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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13: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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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雄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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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悲欢

浮世悲欢试读:

文前

清陈枚《月曼清游图》之“杨柳荡千”。阳春时节,一群名媛结伴春游。杨柳依依,少女怀春,一派浪漫空灵的情景。陈枚是生活在雍乾年间的宫廷画师,画风既师承于古,又参汲西洋法。如这帧画中雕栏、秋千的三维透视十分到位。而画中秋千架下的圆形马蹄脚踏凳,则仍与明文震亨《长物志》描绘的明式“脚凳”类似。

清陈枚《月曼清游图》之“凉亭对弈”。开枰对云子,山水黑白间。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一群名媛的高雅闲情。对弈本是士林的休闲方式之一,也是当年秦淮名姬必备的基本功。本书《风月侠骨》篇叙述名士范牧之与名姬杜韦的苦恋故事,最后杜韦抱着牧之心爱的棋具投江殉情,令人唏嘘。这帧画中的凉亭虽粉墙黛瓦,但亭盖样式不是江南园林风格。

清陈枚《月曼清游图》之“深秋赏菊”。“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采菊东篱,是经典的东方传统闲情,历代咏菊的诗词也特别多,而赏菊已然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情调。清顾禄《清嘉录·菊花山》记载,菊开时,苏州虎丘山的花农将菊花“千盎百盂担入城市”,或有大户人家堆叠千百盆供人观赏,或千家万户“买为瓶洗供赏者”。

清陈枚《月曼清游图》之“踏雪寻诗”。琴棋书画诗酒花,是名士名姬的生活场景,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百姓生计完全不同。但文化文脉的延续却正是有了诗书情调才得以传承。此帧画中庭院内一株巨松,显得有点突兀,或专为寒冬点缀绿意吧。

引子

崇祯十二年(1639),据正史记载,内外交困,形势相当严峻。而正史之外,一出士姬风流的大戏却在此时达到高潮。完整的历史故事除了名士悦倾城的著名角色,还需要有“士子甲”和“美姝乙”,就让我们到史料笔记中去,穿越回明清那个醉生梦死的江南,还原那些实实在在活着的士与姬的日常生活图景。

崇祯十二年,农历己卯年,公元1639年。

这一年逢“卯”,正是大明朝科举乡试之年,南都金陵汇集了大批应试的士子。在第二年进京会试中式的庚辰科进士名录中翻寻,那一科共录取二百九十六名进士,但除了方以智、姜垓、周亮工等零星熟悉的名字外,大都已经飘散在历史的风中,有的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历史的记忆。

不过,一出士姬风流的大戏却在此时达到高潮。这一年,钱谦益结识了柳如是,龚鼎孳结识了顾媚,吴伟业结识了卞赛,侯方域结识了李香君,冒襄结识了董小宛……多少才华横溢的风流士子,将满腔才情倾倒在温山软水的江南,倾倒在波光潋滟的秦淮河畔,倾倒在画舫箫鼓的苏州山塘,也将大明朝最后的幻梦留给了后世。

可是,这部轰轰烈烈的“非主流”风流大戏,正史中“干净”得几乎没有片言只语。来看看《明史·崇祯帝本纪》在这一年都记了点什么。

己卯新年来了!天朝却没有一点“瑞兔吉祥”的气氛。因为“时事多艰”,崇祯皇帝免去了廷臣恭贺新年的仪式。那时虽然没有“春晚”,但天朝的朝贺仪式还是相当隆重的,尤其是正旦(春节)、冬至等重要节日,称为“大朝仪”,排场可以和皇帝登极仪式媲美。皇帝和众臣一样,都要正装出席,皇帝高呼“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众臣则要跪拜、鞠躬、山呼万岁。“履端”就是新年开始的意思。《明史·礼志》《明会典》等大部头正史都有“严肃认真”的详细记载,而笔者看着看着就想笑出声来,按一位文友的观点就叫“正史的幽默”。

形势确实相当严峻。就在那年正月,大清军队攻陷济南,德王朱由枢被俘,左布政使张秉文(《明史》有传)死难,夫人方孟式投大明湖自尽。方孟式是“复社四公子”之一方以智的姑妈。

清兵暂退,“贼兵”又起。这年五月,张献忠、罗汝才等再次揭竿而起。朝廷急忙派兵围剿,却在房县(今属湖北)被农民军击败。七月,总兵官罗岱战死。

偏偏老天不帮忙,“二月,癸巳,京师地震”。三月和五月,陕西、湖北大风冰雹伤了麦子。六月,“庚子,火药局灾”。秋季,山东、山西、河南发生大面积干旱和蝗灾。当时的干旱和蝗灾严重到什么程度呢?计六奇《明季北略》记录了蝗灾的景象:

七月二十五日,吾邑飞蝗蔽天,所集之地,禾豆立尽。当事设法捕捉,斗米易斗蝗,小民争捕之,或焚或瘗,不啻万万计。余种未殄,民犹苦饥。

计六奇是无锡人,这说明蝗灾蔓延到了江南。政府鼓励全民捕杀,并可以扑杀的蝗虫换米,一斗蝗虫尸体换一斗米,但依然解决不了温饱。鱼米之乡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造反便有了充分的理由。

内外交困的崇祯皇帝,把一腔愤怒发泄在各级官员身上。这年八月,封疆失事巡抚都御史颜继祖等三十三名高官被处死。

请原谅崇祯皇帝,肯定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点子来“攻坚克难”,他除了祷告苍天,别无法子。所以天奇、山鸣之类的怪异现象都留在了史料里。如谈迁《国榷》记:(二月)庚子,辰刻,日旁有白丸,色微红,又白芒一道。申刻,又黑气如日,掩其光,又自日出磨荡数番。约刻许,黑气始散。《明季北略》有一段笔记还记录了崇祯皇帝的一个梦,文字比较通俗,抄下来看看:

上屡梦神人书一“有”字于其掌中,觉而异之,宣问朝臣,众皆称贺,谓贼平之兆,独内臣王承恩大哭,群臣愕然,上亦惊问,承恩曰:“皇上赦奴婢不死,始敢言。”上曰:“汝无罪,直言无隐。”承恩奏曰:“以奴婢推之,神人显告我皇,大明江山将失过半。”上诘之,承恩叩首曰:“盖‘有’字,上半截是大字少一捺,下半截是明字少一日,合而观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殆大明缺陷之意。神人示以贼寇可虞之几矣,愿皇上熟思之。”上不怿。

拆字游戏在明清士林相当流行,这段笔记差不多就是“聊斋志异”而已。一个“有”字竟弄得这般呼天抢地,表明除了王承恩忠心不二外,其他人都在捣糨糊,这是制度设计造成的悲剧。事实上,崇祯最后上吊自尽,陪在他身边一起吊死煤山的,仅有王承恩这位太监。

还有一些正史没有记录的事也可以说一说,如文秉《烈皇小识》记载,这一年,崇祯忽发奇想,要更改文武百官的服色,依据居然是《山海经》里提到的各类兽名。朝臣们只敢在背后议论说:“天子身边,围着一圈怪兽,一定是不祥的征兆啊。”另有一段则说到了宫内宣德炉等文物的毁弃:

