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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13:4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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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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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试读:

目录

CONTENTS

第一卷

第二卷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第三卷

十一第一卷一

我们在自习,校长领着个新生进来了。还有一个校工,搬来一张大课桌。睡着的同学被惊醒了,纷纷站了起来,装出正在用功被人打扰的样子。

校长用手势示意让我们坐下,然后低声对班主任说:“罗瑞先生,这个学生我就交给您了,让他上五年级的课,要是他品学兼优,再让他进高年级,本来他已达到上高年级的年龄了。”

新生畏怯地站在门旁边。他来自农村,年龄大约在15岁,身段比我们都高。他的刘海剪得齐齐的,像乡下教堂唱诗班的童子,看上去很乖顺,有点腼腆。他肩膀窄小,可那件黑纽扣绿呢子上装紧紧地攥在身上,不方便活动,袖饰开衩处露出久经风吹日晒的红红的手腕。两根背带高高地吊起他那条黄色的裤子,露出穿着蓝袜子的小腿。脚上的皮鞋挺结实的,鞋底钉着铁钉,鞋面却没有好好地上油擦拭。

我们开始背诵课文。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就像听神甫布道,坐得端端正正的。钟敲响了两下,因为他不知道该跟我们一起去排队,老师只得提醒他。

我们习惯,在进教室的时候,把制帽扔在地上,好空出手来。一进教室门,我们就让它从凳子底下飞掠过地面,拍打在墙壁上。

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做,也可能是胆小,祷文念完了之后,这位新同学的帽子放在他并拢的双膝上。它是由柱式的帽子、水獭皮大盖帽和棉布便帽。七拼八凑地混成的。他的寒酸相像个白痴一样。“请站起来。”老师叫他。

他站起身,帽子从膝盖上滑落下来。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他俯身把它捡起来。邻座用手肘一捣,帽子又掉了,他再次把它捡起来。“把你的头盔放下来吧。”老师是个诙谐的人。

一阵哄堂大笑,使那可怜的孩子紧张起来,不知拿帽子怎么办才好。他坐下,仍旧把帽子搁在并拢的双膝上。“请站起来,”老师又说,“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新生含糊地说了个名字,完全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再说一遍!”

还是那含混不清的声音,被班上一片嘘声淹没了。“大声点!”老师喊道,“大声点!”

于是新生狠下心来拼命地大吼一声:“夏包华里!”

全班一片喧哗,越闹越凶,夹带着尖叫(他们嗷发出惊怪的叫声,跺着脚,重复说:“夏包华里!夏包华里!”),好一会儿,吵闹声变成依稀的叫嚷,渐渐平息下来;时而还会冲出一声忍不住的窃笑,东响一下西响一下,好像漏炸的鞭炮。

然而,在暴雨般的作业重罚下,课堂才恢复了秩序,老师让新生逐一地反复拼读字母,由他写在黑板上,这才搞明白新生的名字叫夏尔·包法利,他立即让可怜虫坐到讲台前懒学生的凳子上去。新生在开步之前迟疑了一下。“你找什么呀?”老师问道。“我的帽……”新生羞怯地说,一边用不安的目光四下搜索。“每人罚抄五百行诗!”一声怒吼,就像Quos ego,制止了正要掀起的又一场风暴。“保持安静!”老师很气愤,一边从高筒帽里拿出手绢擦拭额头,一边接着说,“这位新同学,你把拉丁动词ridiculus sum的变位抄十遍。”

接着,他较温和地说:“唉!你那顶帽子呀,找得到的,没人要它!”

教室里平静了,大家都低头做功课,新生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整整两个小时。虽然时而有人用蘸水笔尖把小纸团往他脸上弹,溅得他一脸墨水,他也只是用手揉揉,安然不动,不去理会。

晚上上自习的时候,他从课桌里拿出袖套,整齐地摆放着文具,专心地在纸上画线。我们看到他做作业很认真,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字典,费了很大的劲。无疑,他正是凭着这股子毅力才没有降级。因为,他对文法规则的掌握还算过得去,而用词造句却很马虎。他的拉丁文启蒙老师是村里的神甫,他父母为了省钱,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想送他进中学呢。

他父亲夏尔一德尼一巴托洛梅·包法利先生原先是助理军医。1812年左右,在几桩征兵案产生瓜葛,此后被迫离职。他仪表堂堂,才华出众,凭着这先天的优势,博得一位帽商千金的芳心,轻松地得到了6万法郎的陪嫁。此人本来长得就帅,颊髯连着上髭,又爱吹牛,马刺踩得铮铮响,手上总戴着几个戒指,装扮光彩夺目,使他看上去雄赳赳,而且还像个推销员,一见如故。

结婚后,他靠妻子的财产舒服地过了两三年,吃得好,起得晚,用细瓷大烟斗抽烟,晚上看完戏后才回家,还经常去咖啡馆。老岳父去世,没留下什么财产,他为此恼火,就投身制造业,结果亏了本,于是定居乡里,希望人尽其才。然而,他根本不懂农务,那几匹马被他用来骑坐而不是用作耕耘,酿造的苹果酒全被他喝光而不是拿去卖掉,豢养的家禽挑最肥的宰了自己吃,还用猪油擦他打猎穿的皮靴。没多久他就打消了自己侥幸发财的念头。

他只好以每年200法郎的租金,在科州和庇卡底交界的一个村庄里,租下一座半佃庄半住房的宅院。他忧郁消沉,满腹怨恨,与外界隔绝。他才45岁,就决心与世无争,恬静地生活。

他妻子先曾对他一片痴情,千依百顺,结果却使他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从前生性活泼,感情外向,非常爱他。现在,随着岁数增长,就像走了气的酒变成醋一样变得酸溜溜的,难以伺候,吵吵嚷嚷,神经过敏。那么多的苦,最初她都忍下来了,看到他拈花惹草,尽跟村里的风骚女人厮混,晚上醉醺醺地被人送回来,一身酒气,她从没有抱怨。后来她的自尊心受不了了,就一直到死都默默地忍受着。她一辈子到处奔波,忙忙碌碌。她记住欠款到期的日子,还得找诉讼代理人,找院长,请求延期偿付款项。回到家里她还得浆浆洗洗,缝缝补补,监督工人,支付工资。而先生则无所事事,毫不操心地混日子,仿佛跟谁过不去坐在火炉边抽烟,往灰烬里吐痰,一时清醒,就对她恶语伤人。

孩子出生后,也只好把他送到奶妈家喂养。小男孩回家来,自然被疼爱得不得了。当妈的用果酱喂他,当爸的就让他赤脚满地跑,还像个哲学家似的说,只管让他光着身子,像那些小猫小狗好养。与做母亲的意愿相反,他心里有某种男性的理想,他要按照这种理想教导儿子,让儿子在斯巴达式的磨砺中成长,使他身强体壮。他在儿子睡觉的房里不生炉火,教他大口大口地喝朗姆酒和辱骂教会的仪式行列。然而,孩子天性平和,让他的辛苦付诸东流。

他母亲总把他带在身边,给他剪纸片,讲故事。虽说是母子俩说话,其实就听到她一个人唠叨不休,充满了令人伤心的乐趣和絮絮的温情。她在寂寞中把早已支离破碎的浮华梦就寄托在这个儿子的身上。她向往孩子身居高位,仿佛看到他已经长大,又俊美又睿智,在桥梁公路或行政司法部门供职。她教他识字,甚至用她那架钢琴伴奏,教他两三段浪漫曲。然而并不看重文字功底的包法利先生却总说何苦这么做!他们哪供得起他上公立学校,给他买个一官半职,或给他做生意的资本啊?再说,男儿只要有志气,岂怕不能在世上立足。包法利夫人忍着不理他,孩子就整天在村里闲逛。

