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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22:4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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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浩基

出版社:河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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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的青少年时代

齐白石的青少年时代试读:

一 引子

齐白石,这个光辉的名字,早已同他的精品佳作一起,传遍了世界各地,走进了千家万户。

在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他用一管不朽的笔,创作了三万多幅画、三千多首诗词、三千多枚印章。歌颂祖国美丽的江河山川,描绘质朴的民间百姓生活,发扬了爱憎分明的品格。1956年4月,世界和平理事会确定1955年度全世界四位国际和平奖金获得者,齐白石是其中的一位。这个奖项包括一份荣誉奖状、一枚金质奖章和五百万法国法郎。

在北京举行的盛大、隆重的授奖仪式上,这位当时已经九十多岁的老人,在自己的答辩中说:正由于爱我的家乡,爱我祖国美丽富饶的山河大地,爱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了我毕生的精力,把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感情画在画里,写在诗里。……

在中国当代的画坛上,正是齐白石,将中国传统的文人画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一个至今无人超越的高度。他的画,工、笔兼备,匠心独具,意境深远,造诣精深。他笔下的人物、山水、花鸟、鱼虫,用笔简洁,形象毕肖,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为海内外人士珍藏的佳品。

齐白石的印章直追汉魏,自成一体,同他的诗、书、画一道,被艺坛称为齐氏“四绝”,是中国艺术史上一座巍峨的丰碑,是中华文化宝库中弥足珍贵的遗产。

然而,这样一位伟大的中国画大师,却出生于一个世代贫苦的农民家中。因为贫穷,他只读了半年的书,就不得不放下书本,去放牛、除草、耕地、上山砍柴,以小小的年纪,分担着父辈沉重的劳动。

在极为艰难的逆境中,小小年纪的齐白石,没有为生活所压倒,没有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在日常繁重的劳动中,他没有放下书本。他拿起画笔,顽强地、不间断地学习着,一步一个脚印,走向成熟,走出湘潭乡,以自己的作品,传递着对世界的观察和画家的情怀。在艺苑中逐步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崭新的艺术人生之路。

如果说,齐白石的诗、书、画、印俱绝,那么他艰难奋进、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同样令人扼腕,令人感慨,令人久久思索,并能从中吸取教益。

二 贫苦良善的农家

齐白石,出生于同治二年11月22日一个寒冷的冬夜。也就是公元1864年1月1日。

他的家乡是湖南湘潭白石铺的杏子坞星斗塘。这里青山环抱,草木葱郁,百十来户的农家,常年下地种田上山砍柴,过着宁静的农耕生活。

齐白石的祖父叫万秉公,字宋交,在兄弟中排行第十,所以乡亲都叫他“齐十爷”。他身强体壮,样样农活精通,为人仗义,勤劳善良,终年风里来,雨里去,辛劳地耕作着祖传的一亩地,维护着几间茅草屋,艰难地生活着。

他的妻子也是贫苦的农家后代,以至于她的真实姓名,至今无人知晓。嫁给齐十爷后,人家称她为“齐十娘”。她为人温顺,不多言语,吃苦耐劳,每天忙碌在菜园里、厨房中。婚后,他们有了一个独生子,叫齐以德。如果说齐十爷刚毅、敢作敢为,那么这个齐以德则有点懦弱怕事。长大后,齐以德娶了周家湾周雨若的闺女为妻。周氏里外都是一把劳动的好手,待人热情谦和,人缘好,人们都称她“德嫂子”。

齐白石就是降生在这样一个质朴、善良的农家。

三更时分,齐十爷勾起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几下壁板,叫道:“璜儿他妈,起来吧,时候不早了。”“知道了。”里屋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

齐十爷坐了起来,从枕头下取出一盒火柴,点着了油灯。微弱的灯火忽闪忽闪的,使这间三丈见方大的屋子内陈放的一切,显示了朦胧的轮廓。

床头依着窗户。窗户上挂着半截打着补丁的花格旧帘子。下面摆着一张陈旧的、凹凸不平、裂开了缝的小条桌,桌上堆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

对面的墙上挂着斗笠、衣服,下面两个大缸,盖着木盖,是盛全家的口粮用的,可里面空空的,没有一粒米。

齐十爷靠着床头,扫了一眼他早已十分熟悉的屋子,拿出了烟具,装上了烟丝,弯下身子,就着油灯,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青灰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两片厚厚的嘴唇缝间溢了出来,一缕缕袅袅地上升,到了最高处,渐渐地消失莫辨了。

这是他唯一的嗜好和享受。对于一个身处湖南穷乡僻壤之中的贫苦农民来说,生活中也没有什么比这更高的享受了。

他两眼直视着天花板,静默地吸着,吐着,看着,想着,他是在玩味,也是在思索。

昨晚,他上床很早,但是一直未曾合眼。额头上、眼角处,那深深刻下的又粗又密的皱纹,今天似乎更多了。一张慈祥的、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的脸,使他显得比实际58岁的年龄更苍老些。

阿芝来到世间已经八个月了。这是他第一个孙子。老年得孙,三代同堂,虽然穷,心头还是甜的。前村的张老汉,扛长活时的伙伴,67岁了,几乎比他大一轮,还没有孙子,急得不得了,而他倒先抱上了。他心花怒放,那喜悦自豪的心情,不亚于孩子的父母。

每天收工回来,跨进门槛,他问的第一声是:“阿芝睡了吗?今天好吧?”

夜阑人静,除了远处不时传来的几声狗吠,大地已酣睡了,而劳累了一天的他,常常兴奋得睡不着,望着窗外一钩新月,思绪万千。有时他忍不住摇几下身边的老伴,问道:“睡着啦?睡得着?”“看你,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老伴转过身,嗔怪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望着他:“你想什么?”“想我们阿芝,”齐十爷看了一眼老伴,掖了掖披在身上的衣服,微笑着说,“我们的阿芝将来有出息。我做了一个梦,说他长大了,成了银匠,手真巧,玉镯、耳环、佩饰,什么都会做。找他的人真多。他还去长沙住了好几个月,带回了很多很多东西。”

平静低沉的语调,隐含着难以压抑的兴奋心情。

他似乎还在甜蜜的梦境中,憧憬着阿芝美好的未来。

老伴被他带进了一个美妙的世界。她也许没有丈夫那种身临其境的体验,然而她能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想象出一个并不亚于丈夫梦境的美好世界来。“可惜他身体太弱了,三天两头闹病。”老伴一想到这,兴奋的神情消失了,蒙上了一层愁苦的阴影。

齐十爷没有马上回答。停了好大一阵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那几个铜板还在吗?”“不早就拿去买盐了吗?”“那就让以德到大庄那里借一点,秋后还。”大庄是住在离杏子坞三十多里外的一位齐十爷的朋友。“只好这样了。听说他这几年学了手艺,生意不错,日子过得还可以。”“今天就去吧,你也一道去,快点回来。”齐十爷说着,披衣起床,操起了一把镰刀去开门。“大清早,干什么去?”老伴不解地问。“摘几个丝瓜,带给大庄尝尝!”说着,他掩上了门……

母子去了大半天,还没有回来。齐十爷从中午到黄昏,焦急地巴望着。不知他们找到大庄没有,会不会出什么事?

掌灯时分,仍然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齐十爷估计他们可能去另一个亲戚家了,老伴临走前曾经提到过。他回到屋里,点上了灯,打开箱子,仔细地翻着。

在箱底的右角,他取出了一件旧的黑棉袄,从棉袄左边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包包。

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揭开了最里面的一层,一对银首饰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对制作十分精美的手镯。在几毫米宽的镯面上,刻着飞腾的龙,在两端的连接处,一只刻着“吉祥”,另一只刻着“如意”的篆体字,布局严谨又富于变化。

齐十爷仔细地端详着。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了它的精美,爱不释手。这是齐家唯一珍贵的财宝,也是老伴陪嫁的唯一信物。有一年,他的长子齐以德,也就是阿芝的父亲,得了重病,几亩薄田又遇着干旱,他心急如焚,背着老伴,把这一对镯子当了,请了医生为孩子治病。老伴知道后,跑了几家亲友,借了钱,硬是把镯子赎了回来,因此背了好多年的债。

现在阿芝又生病了,时好时坏。老伴去借款,到现在没回来。儿媳齐周氏要去抓药,要去寺中还愿,于是,他又想到了这对镯子。

齐十爷重新包好了手镯,推开房门,见齐周氏正在洗脸,顺手将小包放在靠墙的方桌上:“把镯子当了,治病要紧。”“等一等,他们回来再说吧。”齐周氏用充满疑虑、恳求的目光看着公公:“家里值钱的就这一件了,以后有急事怎么办?”

她知道这镯子对全家,对公公、婆婆的分量,也了解过去为她丈夫典当过它的往事。“孩子治病要紧,将来家境好了,不愁买不到。”齐十爷宽慰着儿媳。其实,他自己又何曾不想到这些呢!

