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个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与爱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14:10:47

点击下载

作者:上条辽太郎,苏娅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六:一个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与爱情

六:一个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与爱情试读:

:一个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与爱情作者:上条辽太郎,苏娅排版:昷一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8-09-01ISBN:9787559623645本书由北京联合天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感谢阿雅、和空、结麻和天梦。有你们在,才有现在的我。——上条辽太郎六我们为什么迁移?在异乡,跟随异乡人行走。一 彩虹

七月,一个暴雨初歇的日子,我开车去银桥镇上银村,六一家就住在那里。也是从这里,开始了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大理夏季多雨,又很干燥,风和太阳都大,路边干活的人唱歌的声音让太阳显得更大。老天爷会毫无征兆地下一场豪雨,你只能加快步子,待走进家门时,雨又停了。这时候,更厚的积雨云又悄悄堆积在天边,蓄谋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一天之中,暴雨和烈日轮番催化着山川田野。雨带走一些什么,太阳又让它长出来。

我在这里见过最多形状的彩虹。双彩虹、拱形的完整彩虹、彩虹尾巴。从一个村庄伸向另一个村庄,甚至能看清彩虹一截截显现的过程,上升或坠落的头绪。彩虹的尾巴最漂亮,有时是一小段,有时被裁成几段,孤立着。往往这个时候,天空已经黯淡了,暮色四合而来,只剩这一点凝固的颜色悬在天幕上,发出液态金属般的暖光,有留恋的意味。

我非常喜欢多雨又干燥的地方。我们的谈话从夏天持续到冬天。

夏天,在六家的正屋或偏房的工作间里聊天。午后,六同阿雅的孩子和空、结麻在院子里玩耍。录音里隐约传来孩子们嫩声嫩气、自带音效的日本语——咦、呢……各式各样的语气词浮动游移。雨后的天空蓬松、水灵。

我们用中文、手写的中文和日文词汇,还有简单的英文交谈。六熟练地在日、英、中三种语言之间自由切换,偶尔接个电话也交替用着三种语言,听得人暗暗称奇,忍不住对电话那头的人也好奇起来。

六说起酿酒,做味噌和豆腐乳。他觉得,看不见的菌群在一段时间里相互影响,形成发酵食物特有的味道,这有点像人和人在彼此的气息里交往——我们带着各自的细菌生活,在某种契机下开始相处,说了什么或没说什么,是看不见的。如果你的工作是和看不见的东西打交道,就要祈祷神灵的帮助。

六在说发酵食物时,将发酵带到了语言里。他的语言天赋能把对话引向深入。一个平常不过的事物仿佛已经竭尽全力展示了所有,语言却能从最幽微的地方又延伸开去。

冬天,我们的谈话在装了“火箭炉子”的阁楼上进行。十一月中,苍山上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六说:等你下星期来,我们把炉子生上火,可以到楼上工作。火箭炉子是他亲手垒的。他收集了废汽油桶、珍珠岩、砂石、砖头和沙子等乡下容易找到的材料,运用炉体的空间比例和珍珠岩的散热性能,最大限度让柴火燃烧,再缓慢地释放热能,很节约柴火。在日本和欧美的农村,火箭炉子仍被一些家庭采用。

很多个太阳偏西的午后,当我敲响六的家门时,院子里传来劈柴的声音。楼上的炉膛里已经生起了火,隐约的柴火香笼罩着这所用石头、泥巴和木头建造的房子。和空和结麻从镇上的幼儿园放学了,趴在正屋小桌上的一团黄光里,吃着阿雅备好的晌饭看动画片。阿雅刚给第三个孩子天梦喂完奶,她单手举起襁褓里的婴儿,站在门口,露出笑容说:看我的猫。

整个冬天,苍山上的山林和雪线持续地争夺着领地,每当山下的气温升高几度,夜晚就会刮起大风。风,轰鸣一整夜,从山顶直接滚落下来,劈岩穿石,又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盘旋一阵,向着东方的村落呼啸而去。第二天早上,湛蓝天空下树林的顶端,便薄薄地覆盖了一层雪。

结束谈话已是入夜时分。开车回家的路上,在细长的乡道上与人错车通过,互道感谢。很温暖的冬夜印象。

冬天的晚上,冷是世间唯一发出声音的事物。远远近近的犬吠、逡巡的风声、飞鸟的振翅,霜在草尖凝聚也带着很轻的音调。此时,温暖的事物都是静默的。黑黢黢的田野里冒着灰白色热气的堆肥、村舍窗棂上的灯光、秃树梢上的鸟窝……温暖的一切停留在没有意味的寂静里。

月色不歇地雕琢着乡村夜晚的情状,瓦蓝色的山脊线在天际延伸。从海拔突降的乡村小路上看山下的平原,树木杀气腾腾的。小巷转角黄色的路灯下,几个还不想回家的老人默不作声地坐着,浮木一般喑哑。

我们的对话大部分时候是顺畅的,很多信息隐藏在日常生活的皱褶里:一阵无人描述的风、一道皱纹、一句笑话……带来无尽的乐趣。但有时好像存在着什么阻力——有可能是累了,有可能是那天心情低落,话题和谈兴都显得艰涩无力。我意识到这一天将付诸东流。回来听录音,在一段很长的沉默里,只有雨季淅淅沥沥雨幕的背景音。沙沙沙的无垠和人声消隐的录音里,偶尔听见一个浑圆的水滴落下,如坠落深潭般明净无惑。

那天在雨幕里,我们谈论“火”。六说,现在虽然有很多方便的工具,像煤气灶、电炉都可以代替火炉,但他还是喜欢生火的感觉,看见火苗就很高兴。如果朋友来家里喝醉了,安静地看着火,很舒服。

和六第一次见面是二〇一一年,我从北京回大理度假。一天下午,走在古城的博爱路上,看到六在榕树下弹琴,我在他面前放了一点钱。第二天经过那里,他还在树下弹琴,我又放了一点钱。第三天依然,但我放钱时,他拒绝了。

这个人所希求的事物那么有限度?我对他好奇起来。作为一个弹琴卖艺的人,他是不是树立了过于清晰的自我?在他看来,连续三次接受同一个人的钱属于乞讨而非工作的回报。这个猜测,我后来问过六。他笑了笑,很害羞,我也没再追问。

再次遇到六,他和妻子阿雅还有两个孩子已经在大理住了下来。那是二〇一四年,我也从北京搬回大理生活了。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去柴米多集市买菜,从六手上接过几个茄子时,想起三年前我们见过面。离开摊位时,他提醒我:这是今年最后的茄子,吃完这几个就不要再吃了,冬天吃茄子会冷。这是我们第二次相遇。

几年后,我开始写六的故事。回想二〇一一年与他匆匆相遇的情景,我感觉自己当时已经回大理定居了,但那是度假时发生的事。六后来去了泰国学习按摩,我则回到北京继续一份媒体的工作。

