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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2 05:4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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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墩子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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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麻雀

我从未见过麻雀试读:

自序

我一直在思考现实与真实之间的关系,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将我折磨了很久,直到现在,我仍不敢确信我是否已将这个问题想明白。二者有时真就像两条在云间缠绕的绳索,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又模糊缥缈。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在和这个问题做斗争,斗争的结果,便是这本薄薄的名叫《我从未见过麻雀》的小说集。可以说,它完全是我在25岁前对现实作出的理解,我尝试着去用虚构的手段解构那些遗留在记忆中的现实,它们可能是美好的,也可能是残忍的。我曾在很多时刻里怀疑过它们的真实面目,怀疑过躲藏在现实背后的那个真实的操控者。看过这本小说集后,你便会知晓我是在写我自己经历的年代,然而实际上我是在写你们,我是在写你们的痛苦、孤独、梦想与欢乐。你们即是我自己,我不过是你们在世间的一面投影。我们往往看到投影的正面,却很少去想象它背面的样子和状态。老天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给了我一双忧郁的眼睛,直到如今,我依然保持着隔窗观雨的习惯。我经常想,我的忧郁肯定不是我个人的,而是广阔的,是回荡在繁华的镇街上的人声,是人们在呐喊时呼出的气体,也是狐狸躲在沟中跳舞的梦幻。我的忧郁,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我所看到的现实。然而,我所看到的那些现实就是真正的现实吗?它距离真实究竟有多远?当你读完这本短篇小说集的时候,我想你心中或许会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答案。就算没有,它至少会给你打开一个缺口,以便让你走进更为丰富辽阔的世界。2018.3.14

伪夏日

哈金嘴边经常挂着一句话:“有朝一日,我一定带着你们杀出潼关!”每当他说这句话时,他的嘴角就会微微上扬,脸上也会浮现出藐视一切的神气,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让我们由衷地生出敬仰之情。他还会再补充一句:“信不信?”我们齐齐整整地点头表示信。哈金走在我们前面,他是我们的首领,更是我们的将军,他走路时,脚下也生了风,虎气逼人。我们跟在他的后面,个个都很努力地模仿他的动作,可不管我们如何努力,我们做出的动作,很快就会得到同伴猛烈的嘲笑。哈金忽然止步,又昂起头,脸朝向天边的云朵,拳头紧紧握住,似乎要洞穿天空,而后带上我们这些他忠诚的小下属,一起腾上云、驾起雾,杀出潼关。

杀出潼关谈何容易,我记得哈金从六岁起,就经常念叨“杀出潼关”这四个字了,到现在,他十一岁,我八岁。潼关在哪里,我不知道,哈金也不知道。但哈金至少比我和其他伙伴知道得多,因为我们连潼关是什么都不清楚,而哈金却知道潼关是个关,易守难攻,杀出潼关,就意味着杀出了陕西。哈金一直在喊这句话,喊了五年,他仍没带我们杀出潼关,实际上我们几乎连菊村都尚未出过几回,更别说什么潼关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对哈金的拥戴,他是我们的英雄人物,就算我们目前杀不出潼关,可我们坚信,只要哈金在,我们的理想就在,他迟早会带着我们一起杀出潼关,去更远更辽阔更有吸引力的地方。

哈金其实是山羊的外号,他自己给自己起的。起初我和伙伴们惊讶不已,想不到山羊这个家伙知识竟如此渊博,能起这么一个洋气的名字,着实让我们崇拜。后来山羊曾偷偷对我讲过,哈金这个名字并不是他自己起的,而是在书里看的。我说:“你还能看明白书?”山羊摇摇头说:“看不懂,但我记下了书中的这个名字。”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潼关的?潼关是个啥?”山羊说,哦,错了,是哈金说:“我爷给我讲的,他说要东出陕西,必经潼关,而潼关乃中国第一险关。”哈金又兴奋地对我说,“既然潼关如此艰险,那我就必须带领兄弟们一起杀出去。”我说:“哈金,我们杀出去干啥?”哈金一愣,转身给了我一拳。“我也不知道,保密。”哈金说。

