她的被子,上面竟然被泼满了鲜血一样的红色液体,闻了下,没有腥味,应该是墨水,还湿漉漉的。“血!谁的血?!”小希吓得浑身发抖,哭了起来。“不是血,是墨水。”燕妮说,“你们几个人,谁干的?”

其他六个女生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看手机,跟没听见一样。“你们帮我看看这鞋好看不?”一个女生说着发QQ空间,其他几个人的手机同时响起。“我哪儿得罪你们了,你们要这样对我?!”小希知道不是血,也镇静下来。“我再问一遍,谁干的?!”燕妮提高了音量。“好看好看。”“有点儿跟会更好看吧?”“婊子才穿高跟鞋呢。”

其他六个女生聊着,没人理会燕妮和小希,就好像她们两个不存在一样。燕妮终于忍无可忍了,抄起刚倒的半杯热水,走到下铺一个女生床边,抓住她的衣服领子。“刚打回来的,很烫,别动,小心破相。说,谁干的!”燕妮恶狠狠地逼问着。“不是我。”女生不敢动,看到一向平和的燕妮翻了脸,很惊恐。

宿舍里突然死一样的安静。女生指指上铺。燕妮松开她,站起身,抬手把杯子里的水泼向上铺。“啊!你疯了!”上铺女生叫着坐起来。

燕妮二话不说,爬上上铺。小希也抄起扫帚,爬上上铺,俩人按住那女生一顿狂揍。其他五个女生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之前脾气秉性各不相同又互不了解的几个人突然被要求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起住四年,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做一场残酷的人性实验,有问题是早晚的事儿。以暴制暴虽然解气,但燕妮和小希担心会被下毒,第二天就搬出了宿舍。俩人先是在便宜的小旅店住了两天,然后找了间房子一起租下来。“谢谢你。”小希跟燕妮说。“不谢。我不光是为你,也为我自己。”

燕妮并不是单纯的见义勇为。燕妮住在下铺,她每次离开宿舍,收拾好床铺拉好床帘,回来都会发现床帘被拉开,床铺一团糟,床头的书不翼而飞,床单上有鞋印,枕头下有用过的卫生纸。诸如此类糟心的小事儿经常发生,她也经常提醒那几个人,软的硬的什么态度都用过了,但一点用都没有。这次算是燕妮借题发挥,秋后算账。“你太帅了,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动手。这是我第一次打架。”小希事后每次想起那晚都会兴奋得心跳加速。

这不是燕妮第一次打架。她第一次打架还是在小学。自习课上,燕妮忘了为什么了,跟同桌的男生就动起了手。男生比燕妮高一头,比较瘦弱,意志不如燕妮坚定。据旁观的同学说,燕妮打架打得相当认真,一副视死如归的劲头。等同学们拉开两人时,男生的鼻子流血了。燕妮虽然也挨了几巴掌,很疼,但是她咬牙忍着,面上完全看不出,这架她就算赢了。中午放学回家,燕妮什么也没跟妈妈说,偷偷把剪刀揣书包里带到了学校。具体怎么用,她根本没想过,就是想带着。女生不学会自己保护自己,难道还要等天使来吗?如果真有天使,爸爸妈妈就不会离婚了。童话不仅是骗人的,还会衬托得现实更加不堪。“我也不想,都是同学。但是她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们不就是想把我们赶出宿舍吗?我们到底哪儿得罪她们了!”

小希这不是疑问句,她很清楚答案,她自己是因为长相,燕妮是因为成绩。被众人孤立证明了俩人的出众,出众了还想被众人愉快地接受,对众人的要求未免太高。俩人失落又骄傲。“想想有点儿后怕,当时要是她们六个人联合起来,咱们俩个绝对不是对手。肯定被打惨了。”“她们不敢。你志在必胜,视死如归了,她们就会被你的气势吓倒。这是制胜的关键。我上小学就学会了。不过,就算她们一起上,只要还给我留一口气,我肯定会咬牙站起来,把她们都给杀了,一个也不剩。”燕妮说,她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天使。

3

那天去的夜店“甜蜜爱人”非常有名,据说分店就有好几家,燕妮去的是工体那家。雪从下午开始下,到了晚上九点还没停的迹象,出租车专车都叫不到,燕妮只好地铁倒公交,下了公车,走了几步一拐弯,就看见了一百多米外夜店的霓虹灯。雪下了一天,城市比平常更早地进入了休眠状态,天苍苍野茫茫的夜晚,blingbling的夜店显得格外鬼魅。燕妮甚至会担心进去就出不来了。

如果太贵,就喝个可乐,燕妮想着。见了小希才知道,小希是带燕妮去蹭一个白富美的生日聚会。白富美有的是钱,把场地整个租了下来,酒水随便喝。小希是被自己的同事带去的,她也不认识那个白富美,不过反正无所谓,据说去的人很多都不认识那个白富美,大家都是去帮忙凑人气的。

那天的气温在零下二度左右,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夜店里却在过夏天。燕妮把大衣脱下来存到夜店的寄存处,穿着高领羊绒毛衣,热得直出汗。小希很有经验,羽绒服里面穿的是黑色的短袖背心,特别适合这里的气氛和温度。“你想得真周到。”燕妮说。“你毛衣里面穿的啥?”小希说。“秋衣。”“拜托!你不会还穿秋裤了吧?”“为什么不会?这么冷。要不是怕显胖,我都想穿棉裤。我可不想生病,明天还得见客户呢。”“可怜的孩子。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来夜店。”“我不知道会是这么热。”“夜店都这样。你以为是来跳广场舞啊,姑奶奶!”

