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士医话医案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19: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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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吴天士

出版社: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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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士医话医案集

吴天士医话医案集试读:

编校说明

本书根据清初名医吴天士的《医验录初集》和《医验录二集》综合编辑校点而成。《医验录初集》初刻于1684年,是吴天士1681—1683年两年的临症实录计101案,分上、下两卷,病种涉及伤寒、内科、儿科、妇科、五官科疾病。卷首另有《兰丛十戒》医话1篇。《医验录二集》初刻于1753年,系吴氏自1685—1703年“计十余年来奇验者不下数千。……因删之又删,汰之又汰,仅存十之一二”,“大半皆追魂夺魄,与阎君相抗拒者,其余皆为易讹易错与群医若相反者”。可知都是疑难重症,卷一、卷二共计102案。内容侧重伤寒、内伤、虚劳病症,间有部分杂症。卷首另有《破俗十六条》、《

医医十病

》医话2篇。

本书根据清畹香草堂的初刻版本编校而成,说明如下:

竖排改为横排。原书系竖排,今改为横排,标点符号重新标注。

重新编排次序。吴天士辑案“因非有意立案,故不仿前贤医案程式分别门类,但照日记中年月为次第”。故未按常规分门别类编排,而以治验先后为序,各类病症混杂于一起,因而显得有些混乱。由是编校者以病症为纲,合并同类项,将《医验录初集》、《医验录二集》混合重新编排次序,以求条理清晰,利于研读;原书分卷,今已无意义,故取消;另外将3篇医话置于医案之前。此三点为本书与原书最大变动之处。

部分案例新拟标题。《医验录初集》原书各案均设标题;《医验录二集》则未设标题,仅将医案标分“伤寒(中寒合入)”、“内伤”、“虚劳”三部分。为方便阅读,今据案意拟立标题,且将相类病症归于一起,只在首案示以标题,其余不再设标题,但标以阿拉伯数字序号,以利检索。同时将全部医案分为“伤寒(含阴证)”、“内伤”、“杂病”三部分。

另外,原书3篇医话各论未设序号,为清晰起见,标以一、二……大写数字序号。

统一简化汉字。凡原书出现的异体字、古今字、通假字,一律改为现行通用简化汉字,不另出注。

注释与纠误。为方便阅读,对原书中生僻词语给予注释。凡原书脱文及衍误、错讹之处,一律订补更正,不另出注。

删除学友序跋。《医验录初集》中有学友序文2篇,跋文1篇;《医验录二集》中有学友序文3篇,跋文1篇。另外,“

破俗十六条

”文后亦有跋文2篇,“医医十病”文后有跋文3篇,均系学友赞颂之辞,与学术关系不大,均予删除。吴氏本人序跋之文均予保留。

此外,为帮助读者理解,编校者撰写了“吴天士学术思想探讨”一文,较为详细地探讨了吴氏学术思想,抛砖引玉,以期对理解本书起到启迪作用。

吴天士学术思想探析

吴天士其人其书

吴楚,字天士,号畹庵。清代康熙、乾隆年间安徽歙县人,名医吴正伦之玄孙,吴昆之侄孙。吴正伦号春严,系明代名医,曾在京城治愈不少王公重病,包括襁褓中的神宗和穆宗贵妃的病。吴昆则以著有《医方考》等书而著称,吴天士堪称家学渊源。受封建科考影响,吴天士潜心攻修举子业,初视医为小道而不屑一顾。但康熙十年(1671)之夏,祖母的一场大病改变了他。74岁的祖母病伤食,“七日未进粒米,饮汤到口,反加呕吐,……举家惶惧无措。”当此之际,吴楚“乃竭一昼夜之力,将先高祖(吴正伦)所著诸书翻阅一过,微会以意,自投一匕,沉疴立起。始叹医之为道系人死生,岂可目为小道而忽之乎?”此即吴楚《医验录》初集中第一案,“不肖之究心医理,盖自此始。”“由是正业之暇,即捧读先高祖所著《活人心鉴》、《脉症治方》、《虚车录》,及一切家藏未梓行世等书。乃知医之为道,通天地,明阴阳,变化无穷,神妙莫测。”

康熙二十年(1681)吴楚再次落第,懊愧无颜面对妻儿,退隐于山村发奋苦读。友人善言劝导,鼓励其穷则思变,在亲友的支持与激励下,吴氏兼以医为业,“出所学以治人病,病者立愈。未几,于乡、于邑、于郡、于郡邑以外之遥远者,无不以病求治先生,先生不惮烦劳,悉治之,效俱奏。”很快名扬乡里,成为远近闻名的儒医。

吴氏《医验录》,乃是其行医20余年的部分疑难危重症的记载,包括初集和二集两个部分。此外,还著有《宝命真诠》四卷、《前贤医案》一卷。

吴氏生卒年份不详,编校者略为考证:从《医验录》二集“年家眷弟胡作梅”序文中,述及吴氏所作“长安秋兴”诗,内有“七十年余霜白发”句,知其当年已70余岁,其时为1690年,由胡序落款署“康熙庚午季秋……拜题”可知。另外吴氏为《医验录》二集所作“自序”时,落款署明“康熙庚辰季春,吴楚天士氏自识于锦山书舍”,考康熙庚辰年为公历1700年,距康熙庚午年(1690)又过去10年,当时吴氏尚健在,已经80余岁了。据此可以推测,吴天士生年不晚于1620年,卒世不早于1700年,享寿80岁以上。

下面主要以本书为据,对吴天士学术思想作一初步探讨。一、擅用附子,火神风格

吴天士崇尚温补,赞同景岳“刘朱之道不息,轩岐之道不著”之论。认为“甘温之药如行春夏之令,生长万物者也;寒凉之药如行秋冬之令,肃杀万物者也。……可见司命者,当常以甘温益人气血,不可恣用寒凉以耗人气血,即有大实大热当用苦寒,亦惟中病则已,不可过剂。病去之后,即须以甘温培补。”由此他治阴证“热药多多益善”,尤其推重附子,广泛应用附子,危症重用附子,积累了十分丰富的经验,彰显其鲜明的火神派风格。

本书中屡有谓其“好用温补”之语,即同道间亦盛传其名,如“真热假寒证”例1案,某医告诉病人,所患系阴证,“今之能起此证,肯重用桂、附者,无如歙邑之吴某(指吴天士),盍请商之。”可知吴氏当时以擅用温药著称,因此,编校者称之为火神派前期的扶阳名家。

现对其应用附子的经验,提要钩玄予以介绍。

1.广用附子,重用附子

吴天士认为“热药至附子止矣,寒药至黄连止矣。”“凡沉寒痼冷及伤寒中阴等证,非附子不能驱阴回阳。”“总非桂、附不为功。”强调了附子在治疗阴证中的重要性。他说:“种种阴邪,正须大剂温补。培肾阳以逐阴火,燥脾土以除阴湿,升清阳以降浊阴,助命门以摄阴气,补土母以开阴凝,总非桂、附不为功。”“凡沉寒痼冷及伤寒中阴等证,非附子不能驱阴回阳,故本草称其有斩关夺将之能,有追魂夺魄之功。正如大将军临阵赴敌,惟其有威猛之气,有战胜之勇,方能除寇乱,靖地方,奠民生,安社稷。凡此等功,岂可责之文弱书生及谦恭谨厚之人乎?”“附、桂二味,为此证必需之药,若不用此二味,即单服人参百斤亦无益,不可偏听席流俗说,致误性命。”

案中凡阴寒之证吴氏多选用附子理中汤,次则八味地黄丸、麻黄附子细辛汤等,方方不离附子,堪称广用附子。

对于“中阴中寒之证,即俗所谓阴证伤寒也。不用热药便不可救,不用大剂热药,亦不能救。”自谓,“余治阴寒病,常有一病而用附子六七斤者,病愈之后并不见有丝毫毒发。”案中附子最多每日用至一两,最多一案前后共用六斤,方得脱险。吴氏投用附子,一般是每剂二三钱,最多五钱,似乎剂量并不算大,但急症重症时,则日投二剂甚至三剂,如“戴阳”例1案记述:“每一昼夜,用药三剂,俱同前理中、四逆之类”总量达到一两,堪称重用了。

在“虚阳上浮”例1中,罗某患伤寒已三日,脉数大无伦,按之豁如,舌色纯黑,大发热,口渴,头面肿如瓜,颈项俱肿大,食不能下,作呕,夜不能卧。吴氏问:“何以遂至于斯?”答曰:“前日犹轻,昨服余先生附子五分,遂尔火气升腾,头面俱肿,颈项粗大,锁住咽喉,饮食不能下,实是误被五分附子吃坏了。”吴氏指出:“附子倒吃不坏,是‘五分’吃坏了。”问:“何以故?”曰:“此极狠之阴证也……附子要用得极重,方攻得阴气退,若只数分,如遣一孩童以御千百凶恶之贼,既不能胜,必反遭荼毒。”形象的阐明重用附子的必要性。

2.阴寒重症选用生附子

对于阴寒重症如阴盛格阳之证,由于阴阳格拒,服入顷刻便吐出者,吴氏嫌制附子药力犹缓,逢此时刻,认为“用熟附子无力,须生附子方有效,否则少刻烦躁之极,大汗一身而死矣。”毅然选用生附子,且日进二剂,取其力峻效宏,直捣阴窟,破阴回阳,有胆有识。“虚阳上浮”例1案,“服一剂,脉症如旧,舌上黑苔丝毫未退,仍作呕。乃知一剂犹轻,照方每日服二剂,共用附子六钱,参亦六钱,胸膈仍不开,舌苔仍未退。又照前方将熟附换作生附,每剂三钱……共服月余而后起。”

3.娴熟附子的功用

附子主治阴盛阳虚之证,吴氏对附子的功用十分娴熟,达到精细入微的地步,有的颇为独特,可以说补充了火神派运用附子的章法。下面介绍一些:

▲行经络之功效。凡用参芪等补气药,多加附子,如案中记载:“附子二钱,回元阳以行参、芪之功。”“必要用附子以行经络……无桂附以行参芪之功,亦无济于事。”

▲舌黑为投用指征。案中屡有记载:“观其舌纯黑,余再用附子三钱,桂二钱……。”“中有一日,惑于俗见,云附桂不可多服,只用二分,次早舌上即现黑色,胸腹不舒。忙照数服下,舌黑又退,腹舒进食,始信附桂必用之药,即少用尚不可,况可以不用乎。”从正反两方面验证了附子用治舌黑的特性。

▲消肿之功。“喘嗽”例9治水肿案谓:“一日附子用乏,只存五六分,权用一剂,是夜遂复肿起五寸,方知附子之功所关不小,仍照前加重。服十余日,始消至腿肚下。”

▲固泻之功。“产后”例5案谓:“此大便不禁,非独气虚下脱,兼肾气欲绝也,故非附子不可,即单用参、术,亦不能固其泻也。”

▲润舌之功。如治许师母崩漏案,“素常唇舌干燥,服姜附后,唇舌俱润,件件胜前。”

4.指明服用附子的反应

服用附子等热药之后会出现诸多反应,甚至类似火热之象,初学者容易认为热药之误,其实系“阳药运行,阴邪化去”之正常反应,郑钦安在《医法圆通》“服药须知”一节中,对此专门予以揭示,这是其擅用姜附的重要体现,所谓“此道最微,理实无穷,学者当须细心求之。”吴天士亦有很多这方面的体会,丰富了郑氏经验,如:

▲出血:“戴阳”例3案,病人面赤放光,知其为阴证面色也。脉浮大有出无入,按之细如丝,大汗不止。投用附子三钱,人参四钱。“服至第四日,痰中带血,其家惶惧。余曰:此乃寒痰,即阴气所化,服热药阴寒之气始能化痰而出,所以带血者,胃为多气多血之腑,痰出时偶黏滞胃中之血,非此证有血,丝毫无是虑也……果少顷便不复有血矣。”

▲夜间发热腹痛:“戴阳”例13案,坦公弟忽发热,其脉浮滑数而无根,面赤,浑身壮热,舌上灰苔。急予附子理中汤,至夜又大发热,每大发热时,腹内必痛极。病人疑虑,“何以每至夜必发热,每发热反肚痛?”吴氏解释:“夜乃阴分,阴证至阴分必更狠,腹内阴气盛则将虚阳逼出于外,故身外发热,所谓内真寒外假热也。所以发热反腹痛者,阳气尽逼出于外,则脏内纯是阴气,所以作痛。”

▲腹痛下利:“中寒”例8案,治岩镇江某,患伤寒,呕吐,下腹痛极。诊称“此太阴证伤寒也。痛在脐下,乃厥阴部位,阴证之至狠者。”立方用附子理中汤,服药四剂,手足温,呕吐止,腹痛减而未尽除。告曰:“此腹痛,必要下利方止。”“凡阴证下腹痛甚者,其浊阴之气必要从大便中去,伤寒书所谓秽腐当去是也。秽腐不去,腹痛何由止?”“又服二剂,晚间果作利,一昼夜共七八次。仍照前药,每日二剂,又服四日,利三日自止,而痛亦全却矣。”

▲痰多:“戴阳”例12案,治汪某之妾,诊为“此似大热证,实是中寒证也。”用八味地黄汤,服三日,“热全退,夜安神,唇反润,舌色反淡红矣,惟是绵痰吐之不止。”告病人曰:“人见为痰,我见为寒,此皆寒凝于中,得温热药寒不能容,故化为痰而出耳。”仍于早晨服八味一剂,午用理中兼六君一剂,参、桂、附俱如前数。“服二日,痰吐尽,胸膈宽,知饿喜食,食渐增多。”

5.对有关附子的俗说予以批驳

由于附子有毒,历来医家对其有种种不正确认识,在吴天士所在的江南一带,有关附子的各种俗说尤为严重,他挺身而出,力予澄清。在“破俗十六条”中,就有三条对这些俗说专门给予批驳,捍卫了附子的应用价值。

▲驳“俗说附子有毒不可用”

吴天士说:“凡攻病之药皆有毒,不独附子为然,所以《周礼》:冬至日,命采毒药以攻疾。《内经》有大毒治病、常毒治病、小毒治病之论。扁鹊云:吾以毒药活人,故名闻诸侯。古先圣贤,皆不讳一毒字。盖无毒之品不能攻病,惟有毒性者,乃能有大功。”“如兵,毒物也,然杀贼必须用之……用兵以杀贼,杀贼以安民,则不惟不见兵之毒,深受兵之利矣。故用药如用兵,第论用之当与不当,不必问药之毒与不毒。苟用之不当,则无毒亦转成大毒;果用之得当,即有毒亦化为无毒。”

他并举例证明服用附子的安全性:“呕吐”例5案,对一停饮呕吐病人反复用附子理中及八味肾气、金匮肾气等汤加减服用,“尔时某先生又谓,服附子必要生发背,必要头顶痛、浑身热,必要使皮肉俱裂开。”结果共计服熟附子三斤半终获病愈。当时,“其家患疮者甚多,独病人愈后,并无一丝疮疥,更安得有毒耶?愿医家惟按脉审证,量证发药,用药救命,勿徒议附、桂有毒,致误人命也。”

▲驳“俗说夏月忌用桂、附辛热等药”“夏月不但不能无虚寒之人,而中阴、中寒之证在夏月偏多……若夏月本属伏阴在内,而人又多食冷物,多饮凉水或冷水洗浴,或裸体贪凉,故中阴、中寒之证夏月更多,岂以夏月阴寒之证,亦忌用温热以视其死耶?……况乎直中阴经之证,舍桂、附更将奚恃乎?第人不能辨认,故只知温热当忌耳。”书中有夏月中寒案多例,吴氏皆用附子救治成功。

▲驳“俗说桂、附灼阴不可用”“惟是阴虚而脉躁气盛、胃强善食者,方可用纯阴药,所谓壮水之主以制阳光,不宜桂、附、姜、术等一派纯阳温燥之气以灼其阴。若阴虽虚而脉软脾弱,食少气馁者,再用纯阴药,不惟孤阴不生,且使滞膈损脾,消削元气,须少加桂、附于六味群阴药中,使有一线阳光以济其阴。如一夫而御群妾,方成生育之道。不惟不灼阴,正所以生阴,非欲加桂、附以补阳,正使桂、附引阴药之补阴……至于阴不虚而阳虚,阳虚而阴弥炽者,即谓之阴邪。或为阴水上泛,溢于肌肤;或为阴湿生痰,涌于胸胁;或为浊阴不降,上干清道;又或阴气上攻,不能归原而作痛,阴寒凝结,不能运化而胀满。种种阴邪,正须大剂温补。……此桂、附之在所必用,欲其消阴而不虞其灼阴者也,所谓益火之源以消阴翳也。何乃不知分辨,概云桂、附灼阴不可用,于阴邪炽盛之证,犹必畏而戒之。此犹之严冬久雪而犹畏近日光,裸体冻僵而犹戒勿衣絮也。”二、详辨阴证,尤精阴火

一般研究《伤寒论》者,多详于三阳证而略于三阴证。实际上,阳证易辨易治,阴证难识难疗。元·王好古云:“阴证毒为尤惨,阳则易辨易治,阴则难辨而难治。若夫阳证,热深而厥,不为难辨;阴候寒盛,外热反多,非若四逆脉沉细欲绝易辨也。”(《阴证略例》)。郑钦安对阴证辨识作了全面的论述,唐步祺赞称“其于阳虚辨治所积累之独到经验,实发前人之所未发,乃祖国医学之瑰宝,千古一人而已!”

此外,郑钦安对于阴证中的一种特殊证型,即虚阳外越所产生的种种假热之象所谓阴火者,有着十分深刻的认识,“郑氏所特别指出而为一般医家所忽略的,是阴气盛而真阳上浮之病。”(唐步琪语)编校者因此称之为郑氏学术中最独到、最精华的部分。

然而通观本书,可以看出,吴天士在郑钦安之前已对阴证阴火做过广泛深入的研究,积累了许多宝贵的经验,足可以补充郑氏之不逮。下面予以介绍:

1.凡治伤寒,须分表里

吴天士云:“吾治伤寒,从来不错。”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认为“凡治伤寒,须分表里。”这是首要原则,表里不可错认,“二者悬殊”,“有天渊之隔”,对此他在书中反复对比论述。“表证属阳属热,宜表散,然用药不过一二剂,汗出热退,病寻愈。里证属寒属阴,宜温补,须多服方收功。有由表而入里者,为传经热邪,宜清解以存阴。若不由表而直入里者,为直中阴证,宜温补以回阳。此一表一里,一阳一阴,一热一寒,有天渊之隔。”“伤寒为传经阳证,中寒为直中阴证,二者悬殊,无如世俗不能辨认,概名之为伤寒。是以一遇阴证,但曰伤寒,亦以治阳证之法治之。表散不愈,继以苦寒,殊不知阴证一服苦寒便不能救。”“传经与直中不同,直中入三阴乃寒证,传经入三阴乃是热证。寒证当用桂、附以回阳,热证当用承气以存阴。阳不回固死,阴液涸亦死。”

吴天士明确指出:“然以外感而误作内伤治者少,以内伤而误作外感治者多,犹之伤寒以阳证而误作阴证治者少,以阴证而误作阳证治者多,总以见热便发散故也。”书中“以阴证而误作阳证治者”确实比比皆是,幸赖吴氏勘破阴霾,力排众议,以热药挽回。

2.辨清阴证,批驳时医

阴证系三阴证的总称,由于时医经常误将阴证认作阳证,流弊甚广,“奈何见人发热,不审其为表为里,为寒为热,为阴为阳,概行发表。若是里证、寒证、阴证,有不使之魄汗淋漓,亡阳而死者乎?”“是以一遇阴证,但曰伤寒,亦以治阳证之法治之。表散不愈,继以苦寒,殊不知阴证一服苦寒便不能救。医人于此为最毒,病人于此为最惨。”

吴氏“目击心伤者久之,故独于此道细心探讨,辨之最明,疗之最众。”其医案中所治阴证案例最多,总计55例,无疑对阴证辨析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水火寒热之证,每多相似难辨,但以脉辨之则可据。”“又当辨之于舌色,辨之于脉。”“以脉辨之”为最关键依据,辨舌则系吴氏独到之处。“以通身热,手尖冷,辨为阴证固矣,然阳证亦有手冷,且冷过腕者,何以辨之?又当辨之于舌色,辨之于脉。阴证之身热手冷者,脉必浮大而空,以通身之热是假热,内有真寒,故外发假热,热是假热,则脉亦现假象而反浮大,但按之甚空,此假不掩真,而知其为阴证也。若阳脉反沉者,以表邪去而里邪急也,热邪在里,故脉反沉。人皆谓阴证脉当沉,阳证何以脉亦沉?殊不知阴证不发热之脉则沉,沉而无力;阳证热在里之脉亦沉,沉而且数且有力也。阴证虽热,而舌色必白或灰黑或有滑润黑苔;阳证虽手尖冷,而舌苔必黄或焦紫有芒刺。盖手尖冷者,阳极似阴。其脉沉者,热极反伏也。”