齐周氏默默无言,暗暗地擦着眼泪。

她今年19岁,身材匀称,浓密、乌亮的长发被拢到脑后,盘梳成一个发髻,显出农家少妇青春的气息。大大的眼睛,陷入很深,好像时时都在想着什么。

她的父亲周雨若是个读书人,十载寒窗,经、史、子、集读了不少,是乡间百里之内闻名的老夫子。他秉性耿介,绝不趋炎附势。清王朝到了光绪年间,国势江河日下,连科场也腐败不堪,官家贵族更是无恶不作,欺压平民,对此,他痛心疾首。因此,决心隐居在这穷乡僻壤,教起蒙馆,过着淡泊、清苦的生活。

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像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困书生,其凄凉的生活景况,不亚于一般农家。

他很疼爱女儿,女儿给他忧郁、暗淡的生活带来了温馨和欢乐。长到了16岁,女儿出落得标致、聪明,招人喜爱。一时间,登门说亲的人一个接一个。他们之中,有名门望族的纨绔子弟,有富商巨贾的少爷公子,也有农家子弟。

周雨若从自己的遭遇中,看透了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虚伪说教。他终生引为憾事的,是自己连累了妻子。他决计替女儿寻找一个勤劳、善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千百年来祖传下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他了解齐家穷困的景况,更了解齐十爷的为人与品格,征得了女儿的意见后,他与齐家定下了这门亲事。

做新娘的第一天,婆婆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慈祥、亲切地端详着她。婆婆心里甜滋滋,她能够娶到周家的女儿做媳妇,受到邻里的称赞与羡慕。乡亲们的谈论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与骄傲。她穷,这她知道,但穷得有志气,活得有人格,得到了大家的承认。甚至像周雨若这样有学问的人,都愿意同她家联姻,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自豪的呢?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慰勉地说了一句:“家道兴旺,全靠自己。”婆婆声音很低,但充满感情,很有分量。

齐周氏抬起了头,眼眶里含着泪水,感激地注视着婆婆,轻轻地点点头。

婚后三天,她干活了,挑水、做饭、养鸡、打柴,里里外外,样样都干。

她深信婆婆的话:“家道兴旺,全靠自己。”自己有一双手,能干活,只要勤快,肯吃苦,日子没有过不好的。

在这个勤劳、质朴的家,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很幸福,很温暖。慈祥、温顺的婆婆,正直、疾恶如仇的公公,敦厚憨直的丈夫,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她本来没有过高的奢望。而今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怎么不庆幸呢!

齐白石原来的名字,是公公起的,叫纯芝。“纯”字是齐家的辈分。齐十爷又按照不知开始于何年的家族家谱老习惯,给纯芝起了个号,叫“渭清”,后来又起了个叫“兰亭”的号。不过,他们总是亲昵地叫他“阿芝”。

这里要说明的是,后来,齐白石的老师、齐白石自己,也给自己起过许多的名字、号、另号等等,但是,齐白石这个名字是他的授业恩师胡沁园给他起的。这是后话。

阿芝未来的命运如何,除了齐十爷那个甜蜜的梦之外,婆婆还找乡间闻名的一个星相先生算过命,也是说不错。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朦胧的。只是这孩子虚弱的身体,常常给他们的生活投上一层阴影。

春末刚刚治好了腹泻,大家舒了一口气,平静了好几天,谁知又发上了低烧。请医生、求佛爷、卜卦、算命,办法都用尽了。

婆婆是虔诚地皈依佛祖的。元宵时,她赶到十里外山那边的寺庙里,向着释迦牟尼佛,为阿芝许下了愿。今天到了还愿的日期,而且三剂中药已经服完了,按照医生的意见,还要再服三剂,可是,家里一贫如洗,不得已,婆婆和丈夫踏上了借贷的路途。

她曾经同齐以德说,她回娘家找爸爸,或许能想些办法。但是,齐十爷说什么也不让再难为亲家了。他知道亲家也过着贫寒的生活,自己无法资助他,哪能再增加他的负担!何况上次阿芝发高烧,几天退不下来,周雨若不知怎样得到消息,冒着倾盆大雨,亲自带着医生赶来了。他还把自己珍藏的一方砚台卖了,给齐十爷送来了几两银子。

昨天晚上,齐十爷说要将镯子当出去,她坚决不同意。公公生气了:“你爸爸的古董都卖了,这镯子你还舍不得?”

她劝不住,只好按照公公的意见办。

吃完了饭,换上了那件她平时一直舍不得穿的红花白底罩衣,将公公包好了的镯子,放在贴身的衣袋里。

天已经大亮了。湛蓝的天空飘浮着几丝白白的云彩。太阳从东边那黛青色的山后,冉冉地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青翠的松树林,在林间放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柱。

到处是一片绿的海洋。北山上繁茂的树林,南山坡摇曳多姿的竹丛,还有遍野青青的芳草,处处洋溢着生命的力量。

杏子坞的星斗塘,就坐落在这群山环抱、幽静、美丽的山谷之中。

星斗塘,有着美丽的传说,很早很早以前,一个仙人关心这里的一片稻田水源困难,便从天上扔下一块大石头来,把地面砸了一个大窟窿,变成了塘,后来人们就叫它星斗塘。塘水平静如镜,水中长着茂盛的、碧绿的荷叶。

齐周氏信步走到塘边,对着清澈的塘水,照照自己的身影。她发觉自己瘦多了。的确,这些日子里,公公、丈夫在外干活,婆婆年老体弱,家庭的一切重担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从砍柴、挑水、做饭,到一家人的衣服洗涮缝补,都由她承担着。她还凭着一双灵巧的手,在房前屋后开出了一片片菜地,种上了豆角等各种时令蔬菜。她还养了十几只大母鸡,天天下蛋,自家却很少吃,总是拿到市镇上去换盐和日用品。

春去夏来,年复一年,她尽心地安排一家人的生活。结婚时才16岁,但是她很快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公公、婆婆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商量。她不轻易地表态,但是,一旦表明了自己赞同什么,反对什么,那准是没错儿的。

有了孩子,无形地给她增添了更多的负担,但是她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可是,孩子体弱多病,又未免使她揪心。她吃不好,睡不稳。她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到了阿芝的身上,阿芝牵动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影响着她这个家的忧愁与欢乐。似乎这个家庭的每一件事,都是围绕着阿芝的健康旋转的。

齐周氏转过了池塘,急急地赶着路,还在惦念着阿芝:哭了没有?公公照顾得了吗?婆婆不在家,也只好难为他老人家了。她一心想着当了镯子,抓了药,就去寺里还愿,求菩萨保佑,阿芝能渐渐地好起来。

她爸爸是不信佛的,说那是虚幻之说。从小时候开始,周雨若就给她讲王充的《天问》,讲无神论的观点。她信,但是接触到现实的世界,疑虑产生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人,同样的十月怀胎,有的终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的却祖祖辈辈的穷困潦倒。

她小时候认识的爸爸的一些学友,有的升了道台、县令,有的却生活十分凄凉,连她爸爸目前这样的生活都不如。她百思不得其解。趁爸爸情绪比较好的时候,她将这些问题端到爸爸的面前,仰着头,用一双天真的、疑虑的目光看着爸爸,希望能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爸爸不总是能满足女儿的愿望。因为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思虑过,不过,他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他痛切地感到了世道的不公平,但是,根源在哪里呢?从孔圣人到朱熹,谁能做出满意的答复?难道人世间真是受命运的主宰?在艰难困顿之中,他也曾这样怀疑过、动摇过。

三 “人活着就是这口气”

当铺在街市东头高高的围墙右侧,一个一丈见方的大“当”字,触目惊心,越走近它,它对你的威胁越强烈。正门倒是并不宽大。进了门,就是一个长长的大柜台,足有五尺来高。柜台上摆满衣服、古董、首饰之类,造型生动、别致,色彩斑斓的玛瑙、料器、珍珠等做成的项链、佩饰,以及许多金的、银的手镯、戒指、耳垂等等,琳琅满目。

迈上一级级的台阶,齐周氏站在柜台前,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些她听都未曾听过的珍宝。

今天,来典当的人不少。店堂里的伙计们都在热情地接待顾客。他们似乎都是鉴赏古物的行家,仔细地端详着每一件物品,精细地检看着,敲打着,不时与来客低声地议论着物品出产的年代、质量和行情。

右边那个穿昆士蓝长衫的中年店伙,戴着眼镜,一边与一个穿着“湘勇”衣服、拄着拐杖的“湘勇”谈着,一边向齐周氏点点头,示意她等一等。

齐周氏会意地笑了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那个小包包,生怕被人抢去似的。她没想到人会这么多,只好静静地等候着。

那个“湘勇”与店伙计争论不休。“这可是真货。上海当铺说是元朝宫苑妃子的饰物。”“湘勇”眉飞色舞地争辩着,“人家出了这么个价,我都没有答应。”他伸出五指,上下翻动了八下,意思是四百两银子。

店伙计不屑一顾地斜了他一眼,将东西推给了他:“这是乾隆年间的东西,扬州作坊做的,不信,你自己看看?上面都刻着字,篆体,年代、产地都有,能假?”“湘勇”被他抢白了几句,涨红了脸,取过胸佩,又仔细地看了半天。他不敢相信,这怎么会是假的呢?难道大个李骗了自己不成?他想起,冲进忠王府,他是跑在最前面的。宽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太平军的将士全部殉难了。他和伙计们取出一个个早已准备好了的口袋,穿堂入室,把一切认为有价值的东西,统统装进了口袋。后来,大伙儿都拿出了自己劫掠的“胜利品”,互相观摩着。大个李拿着他现在这个胸佩,走到他的面前,说那是“纯金的,元朝的东西,价值连城”,馋得他用自个儿全部抢来的东西跟他换了。现在,他不知是店伙计存心骗他,还是大个李已经骗了他。他想发作又不敢。前些日子,一个“湘勇”作恶太多,半夜三更被人拉出去,活埋了。一想起这,就心惊肉跳。他知道众怒难犯,况且自己只剩下一条腿了。“那么,你给个价吧!”他急着要用钱。“最多这个,”店伙计傲慢地伸出两个手指头,“你这金子还不纯净,只有百分之七十。这可是个高价啊!在苏杭一带,顶多值二十来两银子。”“湘勇”恼怒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可惜他只有一条腿,要不,他准会跃过柜台给店伙计几拳几脚。可是,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收起自己的东西,恨恨地看了几眼店伙计,骂骂咧咧,一颠一跛地走了。

善良的齐周氏,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对于这个残疾人她一点也不同情,因为她听父亲讲过太平军的事情,一见“湘勇”这个字眼,早就产生了厌恶,以至痛恨的情感。

