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心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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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精读·冰心试读：
前言
冰心自一九一九年开始文学创作，到一九九四年基本搁笔，创作活动已七十五年，在仍健在的中国作家中，她的创作生涯是最长的。尤其可贵的是，她在晚年仍文思敏捷，笔耕不辍。冰心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无论是她的小说、诗歌或散文作品，都具有开拓性。她在这些创作领域内的个人独创性，给新文学运动以独特、卓越的贡献。在20世纪中国文坛上，像冰心这样取得多方面成就、影响如此之大的作家是绝无仅有的。
冰心文学成就最卓著、影响最广泛的当属儿童文学。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冰心还在大学念书时，就开始写作，一九二三年，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燕京大学，获得了金钥匙奖的殊荣，并于同年八月启程去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深造。行前，她首先想到的是祖国的小朋友，计划要为千百万小读者创作。她提议《晨报》开辟《儿童世界》专栏，她到美国后，率先发表了《寄小读者·通讯一》。接着，她在三年中写了二十七篇通讯和《山中杂记》。一九二七年，她出版了《寄小读者》。《寄小读者》向国内小读者报道了她旅途的见闻，娓娓地叙述异国的风景和习俗，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感受和情怀。冰心为“五四”以后的小朋友们开启了一扇启迪心灵的窗户，《寄小读者》以其丰富的知识、纯朴的感情、创新的形式、清丽的语言，赢得了广大小读者，也包括成人的喜爱。中国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儿童，从这些作品中汲取丰富的营养，获得巨大的教益。他们终身不忘冰心的奉献。冯牧、秦牧、郭风、任大霖、谢冕等都有文章谈到《寄小读者》对他们的影响。冯牧在《真诚的祝愿》一文中说：“对于像我这一代的文学工作者，没有从冰心作品中那种真挚、明丽、流畅、自然、朴素的文学风格和文学气质受到影响的人，恐怕不多。”《寄小读者》是中国散文园地里的一朵奇葩，也是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她确定了冰心在儿童文学史上的开拓者地位。
在旧中国封建制度下，儿童教育是不被人们重视的，根本没有适合少年儿童阅读的文学作品。直到20世纪初，即使出现一些从外国翻译过来的童话、寓言和根据古典文学作品改编的儿童读物，但品种也不多，广大少年儿童的精神食粮仍然相当贫乏。“五四”运动以后，随着新文学运动的发展，儿童文学创作开始引人注目。刚刚登上文坛的冰心以敏锐的眼光，关注少年儿童的命运，创作了一组以少年儿童不幸遭遇为题材的“问题小说”，希冀人们一起来改变孩子们的苦难生活。她倾注主要精力为少年儿童写作。她那清新优美的通讯，把儿童散文升华到一个高超的境界。20世纪30年代，她创作了富有现实意义的儿童小说《分》《冬儿姑娘》等跳动着时代脉搏的作品。40年代，日寇疯狂地进攻我国，中国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抗日救国运动风起云涌，遍布各地，冰心不甘心在沦陷区苟延偷安，决心冒风险、历艰苦，跋涉千里进入西南大后方，参与抗战大业。她相继住在昆明和重庆，但对全国的小读者仍然极为关注。她写了四篇《再寄小读者》。她这时文章的激情与自己的心绪和20年代相比，少了些欢快，增添了些忧虑和沉重。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把少年儿童看作革命的未来、祖国的希望，把对他们的教育工作提高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崇高地位，儿童文学也受到高度重视。一九五一年，冰心从日本辗转回到祖国，她看到祖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到处活跃着天真活泼的儿童的身影，冰心的心灵被强烈地激荡着，她把自己诚挚的爱献给新一代的小读者，更加自觉地为孩子写作。她相继发表了中篇小说《陶奇的暑期日记》；短篇小说《小橘灯》《回国以前》《好妈妈》《在火车上》；通讯《还乡杂记》《再寄小读者》；儿童诗《雨后》《别踩了这朵花》《六一节在拉萨》以及其他文学作品。她不仅自己努力创作，还为孩子们大声疾呼，恳切地要求作家们重视儿童的文学创作。一九五八年，冰心在中断了和小读者通讯二十年后，又继续写《再寄小读者》，她对小读者说：“在这不平常的春天里，我又极其真切，极其炽热地想起你们来了。我似乎看见了你们漆黑发光的大眼睛、笑嘻嘻的通红而略带腼腆的小脸……好吧，我如今拿起这支笔来，给你们写通讯。不论我走到哪里，我要把热爱你们的心，带到哪里！”