上又将内库历朝诸铜器,尽发宝源局铸钱,内有三代及宣德年间物,制造精巧绝伦。商人不忍旧器毁弃,每称千斤愿纳铜二千斤。监督主事某不可,谓:“古器虽毁弃可惜,我何敢私为轻重?”商人谓:“宣铜下炉,尚存其质,至三代间物,则质清轻之极,下炉后,惟有青烟一缕尔,此则谁认其咎?”监督谓:“圣性猜疑甚重,若如公言,必增圣疑,如三代物不便下炉,则有监督内官,公同验视,罪不在我。”于是古器毁弃殆尽。

宝源局是明朝中央政府发行钱币的部门,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中国人民银行。不过明初各省也有铸钱部门叫宝泉局,发行的钱币与宝源局的通用,不同的是,中央发行的钱币背面有个“京”字。但到晚明,不仅白银原料紧张,铜料看来也很紧缺。《烈皇小识》这段笔记如果是真的,那意味着,现在谁拿只宣德炉说是祖上做太监宫女时带出宫的,那一定就是个“美丽的传说”。

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视野中,这一年,似乎只有一件事给大明朝留了点面子:岁末,邻居岛国琉球使臣跑来进贡。

不知为什么,正史的叙述总那么悲壮,或许政治本来就很悲壮。易代的历史充满血雨腥风,让人不寒而栗。有的高官仅仅在杀头时留下了一个名字,这生命的意义真的如同浮云。

选择崇祯十二年(1639)做引子,只是将此作为历史叙事的一个节点而已,本书选择的明清史料时段则要宽泛得多。而完整的历史故事除了名士悦倾城大戏中的著名角色,还需要有“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女配角”,还需要有“士子甲”和“美姝乙”,这才能支撑起文化意义上的“广度和深度”。那就赶紧到史料笔记中去,穿越到明清那个醉生梦死的江南,还原那些曾经实实在在活着的士与姬的日常生活图景。

寇白门

在与北方战火一江之隔的繁华江南,公侯世家子弟保国朱公,娶回珠市名姬寇湄,排场盛大。然南明覆灭,保国公被遣,白门“复流落乐籍中”。秦淮名姬赵丽华、寇湄虽被皇帝、勋戚“包”了去,但背后的推手却是名士,可见名士悦倾城的“广度和深度”或已经成为当年士林生活的时尚。

当崇祯皇帝为国事“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的时候,他的利益集团却完全陶醉在歌舞升平的声色场中。社会业已形成了一种文化惯性,只要有生存的土壤,就会发酵、蔓延,直到不可收拾。譬如与北方战火一江之隔的繁华江南,这会儿正弥漫着这种惯性。

看看崇祯末年,余怀(字澹心)笔下的南都风情: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

好一派春光遍地的东方闲情文化啊!出身公侯世家的朱国弼,就在这“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的梦境中,把珠市名姬寇湄娶回了家。

朱国弼的六代先祖朱谦(《明史》有传),永乐年间承袭朱家武职,屡立战功,从指挥佥事一路飙升,经历五朝,到景泰二年(1451)去世时晋封为侯。朱谦的儿子朱永继承父职,更进一层,成化十四年(1478)晋封保国公,并经朝廷批准,公爵只袭一代,侯爵世袭。到朱国弼祖父朱麒,已是嘉靖朝了。有一天,皇帝突然把正在前线的朱麒急召回京,让他督抚南京,统筹剿倭。从此朱家世袭“抚宁侯”,镇守南都。末代朱国弼,曾总督京营,后被南明小朝廷封为保国公,算是最后光宗耀祖了一把。《明史》简单叙述了朱国弼的官场经历:

天启中,杨涟劾魏忠贤,国弼亦乞速赐处分。忠贤怒,停其岁禄。崇祯时,总督京营。温体仁柄国,国弼抗疏劾之。诏捕其门客及缮疏者下狱,停禄如初。及至南京,进保国公。乃与马士英、阮大铖相结,以讫明亡。

按正史对东林、阉党、奸臣的划分,朱国弼还算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但他回南京后就和马阮集团“相结”起来,这表明,保国公已经贪图安逸、随波逐流了。

寇湄该出场了。“秦淮八艳”中其中一位就是这位寇名姬,虽和名士唱和不断,但最后跟的却是皇亲国戚。《板桥杂记》有寇湄一篇小传:

寇湄,字白门。

……

白门娟娟静美,跌荡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跳匹马,短衣,从一婢南归。

按照余怀、张岱的议论,珠市姬品一般不入名士法眼,但偶尔也有“殊色”。余怀用大唐太尉李德裕宠妾谢秋娘的典故,来比喻朱国弼宠寇湄,可见寇白门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名姬,琴棋书画都颇知一二的,其中画兰水平比吟诗高。钱谦益(号牧斋)有《留题水阁三十绝句》,原诗标题很长,大意是顺治十三年(1656)春,他到南京求医,借居在姓丁的朋友家两个月,有水阁临秦淮,临走时写了三十首绝句,其中有一首怀念寇湄: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钱谦益的诗意表明,寇家和王月家一样,也有姐妹几个,都很出色,但现在只有寇湄的故事流传下来了。陈维崧《妇人集》记述了保国公迎娶寇湄时的排场:

寇白门,南院教坊中女也。朱保国公娶姬时,令甲士五十,俱执绛纱灯,照耀如同白昼。

其实,不只是娶亲,勋戚家这种排场史料笔记里随处可见,如刘献廷《广阳杂记》记吴三桂女婿在苏州石湖冶游的场面:

吴三桂之婿王长安,尝于九日奏女伎于行春桥,连十巨舫以为歌台,围以锦绣,走场执役之人,皆红颜皓齿高髻纤腰之女。吴中胜事,被此公占尽。乃未变之先,全身而没,可谓福人矣。

据史载,王长安死在明朝灭亡前夕,所以刘献廷会发出“福人”的感叹。

继续说朱国弼。

保国公虽宠寇湄,但并不满足,不久他又纳了王月的小妹王满为妾。余怀在王月的小传里说到了这件事:

妹满,幼小,好戏弄,窈窕轻盈,作娇娃之态。保国公买置后房。与寇白门不合,复归秦淮。

这段记述很有想象空间。王满年纪虽小却很厉害,与寇湄争宠,又敌不过名姬,只好回去。但满小妹即使不走,在甲申之变时也要被保国公卖掉了。

上引《明史》《板桥杂记》记述朱国弼在北京陷落前后的经历,时间和地点都不一致。余怀的差错至少在于,朱国弼是南明晋封的保国公,不可能在京师陷落时就已投降清朝。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四中记述乙酉(1645)五月清兵攻占南京,清豫王多铎举行接受南明官员的投降仪式,其中就有朱国弼。