燕妮去过酒吧、咖啡厅、歌厅,但都是为了见客户谈工作,夜店还真就没来过。燕妮太务实,不舍得浪费时间在这种在她看来纯属消耗的娱乐上。

存好了衣服,小希一边从随身斜挎的迷你包里掏出口红涂抹着,一边拉着燕妮走向大门,一个胳膊上文有文身的大块头拉开一扇看起来又厚又沉的大门,噪音般的音乐扑面而来,小希将燕妮拽进一个群魔乱舞的世界。“走,跳舞去!”小希的情绪瞬间饱满高涨,跟着音乐节奏摇头摆尾着。“你去吧,我去喝点儿冰水,去去暑。”燕妮不觉得享受,只觉得受罪。“我一会儿找你。” 小希说着跟条小鱼似的,欢脱地跳进舞池。

燕妮围着舞池溜边转了一圈,找到了最里面的吧台,这里相对安静些,温度好像也低些。燕妮拿起一杯水,加了很多冰块喝起来。

燕妮一边喝水,一边打量着那些穿着吊带衫超短裙走来走去的女孩子。燕妮的穿着跟大家明显不在一个次元,她头回因为踩着季节的节奏穿衣服而感到自卑和尴尬,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谁是一次元谁是二次元了。

不远处,一束光下站着个男人,也穿着厚厚的高领毛衣,从侧面看,鼻子挺拔,睫毛修长,刘海压眉,好像漫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世间怎么还有如此美貌的男子,还如此的羞涩孤独,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跟自己是一个次元的。他就是小康。小康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扭过脸来看向燕妮。正面比侧面还迷人,燕妮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事后回想起来,燕妮说,当时整个夜店的人和音乐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了他们俩。就在这个美妙的时刻,小康突然打起了喷嚏,然后又一个,然后又一个,直到燕妮将餐巾纸递给他。

感谢喷嚏,在两个陌生人之间建立起了沟通的桥梁。后来俩人反复回忆品味这个时刻,小康说,他既没有感冒也没有鼻炎,也没有被特殊的气味刺激到,他不习惯人多的场合,一直很紧张很警惕,生怕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结果看到燕妮的第一眼,喷嚏就那么突然而止了。喷嚏没有了依据,就只能用缘分来解释,燕妮喜欢这样看世界。

为了感谢燕妮的英雄救美,小康提出请燕妮喝杯饮料,他忘了今天酒水免费,燕妮也没提醒他。俩人在吧台坐下,开始聊天。小康在燕妮非常向往但是分数不够没考上的一类大学当老师,今天的主角是他的学生,他不好不来。“你教什么?”“英语。”“英语!”燕妮情不自禁地惊呼。“怎么?”小康不太理解燕妮的语气。“我上学的时候英语成绩最差了,阅读理解还可以连蒙带猜,最怕的是听力。我调动起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恨不得拿脚踹了都,但就是听不懂耳机里在说什么。要不是英文成绩拖后腿,我也考进你们学校了。哦,还是不够。”“哈哈,怎么会?是老师教得不好吧?”小康调皮地说。

燕妮说的是真的,当年那种沮丧感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了。如果换了小康这么帅的老师,自己的英文成绩可能不会这么糟,当然也可能因为分心会更糟。不过这话燕妮当时没好意思说。小康后来告诉燕妮,他当时很想说,不如让我来教你吧,但是也没好意思说。“我还会德语、法语、日语、俄语、西班牙语。”小康补充说明。“天哪,怎么可以!你的脑子怎么可以兼容这么多版本,不累吗?!”“不累。我是觉得好玩儿才学的。”“你太厉害了!”燕妮崇拜地看着小康。“也没有。”小康被燕妮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我特羡慕那种能把外语说的跟母语一样好的人。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当然。什么时候开始学都不晚。”“我是说,学成你那样,会六门外语。”“那比较难。”“哈哈哈哈,你太实诚了!”

燕妮没料到小康如此回答,小康的实诚把燕妮逗得不行。听力课留下的心理创伤让燕妮在面对小康时,没了心理优势,偷偷地想着娶了他。娶了他,是燕妮能想到的迅速掌握多国外语并跟一类院校建立密切联系的最懒惰的方法。小康后来告诉燕妮,他当时想的是,嫁给我,你就全部掌握,不用自己学了。

是人越来越多吗,为什么觉得越来越热?燕妮和小康聊着天,汗珠在俩人的额头、前心和后背悄悄地流淌,俩人都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又都不舍得结束。

小希玩疯了,将领舞台上领舞的女孩拽下来,自己爬了上去,狂跳起来,还当众脱下短袖背心甩出去,只穿一件猩红色的吊带衫,全场的气氛被带向高潮。

那一晚,小希的QQ加了四十八个男性好友,看着收获颇丰,实则一团乱麻,小希从茧里一条丝也抽不出来,还差点把自己给缚住。燕妮只加了小康一个,并按照自己的节奏稳步向前推进,一垒二垒三垒全垒打,一年后求婚,两年后结婚。结婚那年,燕妮二十八,小康三十。如今,在一起已经八年了。

只是过起日子来燕妮才发现,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实用,工资不高,生活能力和经济头脑也不高,只能负责精神文明建设。看着小康强大的语言能力不能变现,燕妮曾劝他换个工作,但是小康不愿意。在大学当老师工作轻松,只要不想当官,就不需要为人际关系头疼,做人可以相对单纯些,而且每年还有漫长的寒暑假可以挥霍,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业余围棋七段选手,他下棋需要花很多时间。大学果然是象牙塔,小康已经不能适应现实社会了,强行适应也不会有好结果。

小康不能适应,燕妮能,这是她的长项。

4

燕妮的房子是她做售楼小姐的时候,用员工内部折扣价买的,至今还在还贷款。小区坐落在北五环很外,各种配套设施都还不成熟的区域,塔楼,东南朝向,两室一厅。燕妮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家里灯亮着,燕妮喊了声“我回来了”,没人回应。燕妮并不急,小康一定在家。燕妮换了鞋,进了房间,挨屋寻找,看见客卧卫生间的门开着,就走过去。小康正坐在马桶上,表情痛苦。“咋了?”“快关门!臭!”