除舌脉之外,他对阴证的辨识也颇多独到之处,且看:“我明告子,子所治者,皮毛也;我所治者,脏腑也。如脉洪大,身有热,面红唇紫裂,皆火也,皆皮毛也;脉虽洪大而按之无力,身虽有热而畏寒喜近衣,面虽红,唇虽紫且裂出血,而舌苔却灰黑滑润,则皆寒也,皆脏腑也。子治皮毛,故见热药而畏;我治脏腑,故热药多多益善。”

由于时医表里莫辨,对阴证多有误治,导致严重的后果,如“中寒”例6案,“此证乃寒中太阴脾经,亦甚易认。计二十日前曾经历五医,俱是表表著名者,不知何故,绝无一人认得是阴证,医至将死,而后待余以峻剂参、附救之。”吴氏“目击心伤者久之”,指斥“医人于此为最毒,病人于此为最惨。”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不吝笔墨反复予以批驳:“阳证误治,犹可救;阴证误治,便不能救,故集(指《医验录二集》)中所载阴证较多,要皆人所误认,几几误杀者也。”苦口婆心,仁心可鉴。

3.精辨阴火,多有创见

单纯阴证,舌脉、症状是一致的,辨认起来并不困难。关键是阴寒内盛,格阳于外,导致一些所谓热象,此属假热,亦称阴火,内真寒而外假热,多有惑众之处,人多不识,以致误辨误治,实为“千古流弊,医门大憾。”(郑钦安语)郑钦安对阴火的辨认给予深刻的论述,这是火神派的精华之处。

而在郑氏之前,吴天士已对阴火的辨认积累了颇多经验,“阴邪炽则孤阳浮越于上而面赤唇裂,此假火也。然舌虽红紫,其中有隐隐一块黑色,此则假火之中,究不能全掩其阴寒之真象也。”“此中寒证也,汗多,阳气尽发越在外,故大热面赤,乃假火也。”

其书中共收有真寒假热案37例,包括虚阳上浮5例,戴阳12例,虚阳外越3例等,其例数之多在历代医案中无出其右者,足见经验丰富。他对阴火的辨析颇多独到之处,有些观点钩玄发微,富于创见,为郑钦安所未论及,补充了关于阴火的理论认识,这也是本书最具价值的内容。下面摘要予以说明,皆系阴证而易误认为阳热者,所谓“真虚寒者,偏有假火”是也。

▲舌红无苔:“戴阳证”例9,治翰林胡公案,“余诊其脉却洪大,按之又觉有力,视其舌色,鲜红洁净,并无苔。余甚疑之,暗自沉吟:据脉颇似热证,若是热证,服芩、连当有效矣,如何反剧?若是阴证,脉不当有力,舌当有灰白苔,今舌红,脉有力,又不似阴证。正坐病人床前,细细思索。见病人伸一指,向床头边冰水碗中,略沾些许冰水于舌上点点。余因问病人曰:‘尔舌干乎?’病人点首。余曰:‘舌既干,何不将此碗冰水大喝几口?’答曰:‘怕吃。’余暗喜曰:此一语审出真情矣,此是阴证也。若是阳证真渴,冷水一饮而尽,禁之不得,岂知怕饮?此舌之所以红者,因服寒药已多,反从火化,故色红也。若是热证,则舌当有黄苔,或舌色焦紫,岂仅如此之鲜明红色乎?其脉之所以搏指者,至虚有盛候,真阳已竭,真脏脉现故也。”终因误服俗医黄芩黄连剂致死。

舌尖红:“伤食”例5案,治文杏侄之子,甫四岁,发热三四日。表散不愈,继以苦寒,迁延将二十日,人瘦如柴。“视其舌,灰白色,而舌尖红如朱砂,盖脾虚之极也。”经用十一味异功散加附子,连服四剂,热始退尽,“舌苔退尽,其舌尖之红反变成红白淡色。”

▲舌黑:“虚阳上浮”例5案,治绍文族婶,素有汗证,此次汗出如沐,发上皆淋漓如坠水状,人事昏沉。坐卧不安,心无主宰,汗出不辍,满舌黑苔。人多谓舌黑有火,吴氏论云:“盖舌黑有二种,有火极似水而黑者,乃热证也;有水来克火而黑者,乃寒证也。”“如是火证舌黑,则当口唇焦紫破裂,舌粗有芒刺。今口唇白,毫无血色,舌虽黑,却无芒刺,又不干燥,其为阴寒之象无疑。”因用“人参四钱,黄芪三钱,附子、肉桂各一钱,干姜七分,枣仁一钱,当归、熟地各二钱,五味子三分……服后即鼾睡,至三鼓方醒,醒时汗遂敛,舌黑退去一小半。又服复渣,直睡到晓。舌黑退十之七,汗敛十之八。”

▲口舌干燥:“伤寒误清”例4案,治桓若家叔,舟中感冒,服发表药,微汗热退,外感症已愈,惟饮食不进,胸膈不宽,想有食滞故也。误“用黄连、石膏,服之愈剧,口干作渴,舌燥如锉,每日勉强饮米汤半碗,只喜食西瓜雪梨,日啖数枚。如此者四十日,吃过西瓜数十枚,雪梨二十余斤。”吴见其形容枯槁,瘦骨如柴。诊脉极浮极数,按之似鼓革。认为“其口舌干燥者,由过服寒凉,寒从火化故反似热。且以寒药夺其正气,气虚无津液上升,故舌干涩,切不可更服凉药。”认为此证仍要加重参、芪,再渐加桂、附以温中健胃方效。如法治之,舌转润,“见梨反畏而不敢食矣。”服药1月而起。

▲唇裂出血:“中寒”例6案,治某仆人,患伤寒已半月。初起发热,先发表共五六剂,热总不退。更医见胸膈胀闷,日用枳壳、厚朴、神曲之类,更剧。今则唇紫燥裂出血。吴氏诊“其脉虚大浮软,按之全无,口唇虽裂出血,而舌苔灰黑滑润,面色亦复惨黑。”曰:“此阴证也。”予附子理中汤,服25日而痊愈。

▲面赤戴阳:“戴阳”例9案,治文杏侄忽腹痛呕吐,诊为“中阴中之极凶证”。急用理中汤加丁香、熟附子是夜连进三剂,约吐去二剂,只好一剂到肚。次早“头面目珠俱血红,口舌干燥之极,浑身壮热,惟脚下冷,腰痛,其家疑是附子太多,致火起。余曰:若三剂,共四钱五分附子俱到腹,此证不出矣。总因吐去,到腹无多,故显此证耳。此所谓戴阳证也,惟阴证之极故反似阳……前药用熟附子无力,须生附子方有效,否则少刻烦躁之极,大汗一身而死矣。”“共用生附五钱,人参一两,二剂俱服毕而头面、目珠,赤色尽退,一身俱凉,脚下方温,反叫舌麻,背恶寒,阴寒之象始见。”服一月而起,共计服附子二十四两,人参二斤。“然非如此用药,万无生理矣。”

案中屡次记载:“阳浮于上,所以面赤放光,口干作渴。肾中一线孤阳已令真寒逼浮于上,今惟用附、桂驱去真寒,引此孤阳复归宅窟,乃为正治之法。”“一见病人面赤放光,心便惊惧,知其为阴证面色也。”

▲头面肿痛:临症所见“头面肿如瓜,颈项粗大锁住咽喉”、“头面肿大如斗”等症,俗医极易误为阳热,其实乃是虚阳上浮所致。

如治仆人来旺,“卧病六七日,头面肿大如斗,紫赤色,起粟粒如麻疹状,口目俱不能开。咸以为风热上涌,又以为大头瘟,服清散五六剂,绝不效。渐口唇胀紧,粥汤俱不能进口。”吴氏诊两寸脉浮而不数,两尺脉沉而濡。认为“此寒中少阴也,连日小便必少,大便必溏。”问之果然。用八味地黄汤兼用麻黄附子细辛汤,服一剂色退淡,略消三之一。再剂消去一半,能进粥食。除去麻黄、细辛,服四剂而痊愈。

▲阴躁:案中屡次指明:“正气衰则虚阳出,亡于外而发热、发狂,乃阴躁也。”“经云:误发少阴汗,必亡阳。凡中阴之证,必先入少阴,一用表散则孤阳飞越,乘汗而出,是以烦躁不宁,妄见妄闻,谵言乱语。”“烦躁异常,并不发寒热之时,总只坐立不定,始请余视。诊其脉,浮大而数,重按全无,余心知是阴躁也。”均用温法治愈。

▲假阳脉:“两手脉重按如丝,轻按浮数洪大,乃假阳脉也。”

▲肢体红肿:“戴阳”例7案,治希鲁舍弟,初病寒热,不头痛,面赤,医用发散药一剂,大汗不止,发热更甚。左腿上红肿一块,痛极,昼夜烦躁不安。吴视之,脉浮数无伦,按之如丝,面赤如朱,身如燔炭,口唇焦紫,舌色却灰白。“此中寒证也。汗多,阳气尽发越在外,故大热面赤,乃假火也。两手脉重按如丝,轻按浮数洪大,乃假阳脉也。腿上红肿处,乃阴寒欲寻出路,若不急急攻之,一溃便成流注。”用附子理中汤,因有肿痛处,加当归、五加皮、牛膝、秦艽。服一剂,汗止,面赤全退,身热退轻,腿上红肿处走至脚下。连服二剂,脚上红痛全消。

▲小便黄赤,或如墨水:“大凡阴证,小便必黄赤色,甚者如墨水。盖寒入少阴,肾不化气,故小便停蓄不利,所出无多,必是黄赤色。医家每以小便之黄白分寒热,杀人多矣。其时又有医见小便黄赤,谓是小肠经火,用木通、灯心、黄柏之类。”

如“伤寒误清”例4案:患者“小便甚急,欲出不出,短涩而黄,乃由气虚不化,停蓄许久而后出,小便必黄,不可以色黄而卜其为热也。”如法治之,“是夜小便长而清。”

▲血证有阳火、阴火之分:“前贤谓血证皆源于火,有阳火、阴火之分。咯血、痰中带血为阳火,宜清;暴吐极多为阴火,宜补。阳火乃五行之火,可以水折,故可清;阴火乃龙雷之火,得阳光则伏,故宜温补,引火以归原。”三、善于思辨,独创新见

医学需要发展,发展需要创新,否则就可能裹足不前。因此一个医家有没有创新之论,是衡量其学识水平的重要标志。吴天士以儒治医,长于思辨,勇于探索,“证有疑难,精思详审,独出其学识以发药,卓卓乎不随庸众之见。”吴天士提出许多新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予人启迪,举例如下:

▲服药内伤论

吴天士对东垣学说很推崇,然东垣论内伤,只谈及饮食内伤、劳倦内伤,未有所谓服药内伤者。吴天士从实践中深切认识到服药内伤很常见,而且“病伤犹可疗,药伤最难医。”对服药内伤体会颇深,“误药杀命甚于无药救命”,因此他特别在饮食内伤、劳倦内伤之外另立“服药内伤”病名,并附以自己的3个案例,以示其对此病的重视,“愿服药者慎之,用药者尤慎之。”可谓补充了东垣内伤学说的涵义。

▲虚阳贯顶证

吴氏称阴证而见头顶痛极为“虚阳贯顶”,投以八味地黄汤收效,颇有新意。“戴阳”例8案,治族权维贞,发热数日,初用防风、柴胡等药二三剂,病不减,且加头顶痛,其痛如破,而其痛处又如有炭火在头上燔炙,奇痛奇热,将用清降药矣。两寸浮数无伦,按之无根,两尺沉微,举之无力,两手尖冷如冰,脚下亦极冷,时出大汗。吴氏认为“此寒中少阴,因升散而使虚阳贯顶,以故极痛极热,切不可用凉药。”乃用八味地黄汤,内用大生地八钱,附子三钱,肉桂一钱五分,山萸二钱,丹皮八分,茯苓一钱五分,泽泻八分,山药一钱五分,加人参七钱、龟板二钱、牛膝一钱、童便半盏。“服一剂,痛减十之八,热全却矣。再服一剂,痛全止。”

▲暑月最多中寒论

在“暑月中寒”例1中,病人问吴氏,如此暑月何得中寒?告知:“惟如此暑月最多中阴,此必是多食寒物,寒入三阴,便为中阴。”询其病起时,果由吃两个大西瓜,饮冷水六碗而引起。他进一步解释:“寒即阴也,暑月阳发于外,则阴伏于内。既有阴伏于内,则凡遇阴气即相引而入,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理固然也。夫暑月安得有阴气?抑知此阴气不必天寒地冻之气始能中入。在暑月或食冷物,或饮冰水,或裸体贪凉,其气皆能中人,总由阴伏于内,阴气便于直入,犹之奸细潜伏城中,贼来便易攻打也。所以谓之中寒者,以其深入在脏,而非若感寒之感触在表也。惟有大剂姜、桂、附以驱阴寒,大剂参、术以回元阳,乃为可救。稍一游移,命在呼吸矣。”

此证极易误辨误治,吴氏亲眼目睹汉上医家,“凡是夏月中寒之证,无有不医至死者。彼绝不知夏月有中阴一证,又绝不知治阴证当用何药。但有发热者,必先予九味羌活汤二剂;热若不退,便云是火证,即用黄芩、黄连、花粉、栀子之类,狠服数剂;热又不退,便加石膏、犀角;热又不退,则用大黄,日有大便,便且溏,仍然用大黄。不知此种传受,从何处到来。”

▲夏月疟、利多阴证

由暑月最多中寒论推衍,顺理成章可知,“夏月,疟、利两证最多,而此疟、利中亦多夹阴之证,即当同伤寒阴证治法,非温补不能救,……往往见治夹阴疟、利,亦同治邪疟、热利法,直以黄芩、黄连、大黄杀之。”

▲舌苔白腻系“寒潭积雪”

有一患者白苔如面粉厚涂在舌上,其白异常。吴氏云:“此名寒潭积雪,寒之极也,如潭水本黑色为寒,又加雪积其上,其寒更甚。今兄(指患者)舌本黑色,又加一层白苔,掩住其黑,若白苔退开,黑色自现。其有鼻红者,乃下焦阴寒之极,将一线孤阳逼之上浮,用附桂则引之使下。”

▲寒入血室证“寒入血室”的提出为吴氏善于读书,精于思考提出新见解的典型例子。

他治一女患,“病甚奇怪,每日间屡发寒战,发时扬手掷足,浑身颠簸,身体凭空跳起一二尺高。前医或用发散,或用养血,药俱不效……右脉略有一线,左脉全无,视其面色如平常时,舌色微白,问其病状,应对清悉,精神爽朗。”吴认为此病无脉,然却不死,细细思索:“伤寒书有热入血室一证,既有热入血室之证,又岂无寒入血室之证?古人往往只说一半,后之明者自可悟其全,如东垣云气有余便属火,后人因悟气不足便属寒。夫热入血室者,病由三阳经入,虽受寒亦为热病,故谓之热入血室。血室者,肝也。由月信行时,热邪乘之而入也。此疑其为寒入血室者,原无外感三阳之证,想亦由月信行时,血室正虚,寒气客之,肝脏有寒,郁闭不得出,所以筋脉收束而战栗惊跳也。彼之热入者,凉以解之;则此寒入者,自当温以舒之也。”

如法用肉桂温逐肝经之寒,柴胡疏通肝气,当归、川芎助肝经之血,丹参去污生新,吴萸引药入肝,天麻搜肝经之余邪。“服下一剂,是日便安静熟睡,绝不战跳矣。十日之奇病,一剂立愈。”

▲伤寒入经证

书中有3例“伤寒入经”之证,吴氏称“惟余一人知治此证,实非余妄自夸口也。”且看例1:其弟媳某日左脚腿痛起,服发散五六剂,汗出而痛不减。某医云是火痛,用黄芩八分,服一次即大吐,吐后即死去不知人事,僵卧在床。诊脉滞涩之极。抉开牙关见舌灰黑色。遂“用人参三钱,附子三钱,姜、桂、白术各一钱五分,茯苓、半夏各一钱,炙甘草三分,煎熟灌下,少刻即苏,仍吐去痰涎若干……左脚痛处尚未移动。将参、附各加至四钱,其痛处始移至右脚,仍作呕,间或大吐,不能进食。余知药力犹轻,总因一剂黄芩,便要多用许多附子。立定一方,每日二剂。因其无力,人参每剂只三钱,每日二剂共六钱,附子每剂却用四钱,每日共用八钱。白术、肉桂、炮姜照前方。又加入当归、川芎、五加皮、牛膝、鹿角胶、山萸,一派营经行血脉之药。服数日,其右脚痛处又移至左手腕。隔一二日,左手愈,又移至右手腕,并手指骨节及两足腕,凡有筋脉转折之处,俱痛到……共服半月余,始改作每日一剂,用附子五钱,人参三钱,又服半月始能行动。然后减去肉桂,专用附子三钱,加虎骨三钱,调理五十日而后痊愈。”

揣摩吴氏所谓伤寒入经之证,又称“寒中入经”,当指“阴寒中入经络”,与风寒痹证不同之处在于,表现为关节疼痛游走,“手足走痛”,“凡有筋脉转折之处,俱痛到。”“若时俗名医,必谓是痛风,恣用风药,无有愈时矣。”“此证非风,用不得风药,为温经络,行血脉,听其流动。凡手足转折筋节处,俱要痛到,方可渐愈。”“每见医家遇此种证即云痛风,日用风药,经年不愈,且令手足渐成废疾。”

其治疗需用“养血营经温补之药”或称“营经行血脉之药”,“余治手足走痛之证,断定是阴寒中入经络,加附、桂于养血营筋药中,无一不效。”此或为吴氏独家秘诀。

典型处方如例2:附子一钱,肉桂一钱,当归二钱,川芎七分,五加皮一钱,陈皮八分,牛膝一钱,桂枝五分,人参一钱。后加鹿角胶三钱,虎骨二钱。四、精于脉诊,屡试皆然

辨证认病,吴天士最重脉诊,“独是微妙在脉”,对脉诊下了很多工夫。“问难无从,乃研究《内经》之脉要精微、平人气象诸论,并参究王叔和《脉经》,崔真人之《举要》及家鹤皋先生之《脉悟》,李士材先生之《诊家正眼》。静夜思之,思之不得,尝达旦不寐。如是月余,忽觉鬼神来告,而于诸脉之呈象、主病悉洞然于心,而了然于指。试一按脉询病,如取诸其怀,辨证用药,如桴之应鼓。亲友见之,且信且疑,初亦不敢尝试,往往有疾日就危,医穷气索者,召余治之,辄霍然起。屡试皆然,始相叹服。”

吴天士说:“凡治病,须得病情。欲得病情,必须审脉。”“从来症之疑似难决者,于脉决之。”将脉诊视为医人看家功夫,因此精于脉诊,凭脉者十之八九。他“能出独见于群流之上,奏奇效于转睫之间”,仗的是高明的脉诊功夫,兹举其验案一则证明:“疟疾”例9案:丁卯夏月,治一管家,年十八岁。入冷水洗澡起,是夜即呕吐,头痛如破,不发热。次日,天士为诊之,脉沉细,手尖冷,头有冷汗。断为中阴证,用附子理中汤,二剂而头痛止,服三剂而呕吐止。第四日复诊之,两关脉弦起,汗多。告曰:“此欲转作疟疾,然亦系阴疟,仍如前药加半夏一钱,人参二钱,略用柴胡五六分,使引邪出表。”是夜果发寒热,一连三日,俱发寒热。第四日又为视之,弦脉已平,又告曰:“今日疟止,不复寒热矣。”前方去柴胡、半夏,加黄芪、当归。是夜果不复寒热,如前方服四剂而痊愈。

病家曰:“年翁初断是阴证,果是阴证;继而云要转成疟,果即转成疟;后云疟止,果即不复寒热。言之于前,必应之于后,何奇至此也?”吴氏曰:“丝毫无奇,不过据脉言耳。”五、善治虚劳,倡用补养

吴天士善治伤寒,亦善治内伤,对饮食、劳倦内伤及服药内伤均有许多验案。此外,他对虚劳病症经治尤多,本书即收录了26例,在单病种中最多,由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里专门讨论一下。

1.火分虚实,先要辨清

吴天士认为虚痨所现火热之症,首先要分清是实火虚火,两者不可混淆,“实火一泻即平,虚火愈清愈起。”

他说:“虚痨之证,固不敢谓无火,然火有虚实之分,非可一味用清。丹溪云:实火宜泻,芩连之属;虚火宜补,参芪之属。试问虚损之证,既失其血矣,又发热蒸灼其阴矣,又久嗽伤其肺矣,又出汗吐痰重损其津液元气矣,其火岂犹是实火乎?而日为清之泻之可乎?”