菊村很小,但容许我们活动的场所却很多,有时候我们集体躺在麦地里睡午觉,有时候坐在柿子树上比赛吹牛,但最重要最有趣的一项活动则是哈金发明的杀潼关游戏。是的,哈金当初的宣言,现在已经被他改造为一项游戏,毕竟真实的潼关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杀潼关游戏的前提是必须有废弃的院子,这个条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早已变为现实,所以当哈金对我们正式宣布这项游戏规则时,我们都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蹦呀跳呀,似乎一场狂热的革命突然降落在我们这个小村子。很快,杀潼关游戏在极短的时间内席卷了整个村子,几乎所有的少年,从此项游戏诞生之日起,就如同滚滚的黄河水一样汹涌而入。

我们最喜欢在李文革家的破院里玩这项游戏,对这家人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只听父母说过他们在年轻时就进城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过一次。他家院墙的很多地方已经塌了,留下很多豁口,这些豁口就成为我们这项游戏的重要突破口。哈金站在院墙外面,弓着腰,将胳膊悬置空中,然后猛地一甩,喊道:“冲啊,杀出潼关!杀出潼关!”这时,一旁的我们便像在战场上格斗的武士一样朝着李文革家院墙的豁口上跑进去。我的手中拿着木棍,还有的伙伴手里拿着自制的弓箭,我们冲啊,跑啊,很快就占领了李文革家的院子。哈金站在院墙上,高出我们两身,朝着我们大声喊:“干得漂亮!”一声嘹亮的口哨响彻整个菊村。

我们望向墙上站着的哈金,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哈金看了我们很长时间后说:“孩儿们,将这院子里的野草用最快的速度拔光!”哗啦啦,我们很快又分散开来投入这场轰轰烈烈的拔草运动中。院内的野草很密实,墙缝里、屋檐上、朽木上,几乎成了野草的天堂。伙伴们拔得很认真,一点也顾不上擦拭额上的汗水。庭院侧面有间厢房,很破旧,我本打算推开门进去看看,可刚走到门前,巨大的蜘蛛网已将我的脑袋死死裹住。我很愤怒,将头上的蜘蛛网弄干净后,长长地看了破房一眼,然后退到院中的队伍里。哈金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发出号令:“孩儿们,撤!撤回关内!”我们又像逃命的老鼠一样跑上土墙的豁口,逃窜出来。

哈金带着我们杀潼关一直杀到现在,杀了五年,他是我们村所有少年心目中的领袖人物。也的确,他的身上有股匪气,那是一股隐形的力量,能聚人心,能带给我们欢乐,白天无论他到哪里,他的身边总会跟着一群少年。然而在今年夏天最闷热的时节,他的地位一下子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乾坤被扭转,天地被倒置,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哈金肯定也没有想到。他数年间在村里少年心目中建立起的光辉形象,瞬间就倒塌在村子的上空。几年里,他带着大家一起杀潼关,翻沟野,偷了多少鸟蛋,挖了多少药材,吃了多少亏,磨破了多少双布鞋,这种日日厮磨起来的情感,立即化为乌有,他没有想到,更没法想通。

那是在一个夏日的晌午时分,哈金正带着我们玩杀潼关,我们刚跑过土墙的豁口,就听见村口传来小汽车的喇叭声。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村里出现一辆小汽车还是非常罕见的。闻到车笛音,我们瞬间就乱了秩序,尽管哈金站在土墙上不停地对着我们吹口哨(他吹口哨的间隙,眼睛也不时转向村口的方向),还是无法将散乱的局面稳定下来。我们纷纷跑上土墙,一个挨着一个骑在墙上,远远地看着小汽车朝我们驶过来。话说当时,我们的心情激动万分,好像坐在车上的是我们,而不是别人。我在心中无数次猜想坐在小汽车上的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我相信,所有的伙伴都正和我想着同样的问题。

小汽车在土改爷家的门口停了下来,我们在土墙上互看了对方一眼后,眼睛睁得比铜铃还要大。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整个菊村都静止了,我们屏住呼吸,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小汽车的门,看看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从那里走出来。我们渴盼着,等待着。我侧眼看了哈金一眼,他站在墙上,手指伸在嘴里,很显然刚才他准备吹口哨来着,现在他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小汽车,整套动作僵在土墙之上。一个少年从小汽车右前方的位置躬着身子出来,穿一身运动装,他的样子,让我莫名为自己的衣服而感到羞怯。驾驶位置出来了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后面是一个女人,他们吸引住了我们的眼球。

男人摘下眼镜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少年也跟着看了一眼,他的眼神里满是震惊,或许他为骑在土墙上庞大的少年队伍而感到吃惊。他们一家三口回家后,我们的队伍就骚动了起来。有人说:“你看看人家,坐着小汽车,穿着运动装,真好。”有人说:“我怎么就不能坐小汽车?”还有人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坐上一回小汽车呀?你说那会是个什么滋味呢?”伙伴们吵闹不已。哈金这时开口了,他大吼一声:“有什么稀罕的?不就是个小汽车吗?”有个伙伴问哈金:“哈金老大,你说带我们杀出潼关,没有小汽车我们怎么杀出去?还不是整天在这破院子里跑呀追呀?”