在“文化大革命”的几年中，受损失最大的是青少年，粉碎“四人帮”以后，首先应该重视的是对少年儿童的教育和爱抚。冰心高瞻远瞩，明确地指出：“……我国今日的两亿儿童，正是二〇〇〇年的生力军和主人翁。这些孩子是刚从‘四人帮’一手造成的黑暗、邪恶、愚昧的监牢里释放出来，来接触清新的、耀眼生花的民主与科学的光明、善美、聪慧的空气和阳光！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来珍惜和培育这些蓓蕾，一面扫除余毒，一面加强滋养，这无比艰巨的任务，已经历史性地落在我们这一代儿童文学作家身上……我们必须抓紧这个时机，勇敢而愉快地担负起这个无比光荣的责任。”
一九八〇年，冰心和巴金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日本，回国后她得了脑血栓，后来又是股骨颈骨折，但她以坚韧的毅力克服疾病带来的不便，她练习写字，练习走路，恢复肌体的机能。在她住院期间，她收到了《儿童文学》送给她祝贺生日的画，“这是一个满脸笑容，穿着红肚兜，背上扛着一对大红桃的孩子，旁边写着‘敬祝冰心同志八十大寿’，底下落款是‘一九八〇年十月《儿童文学》敬祝’”。冰心老人看到他，感到快乐，也受到鼓舞。她说：“希望在一九八一年我完全康复后，再努力给小朋友写些东西。西谚云‘生命从八十岁开始’。我想从一九八一年起……努力和小朋友一同前进！”接着冰心连续写了十篇《三寄小读者》，涉及题材十分广泛。她谆谆教诲孩子们要热爱科学，勤勉学习；要珍惜时间，讲究效率，做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要放眼实践，珍重各国人民的友谊。她说：“我为儿童写作的意义愈来愈明确了。”的确，在这些通信中，描写山光水色的内容少了，而社会教育的内容增多了。但她一如既往地对孩子满怀深情地亲切叙谈，循循善诱。这一时期，冰心的创作进入了又一个高潮，她创作了不少散文、诗歌和小说，虽然不都是专门为儿童和青少年写的，但好些都是以儿童的身份、儿童的视角、儿童的心态写的，其用意是极为明显而又深长的。
冰心的儿童文学作品充满着对少年儿童的爱和希望。她从儿童的特点出发，寓教育于情趣，以情感人。她从不以少年儿童的教育者面貌出现，而是与他们促膝谈心，叙述自己生活中的见闻和内心感受，她的叙述是那样富有情趣，从而打动了少年儿童的心，使他们在激动快乐中，不知不觉地从作品中得到启迪和教益。启发少年儿童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豪感，是对少年儿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手段，冰心的作品就是通过对事物的生动描写，抒发对祖国真挚的爱，启发小读者的民族自豪感和荣誉感。作者对祖国的赞颂是通过自己亲身的感受，自然抒发出来的，是她真情的自然流露，这也是她作品感人的原因。冰心在作品中还艺术性地糅进一些天文、地理、历史、科学方面的知识，通过生动、活泼的形象描绘，使小读者们在妙趣横生中扩大知识面，增添智慧。冰心的作品注重以美的教育来陶冶和培养少年儿童的高尚品德，引导他们积极向上，健康成长，唤起他们对科学、对真理的渴望和追求。
冰心从20世纪20年代到90年代为儿童创作从未中断过，像她这样一生为儿童文学事业奉献，创作跨度如此之大的作家是罕见的，这是因为她对祖国儿童有一颗纯洁的爱心，把对未来的希望都倾注在儿童和青少年身上。她热爱孩子，一心一意为他们创作，她的作品整整影响了几代人。最近《冰心全集》由福建海峡出版社出版了，在这套全集出版的时候，巴金写下了这样几句话：“一代代的青年读到冰心的书，懂得了爱；爱星星，爱大海，爱祖国，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轻人都读一点冰心的书，都有一颗真诚的爱心。一九九五年八月五日。”
在编辑本书的过程中，我仿佛步入了爱心的殿堂，深深地体味到冰心对我们伟大的祖国、伟大的民族的真切情意，对儿童和青少年的爱。冰心有一颗博大的热爱儿童和青少年的心，希望他们都能受到好的教育，健康成长。让我们一起步入这座文学、知识与爱心的宝库，去探索，去求得心灵的启迪。陈恕一九九六年三月目 录前言散文【导读】
笑
往事（一）之七
往事（一）之十四
寄小读者·通讯七
往事（二）之三
往事（二）之八
山中杂记·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
新年试笔
一日的春光
默庐试笔
再寄小读者（节选）
丢不掉的珍宝
观舞记——献给印度舞蹈家卡拉玛姐妹
再寄小读者（节选）
樱花赞
只拣儿童多处行
海恋
我的故乡
我的童年
我到了北京
我入了贝满中斋
绿的歌
我的老伴——吴文藻
我梦中的小翠鸟
我的家在哪里？诗歌【导读】
繁星（节选）
春水（节选）
玫瑰的荫下
纸船——寄母亲
别踩了这朵花散文【导读】
在各种文体中，冰心偏爱散文，写下了散文诗、抒情小品、议论杂文、文艺随笔等各种散文。早在20世纪20年代，她那明丽典雅、纯洁柔美的散文就风靡一时，她满怀着温馨的爱，微带忧愁的情怀，委婉含蓄、率直坦诚的笔调，清新明丽的语言，打动过千千万万青少年读者的心。