她记得,阿芝出生后八个月,轰轰烈烈、震惊中外的太平天国农民革命失败了。1864年7月攻陷天京(南京),便是由曾国藩筹建、训练的“湘勇”这批家伙干的。“湘勇”攻进南京城后的血腥屠杀,奸淫抢掠、无恶不作的暴行,不断地传到了湘乡父老的耳中,谁不为之切齿痛恨呢!看着眼前店伙计抢白“湘勇”,她像是出了口气,为之振奋。

戴眼镜的店伙计走到齐周氏面前和气地问:“妹子,你带来什么,看看。”齐周氏微笑着点点头,她一层层地打开了包布,取出手镯,轻轻地放在伙计伸出的手掌上。

伙计用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拨去花纹上的尘埃,来回地看着,又放在手上掂了掂,用小锤子轻轻敲了敲,脸上露出了微笑:“是真货,当一两银子吧。”“好的,不过我还是要赎回来的。”“当铺嘛,当然可以赎回。不过按我们的规矩,得有个期限,期限到了,不来赎,就算是出售了,可记得?”“这我知道。”“那好,手镯你先拿着,我同先生商量一下。”伙计转身进了室内。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张纸条出来说:“就这样吧。这是当票,得好好保存。”同时,把一两银子交给了她。

离开当铺,赶到了中药铺,她为阿芝抓了三剂药,然后又跑到食杂铺,想为阿芝买一点好吃的东西。连续的低热,使阿芝本来十分孱弱的身体更加消瘦下去,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而且有些水肿。她心想,要吃药,也要增加营养。家里给阿芝唯一的营养品,就是白糖拌米糊糊。这白糖还是用鸡蛋换来的。

她看了一下商店,各种食品,真是五光十色。她眼前闪过阿芝吃着可口的水果、糕点时那甜蜜的笑容。忽然,这笑容消失了,阿芝也消失了。她本能地摸怀里的那点银子。她知道这银子对于阿芝、对于她全家的意义和分量。

她迟疑了好半天,买了半斤杏仁饼,又看了一眼水果、蜜饯,恋恋不舍地离去……

时候已将近中午,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的光辉照耀着、温暖着大地上的树木、行人,使人感到了春的气息。

齐周氏走得很急。出了城,身上汗津津的。忽然,她感到后面好像有人跟着。转身一看,只见离她六七步远的地方,刚才当铺里的那个“湘勇”,一跛一跛地朝她赶来。她没理他,仍然走自己的路。“咳,妹子,你慢点走,我有话同你说。”后面“湘勇”叫唤着。

齐周氏不免一惊,后退了几步,冷冷地问:“有什么事?”“我说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齐周氏面前:“刚才在当铺,你都看到了。那店伙计不是东西。银子我有的是,珠宝玉器我也多得很,他不收就不收罢了。嘿嘿!你生得漂亮,我这玉簪子插在你的头上就更漂亮,我要送给你。”他嬉皮笑脸,右手举起那只玉簪一晃一晃。

齐周氏像咬了一口肥皂似的恶心,怒火直冒:“你放规矩点!谁稀罕你那不干净的东西!”“嘿嘿!嘿嘿!小妹子,锃亮锃亮的,哪里不干净?”“上面有血!老百姓的血!”“湘勇”的脸刷一下变得灰白,献媚的假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三角眼里放出了两道凶光,咬牙大叫:“你胡说八道!老子给你打长毛,丢了一条腿,是功臣!”“你无耻!”“你还敢骂我,再骂,我就收拾你!”“你没有心肝!你是土匪!是强盗!”“湘勇”瘦长的脖子暴起的青筋快要把颈子皮撕裂开了:“你这狗养的臭婆娘,老子要结果你!”他举起拐棍,使出牛劲,朝齐周氏打去。齐周氏轻轻一闪,那“湘勇”由于用力过猛,一只腿支撑不住,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嘴里冒出了鲜血。

这下子可是火上浇油。他抹了抹嘴角的血,猛地爬了起来,恶狠狠地骂道:“臭婊子!臭娼妇!老子好心送你东西,你不识相,还血口喷人,老子今天非得揍死你!……”说着,又举起拐棍,劈头砍下去。

冷不防,拐棍被一只强劲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抬眼一看,抓住拐棍的是一个身穿青布大褂,高大壮实的青年男子。

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一下子来了很多,把三人团团围在当中,指画着,谈笑着。“湘勇”大发雷霆,摆起架势,想把青年推翻在地,夺回他的拐棍。可抓住拐棍的手犹如一只铁掌,不能动摇丝毫。没奈何,动武不行只好动嘴:“关你什么事?你管得着!”“白日青天,毒打良家妇女,谁都可以管。”“老子好心好意送东西给她,她不识抬举,还说这东西上有老百姓的血。你们看看,有血没血?”他边骂骂咧咧,边将玉簪送到人们面前,引起了围观群众的一阵哄笑。“有血没血,你心里最清楚。”齐周氏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杀人越货,能干净吗!”“你血口喷人!我这腿是怎样丢的?我是打长毛。”“该!该!丢一条腿,两条腿全丢了才好哩!”齐周氏回骂得痛快淋漓,群众中一片叫好声。“人家说得对嘛。做人要行得直,走得正。自己汗水换来的,才干净。”那青年男子接着说,“况且,你和她非亲非故,送给她首饰,你是存的什么心,难道你自己不明白?人家不要,你骂人打人,这是哪家的王法?”

人们纷纷指责“湘勇”。这兵痞一看势头不对,自知理亏便架起拐棍,灰溜溜地挤出人圈走了。但嘴还不示弱,回过头来凶狠地说:“说不过你们,老子到官府去理论。”

大家向齐周氏投去敬佩赞许的目光。齐周氏绯红着脸庞绽出笑靥,向大家道谢。

齐周氏刚跨进门,不爱说话的齐以德便急切地问:“听说你被‘湘勇’打啦?”“没打着。”齐周氏看了丈夫一眼,不好意思地轻声回答。“你不错,替我出了这口气。”公公高兴地看着齐周氏,称赞道,“人活着就是这口气啊。‘湘勇’是什么东西?你顶得好!来,给我把过年剩下的那半瓶酒拿来,喝它几盅。”

临窗的那张方桌旁,坐着齐十爷和他的儿子。桌上一碟盐水豆、一碟咸萝卜,婆婆还专门炒了一盘鸡蛋。

齐十爷古铜色的脸,由于兴奋,几杯落肚,泛起了红晕,在微弱的菜油灯下,放出异彩。“长毛并不坏,有人却说不好;短毛真可恶,人倒恭维他。天下事还有是非吗?”他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平和愤恨,“抢劫了天王府,掳掠了南京城,发了横财,回到家乡,耀武扬威,说什么打了长毛立了功。谁见了,不在他们背后戳脊梁骨!”

齐周氏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老人疾恶如仇,远近闻名。她在出嫁前,就听说过。爸爸、妈妈当初同她说这门亲事,这一点,是作为一条重要理由向她提出来的。爸爸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他对于人世间的曲直是非的强烈观念,深深地影响着她。她对于具有这样品格的人,是极为佩服的。她正是怀着这种心情,崇敬她的公公,爱护她的公公。

公公今天这样的高兴、畅快,是她几年来所少见的,这都是为了她。她感到了满足和幸福。

老人夹了一块鸡蛋,放进了嘴里,细细地嚼着、品着。这时,里屋传来了阿芝的哭声,齐周氏慌忙地跑了进去。

四 不识字要吃苦头

服了药,烧渐渐退了,又睡了一大觉,阿芝的精神显得好多了,白皙、细嫩的脸上,泛上了薄薄一层红晕,他张着嘴在笑,笑得甜甜的。

婆婆递过一块热毛巾给齐周氏,齐周氏轻轻地在阿芝的脸上擦着。

小阿芝越发精神焕发。一双机灵的、大大的眼睛转动着,张望着这屋内的一切。

春去夏来,南山的野花开了,谢了,又开了。阿芝在爸爸、妈妈、公公、婆婆的精心抚育下,渐渐长大了。

如今,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春风催开了漫山的野花,催绿了满树的新叶。和暖的阳光消融了河沟、水田里的薄冰。

青蛙轻捷地在池塘旁跳着,从一张碧绿的荷叶上跳到另一张荷叶上,鼓噪着,歌颂这快乐的春天的到来。

一身合适的蓝衣服,里面衬着洁白的衬衫;脚着一双妈妈精心绣了狮子头的黑布鞋,使阿芝更加显得标致。红扑扑的脸上略略隆起的鼻子,是端庄的特征;长长睫毛下闪忽着明亮的眼睛,总是不停地观察着什么。

他4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健壮起来。往昔许多令人愁苦的疾病,奇迹般地从他身上消失了,这给老人带来多么大的慰藉!

他最喜爱那有生命的东西,爱青蛙,爱小鸡,爱水塘里怡然自得的鱼和虾。

他不明白,鱼为什么会在水里游。那虾多美丽,透明,晶亮。两只长腿,各有一把钳子,倒退着走,真奇怪。

站在塘边,他仔细地观看着,常常忘了时间。一直到妈妈跑来找他回去吃饭,他还边走边张望着这些可爱的小动物。

这碧绿的星斗塘,是他的乐园,是他生命的摇篮。他每天不知要来这里多少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虫,都启迪着他的心扉,吸引着他那充满幻想的好奇心。

今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这里,玩了大半天,小伙伴们都渐渐地离去了,他还留恋在这里。

忽然,妈妈提着一篮子菜,手里拿着一大把各色各样的野花走来,阿芝高兴地迎着妈妈奔跑过去。“不要跑,不要跑,小心被石头绊倒。”齐周氏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孩子面前,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好像总看不够似的。“一个人别老在这地方玩,掉到水里怎么办?”“不会的。鱼会游水,我不会游水,这我知道。”阿芝依偎在妈妈的右肩上,小手轻轻地抚摩着妈妈的头发。

齐周氏把采撷来的野花举到儿子面前:“妈妈送你,这是什么花?忘了?考考你。”

阿芝不假思索地说:“桃花,粉红色的,真好看。”“这朵呢?”“映山红,是不是?”