从叙事逻辑来看,京师陷落时,朱国弼一定不在北京。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六载,崇祯帝曾召对抚宁侯朱国弼,“赐御监马百匹”,让他去总督漕务,守御南京的事务改由赵之龙接任。这充分说明,京师陷落前,朱国弼不仅已在金陵,而且还被临时换了个工种。顺便说一下,这个赵之龙,后来第一个跪降大清,还命钱谦益起草告示,“谕令降顺”。

再说弘光在南京称帝后,朱国弼晋封保国公,与马阮集团沆瀣一气,过了一段很是逍遥的日子,包括姬妾间的争风吃醋。余怀虽说到了寇湄在明亡时又回秦淮的经历,但没有陈维崧梳理得清楚,来看《妇人集》的记述:

国初籍没诸勋卫,朱尽室入燕都,次第卖歌姬自给,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谓朱曰:“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吒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月果得万金。按,姬出后复流落乐籍中,吴祭酒作诗赠之,有“江州白傅”之叹。“沙叱利”指霸占他人妻室或强娶民妇的权贵。原来,朱国弼在南明覆灭投降后并没有好日子过,而是被清廷削了爵位,籍没家财,遣送北京。为了生活,只能靠卖掉姬妾过日子。寇湄不愿落入清室权贵之手,自愿南归,重张艳帜,一个月挣了“万金”才赎身的。吴伟业(号梅村)作有《赠寇白门六首》,诗意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诗前有段题记可以一读:

白门,故保国朱公所蓄姬也。保国北行,白门被放,仍返南中。秦淮相遇,殊有沦落之感。

再说寇湄在秦淮重操旧业,号称“女侠”,修筑亭园,广交宾客,整日与文人骚客相互唱酬。酒喝多了,想起往事,一会儿高歌一会儿流泪,自叹美人迟暮,红豆飘零。后来,跟了扬州一位孝廉到广陵(今江苏扬州),过得不开心,又回秦淮。昔日的名姬已经老了,却仍然喜欢英俊帅气的“小鲜肉”。终于有一天,老名姬寇湄病倒了。她叫来心仪的帅哥韩生,悲悲切切,絮絮叨叨,还想留人家过夜。韩生找了个借口推辞了,寇湄却拉着人家的手不肯放。夜深了,寇湄忽然听到婢女的房里传来韩生调笑的声音,怒火中烧,从病床上爬起来高声叫唤婢女,顿足捶胸,大骂说:“姓韩的你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真想咬你一口肉啊!”结果,一气之下,病情加剧,一缕香魂就此随风而去。

余怀写到这里,一腔柔情几乎不能自已。而此时,钱谦益面对江山易代,美人尘土,在秦淮留下《金陵杂题绝句》,一写就是二十五首,其中有一首忆寇湄: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朱国弼不是名士,而属于勋戚。但他纳的妾是名姬,名姬背后的推手是名士。其实,不仅是勋戚,皇亲加入士林冶游、纵酒狎妓的案例也很多,如赵王与“前七子”之康海、“后七子”之谢榛。甚至皇帝宠幸官妓、民间征妓入宫的事情也有发生,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就记述了景泰皇帝宠妓的一桩案件:

景帝初幸教坊李惜儿,召其兄李安为锦衣,赏金帛赐田宅。后睿皇复辟,安仅谪戍,而钟鼓司内官陈义、教坊司左司乐晋荣,以进妓诛。锦衣百户殳崇高以进淫药诛。

景泰皇帝迷上的官妓叫李惜儿。皇帝一高兴,送钱送田送房产,还让李姬的哥哥李安当了锦衣卫。但好景不长,英宗复辟,立案侦查,拍马屁的太监和官员被砍头,李安被发配戍边。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朱彝尊《明诗综》等,则记述了正德皇帝民间狎妓,征秦淮名姬赵丽华入宫的事情:

燕如,名丽华,小字宝英。父锐,善音律,武皇帝征入供奉。丽华年十三,录籍教坊,容色殊丽,应对便捷,能缀小词,即被入弦索中。性豪宕任侠,数致千金数散之。与名士朱射陂、陈海樵、王仲房、金白屿、沈勾章游。年既长,尽捐粉黛,杜门谢客,而诸君与之游,爱好若兄妹。沈勾章为作传曰:“赵不但平康美人,使其具须眉,当不在剧孟、朱家下也。”

这是明武宗正德皇帝年间的故事,赵丽华只有十三岁,当为风月场中的前辈了。钱谦益的这段文字颇为晓畅,只是文中所列名士考订起来要占相当篇幅,这里不述。剧孟、朱家都是古代大侠。

朱彝尊《明诗综》、周亮工《书影》、周晖《金陵琐事》等都收录了赵丽华的小诗,有点小清新的味道。《明诗综》诗前有一段小传,除了钱谦益所言,朱彝尊还提供了自己收藏赵丽华扇面的例子,不仅说明其书画可以,也印证了赵姬的“豪宕”:

丽华字如燕,小字宝英,南院妓,自称昭阳殿中人。

……予尝得其书画扇,楷法绝佳,后题云:“乙卯中秋,同西池征君、质山学士集海滨天香书屋,书此竟,闻任兵宪在陆泾坝御倭大捷,奏凯回戈,亦快事也。”“昭阳殿”是个常用典故,出自汉成帝为赵合德(赵飞燕妹妹)所建宫殿名,后来泛指得宠后宫,这说明赵丽华确实曾入正德皇帝宫闱。从行文看,“乙卯中秋”应是明季抗倭时期,但正德朝只有“己卯”(1519),而倭患最严重的嘉靖乙卯是嘉靖三十四年(1555),赵丽华已是五十高龄了,有此“参政议政”之心,确有“任侠”之气。

专制政体下的文化话语必然是自上而下推动的,而它形成的广度和深度则必须由“精英层”即士林来诠释。明中叶以降,士林充分利用自己受教育的背景,通过著书立说、交游结社、清议雅集等形式,以及标新立异、张扬狂狷的做派,深刻影响了社会风气和社会变迁。赵丽华、寇湄也交游过众多名士,虽被皇帝、勋戚“包”了去,但故事流传后世都是因为与名士的诗酒唱和。可见,名士悦倾城的“广度和深度”或已成为当年士林日常生活的时尚。

风月侠骨

虽说从良是风月场人的最高理想和追求,但在史料笔记“广度和深度”的奋力拓展中,笔者依然读出了人世间的真情。它们并没有被动荡的乱世销蚀掉,而是留在了风流江南、风流人间。

以江南士林为代表的晚明士林这场风流大戏,有着复杂的政治和经济背景。一位名士同时与多位名姬交往,甚至纳多位名姬为妾;一位名姬则与多位名士唱和。这种做派是晚明典型的文化景象。千万不要用“道统”的思维方式来梳理或看待史料笔记,否则就无法相信,这里叙述的历史恰恰是真实的社会日常生活图景。而对名姬“义”与“情”的评价,不少应该出于易代士林反思时的拔高和想象。其实,就本书记述的案例表明,风月场最朴素的愿景只有两个字——从良。