她在“五四”时期的散文创作，主要是抒发个人对生活的体验和对社会现实的感悟，如她的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表达了她对军阀迫害爱国学生的愤慨，20世纪20年代，她在留美期间写的《寄小读者》《山中杂记》等则以清新优雅、隽美明丽的笔调，写出她在国外学习生活的感受和眷恋祖国、怀念亲人的无限情思。《寄小读者》开创我国诗体散文的先河，她的作品一开始便具有开拓性和开创风气之先的品格，从而使她的作品不仅具有个人文学风格，而且具有深远的影响和不朽的价值。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造成的民族危机，她把目光投向严酷的现实，讴歌了普通劳动者与爱国知识阶层在敌后的艰苦生活，中华民族坚强不屈和艰苦奋斗的精神。她除了写出了《默庐试笔》，这样直接鼓动抗战情绪的作品外，还出版了《关于女人》这本散文集，以此来探究“伟大的中华儿女精神”，为抗战服务。
从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她写下了像《我们把春天吵醒了》《归来以后》《樱花赞》等一百五十多篇散文。作为一个爱国主义者，冰心不能不为祖国的富强、人民的康乐而讴歌，她歌颂新中国，赞扬社会主义时期的新人新事，和各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加强国际文化交流，并为此做出了巨大贡献。这时她舍弃了她以往的柔细清丽的风格而转向“苍劲朴茂”。
20世纪80年代中期，她的散文创作进入了一个高潮，这个高潮可以与她的第一个创作高潮相媲美。假如说第一个高潮是以问题小说、短诗集《繁星》《春水》和散文系列《寄小读者》为标志，那第二个高潮则是以新社会问题小说和她的散文系列《我的自传》《关于男人》《想到就写》为标志。她近十年的作品虽然不及早年多，但她的作品一如早年之作，仍充满着诗的激情和哲理之见，不过更增添了几分辛辣。她仍执着地写短文，从她较早的《笑》到《五行缺火》《关于岳王坟》《想到就写》等的急就篇，看似一挥而就，实则炉火纯青，千锤百炼；《天上人间》的序仅用了一百零三个字，却表达了她对周总理的崇敬怀念之情。《我的家在哪里？》音符不多，但旋律绕梁；画面清雅，却意境深远。文章短小精悍，方能有望于脍炙人口，传之久远。文贵精深，句重清新。画龙点睛似地再现生活，韵味人生，表达情志，展示性灵，显露风骨，非用浓缩的语言不可。她的回忆往事和纪念友人的散文写得情深意切，特别是那些随感性的文章，有感而发，文短而思深。像《我请求》那样为民请命、批评时弊陋习的文章，语言真诚，文字充满感情，表达了她对目前我国教育事业的关心和忧虑。在她晚年的散文作品中，她要求“真话”，她追求“真话”，她说：“一切不顺眼、不称心的事，我都可以用文字写出来。”这正体现了她正直坦率的风骨。笑【题解】《笑》是冰心最早的，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篇章。在“五四运动退潮后，冰心既未与革命先驱者携手并进，又不愿与封建势力同流合污，苦闷彷徨之际”，作者以爱的哲学来抚慰他人和自己，七百字的一篇短文，不施藻饰，不加雕琢，只是随意点染，勾画了三个画面：一位画中的小天使，一位路旁的村姑，一位茅屋里的老妇人，各自捧着一束花。三幅画面构成一个和谐宁静的世界。【文本】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1)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这笑容又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2)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陇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3)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一九二〇年【赏析】
作者以对三个笑容、三种情景的刻画以及对“爱的调和”的理想生活的向往之情引起读者的瞩目。
这三幅画面没有一点声音。三束白花衬托着微笑、真诚、纯净、自然。它表现了作者对“美”和“爱”的憧憬。
然而，万籁无声中，又分明隐约地听到一支宛转轻盈的抒情乐曲。小提琴声不绝如缕，低回倾诉，使人悠悠然地随它步入一片安宁澄静的天地，而且深深地陶醉了。待你定睛寻觅时，琴声戛然而止。曲终人不见，只有三张笑脸，三束白花，一片空灵。
正是由于作者心地纯净，因而在“苦雨孤灯之后”，她能感受到安琪儿的微笑，并进而触景生情，展开联想，拉开心的帷幕，推出五年前、十年前的两幅画面。作者沉入了无限遐想，眼前一片光明澄静。她和仙境一般的故乡的境界融为一体，找到了真善美——人们追求的最高境界。(1) 安琪儿：英语angel的译音，意为天使。(2) 兀自：尚，还。(3) 绾：把长条形的东西盘绕起来打成结。往事（一）之七【题解】
冰心是一位至诚的母爱礼赞者，她的许多作品，都是以“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的笔触，抒写和颂扬母爱。《往事》（一）之七是冰心讴歌母爱的名篇。《往事》和《寄小读者》是冰心早期散文代表作，它们标志着冰心散文独特风格的形成，从而奠定了冰心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地位。