燕妮还想再问什么,手机响,加班的员工将调整出的方案发到了燕妮的手机上。燕妮关上卫生间门,快速地看完方案,拿了换洗的衣服进了主卧的卫生间,一边淋浴一边思考。燕妮在工作上是个完美主义者,认为百尺竿头不是头,永远还可以更进一步。

洗完澡,头发吹得七八成干,燕妮走出卫生间,小康已经上了床,背对着燕妮昏昏欲睡。燕妮也上了床,在微信里把自己对方案的具体修改意见发了出去。“来吧。”燕妮向小康发出了邀请。“我没劲儿。”小康说。“咋了?”“拉一晚上肚子了。应该是吃生蚝吃的。”

燕妮伸手去摸小康的脑门,有些烫手。燕妮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电子体温计,递给小康。“几只生蚝就能把你打倒,就这身体,还想要孩子?”“什么几只啊,你走了一个星期,我天天都在吃好吗?”小康赌气地说。“天天吃?谁让你天天吃了!那玩意寒,谁天天吃也受不了的!”“我不是想更好地完成任务嘛。”小康很委屈。

吃生蚝生精这事儿确实是燕妮告诉小康的,她也是听一个有孩子的姐妹说的。少叮嘱了一句就出事儿,燕妮有点儿搓火。“先看烧不烧吧。不发烧就克服一下。”

小康不吭声了,把体温计塞进嘴里。

燕妮想起来自己在机场给小康买了补品,还在行李里,就下了床去拿。

可是,行李呢?客厅里没有。燕妮头“嗡”的一下,糟糕,行李一定是落在出租车后备厢了,更糟糕的是,车是随手拦的,没要发票,到哪儿去找出租车呢?行李里没有文件电脑之类的重要东西,但是有燕妮的行头,两身自家品牌的西装套装,五件自家品牌的衬衫,两件连衣裙,还有鞋子。这些都是燕妮出门谈判的战袍,加起来有五万块钱了,难道就这么丢了吗?燕妮的心在滴血。

燕妮气鼓鼓地上了床,不甘心地坐在床头想着办法。

体温计“嘀嘀”响了,小康拿出来看看。“38.

5

度。今晚不行了。”小康松了口气。“你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断链子呢?!”燕妮的火终于憋不住了。“赖我啊。谁让你下了飞机不直接回家,要是直接回家,那会儿我链子还挂着呢。”小康有气无力地反驳着。“别忘了,我应该去十天的,我是专门提前飞回来的!你就给我来这个!”是的,这就是燕妮今天必须回家的原因,就是那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你说今天晚上的,又不是我说的。”“是我说的吗,是我问了大夫,大夫说的!为了找到每月的排卵时间点,不管几点睡,我都要定点早起量体温,好不容易测出这个时间点,我容易吗?!”“要不是听你的,我也不会吃生蚝吃到拉肚子,拉到发烧。我容易吗?”“发个烧你就抱怨了?六个月了,失眠也不敢吃药,就算天亮才睡,也七点起床去上班,经常一忙就到天黑,还不敢喝咖啡!你知道我每天有多累吗!”“我戒酒六个月了,我一个从来不爱动的人,还得每天跑步五公里……”“拜托,还好意思说,只跑了一天而已!”“我膝盖积水,不适合跑步,这不能怪我。反正我比你轻松不了多少。”“是为我吗?你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未来的孩子!大夫说了……”“别跟我提大夫,提她太下劲了,我什么时候那什么要她来定,这也太那什么了!能不能尊重本能?”“你一年本能不了一回,值得尊重吗?是你想当爸爸的。”“我想要孩子不对吗?这是人之常情,你不也同意了吗?要孩子是两个人的事儿,不能怪我一个人!”“今天明明是你在掉链子!”“你下了飞机就该直接回家,要是直接回家,那会儿我链子还挂着呢。”

当争吵的话开始轮回的时候,俩人都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小康起身,抱着枕头和被子气呼呼地去客房睡觉了。

要孩子最好趁着刚结婚时的热乎劲,有了就有了。一旦审美疲劳了,这事儿成了任务,还真就不好办了。越不好办越有负担,越有负担就越不好办。5

燕妮并不想生孩子,是小康想当爸爸。

燕妮其实不想要孩子,觉得生活太累了。不是怕生了孩子自己会更累,虽然这是一定的,但她更怕的是孩子长大了会累。

不想生孩子的女人总是被说成自私,燕妮觉得那些生孩子的女人才自私,为了传宗接代,为了享天伦之乐,为了所谓的爱情结晶,这些还不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吗?她们都考虑过孩子的意愿吗?

生活不容易,一步一个坑,只有摔得遍体鳞伤,才能渐渐地麻木,最后进入不争不抢不好不坏,丧失痛觉的美妙境界,是所谓认命。燕妮还没有熬到那个境界,她还在时时觉得很疼,时时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世上走这么一遭,可惜想了白想,退不回去。燕妮没有能力给自己的孩子一个从头到尾从生到死的美好生活,但是有能力不让自己的孩子如此这般遭罪受累。办法很简单,就是压根不让孩子出生。

燕妮也知道,自己的经历再辛苦,也还是太过普通,毕竟比她不容易的多了去了,但是别人的难并不能消抵一分自己该遭的罪。当然也有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可是燕妮推己及人,并不相信这些人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幸福,除非他们太过愚钝。

小时候,燕妮曾一直盼望着早点儿长大,天真地相信明天会自然而然地更好。长大了才知道,明天并不会变得更好,就算你今天格外辛苦,付出也不一定会有回报。要命是,燕妮已经不知不觉把无数个明天过成了今天,却依然找不到今天和明天的分界线。

但是老公想要,老婆不好不配合。小康一结婚就想要,一直在等燕妮工作轻松下来再说,这一等,就等了五年。就凭着这份耐心,燕妮也没法再拒绝他了。

小康想要孩子,又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怀孕,可惜他不会。在生孩子的事儿上为什么不能男女平等呢?老天爷造物的时候,给女人比男人多造了一个子宫,并将这个器官藏在女人身体的最深处封好,其本意一定是将生与不生的选择权和决定权交给女人的,这本来应该是女人的优势和资本。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生成了义务,成了正常,不生却跟不正常画上等号的呢?那些母爱很伟大之类的洗脑话又是怎么成为举世皆认的公理的呢?7

昨晚跟小康生了气,又为丢了行李生自己的气,这么一折腾,燕妮就又失眠了。说又失眠,是因为失眠对燕妮来说是常态,她早就丧失了自主入睡的能力,不备孕的日子晚上一直靠安眠药入睡,白天再靠咖啡提神。现在药不能吃了,只好硬扛,经常睁眼到天亮。

被手机闹钟叫醒时是六点半,燕妮迷迷糊糊地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体温计塞到舌头下面,为下一个排卵期做准备。

等待的工夫,燕妮拿起手机看着,修改过的营销方案发过来了,时间显示是凌晨4∶03,大家都不容易。燕妮快速地看了看方案,这回意思都对了。体温计“嘀嘀”响了,燕妮抽出看着,36.01度,跟昨天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意味着什么呢?燕妮又试了一遍,还是一样。燕妮在一张表格上记录下这个数字,又上了表,想再眯个十分钟。刚翻身躺下,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隐隐的不舒服。大夫说过,如果安静下来仔细体会,是能觉察到卵泡破裂时小肚子微弱的疼痛的。燕妮一下子又精神了。卵泡破,意味着卵子排出,难道说,还有机会?