六是日本千叶县人,本名上条辽太郎,后来迁居到大理,人们亲切地叫他“六”。他在城市里长大,十八岁和二十二岁先后两次离开日本,到澳洲、印度和中国旅行。他希望去不同的地方,遇到喜欢且适合自己的就住下来,依靠劳动和服务换取免费的食物和住处,用做农业的方式随遇而安地生活几年。这促使他一路上不停地学习技艺、融入当地的生活。二十二岁那次旅行把他带到大理,让他暂居下来。

有一次,我们在收割后的麦田边挖水渠。水渠挖好后灌满水,旱地就成了水田,用来种稻。秋天种麦子,春天收获;春天种稻子,秋天收获。望远歇息时,六说:迪亚戈一家到泰国了,他们改装了一辆三轮车,去了很多地方。

头一年种稻时,阿根廷人迪亚戈是帮忙的主力。六用自然农法种地,不耕地和锄地。他觉得翻耕会破坏土地本身的平衡,挖地会伤害或打扰泥土中的虫子和微生物;如果它们活得不安稳,秧苗也会长得很不安。虽然不翻耕土地,但要用一根十米多长的木头把收割后的麦地坑洼拨弄平整。这是个力气活,两亩左右的田,六和迪亚戈花了一个多小时弄完。然后,他们用稻草和了泥,把田鼠打的洞一个个堵上,这样水灌到田里就不会漏走。第一年耕种少不了整平这一步,第二年就可以省去了。

六喜欢这样的旅行——到不同的地方试验农业和小手工业的生产方式,满足一家人生活所需。种地是依靠经验的劳动,每到一个地方,至少要花两三年才能摸清当地的气候、土质、降水和风俗等。他有一个“轻轻的愿望”——在亚洲、欧洲、澳洲、美洲和非洲都生活几年,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做农业。

说到这个愿望时,我们从田里回来了。六不经意地拂了一下廊檐下晒着的种子,到走廊尽头喝了口茶,自言自语地算了算时间:每个地方生活五年,加起来就是二十五年,七十岁时我的人生会怎么样?他拂着种子从廊檐下走过时,有一股永远不会消退的少年意气。这是一个阳光猛烈几乎不流动的下午。我想,这个人可能永远不会为生计这样的事情发愁吧。

六今年三十一岁了。他说:终于过了三十了。

二十二岁时,六从神户启程,先到了上海。在市中心的一个广场上,他刚把弹琴的摊子铺起来,就来了两个工作人员。六明白这个地方不能干这行,就收拾好背包,买了火车票直奔昆明。

到处都是匆忙的车流与行人,昆明也不是六想待的地方。有人建议他去大理,他连夜坐大巴到了下关,下车一看傻眼了——一样的高楼与城市街景。这就是大理吗?有人告诉他,他要去的大理还得再走七八公里。他又坐了一程公交车,一大早来到古城的人民路,第一个碰见的是在人民路上开酒吧的比利时人。

六来到一条主街上准备摆摊弹琴时,又来了两个工作人员。他只好匆忙收拾摊子。这时一个人跟他说:我有个地方,你可以去那里做音乐。这人叫木头,来自缅甸,忙很多生意。木头把六介绍给更多朋友,把他带进大理的生活圈子。

刚开始,六白天在路边做音乐,晚上去朋友的酒吧演奏一种叫迪吉里杜管的澳洲传统吹奏乐器。

三四月正是大理的风季。傍晚时分,一阵风从苍山顶端的山谷风口呼啸滚落、扫荡平原,另一阵风又从洱海边的村庄拔地而起。你知道每一阵风明确的起点和清晰的轨迹。它被多大的力量推动着在空中交汇、角力,甚至距离你有多远,你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读风,风灌满人的思绪。

迪吉里杜管的声音来自一阵小型的风,从空心的核桃木长管中发出。六辨析风的来源,控制它力道的大小和起伏,保持循环的呼吸。停留在这样的呼吸里,身体便拥有一股循环的力,仿佛被不断地冲刷、洗净。吹奏迪吉里杜管的夜晚,睡得很安稳。秒针在墙上走完一个个圈,异乡空荡的天井里,月影穿过一朵朵云,忽明忽暗,永无止息。

到大理一个半月后,六出发去泰国学按摩。他想,如果学会按摩,就可以在有限的条件下为房东和客人服务。如果一个人想依靠临时的劳动将自己的旅程延长,尽可能去更多的地方,就需要掌握更多的生存技艺。

穿过西双版纳的热带密林,越过国境,经过老挝,到达清迈。六找到一位在日本人中非常有名的泰国老太太,在她开的按摩学校驻扎下来,学习按摩的同时帮她和十多个学生做饭。每天下课后,六就奔去菜场买菜,操持十几口人的晚饭。

当地的蟑螂很多,疯狂地繁殖、涌动,热带仿佛什么也留不下,生灭的速度都太快。很少有人愿意留在这所简陋的按摩学校,但六喜欢老太太开朗的性格,并不介意住宿环境。学期结束后,老太太让六继续留在学校帮忙做饭,只象征性地收一点水电费,其余全免。她大概也看出六没多少钱。

这时候,阿雅也到了清迈学按摩,但和六不在一所学校。一个周末,同校的日本女孩子约六去公园里的按摩工作坊看看。去公园的路上,他们遇到阿雅。阿雅是那个女孩子在澳洲旅行时认识的,离开澳洲后,她俩是第一次重逢。后来,他们又遇见了另一个日本女孩子。三个日本女人同时出现在我生活里,三个人都有点奇怪,这种情况很少见啊。说到这里,六停了停,像是要在记忆的漩涡里打捞些什么。

阿雅的老家在名古屋,她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孩子,被父母和哥哥姐姐照顾得太好、管得太严,什么都有人替她做。她渴望独立的生活,所以一个人旅行,计划先到泰国学按摩,再去印度学瑜伽。在过往的旅行中总是遇到一些跟她说“喜欢你”的男人,阿雅一直对男人很戒备。

第一次见阿雅,六觉得她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性格里面的力气太大了。六随时能组合出“性格里面的力气太大了”这样的中文句子,用来表达一些婉曲的含义。我感觉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飞快地嫁接了母语和中文的思维方式。这些句子和词语像是第一次且唯一一次被说出。

碰巧那时候,六也只想独自旅行。在谁都不需要男朋友或女朋友的时候,两个人默契而礼貌地保持着距离。这距离让彼此更放松,也更真实。在泰国期间,阿雅有时会去六的学校找他玩。晚上道别时,六也只说:你可以一个人回去吗?