他跟在耕耘的农夫后面,向乌鸦扔土块。他沿着沟渠采桑葚吃,握着长竿子看管火鸡,翻晒打下的粮食,到村子里去奔跑,下雨天就在教堂门廊下玩造房子的游戏,而逢到重大节日就央求教堂执事让他撞钟,他好乘机把整个身子吊在那根粗粗的钟绳上在空中摆荡,感觉自己在飞一般。

就这样他茁壮成长,他长了一双粗壮的手,健康的肤色。

12岁时,他母亲终于得已让他开始学习。委托本堂神甫为他启蒙,可是上课时间太短,隔三差五,所学内容没什么用处。神甫也只能抽空给他讲一点,常常站在圣器室里,一场洗礼刚完,接着是一场葬礼,两场仪式之间仓促说几句。或者在晚祷之后,神甫不用出门的时候,就差人把他的弟子找来。他们上楼走进他的房间,坐定下来;蚊蚋和蛾子围着蜡烛飞舞。房里暖烘烘的,孩子昏昏欲睡,老头双手捧着肚子,也打瞌睡,不久就张着嘴巴打起鼾来。有几次,神甫给附近一带的病人做完临终圣礼,回家路上看见夏尔在野地里玩耍,就把他叫住,讲上刻把钟,借机在一棵树下让他做做动词变位,然后一场雨,或者走过什么熟人,课就不能继续了。尽管如此,他对孩子倒一直挺满意的,甚至夸“年轻人”记忆力很强。

夏尔可不能止步于此。夫人态度坚决。先生感到惭愧,或者不如说他已懒得再顶牛,作了让步,于是又等了一年,让小家伙初领圣体。

又过了半年,也就是下一年,夏尔终于被送进了卢昂中学,是由他父亲亲自送去的。那是在10月底,适逢圣罗曼大集。

也许我们现在谁也不记得夏尔当时的情形了。只记得他是个性格温顺的孩子,该学的时候学,该玩的时候就玩,上课认真听讲,进寝室倒床就睡,在食堂吃得挺香。他的监护人是冈特里街的一个五金批发商,每个月把他接出去一次,周末,在他的店铺打烊以后,他派夏尔去码头上转转,看看河上的船,然后在7点钟开晚饭之前把他送回学校。每星期四晚上,他用红墨水给母亲写一封长信,写好后用三个面团一封,然后拿起笔记本复习历史,或者拿起丢在自修室里的一本旧书《阿纳卡西斯》读一读。散步的时候,他总要和那个校工聊天,他们俩都来自乡下。

他的刻苦努力使他总保持在班上的中等水平。甚至有一次考博物学,他还获得了一等奖。然而到了三年级期末,他父母让他退学去学医,坚信他靠自学也能通过中学会考,获得业士学位。

在他母亲认识的一个染坊主家里,他母亲给他找了个五楼的房间,临罗贝克河。她为他安排食宿,讲定食宿费用,搬来几件家具,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从家里运来一张樱桃木旧床,还买了一只小小的生铁炉子,堆上木柴,好让她可怜的孩子烤火取暖。一星期后,她才回去,临走前千叮万嘱,说今后他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一定要好自为之。

布告栏里的课程表把他给看傻了:解剖学、病理学、生理学、药剂学、化学,还有植物学、诊断学以及治疗学,还不包括卫生学和药材学,所有这些陌生的词就像一座座神庙的大门,阴森肃穆的气氛向他袭来。这些课他如同听天书一般,不知所云。但他毕竟在学,订了一本又一本的笔记。他每门课都听,临床查房一次都不漏,日常作业再多他都完成,就像驴推磨,只管瞎转,不知道磨的是什么东西。

为了让他省些开支,他母亲每星期托信客捎给他一块烤小牛肉。上午,他从医院回来,一边蹬着墙,一边就着烤肉吃午餐。然后他赶着去听课,去梯形教室,去救济院,上完课,再穿过大街小巷,返回住处。晚上,吃过房东提供的便饭,他再回自己房里,接着学习。他身上穿的汗湿的衣服被烧得通红的生铁炉一烤,水汽直冒。

晴朗的夏日黄昏,街上很宁静,女佣们在门口打着羽毛球,这时他总要打开窗子,靠上一会儿。罗贝克河就在他下面流淌,把卢昂的这个地区变成肮污的小威尼斯,河水从桥与桥之间,栅栏和栅栏之间流过,呈黄色、紫色和蓝色。几名工人蹲在河边,在河水里洗臂膀。从屋顶楼戳出来的几根篙子上晾着一绞绞棉纱。对面,纯净广阔的苍穹衬着高低起伏的屋顶,天边挂着红彤彤的夕阳。那边该有多舒服啊!山毛榉林子里该有多么凉爽!于是他张大鼻孔想吸收清新的乡间气息,可他在这里怎么吸得到呢!

他瘦了,长高了,脸上的表情总含着点伤心,人见犹怜。

一不做二不休,他终于把信誓旦旦的决心全都忘掉了。有一次他没有参加查房,第二天就缺了课,他尝到了偷懒的甜头,渐渐地就不再回学校里去了。他去酒吧上了瘾,还迷上了多米诺骨牌。每天晚上他就躲进一家污秽的赌窟里,再也不出来,他坐在牌桌边,在大理石桌面上拍打着用羊骨头做的画着黑点点的小牌牌,以为这样能很好地体现他的自由,提升了自己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而每次进去,一摸到门把手,就有一种近乎肉感的欢乐。这时,种种受到压抑的欲望爆发出来,他学会了唱给伴女听的一些小曲,爱上了贝朗瑞的歌谣,善调潘趣酒,最后还领略了情爱。

像这样进行复习准备,医士资格考试自然会名落孙山。那天晚上家里还准备庆祝他的成功呢!

他走回家,快到村口时停下,让人把他母亲叫出来,从实招供。但母亲原谅了他,还稍稍鼓励他,答应一切由她去安排。

包法利先生5年后才明白真相,时过境迁,也只好认了。何况,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是个笨蛋。

就这样夏尔卷土重来,坚持不懈地温习他要考试的科目,把那些答案全都背得滚瓜烂熟。这次他算是通过了,成绩还不错。那一天对他母亲来说实在欢喜,家里大摆酒宴。

哪儿才是他的用武之地呢?托斯特。那里只有个老医生。老包法利夫人早就在盼他死了,老头还没有卷铺盖走人,夏尔就已经作为他的继承人安顿在他对面。

然而,把儿子抚养成人,让他学医,再帮他找到托斯特,好让他挂牌行医,老太太觉得还不够,还得给儿子娶个老婆呀。她给他找到了一个:迪埃普议会庶务的寡妇,45岁,还有一笔1200法郎的年金收入。

这位杜布克的遗孀尽管相貌丑陋,骨瘦如柴,脸上长满疙瘩,却不乏可供她选择的再醮郎君。包法利老太为了达到目的,只得把他们一一排挤掉,她甚至还非常巧妙地戳穿一个有数名教士支持的肉店老板的阴谋。

夏尔原以为结婚后自己的处境会好一些,他想象自己会更自由地支配人身和金钱。不料一切由老婆做主,甚至他在人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每星期五吃斋,都得听她的。她让他穿什么衣服就得穿什么衣服,还受她之命找不交诊费的病人家扯皮,一切都归她管。她拆看他的来信,监视他的行动,来了女病人,她还要隔墙偷听他说些什么。