燕妮下了床,走出主卧,看到客房的门关着,犹豫了一下,没去叫醒小康。一来不知道小康的烧退了没有,二来自己并不确定刚才那一下下肚子的痛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决定上班的时候,抽空去医院做个B超再说。想着小康拉肚子又发烧,为封山育林还不能吃药,只能忍着,燕妮忽然觉得好心疼,后悔自己昨天没控制住情绪。

燕妮像往常一样,八点就到了公司。昨天晚上加班到凌晨的三个员工干脆就没走,横七竖八地睡在了办公室,呼噜声此起彼伏。累是真累,燕妮看着也心疼,她跟这些员工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比跟小康都长,不可能没有感情。但是慈不带兵,燕妮从来不会放松要求。好在在燕妮的带领下,销售部业绩年年高,大家辛苦归辛苦,看到付出有回报,还是很开心的。付出有回报,在燕妮看来,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儿,仅次于向神灯许愿。

燕妮把几个人喊了起来,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杨总,早。喝点儿什么?”因为燕妮上班早,马鹿也就自觉每天早半个小时到公司,她走过来跟燕妮打招呼,那副风雨飘摇惶惑不安的样子,让燕妮看了很心疼,又不好多问什么,只希望她早点儿打定主意。“不了。跟安保部联系一下,我要查看下昨天晚上九点左右的监控,写字楼门口的。”燕妮说。

马鹿联系好后,燕妮跟马鹿一起去了写字楼安保部,看到了昨晚自己拎着行李走出写字楼大门上出租车的监控镜头。记下出租车车门上的公司名和车牌号后,燕妮要马鹿立即打电话去出租车公司。很快司机就给马鹿回了电话,他承认拉了燕妮,但是一口咬定行李被燕妮拎下了车,不在车上。司机没有说行李被别的乘客拿走,而是说被自己拿走,燕妮更加确信行李没有丢,还在司机手上。都穷疯了吗,燕妮这叫一个气。

燕妮发微信给小康,让他醒来后去小区物业查看一下监控,把自己下车的片段录下来,她要用证据逼司机交出自己的行李。

忙完行李的事儿,燕妮抱着电脑,带着已经收拾齐整的三个员工,提前五分钟走进了公司大会议室,她要在这里跟几位领导汇报新鲜出炉的新店方案。燕妮站在投影前条分缕析地讲述了十分钟,领导们表示对方案很认可,又说了几句加油鼓劲儿的话会就散了。

燕妮松了口气,正准备开个小差去趟妇产医院,被公司袁姓副总电话叫走了。

燕妮敲开了袁总办公室的门,被袁总热情地请了进去。“杨总,快进来,坐。我给你泡了茶。”

袁总的茶几上摆着紫檀木的茶海,茶海上是全套功夫茶茶具,还有茶宠,一目不能了然。铁观音,乌龙茶,红茶,黑茶,白茶, 燕妮每次来喝的好像都不太一样。她不太喜欢喝茶,更没功夫品功夫茶,袁总有。“真香。”燕妮客套着,“您找我?”“有品位!这可是最好的寿眉饼。昨天刚从老家给我寄过来的,特别有余味。”袁总说着又给燕妮倒了一小杯,“再喝一杯,解解乏。昨天刚回来就连夜加班,你也是真够辛苦的。”“没什么,应该的。早一天把项目推上马,早一天见效益。”“嗯,时间就是生命,公司多亏了你们这些硬骨头才有今天。来,再喝一杯。对了,我推荐的那家餐厅去吃了吗?”“没来及。”“没事儿,别遗憾,等开业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吃。”

燕妮的时间是以分计算的,袁总的时间度量衡大概是年,每次跟袁总说话,燕妮都挺急的,皮儿太厚。“那个新店的预算,你看还能再低些吗?” 东拉西扯的差不多了,袁总终于回到了正题上。“低不了了。这个预算很干的,一丁点儿水分都没有。比照前面的十六个店,新店的预算只能排第十一。”“我知道我知道,你刚才在会上已经说过了,我很清楚。那你看能不能再砍掉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三十也行。”“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五十,我只想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得出的?预算是根据方案做出的,方案是需要预算支持的,少了预算,方案怎么执行?咱们总不能平白地突然降低新店的标准啊?”“当然不能。什么都能缩减,就是专卖店标准不能减,这是硬杠杠,降了美国总部也不答应啊。困难是一定会有的,你的能力公司也是信任的,我们都相信你能克服。”“不能。这是公司的最终决定吗?我不接受,我找牛总去。”“别别别,别去。”“这个决定太没道理了。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但是预算要减,我做不到。”燕妮很强硬。“我知道我知道,我特别理解你。但是……你懂的……要不象征性地减个百分之十也行。”袁总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行。”燕妮很坚持。

袁总四十八岁,跟牛总是大学同学,但是比牛总大八岁,据说参加了七年高考才终于考上的大学,就这股韧劲和忍劲也算个奇人了。袁总不胖不瘦不高不低 ,肚子特别大,长了一张过目即忘的脸,他是牛总的保护层和缓冲带,除了能帮牛总喝酒外,没什么具体的本事,但是做人有弹性,懂得圆通,替罪羊的工作一直完成的不错。生存技能万万千,袁总似乎掌握了最憋屈但也最容易的一种。燕妮三年前进到公司时,袁总思维还没有这么慢,脸也没有这么浮肿,说话舌头更没这么拌蒜,她严重怀疑这是饮酒过量引起的。

但是,袁总那笑容背后是什么意思?最近一段日子,公司走廊时不时会飘荡起牛总夫人悠扬的歌声,公正地说,歌唱得还行,毕竟是专业出身,但冷不丁由远及近,冷不丁又由近及远地来这么一两嗓子,总感觉是鬼魂在出没。牛夫人最近来公司来得特别勤快,燕妮在电梯里碰见她的时候,她说儿子两岁了,不怎么拴人了,她闲着也是闲着,看大家都那么辛苦,就来无偿为公司做点贡献,然后牛总的两个美女助理就消失了。预算的事儿会不会也跟她有关呢?想到此,燕妮心里涌上一股寒意。

燕妮不是袁总,也没听袁总的劝,决定去找牛总说说。不找不行。8

牛总办公室挨着袁总办公室,在走廊最里面,门口助理的座位是空的,新人还没到位。燕妮敲了敲牛总办公室的门,牛夫人好听的声音飘了出来。“请进!”