因为和六在一起很轻松,阿雅很喜欢和他玩。这样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出发去印度的前三天,阿雅来找六,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一个地方玩。六直觉地猜想:她是不是喜欢我?好吧,也许是可以的。他觉得她的心很干净、对人没有分别,而他常常会想这个人好、那个人不好。跟这样的人一同生活,对改变自己的心有帮助。

在一起几天后,阿雅就动身去印度了。六在泰国又待了半个月,然后骑自行车回大理。一路上有时搭个帐篷,有时帐篷也不搭,没有太多钱的旅行,大部分时候只能睡在野外。不过六喜欢待在自然里,自然里的声音和气息拉长了路途与体验的长度。沉寂的夜空、天幕上缓缓变化的星图、林木深处松鼠起跳的声音……动和静拉出一道细长的线条。热带的密林、河流和道路,空寂又曲折。

离开大理几个月后,六回来了。他高兴地告诉朋友:我会按摩了,我有女朋友了。

刚开始,六的服务对象是朋友和街坊。通过做按摩,他在大理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他总是背着一个可以随时铺开的棉布卷,骑着电动车,走村串寨为大家按摩,不过一天最多接两三个人的活儿,够生活就可以了。那时候的大理,找大钱难,找小钱还算容易。房屋租金和生活成本都不高,人民路上开店的人活得很轻松,随便做点什么小营生就能愉快地过下去。

半年后,阿雅从印度来大理找六。他们在大理生活了六年,生了三个儿子。六用自然农法耕种着两亩水田和八分菜地,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基本依靠手工生产。只要甘愿承受日复一日的体力劳作,他们就可以自给自足地支撑起五口人的日常生计,过喜欢的生活。二 遍路

第一次去六的家,沿着苍山坡地向上走,山影里无数小路通向群峰,雨后的山脉在云雾中露出青灰色崖壁。这种神秘高邈却只展示几秒,很快云就合上了。

六在电话里说:从214国道上来,往山上走大约二三十米会经过我的稻田,别忘了看看我的田,稻子长得很大很好看。

村庄和公路间有一段距离,我依靠六的描述寻找路标:成片的紫红色蓝莓地、布满云影的池塘。田埂上一株芦苇凌空摇曳,溪流在苇花投下的阴影中打了个漩儿,又流向远处。六的稻田很容易辨认,它是附近唯一的水田,蓝莓公司在周围种植了成片的蓝莓。这块孤零零的田地黄里泛青,稻株的行距规整疏朗,稻穗还没完全弯下来。六在这里只耕种了一季,田地的主人很快把它租给了收益更高的蓝莓公司,所以这一季等不及稻穗完全长熟就得收割了。

站在田边,微风送来稻穗和泥土的香气,我没有察觉身后来了一人。他忽然说:这是六的地。回头看见一张眼熟的脸,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我们在一次聚会上见过——他叫马良,是个杂耍艺人。他告诉我,下个月要回法国了,虽然很喜欢大理,但家里人催他回去。大理和阿尔卑斯山区很像啊,雨很多,太阳很大。不过,这里有更多朋友,山林离村子很近,还能学习按摩,他喜欢东方的按摩。

苍山与洱海之间的缓坡上,十八条溪水匀净分割了平地,村庄的尺度和距离像有着等分的比例。正午的太阳弥散成白雾,雾让事物有无限生长的感觉,隐没的、显露的。你甚至能看清远处田野上弯腰收拾田地的身躯、身体里微小的起伏、纤毫毕现的尘土。

和马良简短交谈几句,我继续往山上的村子里走,经过村口的大青树,心里映现的世界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游人熙攘的景区和市镇生活,一部分属于岑寂古老的乡村。

六如约在大青树下等我,穿着灰棕色的作务衣和打着绑腿的作务鞋,戴了块洗得泛白的蓝色头巾。麻质的衣领沿一道对襟向下,宽松的裤腿被作务鞋束紧,鞋子和裤腿之间形成一道凛然的皱褶。绕过村口的小广场,六灰棕色的衣衫飘过老人们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蓝衣裳。流光般的背景里,他几乎是跳跃着穿过巷子里的石头小径。

路边的一眼清泉嵌在鲜亮温润的青苔里,泉眼南边开了一道小口,渗出清浅的水流。流水声不常听到,只在极安静时才出现。有时在清晨的微光中路过,水声清亮幽微;夕照时分,音色又是沉实饱满的。在漫延的寂静里,轻微的声音转化了空间里的单调。后来在阿雅的相册里,我看到很多她和两个孩子在泉水边玩耍的照片。

拨开头顶缠绕的藤萝,走过长满竹子和杂草的小径,尽头就是六的家。

该怎么形容这座用泥土、石头和木头建成的房子?第一眼的印象是荒芜。最先进入视线的是南面一堵颓败的石头墙,垮掉的石墙里嵌着木头柱子。过去这里应该有一间完整的厢房,如今空地上只剩一张石桌,上面放着彩色的玩具。一个没有完结的游戏。

几丛壮硕的仙人掌耸立在墙头,投下钝重的影子,衬着远处的山影,原始而繁盛。淡棕色的狗尾草在瓦楞间摇晃着,毛茸茸地盖住整个屋顶。粉色的牵牛花朵饱满。野菊向上生长的枝干和花冠缩短了视线和天空的距离,云朵仿佛伸手可触、瞬息万变。

一串细细的说话声从院墙外的屋顶上传过来,一对小情侣在低垂的密云下说着闲话,梦呓般随风飘逝。三年里,后面院子里住的人来而复去、行踪不定,留下空荡的房舍和弥久不散的气息。

六家院子的空地上散落着桌子、椅子和儿童单车,角落里放着雨鞋、雨衣、背篓、镰刀之类的生产工具。这些满足日常需要的东西建立起我对这个家庭的第二印象:他们过着一种简朴、随意、实用的生活。

正屋的廊檐下挂满当季收获的种子:葱、大蒜、胡萝卜和罗勒。六转过身,抬头看了看这些干燥蓬松的小星球说:农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收获——把最好的果实选出来,留下种子。种子不说话,但它们跟我有交流。留种子的农民肯定是这样的心情。

这是六和阿雅在大理的第三个家。他们从五位房东手上租下这个院子时,它已经荒置了很久,被杂草、蛛网和小动物的窝占据。六先从第一个房东那里租下西面的正屋,又向另一个租下北面的厢房。待房子陆续修缮完工,已是一年以后了。一天上午,东面空地上的三个女房东一齐出现了。一个房东朝空地上一指,说了个离谱的租价,作势不接受就把大门给封住。阿雅用日本女人特有的方式匍匐在地行礼,请求三位慢点动手。这个出于习惯的动作阵势太大了,房东们大约以为这就是下跪,集体吓蒙过去。她们回去后,过了几天传话过来,让了些租金。六听说当时村里有些议论,房东的孩子们听到了,便替六一家跟妈妈说了点好话。这事就算和缓下来,过去了。但租房子的问题大概会一直伴随这个漂泊不定的家庭。

在和六一起工作的三年里,我断断续续地听他说了些自己的成长经历——在哪里出生、父母做什么工作、大致的家庭背景等。这些零星的信息好像拼图的碎片,沿着时间的脉络,六从前的生活在我印象里渐至成形。