每天早上,她都要喝巧克力,还没休止地要各种各样的照顾。她老是在抱怨,说她神经也疼,胸口也疼,心情总是不好。听到有人走路她不爽,让人家走得远远的,她又嫌孤独难忍,那就回到她身边,她又说人家肯定是要来看看她是怎么死的。晚上,夏尔回房,她把两只细长的手臂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搂住他的脖子,然后让他在床边坐下,开始说些无中生有的话,说他把她撇下不管,另有新欢!人家早就说过她不会有好结局。最后,她总要让他给她配点糖浆喝,有利于她的健康,还要多给她一点爱。二

有一天晚上,11点钟时分,他们被一阵马蹄声惊醒,马就在他们家的大门口停下了。女仆打开屋顶房临街的天窗,跟等在下面的来人问答。那人随身带来一信请医生。女仆娜丝塔西哆哆嗦嗦地下楼去开门。来人留下马,紧跟着娜丝塔西闪身进门。他从灰缨子羊绒帽里取出一封用旧布包裹的信,恭恭敬敬呈交夏尔。夏尔用手肘在枕头上撑起身子读信。娜丝塔西在床边掌灯。夫人害羞,转身朝里,露出后背。

这封信用一小片蓝色的火漆封口,信上请求包法利先生立即前往贝尔托庄园,去接一条骨折的腿。然而,从托斯特到贝尔托,途经龙格维尔和圣维克多七拐八弯足足有6法里。天黑风大,少夫人担心先生安全。所以他们就决定让夏尔等3个小时,月亮出来后再出发。那位马夫先回去。然后派个小厮出来接他去庄园,打开一个个栅栏门。

凌晨,快4点钟了,夏尔才严严地裹上大衣,动身去贝尔托。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他睡意朦胧,听凭平稳的马步把自己晃来晃去。马走到那些挖在田垄边用荆棘圈住的土坑前自动停下,夏尔这才惊醒过来,立即想起断腿的事,于是竭力回忆他所知道的种种接骨的方法。雨已经停了,天色开始亮了。苹果树还没长叶子,鸟雀安然地栖息在枝丫上,在料峭的晨风中竖起细小的羽毛。平坦的田野一望无边,庄园四周一丛丛树木像紫褐色的斑点,点缀在灰蒙蒙的广漠大地上,庄园间相隔很远,地平线就消失在灰暗的天幕里。夏尔不时地抬起眼皮,接着,他觉得很累,不知不觉瞌睡了。他最近的感觉和对昔日的回忆在迷糊中浑为一体,他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既是刚才还躺在床上的丈夫,又是过去从手术室里穿过去的大学生,药膏的暖香和露水的清冽搅到一起;他好像听到床幔铁环在顶竿上滑动,他妻子睡得正熟……就在走过瓦松维尔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沟边草地上。“您是医生吗?”孩子问。“是的。”他就手提木屐,在马前跑着带路。

一路上,从小孩口中夏尔得知鲁奥先生算得上是当地最殷实的农民之一。昨天晚上,他去邻庄过三王来朝节,回家路上摔折了腿。他妻子两年前去世,身边只有他的“小姐”陪伴他,帮他治家。

车辙越来越深,快到贝尔托了。小家伙从一个篱笆洞钻进去,消失不见了,然后又从一个院子的尽头出来,打开栅栏门。潮湿的草地上很滑。夏尔伏在马背上,防止被枝丫划伤。拴在狗窝边的一群看门狗,扯着链子汪汪叫。走进贝尔托的时候,马害怕得往边上闪出一大步。

那是座看上去挺不错的庄园,一扇扇门开着,向门里张望,几匹耕地用的高头大马正安静地吃着新槽里的草料。沿着一幢幢楼房堆着大堆肥料,肥堆上冒着热气,母鸡和火鸡在那里啄食,五六只孔雀凌驾于它们之上,这标志着科州家禽场的奢华。羊圈排成一长溜粮仓建得高高的,墙壁很光滑。车棚里停着两辆二轮马车,还有四把铁犁,配有鞭子、轭圈和全副家什,上面一撮撮蓝色的羊毛沾上了粮仓顶落下来的浮尘。院子里面外高里低,种着树,树间距均匀,池塘边传来鹅群欢快嘹亮的歌唱。

一位年轻女子,穿着镶三道边饰的蓝色美利奴羊毛长裙,来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她把医生请进厨房,里面炉火熊熊,周围摆着大大小小的闷罐,罐里正沸腾着伙计们的早餐。几件湿衣服放在炉膛内壁烘烤。火铲、火钳和风箱的吹风筒都是大号的,明亮得像磨光的钢制件。而整套的厨房用具则沿墙整齐地摆开,映着鲜亮的炉火和从玻璃窗射进来的曙光或明或暗。

夏尔上二楼去看望病人。他看到病人睡在床上,蒙着几条被子捂汗,棉睡帽早被摘掉了。老头大约50岁,身材矮胖,皮肤白皙,蓝眼睛,前秃,戴着耳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搁着一大瓶烧酒,他不时饮上一口,壮壮胆,然而,一看到医生来了,他的胆气全泄了,他骂骂咧咧12个小时,现在安静了,软弱无力地呻吟起来。

骨折情况其实不复杂,并没有出现任何种类的并发症状。夏尔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处理。他想起老师们在伤者床前的举止神态,就用一些宽慰的好话调解病人的心理,外科医生的和蔼可亲不过是抹在手术刀上的油。夏尔让人到车棚里抱来一捆板条,做夹板用。他从中挑出一根,把它锯成几截,然后用碎玻璃片把它们刮光。女仆在撕床单,好用作绷带,爱玛小姐则试着缝几个小垫子。她花了好半天才找到针线盒,找得她父亲烦躁了;她保持沉默;然而,在缝制中,针总扎着她的指头,手指一扎破,她就把它放在嘴里吸吮。

夏尔看到她洁白的指甲很惊讶,它们被修剪成杏仁状,纤纤指尖,泛着珠光,比迪埃普的象牙还干净。其实她的手并不美,也不够白,手指节还有些干瘪,而且它们太长,该弯曲的部位线条也不够柔和。她那双明眸倒是很美,它们虽然是褐色的,在睫毛的映衬下,看上去却像是黑色的,而且目光凝神,毫不羞怯,却也单纯。

包扎才完,鲁奥先生就邀请医生“吃点东西”再走。

夏尔走进底层客厅。厅里放着一张有天盖的大床,天盖上蒙着印有土耳其人物的印花布,床边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开两副刀叉和几只银杯。在朝向窗户的一边,有一个高大的橡木衣柜,衣柜里散发出鸢尾草和湿床单的气味。角落里都放着一袋袋的小麦。粮仓就在近处,但是爬三格石阶才能上去,里面堆满粮食了。墙上起硝,绿漆龟裂,片片剥落,墙壁正中的钉子上挂着一幅密涅瓦女神的头像,是用铅笔画的,装在镀金镜框里,头像下用哥特字体写着“献给我亲爱的爸爸”的字样。

他们先谈到病人,然后谈到寒冷的天气,谈到晚上活动在田野上的狼群。鲁奥小姐觉得在乡下,尤其是现在,她差不多独自担起了庄园里的所有事务。由于客厅里清冷,她一边吃,一边不停地哆嗦,不说话时总爱抿着丰腴的双唇。