根据临床表现,他断虚劳为虚火为患,他说:“痨者,劳也。劳伤亏损其气血之谓也,既亏损其气血,则大虚矣,故名为虚痨。”

吴天士对时医认虚痨为“火痨”、“为实火”,肆行清泻、降气之法,反复予以尖锐批驳:“奈何近世治此证者,若忘其名为虚痨,竟易其名为火痨,绝无补养之功,一以清火为事。且不独易其名为火痨,更认其证为实火,不但清火为事,更以降气为先。清则元参、花粉、黄柏、知母,恣用不休,且更有用黄芩、黄连者;降则桑皮、白前、苏子、旋覆花,信手轻投,且更有用枳壳、卜子者。虚痨必吐血,止血则曰茜根、小蓟;虚痨必咳嗽,止嗽则曰紫菀、百部、枇杷叶;虚痨必吐痰,清痰则曰麦冬、贝母;虚痨必潮热,退热则曰青蒿、鳖甲、地骨皮、银柴胡。服之至脾损腹胀,食少作泻,则以谷芽、石斛为助脾之灵丹;服之使肺损气喘,不能侧卧,则以百合、沙参为保肺之神剂。服之无效,更多服之……使气血日亏,真元削尽,脉仅一丝,气存一息。”“在丹溪先生医学多精到处,独以六味加知、柏为治痨之方,实足贻祸于后世……一见失血、咳嗽、发热等证,动以此种清降损真诸药投之,一医有然,更数医皆然;庸医有然,即名医亦无不然。”“试思世之以清降治痨者多矣!其远者勿论,即耳目所及者,细数之千百人中有一二得生者乎?”对此他“目击心伤而无可如何”,尖锐指出:“凡见用清泻之剂者,百人百死,千人千死,无一得活,远观近览,可数而知也。”堪称医医警世之言。

2.倡行补养,擅用人参“既名为虚为痨,则当补当养不待言矣。”“所谓虚火者,本因乎虚而火乃起,则一补其虚而火自降矣。”顺理成章,吴天士倡用温补法治疗虚劳,自谓“百发百中,屡试屡验”,活人甚众。“余起此等证甚多,虽病之浅深不同,药之轻重不一,要之大旨不离乎是,则用补之法,百发百中,屡试屡验者也。”“余于此种证,不论病起远近,但肝肺未损,两侧可卧,审无实邪者,即以参、芪、归、地之类补之。服后脉数必平,浮火必降,痰少嗽止,热退食进。可取效于崇朝,可收功于经月。”“余值此证,惟是脉已细数,形消肉脱,两侧不能卧者,肝肺损,脾肾绝,不能复救亦付之,无可如何而已。否则相其虚之轻重而补之养之,往往得生,且生者颇多,不可谓非明效大验矣。”

临床实践中,他多从脾肾两脏虚损着眼,肾虚者多选六味地黄汤或八味地黄汤出入,脾虚痰盛者取六君子汤加味,气血两亏者则用八珍汤或十全大补汤为基础。对虚劳包括虚证他特别推重人参,无论选用何方,人参在所必用,案中选用人参例次最多,这是他治虚劳的突出特点。尝云:“止血莫如人参”,“降火无如人参”,“安胃止吐,莫如人参。”“人谓吐血不可用参,余谓吐血必须用参。”如病家贫困,无力购参者,则以黄芪代替之。六、常用方药,经验举隅

作为一个临床大家,吴天士对许多病症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选方用药具有鲜明特色,对学者多有教益,这里摘要予以介绍。

▲凡阴证首选附子理中汤加味

附子理中汤是全书最常用之方。除原方外,辛热药常加肉桂、川椒、吴茱萸等,其中椒、萸多用于兼见腹痛者;引火归原多用茯苓、泽泻;降逆化痰多选半夏、陈皮,寓二陈汤之意;理气除陈皮外,时选木香、砂仁;人参必用,否则必代以黄芪,有时参芪并用;由于二陈、茯苓在多数情况下都被加用,所以吴氏治阴证常用方也可以理解为六君子汤合四逆汤加肉桂等。

▲虚阳上浮有时用八味地黄丸

对于虚阳上浮包括戴阳证而又脉躁、证躁之证,倡用八味地黄汤。此刻“要攻阴寒,则不可不用热药,然脉躁证躁,则热药又不可用于上焦,是当用八味地黄汤,从阴以敛阳,即从阳以驱阴。”

头面颈项之肿亦用本方,另外“治虚人喉干,八味丸为圣药。”

善后调理,通常“晨服八味一剂,午用理中兼六君。”

▲伤寒太阳证多用羌活冲和汤加味

此证很少选用麻黄汤、桂枝汤,但治阴证兼见表证时,有时加麻黄、细辛。太、少两感证则径取麻黄细辛附子汤。

▲喘嗽推崇温肺汤

对各种虚证痰喘咳嗽十分赏用温肺汤,吴天士有5个案例即选此方取效,“乃知此汤之治肺气虚寒,诚屡试屡验,百发百中者也。”“喘嗽之有温肺汤,乃气虚肺寒的对之药,投之得安,无不立效。”

温肺汤组成:炮姜、肉桂、白术、半夏、黄芪、人参、茯苓、甘草、橘红、桔梗。

▲伤食常用方:厚朴、枳壳、枳实、神曲、山楂、麦芽、甘草、茯苓。便秘选加大黄。

食厥则在上方基础上再加半夏、陈皮、香砂、草果、煨姜、大黄等。

▲三阳证奉仲景为圭臬:阳明白虎汤、承气汤,少阳柴胡剂,不离经方规矩,吴氏自谓:“余于伤寒一证,从无丝毫错误。”

此外,伤寒入经、虚劳等病症选方用药已在相关章节中介绍,不再重复。

总之,从全书选方用药来看,吴氏除擅用附子及理中汤等,彰显火神派风格以外,对各种虚证多用“参、芪、归、地之类”温补药物及六味地黄汤、八味地黄汤等,且于东垣学说、景岳理论颇多赏识体验,在其书中时有表露。从此意义上说,吴氏又兼具补土派和温补派的风格,这一点是很正常的。事实上,包括近现代诸多火神派医家如祝味菊等人在内,不少都兼具补土派或温补派的风格,这并不影响其火神派的名分。因为任何一个医学流派都不可能不吸取其他医派的精华,融入自己的风格之中,这同样是很正常的。

有些学者以为宗于某一流派,就只会该流派的东西,其他则全然不知,如说攻下派只会汗、吐、下三法,火神派只会用附子、四逆汤,只会治阴证之类,其他一概不讲,等等,这就未免狭隘了。岂不知“子和一生岂无补剂成功?立斋一生宁无攻剂获效?但著书立言则不及之耳。”(李中梓语)孙一奎亦说:“仲景不徒以伤寒擅长,守真不独以治火要誉,戴人不当以攻击蒙讥,东垣不专以内伤树帜,阳有余、阴不足之谈不可以疵丹溪。”(《医旨绪余》)这几句话被《四库全书提要》称为“千古持平之论”。对比一下,那些动辄对火神派讥以偏见的医家不该反思吗?七、破除时俗,针砭庸医

一般而言,医家的医案集是专门收集其验案的。吴天士以儒治医,以仁心仁术行世,倡导“品高者道自高”,“欲精医术,先端心术。”因而他的两本医案集在医案之外,附带收录了3篇医话,即《医验录初集》中的“兰丛十戒”和《医验录二集》中的“破俗十六条”、“医医十病”。这些医话的主旨在于针砭当时医家医风的问题,“盖先生能隔垣视物,洞见病人之脏腑,即洞见病医之脏腑。见之真,斯言之甚悉,而医之为病无遁形,医医之法无余蕴矣。”通篇破字当头,破中有立,观点鲜明,语言犀利,颇多警世之义,在历代医籍中堪称难得一见的倡导医德的佳篇杰作,读者可用心品味,因非本文的讨论重点,这里不多涉笔。

同时这些医话中亦涉及一些学术问题,主要是破除当时的一些流俗时弊和错误倾向,“医之为道,动关死生,尤不可狃于习俗而不为之正其失,辨其非也。”“庸俗之谈,最有害于正道。”这些问题突出,误人非浅。“悯时医之愦愦,而病人之多为所误也。”他认为:“人之品行文章,其美恶只在本人,与他人无与,吾置之不论不议可也。若医之为道,一言之得失,即系人之死生,岂亦可不论不议……一言之失,自不得不谆谆乎辩之。”为此“每投药之际,辄如此辩论一番,几欲呕出心肝。”极欲破除时俗,针砭庸医,澄清认识,时人称其“拨云雾而见青天,烛迷途而开觉路。”这是其学术思想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值得探讨,这里选出几个重要问题予以归纳探讨。

1.破“万病皆生于火”说,“戒恣用寒凉”

清初,江浙地区诞生了温病学派,受其影响,医界流行“万病皆生于火”之说,“凡视一病,便云是火。”“甚至脉已沉迟,犹云有火;脉已将绝,犹云不可补。”由此推衍,进一步产生诸多流弊,如“俗说我是火体,毫不可用补”,“俗说病虽虚却补不得”“俗说后生家不虚,不可补,又谓孩童纯阳,更不可补”,等等,之所以“不可用补”,皆因为“惟火之一字,最熟于胸中,最滑于口角。”

吴氏推其原因有三:“一则误信六气火居其二之说,而不得其解;一则认证不真,凡虚人偏觉火炎,内真寒者,外偏显假热,不能审其火之为虚,热之为假,但就外貌治之,故信手用清,似对证而实与证相反也;一则用清不见破绽,盖温补药设一不当,其弊立见。”这种分析言之有理。

受“万病皆生于火”之俗说误导,众多庸医自然“恣用寒凉”,“动以此种清降损真诸药投之,一医有然,更数医皆然;庸医有然,即名医亦无不然。”“黄芩、黄连、石膏、苦参等项,信手轻投,却如摧山倒海,使阴寒之证立刻见杀。”可知其弊何等严重。

吴氏强调,恣用寒凉之弊在儿科尤为多见,许多患儿虚弱之症,“谅无他事伤损,想爱惜之深,常服幼科之药,多为清降药所伤,多降则伤气,多清则伤脾,所以胃寒中气弱也。”典型者如服药内伤例1案,治黄朗令,六月酷热非常,病人之畏寒更非常:身穿重绵袄袍,又加以羊皮外套,头戴黑羊皮帽,每吃饭则以火炉置床前,饭起锅热极,人不能入口者,彼犹嫌冷,极热之饭,只连扒数口,忙倾红炉锅内复热,每一碗饭须复热七八次而后能食完。脉浮大迟软,按之细如丝。辨定“此真火绝灭,阳气全无之证也。”然“方少年阳旺之时,不识何以遂至于此?细究其由,乃知其尊翁误信人云,天麦二冬膏后生常服最妙。翁以爱子之故,遂将此二味熬膏甚多,嘱乃郎早晚日服勿断,朗令兄遵服二三年。一寒肺,一寒肾,遂令寒性渐渍入脏而阳气寝微矣。”

吴氏批评恣用寒凉之害:“前贤所谓寒凉药如阴柔小人,至国祚已移,人犹莫知其非也。所以皆视温补为鸩毒,爱苦寒为灵丹,相习不觉,伤命实多。”“寒凉药投之不当,不即见其害。不惟不即见其害,初服反见其利,如虚炎无津液,口舌干涩,得清润之味亦觉暂快一时。信用不已,遂至于元气日削而不可救。”即使在今天,这种恣用寒凉之弊犹未肃清,吴氏之论仍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2.破时俗轻清之风

其时,流行一种所谓轻清之风,众医趋之若鹜,大有成为门派之势,“凡病人来前,不审其病之为虚为实、为寒为热也,但曰有火宜清;亦勿究其病之为轻为重、为缓为急也,概曰用药宜轻,且自负此轻清之法得之家传,得之秘授。”“其方药大都相似,皆系极轻浮无力者,每味三五分,合成一剂,共计不过三钱有零。”“凡味厚有益人元气者,尽皆不用,惟选极轻淡清降者二三十味,如石斛、百合、扁豆、二冬、二母、二皮、花粉、黑参、桑皮、白前、苏子之类,无论中风、中痰、伤寒、虚损、久困、猝发之病,皆以此投之。”吴氏讽刺其“正如戴宽大之帽,不必各合人头;又如咀屠门之肉,何须真充入腹。至若参、芪、归、术等项,稍有益于元气者,概行删去不用。诚恐味厚之药,一有不当,即显弊端,招人指责,以致失名失利。”“更可怪者,用补益之药,则确遵轻浮之训,不过百合、石斛、葳蕤、扁豆之类,所用不过三、五、七分,犹之以发悬鼎。”

轻清时派还发明了“轻药易解”、“轻药保名”之论:“名医之传人曰:药性勿厚,药数勿重,气薄剂轻,庶易于解手。是明教人以用药不必中病矣。”“曾见名医嗔其子弟,偶用一二味厚之药,则痛斥之曰:用此味厚之药,设一有误,岂不丧名!若是则名医实欲以此保名,而非他人代为之解也。呜呼!但欲自保其名,而不念病势之危急,人命之死生,良心丧尽,阴骘大伤。”“病重切不可为人担利害,只与轻轻数味,仍留原病还他。嗟嗟!延医用药原为去病,若仍留病,何贵乎医?既留病,则必不能留命。若留一轻病,必渐加重;若留一重病,必渐至死。”

吴氏对此等轻清流弊深恶痛绝,坚决予以揭露:“以云补虚辅正,则如一线而挽千钧之鼎;以云泻实攻邪,则如寸草而撞万石之钟,欲其鼎之举而钟之鸣也,此必不得之数也。”“在病之轻而不至伤命者,犹可屡为更易,若猝中阴证、类中虚脱等证,命在呼吸者,禁得几回更易,几回解手乎?即使轻浮之药无害,然终不能起沉疴,救危命,反使因循增剧。名为无害,而实有大害也。”

吴天士尖锐地指出轻清流弊的危害:“以故养瘿为患,使病轻者渐重,病重者顿死。犹之治国者,初未尝见其操刃以屠民也,然而大寇不为民除,大荒不为民救,酿成祸乱,忍视死亡。”“由是病人命登鬼录”,“不杀之杀深于杀也。”

3.破“用药稳妥”论,“戒托名王道”“用药稳妥”似乎是个“好字面”,用药稳妥还不对吗?“无如今之所谓稳妥者,非真稳妥也,俗见喜其稳妥,必将有大不稳妥者在也。”俗医的所谓用药稳妥,“但见药性不寒不热,不温不燥,其味则至浮至淡,其数则至少至微,举方不令人惊,误服亦无大害,此今之所谓‘稳妥’也。吾恐不痒不疼,养瘿为患,虽不伤人于目前,必贻祸患于异日。人方喜其稳妥,孰知其大不稳妥者,即由之而伏也。”实际上,这种吃不好也吃不坏的所谓“轻浮之药”,即是为吴氏屡次奚落的“通套果子药”,误人多矣。

更奇怪者,时俗将这种所谓“用药稳妥”称之为“王道”,“但以药性和平轻微无力者,推为王道。服之不效,则解之曰:‘王道无近功’。至药力峻重,君臣佐使配合得宜,实能起死回生,救危疴,活人命者,反视为霸道,谬之甚矣。”

吴氏指斥:“如是之谓王道,窃恐病人其鬼道矣。”“盖用药以中病为贵,服药以得效为凭。若不必求其中病而但曰稳妥,则不如用饮汤之为更稳妥也;不必期其得效而但曰相安,则不如饮白水之为更相安也。其真稳妥者,在于轻重得宜,补泻恰当,见之似可畏,服之必奏功,与病状似相反而于病情实相合,无一毫错误,无一味不切当。”

与吴天士同时代的大学者顾炎武说过:“古之时庸医杀人,今之时庸医不杀人亦不活人,使其人在不死不活之间,其病日深而卒至于死……今之用药者,大抵泛杂而均停,既见之不明而又治之不勇,病所以不能愈也。”顾氏所谓用药“泛杂而均停”,“治之不勇”,即指这种吴氏所痛戒的“用药稳妥”之风,二者异曲同工。

4.批“遵守时套”,“药似对症”论

吴氏指出:“医人之视病,当如明镜之鉴形。明镜之在台,未尝顾存一形于其中也,惟随物赋形,斯形无不肖,故医人亦不可预存一成见于胸中。”“故遇一病,必以对证之药投之。其凶险危急者,必以重剂挽回之,必不肯模棱两端,含糊塞责。故余之方,俗不经见,见之必骇。及反复辩论,强之使服,必无不验。”

庸医与此相反,“只照寻常故套,予以不痛不痒之药少许。”“其用药则不寒不热,不补不泻,又或宁寒无热,宁泻无补,气薄味淡,而又所用无多,不忧暝眩。所以为时俗之所喜,为时流之所尚。斯能合乎时宜,入乎时派,且能趋时而得名,行时而获利,故共推为时套。”“如发热,则用柴胡、黄芩、羌活、干葛之类,似也,至其热之为外感乎?为内伤乎?为阴虚、为中寒乎?不问也,但曰:此退热对症之药也。如头痛,则用川芎、藁本、菊花、秦艽之类,似也。至其头痛之为风寒乎?为血虚乎?为虚阳贯顶乎?阴证头痛如破乎?不问也,但曰:此止痛对症之药也。如腹胀,则用枳壳、大腹皮、厚朴、萝卜子之类,似也。至其胀之为食滞乎?为脾虚乎?为寒凝气结乎?阴水成鼓乎?不问也,但曰:此宽胀对症之药也。又如口渴,则用麦冬、花粉、知母、石膏之类,似也。至其渴之为实热乎?为虚炎乎?为阳邪入胃乎?为阴邪入肾乎?抑气虚无津,肾水不上升乎?不问也,但曰:此治渴对症之药也。”

所谓“遵守时套”、“药似对症”者,无非置辨证施治原则于度外,陷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对症治疗的低俗地步。吴氏讲:“天下事,莫便于套,而亦莫害于套。医而涉套,则至便而尤至害也。”“盖其所习惯者,此种不痛不痒之法,原非有真学问、真胆识,故不能用药,不敢用药耳。”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其他如对有关附子、人参的俗说已在相关章节中予以批驳,不再重复。

综合而论,吴天士学术见解精到,具有鲜明的火神派风格,是一位学验俱高的儒医大家,其著作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探讨。

自序(《医验录初集》)

寒家自先高祖春岩公,以医术之神,致太医之嫉,嗣是子若孙世读儒书。虽不复专以医为业,而明于医者代有其人。独不肖于制举艺外一无所知,尤不解医理。曩年,诸先伯间以医理语不肖,茫然罔辩。耳之亦不甚经意,盖忽之为小道耳。迨康熙辛亥之夏,家祖母撄重疾,时年七十有四,遍延诸医,日益增剧,一息奄奄,彷徨无措。乃竭一昼夜之力,将先高祖所著诸书翻阅一过,微会以意,自投一匕,沉疴立起。始叹医之为道,系人死生,岂可目为小道而忽之乎?适见张长沙有云: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术,上疗君亲,下救贫贱,中以保身。卒遇非常,身居死地,百年寿命,委付凡流,岂不殆哉?又见元晏云:人受先人之体,有七尺之躯而不知医,此谓游魂耳。虽有忠孝之心,慈惠之性,君父危困,赤子涂地,何以济之?两贤之言,恰似为余勖[1]者。

由是正业之暇,即捧读先高祖所著《活人心鉴》、《脉症治方》、《虚车录》及一切家藏未梓行世等书。乃知医之为道,通天地,明阴阳,变化无穷,神妙莫测。体上天好生之德,同君相造命之功,其为道至大而其理尤至微也。既而读家藏先叔祖鹤皋公所著诸集,益欣然有得。更思《素问》、《内经》为医学之大原,遂竭五月之力,息心静气,专志探讨,得其微奥。再读历代诸贤及近代名公所撰述,遂觉头头是道,别其醇疵,辨其得失,弃短取长,纂辑成帙。而于古今医学宗派囊括无遗矣。独是微妙在脉,问难无从,乃研究《内经》之“脉要精微”、“平人气象”诸论,并参究王氏之《脉经》,崔真人之《举要》及家鹤皋先生之《脉悟》,李士材先生之《诊家正眼》。静夜思之,思之不得,尝达旦不寐。如是月余,忽觉鬼神来告,而于诸脉之呈象、主病悉洞然于心,而了然于指。试一按脉询病,如取诸其怀,辨证用药,如桴之应鼓。亲友见之,且信且疑,初亦不敢尝试,往往有疾日就危,医穷气索者,召余治之,辄霍然起。屡试皆然,始相叹服。有客询余曰:“医之证治方药或可得之于书,无俟师传,若脉理微茫岂亦无师可得?”余曰:“其他一切可藉师传,独脉理不易,有是师,亦非师所可传。夫脉之为言神也,神则当以神遇。即一切证治方药,中多变化,亦须神而明之。若执师说陈言,是刻舟求剑耳,其不夭枉人命者几稀矣!”然不肖之究心此理,不过鉴于家祖母之几受医累,故藉兹以事亲保身,或不得已而应亲友之命,初不敢以之问世也。[2]