六的老家日本千叶是一个介于大都市和农村之间的城市。住在那里的大部分成年人每天清晨从千叶出发,乘坐三十多分钟JR列车去东京上班,朝夕往返。六的爸爸是上班族中的一员,在一家有名的内衣制造公司工作,朝九晚五。爸爸年轻时特别爱玩,下班后总要去居酒屋喝一杯,消磨到很晚才回家,老是很疲惫的样子,对家里的事显得漫不经心。

六的妈妈是一家英语教育机构的教员,也在家里接收学生,辅导小孩子学英文。妈妈会说英文,只是由于害羞很少说。此外,她还兼任一些照看老人的工作,帮他们做饭、洗澡、换尿布,总是非常辛劳。

六和阿雅有第一个孩子时,曾想过要不要回日本生活。如果回日本,按惯例他只能去一个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地度过下半辈子。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十八岁时,六对将来的生活就有了基本的设想。他喜欢用自然的方式做农业,土地、劳作和自然中的事物让他亲近和放松。因为有了孩子,六觉得自己反而应该更快乐地生活、做真正喜欢的事。如果为了孩子改变人生的方向,不能继续过喜欢的生活,等他们长大了,虽然会感谢爸爸,但也会为爸爸感到遗憾。六不希望成年后的和空三兄弟回看他的一生时,也带着像他看自己爸爸一样的心情。

爸爸的一生很寂寞,效力于一家公司,做着重复的工作。六说。

他用了一个新学的中文词汇“凄凉”,但不太明白它的确切含义,然后问:什么是“凄凉”?

就是寂寞加一点点冷的感觉。我写在纸上。

什么是“遗憾”?他又问。我边写边说:就是算不得完美,但能接受。

纸本在我们之间推来送去……

六岁时,六喜欢上足球,爸爸带他去报了个足球训练班。一只足球放在面前,只需认真刻苦地练习,就会越踢越好,这是小孩子也能明白的事。每天下午放学后,他都会训练两小时,有时还会早起训练一小时。他喜欢当时的日本国家队前锋中田英寿,也喜欢那些在欧洲踢球的非洲球员,羡慕他们的身体素质。不过他觉得日本人能把足球踢好依靠的是彼此配合。

离开日本以后,六偶尔会想想日本社会融于他行为和意识里的东西。一旦远离日本,他反而容易回到自身的本源,寻找某种一致性。他说,日本人是一个很注重“调和”的民族,日本女人尤其如此,她们格外会照顾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六也会怀疑自己在外面旅行得太久,原本拥有的一些美好品质是不是也在失去。

从小学起,六一直踢前锋的位置。十四岁左右,他的足球天赋展露出来,被千叶市中学足球联队选中,代表城市踢青少年锦标赛。教练给了他10号队服——足球队里最耀眼的符号。

每当我们说起踢足球的往事,阿雅就会握起拳头,做出昂头奔跑的姿势说:六小时候应该是个很要强的孩子,他说过以前踢球如何如何厉害。这时,六总是害羞地低头笑笑,又抬起头来看阿雅怎么说,好像那一瞬间真的瞥见了儿时的自己。

出色的足球成绩让六成为市川中学的特招生。此前,这所著名的私立学校还没有特招的先例。他在学校里一直踢到十八岁。市川中学里多是埋头苦读的好学生,他们成绩突出,通常都会顺理成章地进入一所好大学。如果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六也会上一个好大学、进一家大公司,但他从小就不喜欢跟别人一样,不容易顺服什么人或规矩。

等六到了十四岁,他的哥哥进入叛逆期,抽烟、喝酒、打架,甚至动手打妈妈都是常事。那段时间,爸爸被公司派去京都、冲绳开创业务,很少回家。六一直记得妈妈操劳伤心的模样。自己生的小孩子长大后怎么完全不一样了?她很难过。

东京不是太远,哥哥和朋友们经常去那里游荡。六很困惑,他周围的同学个个是志业坚定的好学生,和哥哥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六向往哥哥那样自由放浪的生活,或者干脆说学校里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那时候,他学习和踢球都不太认真,但球依然踢得不错,足球转化了一部分悸动的青春情绪。

六爱上深夜机车的轰鸣,常常和小伙伴们在海边待到很晚,一遍遍发动引擎、穿过湿漉漉的海风。冬天里,猎户座离开海平面上升。小狗小猫在无人知晓的海边游荡,沐浴在星星的光辉里,幻想成为最干净的巫师。沿着海岸线飞车的感觉很爽——一种单纯的刺激和安慰。那是孤寂自嘲的青春期最快乐的事。

冬天到了,六换了一头脏辫,招摇又叛逆。正好碰上冬季训练营开始,本应参加第一支球队的他被安排到替补队训练。六说:可能是这个发型让老师反感吧。他讨厌这种惩罚,出于十五六岁年纪所有的傲慢和浮夸,他跟老师说:我不做了。

在东京游荡的日子,“地下文化”带给六反叛的力量。说起来,日本社会文化留给六的印象大致是:奇特、传统又前卫,融合力很强。东京街头有很多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门脸,一旦走进去,一个崭新的世界让人大开眼界。各式各样的迷幻电子乐和摇滚乐让他抱住一股混沌之力,似乎可以抵抗些什么。但他抵抗的东西很缥缈,也许只是孤独感和被无形的条条框框困住的感觉。

寒假时,六去打工,误入一个讨债公司,做一份需要演技和骗术的工作。他心里不舒服。虽然工资很高,但看看一起工作的人,他很清楚:啊,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有一天,哥哥跟他说:像讨债这样糟糕的经历,应该停止。你要一直踢足球,直到高中毕业,坚持下去以后的人生会很棒。如果实在不想就不要做——你需要选择。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是六人生中最寂寞的一段时光,身边没有朋友,也没有能深入交谈的同伴。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认真地思考很多问题,把它们事无巨细地写下来。在日记里,他给未来的自己确立了一些标准:不能杀人,不能骗人,应该对人好,你付出的好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这些话既是自省,也是寻求。生活需要重新开始,接下去该怎么做呢?他觉得当时已经想得很明白,却还没有经验。经验是进行中的事,永远不会完结,但认识是更重要的事。

后来,六告别了那个该死的讨债工作,剪了头发,回去跟老师道歉。老师说:不要对我说,去跟一起踢球的朋友道歉。从那以后,六一步步告别了曾经浪荡浮夸的自己。他跟一起踢球的小伙伴说:对不起了!每天训练结束后,他会再跑十次三百米或四百米,汗水仿佛能洗净黏糊困顿的过往。他还想跑到五十秒以内,于是独自跟一个老师一起跑。参加最后一场大比赛时,老师给了六10号球衣。我从小踢球都是“10号”,我是“10号六”。自信开朗的六回来了。老师说:如果你早点回来,我们队可以拿更厉害的名次。不过那一次,六还是很开心。