她翻出来的衣领里露出雪白的脖颈,乌黑光亮的头发盘到脑后挽成两个大髻。乡村医生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发式。她的双颊泛着红晕。像男人一样,她在短上衣的两个纽扣间挂着玳瑁边单片眼镜。

夏尔上楼去向鲁奥老头告辞,然后又走进客厅,他看到她站着,脸贴在窗户上,正望着外面的院子,院子里的菜豆架被风刮倒了。她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她问道。“对不起,找我的鞭子。”他答道。

说着,他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搜寻起来。鞭子掉在小麦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发现了,她伏在小麦袋上去捡。夏尔出于对女性的礼貌,抢上一步,也伸长手臂去捡,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轻轻地擦过俯身在他下面的姑娘的背部。她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侧过头望了他一眼,把他的牛筋鞭递给他。

他本来说好,三天后再来贝尔托,可是第二天就来了。接着就是一星期定期地跑两趟,还不算上偶尔的无意和出其不意的探望。

其实,鲁奥老头的伤势恢复得很顺利。46天后,他已试着独立在卧室里走动,人们开始佩服包法利先生的能耐。鲁奥老头说就是让伊夫托或者甚至卢昂的一流名医来治,他也不见得能好得这么快。

而夏尔,他并不去想自己喜欢去贝尔托的原因。他想都不会想到自己之所以热心是因为病人病情严重,或者是因为他希望得到丰厚的酬金。那么,难道是因为走访庄园能给他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什么特别的情趣?

她总是都把他送到石阶的第一级。要是马还没有牵来,她就在那儿等着。道别后也就不再说话了,在台阶上,她撑开一把遮阳伞。在伞底下冲着温煦的太阳微笑着,听着水珠一滴滴打在绷紧的伞面上的声音。

起初,夏尔三天两头跑贝尔托,少夫人自然要询问病人的情况,甚至在她执掌的复式账本上,她特地为鲁奥先生留了一页空白。然而,当她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于是就四处打探。后来她就了解到鲁奥小姐是在乌尔苏拉会的修道院里长大的,受到过“扎实的教育”,她会跳舞,懂地理和绘画,还能绣衣和弹钢琴。这就太邪乎了!“原来如此,”她暗自思忖,“难怪他神采奕奕,原来是去看她,还总穿着他的新坎肩,也不怕雨淋坏了。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不由得讨厌鲁奥小姐。最初她指桑骂槐地泄愤,夏尔听不出来。接着她故意找茬,他怕惹麻烦就不理她。最后,她横加指责,突然袭击,他无话可说。“既然鲁奥先生的病已痊愈,而且他们至今没有付账,他干吗还去贝尔托?啊!这是因为那边有个女人,她能言善语,会绣花,是个有才情的女子。这正合他的意,他要的是城里姑娘!”于是她又说,“鲁奥老头的女儿,她也配城里姑娘啊?我呸!他们的祖父是放羊的,他们的一个亲戚在纠纷中做了坏事,几乎吃官司。有必要这么炫耀吗?周末上教堂还穿着绸子连衣裙,简直像个伯爵夫人!其实,可怜的老头,若不是去年的油菜收成好,早就不敷出了!”

夏尔听烦了,就不去贝尔托。少夫人艾络伊斯在一阵爱的大发作中,哭了好久,吻了一阵子,逼着他把手放在他做弥撒时用的经书上赌咒,再也不去了。他只好依从她。其实他是阳奉阴违,任他的欲望大胆膨胀,他认为这道不许去看她的禁令,对他来说,倒似一种爱她的权利。再说,这个寡妇瘦骨伶仃,牙齿那么长,长年戴一条黑色的小披巾,让那个尖尖角垂落在两块肩胛骨之间,枯瘦的身子像一具衣架似的套着一条连衣裙,而且,连衣裙太短,露出了踝骨和交叉系在灰色长袜上的宽鞋带。

夏尔的母亲时常来看望他们,没过多久,媳妇把婆婆磨练得尖酸刻薄,于是婆媳俩一同折磨夏尔。说他吃得太多!干吗不管来了什么人都用酒款待?瞧他那冥顽的德性,怎么就不肯穿法兰绒衣服呢?

在值初春时分,英古维尔的一名公证人带上他事务所的所有款项乘机逃跑了,他也正是杜布克寡妇的财产保管人。艾络伊斯除了一份价值6000法郎的船股,在圣法朗索瓦路的确还有一座房子。然而,这笔被吹得神秘的财富,到头来竟然除了几件家具和破旧衣衫,再也没有别的有价值的东西。事情还得搞清楚。迪埃普的那幢房早已连它的根基全都被抵押了,她放在公证人那里的财产,也只有天知道,还没到一个埃居。如此说来,她是个骗子,这婆娘!这可把包老先生给气昏了,当街砸烂了一把椅子,骂老婆误了儿子的前途,给他套上了这么一辆不值钱的老马破车!老两口赶到托斯特,要去问个明白。结果闹了一场。艾络伊斯哭哭啼啼扑进丈夫怀里,求丈夫作她的保护神。夏尔想替她辩解。老父母气愤地离开了。

然而,这已给艾洛伊斯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一星期后,她在院子里晒衣服,“哇”地吐出鲜血。次日,夏尔正要拉上窗帘,听到她在背后说:“啊!上帝!”接着一声叹息,她昏了过去。她竟就这样死去了!真叫人惊愕!

料理完丧事,夏尔回到家里。他在楼下没看到人,就上了二楼,走进卧房,一眼就看到妻子的连衣裙还挂在床头上,于是靠在书桌上,陷入痛苦的哀思,直至夜幕降临。不管怎样,她毕竟是爱他的呀!三

一天早晨,鲁奥老头给夏尔送来了医疗费,75法郎,一色的40苏的硬币,还有一只火鸡。他已得知夏尔的不幸,就竭力安慰他。“我理解你的心情!”他拍着夏尔的肩膀说,“我是过来人了,和您一样!当年我失去可怜的老伴后,常常跑到野地里,独自待着;我倒在一棵树下,哭呀,我呼唤上帝解除我的痛苦!我恨不得像那些被挂在枝丫间的鼹鼠,肚子里爬满了蛆,吊死算了。当时我想到别人正和自己的娇妻在一起,搂抱着,亲亲热热,就用手杖使劲往地上捶打。我都快疯了,再也不想吃东西。说来不信,我只要想到去咖啡馆就倒胃口。后来,时光飞逝,渐渐地事情过去了,淡化了,是说它沉落在您的心灵深处,像什么人说的……沉甸甸的,压在胸口上!可是,谁都会遇到这种事,既然如此,我们何苦折磨自己呢?总不能因为别人死了,我们就跟着去死呀……包法利先生,您应该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去我们那儿玩玩吧,告诉你,我女儿还时常地惦记着您呢。她还以为您把她给忘了。这不,春天要来了,咱们去林子里打兔子,您也散散心。”

夏尔听了他的劝告,又去了贝尔托。他发现一切依旧,和5个月前没什么区别。只是梨树已经开花,鲁奥老头已经康复,走来走去,庄园增添了几分生气。

老头子以为医生心情悲痛,格外体贴关照。他请夏尔不要脱帽子,跟他低声细语,仿佛当夏尔是病人,甚至看到没有为他准备清淡一些的食物,诸如小罐奶油,或者清炖梨之类的,他还装出要恼火的样子呢。他讲了几个故事。夏尔发现自己竟然还笑了。然而,突然又想到亡妻,他的脸阴沉下来。直至端来咖啡,他才醒过神来。