妈妈点点头:“这一朵呢?”“这?”阿芝食指点着下嘴唇,睁着眼睛,沉思着……猛然,脱口嚷道:“栀子花,栀子花。”说着,抢了过去。

齐周氏高兴地抱起阿芝,热烈地在阿芝的脸上吻着:“真聪明,好乖乖。”

她拉着阿芝的小手,慢慢地向家走去。“爷爷教你的字,都记住了?”“记住了,不信,你问问。”“不用了,过几天,爷爷回来了,会考你的。”“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我真想他。他还教我认好多好多的字吗?”

齐周氏点点头。

两岁以后,阿芝就同爷爷睡在一起。寒冬腊月,这南方的潮湿地区,也很寒冷。齐十爷觉得自己渐渐老了,身体不如以前。当秋风阵阵,树叶飘零的时候,他就从箱子里取出那件用布包着的羊皮袄。

久经年月,皮袄的好些地方都掉了毛,可这是他唯一珍贵的财产。老人穿上皮袄,大襟敞开,把阿芝裹在胸前。阿芝常常就这样在老人身上睡着了。齐十爷自己说,抱着孙子在怀里暖睡,是他生平第一乐事。

他平时没有什么嗜好,只是抽点烟,那也是自己种的草烟。逢年过节,沽点酒,也选那价格最便宜的。如今有了阿芝,抱孙孙,逗孙孙,便是他最大的快乐。

齐家的日子是艰难的。全家五口人,除了有几间东倒西歪的破屋,能够挡风避雨外,只有一亩叫“麻子丘”的水田,在大门外晒谷场的旁边。这就是他们全部的产业。“麻子丘”虽然只有一亩,但比别家的一亩略大一点。遇上好年景,风调雨顺,打个五六石谷子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一亩地的收成要糊住五个人的口,维系一家的生计,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又十有九旱,禾苗正在抽穗灌浆的时候,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骄阳晒得地里冒烟。水田干了,没有一滴水,禾苗的叶子卷了,枯了。

齐十爷忧心如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没法,只好外出打零工。走东村串西村。见到房宇整齐点的人家,探头就问:“有什么活儿干没有?”

好不容易找点活儿干,一般的,吃了主人家的饭,一天也才挣二十个钱。晚上,只能躺在主人家房后的草堆上……

这样的日子,从齐十爷记事起,伴随着他度过了几十个春秋。

老人有什么快乐?要是有,那就是阿芝。阿芝是他生命之源。老人有过什么幸福?如果有,那也是阿芝带给他的,阿芝温暖了老人那饱经磨难的心。

数九寒冬,活儿不多,一家人在灶屋里烤火。齐十爷拿起铁钳,在柴灰上一笔一画,教孙子写字。他没有从笔画最简单的“一、二、三……”教起,一开头,就教“芝”字。他写好后,对孙子说:“你叫‘阿芝’,这就是‘阿芝’的‘芝’字。一横,一竖,再一竖,这叫草字头;接下去,一点,一横,一撇,一捺。”阿芝睁着大眼注视着。公公又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阿芝认认真真地写下了“阿芝”两个字。

老人高兴极了,把阿芝抱到怀里,在他娇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阿芝娇声问:“公公,为什么要识字?”“不识字要吃苦头呀!”齐十爷望着阿芝询问的目光,缓慢地说:“公公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种田人,老老实实,家里穷,一个字也不认识。有一次,妈妈病了,他找财主借债,将一亩荒地做抵押。谁知财主根本看不上那荒地,倒是看上了那两间破房的基地。订契约的那一天,财主连房基地也写上了。那种田人不认识字,看不懂,糊里糊涂画了押。半年后,他妈妈病故了,又欠了很多的债。过了一年,期限到了,财主要债,种田人还不起,财主就拿出那契约,要占荒地和房基地。种田人说,那时只是一亩荒地,哪有房基地?财主就拿出契约念给他听,还说那个种田人赖账,打了他一顿,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种田人哭啊,叫呀,管什么用?跑到衙门告状,官老爷把财主找去,一看契约,不分青红皂白,又把农民打了一顿。……”齐十爷语气沉重而缓慢。

阿芝睁大了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公公:“后来呢?那种田人怎么样了?”“后来,他走投无路,跳到湘江里,死了。”说着,热泪沿着他那古铜色的多皱的脸,缓缓地淌下。“人,不认识字不行呀!”齐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倚着墙,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个年轻的种田人,是他扛长活时的穷兄弟。那时,他同情过,悲愤过,但是毕竟孤立无援,怎能抗衡这黑暗社会的沉重压力?

不过,这惨事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他知道了识字的重要。他从他穷兄弟的血与生命的代价里,获得了这珍贵的教训。

往事如烟,唯有三十年前的这桩往事,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他家穷,上不起学,他就利用一切机会,偷偷地、一点一滴地学起来。他的姓名,百、千、万,斤、两……生活里的常用字,强识硬记,经过漫长的岁月,居然认识了三百多字,能念、能写、能用。……

如今他能将自己的这点知识传授给孙子了。“芝”字是他教给孙子的第一个字,也是孙子同字打交道的第一步。

每隔两三天,齐十爷就教阿芝一个生字,再复习一遍已经教过的字。他十分认真,不管活儿多忙,人多累,从不间断。

他识字时,没有先生,偷着学。阿芝不能再像自己那样,他应该有老师,应该在父辈的怀抱里,光明正大地学。如果说,这个穷困之家有什么变化,这大概也算是一个。

识字,开启了阿芝童年生活中另一个奇异的、有趣的天地。他感到自己比周围的小伙伴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人家看见树、狗、猫,写不出来,他就写给他们看。他拉着伙伴,指着前面一棵绿荫如盖的参天大树,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树!树字怎么写?我写给你看看。”于是,他半蹲下身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孩子们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五 “自古贫寒出俊才”

周雨若,五十开外,清秀、白净微黄的脸庞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合身的黑长衫把他修长的身材勾勒得更加潇洒飘逸,看上去,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他坐在临窗的一张宽大椅子上。书室左边对面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类的书。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石涛的山水画和一幅朋友送给他的条幅,条幅上用苍劲的草书体写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大字。

他面前的写字台上,摆着笔、墨、砚和宣纸。一切是那样的井井有条,同女儿出嫁齐家以前完全一个样。女儿今天回来了,她在离开这个家到齐家去以前,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了她难以忘怀的时光。她坐在这里,思绪万千,是对童年天真生活的怀念,还是对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艰难岁月的回味,她说不清。她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周雨若似乎没有觉察到女儿情感上的微妙变化。她的到来,无疑给他和老伴带来了欢乐。他知道女儿在齐家生活得很清苦,但却很如意。

外孙已经大了,要上学,这件事他同老伴私下谈过。今天女儿专程为这事来了,他想听听她的意见。

爷爷的三百字教完了,阿芝背得滚瓜烂熟。不但能不假思索地写出来,而且能讲上一两条字义,全家人都喜悦得什么似的。

阿芝希望爷爷能继续教他。可是爷爷就那么一点墨水。这样,学生常常考住了“先生”。比如说吧,学了“树”字,他就要问爷爷:“那么,枫树的‘枫’字怎么写?松树的‘松’字呢?还有柳树、橘子树……”“‘狗’字为什么又写成了‘犬’字,两个字不一样吗?……”

爷爷虽然许多时候被孩子“考”得张口结舌,可他打心坎儿里感到高兴。

他们几次议论过阿芝的上学问题,不过一说到具体的学费问题,便一筹莫展,愁肠百结。

齐周氏深深理解老人的心情,宽慰他说:“儿媳今年推草,推下来的谷子积了四斗,存在隔岭那边的银匠陈师傅家,原先打算再积多一点,跟他们换只银钗戴的。银钗我不戴不要紧,把四斗谷子取回来,买些纸笔书本,让阿芝上学,明年我阿爹要在枫林亭坐馆,阿芝跟外公读书,束脩当然是免了的。我想阿芝早上去,晚上回,午间带饭去。这点钱虽不多,但够他读一年的书,让他多识几个字,将来记记账,写个条儿,就不费什么劲了。”

就这样,她回到了娘家,同父亲商量这件事。周雨若听了女儿的叙说以后,很高兴,点点头说:“多识一些字也好,对孩子、对家庭都有好处。”

他顿了一下,看着女儿,若有所思地说:“至于功名、仕途,就不要想了。八股取士,杀天下后世,甚于洪水猛兽。所谓时文、经义、表、判、策、论都是空言,有什么用?”他站了起来,来回踱着,“一些儒生用八股敲开了仕途的大门,摇身一变,为黎民办了什么事?明代末年,有人看到科举取士会断送朱明的大好河山,在朝堂上贴了一张大大的柬帖,上面写道:‘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贽敬,晚生文八股顿首。’写得何等辛辣、沉痛!总该接受—些教训吧,可是现在又如何呢?”

周雨若脸色变得异常的严峻,言语间蕴含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激愤。

这是一个满腹经纶却又报国无门的儒生心中的呐喊,齐周氏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虽然她对父亲的往事知道不多,可他的品格和为人,她最清楚。

周雨若似乎深有感慨,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还是接着上面的话说下去:“孩子多识些字,对修身、养性、齐家都有益处,但切不可有奢望。自食其力,躬耕南亩,虽然艰苦劳作,毕竟是自己的汗水,得来心里舒适。”他看了女儿一眼,笑了笑。“爸爸说的,我都记住了,我们也是这么商量的。”“那就让他去枫林亭吧!”周雨若高兴起来,“笔墨纸砚有难处吗?”“公公都为他准备下了。这孩子聪敏、好学、好问……”

没有让女儿说完,周雨若挥了一下手,打断了她的话,自己插上了嘴:“我早就听说了。好问有什么不好?只怕是先生给问住了吧。孔夫子说要不耻下问。学问学问,就是学习问难嘛!就怕他不懂装懂,不敢问,不爱问。”周雨若走到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书,交给女儿,“你有空,也应该看看。过去我对你也没有尽到责任啊!”