无何,辛酉之秋,文战又北,冬归里闬,羞对妻孥,野馆栖迟,闭门岑寂,卧雪饮冰,径径自守。友人汪子过而问之曰:“奚为至于斯?子有神技,曷不出以济人?人之济即君之济也。《易》曰:穷则变,变则通。今所遇穷矣,何弗变而通之?况良相良医皆吾儒事也。”余谢曰:“医关人命,尚未敢自信也。”汪子曰:“子之明效大验,已无不共信,乃犹不自信耶?”固劝之,乃勉从之。[3]

自辛酉冬杪至今癸亥孟冬,两年以来自揣未误认一证,未误用一药。即前此间为亲友诊治亦复如是,方案具有,可数而知,此心无愧,实可指天日而质鬼神。非日矜功,聊免罪过耳。但余之治病,悉遵古昔圣贤之正法,不肯堕入时趋。必确然辨其为实、为虚、为寒、为热,或大实似虚、大虚似实、真寒假热、真热假寒,人见其似者、假者,我必审其真者而治之,是以立方用药多不当人意。然余只欲切中病情,不必求当人意也。使余不顾病情,仅仅迎合人意,夫亦何难?不过效时趋通套治病之法,只用和平轻飘之药数味,不补不泻,不燥不寒,无论虚实寒热,轻重缓急,处处可投,人人可服,多服不见功,即误用亦无损。因自命为王道,服之者亦无所疑畏,犹且交口誉之曰:某方与某名医无异。既得美名,又邀厚实,岂不甚善?然而寒热不明,虚实不分,轻重不知,缓急不计,病有千般,药唯一例,势必使病微增剧,病剧致死,医中乡愿,造孽殊深,我辈心存利济,断断不忍为此。故遇一病,必以对证之药投之。其凶险危急者,必以重剂挽回之。必不肯模棱两端,含糊塞责。故余之方,俗不经见,见之必骇。及反复辩论,强之使服,必无不验。及既验矣,好事者以方案质之诸各家,必交相诋毁,吐舌摇首,谓某药有害,某药不可服,余闻之滋惑矣。夫药,所以疗病也,所以救死也,今病已疗矣,死者生矣,犹曰某药有害,某药不可服,则必如彼服之终不疗而生者且死,斯其药乃为无害耶?乃为可服耶?不肖苦无师授无从印证,又不能起轩岐、扁鹊、仓公诸医圣而问之。闻诸君之言不胜疑惧,因将历验诸案中录其疑难,而为医家昕错误者约存十之一二,其中所用之药大率皆所谓有害而不可服者,辑成一帙,请政高明。仍当投其所谓有害而不可服者,以生人乎?抑宁投其所谓无害而可服者,以杀人乎?孰得孰失,何去何从,惟高明进而教之,幸甚!康熙癸亥小春,上浣畹庵吴楚天士识[1]勖:勉励之意。[2]闬:乡里。[3]杪:文言,年、月、季的末尾。

自序(《医验录二集》)

甚矣!人情之好死而恶生也,一起如怪峰特拔,于何知之?于医人之治病而知之,于病人之求医而知之。或叱之曰:“子何言之不经,一至于此也?人情不甚相远,纵使好恶悬殊,何遂至有好死恶生者?矧医人之治病,原为救死,病人之延医,原为求生,即或有误,夫岂其情?”余应之曰:子言似矣!然余言非无证也。医人固欲救死,而不知其所以救死者,适所以伤生,苦于无识;病人固欲求生,而不知其所以求生者,适所以致死,苦于不知。若云误,则当悔且改矣,乃终不悔不改,则是好死也,是恶生也。第未有明指以告人者,人遂皆在好死恶生之中而不之觉也。

盖人之为病,必有虚实寒热之不同,亦必有轻重缓急之各别,而医人之治病,则必有补泻温清之异用,亦必有和平峻猛之殊施。审病用药,用药应病,斯能起积久之沉疴,救急猝之危命。至于轻浅之恙,又不足言矣。若所谓好死恶生者则不然,凡病人来前,不审其病之为虚为实、为寒为热也,但曰有火宜清;亦勿究其病之为轻为重、为缓为急也,概曰用药宜轻,且自负此轻清之法得之家传,得之秘授。故有书亦不复读,读之亦不能解,名论亦不欲闻,闻之亦不虚受。止守其家传秘授之法,第择药性之无力无味者二三十种,一任男妇老幼、新旧危困者,悉以此投之。

夫病之变幻无常,医之经权难泥。如同一病也,而彼此异治;同一病且同一人也,而前后亦异治。况病状多端,入类不一,安可执此轻清数味,遍治千百之人之病乎?而无如病人之所喜正在此,医之深中乎病人之心者亦正在此。一切风寒燥湿及表里虚实,种种病情,病人何知?惟“火”之一字,最熟于胸中,最滑于口角。故见以为清火也,遂信服而不疑。见药性至轻而分数又至微也,遂多服而不畏。在病之可不药而自愈者,服之亦无害。若病之必藉药力挽回者,服之无有不由轻致重,由重致死者也。间有明者,微词讽之,委曲谕之,苦口劝之。医人不惟拒谏饰非,而谗谤转炽;病人不惟执迷不悟,而疑畏转深,甚至有挽救奏效,可幸复生者,而病人愈见效,愈多疑。而前医又从而簧鼓之,旁人又从而间阻之,遂复却甘露而饮鸩酒,舍苏合而弄蜣丸,必令气尽血枯,形销神灭,死而后已。如此死者,误乎?否乎?明明有可生之路,而必不由其路;明明是取死之门,而甘牢笼其门,则欲不谓之好死不得也,欲不谓之恶生不得也。好人之死,恶人之生而不觉,人即自好其死,自恶其生而亦不觉也。噫!亦可哀矣。

余曩因先亡母危疾几误之后,始知医之关系非轻。遂细心研究,悉从古先圣贤之所垂训者,玩索而佩服之。未获一日奉教于时道名家,故只知“认证施治”四字便是大医王,绝不知有趋时之道,绝不知有周旋之法,绝不知承顺病人之意,绝不知迎合旁人之情,绝不知避谗免谤、随波逐流,绝不知固宠图利、为己误人,而又不肯模糊疑似,将就塞责,不肯模棱两端,因人可否。惟期切中病情,如射者之审顾而发,发必中的。凡有自爱其生者,信而纳之,无不随手见功,虽死者不能使之生,而生者断不令之死。

前此因家坦公之意,已略陈所验者,请政大方。嗣是欲岁汇一册,[1]以告无过,缘食指浩繁,无力为此。庚午入都门,蒙诸贤达欲留余京邸,并欲以《医验录二集》代付剞劂。余以老亲系念,力疾辞归,因之未果。今春承一二知己,力倡付梓之举,悉将积案检出,计十余年来奇验者不下数千。窃恐卷帙繁多,太费主人物料,因删之又删,汰之又汰,仅存十之一二,大半皆追魂夺魄与阎君相抗拒者,其余皆易讹错与群医若相反者,总无非好生恶死之心迫而为此。夫于群相好死恶生之中,而独以好生恶死为情,则大拂乎人情矣!然拂乎人情者,必不拂乎古先圣贤之情,则以此告无罪于古先圣贤者,乃可告无罪于天地鬼神,亦惟告无罪于天地鬼神者,始可返而无愧于一心。噫!吾亦求无愧于一心已耳,知我罪我,又何计焉。康熙庚辰季春,吴楚天士氏自识于锦山书舍[1]食指:指家中供养的人口。

凡例

——是集不曰医案,而曰医验录者,录之以自考验,而非有意立案以示人也。余自辛酉岁暮,始兼理医事,并前此间为亲友诊治,皆随时笔之日记簿中,亦犹了凡先生之功过格,暗自考验,务期有功而无过耳。兹于其中选其病之疑难而易错误者另录一册。因非有意立案,故不仿前贤医案程式,分别门类,但照日记中年月为次第。录毕质之诸友,一友笑谓余曰:“编年纪月其医史乎?”又一友笑曰:“是是非非,不少假借,史则其春秋也。”余亦笑谢曰:“如斯隆比,愧何敢当?但知我罪我则诚有之耳。”

——凡治一病,只注明立某方、用某药,似亦可矣,一切闲语尽皆削去岂不简捷?殊不知闲处却是最吃紧处。盖不详载其病之原由本末,及问答辩驳等语,则理之似是而非者不明,而理之至是者亦不出,故宁使繁琐,无取简捷。

——凡答问之言皆质直笔之日记簿中,类多粗率谚语,非不能点窜文雅以饰观听,然稍一更易,反失本来面目,且有类于造作文字矣。此事不过欲人共明白此理,以期无误人命,原与文字殊途,故宁本色粗理,无贵人工文饰。

——俗见谓余好用温补,兹集中所载用寒凉而验者十之三四,用温补而验者十之五六,则诚如所谓矣。然有说焉,一以人多治假病,而余独治真病故也。盖真虚寒者,偏有假火,人但见其为火而清之,清之不愈,又更一医,医又清之。必历数医,始转而就余,余直审其真者,而以甘温投之。人不问其投之果效,而第见大反其从前之寒凉,遂以为此好用温补也。一以人多治新病,而余多治久病故也。世俗耳[1]食,趋名如鹜,一任清之、泻之、攻之、消之,苦不自知其害。日深月久,医穷力竭,真元耗尽,几无生理矣,始索救于余,若再不以甘温回其元气,病何由疗?而人何由活乎?此用温补之所以较多于寒凉者,实诸君有以成之也。盖群好清降,若特留一温补地位,以待余救其后,此余不得不用,而非好用也。好则必不验矣,验则定非好矣。故俗见谓余为好用,而识者则谓余为知用,为当用,为能用,为善用也。世之吠声者固多,而知音者亦自不乏,此亦毋庸置辩也。

——人之品行文章,其美恶只在本人,与他人无与,吾置之不论不议可也。若医之为道,一言之得失,即系人之死生,岂亦可不论不议,以为全吾厚道乎?若不论不议,而竟听人之受误致死,又何厚道之有?故凡一言之得,吾师之;一言之失,自不得不谆谆乎辩之。辩之者,诚欲著轩岐之理以冀人之生,非欲表一己之长,以形人之短也。孟子曰:杨墨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著。盖大不得已也,识者谅之。

——是集录自癸亥初冬,因科试后即辞谢医事,温习旧业。故将从前经验诸病总结一案,择其稍别庸常者,录存一册,请政诸友,以告无过,初未尝有意付梓也。次年春,家坦公之尊堂病困笃,强嘱余治,治之效。遂索是集代付剞劂,以申酬报之意。此出自家坦公之盛心,在楚实深惭歉。自揣原非专家,学识未能精到,其中或有偶然幸中,而于理未必尽当者,惟祈高明直削教我。[1]耳食:比喻不假思索,轻信所闻。

医话篇

兰丛十戒

欲奏医中之功,当先去医中之弊,约略计之,其弊有十。闲中一一拈出,榜之卧侧,以便朝夕警戒。偶为家坦公见之,欲附入《医验录》中。余止之曰:“此余暗室自矢,不可以告人也。”坦公曰:“使人同守此菩萨戒,即同证无上菩提,岂非灭度无量无边之大愿力,奈何秘之枕中,而犹存人我相耶?”余曰:“诺。”遂录一通授之,亦愿与同志者共戒之。如非同志,则听其吐骂可也。

一、戒贪吝

自炎帝尝百草,轩岐阐发精微,历代圣贤,穷极理要,著书立说,皆苦心救世,而非有自利之见也。故凡业医者,当仰体往圣之心,先存济人之念,不可专藉此为肥家之计。若专藉此以肥家,则居平必不求其术之精,临症必不念夫命之重,惟是较量锱铢,操约取盈。其所需药料,只以土产贱草,采割充囊,千方一例,糊涂应付,一切贵料,概置不用,即间一用之,必令病人自备,力有余者能自备矣,若属贫寒力既不能自备,而我又吝不与,不将坐视其毙乎?况猝急之病命在呼吸,病人力即能备,一时措备不及,亦与无力者同归于死矣,岂不重可叹哉!此贪吝之心与圣贤救世之心全相反者也。此余之所痛戒也。

二、戒粗疏

人生他事犹或可率意为之,独至医之一事,必须细心考究,临症倍加战兢,然后能审脉辨证,用药无讹。若心粗气浮,不耐思索,病中疑似,错误必多,至于倥偬稠杂之际,尤须细心检点,不可苟且草率,若只图收尽末利,打发一空,诊脉时如拈子着棋枰,指一落便起,人众则如走马看花,一览而过,不究病原,厌人琐告。口干便云是火,发热即谓有风,便闭即攻,泄泻即涩,胀满即宽胸,喘嗽即降气,遇痛即云无补法,失血遂恣用清凉,夏令必云伤暑,冬月定拟受寒。致一剂之误,十剂难回,一时之失,百法难挽,此孟浪鲁莽之流,直以人命为戏者也。此余之所痛戒也。

三、戒偏执

医人用药,最贵灵通,最忌偏执。灵通则头头是道,不但圣贤之书可触目会心,即舆人仆隶,闲言冷语,皆足以悟医事而通病情。若偏执,则虽前圣至正之言、至当之理,待其摹样而行,偏又倒装逆挈,无一是处。总由学不圆通,性多执滞,或泥某书之一字一句而不知曲畅旁通;或守一成之方而不知揆时度势;或因一时之偶效而终身守之不移;或因一味之偶乖而终身置之不用;或牢记从入之师说而一切名言俱置罔闻;或坚持一定之方法而百种病状一例施行。又或偏于学东垣而执定升补,或偏于学丹溪而执定清降,或偏于学仲景而执定峻重,或偏于学守真而执定苦寒,偏则不全,执则不化,胶柱鼓瑟,误事必多。此余之所痛戒也。

四、戒势利

人生有贫富之殊,贵贱之别,至于性命则一也,故医人之视病人,无论贫富贵贱,当如释氏之作平等观,不可稍存势利之见,分别高卑。窃怪庸流恶习,势利迷心,遇富贵人则加详慎,即学识止此,无可详慎,亦必故为迟徊思索,闭目点首,手势推敲,曲作慎重之态,使富贵人感其慎重之意而主顾不失,取利必多。至贫贱人索诊,则轻忽之,或此告而回答他人,或屡问而视向他处,或无资而吝解药囊,或哀求而凶言唐突,使抱病而来者反增病而去,此势利之徒,存心最毒者也。此余之所痛戒也。

五、戒妒嫉

今有医者焉,见理明而用药当,吾称之颂之,重其道之能活人也。有医者焉,见理未明而用药鲜当吾辩之,必详辩之,恐其道之误伤人也,皆非有私意存乎其间也。若夫妒忌之流,道既不高,惟恐人之高于己,非恐人之道高于己,恐人之利不专于己也。故见他人用药,必加诽议,其于不当者,议之固宜矣,其于至当者,亦必创为不经之论。谓某药不宜,某药有损,欲病人必舍彼以从此而后快,甚至服药已效者,犹必巧言恐吓,谓效于今必贻害于后,使愚夫愚妇,惧不复服,将既奏之功转败,已活之命复倾,其意不过欲取尽人之利也,遂尔不复顾人之命。此嫉妒之流,造孽至深而人品至下者也。此余之所痛戒也。

六、戒托名王道

古人用药,无论轻剂峻剂,总以君臣佐使配合得宜者为王道。若矜奇走险,于药性相反,而相为用以奏奇功,如甘草、甘遂同行之类,乃为霸道,以其虽奏效于一时,而不可为法于后世也。今人不知“王道”二字之解,但以药性和平轻微无力者,推为王道。服之不效,则解之曰:“王道无近功。”至药力峻重,君臣佐使配合得宜,实能起死回生,救危疴,活人命者,反视为霸道,谬之甚矣。如仲景,医圣也,《伤寒论》一百一十三方,其中非大发表即大攻里,非大苦寒即大辛热,非大泻实即大补虚,且一味数两,岂《伤寒》一书皆霸道乎?何为后世宗之不易也?近以医家不能认证,恐药味稍厚与病不对,遂显弊端,以致失名失利,故宁以轻缓不切之药予之。若轻病原不必服药者,服之而愈,则遂认为此药之功;若重病服之而死,则曰此种药岂能杀人,又可谢为非药之过。于是守为秘诀,父以是传诸子,师以是传之弟,但期保守身名无失厚利足矣,岂曾一念夫人之性命所系非轻,病之生死攸关甚重乎?故今之所谓王道,非谓其能生人也,谓其能牢笼俗眼耳。盖轻飘之药,医人可不用担心,病人又无所疑畏,旁人执方又无可辩驳。更一医视之,又无从诋毁,非之无可举也,刺之无可刺也。孔圣所谓德之贼也,而奈何尊之为王道哉?噫!如是之谓王道,窃恐病人其鬼道矣。此余之所痛戒也。

七、戒选药误病

医人之视病,当如明镜之鉴形。明镜之在台,未尝顾存一形于其中也,惟随物赋形,斯形无不肖,故医人亦不可预存一成见于胸中。惟随病施治,随症用药,则药之和平者可用,药之峻烈者亦可用,总期于中病而止。缘医家认证不真,又因缪氏《经疏》述药性之过劣,遂不待见病用药,先选药以待病,不遵古法,不按古方,惟恐药性与证不对致服之不安,招人訾责,遂将气味厚重有力者尽同毒草,一概删除不用。如六味丸,补阴药也,今则动云地黄滞膈不可用;八味丸,补阳药也,今则动云桂附辛热不可用;补中益气汤,气虚下陷之要药也,今则动云参芪助火不可用;六君子汤,治脾虚生痰之圣药也,今则动云白术、半夏性燥不可用;即至四物汤,乃养血之常药也,又曰当归辛温不可用。凡味厚有益人元气者,尽皆不用,惟选极轻淡清降者二三十味,如石斛、百合、扁豆、二冬、二母、二皮、花粉、黑参、桑皮、白前、苏子之类,无论中风、中痰、伤寒、虚损、久困、猝发之病,皆以此投之,初莫不谓和平无害也,而不知其大害存焉。以云补虚辅正,则如一线而挽千钧之鼎;以云泻实攻邪,则如寸草而撞万石之钟,欲其鼎之举而钟之鸣也,此必不得之数也。以故养瘿为患,使病轻者渐重,病重者顿死,犹之治国者,初未尝见其操刃以屠民也,然而大寇不为民除,大荒不为民救,酿成祸乱,忍视死亡,不杀之杀深于杀也。此余之所痛戒也。

八、戒恣用寒凉

甘温之药如行春夏之令,生长万物者也;寒凉之药如行秋冬之令,肃杀万物者也。故常服甘温之味,则气血充盈;日进寒凉之味,则气血衰耗。前圣云:人身赖气血以生,惟气血充盈则百邪莫御,病安从来?气血衰耗,则诸邪辐辏,百病丛集。可见司命者,当常以甘温益人气血,不可恣用寒凉以耗人气血。即有大实大热当用苦寒,亦惟中病则已,不可过剂。病去之后,即须以甘温培补,如国家不得已而用兵,平定之后,即宜抚恤残黎,休养元气,若穷兵黩武,好战不休,其国未有不亡者。奈何近日医家,语以温补药则云不敢用,至于大苦大寒如黄连、苦参之类,则信手轻投,并不萌一不敢之念。岂其不敢于生养,而独敢于肃杀,不敢使人气血充盈,而独敢使人气血衰耗乎?推其故有三焉:一则误信六气火居其二之说,而不得其解;一则认证不真。凡虚人偏觉火炎,内真寒者外偏显假热,不能审其火之为虚,热之为假,但就外貌治之,故信手用清,似对证而实与证相反也;一则用清不见破绽,盖温补药设一不当,其弊立见。前贤所谓温补药如阳明君子,苟有过,人必知之也。寒凉药投之不当,不即见其害。不惟不即见其害,初服反见其利,如虚炎无津液,口舌干涩,得清润之味亦觉暂快一时。信用不已,遂至于元气日削而不可救。前贤所谓寒凉药如阴柔小人,至国祚已移,人犹莫知其非也。所以皆视温补为鸩毒,爱苦寒为灵丹,相习不觉,伤命实多。姑就耳目所经见闻者,屈指计之。有停饮吐食反胃等证因于火衰胃寒者,日用黄连,致火益衰,胃益寒,粒米不能入而死者矣。有劳伤虚炎,日用花粉、黑参、知母、黄柏,致真元愈虚,虚火愈炎,则加黄连大苦寒以折之,致肺绝失音,胃败泄泻而死者矣。有吐血因于气虚不能摄血,亦用犀角、黄连,致气愈不固,血渐脱尽而死者矣。有三阴下利,概以治热利之法治之,用黄连、黄芩一剂而死者矣;有三阴久疟,仍用柴胡、鳖甲、黄芩、花粉而死者矣;有黄疸属阴,亦用山栀、黄芩、灯心、黄连而死者矣;有脾虚腹胀,反用黄连、童便,致脾衰不能进食,气衰便闭而死者矣;有中风脱证,亦用牛黄以引邪入里,且用花粉、黄芩、黄连,重损其真气而死者矣;有臌胀脉细,由命门火衰不能上蒸脾土,直用黄连、苦参灭其真火而死者矣。甚至有阴证似阳,用黄芩汤致不可救,用石膏白虎汤而立死者矣。如此死者,非死于命,死于药也。亦既目击心伤,不能匍匐往救,若犹不自加警惕,倘偶一错误,伤在他人,孽在自己。此余时刻懔懔,倍加痛戒者也。

九、戒趋时希利

俗人耳食,谁辨贱良;病者志昏,何知高下。况曲高者和必寡,[1]道高者谤偏多。齐人之傅无二三,楚人之咻盈千百。若悔卞和之鲜[2]人知,羡碔砆之易见售,遂舍夫往圣之所期,而思为流俗之所许。群尚轻浮,我亦如之。群尚清降,我亦如之;群尚平守,我亦如之。俗见动云是火,我亦固然;动云不可补、不可攻,我亦曰然。卑词媚语,趋附时流,逢迎俗见,何患名之不至而利之不归?然而病之真者弗问,病之重者弗问,病之猝急难缓者弗问,如是以图利,窃恐利盈而孽亦盈,利散而孽不与俱散也。此余之所痛戒也。

十、戒自满

戴叔明曰:医以活人为务,与吾儒道最切。则凡起一病,活一命,乃医人分内事,亦即吾儒分内事也,何足夸诩?况此中道理极精微,极变化。学问原无终穷,工夫不能间断,若因屡试屡验,辄自满足,不复研究探讨,虽得手于今,安知不失手于后?故须愈得手,愈读书,愈细心研索,兢兢乎以人命生死相关为念,庶无愧为司命。若曰吾道已高矣,技已售矣,利已归矣,吾更何求?而仍终日苦心役忐,博求无已耶?若萌此一念,即堕地之因,戒之!戒之!切勿犯此。[1]齐人之傅无二三,楚人之咻盈千百:典出《孟子·滕文公下》:“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齐也,不可得矣。”成语“一傅众咻”比喻学习或做事时受扰,不能有所成就。[2]碔砆:碔,古同“珷”,似玉的美石。砆,古同“玞”,像玉的石。医医十病

人有病,医亦有病。欲医人,先医医。人病不藉医,安能去病?医病不自医,安能医人?夫人病不医,伤在性命;医病不医,伤在阴骘。性命伤,仅一身之害也;阴骘伤,乃子孙之害也。第人之为病,多在百骸;医之为病,止在一心。心存济人,则诸病不起;心专利己,则诸病丛生。约计之,其病有十。大都非冒昧即妄诞,非残忍即贪鄙,非陷谀即奸狡非卑陋即恶劣。种种病状,皆根于心,皆根于舍人利己之心。不肖愧无越人术,徒深杞国忧。窃恐膏腴之入深,漫陈攻治之良剂。若不嫌苦口,不畏暝眩,而能细咀其味,猛吞其液,顿令荡涤邪秽,遂而超脱尘凡。亦切广救生灵,定然世受福报。又何必蝇营狗苟,病其心以邀名图利,致造孽无己也哉!