渐渐地夏尔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他对亡妻的思念也逐日减轻。他享受着自由自在的乐趣,很快就习惯了孤独。他现在能更改用餐时间,进进出出没人过问,而当他疲倦时,他可以张开四肢,舒适地躺在床上。他自己爱惜自己,也接受别人给予的安慰。另一方面,妻子的死给他行医带来了好处,因为,一个月来,人们常常地说着:“这可怜的小伙子,真不幸!”他的名字越传越广,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他还能随意地去贝尔托。他怀着无目的的希望,感到若有若无的幸福。当他对着镜子梳理颊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些了。

有一天3点钟时分,他到了那里。所有的人都去了地里。他走进厨房时,并没有看见爱玛,因为护窗板都放下来了。阳光透过板缝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又扁又宽的光线投到石板地上,碰到家具角上,一折为二,折射到天花板上晃悠。餐桌上,几只苍蝇沿着用过的酒杯往上爬,掉进杯底残酒里嗡嗡叫着醉死了。从烟囱里照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炉板上的油烟毛茸茸的,冷灰变成幽幽的蓝色。爱玛在窗户和炉灶间缝制什么东西。她没披头巾,裸露的肩上沁出了小颗汗珠。

她照乡俗请他喝些东西。他不喝,她要他一定要喝,最后笑着提出她愿意陪他喝一杯柑香酒。说着,她从壁橱里拿出一瓶柑香酒。然后随于取下两只小杯子,把一杯斟得满满的,另一杯却只有一丁点,碰了杯,把杯子举到嘴边。她身子得往后倾倒才能喝酒,因为她的杯里差不多是空的。她仰起头,嘬着嘴唇,伸长脖子,什么都没喝到,她笑了,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杯底。

她又坐下来,接着做活。那是只白棉纱袜子,她正在织补几处破洞。她默默地低着头。风从门底下钻进来,吹起石板地上的灰尘。他望着灰尘在地面上缓缓滚动,听见远处院子里一只母鸡下蛋后咯哒咯哒的叫唤声就感到太阳穴里砰砰直跳。爱玛不时用双手掌心贴着脸,让脸凉快一下,然后再把手放到柴架铁球把上降温。

她抱怨地说她从这个夏天以来就总是头昏脑热。她问海水浴对她是不是管用。于是,她讲起她的修女院,夏尔就讲起他的男子中学,这下话就多了。他们上楼到她房里去。她拿出以前的乐谱本给他看,还有作为奖品的几本小书和扔在大衣橱下格的橡树花冠。她还对他讲到去世的母亲,讲到公墓,甚至指给他看花园里的一个花坛,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都要从那里采摘鲜花,拿去供在母亲墓前。可他们家的花匠很不在行,真不知他们在干嘛!她真想住到城里去,即使只是住一个冬天——虽然夏天日长夜短,使乡下的日子可能更难以打发。她的声音随着讲话的内容抑扬顿挫,时而又亮又尖,突然间无精打采,拖拖沓沓,然后以自言自语般的嗫嚅声告终。她的神情也是一会儿高兴,就圆睁双眸,目光纯洁无暇,接着就垂下眼帘,神色怏怏,心思游移不定。

晚上,夏尔回家的时候,竭力回想着她说过的那些话充实其中含义,希望分享她从前的那段生活。然而除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和刚才分手时她的模样,他再也想像不出她别的样子。接着,他就寻思,她如果结婚了,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她嫁给谁呀?唉!鲁奥老头够富有的,而她……她又那么美丽!但是爱玛的脸总盘踞在他脑海里,浮现在他眼前,而耳边总响着陀螺般的嗡嗡声,千篇一律:“倘若跟你结婚呢!不该吗?倘若跟你结婚呢!”晚上,他失眠了,胸口发闷,感到口渴。他起床就着水罐喝水,然后打开窗子,繁星满天,一阵热风吹过,远处犬吠不止。他朝贝尔托方向望去。

夏尔对自己求婚很有把握,就打算伺机而行。然而,每次机会来了,他又担心得不知如何开口。

鲁奥老头并不会因为有人帮他摆脱掉这个女儿不高兴,她待在家里起不了多大作用。他谅解女儿,因为他觉得让她种地是浪费才情,这种老天都鄙视的职业,从来就没有出过百万富翁!老头也没有发财,不但没发财还年年亏损。因为,要是说他做生意很老套,喜欢耍计谋,而真要种地以及管理农庄,他就受不了了。他不会心甘情愿地去动手干活,生活上也从不含糊,从不节省,他要吃得好,穿得体面,睡得舒服。他爱喝原汁苹果酒,爱吃带血的羊腿,烧酒掺咖啡要摇得很匀。他一个人在厨房用餐,一张小桌子面对着炉灶,把酒菜摆放齐了,给他抬上来。

因此,当他发现夏尔在他女儿身边的时候脸就通红,也就是说,很快他就会来提亲,他就事先盘算起来。他认为夏尔身子有点单薄,在这一点上不能算是他理想中的女婿。但是听说他为人正派,生活节俭,颇有教养,当然不会计较嫁妆多少。而当时鲁奥老头正不得不把他的田产卖掉22英亩,他在泥瓦匠、马具匠那里欠下了很多债,压榨机的大轴也得换了。“倘若他开口提亲,”他思忖道,“我就接受。”

圣米歇尔节期间,夏尔在贝尔托住了3天。第三天像前两天那样,一刻钟一刻钟地也快挨过去了。鲁奥老头送他出来,他们走在一条凹陷的路上。当他们拐过篱笆拐角后,他终于开口:“鲁奥师傅,”他喃喃说道,“我正想跟您商量件事。”

他们收住脚。夏尔却不说话。“有什么话您就说吧,不要婆婆妈妈!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呢!”鲁奥老头和蔼可亲地笑着说。“鲁奥大叔……鲁奥大叔……”夏尔吞吞吐吐地说。“我正等着呢,”庄园主接着说,“虽然小姑娘很可能跟我的想法一致,我还是得去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您走吧,我这就回去。要是她同意,您可听明白,您就别再回来了,怕人家说闲话,何况,那会让她太难堪。但是,为了不让您焦急,她一同意,我就把靠墙那扇窗的挡雨披檐全部撑开,您从后面,趴在篱笆上就能看到。”

说完,他回去了。

夏尔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跑到小路上去等待着。半小时过去了,接着,他看着手表又过了19分钟。忽然,他听到什么东西碰触墙壁的声音,披檐打开了,窗板还在颤动。

次日9点钟他就到了庄园。他进门的时候,爱玛脸红了,为了掩饰窘态,她还是勉强笑了笑。鲁奥老头拥抱了他未来的女婿。他们商定把有关婚礼的计划放到日后再谈。何况,办喜事前还有充裕的时间,按情理,也得等夏尔服丧期满后再办,即得等到来年春天。

冬天就在等待中过去了。鲁奥小姐忙着准备她的嫁妆。一部分去卢昂订做,她自己就照着借来的流行图样缝制内衣睡帽。夏尔来庄园拜访的时候,他们就商谈婚礼的准备工作,讨论在哪个屋里开席,上多少道菜为好,头道正菜该上什么。

爱玛别出心裁,想在夜半时分打着火炬结婚;鲁奥老头觉得这个念头太莫名其妙。于是,只举行了一场一般性的婚礼,来了43位客人,吃吃喝喝连续16个小时,次日重新再干,陆陆续续闹了几天。四