所谓从良,无非是指妓女脱籍(又叫落籍)嫁给良民,一般是做妾。学界的研究普遍将此称为风月场的“最高理想和追求”。市井小说和戏剧中,常把妓女依托的对象设定为世家子弟或商人,如家喻户晓的《玉堂春》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至于引领文化品格的士林,政府的法律规定很严。尽管王朝晚期法纲废弛,但主流价值观对行为规范仍有约束力,名士娶名姬,那真是比天大的事情,所以才能轰动天下,如钱谦益与柳如是的故事。也因此,正史中绝不会记录这类故事,倒是民间话本或市井小说、戏剧中,对从良看得透彻,如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借鸨母刘四妈的嘴巴,把从良分成“真、假、苦、乐的从良”“趁好的、没奈何的从良”以及“了、不了的从良”,评说极其到位,更比“高头讲章”精彩多了。

譬如说“真从良”:

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

譬如说“假从良”:

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的子弟,明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拼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题目。

譬如说“苦从良”:

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譬如说“乐从良”:

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

譬如说“趁好的从良”:

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勾,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

譬如说“没奈何的从良”:

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譬如说“了从良”:

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

譬如说“不了的从良”:

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

可见,从良虽是风月场人的理想境界,但也被现实生活分成三六九等。既然动了真格,遇见的还是一位名士,那是要准备有“四千四万”精神的,便是: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千方万计、千山万水。柳如是、董小宛、卞玉京等的遭遇皆可作显证。

景泰七年(1456),皇帝下诏,纠正永乐朝大量政敌女眷被入籍教坊的野蛮做法,规定不准买良为娼,“其乐户内有愿从良者,听其自首,与民一体当差”。这是“拨乱反正”时的特例。大部分时候,落籍是件既花精力又花银子的事情,不仅要走通关系获得批准,还要交给经纪人(一般是鸨母)一笔赎身费,更要征得娶亲家庭(尤其是父母和正房)同意。此外,经常还会节外生枝,例如碰到强劲的竞争对手。

回归生活的叙述,似乎有点降低了“士悦倾城”的境界。但在向“广度和深度”的奋力拓展中,笔者依然读出了人世间的真情,它们并没有被动荡的乱世销蚀掉,而是留在了风流江南、风流人间。

按照明清的法律,官员不准狎妓饮酒,秀才、举人这样有功名的士子,如果纳妓女为妾,那是有辱斯文,要革去功名的。如明朝“婚姻法”规定:“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还规定:“凡官吏娶乐人为妻妾者,杖六十,立离异;若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大清律例》也有类似法规,甚至明确规定“良贱不得通婚,贱民只能自相婚配”。但事实上,到王朝中晚期,这类法律、禁令几乎成了一纸空文。“正史的虚伪”掩盖不了社会的真实境况。在汗牛充栋的史料笔记中爬梳,笔者越来越真切地感到,由鲜活个体留存的书写记录,才是还原“活着的历史”的叙事路径。现在,笔者从自己有限的阅读出发,把史料笔记中的记述分类汇集起来,索性来一个故事大展示。当然,案例不局限于江南士林。为增强真实性和可信度,选择的案例尽量是笔记作者亲历亲闻的,或多种史料笔记都有记述的,可以互为佐证。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不仅记述了晚明风月场的许多细节,还用不短的篇幅讲述了发生在自己和刘姬之间的一段哀怨故事。

故事发生在万历四十年(1612)夏天,沈德符到南京参加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他找了个既能避暑又安静的地方温习功课。一天清晨,朋友邱长孺(也有作“丘长孺”)找上门来,邀请他出门走走。到了邱的住处,见一位叫范仲凝的武生先到了。三人吃了早点,骑马出城。沈德符惦记着考试,不想去,但“苦辞不获”。邱长孺说,去吧,去吧,保证兄弟一天开心。

沈德符无奈,跟着两人往西郊而去。

烈日渐渐升高,约莫走了十几里,来到一个高门大宅。拴马入门,大厅的气派如同勋戚家。落座,丫鬟送上茶碗,说,各位爷请稍候,娘已经在梳妆了。

娘?什么“娘”?沈德符惊呆了!注解一下,“娘”是古代妇女的通称,而主要指年轻女子,姑娘的说法要到清代才有。余怀《板桥杂记》则说,晚明妓家的仆人婢女,专称挂牌的主儿叫“娘”:

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传声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

冯梦龙《古今谭概》有一条笔记,可以看到风月场“娘”的称呼:

徐月英,江淮间娼也。金陵徐氏诸公子宠一营妓,死,乃焚之。月英送葬,谓徐公子曰:“此娘平生风流,没亦带焰。”“金陵徐氏”应该是大明开国功臣徐达的后代。关于“营妓”,后文再述。

继续说刘姬。

直到很久以后,沈德符才知道,这位“娘”姓刘,家里排行老二,下面就称为刘姬吧。

这时,卧室里传出话来,请三位“姐夫”进去。

刘姬的卧室敞亮而不奢华,女性的一应物品摆满了房间。等她梳妆完毕,才很正式地起身问安。邱、范都是刘姬的老相识,刘姬便问:“这位就是你们说的沈君吗?”沈德符答:“正是。”

趁刘姬微笑作为回应的间隙,沈德符观察了刘姬的外貌:

其貌不甚白皙,而双矑特明秀,鬒发如云,体纤弱不胜衣,约年二十矣。“矑”就是眼珠子,这字儿只有到古汉语词典中去找了。

沈德符正寻思间,刘姬邀大家到园子里去走走。穿过角门,沿一小径,但见树荫蔽天,假山已经褪了火气显出沧桑感。又进得一座大堂屋,大约就是江南园林中水榭式的建筑。屋门前一泓池水,荷花盛开,约占三亩多地,池中还有两只破旧的小舟。这时,刘姬开口说话了:“沈君,这小船儿已经许久不用了,我正准备修补好,与沈君一起享受江南的采莲之乐,不知意下如何啊?”

沈德符一直没弄清楚今日之行邱长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呵呵”两声算是表示谢意,赶紧扯开话题,说是肚子在“咕咕”叫了。

刘姬亲自下厨房张罗午饭去了。邱长孺凑到沈德符面前,这才道出此行目的:“沈兄,这位‘娘’原在风月场中,不知何方人氏。这是她新买的住宅,看来很有实力哪。这会儿她想找个人托付终身,便和我来商量。依我看非兄莫属。今天安排的活动,就是想把这事儿定下来。”沈德符这一惊非同小可,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一会儿,酒肴备齐,侍女鱼贯而出,丝竹小曲次第而起。沈德符听得真切,这些丫头只是粗通音律,唱得一般。三位士子和刘姬各占酒桌一边,酒杯你来我往,“相对轰饮”。

太阳渐渐西斜,刘姬也似乎有点醉了。沈德符再三请求散了吧,但邱、范两人却连连说:“我们先走一步,明天带着喜酒来,给你们俩人道贺。”沈德符只得拉长了脸推辞,表示可以等考完试再过来走走。说完各自跨上马道别。

沈德符注意到,刘姬脸色沮丧,想办的事儿没办成,也就没什么好敷衍的了。

跃马回到金陵城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沈德符原文用了“虞渊”的典故,即神话传说中落日的地方。

考试发榜,沈德符落第,便考虑即刻回家去,不想再和这帮狐朋狗友交游。临走,到邱长孺处告别,顺便问起刘姬的近况。邱长孺支支吾吾,说是好像已经名花有主,但具体不大清楚。沈德符看他不想明说,也就不便再追问了。

又过了几年,已经到北方从军的邱长孺探亲回来,找到沈德符的住处。谈起往事,邱长孺长叹一声,神色黯然地说:“是你沈君断送了刘姬的性命啊!”