在东京,六遇见一些年长的人,他们有的做农业,有的做音乐。六喜欢上了派对音乐,想成为一名DJ。有人告诉他:你应该去澳大利亚,那里有很多森林音乐派对。大学上了一学期,六就休学了,去澳大利亚旅行了一年。最初,他三个月就换一个地方,搭车去不同的目的地。后来,他在一个农场里干了半年,买了辆汽车,可没开多久车就坏了,只好继续搭车旅行。一路上,他参加了很多派对,遇见了很多人,也接受了不少帮助。一些途中认识的艺术家经常带他去免费的音乐节。

一年后回到校园,六觉得再去找姑娘玩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在一起的话那一定是很认真的。不过,他依然格格不入,不讲究穿着,整日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走在东京的街上,六曾多次被警察盘问、检查,可他不再生气了。跨越国境的旅行让他懂得包容不同生活方式的重要,也教会他平和地面对不同的社会规则。如果说日本社会高度森严的组织化模式曾给学生时代的六带去束缚和压抑,那么那些条条框框正在时间的流逝中趋于解散。

这个故事我应该说吗?六自问,随后便毫不犹豫地跟我讲起他离开学校后的一段经历。他说得很慢,经常停下来。我意识到那是一段不曾表露的往事,但不确定故事的走向。

我们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等待和空和结麻从幼儿园放学。六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和空和结麻的中文怎么样,他们回来后很少说幼儿园里的事,有时和空会在桌上跳一段幼儿园学的舞。我想起有一次和空和结麻指着面包问:这是什么?要!我就跟六说:他们应该会说中文,至少会说关键的词。

谈话时断时续,天光渐渐暗淡了。阿雅说起前几天用地里长老的紫萝卜做的扎染,还有她喜欢的刺子绣。她用麻线编织成带子,给和空和结麻分别做了一只上学用的双肩背包。两个孩子上幼儿园后,阿雅有更多闲暇绣花,那是她喜欢的事情,不过她总是怀疑自己做得不够好。六对我说:她的自信太少了。阿雅回他:你的自信太多了,我就少一点吧。

你一言我一语,时间慢了下来,天光从门口晾着的床单上漏进来,映在石墙和木梁上。墙上的三把小吉他发出莹亮的光,有如旋律流溢。我想起是枝裕和的电影《幻之光》里那座简单的小房子,还有那个织着毛衣等待婆婆出海归来的女人。

六说自己也会做很多手工,包括绣花。他拿出奶奶和阿雅给他缝制的日本男人传统的短裤缠腰(也叫六尺裤),在纸上写出它的日文读音“fundoshi”。过去,人们认为情义和六尺裤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现在很少有人穿它了,但六和几个朋友还在穿。每次回日本,他们穿着六尺裤去泡温泉,旁人总是露出羡慕的神情,感觉他们很酷。

为什么一直坚持做手工的东西呢?六不知不觉地把话题引到之前提到的故事上。那件事发生在他二十二岁时,它几乎像是人生的预演。

在日本的四国岛,有一条一千二百公里左右的遍路,它连接着八十八个寺庙。六二十一岁那年,一个住在四国岛的朋友自杀了。一年后,六去日本南方的一个小岛看日全食。头一天他去爬山,结果从山顶摔了下去。当时是傍晚,手机还有信号,和他一起做音乐的朋友打电话求救。救援队说第二天早上会派直升机过去。那天晚上风很大,天气寒冷,六的一条腿完全动弹不了。朋友烧火给他取暖,但一点用也没有。第二天,直升机把六带了出来,他的腿需要手术。

手术后,六的积蓄花光了。此前,他年少轻狂,觉得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情,却没有一件事能定住他各式各样狂野的梦。此刻,时间停滞了,生活久久不能前进。病床上难挨时,他想东想西。像他这样的人,日本有种说法:脚不沾地,有点飞。从高处摔下来大概是个启示,他必须认真考虑自己想做什么。种地是他一直以来特别喜欢的事,于是就决定了:好,我就开始种地吧。后来,每当不清楚前路时,六都会问问自己。能做什么就去做,如果一直做下去,就有可能遇上比想象中更好的未来。

九个月后,六腿里的钢板取掉了。过了两个星期,那位自杀朋友的父母联系他,说他们的儿子曾有一个愿望——走完四国岛八十八个寺庙的遍路,疗愈自己的精神疾病。结果愿望还没实现,人就离开了。朋友的父母想走这条路,但他们年纪太大了。六当时的工作是在路上做音乐,平日里就是走到本地的火车站,坐车去下一个地方,过着相对自由的生活。他想自己别的事做不了,但可以走路,就答应帮他们去走四国遍路。

只是单纯地被愿望驱使——我需要做这件事,六去四国岛替朋友完成了心愿。那条遍路上的八十八个寺庙,每个都有编号,朋友的老家在一号与十八号寺庙之间的一座小城里。六选择走相反的方向——从八十八号寺庙到一号寺庙——他会把他带回去。多年后,六回忆人生中的这段经历:从高处坠落好像呼应着当时内心的彷徨、焦虑和自省,脚不沾地、飘来荡去的生活困扰着他,他渴望脚踏实地地活着。

六开始相信一些看不见也说不清的事,还有当中蕴含的力。他的心变得沉静,意识去往更幽微的地方,信念成了最重要的事。后来用自然农法种地,他笃信食物是自然的恩惠,即使用最原始的方法耕种也不会落空。他说:如果不信这个,很多事甚至不能开始。

走四国遍路时,六没带多少钱。他想试试不花钱、不喝酒、不抽烟、不用手机……除了走路,其他事情都不做。他有时住在野外,吃的多是路人给的食物。有人会给他一点钱,他就在路边做饭吃。狂风吹过,暴雨淋过,烈日晒过,不变的是行走。他每天大概走三十五公里,有时是四十五公里。如果腿脚很痛,他便走得少一些,但也不会少于二十公里。疼痛的问题慢慢显现,它如此傲慢、尖锐地钻入某个部位,再蔓延至整个身躯和知觉。身体走不动了,心却越来越轻。六知道自己会一直走下去,疼痛也会离开。特别干净的想法。

在日本,一些朝圣的徒步路线叫“遍路”。六写在纸上。人们走四国遍路一般是从第一号寺庙出发走向第八十八号。六却是从第八十八号寺庙往回走,经常走到偏僻的岔路上,腿脚疼得厉害。有一次,他看到三四个未开封的热敷袋放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边,打开用了,居然马上就能走路了。如果在遍路上还好理解——可能是朝圣者不小心掉的——但放在岔道上的热敷袋实在让人费解。有时候,他掉了一块毛巾,第二天就有人在寺庙门口送毛巾。他笑着说:真是太奇妙的体验。可能我的心很干净,如果心特别沉重,它们就没了。