枫林亭位于白石铺北边山坳上。这里是著名的五岳之一——南岳衡山山脉的一部分。衡山逶迤数百里,主峰七十二,从南到北,像奔腾着的一条蛟龙,横卧在苍茫的云海之中。

这里千山万岭,陵谷相间,错落有致。丛林修竹,叠翠堆青,绝壑深涧,苍郁葱郁,是自古以来的名胜去处。枫林书馆就坐落在这山明水秀的衡山怀抱之中的王爷庙里。

过了元宵节,一大早,阿芝跳下了床,穿上妈妈刚刚赶制出来的蓝色新棉袄,吃了两个妈妈专为他做的荷包蛋,由公公陪送,踏上了去枫林书馆的路。

妈妈从外公那里回来,告诉了他上学的消息后,这几天他一直沉浸在欢乐之中,他到底能上学了,和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能上学了。

村子里,一群群过去的小伙伴,一见他提着书包,都跑了过来,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用亲切的语言招呼他。他们早几天就听说阿芝要上学,都为阿芝高兴,为阿芝骄傲。

阿芝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理解为什么穷孩子不能上学。自己家里也穷,只因有外公坐馆,如果没有外公,不也是和他们一样吗?

齐家由江苏迁到这个地方时,据说是在明代,到如今已生息繁衍了好几代人了。在这个家族中有几个人真正上过学?一个也没有。齐十爷曾经梦寐以求地希望齐家的后代能上学,多识一些字,比老一代强。可是,这都是埋在心灵深处的企望,今天,这企望变成了现实,他确确实实是在送阿芝去上学,他怎能不激动。他的孙子居然同邻里许多望族子弟一起跨进了蒙馆的门,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好像高了几寸。

三里多路,一会儿就到了。齐十爷拉着阿芝的手,沿着一级级石板砌的台阶,走向王爷庙。进了山门,广阔的天井里,二十多个孩子在追逐、打闹。一见有人来,马上停止了,疑惑地望着进来的这两个陌生人。“周先生在哪里?”齐十爷躬身问一个辫子梳得光亮的男孩。

没等这孩子开口,正面堂上的门内传出了声音:“在这里,在这里,你老人家来啦。”

齐十爷抬眼一看,只见周雨若快步地出了门,沿着台阶,走到了天井里。

齐十爷高兴之中夹杂着感激之情:“真过意不去,劳你操心了。”他转身拉了几下阿芝的衣角:“还不给外公行礼?”

阿芝大大方方地走到周雨若面前,学着妈妈教给的,深深地向周雨若鞠了一躬,轻轻地叫了声:“外公。”“哟,以后在蒙馆,就称先生,到家叫外公。”齐十爷纠正着。

周雨若高兴地笑了起来,慈祥地抚摩着阿芝的头:“这孩子聪明。亲家,请到屋里坐吧,外面冷。”说完扶着齐十爷,拾级而上。

王爷庙据说建于宋代。天井的左边,一棵百年古柏,曲折、苍劲的枝干,青翠茂盛的叶子,给人以生命永恒的情思。右边一株清香四溢的腊梅,花朵盛放的势头快要过去,枝头已吐出嫩黄色的小叶。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从山门直到正殿的台阶下。庭院打扫得十分洁净,给人一种圣洁的印象。

庭院的东西两厢,过去是僧人的住所,现在他们都搬到后院去了,这里便成了课堂。

正殿一直关闭着,不知是因为房子年久失修,十分危险,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谁也说不清。这正殿的东边一间屋子,就是周雨若临时的住所。

室内简朴、整洁。靠正墙上的一张八仙桌上,供着孔圣人的牌位,前面有一个香炉。房子的左边摆着一张床。临窗一张硬木的桌子上,整齐地堆放着书籍、笔、砚之类。右边进门处,两把藤椅,中间一张茶几。茶几上方挂着一幅条幅,装裱得十分精美,上面写着“一代师表”几个大字。显然是他的门生送给他的。

阿芝在外公的指点下,点了三支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炉上。接着,在孔圣人的牌位前,拜了三拜。然后,转过身子,对着周雨若也拜了三拜。

周雨若扶起阿芝,转过脸,对着齐十爷说:“拜过圣人,拜过先生,他就是蒙馆的学生了。我会教好他的,你老人家放心好了。”说完,从桌子的右角上,取过他早已准备好了的一本《四言杂字》,递给了阿芝。这是乡村一般人家学记账时必读的书。

齐十爷站了起来,高兴地同周雨若告别。跨出门槛,他轻声地对阿芝说:“傍晚,公公来接你。好好读书,要守规矩,要有礼貌。”

半个月过去了,阿芝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学习与生活。《四言杂字》很快学完了,背熟了。接着再读《三字经》、《百家姓》。他反应之快,记忆力之强,出乎周雨若意外。

他对外公的教法十分满意。他不但教识字,教写字,而且解释字义和每句的内容。这是他公公所不能办到的。

中国古代有盘古,有尧帝,这他知道,他听婆婆、公公讲的,但外公讲得更详细、更生动。

对于外公,他最初是畏惧,后来是敬重,到现在是敬爱了。他决心做一个像外公那样的人,读很多很多的书,知道很多很多的事。长大了,也把自己知道的教给弟弟妹妹们,让他们也像自己这样高兴,这样知道的多多的。

几个月过去了,他不但学会了一般需要一年才能学完的课程,还超过了一年以前入馆的学生的水平。对周雨若来说,自己的学生,自己的外孙,有这样的天分,又这样的好学,那种欣悦,是不用说的了。

一天,他把齐十爷找了来,刚招呼他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说:“请亲家来,不为别事。阿芝上蒙馆已经四个月了,学什么,会什么。全馆数第一。”

周雨若同齐十爷面对面坐下,“我教了好多年蒙馆,也走了好几个地方,像这样出类拔萃的学生,不多。想办法,让他继续学下去。‘自古贫寒出俊才’,一点不假。”

齐十爷望着周雨若眉飞色舞的样子,暗自高兴。“这全仗亲家教得好。这孩子一回家,手不离书,口不离书,读啊,写啊,全不用我们操心。”

回到了家,他把这喜讯告诉了儿子、儿媳和老伴,大家听了都十分兴奋。

周雨若开始教阿芝读《千家诗》了。他爱读,越读越有兴趣。有几首最喜爱的诗,他不仅背了下来,还常常一遍遍地反复吟诵,简直成了一个小诗迷。

六 原始的艺术实践

背书、描红练字是蒙馆学生的主课。公公把存放了不知多少年没用过的砚台、半截墨和一枝新买的毛笔交给了阿芝,阿芝非常高兴。

阿芝对描红,觉得很新鲜,很喜欢,因为他很早就喜欢画画,可从来还没有用笔在纸上画过。打从这时候起,他描完了红,总是要画一张两张画。

他画画,先是画人。他对着前面座位上的同学,看一看,描一描。先画圆圆的头,然后画耳朵、鼻子、眼睛、嘴,慢慢地加上衣服、手、脚。谁也弄不清他画的是谁,但是都看出他画的是人。

后来,阿芝画画的题材渐渐地扩大了。

六月初,太阳刚刚下山,蒙馆就放学。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朝山下走去。

原先公公天天送,天天接。过了不久,阿芝对道路熟悉了,就不再要公公接送了。

一天,放了学,阿芝约了几个同学绕道一起去杏子塘抓青蛙。走到村西头一个同学的家门口,他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崭新的雷公神像。上学前,他虽然在别处曾经见到过,但没有这张画得好,也没有这样清晰。浅黄色的纸上,用朱砂勾勒出雷公神狰狞的面孔,那两只眼睛很圆很大,大约占去面部的三分之一。咧着的大嘴,露出了几个牙齿,嘴边的胡须向四周翘起,满身披甲,赤着脚,两手提着铜铃,威风得很。

阿芝被这神像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乎忘了一切。

雷神爷爷,他听到这个名字比见到这神像,要早得多。

他朦胧地记得,五六岁时的一个夏天傍晚,天空突然彤云密布,不一会儿,狂风裹着倾盆大雨,铺天盖地从紫云山那边压了过来。灰暗的天际,一道耀眼的闪电,像要把天劈开两半似的。紧接着便是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雷声。这时,婆婆便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悄悄告诉他,雷公发怒了。“雷公是什么?”他望着天外的电闪,不解地问。“雷公是天上的神,手里拿着锤、斧头,专门打人间的坏人。”婆婆说,“你别看他生得不好看,心地可好,他专门整坏人,整为富不仁的人。”“你见过?”阿芝疑惑地看着婆婆。“见过。”“在哪里?能带我看看吗?”阿芝天真地问。“行。你看见过东头王家门上贴的那画吗?”“东头?噢,见过,见过。不过看不清楚了。那就是雷公爷爷?”“是的。谁家生孩子,总要贴上他的像,保平安。”婆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庙里也有,是雕塑的,像真的一样。”

从这时开始,阿芝就对雷公爷爷产生了一种敬畏的、神秘的感情。王家门上贴的那张雷公画,他曾多次跑去看过。到王爷庙上学后,又经常跑到大殿,看了又看。

他顾不得去杏子塘了,早把抓青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仰着头,仔细地看着,好像要把它刻到自己的脑海里。“娟生,我们照着画几张,带回家慢慢看好不好?”阿芝问他身边一个小男孩。“好倒是好,不过什么都没有,天也黑下来了,明天再画不好吗?”“那也行。”阿芝表示同意。