接着,邱长孺说起了后来的故事。

想当年,刘姬对沈德符十分中意,但沈德符坚决不从。范仲凝便乘虚而入,整天用甜言蜜语诱惑刘姬,终于把刘姬追到手。但范仲凝这人向来好赌,后来又为了“跑官要官”,拿着刘姬的钱不当钱,花光后又卖田卖房,足有几万两银子。上次去喝酒的那座园子,也被姓范的三千两银子卖掉了。最后,刘姬把金银首饰、侍女丫鬟都卖完了,只剩下孑然一身,朝不保夕。而这时,那姓范的又迷上一个风尘女,偷偷养着,根本不管刘姬死活。可怜刘姬只能用三尺白绫了却了一生。

到这时,沈德符方才晓得了刘姬的姓氏,为此黯然神伤了好几天。

后来,有朋友告诉沈德符,范仲凝也算是个世家子弟,万历二十六年(1598)中武进士。但一贯好逸恶劳,诱骗的风尘女子远不只刘姬一个。武官也做不像,被撤职。现在也不知流落何处了。

沈德符写到这里,一定心潮难平,忍不住发了一通议论,告诫女性多长心眼,声讨浪荡子道德败坏:

刘氏侠而憨,初无远谋定见,为雄狐所蛊,竟至非命,真是可怜。而范负心至此,恐“薄幸”二字不足以尽之。

沈德符虽对风尘女子从良的艰辛表达了深切的同情,但作为有功名的士子(举人),他的《万历野获编》只是记述亲历和见闻,或许他认为这些人间生活的真实图景应当留给后人去评说。

再来说一段“角妓”杜韦和松江举人范允谦(字牧之)的故事。陈继儒(号眉公)在男主角“以情死”十年之后,答应范允谦儿子必宣的请求,为这位老乡邻写了篇《范牧之外传》;三十年后,沈德符又作《杜韦》传略。范杜的苦恋才在坊间流传开来,而且越传越神奇。先来看《万历野获编》中的引子:

角妓杜韦,吾郡城中人也,以妖艳冠一时。云间范牧之允谦孝廉,故学宪中吴之长公,今学宪长倩之伯兄。少时佻达,一见契合,两人誓同生死。“角妓”是什么类型?手边武舟《中国妓女文化史》,徐君、杨海《妓女史》以及台湾刘师古《妓家风月》等专著,并无此分类。王书奴《中国娼妓史》提及有关“娼妓”之名,说“唐以后则名目日多”,其中“角妓”源自《青楼集》。偶翻梁章钜《称谓录》,有“角妓”条,引《青楼集》一个个案,但没有概念:

角妓《青楼集》:“连枝秀,姓孙氏,京师角妓也,酒酣则自起舞。”

从沈德符传略开头这么直接的写作心态看,他对“角妓”的概念十分清楚,所以也没有做任何解释。翻《辞源》有“角妓”条,有四字注解为“古之艺妓”,引的都是宋代的例子,如李师师。笔者引申一下,这类艺妓都是个“角儿”,那就是名姬了。

陈继儒没那么“文化”,直截了当:

杜生者,妓女也。以风态擅名,慷慨言笑,自题“女侠”。与牧之一遇阊门,目成久之。

嘉兴籍风尘女子杜韦,以妖冶豪侠艳冠江湖。万历初的一天,少年风流的松江才子范允谦游苏州,在阊门偶遇杜韦,两人一见钟情,发誓要同生共死。

范家是华亭(今上海松江)世家,范允谦在隆庆四年(1570)中举。陈继儒对其外貌有一段描写,是个典型的士子,家境优裕,没什么人生历练:(牧之)生而颀,广额,颐颊而下小削,目瞳清荧,骨爽气俊,不甘处俗。

范允谦恋上一个风尘女子的事情很快被老丈人陆树德知道了。陆树德官居御史中丞,大怒,下令把杜韦抓了起来。公堂上,范允谦忍着羞愧,用身体护着杜姬,言辞悲切。陆树德一时难以下手,但坚决不允许范允谦为一风尘女毁了名声,便要求当地政府尽快找个商人把杜韦嫁了。范允谦假装允诺,暗地里花大钱派人假扮成晋商,把杜姬救出,一同远走高飞。陈继儒铺陈了杜姬对天发誓的一段话,很“小说”的,说是公子你“胜情拔俗”,妾身也是“侠气笼霄”,如果有一天一同埋葬在太湖之滨,“誓令紫气射为长虹,羞作腼腆儿女”。不想一语成谶。

万历四年(1576)冬,范允谦筹划着带杜姬一起进京会试。不料没等到考试就染上重病。眼看着考进士是考不成了,范允谦的病一天天加重。终于,在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范允谦离开了人世。

杜韦送范允谦灵柩南归。但她心里很清楚,即使回去,陆树德也不会让她活着的。因此,杜姬的袖中藏好了范允谦平时喜爱的两件物品,左袖是一罐云子(滇棋),右袖是一方宋砚。这俩玩意儿都很重。渡船到江心,杜韦一跃而下,追寻她的允谦而去。

陈继儒写得更具体。说是杜姬扶柩南归,在船上一会儿微微叹息,一会儿又带笑吟诵,似乎并没有殉情的迹象。船快到江心的时候,她忽然沐浴更衣,左手提着宣和砚,右手捧着棋盘,跃入水中。仆从一时都惊傻了,等到想起施救时,只见杜姬的长发和紫色裙裾在漩涡中旋转,转瞬就没了踪影。

沈德符接着写道,上面的故事,一晃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松江士子们的各种记述都很详细了,只有一件近日的“奇事”要记一记。说是有个江西官员过江,经过杜姬殉情的地方,有个小厮内急,对着江面解手,却突然扑倒,嘴巴里念念有词,说的竟是吴语:“倷(你)是啥人?居然敢玷污奴(我)的头发。奴(我)叫杜韦,在这里快三十年了,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官员吓坏了,但他不懂吴方言。赶紧停船靠岸,请教知情者。有老艄公给他讲了这段往事,江西官员立刻准备了祭祀物品到彼处拜祭,小厮这才慢慢苏醒过来。

沈德符的这段“奇事”自然不能当正史来读的。在沈德符为杜姬不能托生而悲哀的时候,笔者也不禁为晚明的士林悲哀,如此丰富的想象力无处作为,只能在亘古不变的怪力乱神中渐渐老去。

后来,苏州才子张凤翼(字伯起)对沈德符说起了范允谦临终前的情景。

万历五年(1577)春,各地举人纷纷进京参加会试。得知范允谦带着杜姬进京,张凤翼便前去探望。只见杜姬坐在病榻旁,看着范允谦不断咯血,虚弱得连吐的力气也没有,杜姬竟口对口帮着范允谦,一吸一咽,“顷刻间必数度”。按陈继儒的记述,范允谦患的是肺痨。

范允谦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而杜姬尽管风韵犹在,也已经憔悴得脱了人形。张凤翼胸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情。

这时,范允谦看到了张凤翼,便对杜姬说:“你就代我对张伯伯说句话吧。”杜姬点点头,说:“范君太虚弱了,多说话要伤神。我上天入地一定跟随着他!”范允谦听着也哽咽了。张凤翼心里已经清楚,这对苦恋的人儿,一定不会让另一个单独离开哪!