客人们坐着各种马车很早就来了,有一匹马拉的板车,两个轮的座车,没了篷的旧轻便车,加皮帘子的大货车。邻村的年轻人成排站在双轮货车上,他们用手撑着侧栏,防备马一跑,车一颠,把他们从车上甩下来。还有的来自10法里外的戈德维尔、诺曼维尔和卡尼。两家的亲戚全邀请了,闹翻了的朋友冰释前嫌,还给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发了请帖。

篱笆墙下,不停地听到鞭子抽响,接着,栅栏门打开,一辆小马车奔跑着进来直至石阶前才戛然停住,客人们从四处下车,揉着膝盖,伸着胳膊,车卸空了。妇女们戴着无边软帽,像城里人那样穿着连衣裙,搭着金表链,围着短披肩,两端交叉,掖进腰带,或者扎着色彩鲜艳的头巾,用别针别在背后,露出后面的脖颈。小男孩穿得跟他们爸爸一样,穿上新衣服后显得非常拘谨(那天有不少孩子甚至是平生第一次穿上靴子),他们旁边还有个15岁左右的大姑娘,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初领圣体时穿过的白色连衣裙,因为要来这里把裙子接长了一些。大都是他们的姐姐或表姐,红红的脸蛋,神色紧张,头发上抹着厚厚的玫瑰膏,就担心弄脏了手套。由于马夫们忙不过来,那些男宾常常捋起袖子,自己动手给马卸套。他们的社会地位不同,穿的衣服也就不同,有穿大礼服、燕尾服、短上装、礼服上装——做工考究的大礼服挂在大衣柜里,逢到红白喜事、盛大节日才拿出来的,它凝结着全家人的敬意;燕尾服燕尾长垂,随风飘拂,圆筒领,口袋大得像面袋;粗呢短上装通常配上一顶箍铜檐大盖帽;礼服上装很短,背上有一对扣子,离得很近,像一双眼睛,下摆像是从同一块料上由木匠一斧子砍下来的。还有几个穿着工作夹克,也就是说大翻领,背后打着短褶,下摆低低地用腰带束紧,腰带是钉在上面的。他们当然只能陪在末席了。

还有像胸甲般紧绷绷的衬衣。一个个全都才理了发,两只耳朵竖在外面,胡子刮得光光的。甚至还有几个天没亮就起来刮胡子,没看清楚,鼻子底下划得横竖交错,或者沿着下颔刮掉一块块皮,路上经风一吹发了炎,使这一张张容光焕发的大白脸庞上添出一块块玫瑰色的大理石斑纹。

村政府离庄园才半法里,一会儿就到了,教堂里的仪式结束了,大家又走回来。婚礼开始时还守秩序,排成一个队伍;很快就越拉越长,或长或短分成几段,拖拖沓沓,边聊边走。乡村乐师拉着提琴在前面领路,贝壳状的琴头上扎着彩带。新郎新娘就跟在后面,然后是父母亲友,随意结伴,孩子们落在最后,他们采着荞麦花打打闹闹,自在地玩着。爱玛的连衣裙太长,有点拖在地上,她时而停下来扯一扯,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拿掉锯齿状叶边的蓟草,这时,夏尔空着双手在旁边干等着。鲁奥老头戴一顶新绸帽,黑色的礼服袖子连袖饰遮到了手指尖,他搀扶着老亲家太太。而包老先生,本来就着实看不起这帮人,他只穿了件单排扣军礼服,花尽心思对一位年轻的金发农妇大献殷勤。那农妇红着脸,行着礼,不知道怎样应付。参加婚礼的其他人各讲各的事,相互开玩笑,酝酿着欢乐气氛;如果竖起耳朵,你还能听到乐师在田野上断续奏出的咿咿呀呀的琴声。当他发现人们远远地落在后面时,就停下缓口气,在琴弓上仔细地上松香。

酒席摆在大车棚里。餐桌上放了4大盘牛里脊、6大盘烩鸡块、焖小牛肉、3大盘羊腿、1只烤得极漂亮的乳猪,四边配上4根草酸火腿肠。烧酒装在桌角上的大肚子瓶里。一瓶瓶甜苹果酒冒着丰富的泡沫,所有的酒杯全都已倒满了。在黄奶酪的表面用小颗糖杏仁拼出新婚夫妇姓名起首字母的花体字图案。他们特地从伊夫托请来了一位糕点师傅,专做圆馅饼和果仁糖。由于这个人在当地才开业,所以存心露一手。上甜点心的时候,他亲自端上来一个多层大蛋糕,令人惊叹不已。蛋糕上面用各种果仁和巧克力做了很多人物、花草等图形。

大家从早一直吃到天黑,坐得太累了,就到院子里散散步,或者就在大车库里用瓶塞赌斗,玩够了再回来吃。最后,在月光下,马车载着酒足饭饱的人们渐渐离去。

留在贝尔托过夜的人又到厨房里去喝酒。孩子们早躺在凳子底下睡着了。

新娘事先央求父亲,免去闹洞房的习俗。然而,他们有一位做水产买卖的老亲(他送了一对比目鱼作贺礼),还是嘴对着锁孔往新房里喷水,被鲁奥老头及时劝阻了他,并且对他解释说,女婿是个有身份的人,不能这么闹。那位老亲嘴上没说什么,可他心里嫌鲁奥老头牛脾气,悻悻地走进角落的人群里。正巧那几位在酒席宴上连续几次分到的肉都不好,也觉得主人怠慢了他们,私下里嘀嘀咕咕,把这一家子咒骂了一番。

包老太一整天都默不作声。因为媳妇的打扮及喜宴的安排,全都没有征询她的意见,她很早就离席了。亲家公却留在这里,反而派人到圣维克多去买了些雪茄,一直抽到天亮,还往樱桃酒里掺热糖水和烧酒喝,这种混合饮料是旁人都没见识过的,这也就使得大家越来越佩服他。

夏尔生性木讷,婚礼当天表现一般。酒席一开,他当然成了首要人物,然而对那些俏皮话、同音词、双关语、恭维话和粗鄙的玩笑,他的反应很迟钝。

然而,次日,他却像换了个人,使人觉得他成了昨天的新娘,而新娘反而不露声色,让人捉摸不透。当她从人群中走过时,连最机敏的人也都只是打量着她,心情十分紧张,不知该如何招呼。倒是夏尔当众称她为“内子”,用“你”和她说话,逢人就打听她在哪儿,到处找她,还常常把她拉到那些院子里。人们远远地看到他,在树木里,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低低的弯着身子,一边走路,一边用头蹭着她的胸衣,把胸衣蹭皱了。

婚礼后第三天,夫妇俩回自己家。夏尔因为病人的需要,不能离开太久。鲁奥老头用自己的马车送他们回去,将他们送到瓦松维尔。他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女儿,然后下车往回走。才走出百来步,他就停住了,他看到马车正在尘土中滚滚而去,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他就忆起自己结婚时的情景,妻子第一次怀孕;那天他也是那么兴高采烈地把她从她娘家接回来,两人骑一匹马,踏雪而行。大地白雪皑皑,圣诞快到了。她一只胳膊揽住他,另一只胳膊挎着篮子。风吹拂着她科州式帽子的花边,时而拂过他的嘴边,他回转头去,看到金色的帽檐下,她那张红彤彤的小脸蛋,静静的笑靥。她不时地把手捂到他胸口上取暖。这一切都是陈年往事了!他们的儿子现在如果还活着都30岁了!想着想着,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大路上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感到凄凉,像一幢被搬空的房子,温馨的回忆和哀愁的思绪交织到一起,交织在他不胜酒力眩晕的脑子里。他真想到教堂那边去转一转,然而他怕触景伤情,就直接回家去了。夏尔夫妇6点左右到托斯特。邻居们从窗口探出头来好奇地看医生的新娘长得什么模样。老佣人上前行礼,抱歉地说晚饭还没做好,请夫人不妨先巡视一下她的新家。五