一、医医不学无术之病

医以生人,亦以杀人。夫医所以生人也,而何以亦杀人?惟学则能生人,不学则适足杀人。盖不学则无以广其识,不学则无以明其理,不学不能得其精,不学则不能通其权、达其变,不学则不能正其讹、去其弊。如是则冒昧从事,其不至杀人也几希矣!甚矣,业医者不可以不学也。

或曰:医安有不学者哉?医必有传,或传之于师,或传之于祖若父,皆学也。抑知恃此以为学,其去学也远矣!非谓其传者不足为学,亦以所传之不足尽所学也。彼仅恃其倾耳听受之逸,必不复有心思研究之劳。且既守其一成不易之规,则必昧乎神明变化之理。一若岐伯、越人、仓公历代诸贤圣,皆不如其师、其祖、若父之足信从也;一若历代贤圣垂训之书,皆不如其师、其祖、若父之口语为足凭也。咦!如是而谓之学,其学可知,其医可知矣。

故善学者,不论有传无传,总非求得乎古昔圣贤之理不可也;欲深得乎古昔圣贤之理,则非多读书不可也。自《灵》、《素》而下,以及于近代诸书,无不细心探讨。而又参考互订,就其旨归别其醇疵,辨其得失,弃其糟粕,取其精微,悉其源流,悟其奥义。夫然后识高理透,眼快心灵。凡遇一病,必认得准,拿得定,不为邪说所惑,不为假象所欺,不为俗说所挠,得心应手,实能起死回生,肉人白骨。以此言学则真学也,学真而术自神矣。岂仅仅得之听受之间,守其一成之规者,遂得谓之学哉?若仅恃此以为学,则必得其偏而失其全,得其浅而失其深,得其皮毛而失其神髓,得其俗套而失其真诠,甚且以讹传讹,终莫知其非者。

又且有一昧世法,只教人行医,不教人知医者。但授以保名获利之方,而于人之死生置之勿问。或示以不担利害之法,而于病之缓急置而不言,而学医者遂谓道在是矣。及其临症施治,非隔靴搔痒,即傍皮切血;非画饼充饥,即鸩酒解渴。此术之不精,由学之不足也。此不学无术之病,所宜急医者也。

二、医医脉症罔辨之病

凡医人用药须先认症,认症须先审脉。审脉明,斯认症真;认症真,斯用药当。于以疗病也,何难之有?然而难矣。凡有一症,即有一症之寒热虚实。寒与热相反,虚与实相悬。在两人,则彼与此各不相同;即在一人,其前与后亦非一辙。苟不有以辨之,其能不倒行而逆施乎?然其为寒为热、为虚为实,又不令人一望而知也。症之重者,大寒偏似热,大热偏似寒,大虚偏似实,大实偏似虚。若仅就其似者而药之,杀人在反掌间。此症之不可不辨也。于何辨之?即于脉辩之。

如伤寒脉浮、洪、数、紧,按之有力者,知其症为阳邪在表也;若沉而急数,重按有力者,知其症为阳邪入里;若浮大满指,按之如丝者,知其症为阴极似阳也。又如咳嗽一症,右寸脉浮数有力者,知其症为肺有实邪也;若浮软或沉小者,知其症为肺气空虚也。诸如此类,宜细心辨之。辨之至精,斯临症无骑墙之见,用药无相左之虞,而医之能事毕矣。

其奈近日医家,决不言此,但曰某药可治某病,某病当用某方。至问起所用某药某方之症为寒为热、为虚为实乎?则茫然罔辨也。其不能辨证者,由于不能辨脉也。甚矣,辨脉为尤要矣!奈何著名一世,远近推重之医,其吾见多矣。常屡告人曰:脉作不得准。呜呼,噫嘻!脉作不得准,更有何者可作得准乎?从来症之疑似难决者,于脉决之。今反云脉作不得准,是全不知脉者也。既不知脉,又何能认症?故无怪其每以竹叶、石膏治阴证,芩、连、栀子治胃寒。甚至脉已沉迟,犹云有火;脉已将绝,犹云不可补。总缘不知辨脉,遂令流毒至此。虽昔贤亦有从脉不从症,从症不从脉之论,抑知所谓不从者,正深于从也。如沉、细、迟、涩,乃阴寒脉也,而其症却烦躁作渴,面赤身热,若以此为热证而清之则毙矣,惟补之温之。不从其假热之证,正从其真寒之证,而非真谓症有不必从者也。又如狂躁力雄,逾垣上墙,此火热证也,而其脉却沉伏入骨,若以此为阴脉而温之则危矣,惟清之下之。不从其阴寒沉伏之脉,正从其热极反伏之脉,而非谓脉有不可从者也。总之,从其真,不从其假。不从者,其外貌;从者,其神髓。医家苟不辨此,未有不颠倒错乱,触手乖张者,一剂之误,命即随之。此脉症罔辨之病,所宜急医者也。

三、医医轻忽人命之病

谚云:医家有割股之心。若是,则医之爱惜人命也至矣。安得有轻忽人命者哉!然观于今而叹其言之不验,或是古昔之言而于今不符也?如夏谚所云:游豫休助。而孟子叹之曰:今也不然。则所谓医有割股之心,亦犹夫夏时之谚也,今岂其然哉!若观今时之医,不惟无割股之心,若并无援手之意。病家殷勤延医,竭心力,费资财,希冀医能疗疾以安生。而医人若漠不相关,守定故智,以缓不切肤之药,每味与以三、五、七分,否则与清凉反药一剂,便怀利而去。绝不踌躇审顾,以期药之得效,病之得生。迨缓药渐死,或反药立死,又绝无引咎之心,愧悔之意。异日他家延治,又复如是,是真以人命为戏也。其残忍惨刻,不较之屠人而尤加烈哉!

推其故,皆原于传授之讹,习俗之误,利欲熏心之害。闻名医之传人曰:药性勿厚,药数勿重,气薄剂轻,庶易于解手。是明教人以用药不必中病矣。为之徒者,是忍视起死也,非轻乎人命而何?习俗之弊,尤为可笑。谨遵名医妙决,谓病重切不可为人担利害,只与轻轻数味,仍留原病还他。嗟嗟!延医用药,原为去病,若仍留病,何贵乎医?既留病,则必不能留命。若留一轻病,必渐加重;若留一重病,必渐至死。还他者,听其从容自死之谓也。可以生而必不救之生,本不死而欲坐待其死,其轻乎人命为何如?至于利欲之熏心,不待较而知之也。

学医之初,原欲借此为谋生计耳,岂真是菩萨心,而欲以此救世哉?故见夫享虚名而得厚实者,必尤而效之。彼名医一概用轻微,即学其一概用轻微;名医一概用清降,即学其一概用清降。以为名医之所以致富者在此,吾能学之致富足矣。若必舍此而别求真能活人之法,非愚则迂。所以愈遵轻药易解之师传,共安于留病还人之习尚。一任急来,我惟缓授。所以往往有可生之机,必不用切当之药以相救;明明见相反之药,一惟随声附和以妄投。只恐失一己之名利,遂不顾人之死生。此轻忽人命之病,所宜急医者也。

四、医医遵守时套之病

天下事,莫便于套,而亦莫害于套。医而涉套,则至便而尤至害也。

夫病人之望医,犹望岁也。诚能用药切当,起死回生,以赴病家之望,岂非莫大之阴功?奈之何以宽缓不切之套应之,使病轻致重,病重致死,宁不杀他人以造己孽乎?无如今之医有不得不从事于套者,何也?有人焉,脱套用药以治人,必相与诽谤之,谗间之,使病人不敢服其药,使其道不得行而后快。若医者果立志救人,不图利己也,则固以道自重,不肯稍自贬屈,思所变计。无如业医者,皆以利己为事也。欲利己,则必效他医利己之法;欲效他医利己之法,自不得不同流合污,从事于众所共习之套,其套为何?其视病在影响之间,其议论为庸众所共之,为妇人、女子所共晓;其用药则不寒不热,不补不泻,又或宁寒无热,宁泻无补,气薄味淡,而又所用无多,不忧暝眩。所以为时俗之所喜,为时流之所尚。斯能合乎时宜,入乎时派,且能趋时而得名,行时而获利,故共推为时套。时哉,套乎!苟不遵而守之,何以享厚实而肥身家乎?如或不尔,即是背时之医。欲认真治病救人,徒为他人争死活,而不能为一己争财利也,岂计之得哉?此医之所以不得不遵守时套也。

况时套之学,学也至易。不必费心思之劳,不必多研究之苦,不烦按脉切理,不顾生死利害,不待读书讲求,不待深究药性,详查病情,只学一二最易入俗之语。凡视一病,便云是火;或病人自以为虚,则云虽虚却不可补;或云只宜平补,不可过补;或云只宜清补兼施,不可温补。只此数语,便以投病人之机,动旁人之听矣。而于药则单择轻飘无力及清降损真者,共计不上三十余种,便足横行一世。凡治一病,即此三十种中,每种各少许,无论寒热虚实、男妇老幼及轻浅危笃者,悉以此投之。正如戴宽大之帽,不必各合人头;又如咀屠门之肉,何须真充入腹。至若参、芪、归、术等项,稍有益于元气者,概行删去不用。诚恐味厚之药,一有不当,即显弊端,招人指责,以致失名失利。不若轻清之味,微微用之,虽不见功,亦不即为害,而孰知其大害存焉。邪炽不能为之攻,正衰不能为之辅。甚至虚寒已极,犹云有火宜清;危笃已极,犹云平守勿急。由是病人命登鬼录,而医人则病入膏腴矣!此遵守时套之病,所宜急医者也。

五、医医药似对症之病

甚哉!“似”之一字,为害非浅也。夫似则大远则不似者矣!岂非其似者之犹胜于不似耶?抑知不似之害,人易知;似之为害,人不易知。孔子曰:“恶似而非”者,不恶其非,而恶其似而非,良有已也。盖一于非,则人犹见其非,而非者可以改图;似,则人将信其是而莫辩其非,而非者终不知返,此似而非之为害甚于不似而非之为害也。若医之用药,坐此病者不少矣。

夫医之权衡,在于用药;药之妙用,期于对症。在医人用药,安有不以为对症者哉?无如今之所谓对症者,正其不对症也。如人身有一病,即有一味药对之;人身有十病,即有十味药对之。逐味按之,若无一味不对症也。识者从旁观之,却笑其无一味对症,何也?如发热,则用柴胡、黄芩、羌活、干葛之类,似也,至其热之为外感乎?为内伤乎?为阴虚、为中寒乎?不问也,但曰:此退热对症之药也。如头痛,则用川芎、藁本、菊花、秦艽之类,似也。至其头痛之为风寒乎?为血虚乎?为虚阳贯顶乎?阴证头痛如破乎?不问也,但曰:此止痛对症之药也。如腹胀,则用枳壳、大腹皮、厚朴、萝卜子之类,似也。至其胀之为食滞乎?为脾虚乎?为寒凝气结乎?阴水成鼓乎?不问也,但曰:此宽胀对症之药也。又如口渴,则用麦冬、花粉、知母、石膏之类,似也。至其渴之为实热乎?为虚炎乎?为阳邪入胃乎?为阴邪入肾乎?抑气虚无津,肾水不上升乎?不问也,但曰:此治渴对症之药也。如此之类,不胜枚举。彼所谓对症者,大都类此耳。

岂知古人用药,中多变化,有似乎不对症而实对症者,不仅在形似之间也。其用药之法,有如上病下取,下病上取者,若用上药治上,下药治下,则似而非矣;又有从阳治阴,从阴治阳者,若以阳药治阳,阴药之阴,则似而非矣;又有通因通用,塞因塞用者,若以通药治塞,塞药治通,则又似而非矣。此皆貌似而实非者也。如阳虎貌似孔子,若徒取其貌之似,则阳虎亦大圣人矣!孰知其为大奸大恶也乎?药之似对症而实与症相反者,亦犹是也。无如业医者,不求其真,但求其似。以真者人不知,似者人易晓。故一得其似,而医人遂自负其明,病人遂深信其似,旁人无由见其误,他医亦莫得指其失。此“似”之一字,易于欺人,易于惑世,易于入俗,易于趋时,易于见售,易于盗名,易为人信而不为人疑,易为人喜而不为人畏。讵知其药与病全无涉者,此一“似”;药与病正相反者,此一“似”也;药不能去病反增病者,此一“似”也;药期以救命而适以送命者,此一“似”也。“似”之为害,可胜言哉!此药似对症之病,所宜急医者也。

六、医医曲顺人情之病

医有为病人之喜近,为旁人所称扬,为群医所款洽,而实为医人之大病者,曲顺人情是也。

病人何尝知医,遇病辄疑是风、是火;病人安知药性,对医自谓宜散、宜清。医人欲得病人之欢心,不必果是而亦以为是,未必相宜而亦以为宜,其曲顺病人之情有然也。或旁有邻居亲友来探问者,意念非不关切,医理未必精通。然每每自负知医,往往自出己见。但知病起何日,始于何因,便向医人拟为何症;未知病是真相,抑是假象,轻向医人增减方药。而医人遂极口赞其高明,不敢自出主意。未举方,先谦恭请教;既举方,又依命增删,其曲顺旁人之情有然也。近医以随波逐浪为良法,以同流合污为趋时。前医用药有害,亦必不议其非;数医议论未善,闻其言亦必附和为是。不求病家有实效,只顾众医无间言。是以千病一方,千医一例。无论缓急,总无敢异同。其曲顺医人之情,又有然也。

夫其所以曲顺病人之情,旁人之情,医人之情者,何也?盖医人意欲取资于病人,苟拂其情,则病人必谓是坚持独见,不通商量,由是推而远之而主顾失矣。医人欲藉吹嘘于旁人,苟拂其情,则旁人皆议为偏执骄傲,不肯虚心,从兹望而却步,不复为之荐举矣。医人更欲互相标榜于医人,苟拂其情,则皆恶其攻人短,表己长,谗言布散,则声名减而财利去矣。此所以不得不曲顺人情也。

然吾为医计,果能学识高,道理明,而又认症真,用药当,实能起沉疴,救危命,何妨特立独行!每制一方,用一药,如山岳之不可动摇,依用则生,不依用则死。如或病人疑畏,亦必剖心沥血,为之析其疑,解其惑,使病人感悟,信服立效。在病人方称感不已,旁人自叹服不遑。医人即怀嫉妒,亦无从肆其萋斐之言。将不求名而名自至,不求利而利自归。又何必委屈周旋以图主顾,希荐举,避谗谤哉!无如医人未必能具卓然之见也。惟无卓然之见,而又恐获罪于人,失利于己,所以随风倒舵,唯唯诺诺,阿谀顺从,徒效妾妇之道,使人喜其谦和,忘乎司命之责,听人受误致死也。此曲顺人情之病,所宜急医者也。

七、医医轻药保名之病

曩常见病家危急之际,竭忱尽力,延请名医。名医用药不效,又更一名医。其方药大都相似,皆系极轻浮无力者,每味三五分,合成一剂,共计不过三钱有零。以病不能除,命不能挽,心窃疑之,得非名医不能用此种药,非此种药不能成其为名医乎?乃亲友多为之解曰:此名医保名之妙用也。盖其医至今日,其名已成,其利已盈,更何所求?若复认真用性重之药,设一有误,岂不失名?所以只用轻轻数味,留其原病,不至医坏,则无过可指,而其名乃得不损。余闻之,不禁叹曰:有是哉,名医之无良一至此哉!病家延请之时,举家仰望,竭力支持。药资之费几多,酒席之费几多,舆从工食之费几多,其为费亦不轻矣。在素丰之家,不难措办,若寒俭之家非借贷即质典,总为救命计耳。而医人于此不一念及,只期保名以为己,不想竭力以救人,不亦忍乎?抑思病家费如许心力,费如许资财,岂请尔来保名乎?或是人子忧其亲,或是父母爱其子,哀痛迫切,跪拜求救,而名医绝无矜怜之心,只照寻常故套,予以不痛不痒之药少许,甚至有虚寒将绝之际,犹与以清润数味而去。病家茫然不知,只以此药出自名医,便捧为拱壁,珍若灵丹,急急煎服。其病尚缓者,服之不见功,则越日又复迎请;其病势甚急者,服之随逝,则曰名医自然不差,此药何得杀人,当是数尽,命自难保耳。嗟嗟!不保病人之命,而独保医人之名,此心安可问哉?

且名医之计亦左矣。如果为名,则何不出其真实学问,审定病情,不可救则已,如可救则以重剂救之。况名医久为人推服,用药人必不疑。人所不敢用、不能用者,毅然用之,使病者起,危者安。人更啧啧称之曰,真医圣也,真药王也,此真名不虚传,高明迥出时流者也。岂不名益彰著,远近播闻。又何待兢兢乎恐药重有误,以为保名计乎?若用药有误,岂犹得为名医乎?又岂不用药以救命乃得保名,能用药以救命反令失名乎?吾不能为之解也。

或谓名医亦非专为保名,故意不肯用药。盖其所习惯者,此种不痛不痒之法,原非有真学问、真胆识,故不能用药,不敢用药耳。世俗素重其名,欲为回护,故以保名之说,曲为之解也。此论良然,然欲为其全无保名之念,则又不可。彼始之浪得其名者,此伎俩;后之终保其名者,仍此伎俩。曾见名医嗔其子弟,偶用一二味厚之药,则痛斥之曰:用此味厚之药,设一有误,岂不丧名!若是则名医实欲以此保名,而非他人代为之解也。呜呼!但欲自保其名,而不念病势之危急,人命之死生,良心丧尽,阴骘大伤。虽令阳受虚声,窃恐阴遭谴罚,名纵得保,而其不能保者多矣。此轻药保名之病,尤宜急医者也。

八、医医吝惜药料之病

医人用药,有如用兵。兵不备,不能御敌;药不备,不能御疾。不能御敌则国危,不能御疾则命危,医故司命者也。凡御疾之药,无论贵贱,皆不可不备;备而善用之,善用之而又不吝不惜,乃可谓之良医。良者,善也;良医者,善于治病之谓也。又曰:良,良心也。医有良心,不虚受人财,不忍伤人性命者也。

若今之医殊不然,药性即取其至轻,药料即取其至贱。惟是土产之物,每斤只值数分,每剂所值不过数文钱者,信手乱投。若药料稍贵,每斤以两计、以钱计者,概置不用。即或不得已而用,所用不过二三分。而此二三分,犹不出自囊中,必另使病家自备。若他药虽贵无复有贵于人参者,且所用不过二三分,能值几何,亦必令病人自备耶?在病家何能预备,势必取之于市中。市人无疗病之责,只有取利之方,每以假借之物充之。病家不知审择,不辨真伪,增入剂中。其数既轻微,其质又低假,岂能应手奏效耶?不但此也,乡落无药肆之处,又须奔走道途,向他方採买,在病缓者,尤可缓图;若病势急者,不独低假不灵,亦切时日难待,往往有谋得药至而人已不保者,此皆吝惜药料之罪也。若医果贫瘠,情有可原;乃有医已致富,而仍然吝惜不肯少用者,此其心果何心也?