旅人乘坐巴士而来,匆匆合掌礼佛,然后赶路。六和他们走在相反的路上,短暂相逢后又踏上各自的路。

六说他以前就思考过“信念”,但因为缺乏真实的经验,想法都停留在表面。只有经历事情,想法才会被深深地印证。他常常走得口干舌燥,却舍不得买饮料。有一天,他太渴太累,就买了一瓶饮料,喝完却没什么感觉。而如果是别人怀着一份心意送了他喝的,就能体会到给予的力量。从此,六觉得人和他人、人和世界的“对话”变得微妙而重要。他后来热爱手工劳动、喜欢亲自动手完成一件事,就是相信制作者的心念能灌注其中。每当风味特别的米酒酿成,六便会邀请朋友:来喝我酿的酒,很特别的菌群,这是钱也买不到的味道。朋友间相互赠与的生活让他感觉富足,这是他想要的“对话”。

沿着遍路走了四十天后,六到达那个自杀朋友的老家,远远望见朋友家的小城,不由自主地哭起来。他说自己一般不太流泪,但当时觉得看不见的事情特别重要,哭了很久。

二十二岁那年走过的遍路对六的人生影响很深,他所有的认识和想法差不多在那时已经确立了。他相信人和人、人和事物之间有神秘深刻的联结,相信人应该被信念带领着去和世界对话。人生就像遍路,有时困难,有时轻松。

十一月,苍山上下了雪,风雪持续了一整夜。雪落在山巅,在月色下反射着冷冽的银光。雪在建造宫殿,纷纷扬扬地堆砌着尖顶与飞檐。大清早,雪线从云里露出来,碰巧一阵风惊飞了鸦雀。不冷的风吹拂着,送来松柏清苦的气息。鸟和光和寺院的钟声,弯曲地鸣叫、弯曲地行走。

六喜欢冬天。冬天容易看见猎户座;冬天的菜慢慢长熟,吃起来很甜;冬天可以围着火炉吃橘子。他喜欢橘子,十八岁时去澳洲的果园打工,就是帮忙采摘橘子和樱桃。每逢橘子收获的季节,日本很多地方都缺人干活。刚到大理的六就回一趟日本,帮人摘一季橘子,把一年的生活费挣回来。

阿雅从二十几岁时开始旅行,一般是外出一年,再回日本工作一年。二十一岁那年,她以打工度假的方式去了新西兰,先是在葡萄园里帮人摘葡萄,后来又去了澳大利亚。

阿雅的中文不太灵光,这也许是她少言寡语的一个原因。但说起过去的事,她就热情起来,连比带画地用有限的词语告诉我:我年轻时想见更多的人,总是说很多话,现在老了,安静点好。她把手指撮在嘴边,指头灵巧地弹动,飞快地开合,在空中绕完一个圈。你会被她精灵古怪的样子吸进去。阿雅平时总是埋头做家务,很少言语,其实她是爱热闹的,也喜欢跟人交流。她说自己喜欢看漫画,喜欢听年轻人恋爱的故事,喜欢坂口健太郎(说到这里,她看着六调侃:而我的丈夫是他),喜欢在澳洲的橘园工作(可以不停地吃橘子)……

阿雅珍藏着两本小相册。其中一本是她离开日本时,童年玩伴把从小到大一起玩的照片收集起来送她的。相册里挤满闪亮的星星贴画。少女时代的阿雅天真烂漫,游荡在阳光炽热的海滩或光怪陆离的名古屋街头,没有任何一种光遮得住她年轻面庞上的光华,盎然而狂气。大理的朋友都说,阿雅是鹿一样的女人,有着天真又母性的健美。我想起她曾回日本待过两个月左右,再回来时眉毛和头发都修整过,面庞白净,打扮时髦,一副地道的城市小姐模样。

另一本相册里放着二〇一三年阿雅和六在夏威夷举行婚礼的照片。当时,他们把双方父母和上了年纪的奶奶都带到了夏威夷。一张照片里,阿雅身着洁白轻盈的婚纱,站在对面的六穿着整洁的白色礼服,却古怪地背着一个旅行背包。也许在成为丈夫的那天,六潜意识里依然是远行的模样。

夏天到了,六和阿雅带着和空、结麻去洱海边玩。湖对岸的小岛笼罩在雾色里,平缓、倾斜的光柱照亮了岛屿的许多个空间。水鸟直直地飞越视线,一只、两只、三只穿梭往来,朝着不同方向飞离,云层好像也被拉直了些。

和空忽然指着对岸问六:爸爸,那是日本吗?

六告诉他:日本很远,你忘了我们回日本要坐很久飞机的。

在和空和结麻的脑子里,日本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每次回日本,爷爷奶奶都会给他们很多玩具。两个孩子还没有自己是日本人的概念,也不懂得区分中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六也不想教他们区分。他说:你的故事、你的文化、你的历史究竟在哪里,是件很自然的事。三 炉边

六用熟练的中文解释三个儿子的名字——上条和空、上条结麻、上条天梦。

和空是三个孩子里的老大。在日语里,“和”是联结,“空”是天空。在中文里,“空”是一个佛教词语,代表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和空”,联结天空、联结有无。和空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孩子,表情很丰富,在他不停变化、略带羞涩的神情里,须臾转化着开心或不开心。

我们坐在温暖的阁楼上,炉膛里跳动着火焰,寂静无限延伸。和空的两个弟弟结麻和天梦就降生在这里。“结麻”这个名字缘于六和阿雅喜欢做跟麻有关的事情。麻与日本传统生活有很深的关系。日本人所信奉的神道教会在庙宇外面悬挂麻绳作为神物,普通的日本家庭常用焚烧麻树叶子的方式避邪。“结麻”意味着一种终结或一种更为有力的联结。

二〇一七年十月,六和阿雅的第三个儿子降生。六给他起名“天梦”——天空中的一个梦,日语念作“Ten”。

和空、结麻和天梦。六还想要一个女儿,他想见见女儿未来的男朋友。

六和阿雅刚在一起时,俩人都没打算那么快要孩子。他们都是喜欢旅行的人,渴望着未来无限延长的旅程,还没作好心理准备进入家庭生活、生育和抚养孩子。

那时,两个人生活得很简单。他们租住在石门村一户人家的偏房,床很窄,被子很单薄,除了一个小冰箱,没有其他电器。不过屋前有一大块菜地,六就是从那里开始了在大理耕薅翻种的生活。六说:阿雅那时候大概很寂寞吧,没有朋友,说不了太多话,每天做很多家务,冬天在冰凉的水里洗衣服。

夏天时,六、阿雅和蒙古的朋友去北方旅行。他们穿过内蒙古国境线,一路向北,到达蒙古国和俄罗斯的边境,在一条清澈的河边扎了帐篷住下来。

天空高邈,河水潺潺流淌,几个人坐在青草地上聊天发呆,渴了就从河里舀水喝。傍晚时分,干燥的风吹过天际,六和朋友们来到帐篷外的草地上喝酒。夕阳在地平线上变幻着橘色、紫粉、青蓝的光,光线慢慢失去着色的物体,人已醉了,天幕空空荡荡。

这样过了半个月。在回大理的路上,阿雅跟六说,她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想分开,继续一个人旅行。六意识到自己对阿雅的冷落,心里感到歉然,嘴上说的却是:可以是可以,不过还是先回到大理再说吧。不久,作好分手准备的两个人发现阿雅怀孕了。