第二天傍晚一放学,阿芝和几个同学,急急忙忙跑到雷公爷爷的像前。

他席地而坐。由于走路走得急,两鬓的汗珠顺着脸颊、脖子,不住地往下淌。他似乎没有觉察,一心只忙着取出纸笔,把纸铺在地上,对着那门上的雷公神像,一笔一画地画了起来。

几个同学猫着腰,两手支撑着膝盖,专心地看着阿芝画。

过了好大一阵,终于画完了。但是,这哪里是雷神爷爷?黑糊糊一团,简直说不出是个什么名堂。他很不满意,低着头思索了一阵,又抬头看了好久,忽然对娟生说:“这样吧,你找个凳子来,我上去画。”

娟生很快搬来了凳子,阿芝站到凳子上,接过娟生递上来的纸,紧紧地敷在雷公神像上面,然后用笔轻轻地勾勒起来。

站在凳子上画画,心情有些紧张.也比较吃力,又出了一身大汗。不过,画得比较成功,像的轮廓勾勒得很精确。阿芝快乐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同学们都高兴地跳着、叫着。

这一夜,阿芝做着很甜很甜的梦:他在描红纸上画出了一张张的画,上面有雷公爷爷,有关公,有牛,有马,还有各种各样颜色的花……他把这些画,贴满了公公睡觉的那间屋子,仔细地看着,看着,忽然画上的雷公爷爷、关公、牛、马都活了,走下了地,亲切地向他招手、点头。

他又继续画,一直到公公轻轻地推他起床。

阿芝昨晚成功地勾画了一幅很好的雷公神像的消息,一大早就在蒙馆里传开了。他一迈进庭院,同学们一下把他团团地围着,七嘴八舌地问:“阿芝,带来了吗?”“让我们看看好吧?”

阿芝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同学,不慌不忙地从一本书里,取出了昨天勾画的那幅雷公神像。同学们争相传看,啧啧称赞。“阿芝,能给我画一张吗?”“可以。”阿芝爽快地答道。“给我一张。”“给我一张。”

阿芝高兴地涨红了脸。“好,好,每人送你们一张。先给娟生,他昨天帮了我很大的忙。”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阿芝一张又一张地为同学们勾勒雷公像。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勾画,他对雷公像已经很熟悉了,有时就离开了原稿,敞开手画了起来,除眼睛画小了些,其他都一模一样。这实践又使他获得了新的经验。“我不要雷公像,能不能给我画一张别的呢?阿芝。”一个同学问。

阿芝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好的!好的!”

他答应得很爽快,自己也正想换换口味。

他想起了杂货铺那个焦老头,瘦长的脸庞,像剑一样浓密的眉毛,两片厚厚的嘴唇,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自从他学会走路,公公每次去杂货铺,几乎都带他去。他只要一闭起眼睛,焦老头的神态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过,真要拿起笔去画,阿芝又感到把握不大。他决心再去仔细观察观察。

上午,阿芝去了一趟,焦老头不在,他有点失望,又不好问。下午他又去了,只见焦老头坐在那儿,见阿芝远远地来了,探头便问:“阿芝,听说你书念得不错,第一名。”他伸出了大拇指。“不好咧,你听谁说的?”阿芝有心没心地随便应付,只顾观察焦老头的眼睛和鼻子。“村里人谁不知道?都夸你呢!”

阿芝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跑了。他脑子里只装进了焦老头的眼睛和鼻子。拔腿便跑,没跑几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噢,对了,还没有看清他的耳朵。他站住,转过身,仔细地看着正在同别人讲话的焦老头。焦老头可没有发现阿芝还在那里。

第二天,一描完了红,他就开始画焦老头。可是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变成纸上的东西,这是头一回,他深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并不因难而退。虽然他不可能受到郑燮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指点,但却是这样地实践了。

他按照自己的记忆与理解,很细心地画。每画一笔,先仔细地想了又想,在纸上比划比划,然后才落笔。

到了将近中午时分,他终于把焦老头画了下来,不但相貌相像,而且还很有神态。这使他十分兴奋。

他想检验一下同学们的眼力,主要还是想请同学们检验一下他的水平。下课后,他悄悄地把一些同学叫到山门外的一棵柏树下,神秘地拿出了刚画好的这幅人物肖像,问大家:“你们看,这画的是谁?”他的目光盯着大家。

同学们仔细看了又看,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焦老头,杂货铺的焦老头。”

阿芝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对,就是他,焦老头。像不像?”“像,像,像极了!”“像不像”是孩子们对一张画的好坏的最高评判标准。因为在他们那样的年龄,还有什么比说“画得像极了”更高的赞誉呢?

阿芝获得了成功。这成功更唤起了他画画的激情与兴趣。而且,同学们越来越多地索画,使他应接不暇,这也成了他画画的推动力,促使他不断地去画。除了习字背书,他的全部业余时间,都被画画占去了。

画画,写字;写字,画画。他的生活多么充实、美好。

生活虽然艰苦,春荒时,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公公、婆婆不得不东家借一点,西家借一点,艰难度日。但是,阿芝的心里却是一片春光,充满了欢乐。因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创造着欢乐的生活。

他不但画人物,还画花卉、树木、飞禽、走兽、虫鱼等等。凡是所见到的一切,他都仔细地去观察,他都去画。

水牛、马、鸡、鸭、鱼、虾、蚱蜢、螃蟹,他天天见到,十分熟悉,所以也画得最多、最好。蓝天上飞翔的春燕,绿荫下小憩的耕牛,杏子塘里拨着清波的鸭子,以及跳动于荷叶上的青蛙,如今都在他的笔下展现了出来。在诗意般的激情与朦胧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创造力。他陶醉了,兴奋了,于是,他日复一日,一张一张地画下去。

现在,阿芝怯生生地站在周雨若的面前。他看见外公变成了另一个人,往日挂在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预感到有什么大事临头,惶恐不安地站着。“你把你的画都拿出来。”外公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威严、有力。

阿芝打开纸包,不太情愿地把这几天的新作,放在桌子上。周雨若仔细地翻了—下。“只是画着玩儿,不学正经事。你看看,你耗费了多少描红纸?”

周雨若是意外地发现这个“秘密”的。一个学生交描红本时,里面夹着一张画着青蛙的描红纸片,青蛙仰着头,形象逼真,两只大眼很有神,只是腿画得不太好。周雨若看了几次,感到此画已有一点根基,绝非小孩随意涂抹的。但是,到底是谁画的?他教蒙馆不是一年两年了,还没有发现过这类事。

他把那学生叫了来,盘问了好半天,那学生只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做人要老实,谁画的就讲谁画的,有什么可怕的?”周雨若有些火了。“是阿芝送给我的。”那学生偷偷看了先生一眼,声音很小,但听得十分清楚。“班上同学都有,一人一张,有的两张。他画得好,大家都想要。我们还给他描红纸,他怎么也不要。”

学生的回答大大出乎周雨若的意料。他忽然想起了阿芝的描红本用得很快,不几天就一本。原先以为他在练字,没料到他竟是拿描红纸画画去了。

于是,他把阿芝找了来。“这是要荒废学业的,你要改。”周雨若坐在椅子上,又生气又怜爱地看着阿芝。

虽然,周雨若自己也画得一手好画,但那是青年以后的事。像阿芝这么大的年纪时,他潜心于诗书,根本没有涉及画画,何况一个穷困家庭的孩子,连糊口都困难,哪有条件去画画。他公公当初送他上学,无非是想让他识几个字,不至于当睁眼瞎,免受人家的愚弄。

傍晚回到家里,简单地吃了几口饭,阿芝上床睡了。其实他哪里睡得着呢!白天外公那严峻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外公在同他谈话时,他很有抵触,心想,写完了字,画几张画有什么不可呢?对外公的话他听不下去,外公还说了什么,他懒得去听了,只是像上次观察焦老头一样,细心地观察起了外公的容貌、言谈、举止、衣着……琢磨着要把外公画出来。他想着,看着,入了神。外公叫他出去时,他都没有听见,还呆呆地站着。

躺在床上,当天经历的这一幕幕又重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趣,决心把外公画出来。

他依然继续画,只是不敢公开在课堂上画了。外公这几天好像特别注意他,课堂上,总要到他的身边站一会儿。

周雨若从上次谈话之后,十分注意检查阿芝的作业。他发现阿芝的描红本又撕去了不少。知道阿芝依然在画,十分生气。“最近画了没有?”他又把阿芝找来。

阿芝垂着头,轻声地回答:“画了。不过大多是拿家里包东西的废纸画,没了,才拿描红纸。”

这是实话。上次周雨若谈了那么多的话,阿芝只记住了一句:“描红纸来之不易,要珍惜。”所以,他就想了个办法,把家里包东西的纸,统统地收集了起来,一张张地理好,收藏起来。“书都背熟了?背一段我听听。”周雨若说着,念了一句韩愈的《师说》。阿芝接上去,十分顺畅地一口气背了下来。

周雨若很满意,他暗暗称赞这孩子天资聪慧。但是,对于他不听他的话还是很恼火。在蒙馆里,师道的尊严,常常是靠戒尺维护的。可是,即使周雨若在震怒之中,戒尺始终没有落到阿芝的手心上。他疼爱外孙的聪敏好学,何况他并没有因为画画而荒废了学业。不过,今天他还是把阿芝带到了课堂上,明确地向学生们宣布:“以后你们不要找齐纯芝要画,这不好,要荒废学业的。今后谁要是不听,我知道后,要严办。”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戒尺。

阿芝低下了头,他理解外公的心情。

下课后,同学们见先生回到了房里,马上把阿芝围了起来,劝他:“都是我们不好,你不要难过。以后不要画就是了。”“不画?为什么不画!”另一个男孩说,“我爸爸说,读书人,书、诗、琴、画,都要精通,不然,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