众人皆附和。哈金脸上蓦地涌上一股血,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脖子上的血管凸得很高。望着那辆崭新的白色小汽车,哈金吐了一口唾沫。他说:“没有小汽车,我哈金照样带大家杀出潼关。”刚才说话的那少年又说:“这都杀了五年了,我们还不是在菊村?”哈金冲过去将那少年从墙上拽落在地,骑在他的身上死死地压住他,一边撕扯一边大骂:“你再说一遍!你有种再说一遍!”那少年一句话都没说。其余骑在土墙上的少年,见状都纷纷下来回家了。人群一会儿的工夫就散完了。哈金在我们村少年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动摇的,也许是因为那辆小轿车,也许是因为坐在车上的少年身上所穿的那身运动装。

哈金狠狠地揍了那个少年一顿,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盯着哈金看了几眼,然后也跑回家了。哈金一个人待在李文革家的院墙附近,他在土墙上砸了几拳,眼睛里射出可怕的光。他又转到那辆小汽车跟前,在那闪闪发光的车身上吐了一口口水后,也就回家了。太阳在这个时刻,成为菊村上空最大的热源,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连狗都懒得叫一声,只有那些烦人的知了趴在树上不停地嗡鸣。哈金回家睡了一觉,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真的梦见自己带着村里的少年一起杀到潼关跟前,他老远看见潼关是个巨大的豁口,和李文革家院墙上的豁口没有任何区别。

当日下午,哈金起来得很迟,他一看墙上挂着的钟表,天哪,都快五点了。他迅速穿好衣服和鞋子,跑向了李文革家的院墙,他知道村里的少年都在等他,因为只有他才能带领着大家一起玩杀潼关。杀潼关就是他发明的,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熟悉这项游戏的具体环节和精髓。哈金跑到李文革家院墙跟前时,见伙伴们齐刷刷地围在那个坐过小汽车的少年跟前,他气愤这些平日里跟着他在村里混的兄弟,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他虽也没见过多大世面,但他至少不会像他们一样)。他悄悄往前走了几步,那个少年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什么,其他人都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好像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哈金突然就生气了,他猛地跑上李文革家的土墙,雄赳赳地立在上面,然后朝着众人的方向,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吹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口哨,他希望能够将他的兄弟们唤回来。众人闻声,皆回头,哈金站在土墙上,像一只孤独的苍鹰。只有三四个人跑了过去,包括我。稀稀拉拉的阵容,真是我不敢想象的。哈金使出了最后的把戏,也就是他过去使惯了的致命绝技:“冲啊,杀出潼关!杀出潼关!”还是只有我们三四个人冲进了李文革家的庭院。哈金脸憋得通红,似乎此时此刻他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他再次喊道:“孩儿们,冲啊,杀出潼关!杀出潼关!”我们几个人站在院子里愣愣地看着哈金,再没有一个人冲进来。

阳光从西天射过来,将哈金染成了金色哪吒,他拖在地面上的影子很长,长得几乎将我们几个人完全覆盖在里面。哈金踢了一脚,墙土随脚而飞,飞向村里的少年们。我们跑上了土墙,站在哈金的一边。这会儿,哈金与村里那群少年形成对峙,仿佛是在荒无人烟的战场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哈金又踢了一脚,一疙瘩土掉在伙伴们的面前。哈金大声朝着人群喊:“喂,你出来!”人群一阵骚动。哈金又说:“说你呢!坐车的小子,你出来!”那个少年听到叫他,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他走上前来,仰头看着哈金说:“你叫我吗?”哈金说:“就是你。我问你,你叫啥?你从哪里来的?你来我们村干什么?老实交代,否则有你好看的。”

少年一慌,他也许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场面,白皙的额头上已冒出点点汗水。可能是他正巧面朝太阳的方向,阳光有些刺眼,他将手罩在眼睛上方,缓缓地说:“我叫王楠,从西安城来的,他们让我回来过暑假,我爸妈带我来的,老家在这儿。你叫什么呀?”少年说得语无伦次,显然他格外紧张。哈金的眼神里充满敌意,他说:“在下王山……”话刚出口,大家都笑了起来,有人说:“王山羊,哈哈。”哈金愤怒极了,他在土墙上掰下一个瓦片朝众人扔下来,并骂道:“不要笑!”他接着看着少年说,“在下哈金,杀潼关的发明人。”少年愣愣地看着哈金,说:“哈金,真好听的名字。杀潼关是什么呀?”哈金突然不知怎的,朝下喊:“不该问的不要问!”