砖砌的房子正面墙,正挨着马路边。门后挂着一件小领子大氅,一副马笼头,一顶黑皮大盖帽,门角落的地上放着一副骑马用的绑腿,上面沾满的泥土已经干了。右边是厅,即一套用餐和起居活动的房间。一纸淡黄色的文书,上面印着凸起的花叶,颜色也很浅,由于后面的衬布没铺平,整张纸不停抖动。顺着一排窗子交叠对拉着镶红边的白布窗帘;而在狭窄的壁炉框上,椭圆形的罩子下两个包银烛台之间,放着一个亮晶晶的座钟,钟上雕着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的头像。过道的另一边是夏尔的诊室,约6步见方的小房间里放1张桌子,3把椅子和1把办公用的扶手软椅。一只松木书架,上面分六格,几乎被一套《医学辞典》摆满了,一卷卷的辞典书页还没裁开,书脊却因多次转卖受到了损坏。看病的时候,诊室里的人能闻到隔壁黄油炒面做成的调料香味,而厨房里的人也能听到病人咳嗽和诉说病情的声音。再里边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大房间,房门直接开向院子,朝着院里的马厩。这个大房间现在用作柴房、杂物间和贮藏室,房里有土灶,放满了破铜烂铁,空桶,废旧的农具,还有许多积满了灰尘,以及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狭长的园子,夹在两道土墙壁之间;靠墙种着杏树,枝丫伸出墙头,一直通往一道荆棘篱笆;篱笆外是农田。园子中间有一个石板日晷,架在砖石砌起的台座上,四坛瘦瘠的犬蔷薇呈对称地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土地,地里种着蔬菜。园子尽头,雪松遮盖下,立着一座诵经神甫的石膏像。

爱玛上楼,走进房里。第一间是空的。第二间是夫妻俩的卧房,用大红床幔遮隔的那一端放一张桃花心木做的大床。大立柜上搁着一个装饰用的贝壳盒,靠窗的书桌上有一个花瓶,插一束用白缎带束扎的橘花。这是一束新婚花,是过去那位新娘留下的!她望了望花束。夏尔发现了,急忙把它拿走,送进了阁楼。爱玛坐在一张软椅里,随便别人在周围安置她带来的东西,她想到自己的那束新婚花,还装在纸盒里,想到万一如果她死了,人家会怎么处理这束花。

最初那几天,她忙碌着布置这个家。她拿走烛台上的罩子,让人贴上新墙纸,重新油漆楼梯,还在园子里围着日规做了几条凳子。她还打听怎样修一个喷水池,养上几条鱼。她丈夫知道她喜欢驱车兜风,就设法买到一辆旧马车,换上新灯和凸纹皮挡泥板后,几乎成了一辆双轮双座轻便马车。

就这样,他陶醉在幸福中,无忧无虑。小夫妻俩面对面用餐,黄昏在宽阔的路上散步,早晨,双双同床共枕,他望着阳光照耀她娇嫩的脸颊上,茸毛泛着金光,睡帽的锯齿状花边半遮半掩。这么近距离地看,她的眼睛仿佛更大了,尤其是她刚睡醒,眨动眼皮的时候。这双眼睛在阴影里是乌黑乌黑的,到阳光下又成了湛蓝湛蓝的,仿佛重叠着好几层色泽,越到里面越浓,越朝外面越亮,表面像一层珐琅。

而他的目光直入这层层深处,在那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肩头以上的他,还戴着包头巾和敞开的衬衣领子。他起床。她站在窗口,目送他出去。她穿着飘逸的晨衣,依在窗沿上的两盆天竺葵之间。夏尔在下面路上,踩着界石扣马刺。她在上边继续同他说着话,一边用嘴撕下花瓣草叶,朝他吹去,那瓣儿叶儿悠悠地打着转,飞落到白牝马蓬乱的马鬃上,然后再飘到地上,马静静地站在门口。夏尔上马后给她一个飞吻。她向他挥挥手,然后关上窗子,他策马走了。

他走在灰蒙蒙无尽头的飘带似的大路上,走在低陷的林荫小道上,走在小麦长得齐膝高的田间阡陌上,沐浴着阳光,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心里充满了夜来的欢悦,精神充沛,肉体满足;他一边走,一边细细品味他的幸福。

他生平还不曾拥有过这么美好的时光。中学时期,他被关在高墙大院里,永远是孤单的,他们笑他的乡土音和衣着,他们的母亲来看他们,手袋里总带着糕点。后来,在他学医的期间,他钱袋里的钱总不够用,付不起与本来能成为他情妇的打工妹共一支舞的费用。

再后来就是和那个寡妇在一起生活的一年零两个月了,她的脚总是冰凉的。可现在,他有了这位心爱的美人相伴终身。对于他来说,天下之大莫过于她的石榴裙。他怪罪自己爱她爱得还不够,就又想见到她,他急急往回跑,心怦怦直跳,登上楼梯。爱玛正在房里梳妆,他悄悄走上前去,亲吻她的后背,吓得她叫了起来。

他总忍不住要摸摸她的梳子,戒指,头巾。有时,他把嘴巴贴在她脸上,咂着吻着,有时又轻轻地小口小口地顺着她赤裸的手臂从指尖到肩头吻一溜儿。她半嗔半笑着把他推开,就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

婚前,爱玛曾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可如今并没有感到来自这种爱情的幸福。她在想,一定是她弄错了。她在书里读到过“幸福,忘情,狂热”,她觉得这些词很美妙,然而是怎样体现在现实生活中的呢?她真想弄个究竟。六

她读过《保尔和薇吉妮》,梦见过小竹楼、黑人多敏戈、小狗费德尔,特别渴望得到某个善良的小哥哥的甜蜜爱情,能为你爬到比钟楼还高的大树上去采摘红果,或者赤脚在沙滩上飞跑,给你送来一只鸟窝。

她13岁那年,父亲亲自把她送进了城里的修女院。他们在圣热尔韦区的一家客栈歇脚,晚饭用的碟子上画着拉瓦利埃小姐的故事,图上的说明文字被刀叉东一道西一道刮掉了,它们无非是对宗教、善解人意的心灵和豪华的宫廷生活的赞誉之辞。

进修女院的初期,她完全不觉得厌烦。她很高兴跟修女们在一起,她们为了逗她高兴,把她带进餐室,带着她穿过很长的走廊,到小礼拜堂去。她休息的时候也很少玩,教理问答理解得相当深刻,她总能回答出副司铎先生提出的疑难问题。就这样隔离外界,整日沉浸在教室温暖的氛围里。生活在佩着铜十字架念珠脸色苍白的女人们中间,随着缭绕祭坛的香烟,清冽的圣水和摇曳的烛光神秘地散发出来的令人消沉的感觉,她变愚钝了。她在听弥撒时分心,却总望着圣书上镶着天蓝色边框的虔信的插图,她爱看生病的母山羊,被利箭射穿的圣心或者扛着十字架倒在地上的可怜的耶稣。她还为了苦修,试着一天不吃东西。她绞尽脑汁,想不出该实现怎样的宏图。