本篇最初载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期，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之文学研究会丛书一九二三年五月初版）。《往事》（一）共二十则，本书选二则。【文本】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1)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2)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张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
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赏析】
第一个独立段是引子，第二段冰心接着回忆故乡园院里的莲花和祖父以莲喻人的“笑语”，下面六段是这篇散文的主要部分：冰心精心描绘两缸莲花在雨中的不同遭遇和自己情绪的起落变化，最后产生联想，深情歌颂母爱的纯正无私，从而主题得到显露与升华。表面看来，那段回忆似乎与主题无关，实则亦为作者匠心独运之所在：既然祖父曾把三蒂莲比喻为冰心三姊妹，那么冰心如此关注莲花命运，又把红莲比作自己，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这篇散文的聚焦点是荷叶覆盖红莲，为红莲遮蔽风雨的镜头。这个镜头的确撼人心魄。冰心着力渲染自己与红莲命运息息相通，以便于融情于景。
夜闻雨声，晨见天阴，“我”记挂莲花，故而“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窗外看时，果见白莲已被一夜无情风雨所摧残，所幸昨天含苞未放的红莲却经住了风吹雨打，开满了花，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但天气不佳，在更大的风雨中，在无遮蔽的天空下，红莲顶得住么？想到此，“我”仍是“不适意”；果然，不久雷声大作，大雨倾盆，那朵娇艳的红莲被紧密的雨点打得左右倾斜，“我”正在无法可想，读者与作者一起为红莲命运担忧之际，奇迹出现了，红莲旁边一张大荷叶慢慢倾侧了下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宁的心绪散尽了”；接下来，尽管“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因为“勇敢慈怜”的荷叶为它承受了全部的风雨，这一带有偶然性的自然景象立即触动作者温柔的情怀，“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冰心自然联想到柔弱的自己与恩慈的母亲之间的亲子之情，由衷地发出对伟大崇高的母爱的赞叹，表达歌颂母爱的主题。(1) 菡萏：荷花。本篇指含苞未放的荷花。(2) 欹：斜，倾斜。往事（一）之十四【题解】
冰心三岁就随父母离开福州来到海滨城市烟台，父亲谢葆璋当时在烟台任海军学校校长，冰心也就随父母在军营里度过了十一个春秋，大海就成了她童年活动的舞台。因为她从小接近大海，也就爱恋上了大海，她的作品，特别是诗和散文，喜欢以大海作为审美对象、抒情主体。冰心的“爱的哲学”包含母爱、对儿童的爱、对大自然和祖国的爱等方面，对大自然的爱又主要表现为对大海的热爱。《往事》（一）之十四就是一首大海的歌。【文本】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地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1)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2)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3)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得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赏析】
这篇以大海为题材的文章立意新颖，她不是坐在海滨，观赏海景，而是通过在院子里乘凉时，姐弟们的对话，为大海塑像。他们四人交谈就成了这篇散文的重点，他们把海拟人化，极力描述海的女神的动人形象，在大弟为涵的心目中，海的女神“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他抓住了海面时而明媚、时而阴沉、变化莫测的特点；二弟为杰想象力最丰富，他描绘了海的女神的起居、仪容、穿着、装饰、性格诸多方面；小弟为楫则道出了一句既简单又包含哲理的话语，表明海是那样的博大，人是那样渺小；最后，冰心话海，她对海的见解，比起弟弟们来，自然高出一筹。她总括提炼了弟弟们的说法，在此基础上提出做一个“海化”青年的希望，她认为一个人应像海那样，“温柔而沉静”，“超绝而威严”，“神秘而有容”，“虚怀”而“广博”，她将对海的歌颂升华到人生哲理的高度，热切呼唤像大海那样美好的人生和博大的品格。