阿芝笑了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七 饥寒中坚持

齐白石8岁时,弟弟齐纯松、齐纯藻相继出生。同治九年秋,也就是1870年的秋季,湘乡大旱,农田颗粒无收。农民饮水都成了问题。家里添丁加口,又遭遇饥荒,齐家的日子雪上加霜。齐白石没有听从外公周雨若的劝告,还是每天热衷于画画。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画,像着了迷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能分散他对于绘画的热烈追求。一天不拿笔画上个什么鸟呀、花呀、鸡呀、牛呀,心里就很不踏实。

春天里,白鹭来到这碧绿的山村,在耀眼的阳光下这些美丽的鸟漫步在田野水边,那长长的颈项,那雪白的羽毛,那高雅自得的神态,使阿芝心醉。他坐在小山坡上,静静地看着这一群“小天使”,在湛蓝的天幕下,在葱郁、翠绿的树丛中,轻盈地、舒展自如地起落着,仿佛来到了一个圣洁的、幽静的世界里,大自然多美好,能用自己的笔,把这明媚的春光、春天里一切活动着的生命留下来吗?于是,他拿出了笔,画了起来。他认真地看着,画着。虽然是第一次画这“小天使”,但是,主要特征他还是抓住了。画上的鸟那细长的脚和颈项,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白鹭。

同窗好友是他第一批最忠诚的读者和观众。当他们第一次看到阿芝的白鹭图时,个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一边拍手,一边喊出了“真像,真像!”“你看,那收起的左腿,那将要展开的翅膀,快要飞了。”大家指划着、议论着,早把周雨若的训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是王爷庙右后方松树林的一角。僻静、幽邃,一般人是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自从先生公开在课堂训斥了阿芝以后,阿芝和同学们就偷偷地到这地方来。

这是清朝同治年间,在这样一个作茧自缚的年代里,又在这样一个位于神州腹地的偏僻山村,阿芝的画,给这群纯真的、智慧之花初开的孩子们带来福音,为蒙馆里平淡、刻板、枯燥、乏味的苦读生涯,增添了几分乐趣和活力。

白鹭画得成功,同学们赞颂的目光,给了阿芝以无穷的力量。他坚持不懈地画下去。学业上,他几乎不用操多少心,这一点,外公一直是十分满意的。他有相当的时间,可以用来画画儿。时间是属于他的。只是描红纸,不敢再用了。外公说得对,那是公公、爸爸的血汗钱换来的啊!这一点,他是不会忘记的。

寒露过后,天渐渐有些凉意。公公咳嗽得很厉害,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齐周氏卖掉了几十个鸡蛋,请医生给公公听了脉,开了处方。公公准备去配药,阿芝一听公公要到镇上去,附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公公高兴地点着头。

傍晚公公回来,描红本和笔给阿芝买来了,药却没有抓,钱不够啊!婆婆、爸爸、妈妈很生气。这一夜,公公又是不断地咳嗽。阿芝知道公公为了他的学习,药都不吃了,眼泪直淌。他用被子捂着头,哭得很伤心。

一夜之间,阿芝似乎长大了许多。他不再用描红纸了,尽量地利用废纸,仍然自由自在地画。人物、花卉、禽鸟、草虫之后,他开始画山,画房屋,画日月星辰……

他现在才发觉,房子也不尽一样,自己家的茅屋,街市上焦老头的店铺,结构别致的王爷庙,个个不同。过去他没有认真留意它们之间的区别,而今要动手画了,他必须仔细观察。

秋风带着寒意,阵阵掠过。漫山遍野的枫叶,红了,枯了,落了,撒满了山坳、田野。

稻子早已收割。田里整齐地排列着稻茬子。路边、田埂上的几枝枯草,在寒风中摇曳。

周雨若看完了学生的功课,信步跨出山门,背着手,凝视着远处起伏苍茫的群山。人间路到三峰尽天下秋随一叶来

他想起了钱昭度的这首《华山》诗,低声地吟诵着,一股寂寞惆怅的悲秋情绪涌上了心头。国是日非,不堪回首。多少有志之士,报国无门,浪迹江湖!昨天他接到朋友许明山的信,说愤于官场昏暗,挂印而去,隐居浙东的四明山区。其实,这样的血性男儿,又何止许明山一人呢?为什么天地间容纳不下一个正直的人?

他心潮起伏,望着前面被夕阳烧红了的山峦云霭,周雨若沉思起来。

忽然,前方小山丘的枫树林里走出了一条水牛,宽大的脊背上,驮着一个少年,悠然自得地朝山门走来。他的视野,随着这少年,慢慢地在移动。到了二百步左右的地方,他发现这少年正是外孙阿芝。

阿芝见外公独自站在山门口,慌忙跳下牛背,取下挂在牛角上的书本,把牛拴到树干上,快步向周雨若走来,深深地一鞠躬。

周雨若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阿芝了,十分思念。如今他突然出现在面前,使他百感交集。

外孙的中途辍学,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因为齐家实在太穷困。但是,只上了短短半年的学,就不上了,他为外孙感到十分惋惜。“年景不好,阿芝他爸租的几亩田,连种子都收不回来。阿芝弟弟刚出生几个月,家里好几次都揭不开锅。”齐周氏为了阿芝的辍学,又回到了娘家,坐在半年前同父亲商量阿芝上学的那间书房里,偷偷地流着泪,“这孩子实在可惜,家里商量了好几次,没办法,只好这样了。”

周雨若愁容满脸,静默地听着。“你们的困难,我也知道。我是鞭长莫及啊!教蒙馆几个钱,够什么?还不够你妈妈吃几剂药。”周雨若长叹了一声说,“这孩子聪明过人,天分高,可惜出生在这样的社会!”

齐周氏默默地啜泣着。周雨若不忍看下去,把脸转过去,屋内陷入沉寂、苦闷之中。“罢,罢,罢,还是糊口要紧,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我就是例子。”周雨若凄然一笑,“将来有可能,让孩子学点手艺,养活自己,是第一要紧的啊!”

阿芝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这么早让他辍学。晚饭后,妈妈把他叫到屋里,把这不得已的决定告诉他时,他哇哇大哭了一场。公公含着泪,左劝右劝,他才上床,又躲在被窝里偷偷地饮泣着。

热闹的、有节奏的蒙馆生活;外公读《千家诗》到兴奋得意之处的神态;画雷公神像的难忘情景;庙后松树丛中的快乐小天地……这一切一切,一一浮现在眼前,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然而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他是多么留恋和痛苦。

下弦月的清辉,透过窗上的小孔,斑斓地倾泻在屋里、床上。他看着,想着。知道这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

他体谅爸爸、妈妈的处境。家里又增加了一个弟弟。地里收成不好,体衰年老的公公和爸爸不得不到外面去打短工。妈妈、婆婆里里外外,操持这个家,累得喘不过气,直不起腰。他感到自己长大了,应该干些活,分担家里的负担与忧愁。想到这里,他倒平静下来。

他转过身子,原来公公也没有睡,仰靠着,不断地抽着烟,烟袋锅上的火星,随着他的一吸一吐明灭着。

第二天,他起得格外早,虽然眼睛有些水肿,但是他还像平时一样,这是他决心这样做的,尽管他自己内心痛苦极了,但不能为难公公、婆婆和爸爸、妈妈。

他悄声地附着妈妈的耳朵:“妈妈,我都知道了,你不要难过,我不上学了,帮家里干活。”

齐周氏忍不住呜咽起来。阿芝本来是强忍着痛苦,见妈妈这样伤心,自己的泪水也淌个不停。

他吃不下饭,跟着公公,踏上去王爷庙的路,去向先生——他敬重的外公告别。

从齐家到王爷庙只有三里路,可是今天好像特别远。春天上学时,路边青翠的柳枝,到处盛开着的艳丽的野花,如今都枯黄凋落了,西风一吹,纷纷扬扬的。庙内庭院中的芍药,只剩下摇曳着的躯干,叶片被剥落得干干净净。

山门里,同学们突然看见阿芝来了,都远远地迎上前来,依恋地、深情地注视着他。阿芝点点头,也不说一句话。“亲家,也只好这样了。”周雨若扶着齐十爷进了屋子,落了座。“阿芝很聪明。当初也只是让他识几个字,记记账,目的已经达到了。写个信,记个账,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微笑地注视一下阿芝,想尽量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他担心这件事给阿芝的思想压力太大,宽慰地说:“这世道,书读多了,有什么用?仕途不是我辈的去所,至多是我的这个出路。”

他摇摇头,苦笑着。“阿芝很懂事,妈妈同他一说,他就同意了。”齐十爷说。“这很好。人穷志不穷。人生在世要有骨气,有志向。不在学堂,靠着自学而成就一番事业的,历史上有的是。”周雨若侃侃而谈。“有时间,你看看苏轼的《留侯论》,那里面讲的不无道理。”

说着,周雨若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焦黄了的线装书,递给阿芝。“这是一部《论语》。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不无夸张之处,但书中许多精辟的见解是十分宝贵的。下学期本来就要学这部书了,你有信心、有兴趣,拿去慢慢地读。有了前一段的基础,读这就容易多了。”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有不理解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

阿芝一生中唯一的、极为短暂而难以忘怀的读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他是一个自尊心、自信心很强的孩子。在短短的时间里,他便从痛苦与迷惘之中摆脱出来,恢复了心理上的平衡。

阿芝开始承担力所能及的劳动。挑水、砍柴、放牛、照看弟弟,他样样能干。而且,婆婆、妈妈很快发现,这孩子干起事来,专心致志,干一件,就干好它,干完它。

他认为外公讲的道理是对的。读书不只是在蒙馆里,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学习,也应该学习。自己画画,谁教他呢?不都是自己挤时间学的吗?