燕妮推开门,看见牛夫人坐在牛总的老板椅上,牛总站在一边,俩人正看着牛夫人手机里的视频。牛总很矮,也就一米六,穿了增高鞋站在坐着的牛夫人身边看手机,不用太俯首就能贴耳。“哎呀,燕妮来了,我们正看儿子的视频呢。给你看看,好玩儿不?”牛夫人从老板椅上站起来,热情地走到燕妮身边,给她看手机视频。

牛夫人二十八岁,严格说算不上什么标致的大美人,长了一张怒长的马脸,为了掩盖脸型的缺憾,永远留着一成不变的埃及艳后式发型,刘海又齐又厚,压得假睫毛没处发挥。不过上天还算公平,在赐予了她一张马脸的同时也赐予了她一米七的身高和一双白且直的马腿,她一定很为它们着迷,一年到头都露着,不舍得遮上,即使是在她自己的中式婚礼上,也坚持穿着定制的超短旗袍。

视频里,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子正专心地玩玩具,虎头虎脑的,确实很可爱。“真可爱。”燕妮由衷地说。“是吧!生一个不?”

燕妮笑笑,“暂时还没计划。”“姐,你也不小了,要生得抓紧啊。衣服很好看,很贵吧?”“还行。”燕妮留了个心眼,没告诉牛夫人自己穿的就是自己公司的男士休闲装,内部价买的,她担心说了以后就享受不到这个福利了。“真有钱。我家老牛都两年没买新衣服了。”“净想着怎么打扮老婆了是吧?”燕妮微笑着回怼。

燕妮当然知道牛夫人上下文的逻辑和内在的意思表达,她想传达的精神是自己不应该比牛总挣钱多,燕妮才不吃这个哑巴亏。况且,牛总是不用牛夫人操心买新衣服,因为身材问题,公司品牌男装最小号他都穿不了,穿的都是美国总部专门为他定制的衣服,全套的,钱怎么算就不知道了。“就他,还不得把我打扮成他们村的王桂花?哈哈哈哈!成,你们聊吧,不打搅你们谈正事了。”牛夫人并不离开,而是坐到了沙发里。

这是要垂帘听政吗?燕妮决定视她为不存在。“来,杨总,坐。”牛总听见两个女人聊完了,这才从自己的手机上抬起头来,女人说话他不搭腔的。

燕妮在牛总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坐下。“袁总刚找我了,说新店的预算要削减,我不能接受。”燕妮语气坚定。“这事儿老袁跟我说过,我告诉他不可行了。不过,老袁想为公司节省预算,出发点是好的。”“不是公司的决定我就放心了。如果觉得预算不合理,我希望能指出具体哪一笔不合理。不能直接就要我减,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十,跟菜市场讨价还价一样,这也太不严肃了。”“嗯,他的业务水平你知道的,我回头会找他谈谈的。你赶紧按原计划执行吧。”牛总撤回了判决。“好的。”

燕妮起身走的时候跟牛夫人打招呼,牛夫人玩着手机,假装没听见。燕妮知道她一定是听了刚才自己和牛总的谈话不爽了,这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这个无理的决定来自牛夫人。不爽就不爽吧,燕妮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想跟女人一般见识,老板的老婆也不例外。情商跟谄媚是两码事儿。

袁总办公室门没关,燕妮走过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袁总直挺挺地坐在沙发里睡着了。大概是中枪了吧,当牛总的靶子也不容易。牛总从来弹无虚发,全都打在了他身上。这事黑色的地方在于,燕妮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愣是不能说透,说透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更不利于问题的解决。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只能是孩子,孩子就是孩子,如果成年人也像孩子一样童真未必是好事。看透不说透才是更高级的处理办法。

预算虽然搞定了,但是燕妮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她燕妮到底几斤几两,牛总心里没数吗?为什么会允许自己老婆进来插足呢?如果不是牛总允许的,那就是牛夫人直接跟袁总下的指示,那就更不能接受了。后宫干政,你以为你是武则天吗?

牛总人生得矮,长得还不好看,虽然喜欢穿增高鞋,开悍马,找的老婆也比自己高一头。也许是为了弥补个人外在条件的严重不足,老天爷给了他精明的头脑。牛总曾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当地重点大学的经管系,毕业后自己开贸易公司,几年内挣了几个亿。挣钱太容易,牛总觉得没意思了,就去哈佛商学院深造,遇到了现在公司的品牌创始人颇受欣赏,遂将品牌带进了中国。可惜再高分的简历再多的钱,也瓦解不了外表带来的深切的自卑。燕妮能想象出牛总在家对老婆是怎样的低三下四言听计从,但是把这一套搬到公司来可不行。“孔子是谁?古代人太不会起名字了,哈哈,太好笑了。”

一年前,牛总婚礼上,当有做行政的同事说自己姓孔,是孔子第75代孙时,牛夫人的话让燕妮印象深刻。孔姓同事因为没控制好表情,流露出了些微的不屑,牛夫人察觉到了。“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姓孔的跟咱们公司气场不合?”牛夫人在燕妮耳边嘟囔了一句,看似在征求燕妮的意见,但是没等燕妮说什么,牛夫人已经飘走了。

牛总的婚礼是在京城一家顶级私人会所举办的,四合院式建筑,青砖灰瓦,雕梁画栋,十足的帝王气派。会所里有几个大型庭院和数个小型庭院,婚礼就是在其中一个大型庭院举行的。据说会所的成员都是知名的企业家、政治家、艺术家,非富即贵,因为名额有限,不是交了入会费就能进的,还要进行资格审查。需要努力多少年才能像牛总一样成为这里的会员呢?这是那天晚上燕妮和同事们脑子里共同思考的问题。“结婚后,家里的钱归谁管啊?”“当然是我管啊,难道还让你管不成?”牛夫人不得体地跟站在身边的男司仪打趣。“当然是老婆管,当然是老婆管。”牛总忙不迭地接话。