散文运笔自由，不拘一格，但形散而神不能散。这篇散文写得紧凑集中，紧扣一个海字做文章，开宗明义就是海，贯穿全文都是海，叙事、抒情、议论围绕海，不枝不蔓。众所周知，客观景物进入文学作品往往着上作家的感情色彩，因此海的形象在不同作家笔下风姿迥异：同是“五四”时期的作家，郭沫若笔下的大海是波涛汹涌的男性大海，具有阳刚之美；而冰心笔下的大海却是婀娜多姿的女性大海，具有阴柔之美。
冰心的散文以情动人，她写人叙事描景，无不融进自己的真挚感情。为涵和为杰关于海的女神的描述，“使我神往，使我微笑”；听了为楫的天真而又深刻的话语，“我肃然”；一番关于大海和人生的倾心交谈，“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冰心的散文，语言俊逸清丽，色彩斑斓，词汇丰富，由此篇可见一斑。这篇散文的文笔兼具白话文流利酣畅和文言文典雅凝练的长处，“缜密漂亮”，给人以美的享受。(1) 璎珞：古代用珠玉贯穿的装饰品，多戴在颈项上。(2) 狂飙：急骤的暴风。(3) 回波电笑：回头一笑。波，眼睛；回波，回头看；电笑，笑容有似闪电。寄小读者·通讯七【题解】
本篇是冰心到达美国后寄回祖国的第一篇通讯，共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于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船泊日本神户时所写，记述乘约克逊号邮船离开上海，出吴淞口，过高丽界，到神户近三日的航行观感。第二部分是同年十月十四日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慰冰湖畔写的，续完这篇通讯，抒发对母亲和朋友的深情。【文本】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日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拋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小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1)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栏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2)
八月十八日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栏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栏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冰心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栏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间极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西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西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到达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冰心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尔斯利【赏析】
第一部分按航行顺序，记叙了海上头三天生活。开篇描写上海码头别致的送别场面。接着叙写因船上清新活泼的生活唤起童年的回忆，一时童年归来。这一笔对小读者来说，无疑会倍感亲切的。再写海上的绚丽景色和“七夕”双星渡河的银河星光引起她怀乡的惆怅。接下来描写神户璀璨的夜景促使她忽起眷念母亲的心绪。文章构思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
第二部分的描写别具情趣，把湖人格化，谐音会意，把Lake Waban唤着“慰冰”湖，将微波的冲击湖石说成“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然后顺理成章，把湖上仪态万千的景色向小读者娓娓道来，并把海象征的母爱和湖象征的友情相互映衬。
作为通讯，它当然要向小朋友交代：信为什么突然中断，为什么间隔许久才续写；同时预告这样的通讯以后将“按序寄上”。
这篇散文第一部分描摹海的空灵的妙景，第二部分勾画湖的妩媚的风光，两部分有无联系呢？有的，“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有许多红叶绿枝为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将海和湖统统拟人化，加以对比，表达颂扬母爱和友情的主题。正是这个主题将这两个部分巧妙地联系了起来。(1) 高丽：即今之朝鲜。朝鲜在10世纪的封建王朝号称高丽国，曾统一朝鲜半岛。(2) 八月十八日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夏历七月初七日晚上，传说中的牛郎星和织女星被玉帝允许渡过天河相聚。我国民间习俗以这一夜为“七夕”节。往事（二）之三【题解】