要去做忏悔了,她捏造出一些小小的罪孽,好在阴影里多留一会儿,她喜欢双手合十跪在那里,脸贴在栅栏网上,聆听神甫低声的教诲。讲道中屡次提到的比喻,诸如未婚夫、丈夫、天国情侣和永恒的婚姻触动了隐藏在她心灵深处的柔情蜜意。

晚祷前,她们在自修室读一点宗教作品。她们在一个星期里读的是圣史的某篇概要或弗来西奴神甫的《讲演录》,周末才选几段《基督教真谛》放松一下,缠绵悱恻的浪漫主义哀诉在尘世和永恒中不断地震响,让爱玛在最初几次听到时感动不已!要是她的童年是在商业区店堂后间度过的,她可能就会向这种大自然的抒情敞开胸怀,因为我们常常通过作家的描述来接受大自然的诗情画意。然而,她太熟悉农村,知道牛羊是怎么叫的,知道如何做乳制品和怎样用犁。她习惯了恬静的生活,现在反而向往有些坎坷。她喜欢暴动的大海,喜欢点缀断壁残垣的花草。她寻求的是激情,而不是美景,所以她必须能从事物中发觉个人的情趣否则就统统抛弃。

那时有个老姑娘,每个月到修道院来缝缝补补一星期。她是世家贵胄的后裔,大革命时期家破人亡,因此得到总主教府的庇护,得以在餐室和修女们同桌吃饭,饭后和她们聊会儿,然后再去干她的活。寄宿生们常常溜出自修室跑去看她。她记得不少上个世纪的情歌,一边飞针走线,一边低吟唱。她讲故事,告诉你一些外面的新闻,帮你到城里办点小事,她围裙里总藏着一两本小说,偷偷地借给大女孩们看;这位好心的贵妇人闲暇时就如似渴地一章又一章地读着。小说里讲的无非是男欢女爱、痴情男女的故事,落难贵妇昏倒孤楼,每一站都要杀掉些驿卒,每一页都要倒毙些马匹,黑森林,纷乱情,山盟海誓,悲痛欲绝,眼泪和亲吻,月光下的小船,树丛里的夜莺,爷们粗暴得像雄狮,温柔得像羔羊,独一无二的完美,总是衣冠楚楚,哭起来却又泪如泉涌。就这样,爱玛15岁的时候看了半年此类的书籍。后来她读华特·司各特的小说,就迷上了历史上的那些东西,她梦见马鞍形的屋顶,走进卫士们的大厅,还遇上了吟游诗人。她向往生活在某个古老的城堡里,像那些女堡主,穿着长长的紧身上衣,伫立在三叶形拱洞里,一天又一天,手肘支在石台上,手捧着香腮,眺望白羽盔骑士,骑着黑马,从远处的田野上疾驰而来。当时,她崇拜的对象是玛丽·斯图亚特,热忱地崇敬那些名媛难妇。贞德、爱络依丝、阿涅丝·索雷尔、美丽的费洛妮叶以及克蕾门丝·伊索尔,对她说来,全都像璀璨的流星划破历史广袤的夜空。夜空中还零落地闪烁着一些人或事例如圣路易和他的橡树、阵亡前的巴亚尔、路易十一的残暴行径、圣巴托罗缪之夜、贝亚恩人的盔缨以及那天晚餐彩碟上吹嘘的路易十四。

在音乐课上,她唱的浪漫曲,无非是金翅小天使、圣母玛利亚、环礁湖和驾驶威尼斯轻舟的船夫,这些平和的乐曲使她对情感世界产生好奇和幻想。有几个同学把她们作为新年礼物收到的纪念册带到修院来。这种东西必须藏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们只能在寝室里偷偷地看。爱玛轻轻翻弄漂亮的锦缎封面,眼花缭乱地凝望着那些陌生作者的姓名,他们在题名下签署的大都是伯爵或子爵。

她哆嗦着,呼出一口气轻轻掀起盖在图画上的薄纱纸。她瞥见,在阳台栏杆边,有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短大衣,紧紧搂抱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少女腰上还系了个钱袋。她还看到一些不知名的英国命妇的画像,一头金色的鬈发,戴着圆草帽,眼睛大而明亮。还有一些女人娇弱无力地靠在马车上,两名穿白色短裤的小马夫驾驶着马车在花园里疾驰,猎兔犬在马前蹦跳着。还有的坐在沙发上遐想,透过半开的窗户凝望着月亮,黑色的窗帘半卷,她身边还放着一封打开的信。单纯的女人腮边挂着一颗泪珠,给哥特式鸟笼里的斑鸠喂食,或者歪着脑袋微笑着,用纤指摘去一朵雏菊的花瓣。你还能在画上看到抽长烟斗的苏丹,在半圆形的拱顶下,逍遥地倒在印度寺院舞姬的怀里,还有异教徒、土耳其弯刀、希腊软帽,特别是酒神故国晦暗的风景画,往往同一幅画上画着南国棕榈和北域冷杉,右边几只虎,左边一头狮,天边有鞑靼人的清真寺尖塔,近处却是古罗马的遗迹,还有几匹骆驼蹲在后面,这一切框在一片雨后的原始森林里,一道明媚的阳光直泻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铁灰色的水面或近或远几处有几只白色的天鹅在浮游。

挂在爱玛头边墙上的油罐灯照亮了这些俗世的图画,她一页页地翻看着,寝室里静悄悄的,远远传来晚归的出租马车行走在林荫大道上的声音。

她母亲去世后,她伤心地哭了好几天。她让人用死者的头发编一幅画寄托哀思,还寄了一封信到贝尔托,信里充满悲观的色彩,要求死后与亡母安葬在一起。老头子以为她病了,赶来看她。爱玛私下得意自己能一步跨入惨淡人生的这种难得的理想境界,而凡夫俗子永远都达不到。从此她任由拉马丁的诗篇把她带进九曲回肠,倾听湖上的竖琴声,一首首天鹅绝唱,一片片树叶的飘落声,纯情的童贞女飞升天庭,神在幽谷里的布道声。她不耐烦了,却又不愿承认,先是习惯性地,接着出于虚荣,仍然显得哀哀戚戚,但最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平静下来。

修女们原先对她的感召力很看好,如今非常惊讶地发现鲁奥小姐似乎完全摆脱了她们的关怀。说实在的,她们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心血,教她日课经、静修、作九日祈祷,给她讲道,谆谆教诲,要她崇敬圣贤和殉道者,善言规劝,应该淡泊物欲,寻求灵魂的升华,她却像扯紧缰绳的奔马,猛一停蹄,马嚼子掉了下来。这个人的思想太现实化了。她爱教堂是因为教堂里的鲜花,她爱音乐是因为抒情的歌词,她爱文学是因为里面有情欲的刺激,在信仰的旨意前,她作出反抗,同样,她对修女院的戒律也越来越反感,因为这种戒律制约了她的肉体上的要求。所以,当她父亲来接她出院的时候,大家并不依恋她。院长嬷嬷甚至认为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她已不把修女院当回事了。

爱玛回到家里后,起初还喜欢对仆人发号施令,接着就厌倦了农村生活,怀念起修女院来。当夏尔第一次去贝尔托的时候,她正自觉得非常失望,因为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任何乐趣。

然而,因某种新的处境引起的不安,或者是这个男人的出现给予的刺激就足以使她相信自己终于拥有了这种神奇的感情。在这之前,爱情一直像一朵玫瑰绽放在绚丽的诗意盎然的花园中。可是现在,她实在无法把这种平静的生活与她曾梦寐以求的幸福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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