余常与人曰:欲精医术,先端心术。心术端则心存不忍,不忍自不贪,不贪自不吝。无问贵贱,凡当用之药,必备而用之。即多用之,屡用之,而皆不惜。救一富贵人命,吾固无所亏;救一贫寒人命,吾固有所快。彼贫者于求药无赀、求生无路之际,吾以药生之,我所费无几,而彼所生甚多,宁不快然于心乎?彼贫人即不能报冥冥中必有代为报者,而况仁人君子之心,报与不报具非所计也。此则真良医也,真有良心而又善用药以救人者也!如或不然,忘其为活人术,而但以利为事,较镏铢,争毫末,一切价贵之药,吝惜工本,概不备用,而使缓急莫济,危困莫苏,虽不失利,却已失德。失利则失之东隅,旋收之桑榆;失德则不及其身,即及其子孙,良可畏也!此吝惜药料之病,所宜急医也者。

九、医医妒忌谗谤之病

尝读《诗》至“巷伯”之章,有曰:“取彼谮人,投畀豺豹。豺豹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因思《诗》三百篇,类皆温厚和平之语,虽怨而不怒,独此诗恶之深,怒之至,痛切言之,而绝无温厚和平之气,何也?良以彼谮人者,即妒忌谗谤之人也。以妒忌之心,肆谗谤之口,其为祸至烈,其为害至无穷也。斯人也,在朝则排斥忠良,在家则离间骨肉,处乡里则党邪攻正,处朋友则覆雨翻云。或损人财物,或破人身家,或坏人行止,种种恶戾,其害无穷,然犹未即令人死。

若在医道中,其害直令人死,何也?从来学识高明者,心愈谦虚;学识卑陋者,心多妒忌。妒忌者,恐高明之医功高而利厚,于己遂成冷淡生涯。故簧鼓其舌,颠倒是非,以惑乱人之听闻,使病人不趋彼而趋此,则其利可夺。若是则不过为利见耳,何尝欲令人死,而不知人之死实由之。

余亲见夫妒忌而谗谤者矣,窥病家有欲延某医之意,彼即预为谤之,谓某医切不可近,某医之药切不可尝。言之醇切似是一片盛心,遂令病家畏而终止,而病由之渐深矣。迨病家既延某医,则又谤之曰:虽取效于目前,必遗祸于后日。后日一复,不可复救。有明达者,不为所惑,得收全功;若愚昧者,闻而惊惧,改途易辙,使已成之功复败,得救之命复倾。则是谗谤于未延医之先者,阻病人求生之路也;谗谤于既延医之际者,绝病人救死之药也;谗谤于取效之后者,复令生者归于必死之途而后已也。

嗟嗟!彼既无活人之术,而又使病人无求生之路,无救命之药,而归于必死之途。其恶可胜诛哉?故曰:在医道中直令人死,其害为尤大也。夫所以为此者,无非欲损人益己耳。究之在人未必损,而在己亦未必益。彼活人之功昭昭耳目,虽一二人谤毁之,其如千百人称道之。即庸众之流,一时为所惑,久之窥破伎俩,方将讪笑之,吐骂之。虽复巧言如簧,讵复听之?徒然自丧其心,自作其孽,使人见而鄙之。其品益卑,其行益污,秽恶腥闻,真为豺豹所不食,有此所不受也。独不知有昊将何以处之耶?更有人焉,言甘如蜜,心毒如蝎。其妒忌之意,隐而不彰;谗谤之言,曲而不觉。此不令人知其妒忌谗谤,而实深于妒忌谗谤者,均为世人所深怒而欲取而投畀焉者也。此妒忌谗谤之病,更不可不医者也。

十、医医欺哄诈骗之病

医之中有其品至下,其为病至深而莫可救者,欺哄诈骗是也。

夫医之为道,贵诚笃端方,奈之何有欺哄为事、诈骗为心者?原其人道不足以活人,人皆弃之,门前冷落,衣食迫肤,百计图利,利卒不至,因而思一骗之之法。骗则不得不欺,不得不哄,不得不诈,是欺与哄与诈皆所以为骗之地也。患此病者犹之瘫癞痈疽,至秽至恶,人不常有,亦未尝无。姑就目击者言之:有病本轻浅,不药亦将自愈者,若人故为凶恶之言,使病人畏死而求治之念切;又夸以举世罔知,惟己独能,使病人欣喜而仰赖之心专。由是议定厚资,一药而愈,便自居功,怀利而去。此虽计端,却未杀人,其罪犹轻也。乃有病势危急,旦夕就毙,神仙莫救者,诸医尽辞,一医独任,力言包好,否则甘罚。病家喜出望外,不复惜财,骗财到手一剂而毙。此原是必死之人,犹非特杀,其颜虽厚,其罪犹可原也。

若夫命介生死之交,全赖得当之药以生之。而若人不识病情,不顾利害,动云保治。巧言蛊惑,议酬若干,先付其半;大言不惭,孟浪用药,使可生者不生,此真骗其财而又杀其命者也。更有他医服药有效,将渐次收功者,或已痊愈偶尔又复者,而若人巧说以夺之:或云前药不可再服,再服必将有害;或云前药补早,尚须清开,然后用补;或云服参太多,必将发作为害,宜以药解之;或云前药太温补,致有火起,只宜清补兼施。百种簧口,使病人疑惧,顿令弃彼从此,去生就死。又暗使旁人吹嘘,得财瓜分,共相夸奖,使病家深信而不疑,遂慨然先出财,后受药。孰知药与前医相反,人即与世相违矣。此皆骗财杀命,罪不容诛者也。

又有一种骗法,凡治一病即要病人合丸药,以丸药无从辨认,可任其欺哄故也。病人索方,则云此祖传密妙,从不传方;且多珍贵之物,即与方,亦无从觅药,惟议价代制。富者索以数十金,贫者亦勒以七八金。得财到手,仅以钱数一斤药应之。愚人多坠其术中,待悟破时,人与财已两亡矣。然后怨恨而吐骂之,有何益乎?

又有一种以丸药骗人者,不论病之轻重,只论药之贵贱。定例上料几两,中料几两,下料几两。富人则诺以用上料,贫人亦劝以用中料,必不能,亦必勒以用下料。世岂有富病恰当用贵料药,贫病恰当用贱药者乎?其如妇人女子不明此理,多为所哄,遂多伤命。

各种骗法,有身受而切恨者,有旁观而窃笑者,而骗人之医恬然不觉也。余非敢悬照孽镜,预使奸恶无遁形。第愿燃昏衢灯,欲使沉迷登觉路己而。极知此一种病最为难医,然非必不可医。释氏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乃知佛不难成,惟屠刀难放下耳。苟能刮骨涤肠,痛自攻治,放下欺哄诈骗之心,立变为端方诚笃之品。品高者道自高,能见重于人,必无亏于己。又何俟日夕劳劳,弄巧反成拙哉!妙药妙方,和盘托出。如讳疾忌医,不谅婆心,但嗔苦口,狂言吐骂,掷地咆哮,则当正告曰:人事昏乱,深入膏腴,纵有灵丹,不能下咽矣!请辞。破俗十六条

从来高妙之道,必大远于俗情,而庸俗之谈,最有害于正道,凡事类然,惟医尤甚。夫医之为道动关死生,尤不可狃于习俗,而不为之正其失,辨其非也。昔人云:刘、朱之道不息,轩岐之道不著。况俗说之背道,又非可与刘、朱同语者乎。因之根据真诠,破除谬妄,岂同妇舌好为雌黄?亦出婆心,虑能变白耳,识者谅之。

一、俗说万病皆生于火

又云人身之中,火居其二,故火病为多。又尝亲耳闻名医云:凡病皆是火,试看“病”字,下是“丙”字,丙乃火也。如此等说,莫不奉为格言,殊不知谬妄可笑。万病皆生于火,岂伤寒、中阴等证,亦生于火乎?气虚下陷、脾泻清冷等证,亦生于火乎?魄汗淋漓、气脱、血脱等证,亦生于火乎?脏寒腹满、水肿臌胀、中寒吐泻等证,亦生于火乎?所云火居其二者,以君火、相火为二火也。抑知脏腑各分阴阳,五行各居其二。君火属心,心属手少阴丁火,相火属三焦,三焦属手少阳丙火,火之为二,固矣。然肺属手太阴辛金,大肠属手阳明庚金,金亦二也。肝属足厥阴乙木,胆属足少阳甲木,木亦二也。肾属足少阴癸水,膀胱属足太阳壬水,水亦二也。脾属足太阴己土,胃属足阳明戊土,土亦二也。是金、木、水、土皆居其二,而独以火为二而畏之深、灭之力,何也?至名医所云“病”字以丙为火之说,余幼时从旁闻之,窃笑其与王荆公《字说》“滑”乃水之骨,同一见解也。后偶见笑话书中,有谑骂僧人一条,不觉拍案笑曰:“名医学问,正从此得来乎?”真匪夷所思也。其笑话云:有人问“病”字如何从丙?答曰:凡病是火故也。又问“疾”字如何从矢?答曰:凡病之来,如矢之速也。问者深服其解,因又问曰:然则“痔”字从寺,何也?答曰:子未知乎?其患处乃小僧人往来出入之所耳。此绝妙谑语也。而名医遂以从丙是火为妙解,认真凡病是火,而清之不已。设若作外科治痔患,岂不真欲杀灭僧人,拆毁寺宇耶?可笑极矣。

二、俗说我是火体,毫不可用补

此说误命最多。只闻风鉴家分金、木、水、火、土之形,未闻服药者分金、木、水、火、土之体。况又未闻有金体、木体、水体、土体,何得独有火体?人之脏腑,各分配阴阳、五行,又安有专以火为体者?其故由于病人偶为庸医所误,于不当用参之病,偏妄用参二三分,再或他药又复不对证,服之不安,而病人遂独归咎于参。医人又欲自掩其误用之失,因诳之曰:原来尔是火体,用不得参。病人遂梦寐志之,毕世戒之,虽至大虚大寒危迫之际,犹曰我是火体,切不可用补。庸医深信为然,遂束手不敢用补,坐视其死而不为救。“火体”二字之害,可胜言哉!余尝亲见许多病重命危之人,自执火体,坚不用参,余力为辟之,投以重剂参、附,得以回生者,不知几几。愿病人、医人细审其理,勿泥俗说,自误误人也。

三、俗说病虽虚却补不得

病人便深信之,抑知其说自相矛盾,为可笑也。病不虚则已,既是虚,便当用补,如何又补不得?如人既已饥寒,自当予以温饱,若云饥寒而又温饱不得,有是理乎?揣其意,以为虚而有火,故谓不可补耳。抑知虚而有火,即是虚火,正当用补,补则虚回而火自降。丹溪云:实火可泻,芩、连之属,虚火可补,参、芪之属。夫丹溪主滋降者,且云虚火可补,更复何疑乎?今人喜清降,动云吾学丹溪,至丹溪虚火可补之说,却又茫然不解。然则学丹溪者,单学其偏处、弊处耳?至真学识处,则全未领会也。如学书者,单学败笔,有何益哉?愿治病者,先审病,再用药。审定是虚病,便放心用补,无火固补,有火亦补。只论虚,不必论火,补其虚,火自退。如作文字,先须审题。比如此是“虚火”二字题,只从“虚”字上着想,方中题窍,若泛做“火”字,便通入“实火”之火矣。以虚题,通作实火之文,便不成文;以虚火病,通用实火之药,岂能疗病哉!奈何医家不审虚实,但执“补不得”三字,如“莫须有”三字一般,便断定虚人罪案,使监守虚牢中,安心待毙而莫之救,亦可哀矣。

四、俗说后生家不虚,不可补,又谓孩童纯阳,更不可补

守此俗说,所以杀人无算也。余尝亲见老名医为一后生治虚证,后生问:“可用得人参否?”名医曰:“尔今年几何?”答曰:“我二十岁矣。”名医曰:“二十岁便要用参,何时用得了?”闻者叹为名言,抑知此至不通之论也。用药只论证,岂论年纪?若实证不当用参,不但二十岁不可用,即八十岁亦不可用;若虚证必当用参,不但二十岁当用,即半岁孩童亦当用。若云二十岁虽虚亦不可用参,彼虚人岂能坐待数十年,然后用参以补之乎?况乎虚痨之证,偏多在少年人也。至于孩童,其质脆嫩,尤易成虚,薛立斋先生云小儿易为虚实。此“易为虚实”四字最妙。如食啖稍多即内伤,风寒一触即外感,此易实也。消导稍过脾即弱,表散略过汗不止,此易虚也。盖小儿气未盛,血未旺,骨未坚,肉未满,脾胃卑弱,脏腑空虚。如桃、梅诸果,未至成熟之时,其核尚软,核中之仁,犹是水浆。又如树木老干,虽斧斤不易伤,若初发嫩条,指略攀便折。孰实孰虚,不较然易辨乎?奈何不顾此脆嫩之质,而任意清之、散之、消之、降之。虚极则发热痰涌,吐泻交作,渐成慢脾。慢脾者,脾气欲绝而散漫无收拾也。乃又以牛黄、紫雪通利而镇堕之,其能复有生机乎?呜呼!孩童之欲得为后生也,难矣!后生之欲复为孩童也,易矣!

五、俗说清补兼施

今名家亦常为此说,遂相习惯,而不知其说之非也。“清补”二字,不能联贯。盖一清一补,彼此相反,如伯劳与飞燕,生性各分东西,不能强使合做一处,故宜清者,断不可杂之以补,补则不能清矣;宜补者,断不可加之以清,清则不复补矣。清之味必苦寒,其性降下,如行秋冬之令,肃杀为事者也,宜用之于病邪未去之时;补之味必甘温,其性升发,如行春夏之令,生长为事者也,宜用之于元气未复之候。故用清则曰清降,用补则曰温补。凡用药须先审病,审明宜清则清,宜补则补,何得模糊夹杂,于补之上加一“清”字,清之下易一“补”字。若用清又用补,既用补又用清,是南其辕又北其辙,使五脏神将何所适从乎?即清暑益气一方,乃为暑月壮火食气,故以此清其壮火,使不食气而气乃受益,并非清与补兼用也。且此方单为暑月而设,非可概施于三时体虚之人,并不可概施于暑月无火之人。惟痨证虚火上炎,则补以滋之,不似他证之可用温燥,却非补而又清,且虚火上炎者,一补火便降,丹溪所谓虚火可补是也。若用清则元气愈虚,虚火愈起,盖清之味必苦而下降,何柏斋云:苦寒之性,不久下注,下注则下元愈寒,虚阳被寒性逼而上行,则上焦复热愈甚。可见痨证有虚火者,亦不可补与清兼行,况他证乎?且痨证多有服八味而愈者,又有当用归脾、八珍及十全大补者,是补痨药中并不拘泥一“滋”字,而于凡补剂中,又何必牵搭一“清”字?乃世之为此清补之说者,缘医家认证不真,既似乎虚,又似乎有火,故创为清补兼施之名以欺愚俗,若谓是虚,吾用补矣,若谓有火,吾又清矣。因之相传有清补兼施之法,而庸流俗子遂从而遵信之,甚至大虚大寒,病势危急者,虽温补、峻补尚恐无功,而彼犹哓哓然曰:当清补兼施。讵知补力未至而清味迅行,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矣!愿司命者,究心真实医理,勿道听途说,狃于习俗而不之察也。

六、俗说用药宜轻浮,便于解手

尝闻有自诩其得师之秘传者,实此一法。若然则是名医之传人,单传以认证不真,用药不当,治病不效之法乎?此万不可为训也。解手云者,明是用药有误矣,一回有误,第二回解之,二回有误,第三回解之,若再有误,势不得不更一医解之。在病之轻而不至伤命者,犹可屡为更易,若猝中阴证、类中虚脱等证,命在呼吸者,禁得几回更易,几回解手乎?即使轻浮之药无害,然终不能起沉疴,救危命,反使因循增剧。名为无害,而实有大害也。呜呼!相传如此,安望有入轩岐之域,而登卢扁之堂者?医道之衰,人生之不幸也!更可怪者,用补益之药,则确遵轻浮之训,不过百合、石斛、葳蕤、扁豆之类,所用不过三、五、七分,犹之以发悬鼎。至于用寒凉药,偏又不顾性重味厚,黄芩、黄连、石膏、苦参等项,信手轻投,却如摧山倒海,使阴寒之证立刻见杀,又无怪乎名医传授轻浮之法,犹为缓手杀人之法也。

七、俗说附子有毒不可用

抑知凡攻病之药皆有毒,不独附子为然,所以《周礼》冬至日,命采毒药以攻疾,《内经》有大毒治病、常毒治病、小毒治病之论。扁鹊云:吾以毒药活人,故名闻诸侯。古先圣贤,皆不讳一“毒”字。盖无毒之品,不能攻病,惟有毒性者,乃能有大功。凡沉寒痼冷及伤寒中阴等证,非附子不能驱阴回阳,故本草称其有斩关夺将之能,有追魂夺魄之功。正如大将军临阵赴敌,惟其有威猛之气,有战胜之勇,方能除寇乱,靖地方,奠民生,安社稷。凡此等功,岂可责之文弱书生及谦恭谨厚之人乎?今人不思附子有起死回生之功,而但因“有毒”二字,遂禁锢不用,使阴寒之证无由复生,抑何忍也?又何愚也!且有病则病受之,亦无余性旁及作毒,即使有毒,却能令人生,有毒而生,不胜于无毒而死乎?况又加以炮制之法,尽去其毒矣,而犹必兢兢以有毒为戒,则愚之至矣。余尝亲闻名医自夸云:吾行医一世,一般不曾用一厘附子。吾屈指名医行道五十余年,此五十余年之中,岂竟不曾遇一阴证伤寒乎?若遇阴证伤寒,而彼必不用一厘附子,更有何物可代?何术能救此疾耶?此其所以遇阴证亦云是火,直以黄芩、石膏竹叶汤等,一剂杀之,比比而是,历历可指也。此则真大“毒”也。

八、俗说夏月忌用桂、附辛热等药

若则治病用药不必论证,只论四时可矣。夏月天炎,便用寒凉药;冬月天寒,便用温热药;春秋不寒不热,便用平和药。自古至今,有是理乎?且必夏月绝无虚寒之人,绝无阴寒之证,然后可抑知夏月不但不能无虚寒之人,而中阴、中寒之证,在夏月偏多,正如伤寒在盛冬,乃属传经阳证,偏要用石膏、大黄、三承气之类,岂以冬月天寒,便当忌用寒凉耶?若夏月本属伏阴在内,而人又多食冷物,多饮凉水或冷水洗浴,或裸体贪凉,故中阴、中寒之证,夏月更多,岂以夏月阴寒之证,亦忌用温热以视其死耶?在夏月,疟、利两证最多,而此疟、利中亦多夹阴之证,即当同伤寒阴证治法,非温补不能救,而况乎直中阴经之证,舍桂、附更将奚恃乎?第人不能辨认,故只知温热当忌耳。岂知寒凉杀人,易于反掌耶?往往见治夹阴疟、利,亦同治邪疟、热利法,直以黄芩、黄连、大黄杀之。遇中阴寒证,不曰中暑,便云受热,并不疑到阴证上,所以一直用白虎汤、六一散、香薷饮之类杀之。彼既杀之,而犹切切告人曰:暑令忌用辛热。辛热固忌矣,不知寒凉杀人亦当忌否?