秋天里,地里的农活不多,他就每天到村边、山头去放牛。牛角上挂着他心爱的书本。牛慢慢地踱着,吃着草,他就取下书本,躲在向阳处的稻草垛里,对着秋天的阳光,拿出外公给他的《论语》,细细地读起来。

他靠着过去几个月读《千家诗》、《百家姓》的基础,加上他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居然能理解文中内容的十之七八。不过,遇到典故之类,那就难了。他就记上记号,积累起来,到一定时候,再去请教外公。

周雨若见是阿芝,愁云为之一扫,高兴地把他领进了居室。

周雨若沏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递到阿芝面前,关切地说:“先喝着,暖暖身子。”“不冷,一点也不冷。”阿芝感激地说。“《论语》看了吗?有什么困难?”“快看完了。就是有些地方不明白。”阿芝取出一本手抄本,小心翼翼地翻着,走到周雨若面前,恭恭敬敬地指着书上一段说:“《子罕篇》上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四句是什么意思?”“这是孔夫子倡导的治学态度。‘毋意’,就是不任私意;‘毋必’是不武断;‘毋固’,不固执;‘毋我’,不自以为是。”周雨若认真地解说着,“在学习上,他认为三人行,必有我师,所以提倡‘学而不厌’、‘不耻下问’。学问,都是从问中学得的。屠户、贩夫、村姑,都有知识,都是我们学习的对象。因此,要学得一点知识,就要不耻下问。”

阿芝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忽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颜渊篇》上有一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可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我看百姓穷得吃不上饭,住不上房,当官的,却吃得好,住得好,这不是有悖于圣教吗?”

周雨若一惊,暗暗称奇。他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阿芝竟学习得这样好,钻研得这样深,提出了这样一个严肃的、尖锐的问题。

他没有马上作答,呷了一口茶,缓缓地叹了一声:“有悖于圣教的事多了,不然国家何至于走到这地步。”“官吏不都是孔门的弟子吗?圣人说的为什么弟子不照着去做?”阿芝又问了一句。“孔门的叛逆多得很,宋季以下,讲儒学,从朱熹开始。不过,这些人表面上俨然正人君子,背地里男盗女娼,横行乡里,欺压百姓,残害朋友,中饱私囊,哪一件不是孔门的嫡传干的!可是,又都打着圣贤的牌子去治人。”

周雨若说到激愤处,站了起来,来回踱着说:“书不可不读,读了要深明大义,要正直。读了书,去残害百姓,不如不读书。”

阿芝见到外公的情绪很不好,赶快拿出借的那本《论语》说:“外公,这一本还你,我自己抄了一本。”“你抄了一本?给我看看。”惊奇地看着那本手抄的、装订得端端正正的《论语》,周雨若高兴地说:“字写得不错啊!还在练字吗?”“天天练。反正有空时,就写几页。上山放牛,就在地上写。”

周雨若赞许地点点头,“好,学习就要持之以恒,积以时日,大有进益。你还画画吗?”他忽然想了起来。

阿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小声地说:“还画,天天画,改不了的习惯了。”“练练也好,或许将来有出息。”外公若有所思地说:“听说过王冕么?宋代人,也是个穷孩子,放牛的,同你一样,天天画,终于成为一代画师。”“听说过。”阿芝兴奋地抬起了头,眼睛里放射出异彩,他简直不敢相信外公会这样肯定他的画画。

掌灯时分,阿芝回到了家。今天他十分高兴。外公不但回答了他许多学习上的疑难问题,而且教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晚饭后,他同平常一样,取出本子,就着豆大的灯光,开始看书、写字了,自从辍学以后,他一天也没有中断过。

爷爷很疼爱他,匀了几个铜板,又给他购买了大字本子、笔和墨。

阿芝经过了这段学习上的变故,更懂事了。他知道本子来之不易。写大字时,他精心地一笔一画地写,从不马虎。

为了节省大字本,他想了一个办法;上山采集了一些红土,制成红墨汁,先在纸上写一遍红色的大字。第二遍才用黑墨汁写;然后,又将本子翻过来,在反面上又写一遍。这样,一个本子,可以当三个本子用。

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已知道了生活是多么艰难,勤俭是多么宝贵。

八 妻子陈春君

四年后,也就是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一,公元1874年3月9日,由齐十爷、齐十娘和公婆做主,12岁的齐白石娶了同乡陈九龄的女儿陈春君为妻。当然,当时就是童养媳过门。这是古时湘潭乡的习俗。不过,最初,齐白石不知道实情,只见算命先生来了家里。“阿芝他妈,东头来了算命先生,说是河南那边来的,给阿芝算一个吧!”婆婆喜冲冲地跨进门,向着正在叠衣服的齐周氏喊道。“算算也好。”齐周氏赶快放好衣服,简单梳理一下发髻说:“妈妈,一起去吧!”

婆婆点点头,打开箱子,不知在翻什么。“妈,你取钱吧?不要找了。前天鸡蛋换的钱,够用。”说着同婆婆出了门,转身随手掩上了门。

村东头陈家的一间小屋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本村或是邻村的妇女,有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有拉着、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将算命先生团团围着,静静地听着桌旁一位双目失明的男子给一个妇女说命。

这位算命先生,眉宇清秀,白净的脸,眼角上隐隐地有许多深浅不等的鱼尾纹,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灰白的长衫洗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少女,圆圆的脸,一双明亮而又怯生生的大眼,不停地闪动着。她静静地坐在算命先生的身旁。手里捏着一根被手掌常年磨得发亮得竹竿。

算命先生给一个一个人算,算得很快,主妇们带着期待的、迷惑的心情而来,又怀着或是满意的、幸福的,或是惆怅的愁云重重的心境而去。

齐周氏和婆婆随着人们的渐渐离去,由外层移到了里面,慢慢地轮到了她俩。“阿芝他妈,你把阿芝的生辰八字说说吧!”婆婆小声地提醒儿媳。

齐周氏点点头,走到算命先生的旁边说:“这孩子叫齐纯芝,癸亥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亥时生。”她看了婆婆一眼,“家里有公公、婆婆、父亲、母亲、下有一个弟弟。请先生算算。”

算命先生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在齐周氏介绍阿芝情况时,他伸出右手掌,用拇指数着食指、中指、无名指。然后又伸手在桌子上摸什么。

那少女一见,赶紧把一杯茶递到他的手里,他呷了几口,放下杯子,慢慢地说:“这孩子灾星多了点,生下来就病痛多……”“对,对,一生下来,就生病,体质不好。”婆婆赶紧接上话。她显然为算命先生算得如此准确所慑服了。

算命先生疑虑的面容渐渐舒展开来,一字一板地说:“要防防水。不要让他乱跑,塘边河边不宜去。人生死,命里带来的。到寺庵作些功德,消消灾。良善人家,总是会好的。”顿了一下,又说:“买个佩铃,给他系上,能御克星。年龄慢慢大了,过了这几关,会好起来的。”“谢谢先生,算得真好,真准。”婆婆高兴地、钦佩地点着头,用目光示意齐周氏。齐周氏慌忙从衣袋里掏出十多个铜板,放在算命先生的手上。算命先生随即把钱交给了少女。

按照算命先生的话,婆婆很快给阿芝买了一个铜铃,比鸡蛋还大一点,扁扁的,两面刻着狮子头,口内含着一个滚动的珠子,一摇晃,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音。

阿芝很高兴,拿过来端详着。他没有见过狮子,只是听说过,今天见到了,虽然不是真的,以他对绘画的特有兴趣,看得十分仔细。他想把这狮子头画下来,送给同学们,他们一定会很高兴。至于婆婆为什么给他挂上这个,说是消消灾,他倒是不太在意。

他侧过头,故意问婆婆:“这像什么,婆婆,是老虎吗?”“什么虎的、猴的,小孩不乱说。这是神狮,带在身上,逢凶化吉。”婆婆慈爱地说。“这是谁说的?”“算命先生。不用问了。”婆婆用一根红头绳,把铜铃系在阿芝的脖子上说。“以后你出去放牛,或上山砍柴,到傍晚,我就在门口等你,听到铃声由远到近,我就知道你来了,就准备好饭你吃。”

不几天,齐周氏又给他系上了一块小铜牌。牌上虽然没有镌龙刻凤,却有六个浮雕的字:“南无阿弥陀佛”。“这是避邪的。”妈妈说:“有了这块牌子。山上的豺狼虎豹、妖魔鬼怪,都不敢接近你了。”

铃、牌都挂在阿芝的胸前。老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有了落处。阿芝身体不好,老人担心他短命夭殇,活不了多长,现在总可以拴着他的命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其实,那铃铛、铜牌又何尝不就是老人一颗善良的、慈爱的心!

阿芝倒没有想得这么多,不过他感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朦胧中好像精神上有点依托,胆子也壮了点。走一步,铃儿就叮当一响,觉得挺有趣的。

从此,每到傍晚,当西边的夕阳烧着红霞满天的时候,婆婆就倚门探望,果然铃声由远到近,阿芝回来了。阿芝或跳下牛背,或放下柴火,快步向婆婆奔去。

可是,今天阿芝上山砍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婆婆焦急地张望着,一直没有听到铃声,不知是砍的柴火太多了,挑不动,还是有别的意外。

她正在胡乱地猜想着,远远地传来了铃声。待阿芝走近,扁担上没有柴火,仅仅挂着他那本时刻不离手的书。阿芝缓缓地走到婆婆跟前说:“今天忘了,没砍柴火。”他内疚地低垂着头,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忘了,你干什么了?”婆婆先是不解,继之是有点生气了。“我在看书,看着看着,就记不得时间了。”

上次去枫林亭,向外公请教了《论语》里许多不识的字和词,经过半年多时间了,他竟然将这厚厚的几卷《论语》背得很熟,并且慢慢地揣摩其中的意思,觉得愈读愈有意思,愈有意思,便愈爱读。今天一上山,他觉得上午精神好些,想先看看书再砍柴。于是,就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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