冰心在美国留学期间，因病在青山沙穰疗养长达七个月。青山沙穰的风景优美如画，引发起她对青山的感言。冰心不但长于写海，而且也善于写山，此篇即是她对青山的描绘和思索，写于一九二四年冬末初春之夜。【文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1)(2)(3)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4)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5)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声，(6)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
(7)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8)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9)(10)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裯，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11)(12)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13)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14)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15)(16)(17)城里；或超渡莱茵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18)(19)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20)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21)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按：日期据《冰心全集》原文如此）【赏析】
描摹海光山色的自然美，是冰心“爱的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海边长大的冰心展示了山的魅力。这篇散文描写了“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之美，如同冰心写海时把海幻化为“海的女神”一样，冰心笔下的青山也是娟秀娴静的女性的山，酷似一位“娟娟的静女”，明艳照人，却不飞扬妖冶。与这位静女和谐一致的环境是由浓黑、莹白、浅蓝三种冷色衬成的宇宙，凝静、超逸与庄严，表现出一种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的幽哀的神意。冰心在调色板上调出三种冷色，这既是林中、月下青山雪地景致的真实写照，也是游子病中心绪的曲折反映。为了突出青山的静美，冰心提出四个“不宜”，进一步强调这是一个宁静的、脱俗的、诗的世界。
以上为写景。接着冰心笔锋一转，提出“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毫无疑义，这些文静孤单的女孩子最能领略青山的静美，而青山的静美又最易于触发这些女孩子的情思。“思深善怀”的冰心置身万籁俱绝、万缘俱断的林中月下青山，触景生情，带着“如水的客愁”“如丝的乡梦”，抒发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冰心以“往者如观流水”“来者如仰高山”，将过去与未来、生与死、现实与理想联结起来。她认为，凡此种种只要与“无限之生”一融合，便进入了“超凡入圣”的境界。冰心的思考富于哲理性，且带有某些宗教意味，加上跳跃性大，天上、人间、地狱，中国、异域，倏忽多变，使得这篇散文的后一部分比较深奥难懂。
冰心写景或抒情，笔端不时流露出一种企望回归自然的避世思想。但她把山景写得如此深幽，把情怀写得如此超脱，确有陶冶人们情操、净化人们情感的作用。这篇散文的写作特点，最突出的是移情入景、由景生情、情景交融，造成一个出神入化的艺术境界。本篇语言相当典雅凝练，充分显示出作者提炼古文的功力。冰心用“低眉垂袖，璎珞矜严”形容“静女”，以“静女”比喻青山，这种语言极具形象美。冰心用“浓黑”形容松林，“莹白”形容天空，“浅蓝”形容雪地，这种语言又具色彩美。冰心提出四个“不宜”，用的是四个排比句段，句式整饬，节奏谐和，这种语言颇具音乐美。(1) 妖冶：艳丽。司马相如《上林赋》：“妖冶娴都。”一般都指艳丽而不庄重。归有光《山茶》：“虽具富贵姿，而非妖冶容。”(2) 璎珞：一贯串珠玉而成的装饰品，多用为项饰、胸饰。《南史·林邑国传》：“其王者着法服，加璎珞，如佛像之饰。”(3) 矜严：端庄而严肃。(4) 超逸：超然物外的意思。(5) 杂沓：众多杂乱貌。(6) 铁甲：用铁片制成的战衣。(7) 杯盘狼藉：形容宴饮将毕或已毕，桌上杯盘碗筷等乱七八糟地放着。(8) 高士：谓志行高尚之士，旧多指隐士。