大概缘分就是这样吧,很多情侣都是在分开后才发现有了孩子。那时候,我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也想负一个责任。六平静地说。和空的名字寄托了感激,他的到来让六和阿雅最终走到一起。

回到大理,两人开始认真准备生孩子的事情。六曾听一些朋友说过在家里自然分娩的事。他觉得,如果孩子是天生完足的,降生就是自然不过的事,所以问阿雅要不要在家里生。一个朋友离开大理前留给阿雅一本英文书New Active Birth(《主动分娩》),她一直随意地搁着,怀孕后才想起它。这大概也是缘分。阿雅总觉得自己胆小怕事,经历了生育这一关也许能得到些自信,于是她想试试在家里生孩子。

之后,阿雅开始认真地学习生育常识,练习瑜伽,写了满满一本关于生育的读书笔记。无论学到什么新知识,她总会事无巨细地把它们记下来。怀孕时的生理状态和心理反应、生育的过程,又或是食物的配方、食材的质量、时间的控制……一分一秒、几斤几两,她都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她有一本关于人类生存技艺的辞典。每当她翻开本子查看某项记录,就会露出奇妙笃定的神情,四周的气氛也随之安静下来。

六种菜也更勤力了。在印度旅行的经历让他懂得食物的重要。种一些天然无害的菜给阿雅吃,是他为妻儿做的最基本的事。

在没有走进六一家的生活之前,我就听说阿雅用自然分娩的方式在家生了两个孩子。生育的问题困扰过一些外来家庭。许多人从大城市来到这里,小城镇的医疗和教育状况往往让他们放心不下。如果有人用不同寻常的方式生孩子,几乎马上就会像传奇一样成为乡邻街坊闲谈的话题。

二〇一四年,我在集市上偶遇一位怀孕六个月的浙江女人,她跟我说起要去六家里请教分娩的事。但她为什么会跟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谈论这些,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如果朋友或熟人来请教生孩子的问题,六会如实相告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过程、需要做哪些准备。但他心里也会犹豫,因为深知自然分娩并不适合每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非得如此。他觉得,多数时候生孩子是个自然过程,但孩子出生后怎么带才是更重要的事。

六有分享的心,但不算是个擅于分享或教导的人。也许因为他对生活的很多认识是从旅途中获得的:在漫长的路上和一些人相遇,彼此沉默不语,更多依靠观察和倾听向陌生人学习。更重要的是,六在自然里工作,而自然界无穷的变化过于幽微,难以捕捉和言说。做有机农业的朋友有时也会向他请教。他说是说了很多,几乎把自己了解的都讲了,但也不确定有没有用。他说,农业是一个经验问题,关键是亲自去做。

六去幼儿园给孩子上农耕课。他事先准备好三十厘米长的细竹竿,教孩子们插秧、撒种的间距,后来发现他们根本不按他说的来。他一度很苦恼,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老师。不过每次看到种子发芽,孩子们就欢欣尖叫,也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粒种子。他释然了。

阿根廷人迪亚戈的妻子安娜在家里生孩子的事,我也是在街上听到的。他们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结婚后,就开始骑摩托车旅行,先从南美洲到欧洲,再穿过中亚到印度和中国。途中,安娜怀了第一个孩子,到达印度时恰好要生了。当时,他们遇到从西班牙到印度旅行的接生婆,那人为他们接生了第一个孩子。等到他们绕了一圈来到大理时,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那位西班牙接生婆又从西班牙飞到大理为他们接生。

如今,许多人差不多已经忘了与生命同样古老的自然生育法。

阿雅觉得自己准备得越来越好了,对自然分娩虽不无恐惧,却也不再怀疑。但事情并没那么简单。临产前一星期,他们到医院例行检查。医生告诉阿雅,羊水太少了,她必须马上住院,下午三点做剖腹产手术。走出诊室,阿雅哭了:怎么会这样?

医生的判定让六有些无措,不过在他心里,相信阿雅能够自然分娩的感觉还是占了上风。他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羊水量是一个波动的数值,并不能根据一次测试下定论。他想,如果在医院做剖腹产手术,就意味着阿雅要独自进产房,他不能陪伴,她中文又不好,会加倍感到孤单和疼痛,这样的处境对她来说更危险。于是,六请大理的朋友荣洁帮忙再找一家医院做检查,结果让人放心——阿雅可以在家生孩子。

入秋后的一个下午,和空和结麻去幼儿园了。我坐在六的院子里,看房顶上的一只鹰绕着晒太阳的小猫盘旋,不确定它是不是已把小猫作为猎物。鹰一动不动,翅膀也不扇一扇,那种飘到哪儿是哪儿的姿态让人放空。

傍晚,六在院子里生起柴火,火焰把无风的暮霭冶成玫瑰色。火星毕剥作响、跳跃升空时,几只颜色各异的小猫像泼洒的颜料盘飞溅着逃窜,又慢慢地悄悄地趋近火盆。我们围着火闲谈。阿雅说到自己最喜欢的那只猫,它的牙齿和肠胃不好了,前几天带它去看过医生,吃了药以后慢慢变好了。她盘腿坐在炉边的长椅上,跟我讲起生孩子的事。和空和结麻坐在对面,安静了片刻。每个孩子出生的情形不同,即使已顺利生下两个孩子,阿雅还是会感到隐约而切身的恐惧。

和空出生那天,下午四点左右,阿雅开始感到腹痛。吃过晚饭后,她洗了澡就躺下等待临盆。第一次生孩子,她不知道疼痛出现后应该再做些有利于分娩的活动。午夜过后,一浪接一浪的剧痛来临,生得特别艰难。当时,阿雅和六都想过,如果天亮还没生下来就去医院。不过,他们都没把这个最害怕的结果说出口。六说:最担心的事情不能说,说了就泄气了,坏结果一定会出现;如果放在心里,它就有可能不出现,好坏的概率一半一半。

凌晨五点四十,和空终于来了。阿雅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意识变得模糊,吸不动气。六试着把她抱起来,但她混沌无力的身体完全立不住。六用竹子做的刀慢慢地切开脐带,为了防止血喷溅,一定要用钝而慢的力切断它。不过,阿雅还是流了太多血。她说:和生结麻时不同,生完结麻我马上就可以站起来穿衣服了。

结麻出生时,和空已经一岁半了。生和空时,六在身边出各式各样的主意,很吵。这次,阿雅不想他陪在身边了。阵痛是从下午开始的。碰巧荣洁带着一个朋友来家里玩,阿雅一边和她们聊天,一边忙活家务。疼痛的间隔越来越短。每当疼痛来临,她就停下来做瑜伽里的猫拱背动作,忍着疼一个劲儿地跟朋友说对不起。等一阵疼过去后,她又继续做家务。阿雅沉浸在讲述里,交替比画着忍痛时大口喘气的模样和擦地板时的轻快。我想起小时候看的日剧里的阿信,一个真的阿信。