沈德符最后抒情说:

伯起每为余谈此,泪尚承睫。余亦为之掩袂。

两个男人,为一个侠骨柔情的风尘女子泪洒衣襟。

两出悲剧表明,晚明士林和风月场两个阶层的交集,并不被主流道统认同,士林在末世对个性的张扬甚至还显得相当羸弱。下文江夏营妓呼文如与官员丘谦之的苦恋,与上文的情形有些相似,而且商人也参与了进来,但结局不同。事情不是发生在江南,可见其“广度和深度”。

故事同样发生在万历年间。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有一篇《呼文如》小传,说得较为详细:

江夏营妓呼姬文如,小字祖,知诗词,善琴,能写兰。与其姊举齐名,或讹为胡姓云。……谦之名齐云,隆庆戊辰进士,豪于诗,亦以豪去官。

按照钱谦益的议论,丘谦之的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呼文如之所以钟情于他,并不是因为他的诗,而完全是两人“豪”得意气相投。

万历初的一个冬天,西陵人(今湖北宜昌)丘谦之京官外放到广东任职,一路南下,途经黄州(今湖北黄冈),朋友为他接风,邀呼文如来侑酒,结果老乡见老乡,和丘谦之“一见目成”,笔记里常会看到“目成”这个词儿,就是一见钟情。两人随即定情,丘谦之准备带着呼文如到广东去,但遭到父亲的严厉呵斥。丘谦之万般无奈,便写了一封告别信给呼文如。

拿到丘谦之的信,呼文如悲愤欲绝,咬破手指,回赠一首血诗,表示“誓死无他”。

不久,丘谦之公干回京师,特地到武昌看望呼文如。苦恋的人儿再次相见,分外惊喜。两人就在庭院的安石榴树下欢饮,丘谦之作画记下了这次相会的情景,呼文如赋诗一首,并在题记中写道:“丘家文如,沥酒树下。”意思是我要是不能嫁给丘君,就如同此石榴!接着又说:“妾所不归君者,如此石矣。”因为无缘见到此画,有些不明白文如为何用石榴作比,但一往情深的态度非常坚决。《明诗综》收录了呼文如这首诗:咏庭中安石榴呈丘生安石孤根托谢庭,合欢枝上日青青。悬知雨露深如许,结子明朝似小星。“小星”即小妾。安石榴,即石榴,因从古安息国引进而得名。此“安石孤根托谢庭”的诗意,则显然有说东晋风流政治家谢安(字安石)的典故在里面。

分别的时候到了,呼文如哭着请求丘谦之:“丝萝之约,如何?”丝即兔丝,萝即女萝,都是蔓生植物,纠缠在一起,不易分开。古诗文中常用来比喻婚姻,如汉乐府《冉冉孤生竹》有句:“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呼文如的话已说到这份儿上,丘谦之立即回应:“以官为期。”就是啥时不做官了,啥时就娶你。

呼文如立刻开心地笑了,说我观察丘君的脾性,决不是那种老于世故的官僚,“君散发,我结发”,看来这日子不会太远。“结发”现在还这么说,“散发”就是没了乌纱帽的意思。

不久,丘谦之调任阆州(今四川南充)知府,果然没多久就被罢官。但因为要进京述职,拖了一些时间才回到家乡。呼文如那个着急哪,几次三番写信催促,要他回来履行“丝萝之约”,但遭到父母的竭力阻拦。

双方父母都跳出来了,无疑让这段苦恋雪上加霜。

万历十年(1582)冬天,西陵大雪。解甲归田的丘谦之思念着远在武昌的呼文如。想到两人的约定因父母反对悬而未决,彷徨中他登楼抚栏,一个人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

忽然,楼下水面上传来一阵咿呀的摇橹声,只见一条小船飞也似地射到楼下。推开船篷,走出来的竟是呼文如!惊喜万分的丘谦之直扑过去,却听呼文如气喘吁吁地说:“父亲贪图商人的钱财,马上要把我卖了。情况万分紧急。我雇了这小船连夜偷偷逃出来,一路奔走,明天就准备换船继续逃。要再耽误一天,落到商人手里,我就生不如死了。”

呼文如说完,与丘谦之相抱痛哭。

第二天,丘父看到了儿子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说,儿子不孝,已经娶了文如,并决定远走高飞。

丘谦之罢官后,虽身无长物,但带着呼文如游走四方,弹琴赋诗,再也没有分离。为了纪念这段苦恋,丘谦之把两人的唱和诗编了一本诗集《遥集》流传下来。《列朝诗集小传》还记有万历年间秦淮名姬齐景云与士子傅春的类似故事。钱谦益把景云称为“诗妓”,说明诗写得不错,但《明诗综》却一首未收,不知为何。景云不离不弃的情义令人唏嘘:

诗妓齐景云,亦善琴,对人雅谈,终日不倦。与士人傅春定情,不见一客。春坐事系狱,景云为脱簪珥,至卖卧褥以供橐。春谪远戍,景云欲随行,不可。春去,蓬首垢面,闭户阅佛书。未几病殁。

一日偶翻易代士子张怡的《玉光剑气集》,竟读到了景云与傅春诀别时的一首绝句:

一呷春醪万里情,断肠芳草断肠莺。

愿将双泪啼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昌平侯杨俊(《明史》有传)与京师名姬高三的案例比较有名,见于多种史料笔记,挑苏州才子王锜《寓圃杂记》的记述看看:

京师娼女高三,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杨俊见之属意,因与狎,犹处子也。侯去捍北边者数载,高即自誓谢客。天顺元年,侯为石亨所忌,奏以驾陷土木时,侯坐视不救为不忠。朝廷命斩于市。亲戚故旧吏无一人往者,独高素服往哭甚哀。候刑毕,亲以舌吮其血,仍用丝连其首领,买棺殓之,遂缢而死。

笔记强调“犹处子也”或许表明,明代风月场的士姬交游,一定不全是简单的“性交易”。从《明史》的记述看,杨俊并不是与石亨(《明史》有传)有什么矛盾,而是直接得罪了英宗。土木之变英宗被俘和杨俊没啥关系,后来辽国要释放英宗,但正镇守边关的杨俊却命令将士不要接收(应该是奉代宗之命吧)。英宗复辟(年号天顺),杨俊就这样被收拾了。一个情感故事卷入了政治斗争,就显得很血腥。《寓圃杂记》卷七还有一条,记述京师草场院妓女张氏与士子李天祥的悲剧。天祥不幸染病,很想见张姬一面,不料张姬竟悲极先逝。天祥闻讯,亦气绝。从王锜生活的年代看,这事儿应发生在明中叶成化、弘治年间。