九、俗说桂、附灼阴不可用

此说犹近似,人皆遵信之。然亦有辨,未可概以灼阴而禁之,以误人命也。阴虚者,畏灼矣;阴不虚者,亦畏灼乎?阴虚而阳有余者,畏灼矣,阴不虚而阳又不足者,亦畏灼乎?惟是阴虚而脉躁气盛、胃强善食者,方可用纯阴药,所谓壮水之主以制阳光,不宜桂、附、姜、术等一派纯阳温燥之气以灼其阴。若阴虽虚而脉软脾弱,食少气馁者,再用纯阴药,不惟孤阴不生,且使滞膈损脾,消削元气,须少加桂、附于六味群阴药中,使有一线阳光,以济其阴。如一夫而御群妾,方成生育之道。不惟不灼阴,正所以生阴,非欲加桂、附以补阳,正使桂、附引阴药之补阴。况又非合姜、术一派纯阳温燥之药,更何虑其灼阴乎?然此犹为阴虚者言也。至于阴不虚而阳虚,阳虚而阴弥炽者,即谓之阴邪,或为阴水上泛,溢于肌肤;或为阴湿生痰,涌于胸胁;或为浊阴不降,上干清道;又或阴气上攻,不能归元而作痛,阴寒凝结,不能运化而胀满。种种阴邪,正须大剂温补。培肾阳以逐阴火,燥脾土以除阴湿,升清阳以降浊阴,助命门以摄阴气,补土母以开阴凝,总非桂、附不为功。此桂、附之在所必用,欲其消阴而不虞其灼阴者也,所谓益火之源以消阴翳也。何乃不知分辨,概云桂、附灼阴不可用,于阴邪炽盛之证,犹必畏而戒之。此犹之严冬久雪而犹畏近日光,裸体冻僵而犹戒勿衣絮也。何弗思之甚也!

十、俗说治重病,先须用药探之,方为小胆细心

愚谓此非小胆也,非细心也,第无目耳。试看门前无目乞儿,以竹棒点地,探途路也,扪墙摸壁,探门户也。纵探知是路,又不知两旁是水、是山,前边是坑、是埂;纵探着有门,又不知是庙宇、是住宅,且不知是衙门、是朱户。何如有目者,一目了然,既看得清,又毫不费力、何等爽快。故治病而用探法,再探不着,即探着亦探不清。况从来重病最易哄人,大实偏似虚,大虚偏似实,大寒偏似热,大热偏似寒。探着相似处,必与真处相反,再待探着真处,而前之反药已不可救矣,此探之为害也。惟有目医人,一眼觑定病之真情,断不为似是而非之假病所眩惑。即于其真处,斟酌审顾,或大泻实,或大补虚,一发中的,使久病立效,危病立安,岂不直接痛快,何用东掏西摸,作瞎子行径。若危急之证,岂能待尔从容细探?又岂堪一探不着,复探几次乎?甚矣!“探”之一字,非良法也。

十一、俗说人有生来服不得参者

此医家误人,而人遂自误也。人参,一草根耳,亦一药耳。他药皆草根树皮,未见有服不得者,亦并未有服之而稍疑者。至于参,则未服先疑,因有谓生来服不得,终身不能服者,此必无之事,而人误信之,直至死而不悟也。夫参之为物,真有起死回生之功,第在病有当服不当服之殊,而在人断无有服得服不得之别。病苟当服,多服愈见功,病若不当服,即少服亦见过。今医家视参如毒,本不知用,而于不当用参之病,偏又误用三五分,用之不安,遂曲为之说,以为此生来服不得参者,而人遂深信之,终身守其说而不知变,以至虚脱危殆之候,犹戒医者曰:我生平服不得参,切不可用。而庸医以耳为食,信以为然。由是断绝回生之路,安心坐视其毙,真可叹也。

十二、俗说痛无补法

又云诸痛无补。此说未可尽非,然未可拘执,若执此说,杀人多矣。惟是新伤食滞,污血积聚,挟热下利及外患火毒证等痛,自然不可补。若脏寒阴证,气虚血涩,寒证下利,胃脘寒凝及外患阴毒等项痛证,非用参温补其能疗乎?前贤有云:人参能止胸腹痛。现以人参止痛,安可谓痛无补法?若执定痛无补法,必渐至死。故医之为术,贵灵通变化,最忌执着。若执着不通,虽遵《内经》语,亦足误事,况其为庸识俗见哉!然而“通”之一字,难言之矣。

十三、俗说产后服不得参

此极不通之论,不知出自何书,有一何引据而为此语,以误人命,遂令家喻户晓,莫不镂心刻骨而信从之。细究之,其说竟出自专门女科,惟其出自专门女科,故人更易听信。见有用参以救产妇者,必群力阻之,坐视其死而后已,此真不能为之解也。彼谓产后服不得参者,俗见恐其补住污血,不得行耳。抑知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滞,然气之所以滞者,气虚故也;气之所以行者,气旺故也,故必用参以补气,气旺则气行,而污血自行,必无补住不行之理。况产后虚证甚多,要紧处不专在行污,安可单为污血而置性命于不问乎?丹溪云:产后气血大虚,当以大补气血为主,一切杂证,皆以末治之。彼有杂证者,尚以补气血为主,若无杂证而一味是虚,岂反不当用补,而谓服不得参乎?又王肯堂《证治准绳》一书,其产后门中,首一方是独参汤,用参一两,产后眩晕者主之。奈何今人好死,医家既不知用参,病家又乐于不用参,一任产妇发寒发热,出汗作泻,神昏气乱,虚证百出,一息恹恹,犹必不肯用参。最喜专门女科,动加以产后惊风之名,于益母、泽兰通套药中,加以防风、柴胡、钩藤、僵蚕、秦艽、天麻、贝母、胆星之类,使产妇虚而益虚,虽欲不死,不可得也。可悯尤可恨也!

十四、俗说吐血服不得参

此说刘、朱尝言之,普天遵信之。一见血证,便云是火。固不可谓此证必无火,然不可谓此证必皆是火。如担夫出力之人,或纵酒受热之辈,初起自当稍稍清之,稍久血去多,便已成虚,而不得复谓之火矣。若富室娇儿、深闺弱质,未有不由于虚者,不待吐血后血枯气竭,然后成虚,在未吐血之先,原因虚而后吐,盖气耗则血出,气固则血止,血必从肺窍出。肺主气,肺气虚不能摄血,血乃走漏,冲口而出,且气虚不能吹嘘入经络,血亦渗泄聚于脾、升于肺,咳咯而出。故不独失血之后,当补气生血以复其固有,在血未止之时,急宜重剂人参以固其气,气固则血自固。所谓血脱者必益气,又所谓“有形之血不能骤生,无形之气所宜急固”也,此古人正治之法也。今人治此证,必曰有火,吾见其日用花粉、黑参之类以凉之,而血不止也;又曰是肺火,吾见其日用麦冬、贝母之类以润之,而血不止也;又曰是阴火,吾见其日用龟板、鳖甲、知母、黄柏之类以滋之,而血不止也;又曰气逆上行,吾见日用旋覆花、桑皮、郁金、苏子之类以降之,而血不止也;又曰宜去污生新,吾见其日用丹参、藕汁及童便之类以荡涤之,而血不止也;又曰宜保肺清金,吾见其日用百合、薏苡、紫菀、枇杷叶之类以保之清之,而血不止也;更有谓宜急于止血者,动以茜根、大小蓟之类以止之,而血愈不止也;且有用犀角、黄连大寒以冰伏之,而元气愈亏,血愈不止也。何也?总未得补气固血之法也。故人谓吐血不可用参,余谓吐血必须用参。人谓要用参,须待血止,余谓不用参,血必不止,直待血吐尽而后自止,夫待吐尽而后议补用参,晚矣!血已竭而难生,气已空而难复,遂令咳嗽、吐痰、发热、气喘,而损证成矣,无可救矣!此不用参之害也。故余谓参不可不用,而尤不可不早用。余实本于古先圣贤之良法,而非故与今人相反,创为不经之说以误人命,以造己孽也。余若妄言,鬼神鉴之。

十五、俗说某医用药稳妥,某病服药相安

此“稳妥、相安”四字,岂非上好字面?无如今之所谓“稳妥”者,非真稳妥也,俗见喜其稳妥,必将有大不稳妥者在也。今之所谓“相安”者,非真相安也,俗见幸其相安,必将有大不相安者在也。盖用药以中病为贵,服药以得效为凭。若不必求其中病而但曰稳妥,则不如用饮汤之为更稳妥也;不必求其得效而但曰相安,则不如饮白水之为更相安也。其真稳妥者,在于轻重得宜,补泻恰当,见之似可畏,服之必奏功,与病状似相反而于病情实相合,无一毫错误,无一味不切当。如《内经》所云:无盛盛,无虚虚,而遗人夭殃;无致邪,无失正,而绝人寿命。此则真稳妥也。若真相安者,重病服之顿减,轻病服之立除。“安”之云者,病却而复于安康无事之谓也。如《内经》所云:可使破积,可使溃坚,可使气和,可使必已。此则真相安也。今则不然,但见药性不寒不热、不温不燥,其味则至浮至淡,其数则至少至微,举方不令人惊,误服亦无大害,此今之所谓“稳妥”也。吾恐不痒不疼,养瘿为患,虽不伤人于目前,必贻祸患于异日。人方喜其稳妥,孰知其大不稳妥者,即由之而伏也。又若病人服药,不增不减,无是无非,到口无臭味之可憎,入腹无功过之可指,情形如故,瞑眩俱无,此今之所谓“相安”也。吾恐因循日久,邪气不退则日进,正气不长则日消。人方幸其相安,孰知其大不相安者即随之而至也。故今人问某医何如?则曰:也还稳妥。问病人服药何如?则曰:也还相安。盖犹云也还无害耳。此今人治病用药,只求无害足矣,不必求有功也。然既不能有功矣,宁得复谓之无害哉?此无害之害,不令人知而人亦卒不知也。

十六、俗说用补药要关住贼邪在内

此一语最易动人,最易害人,如新伤食滞、伤寒阳证、传经热邪、时令邪疟、结热下利、头痛发热、表邪方炽,如此等证,自无用补之理,亦必无妄补之人,何待有关住贼邪之议。彼所议者,不在此种实邪之证,而在阴盛阳衰,正虚邪凑,断当用补,断当急补,而不可游移延缓者也。如伤寒阴证、阴寒下利,及寒疟、三阴疟、夹阴痢疾、脾虚成臌、脏寒胀满、吐泻欲脱等证,俱宜以温补为主。正气旺,邪气自除,阳气回,阴邪自退,皆当急补,唯恐补之不早,稍一迟延,邪炽正衰,阴凝阳灭,命即危殆。乃亦以关住贼邪为词,戒勿用补,眩惑病人,使坚信拒补,以致倾命。如此俗说,真是贼邪,如前种种俗说,俱是贼邪,愿医家同以慧剑斩之。

医案篇

伤寒(含阴证)

虚人外感

戊寅五月中旬,道经屯溪,一人邀于路,托为其令亲诊视。其人年四十余,发热头痛,浑身痛,初服羌活一剂,无汗,病不解,又服麻黄一剂,亦无汗,病不解,其人素体虚,前医束手,谓如此虚体,已服羌活、麻黄二剂矣,岂可再而三乎?且伤寒书云:三汗而病不应者,不治。倘再用表药,仍然无汗,岂有生理乎?因辞不复用药。其家彷徨,连迎数医,纷纷聚讼。有一令亲,知余是日从此地过,特迎候为决之。余诊其脉,洪大数紧,确是伤寒太阳证。何故当此热天,又用此种表药,竟表不出汗?见其人体质甚弱,知必是元气虚,故无力作汗。因用柴、葛、甘、桔、荆芥、薄荷轻浮之味,加参八分,姜一片。服之烦躁,少顷,大汗一身,臭不可闻,各症立愈。盖彼原有重表药性在腹,故只用轻剂,彼得参力助其正气,则前之药性自鼓勇助威,将寒邪齐逐而出。

此虚人表散之法,实遵喻嘉言先生之教也,先生岂欺我哉!

停食外感(2例)

1.壬戌秋月,师成族叔祖之二令媳,患病七八日,头痛发热,腹中时有一物直上冲抵喉间,遂觉气不能转,口不能言,腰痛不能转侧。医者视之,云体虚又微有风,用防风、杏仁、麦冬、贝母、百合、杜仲、续断、丹皮、茯苓等药,服之愈剧。复延视之,批其案云:脉弱体虚,凶险之极,须寻高明商酌。师翁情急无措,拟为不起矣,至第八日乘便延他医视之。云腹中气上冲心,乃奔豚证也。方用肉桂,师翁疑而未敢用。乃邀余视之,六脉洪数而紧。余曰:“此感寒病也。”七八日竟未发表,故头痛身热不退。问:“腹中气冲上之时,按之痛否?”答云:“痛甚。”余曰:“此兼食滞,随气上升耳。于体固虚,于证则实,可无虑也。”用羌活冲和汤加神曲、麦芽、山楂、枳壳、半夏。一剂服后,半夜出汗热退,头痛止,腹中不痛,气亦不见冲上。次日用调胃承气,只用大黄钱许,微导之,诸症立愈。

2.丁丑八月,里中一男人,年甫十七八,患发热头痛。其家甚贫,延挨数日后方求医。服发散药一剂,有汗,通身热已退,惟胸腹上段常热,头额前常痛,上半身亦时时微汗出,下半身皆冷,腹中亦觉空虚如饥,而胸前胀满,食不能下,已经九日未进粒米,始彷徨而来求救于余。余诊其脉,寸口滑大有力,两尺滞涩,关脉亦软,备询其病状如前。余曰:“此冷食填塞太阴,又兼外寒侵入,交结固塞而不运化。今若消之,虽有食积,却有寒邪,非消之所能化;今若下之,奈邪在高分,未转入大肠,下之亦不动,徒损正气。计惟有吐之一法,为日已久,不堪迟延姑待也。”又思既有冷食,又有寒邪,则脾中纯是阴寒凝结,若用瓜蒂、盐汤探吐之法,必伤脾胃,寒亦不除。因熟思之,不觉跃然曰:“是当用止吐之药以吐之。”病者之父忙问曰:“既是止吐,何得又吐?”余曰:“胃寒作吐者,则以温药止其吐,今冷食固结不动,若不用温热之药,彼中气何能发舒?故必须温中之品,使脾胃融和,邪物自不能安,势必一涌而出,所以反能使之吐也。”遂予药一剂用:肉桂二钱,吴萸五分,炮姜三钱,炙甘草三分,木香、白蔻仁各八分,厚朴二钱,陈皮一钱五分。服后觉胸前温暖,遂嗳气。约一时,又将复渣服下,未几连呕数声,大吐一二盆,十日前之宿食并痰涎尽概吐出。仍令服姜汤,安卧半日,上身热退,下身温暖,头额已不痛,汗已不出,知饿食粥,不须服第二剂矣。

伤寒下利

丁巳秋月,潜溪友人汪虚老讳舟,号岸舫,清晨来馆,促余为其尊嫂诊视,即同往为诊之。不觉惊骇曰:“何沉重至此,经几日矣?”答云:“前自秋社日,吃羹饭稍冷,又穿夏衣,风起怯寒,夜遂发热头痛,迄今九日矣。初请医视之,因自乳子,恐体虚,使用参数分,热不退,更加泻利。云是脾虚又用白术,利益甚。前请教某先生,用肉豆蔻、砂仁、扁豆等药,愈不能饮食,作呕。至今身痛,热不退,一昼夜利二十余行,而食粥不过半碗,危甚,故烦酌之。”

余视其舌黄,苔积厚一分,毫无津液。余曰:“此伤寒中挟热下利证也,脾得补而邪弥炽耳。太阳挟热利,亦有用人参桂枝汤者,内有人参、白术,然彼以表未除而误下,以致脾虚,故当用参术。此因停滞起,并未用下药,则脾实可知。实而补之,是谓实实,害莫大焉!愚意当遵仲景用葛根连芩汤,以清解为主。”遂用葛根、黄连、黄芩、甘草,加茯苓、泽泻、薏苡、木香、生姜、神曲,服二剂而利减,进粥食。

第三日因邻家接某名医,乘便迎视之,用花粉、苦参、青蒿、泽泻、扁豆、谷芽、旋覆花,云舌上不过是白苔,不必用黄连。服二剂,又复不进饮食,下利又甚,且觉烦闷。仍邀余视之,余曰:“如此黄苔满舌,且干燥之极,奈何云是白苔?”因问名医来已晚否?是灯下看舌色否?曰:“然。”余曰:“是矣。凡物黄色者,灯下视之都成白色,此所以错认真黄苔为白苔出。以苔之黄白,辨热之轻重,所关不小,安可草草忽略?愚见谓此证当以黄连为清挟热利之主药,无此一味,病势必增。”仍照前方,加厚朴五分。服五六剂,粥食渐增,利渐少。

时余过吕村贺寿,稽阻二三日,归复为诊之,脉又变矣,惊究其故。答云:“因某云黄连不可多服,某虽知医,亦未可过信,故两日未服黄连。”余笑曰:“我知医者,固不可过信,彼不知医者,又可轻信乎?”仍复加黄连,服五六剂,一昼夜只大便二三次,舌苔渐退,脉数渐平,惟身热未尽退。余曰:“利少食多,则正气自旺。正气旺则邪气自不能容。日内当得大汗一身,而羁留在经之邪始出,身热始尽退。”是日药内倍苍术,加柴胡,使邪还于表。服后至五更时,果大汗一身,臭秽不可闻,热退身凉,舌苔尽去。腹内空虚,喜用饮食。再用白术、山药、扁豆、茯苓、甘草、当归、白芍、薏苡,仍用姜炒黄连二分。调理十剂,而后大便如常,饮食复旧。药中用黄连,虽前后加减轻重不同,共计服过三十余剂,始收全功。

可见有一病,必有一病之主药。如作文之有题旨,始终不可失也。

伤寒热结在里(3例)

1.甲子年七月中旬,在省应试,汪虚老令兄殷候先生亲来迎余为[1]令爱诊视。令爱适江文澜兄,在省中住家。为诊脉,两寸微浮,关尺俱沉数,舌有黄苔。问其病由,云自某日起,发热,浑身痛,胸腹胀闷,已经七八日矣。医云是停食,日用消导药,时作呕,又加干姜、肉桂。昨五更时,忽大发晕,死去,手足冰冷,牙关紧闭,逾一二时方回,前医又云是虚极。余问:“有汗否?”答曰:“无汗。”余曰:“误矣!此伤寒热结在里之证也,用姜桂则益增其热,是以晕死非晕死,乃发厥也。热结于内,手足反冷,乃阳厥似阴,宜下之。但两寸脉微浮,仍发热身痛,表邪未尽解,不宜骤下。今仍用表药一剂,使微汗出,热退痛止,明日再用大黄,病可立愈矣。不必虑其体虚,体虽虚而证则实也。”用羌活、防风、干葛、柴胡、陈皮、甘草、秦艽、川芎、生姜。一剂服后,微有汗,热退身凉,浑身痛俱止。次日用小承气汤加减,只用熟大黄二钱。江兄携方与前医并略知医者酌之,俱云体虚不可用大黄,服大黄要直泻不止。江兄畏而不敢予服,连隔五六日,大便究未通。每日服扁豆、陈皮之类一剂,再只嘱其饿,粒米不许入口。

最可恨者,江宁淮扬一带医人治伤寒,其六经正治之法全然不知,只是叫病人饿,其中饿死者不知若干。余向在扬州,见病人一饿二三十日,气已将绝仍不许进粒米,忙劝其家速予粥食,遂不药而起。又见病人饿几死时,万分难忍,暗自偷窃饮食遂得生者。诸如此类,指不胜屈。可见病死者少,饿死者多,然饿之致死,而病家与医人,决不知是饿死,但云此病不能救。噫!亦何愚也。不思病伤寒者,既受寒邪,伤其元气,又或汗或吐或下,重伤其元气,全恃胃气渐回,庶几元气渐复耳。若一饿数十日,胃气何由开?元气何由复乎?即无病,人饿二三十日亦死,况重伤元气之病人乎?但须饮食有节,只宜稀粥,借谷气以养胃气,由渐而进,不宜骤食、多食、杂食,以致食复。故《伤寒论》只戒多食肉食成食复之证,非谓粒米不可入口也,向有志欲作一“伤寒不宜久饿辩”,以救无辜饿死之命,终年碌碌,有志未迨。因此证亦令长饿,不觉有感而发。

维时病人终日僵卧不动,渐几乎殆。适值文澜兄之令叔祖宗一先生来省应试,即假寓渠宅。文澜兄谈及乃眷病困,某予方未敢服等因。宗一先生叨责之曰:“某先生真是神仙,有此机缘恰得诊视,奈何犹不依方服药?”遂复浼殷翁来迎余。余仍照前方,嘱令先食粥一碗以开胃气,再将药服下。但恐大黄轻微,仍打不动耳,毋畏其直泻不止也,服后果仍不大便。次日仍加元明粉以润之,大便遂通,腹内顿宽。嘱令听其每日食粥四五碗,由渐而多,断然无碍,不必依本地医生只是长饿。如言日进粥食,不再剂而愈矣。

2.乙丑冬月,隆阜一戴兄,年近三旬,病伤寒六七日。初用表剂,药轻未得汗,胸腹不舒,四五日未大便。遽以巴霜丸下之,反觉满闷,胸前胀痛,扪之高起,按之坚硬。或视为寒凝,或视为食积,或视之痰塞,各试一剂,俱不效,始迎余视之。