傍晚,家务忙完、朋友辞别后,阿雅洗了澡,让六带着和空去散步。她一个人爬上阁楼,安静地等待临盆。她试着去接受疼痛,出乎意料地,感觉越来越放松。六带着和空在村子里走了半小时,回家后把他哄睡,上来陪阿雅。结麻来得很快,几乎可以用欣悦来形容他的出生。阿雅说,有一刻感到仿佛一朵花打开的样子,想看仔细点,它就消失了,很快结麻就来了。

天梦出生前的几个月,和空和结麻去银桥镇的中心幼儿园上学了。六从前说过:不知道和空和结麻会在哪里上幼儿园。孩子的教育问题偶尔也让他发愁,私立幼儿园通常收费很贵,他们承担不了。好在那年冬天,银桥镇开了一家公立幼儿园,住在当地的孩子都可以去,一学期收费不到四千元。那是他们负担得起的学费。阿雅觉得,孩子们长大后是和普通人相处,上个普通学校就很好。

第一天送两个孩子上学,六和阿雅在幼儿园门口崭新的马路边站了很久。六手里拎着接送卡,卡片空空荡荡地悬在半空,上面写着和空和结麻的名字。印象里,他们和孩子从没分开过。整个白天,一家人总是待在院子里,大人干活,小孩子在院子中央玩耍。孩子午睡时,小院又重回寂静。有时六在工作间做亚麻籽油,阿雅帮着装瓶;有时客人订了蛋糕,阿雅又会去做蛋糕。大部分时间,阿雅在准备一日三餐或孩子的零食。冬天镇上开始卖年糕时,她会买来年糕、晒干、裹上椒盐,然后烤制成绵密香酥的零食。她说:它们消失得太快了,所以需要做好多。

拍纪录片的老孙是六的朋友。老孙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六和阿雅,后来就开始拍摄他们一家在大理的生活,都是些很日常的场景。我第一次见到老孙是二〇一五年五月,那也是我第一次去银桥帮六种稻。大清早,老孙带着摄像机站在田埂上开工了。他和六默不作声地干着各自的活儿。

老孙说:他们过得更单纯,和我们的生活有一定距离,教育孩子也很放松。和空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就站在一个桌子角上,多危险啊,他们也不管。六说,小孩子摔一次就记住了。和空刚学会上楼梯时就是自己上。还有一回,结麻摔了一次又一次。

老孙觉得,六和阿雅刻意地对和空有更多要求。作为长子,和空应该被寄托了更大期望。六笑了笑,没有回应。沉默了一会儿,六说:在日本人的观念里,对长子是有些期望,希望他们承担更大的责任,不过这也会让他们更辛苦一点。说完他又沉默了,大概又回到那个时常困扰他的问题——在社会规则和个人自由之间,很难做到人人满意啊。

和空刚出生时,老孙拍了很多六一家的生活。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让你觉得,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没太大区别。老孙说。在他的影像素材里,有一段和空哭泣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和空哭了很久。不过,六和阿雅都忘了。他们说:不记得和空哭过啊。老孙强调:哭了一天都没停过。那天村子里有家人刚办了丧事,他们回家要经过那个胡同,和空从那里回家后就不停地哭。老孙猜想,孩子可能是看到什么东西了吧。

六居住的小村子保留了一些传统的农耕生活习俗。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许多老人会聚在村口的大青树下焚香和念经,钟铃淙淙。烟火香、饭菜香在村庄上空环绕时,负责村子祭祀的主事人会翻开记着乐师名字的小本子,给每个人分发当天的工钱——一百五或两百元不等。本子上通常都省去了姓氏,只记着乳名:光见、显果、小西、良直……

大青树下也是村子早晚的集市。晚饭前,老人们摘几把青菜,到这里售卖。有人已经在树下买菜,有人还在溪边洗净菜身上的泥,也有人正在田里收菜。生产和消费的不同环节、不同时段在身边悄然进行、流逝,你了解了食物从哪里来。

下午,炸薯条的女人出来摆摊了。赶上和空和结麻放学,阿雅给他们买五毛钱的薯条。摊主说:哦,他们家的少放辣椒。银桥镇上卖炸薯条的都知道。他们一家很自然地融入了本地生活。有时候,村里的老人会议论六的衣服不够干净。过几天,六在网上买的新衣服就到了。他玩笑着说:我明天要穿新衣服了。阿雅喜欢热闹喜庆的生活,所以日本的、中国的、白族的节日,他们统统都过。

村外的山脚下,白族人盖了所小房子,供奉本村的本主神。远处的叠嶂和密林笔直地向着天空延伸,光漫射在原野上,四季变幻着不同的颜色和气息。

刚上幼儿园的那个星期,和空和结麻不怎么习惯。六记得,结麻第三天和第四天时哭了,而和空在第五天终于哭了。哭了就好了,他就放松了,不哭的话心里难受。六说。

天梦出生前,荣洁把摄影机留给六记录孩子出生的时刻。征得阿雅同意后,六给我播放了那段录像。看录像时,在场的男士都礼貌地待在院子里。伴随着天梦降生的啼哭,院子里传来男人们很大声的“生了”。

阁楼的小窗嵌着一方灰蓝色的天空,火箭炉子里跳动着沉缓的橘色火焰。单从影像里看,天梦的到来是简单自然的。和空一直在阿雅身边走来走去,在孩子眼里,这个早晨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虽然此前他哭了一点点,因为看见妈妈很痛苦的样子。六安慰他:妈妈不是生病,她没什么不好,小孩子要来了是好的,你不哭才好。和空就不哭了。

可能是一种感应吧,天梦出生前的那刻,结麻要便便,六抱着他下楼到院子角落的卫生间。正给结麻擦屁股时,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六飞上阁楼。阿雅把天梦放平,躬下身子又快又仔细地看了看,孩子是周全的。阿雅对他说:你辛苦了。说着又让和空把一个盆递过来。和空把盆递给妈妈,趴在枕头上问:他怎么是红色的?小婴儿会越长越大吧。阿雅抱着天梦,抬起头朝和空笑了笑。我很想用“性感”来形容这个浸透汗水的笑容。

阿雅生天梦时,和空在她身边。母子俩一起经历这些,让六特别开心。他说:和空长大后记得或不记得都很自然,他们在一起过了普通的一天,只是一个新的孩子出生了。

一个阴沉的下午,窗前密云低垂。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去看看他们一家。天梦出生快一个月了,我和六的谈话中断了几周。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六脸上从来没有过的疲惫。他说:这段时间太累了,我一般不说累的啊,和空和结麻接连感冒发烧了。

阿雅抱着天梦半躺在沙发上,天梦有点像和空,又有点像结麻。和空已经有了当哥哥的意识,每天放学回来都会问:天梦在哪儿?对结麻呢,因为年纪相仿,和空可能觉得他抢了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爱。不过,一起长大又让兄弟俩时刻不能分离。如果我给和空拍了一张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