牛夫人和她父母,牛总和他父母站在一起,接受着婚礼司仪的调侃。牛夫人一家三口人高马大,趾高气昂,牛总一家瘦瘦小小,谦卑忍让。燕妮坐在男方阵营里看着,很心疼牛总,也为牛总不值。本来就比牛总高一头的牛夫人还专门穿了带防水台的高跟鞋,在燕妮看来,这是在羞辱牛总,连带着,也羞辱了男方阵营。当然,她不是当事人,体会不到当事人的快乐。

婚宴结束后,燕妮再也没见过孔姓同事,但是自己还留在公司,看来自己的气场跟牛夫人很合,这让燕妮很不快。那天除了走红毯时放的婚礼进行曲,其余的时间反复播放的都是牛夫人的歌,燕妮从此拒绝听一切好山好水好心情的歌曲,生怕沾染上哪怕一微克来自牛夫人气场的分子。

燕妮很尊重牛总,也一直把公司当成家,尽心尽力想跟着公司一直成长。如果她的领导不再是牛总,而是牛总家无脑又是非的牛夫人,她可能只有走路了。9

燕妮利用午休的工夫,开车去了医院。

燕妮是听了车里的广播介绍才知道这家医院和鲍大夫的。医院的主任医师鲍大夫七十岁了,退休前是一家二甲医院的妇产科主任,退休后到私人医院来发挥余热,专治不孕不育。医院距离燕妮公司只有十分钟车程,很近。燕妮没时间浪费在路上,这家医院就成了不二的选择。

这家医院在一家公寓楼的底商里,旁边紧挨着一家格局一样的宠物医院。燕妮第一次去的时候,糊里糊涂就进了宠物医院,跟护士说挂鲍大夫的号,还真就见到了鲍大夫,不是重名重姓,就是鲍大夫本尊。鲍大夫有兽医执业证书,一三五在这边给宠物做绝育,二四六在那边帮人治不孕不育。

来都来了,好不容易抽出时间,燕妮还是决定见见大夫,就在宠物医院挂了号。排在燕妮后面候诊的是一只准备做绝育的哈士奇。“你宝贝呢?”哈士奇的女主人问。“啊……我就是先来问问。”燕妮胡乱回答着。“你男孩女孩?”“女的。嗯,女的。”燕妮没撒谎。“我这也是女孩。本来不舍得给她做手术,觉得平白无故地肚子上来一刀挺对不起她的,可是我也不想让她生。看得挺紧的,谁知道一眼没瞅见还是怀上了,刚生完。赶紧带来绝了算了,一窝好几个,生得挺遭罪的。不能再怀了。就一眼没瞅见。”女人特别爱说话。

一眼没瞅见就怀上了,说得燕妮这叫一个羡慕。人不是号称比动物更高级吗,可是连最原始的生育能力都给搞丢了,高级又能高级到哪儿去呢?“哎呦,燕妮,来得可真是时候,我刚接到一个好消息。”鲍大夫见到燕妮,亲热地打着招呼。“又有人怀上了?”“可不!第九十九个了!希望你是第一百个哈,加油!”鲍大夫说着站起来,把身后白板上的红色数字“98”改写成了“99”。

鲍大夫跟燕妮印象中的大夫不一样,大夫们大多疲惫凝重话少,可是鲍大夫特别热情外向,还总是备着超多的小零食给病人吃,但是开起药来却一点不含糊。有一种每个月只需要在经期前六天服用,一天只需一片的药,鲍大夫一次性给燕妮开了六十片,够十个月的量了。还有七七八八的补药,也都是按照需要量的五到六倍开。燕妮想着能怀上孩子是大事,少不了需要鲍大夫指导,也就没计较,开多少都照单全收,努力做一个让大夫喜欢的病人。

能不能像鲍大夫卖药一样推销自己公司的产品呢?燕妮曾经暗自思忖过,得出的结论却是否定的,因为鲍大夫是自己的上帝,顾客也是,一介臣民哪里有机会造次?

白板上还粘贴着很多照片,有小孩子的,有孕妇的,一张张见证着鲍大夫的能力,也让燕妮感到很有压力。她也想加油,可这好像不是加油就能办到的吧。“我也着急呢,早怀早了。”“你俩身体都没问题,问题是太拿这事儿当回事了。古代那么落后,人们啥也不懂,还不是随随便便就怀上了?千万别把这事儿当大事儿,这是本能,要自然而然。”鲍大夫大概忘了,这话她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这不能吃那不能喝,每天定时量体温,如果不出差,临近排卵期还被要求每天做B超监测,燕妮不得已每天都在关注这事儿,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自然而然了。她也不想把这事当大事儿,但如果这事不是大事儿,干吗成立那么多专门的医院针对这件事儿?至于说到本能,吃饭睡觉这两件比生孩子更原始的本能,她觉得自己都已经本不能了,更别说其他了。

B超显示,燕妮卵泡已破,子宫积液虽然不多了,但是还有。燕妮心下暗喜。燕妮早就通过上网学习了很多跟怀孕有关的科学知识,知道这意味着卵子已经离开了子宫,进入了输卵管。卵子在输卵管可以存活十六至十八个小时,然后排出体外。“大夫,您觉得今天还有戏吗?”“当然有!但是得赶紧!时间不多了,现在追还来得及!”“好的,那我走了。”“祝你成功啊!千万要放松,要自然!要抓紧!”鲍大夫嘱咐道。

全力以赴地自然而然,就跟团结要紧张严肃还得活泼一样,中间的这个劲儿很难拿捏。燕妮一直为自己掌握不好火候自责,尤其是想到至少有99个女人在鲍大夫的指导下已经获得全面胜利的时候,更是不甘心。

10

燕妮给小康打电话的时候,小康刚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正跟同事老张在院子里下着围棋。局面焦灼,小康举棋不定,挂断了燕妮的电话没接。监控的事儿他给小区物业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说需要跟领导汇报,让他一个小时后再打,后来他忘了。

小康所在的院校属于一类院校,在校师生加起来有三万多人。学校每年都会举办运动会,围棋也是参赛项目,小康代表外文系参赛年年拿第一。小康也代表学校参加过市高校围棋比赛,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得了个第三,难受了好几天。按说应该知道差距来年勇争第一吧,小康才不那么为难自己呢,技术可以继续精进,但从此拒绝参加一切校外比赛,只窝在校园里舒适地称王。还好,学校里至今没人下得过他。

燕妮急脾气,电话被挂断再拨,还是被挂断,就发语音微信,问小康身体怎么样,还发烧不发烧,在不在家,卵子还活着,不在家就赶快回家追卵子!