两寸脉数甚,询知前番所用之药,知由表邪未解,便用丸药下之,引邪入膈而为结胸证也。幸今头仍痛,身仍热,表犹有邪,未尽入里,犹是小结胸,当用小陷胸汤,然须解尽表邪方可用陷胸汤,否则又蹈前辙矣。路远不能次日又来,又无暇留宿,只得一时立二方,备药二剂。前一剂用:防风、羌活、柴胡、干葛、川芎、秦艽、陈皮、甘草、生姜。次剂用:川连一钱,半夏二钱,瓜蒌仁三钱,厚朴、陈皮各一钱,姜三大片。嘱令先服防风、羌活表药一剂,待热退头痛止,然后服次剂。尽此二剂,诸症可痊愈矣。别归,过五六日,病人亲至舍称谢,云蒙惠药二剂,挨次服下,其应如响。服头剂,果即热全退,头痛止。服次剂,胸膈顿宽,便思食。今再请教,当如何调理?为诊之,脉和平,病痊愈,可勿药矣。因其远来,予轻轻和中药二剂而去。

3.丙辰年九月,梅村叶兄,字兰友,患伤寒经九日矣。更历七医,日益增剧。九日以来,饮汤不进,大热不退,昏沉谵语,未得闭目一睡,呕哕不止,鼻珠煽动。歙中名医俱已延遍,绝无寸效,举家彷徨为不治矣。仍有望八老堂,更加忧虑。时王子赤山,晤其长令兄孟亢[2]先生,道及见余立起数危证,因肩舆来迎。

余往为诊之,其脉浮洪数实,舌苔黄厚。阅其从前所用诸先生方,初一剂只用羌活三分,次日即用石膏三钱,不觉惊叹曰:“此病之所由深也!”此后则有用二陈汤者,有用苏子降气汤者,有用清热化痰药者,有用消导者,有用小柴胡汤加竹茹者。其最后一名医方,因热久不退,用青蒿、地骨皮、丹皮、贝母、麦冬、旋覆花之类以退热化痰,不觉欲笑破口颊。余曰:“诸方中惟小柴胡一方稍近似,然亦似是而非。此病却非半表半里之小柴胡证,乃表证未除里证又急之大柴胡证也。为今之计,仍宜用大柴胡两解表里,病可立退。”然余非久著名医,且病人十日未进粒米,见有大黄下药,宅中必不信用,可奈何?无已,作一变通之法,不必照定古方用药。正如作文用先辈文章,只用其意,不必用其词可也。遂定方用:半夏、苍术、陈皮、茯苓、枳壳、枳实、厚朴、柴胡、前胡、香附、黄芩、黄连、木香、槟榔、生姜三片。两令兄持方沉吟,似不甚当意,又以名医尽皆治过,再无他法,姑用试之。余坐俟其照方备药一剂,煎服下始辞归。归未至中途,而病者便已得睡矣。醒后吐出浓痰碗余,呕遂止,下边不住矢气,胸膈顿舒,遂索粥食,食后又复睡。是夜睡三回,食粥三回。

次早又迎余至,备告夜来见效情状。诊其脉,脉已稍平,舌苔与身热俱退其半,精神清爽。谓余曰:“昨妙剂下咽后,顿觉此身坠下在床,从前数日,总如在云雾空中,且浑身手脚俱如被绳索捆住,服药后,觉尽解其缚,手足展舒,不胜快畅。非独安卧、进食、吐痰、止呕等项而已,何神效若此也?”余仍照前方,倍苍术,加薄荷,再一剂。是夜一睡直到日高,醒后大汗一身,臭不可闻,复迎余视之。六脉尽和平,身凉,舌苔尽退,腹中知饿。余为称贺,十日来,如许重证立地冰释矣。毕竟大便燥结未通,越三日,每日能食粥七八碗,胃气已大回,渠家已放心矣。仍用大黄钱余,通其大便,遂平复如初。

其四令兄明楚兄询余用药之意。余曰:“此病虽愈,方实可笑。最不可解者,用木香、槟榔。然余实费苦心,因大黄不肯用,故用此以代之。夫木香、槟榔,何能代大黄?抑知有说焉。盖邪热入胃,用芩连以折之是矣,然终不能驱之使外出,故用木香、槟榔以坠下其气,服药后果不住矢气,则腹中之渣滓虽存,而邪热之气已尽驱出矣!余观其呕逆之声中有湿痰胶结,故用姜半苍陈以燥去其痰,痰去则胸膈宽而呕逆止。上去其有形之湿痰,下泄其无形之热气,胸腹中不泰然舒畅而思得饮食者乎?又思身热头痛,一团表邪全然未解。原意大柴胡汤中仍加羌活以解表,然病已十余日,若用羌活,犹之大黄,均为宅中所畏,故代以苍术,使开其腠理。初剂服后,即进饮食,则正气已渐回。正气一回,而邪气自不能容,其在表之邪已跃跃欲出。次剂再倍苍术,又加薄荷,虽云去舌苔,实佐发其汗。故次剂服后,而十日在表之邪遂乘势尽出,臭汗一身,而里外两解矣。此以意为之,伤寒门中无此汤头,病虽愈,此方不可予名医看,彼必笑为不通。”

越一月,复晤明楚兄,谓余曰:“先生之言,果然不差,日前见某名医,询舍弟之恙如何得愈。余道及赖先生之妙手,并以尊方示之,某先生只是摇头。”余戏语明楚兄曰:“名医若不摇头,令弟之命摇头矣!”相与一笑。[1]适:旧称女子出嫁予男方。[2]肩舆:人力轿子。

伤寒失表(3例)

[1]

1.壬戌初冬,汪右老一仆妇,盛使天贵之妻,有七八个月孕,[2][3]患病半月余。时因县父母在潜口点保甲,余过其宅,盛使天贵乘便托为诊之。寸脉沉数而紧,余曰:“此伤寒失表证也。”问其病由,云自某日发热头痛起,至今半月余未退。头与浑身仍痛,又觉虚极气喘,说话气接不来。视其前所服诸方,初起发热,因有鼻血,遂云有火,用黄芩、黑参、花粉、山栀之类。继又因其怀孕,疑系血虚热不退,又用养血药。继又因其气喘,云是气虚,又用黄芪、白术等药,经历数医而诸症如故。余视其舌色红紫,鼻珠煽动。余曰:“此风寒闭入肺窍,久久不出,故而作喘,非气虚也,幸尔仍发热,邪气可还从表出,否则为害不浅矣。”余归,予药一剂用:麻黄二钱,羌活一钱,防风八分,细辛三分,苏梗七分,甘草三分,桔梗六分,杏仁八分,生姜三片。服下浑身微汗出,半夜热退,头痛浑身痛俱止。次日遂不复喘,自己亦不叫气虚矣。仍予寻常疏散药一剂,撤其余邪,而半月之病立愈。[4]

2.乙丑春日,本庠许师尊一仆妇,素禀质极弱,已二十余日发热不退,烦躁不安。在城诸医,咸谓是阴虚,皆用六味地黄汤加知母、黄柏、黑参、花粉之类。病日益重,余适至城,便中往候许师尊,即嘱为病妇诊之。

脉数而紧,按之有力,口干,舌有黄苔,头与浑身俱痛。余曰:“此伤寒失表也。虽日久,尚宜汗之。若清润滋补,则表邪固结而不出,所以发热作痛而无巳时也。”因用羌活汤兼柴葛解肌汤,加姜二片。服一剂,汗出热退,头痛一身痛俱止,便安神熟睡,二十余日之病立愈矣。许师尊因叹曰:“人皆谓吴天士好补,此则他医皆用滋补者,却用发散一剂而愈,可见人言皆妄也。”

3.甲子九月初旬,下第归里,抑郁无聊。因思此一回辛苦,虽未能搏一科名,然救活数命,亦慰私衷。正无事聊自解嘲时,子与舍弟来,邀同为一族弟诊视。此弟孤寒之极,其一枝派只此一人,与里中[5]一族嫡股,故里中号为“通村对半”。因此一人关系不小,故邀同往为诊之。

询其病因,云自某夜旅店中梦遗,次日又遇大风雨,归即恶寒发热。某医谓是疟,遂用小柴胡汤,服数剂不愈。又有人劝彼往见俗呼为“张一帖”者,因梦遗后得病,遂疑是阴证,用附子亦不效。历今二十日矣,浑身麻木,热总不退,胸前、左手腕及小腹右旁肿起三四块,饮汤不能入口。余诊其脉浮洪数紧,余曰:“此伤寒失表也,其肿处则欲成流注矣。若流注一溃,如此贫人,何力服参?则此命不能保矣。”急急予大发散药一剂,用:羌活、柴胡、干葛、防风、川芎、陈皮、甘草、桔梗、秦艽,服下即大汗两身,热尽退,浑身遂轻松,知痛痒。服复渣药后,诸肿处遂平一半。次日再予清解兼消散之药二剂,肿处尽散。惟小腹下一块仍有鸭蛋大,牵引作痛,正成疝气矣。余思此证虽非阴证,然从梦遗后再受寒起,肾脏独虚,寒遂乘虚而入,故而寒气凝结此处不散。肝肾阴脏,非温之不可,用肉桂、吴萸、炮姜、川椒、小茴、青皮、半夏、橘核、泽泻,连服三剂,此块亦消。[1]盛使:亦作“盛价”,对别人仆役的尊称。[2]县父母:旧时对知县之尊称,比喻如民之父母。[3]保甲:宋代自王安石始创的一种户籍制度。若干家编作一甲,设甲长;若干甲编作一保,设保长。[4]庠:古代称学校。[5]嫡股:嫡,嫡亲,血统最近,封建宗法制度下家庭的正支。股,事物的分支或一部分。

伤寒误清(4例)

1.癸亥年四月,项左宜兄之令岳,竭田人,姓胡,字培生,患伤寒至第八日,人已昏沉,医者谓必不治矣,已托乃婿为买板备后事,乃婿左宜兄托余往为视之。

其脉浮洪数紧,发热,头与浑身俱痛,面与目珠及一身俱发黄,口中燥渴之极,一夜约饮汤水一桶。视其前两日所服之药,乃黄芩、山栀、花粉清热解渴之剂,而渴愈甚,热愈不退。前医更用黄连、石膏,幸药未服。余曰:“头痛发热,表邪未除,即用寒凉以凝之,表邪如何得解?且以阴从阴,更将引邪归内,安得不燥渴发黄?伤寒太阳经用白虎汤者,以大汗出后大渴不解,故用石膏。今发热无汗,不思解其表,而以寒伏其里,其不死也几希矣!”

余思伤寒太阳及阳明经中发黄证,用茵陈蒿汤,内有大黄。然此证表邪未去,大黄非所宜,惟用茵陈五苓散能解太阳入腑之邪,又以利小便而去湿热,内加羌活一钱五分,川芎五分,防风、柴胡各八分,以重解其表。急令煎服,且嘱之曰:“服头药后如发躁,即是要作汗,不要怕。待有汗出,即不必服复渣药。”服药后果烦躁之极,将衣带尽扯断,幸先予说明,其家人不至忙乱。未几大汗淋漓,浑身痛头痛俱止,遂安神熟睡矣。夜复发寒热,至三更复出汗一身,此后热不复发,亦不复作渴,不但吃粥,并欲吃饭。次日照前药去柴胡、羌活、川芎,加山栀、薏苡,服二剂而黄色尽退,饮食如常。

病者发汗之次日,其前原医在邻家看病,有携余方示之者,云某病之危,服此表药得愈。前医者大发议曰:“伤寒八日,如何还表得?此命休矣!”而孰知彼云休者不休,前云不治者竟治耶?余初举方时,即知俗医不解用表之理,因批于方案曰:仲景云日数虽多,但见有表证而脉浮者犹宜汗之,奈何云八日便不可表耶?且太阳一经有留连半月二十日尚可表者,况七八日乎?彼医未读仲景书,辄敢医治伤寒,余方中引经立案,彼又不解,且病已愈而犹生议,真不知其为何心?

2.一族伯母,即汪虚老之令岳母也。甲子年将七旬,五月间患感寒已经六日,服药不愈,人事不清,胸喉间一片痰声,彻夜说鬼,耳聋舌缩,危急已极。第七日,汪虚老至舍,邀为视之。

两寸脉浮紧,两关滑而带结。阅其前方,悉皆麦冬、贝母、花粉、黄芩之类。余曰:“表有寒邪,中有寒痰,医不用温以散其表,复又用寒以结其里,遂至如此其危也。”余用二陈汤加羌活、川芎、苍术,重用姜汁,服药后吐出痰碗余,亦微有汗,人事遂清,热尽退,便进粥食。次日复视之,脉沉细而迟矣,舌纯黑。用六君子汤加附子一钱,用人参一钱五分。连服二剂而舌黑退。服三四剂而平复如初。

3.乙丑夏日,本县父母靳公一管家病大发寒热,迎余至署。见其人魄汗淋漓,诊其脉,浮数虚大,按之绝无。其时正将服药,余问:“此药从何来?”云是城中专治伤寒者。余问:“据此专治伤寒医人,认是何病?”答云:“彼认是疟疾。”余曰:“危矣!危矣!彼认是疟,必用小柴胡汤,内必有黄芩,若服此一剂,神仙不能救矣。”索方视之,果是小柴胡汤。急令将药倾去,另为立方,用附子、肉桂、炮姜各二钱,白术一钱五分,陈皮、半夏各八分,茯苓、泽泻各一钱,人参四钱。靳公见方惊骇,问:“如此大热天,奈何用此大热药?”余答曰:“治病只论证,不论天气。若云大热天气,不当用大热药,则大热天气便不当害大寒病。此乃中阴、中寒之证,即俗所谓阴证伤寒也。不用热药便不可救,不用大剂热药,亦不能救。”力为剖析,始信服。服后大热遂退,二便俱利,汗少安神,始信心无疑。

次日又迎余至,病人又觉发寒,但不似昨日之甚。问余:“今又发寒,得非疟乎?”余曰:“非也,此发厥耳。昨未得热药,故寒战非常,寒退遂大热,所谓厥深热亦深也,昨已服热药,今日寒战遂轻,寒后热亦必轻,所谓厥浅热亦浅也。”仍照前药,再子一剂。次日,果不复寒热。若是疟疾,岂能二发即止乎?仍如前重剂,嘱服五日,方能进粥食。然后各减其半,加当归,服十日而痊。靳公因叹为认病如神。

4.桓若家叔,向在汉口,于甲子年八月十四日渡江过武昌,舟中感冒,回本店即服发表药,微汗热退,外感证已愈。惟饮食不进,胸膈不宽,想有食滞故也。汉上有医欲下之,又一医云年过六旬,不敢下,当为清开。噫!若有食滞,法当下,否则从容消导,犹可言也。若清,则愈滞矣,此“清”之一字,即致病之源也。此医遂添山栀、花粉、麦冬之类,膈愈不宽。因是岁夏秋酷热异常,遂疑积热在胸,更用黄连、石膏,服之愈剧,口干作渴,舌燥如锉,每日勉强饮米汤半碗,只喜食西瓜雪梨,日啖数枚。如此者四十日,吃过西瓜数十枚,雪梨二十余斤,而医必谓热极不能清开,仍日投以前药,绝不效。病人彷徨,归里调治。另扳一医在舟中服药,医者立案云:亢则害,承乃制。此是阳亢之极,无阴以承之,故热不解,当滋阴以抑阳。每剂用川连八分,生地二钱,余亦天麦二冬、知母、丹皮之类。一日服二剂,每日又服黄连一钱六分、生地四钱,而口舌干燥益甚,仍前不能饮食。

九月尽,抵家,余闻之甚惊骇,急往候之。见其形容枯槁,瘦骨如柴。细询如前病状,阅从前诸方案,再为诊脉,极浮极数,按之似鼓革。余思仲景云“浮则伤胃,数则动脾”,此脾胃受伤之脉,并非火热亢极之谓也。然服药许久,脾胃岂有他伤?即多服寒药以伤之也。况此脉按之如革,仲景又云“弦则为寒,芤则为虚,虚寒相搏,而见革脉”,其由误服寒凉,夺其正气,而为寒为虚无疑矣。小便甚急,欲出不出,短涩而黄,乃由气虚不化,停蓄许久而后出,小便必黄,不可以色黄而卜其为热也。其口舌干燥者,由过服寒凉,寒从火化,故反似热。且以寒药夺其正气,气虚无津液上升,故舌干涩,切不可更服凉药。

桓叔曰:“我意专托老侄,但歙中诸名医,亦不可不接来一商。”余曰:“此何等重证,又何等有干系人,侄何敢担承?但恃骨肉至爱,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耳。凡高明诸公,皆当请教。某先生是第一个有名医人,明日开手,便当接起。然有一说,亦须预告:某先生凡病皆认是火,若见此证口干舌燥,小便不利而色黄,彼必云是一块火。其药定是芩、连、花粉、天冬、麦冬、丹皮、骨皮、苏子、白前、桑皮之类,此药断不可服。业已一误再误,不堪三误矣。”次日接某先生至,果云是一块火,还要清。立方果如余前一日所拟,一味不差。又再四坚戒病人,不可服丝毫人参,只宜吃生萝卜并萝卜菜。噫!且无论气虚不宜食萝卜以破气,此四五十日来,每日半碗粥汤尚难下咽,其能食萝卜菜之粗粝物乎?闻者咸喷饭。幸余已预告明,桓叔见所用药悉如余所拟,始信余言不谬,未服其药。

次日接余迪兹先生,用六君子汤,药甚当。桓叔见用参一钱,芪二钱,术一钱五分,疑其骤补,恐有不安处,又不敢服。余思此证必须如此药,仍要加重参、芪,再渐加桂、附以温中健胃方效。今病人见参、术尚不敢用,岂肯信用附、桂?细思情谊关切,非同泛常。若质言当用参、术,必并余言亦疑,势将复走入寒凉一途,则此证遂难挽回矣。当此之时,不得不稍稍用术,因告桓叔曰:“尊体原无大恙,不必用此重味,只轻轻调理以开脾胃便可复元矣。”因举一方,仿世俗所习见名医之方,用石斛、扁豆、薏苡、甘草、桔梗、当归、茯苓、陈皮,少加木香二分。病者见之甚乐,余因投药一剂,暗用人参七八分当桔梗,服之甚安。次日加煨姜、半夏,再用一剂,投参一钱,服之又安。第三日病人愿自加参四分,方上即如其数,又暗投一钱二分,是夜小便长而清。次日病人喜甚,谓人参之功如此,而不知已服三剂矣。是时舌亦润,但仍喜食梨,劝之不止,玉孚弟甚忧之。余谓玉孚弟曰:“尊公过慎,不敢用的对之药,若依余用桂附温中之药一剂,口内自和,不必劝其勿食梨,彼自不食。他味可暗用,桂味馨香,不能暗用,奈何?”因告桓叔曰:“今服参术数剂,胃中正气稍回,其寒色反现出。舌上要起白苔,与浆水相似。然此是寒苔不可误以为参术助火而起苔也,若去此苔,必须姜桂。”次日舌上果有一层白苔,第二日更厚。幸预说明,不致疑为参术之过。余又告之曰:“有此苔,故饮食入口全不知味,若欲知味,须去此苔,欲去此苔,须加桂少许,不必多,只二分足矣。”桓叔许可,余于是遂得展所长矣,明用二分予病人看,暗增一钱,又增附子、炮姜各一钱,白术用一钱五分,参增至二钱。服此一剂,次日候脉,便沉软得冲和之气。问口内仍干否?仍喜食梨否?答曰:“今日正不干,见梨反畏而不敢食矣。”嗣是俱照此法,逐日暗暗增用,附子加至一钱五分,人参加至三钱。服三剂便能用饭半碗,食粥四五碗,饮食知味,逐日渐增,荤酒俱喜用。从前大便五日一回,色如墨黑,服此药即如常,一日一次,但小便过勤,仍重加黄芪三钱,又渐加熟地、山萸、桑螵蛸、覆盆子以摄肾气。服药一月而起居饮食俱如常,遂出门谢客矣。

伤寒误补

壬戌年五月,余在程元音兄宅中。汪扶老盛使名有旺来求治,云腰背痛极,已经七日。携前医之方来看,云是种作辛苦,肾虚血虚。其方系杜仲、续断、当归、秦艽、白芍、枣仁之类,已服过六剂矣。余诊其脉洪数而紧,大惊曰:“此感寒证也,奈何用此种补药?而又用枣仁、白芍酸敛之味,寒邪如何得出?”病者曰:“发热七昼夜未退,头尚痛,日内腰更痛极。且病发之日,曾经梦遗,若是感寒,得无是阴证否?”余曰:“非也。”急用羌活冲和汤,又虑其连服六剂补敛之药,恐表不出汗,更加麻黄八分、桂枝三分。一剂服下,是夜臭汗一身,热退身凉,诸痛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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