陆容《菽园杂记》也有一条,讲述京师一风尘女为郭公子出家为尼:

京师郭七公子者,故定襄伯登之从子也。尝昵一妓,方妙年。公子死,即削发解足纨为尼。

郭登(《明史》有传)是元末农民起义领袖郭英的孙子。世袭武职,一生镇守边关,起起落落,从洪熙到成化经历了六朝。

这类叙事文本,给晚明活跃的市民文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王日根先生认为,对通俗小说的关注,是研究明清社会史的 “新切入点”。学界这方面的成果已有不少。笔者以为,尤其要注重小说背景史料的爬梳,这无疑可以拓展还原明清社会真实图景的探讨视野。来说两个通俗小说背后的真实史料。

谈迁(字仲木)是位严肃的学者,他的《国榷》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但谈迁不仅会写高头讲章,还有多部笔记小品留给了后世。在一本名为《枣林杂俎》的笔记集中,他记述了一位姓陈的苏州妓女的故事。冯梦龙把这个故事演绎成了一篇名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著名通俗小说。谭正璧《三言二拍资料》收入冯梦龙《警世通言》中杜十娘故事的多处来源,谈迁所记应该最为真实。

万历乙卯(即万历四十三年,1615),湖北有个小吏迷上了苏州妓女陈氏。没多久,小吏钱财耗尽。鸨母的脸色立马就难看起来。陈姬却偷偷把小吏留了下来,又推说自己身体有病也另寻地方躲了起来。私下里,陈姬去求有钱的乡邻拆借资金给小吏,终于感动了小吏,得以出嫁。

陈姬流落风尘这些年,积累颇丰,一点也不拖累小吏。

两人双双回到湖北。不久,陈姬又陪着小吏进京参加官员选拔考试。在鄱阳湖同行的船上,一个徽商看上了陈姬的姿色,私下与小吏商量,愿意花千金把陈姬买下。谈妥后,小吏将交易的事情告诉了陈姬。陈姬长叹一声:“君囊中羞涩,果真得了人家一千两银子,那就阔了!”

一千两银子送来,银货两讫。徽商得了美人,另雇了船。陈姬告别小吏转到徽商船上。看着小吏的船扬帆而去,直到桅杆在天际线上消失,陈姬这才抚胸咒骂,奋身投水而死。

谈迁记到这儿,一定愤懑异常,便拿出士林怪力乱神的套路加了一段因果报应:

明年,掾还,渡湖中,感陈设祭,俄风晦舟没。

冯梦龙《警世通言》还有一则不太著名的《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紧挨着,小说的素材其实是苏州太仓一位孙姓士子的真实故事:

嘉靖间,娄东有孙太学者,与妓某善,誓相嫁娶,为之倾赀。无何,孙丧妇,家益贫落,亲友因唆使讼妓。妓闻之,以计致孙,饮食之,与申前约,以身委焉。孙故不善治产,妓所携簪珥,不久复费尽。妓日夜勤辟绩以奉之,粥而已,如是十余年。孙后老成悔过,选期已及,自伤无赀,中夜泣。妓审其诚,于日坐辟绩处,使孙穴地,得千金,皆妓所阴埋也。孙以此得选县尉,选按察司经历。宦囊稍润,妓遂劝孙乞休。归,享小康终其身。

这则发生在嘉靖年间孙姓太学生身上的故事,披露了当时社会生活的许多细节:一是有功名的士子娶风月中人,并没有依法挨板子后立即“被离异”;二是吴地民风确实已不再温良恭俭让,往往喜欢“讨说法”;三是当时江南发达的家庭纺织业所带来的收入,普通家庭也就是能够糊口而已;四是太学生直接选拔下级官员需要花费不小的“跑官”经费。

这位侠义而有心机的风尘女子虽没有留下姓氏,但却留下了晚明江南小康人家的一幅生活图景。

这类史料,甚至在文化围剿达到高潮的盛清也随处可见,后文再述。这里仅引徐珂《清稗类钞》一则相似的案例,来看看盛清风月场中的闺秀风采。

乾隆末秦淮名姬许寿子的一段规劝,表达水准一点不输前辈,但视角已完全不同了。

金陵人许寿子,乾隆末年在秦淮高张艳帜。二十岁了,“举止风韵,俨如闺秀”。

有一位姓张的“自由撰稿人”(姑且叫他张生吧),孤身来大都市闯荡,与寿子交好很长时间了。张生尚未婚娶,便将稿酬收入统统花在了风月场中。

这样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寿子觉得张生有一阵子没有来了,便派下人去张生租居的旅馆看望。这才知道,张生已经穷得几乎断炊了。寿子爱心顿起,把张生接到自己这儿,包揽了张生的日常衣食住行。

但总这样“吃软饭”也不是个事儿啊。寿子便又到处为张生找工作。靠一位侯爷帮忙,张生到侯爷家里当教书先生,“馆谷丰美”,就是薪水挺丰厚的。

张生要工作去了,寿子设宴为他饯行。看张生恋恋不舍的那副样子,寿子突然抬高了嗓门,这番话水平极高,尽管笔者怎么读都像是道学家言,但还是抄录如下,交大家评判:

青楼中有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留恋烟花,罔思自立,浪游数载,如梦如泡。今年已三旬,岂容再误。自兹以往,君当绝迹狭邪,亟图嘉耦。妾不能终事君,亦不愿继见君,此间君勿复来,亦毋复以妾为念也。

徐珂最后还加了一段说书人常有的结尾,说是张生听了寿子这番话,彻底悔悟。在侯爷家当了三年家教,积了一笔钱,娶妻生子,没有辜负寿子临别赠言云云。《清稗类钞》这类笔记收录了一百余条清季风月场的故事,但这样的闺秀式义妓还真不多见。记在这里,权充“书中自有颜如玉”吧。

还有一类不多见的情义,如钮琇《觚剩》记苏州籍两代风尘女子闯荡江湖,母亲老了,做优伶的女儿张丽人不离不弃,不料自己却先离开人世:

丽人姓张氏,其母吴倡也,以善歌转籍入粤,生丽人。体貌莹洁,性质明慧,幼即能记歌曲,尤好诗词。每吟唐人“铜雀春深”之句,自名“二乔”。客或语:“二乔,双称也,不如呼为小乔。”丽人应声曰:“兼金双璧,名有相当。”因笑指镜中影曰:“此亦一乔也。”于是,“二乔”之名,艳称于时。

如果钮琇笔记只记述到这儿,张丽人可归入风月笑星圈里。但后面的故事却变成了悲剧,接着来说。

丽人渐渐长大,张母考虑找个唱戏圈里的伶人做上门女婿。一听说丽人有出嫁的打算,地方名流便展开了激烈竞争,甚至有人愿出三斛珠宝“报名参赛”。但丽人坚决不为所动,很动感情地推辞来人说:“母亲爱我,我不能离开她。况且我已经交换过生辰八字,算是名花有主了。唱戏的虽然常被调戏,但总还有个归宿(“蝶粉可污,燕巢终在”),这比跟了他人任人摆布要强。如果碰到个太太河东狮吼,或是郎君移情别恋(“吼狮换马”),我这苦命的人儿岂不是又要随风漂泊哪!”