小康终于下了一步棋,拿起手机听着燕妮的语音微信,当“卵子”俩字冒出来的时候,小康赶紧退出微信,心虚地瞥了眼对手还有站在旁边看棋的学生。大家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棋上,小康暗自松口气。为人师表,这样不好。

小康站起来,走开几步给燕妮回电话,偶然一回头,发现大家都在偷瞥自己,心这叫一个虚,就赶紧又走远了几步。“喂,我不烧了。”“那太好了,在家吗?”燕妮在电话里问。“在学校,帮老张带两节日语课。他下午家里有事儿。你先回家吧,我下了课就回去。”“那就来不及了!”燕妮是个急脾气。“怎么又来不及了?”小康是个慢性子。“现在才一点,你两点上课,下了课四点,你路上一般用一个多小时,回到家就快六点了,还累。我等你卵子不会等你,随时都可能排出体外,等你回来,真的不确定它还在不,这事赶早不赶晚。万一追不上还得多等一个月!”燕妮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没办法啊,我身不由已。今天还是大课,三个班的学生一起上。校领导也要来听课,他们要去德国考察,来集中学习一下。”小康有点儿烦。“我不管。什么重要你自己想清楚。”“这样,我下了课就立即往回赶,赶上就赶上,赶不上就下个月。怎么样?”“不怎么样!老有件事儿悬在那里,你不累吗?”“不给自己订目标,非要怎么样怎么样,就不会累了。你也放松点儿。”“想着马上就能解决的事儿,还要再等一个月。我放松不了。”

燕妮和小康的脾气秉性很不一样,燕妮是急性子,行动派,遇到问题不解决了不踏实,小康则相反,遇到问题喜欢搁置。燕妮说小康是逃避型人格,不成熟,小康说燕妮不等机缘成熟硬往前冲才是真的不成熟。

燕妮很想说,课就不上了又能怎么样,反正工资总是那么多,多上两节少上两节区别不大,而且多半情况下,这两节课时费还得归了老张。小康一向不好意思谈钱,这让做销售出身的燕妮多少有些不理解,付出了就得有回报,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到了小康这儿就行不通呢?但燕妮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一定会出现的对话。“人情比课时费更重要。”小康会说。“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老张就该主动把课时费给你不是吗?”燕妮会说。“老张不给,是因为老张也认为课时费抵不上人情。”小康会说。“所以带了那么多课就送你一西瓜?”燕妮会说。“礼轻但是情意重啊。”小康会说。

然后话题结束。“早一个月办完,你也可以早一个月开始喝酒。”燕妮说。

打蛇要打七寸,老公也一样。

小康的七寸是酒。小康爱喝白酒,每天都要喝,每周都要醉,然后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宿醉过后难受地对天发誓要戒酒,当然不难受就忘了。燕妮曾经因为这个差点儿跟小康分手,但是后来她发现,喝了酒的小康比不喝酒的小康更浪漫更多情,会夸她漂亮,夸她聪明,说她是他的女神,会从俩人当初看起来很普通的相遇中拎出美感,会让她觉得乏味的日子也很有意义。燕妮对这样的小康欲罢不能,小康不喝酒她也很难受,她需要充电。

提到酒小康果然立刻变积极了。“要不这样,学校对门有个经济酒店,你开个房等我。我下了课过去,至少能提前一个半小时。”“到四点还有三个小时,回公司一趟来不及,我不能就这么啥也不干,干等着啊。”“睡觉。你不是睡觉不好吗,正好去酒店先睡会儿。”“我要是随便在哪儿都能睡着就不是神经衰弱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你学校。”“现在?还有半个小时就该上课了。”“我还有一个路口就到了。你在办公室等我。”燕妮作风强势。“办公室?不要啊!”小康慌了。“老张不是有事儿吗?我进学校大门了。”

小康挂断了电话,老张还没落子,围观的学生们因为要上课,已经散去了。“还有十分钟。先这样吧。”小康说。

老张拿出手机对着棋盘拍下照片,俩人收拾棋子回了办公室。

小康和老张共用一间小办公室,桌子面对面。老张用他的大茶缸子泡了杯茶,对着手机刚拍的照片继续思考,原来他三点才走。小康赶紧微信给燕妮。

那就三点吧,不是有十分钟课间休息吗,五分钟足够了。燕妮微信回复说。

11

燕妮停好车,准备去校门口吃点儿东西,忽然觉得好累。跟吃饭相比,燕妮更需要的是睡觉,更何况,她已经很久没有食欲了。车里还有半瓶矿泉水和一包没开封的饼干,燕妮将就着吃了点儿,开了车天窗透气,放下车座靠背,决定把这难得的一个小时用在休息上。

结婚后,燕妮就没再来过这里,现在坐在车里,看着不远处走来走去的学生那一张张无忧无虑稚嫩的脸,燕妮很有些感慨。不,她并不羡慕他们,也一点儿不想回到十年前,想着他们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路要走,燕妮就替他们累得慌。

燕妮刚闭上眼,手机响,是微信,来自“小希”,她发来了几张照片。照片上小希抱着女儿站在粉色的背景前,女儿非常漂亮,脸蛋胖胖的,眼睛大大的,皮肤黑黑的,脑门上点着红点,穿着红色的衣服,即使是县城影楼风,也掩盖不住这一对母女的美。“好玩儿吧,把工作放一放,赶紧生一个吧。”小希发微信说。“宝贝太可爱了!我也急啊!”燕妮确实这么想。