(9) 衾裯：衾，被子，床上的帐子。(10) 眉宇：两眉上方。(11) 万籁：指自然界发出的各种声响。万籁俱绝，形容周围环境十分安静。(12) 万缘俱断：一切想头、打算都没有了。(13) 罗马故宫：罗马，意大利首都，在古代曾是古罗马帝国的都城，城市和宫殿建筑异常壮观，后成为废墟。(14) 堞：城上的矮墙，亦作女墙。(15) 麦加城：在沙特阿拉伯西部，是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的诞生地，现在成为穆斯林的朝觐圣地。(16) 莱茵河：欧洲大河之一，流经奥地利、法国、德国、荷兰，注入北海。(17) 落玑山：或译为落基山，是北美洲贯穿加拿大与美国的大山脉，自北向南纵贯美国境内。(18) 七宝莲池：佛教经书中以金、银、玻璃、玛瑙为宝；莲池即佛座。《晋书·天文志上》：“西方白帝，白招矩之神也。”(19) 白玉帝：即白帝，神话传说中的五天帝之一，指西方之神。(20) 无限之生：参看冰心写于一九二〇年九月四日的散文《“无限之生”的界限》，该文认为，“无限之生”就是天国，极乐世界；“生”和“死”不过都是“无限之生的界限”；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可以不分生死，创造天国和极乐世界。(21) 氤氳：气或光色温和动荡貌。形容烟或气很盛。往事（二）之八【题解】
本篇写于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其时，冰心正在约克逊号邮船上。冰心登轮赴美，已在太平洋上航行半月，数次瞥见灯塔，每次悄然微叹而已，但在“今夜”的“浓雾”之中，忽见夹岸岛山上灯塔的星光，不禁心驰神往，继而执笔为文，热情歌颂航海灯塔中的燃灯者。
冰心为什么每见灯塔都悄然微叹，为什么在黑夜浓雾中瞥见灯塔星光会触景生情？事非偶然。两年前的一天，冰心曾郑重地向父亲提出想要去看守灯塔，她认为这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她觉得“灯台守”是光明的使者，在漫漫长夜中能给航海者以警觉、慰安和导引。她深感这种工作有无上的光荣，只要能为人民服务，冰心愿意做出各种牺牲；只要工作需要，冰心愿意学习鸣枪放艇等灯台守所应有的本领。这充分表现了这位女作家崇高的人生理想和无私的奉献精神。【文本】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说：“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象，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拋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丝雨蒙蒙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做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羨慕！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赏析】
这篇散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追叙两年前的一段父女对话，女儿向父亲表示“想看守灯塔去”的意向，而父亲对女儿“无有不赞成”“无有不为力”的理解、支持，从而把两个人的形象突出地表现出来。第二部分主要是抒情，冰心当灯台守的理由因有关规定的限制而未能实现，冰心也就“禁绝思虑”。
这次航行海上，冰心数次看见灯塔，很自然地回忆起往事，但她面对现实，只是悄然微叹而已。然而，在“今夜”的恶劣天气中远望导引航向的灯塔星光，平静的心在海上顿起波澜，“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及至热泪挥洒，动情如此。冰心决心让自己做灯台守的梦“从兹了结”，以免为失望和悲哀所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并以衷心的敬意，向塔中的燃灯者“致无上的颂扬与羨慕”，以此收束全文，表明冰心这一时期内的生活和创作态度虽一如既往，但已能冷静对待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第一部分是抒情的基础，第二部分是记叙的升华，两个部分相辅相成。山中杂记·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题解】
冰心在写《寄小读者》的过程中，专门写了一篇副标题为“遥寄小朋友”的《山中杂记》，一共分十则，叙述她在疗养院生活的趣事，读来颇有兴味。本篇是第七则，是一九二四年冰心在美国沙穰疗养院养病期间写的。沙穰地处青山，那里的风景如画，空气清新，是疗养的好地方。【文本】