丽人一天天长大成人,她依然跟着戏班四处走码头。有一天,戏班借宿在一座水二王庙里,丽人做了一个噩梦,竟梦见那王爷已定了日期要把她召去做妃子。梦醒,丽人告诉母亲,潸然泪下。梦中的限期到了,丽人最后一次登台唱了一出悲怆的戏文,真的“无疾而逝”。

做梦拆字在史料笔记里比比皆是,自然看看罢了。但钮琇还记下了广东士林悼念丽人的一些文字,赞扬张丽人追求自由生活,宁死不愿攀附豪贵的侠骨。此处不表。

英雄多情

刀光剑影、战马嘶鸣是英雄的用武之地,而香风软雨、耳鬓厮磨居然也造就了名传后世的血性汉子,这是晚明或曰乱世留下的独特景观。

刀光剑影、战马嘶鸣是英雄的用武之地,而香风软雨、耳鬓厮磨居然也造就了名传后世的血性汉子,这是晚明或曰乱世留下的独特景观。

专为军队服务的女性历史上叫做营妓,前文说呼文如时已提及,这里展开说一下。营妓,又称军妓,是指设置在军营中的妓女,主要供将士淫乐。武舟《中国妓女文化史》简要概述了营妓的起源和衍变,正史记载的“创始人”是汉武帝,因为连年征战,刘彻从春秋时期形成的女闾官妓制度中分离出营妓制度,目的是解决没有娶妻的将士生理问题。这说明,营妓也属于“体制内”。不过据说当年吴越争霸时,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越绝书》和《吴越春秋》都有记载,如《吴越春秋校注》收录一段佚文:

独女山者,诸寡妇女淫泆犯过,皆输此山上。越王将伐吴,其士有忧思者,令游山上,以喜其意。“独女”即寡妇,勾践收罗的都是犯了生活作风问题的寡妇。但这段文字,今十卷本《吴越春秋》已不载,校注本是从《太平御览》转引过来,这说明,宋人还看到过这一记载的。

到唐宋时,地方军政关系密切,尤其是社会安定后没那么多仗要打,“体制内”的营妓概念发生了变化,不再仅仅是军妓,而是开始接待地方文官士大夫,也供工商军民冶游。譬如唐朝名妓薛涛就是营妓出身,从留下的史料看,与她唱和的大文人大名士非常多。宋朝政府不仅不禁止这类地方官妓的活动,而且还允许官员纳妓为妾。邓之诚《骨董琐记》有一条笔记,详细梳理了宋代官妓营妓概念的变化,并披露了这类人的来源、服役期和身价:

宋太宗灭北汉,夺其妇女随营,是为营妓之始。后复设官妓,以给事州郡官幕不携眷者。官妓有身价五千,五年期满归原寮,本官携去者,再给二十千,盖亦取之勾栏也。营妓以勾栏妓轮值一月,许以资觅替。遂及罪人之孥,及良家系狱候理者,甚或掠夺诬为盗属以充之,最为秕政。南宋建国,始革其制。

江盈科《雪涛小说》有记宋代理学大家程颢、程颐兄弟面对官妓陪酒的轶事,顺记下来,可供谈资:

二程先生,在伊川极峻整,然迹于峭刻不可近,惟明道和易而不失其正,甚得孔氏家法。……又一日,明道兄弟同赴一士夫家会饮,座中有二红裙侑觞,盖宋朝不禁官妓故也。颐见妓,即拂衣起去,独明道与饮,同他客尽欢而罢。次早,明道赴伊川斋头,语及昨事,伊川犹有怒色。明道笑曰:“某当时在彼与饮,座中有妓,心中原无妓;吾弟今日处斋头,斋中本无妓,心中却有妓。”伊川闻之,不觉愧服。

到底是程朱理学的掌门人,强词夺理也不忘幽默。明道是哥哥程颢的号,伊川是弟弟程颐的号,史称“二程”,这对兄弟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影响不得了。不过,毕竟是人,时常也要做点像人的事情。生在明朝禁官妓时代的名士江盈科,显然更欣赏程颢的做派。

明宣德初虽明令禁止了官妓,但到晚明,仍有营妓活动的记载。如前已说过的营妓呼文如与广东官员丘谦之的悲情故事。周亮工《书影》更留下一个极端的例子,说明朝开国大将常遇春(追封开平王),每次打仗前都要招妓,而且早晨起来就把那女人杀了:《杂志》中载:常开平每出师,夜必御一妇人,晓辄断其头以去,然后临士对敌。

尽管周亮工认为这是误传,但也不能断定是否军中谣言。只是说,偶尔这么干是可能的,每次如此,哪有这么多女人供他宰割呢?

直到清初,官员邀妓侑酒依旧盛行。王士禛《香祖笔记》记述了顺治年间自己在扬州做官时的一段亲历:

予少时为扬州推官,旧例,府僚迎春琼花观,以妓骑而导舆。太守、节推各四人,同知已下二人。既竣事,归而宴饮,仍令歌以侑酒,府吏因缘为奸利。

排场还真够大的,官轿前要有妓女骑马开道,市长四骑,副市长两骑。王士禛表示,他对此深恶痛绝,打报告给市长,最后革除了这一陋习,受到扬州市民的普遍称赞云云。

江南的香风吹拂到边关,吸引了专门跑来寻觅佳丽的戍边武官,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有一条记珠市名姬郝文珠(一说郝文姝):

文珠,字照文(一说昭文——引者注),貌不扬而多才艺,谈论风生,有侠士风。李宁远大奴至白下,挟之而北。宁远镇辽东,闻其名,召掌书记,凡奏牍悉以属焉。冯祭酒开之,有《酬郝姬文珠》诗云:“虚作秣陵游,无因近莫愁。”其为名流契慕如此。“冯祭酒开之”即江南名士冯梦桢(字开之),玩收藏的都如雷贯耳。

金嗣芬《板桥杂记补》也有一条,所记内容差不多,但提供了李大将军娶郝文姝的大概时间:

郝文姝,字昭文,金陵珠市妓。领其谈吐,慷慨风生。下笔成琬琰,几令魏夫人收泣。而以貌列中品,油油然不屑也。宁远李大将军物色之。时方督师辽东,置诸掌记,称“内记室”,凡奏牍悉以属之。“魏夫人”应是指晋室东渡时出家南岳的那位贵夫人,极有学问,工书、词。这个李宁远应该就是晚明名将李成梁,封宁远伯,当年努尔哈赤曾在他身边做过亲兵。《明史·李成梁传》长达九页,只能说个概要。先看简历:

李成梁,字汝契。高祖英自朝鲜内附,授世铁岭卫指挥佥事,遂家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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