一转眼,小希的女儿已经百天了,时间也是过得真快。去年的一天,小希午休时间来找燕妮,说有事儿要聊。小希来的时候没化妆,蜡黄着一张脸,形容憔悴。燕妮给她在楼下食堂打了饭她没吃,说没胃口。“我怀孕了。”小希说。“啊?跟谁啊?”燕妮意外也不意外,小希追求者众多,挂一漏万,怀个孕很正常。不过最近没听她说谈恋爱。“你不认识。是我老家的同学,高中一个班的,班长。”

这个回答让燕妮很意外。小希的老家在甘肃的一座刚刚脱贫的县级市,三个月前小希回老家去给姥姥过生日,没想到整出个番外篇。“春节回家同学聚会联系上的,就一直微信联系着,这次回去又见着,突然就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

小希几个月前刚刚结束了一段为期三年的恋爱,因为她想结婚而他不想结婚。上学的时候,因为小希爱玩爱打扮,总被宿舍其他人说成是在出卖色相傍大款的狐狸精。大款又不是什么坏人,不仅有钱还有头脑,为什么不能傍一傍呢?难道一定要跟傻青年一起虚度光阴才叫政治正确的美好回忆吗?燕妮不以为然。后来燕妮跟小希合租住在一起,接触多了才知道,小希还偏偏就是喜好各路傻青年,结果不仅得不到她要的真爱,还每次都倒贴。“我得有心理优势,不然我会慌,还没开始呢就担心会结束,然后就完全开始不了。”小希说。

燕妮没想到,小希的不安全感如此强烈。“他什么情况?”“在我们老家银行工作,信贷部的。”“他会来北京吗?”“不可能。一点儿可能都没有。他特别抗拒大城市,我只喜欢大城市。我知道我们俩在一起不现实,可是,我舍不得孩子。”“那怎么着,做单亲妈妈?”“不,我想结婚。”小希说。“他呢?”“他听我的。”“然后呢,跟他一起在老家生活?你放弃在这里的一切,回去生活?你甘心吗?”“当然不。我当年拼了命才考进北京的,一转眼都已经十年了,我不可能回去。我爸妈也都不在老家了,过去的同学也都没怎么联系。”

外联是个吃青春饭的工作,没什么特别的技术含量,有心的干这个都是当过渡,瞅准机会或升职或转行,小希整天不切实际地想着寻找真爱,结果三十岁了还在原地踏步。新人不停地涌进来,她的优势越来越不明显了,刚琢磨着改行学点儿别的,就出了这个事儿。“两地分居?”“我不知道。但这是我离结婚最近的一次了。”小希说得燕妮差点儿掉眼泪。

燕妮知道小希是迫切想抓住点儿什么。小希考上大学那年,她的父母离婚各自成了家。其实离不离对小希来说区别不大,反正她从小就没得到过多少关爱。从小缺爱但是又太渴望爱的结果就是,表面冷若冰霜,但是有人稍微关心她一下,跟她说句晚安,她都感动得恨不得把命给人家。小希对每一段感情都掏心掏肺,吊诡的是,人越想得到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转眼三十岁了,能抓住的只有肚子里的孩子。

小希拿出手机,低头看着。“看什么呢?”“看看我们俩的孩子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小希说着,把手机里的照片递给燕妮看。

照片是男人跟小希的合影,男人穿着爷爷式的深蓝色拉链夹克衫,个子很高,皮肤黝黑,气宇轩昂,单论颜值,是不低的,尤其在那座小城市里,绝对是非常出众的帅哥。让燕妮很受触动的,是照片上的小希,小希挎着男人,把脸贴在男人的胳膊上,被宠溺的幸福表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燕妮后来每次想劝小希回来,回到大城市来自强不息的时候,脑子里就是浮现出这时的情景和这张照片,劝说也就变得不是特别坚定。

如果男人也在北京,或者在某个小希喜欢的大城市,该多完美。燕妮整天跟客户打交道,发现最难搞的那一个叫生活,生活最终会给你你想要的,但是价码总是特别高,还不给讨价还价的余地。“礼物收到了吗?”燕妮发微信问。

小希没有回复,燕妮习惯了,自打生了孩子,小希就象变了个人,微信及时回复率为零,四十八小时的回复率有时能达到感人的百分之五十。不是孩子哭了就是尿了,要不就是笑了,或者小希自己累得突然睡着了。

12

五分钟足够了。这几个字一直在小康脑子里盘桓,即使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引得一百多位学生阵阵大笑,高潮迭起,也没用。

下课了,小康跟渴望交流的学生连说几声对不起,然后快步走回自己办公室。五分钟足够了?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主语是谁?是小康、燕妮,还是指生孩子这件事儿?燕妮是在抱怨吗?小康很后悔自己从来不计时,搞到现在无法反驳,只能讨论。

小康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但是谁让自己想要孩子呢?小康工作稳定清闲还宅,他喜欢小孩,早就想要个孩子充实生活了,但看燕妮工作太忙,就想着过两年再说。可是眼看着五年过去,俩人岁数越来越大,燕妮的忙好像也没有终点,小康沉不住气了。燕妮每天早晨六七点钟起床出门,晚上九点多才回家,每天工作时间至少在十小时,节假日还经常加班。小康心疼燕妮,也不想再给她增加负担,但孩子总不能不要啊。要是他能,他真不想麻烦燕妮,自己生,可惜他不能。

小康花了五分钟才走到办公室,妈的,又是五分钟。小康推开门,老张竟然还在。“还没走?”“哎呦,下课了都!走走走。一直琢磨棋呢,差点儿晚了。”

老张站起来,把喝剩的茶水倒进一个随身保温杯里,又兑了点开水。“咋回来了?落啥了?”“哦,手机,手机没电了。”

阶梯教室在第三教学楼,离外文系办公室不远不近,正常速度走的话,十分钟打个来回刚好,老师们一般没人会在课间休息回办公室。

老张终于挪出了办公室,小康心虚,生怕这个时间点燕妮出现,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张解释。

老张五十一了,三十八岁那年相亲认识了女方,可惜结婚不到半年老婆就瘫痪在床。老张膝下无子,这么多年来对老婆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据传说,老张跟自己家常年照顾老婆的保姆大姐关系不太清楚。

小康很同情老张,愿意无偿帮老张代课,同时他也欣赏老张的生活智慧。如果没有那个保姆,老张的日子不知道该有多难挨。是,是不符合法律和道德,但是三个当事人都是这个关系里的受益者,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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