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的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他笑道：“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至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罢！”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我爱慰冰，无非也是海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连慰冰都看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线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海不过，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却未免浅显小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尊，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称为“天子”，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神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边，触着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的银花！
四围是大海，与四围是乱山，两者相较，是如何滋味，看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蓝雀红襟自然也可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飘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而见海鸥，却使我联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栏俯视，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纱。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往深里去的趋向。
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愈和我辩驳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和变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式样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味！再一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静了！【赏析】
冰心爱海，是人所共知的。本篇是第七则，主旨也是赞美大海的。读了这篇散文，更使人感到她爱海已爱到了“偏颇”的地步。就像她文章的标题所表明的：“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童稚之语，总是率真偏激，“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真切地说出了她爱海的深情。古往今来，作家、诗人一往情深地赞美大海的博大精深，有的讴歌它的滔天巨浪，有的点染它那一片蔚蓝，而冰心却独出心裁，以山和海来对比。比如说到海，是“海阔天空”，人们可以极目远眺，心旷神怡；说到山，却是“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难免使人产生一种压抑感，这样对比的目的就是为了说明海要比山好。她凭借着丰富的想象力，从各个角度进行对比，比气魄、比色彩、比性格、比神韵、比意境，直至比人们透视能力下的遐思冥想，层层铺陈，多方面的烘托，鲜明地映衬出海的阔大无边，海的庄严淡雅的色调，海的欢愉活泼的性格，海的妩媚遥远，使海的壮阔、伟美的形象凸现出来。文章熔议论与抒情于一炉，处处在理，点点实情，字里行间都洋溢着作者对大海深厚的情感，结尾富有对人生体察的情趣。新年试笔【题解】
本文写于一九三三年末，这时国家正处于民族危机加深、国民经济衰退、农村破产、百业凋敝的情况下。新年即将来临，作者为《文学》的第二卷第一期撰写表述心愿的文章。【文本】
新年试笔。
因为是“试”笔，所以要拿起笔来再说。
拿起笔来仍是无话可说。许多时候不说了，话也涩，笔也涩，连这时扫在窗上的枯枝也作出“涩——涩”的声音。(1)
我愿有十万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凉的、碧绿的、蔚蓝的，迎头洒来、泼来、冲来，洗出一个新鲜、活泼的我。
这十万斛的水，不但洗净了我，也洗净了宇宙间山川人物。(2)——如同太初洪水之后，有只雪白的鸽子，衔着嫩绿的叶子，在响晴的天空中飞翔。
大地上处处都是光明，看不见一丝云影。山上没有一棵被吹断的树，没有一片焦黄的叶；一眼望去尽是参天的松柏，树下随意的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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