哈金从土墙上一跃而下,站在众人的面前。他出其不意地喊了一声:“冲啊,杀出潼关!杀出潼关!”未有一人回应。他站在原地,一脸失落。我明白,从懂事起,哈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就像我之前说的。毫无疑问,他是我们心中的英雄人物。而现在,正是因为这个从西安来的少年的出现,他的地位被动摇了,我清晰地看到哈金的眼睛里窝着一堆火苗,随时都有可能熊熊燃烧起来。他走到少年跟前,用目光深深地剜了少年一眼,然后转到众人跟前,死死地盯着他们,盯了一会儿,哈金愤愤地走掉了。我和另外几个伙伴还在土墙上坐着,看着哈金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中一阵失落,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二日,村里的少年几乎全围在了王楠周围,除了我和另外的几个伙伴,尾随哈金的少年已寥寥无几。再往后,哈金跟前只剩下了我。王楠每天给村里的少年们讲述城里的事情,比如网吧、超市、公园、篮球场、游戏厅等,内容着实吸引人。好几次我和哈金路过他们的队伍时,我也忍不住伸出耳朵去探听,不想哈金直接给了我一脚,骂道:“你要想去的话,你也滚过去,老子一个人玩。”我再没说什么,毕竟从一开始我就跟着哈金,对他的崇拜我想无论发生什么都丝毫不会被影响。哈金说:“你不信看着,他们迟早会回来,因为他们都是跟着我耍大的。他王楠算什么?会玩杀潼关吗?他啥都不会,你不信等着瞧吧。”

王楠不但给众人讲述稀奇古怪的城市故事,还给跟随他的少年每人发一点他从城里带来的东西,诸如饼干、玩具、洋糖、水枪等等。我虽在哈金营帐,心却常常向往着王楠的东西。直到某天下午,哈金将我打骂了一通,他命令我立即滚到王楠那里去,他说他受不了我这副懦弱的样子,一件东西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就滚了,滚到了王楠的队伍里,我成功得到了一只弹簧青蛙,很有趣。作为刚来到王楠队伍中的新成员,为了表示我加入队伍的激动心情,我将我从不离身的弹弓送给了王楠。王楠看着我说:“谢谢你,欢迎你的加入,我们的队伍一定会更强大。”我赶快附和道:“对呀,至少要比哈金的杀潼关有趣,整天玩,几时杀出去过潼关呀?”我刚说毕,伙伴们皆愣愣地看我。我吓出一身的冷汗。“杀潼关是什么?”王楠突然问众人。我们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我硬着头皮回答的,我说杀潼关就是从李文革家土墙的豁口冲进去,是哈金发明的一项游戏。王楠听毕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都是什么呀?潼关怎么能是土墙的一个豁口?那地方我去过。”一股骄傲的神色冲上王楠的脸面。众人问道:“啊?你去过潼关?潼关长什么模样?”王楠故意拉长调子说:“潼关呀,就是个关,一线天,东出陕西的必经之道。”我大吃一惊,我记得哈金曾经对我说过,王楠说的竟与他说的一模一样,看来哈金过去并非吹牛。王楠又说:“杀潼关有什么意思呀?去北京才有意思呢,那里有天安门,上面还挂着毛主席的头像,我去看过。”

众人呆呆地望着王楠,羡慕不已。他对我们描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让我们向往极了,你要明白,在这之前我们连菊村都没出过几回。往后,每天天刚麻麻亮,就有人起床跑到王楠家门口等着。土改爷开门扫庭院时就说:“碎崽娃子起来这么早干啥呀?”等候的那少年就说:“等你家王楠。”土改爷说:“还没起来呢,快去找山羊玩。”我们已经几乎没有人再去找哈金了,也不知道他这些天在干什么,跟随王楠的这些天里,我们甚至已经忘记了哈金。我们整天坐在王楠家的后院里,将王楠围在中间,听着他讲城里的故事,吃着他带来的零食,过着属于自己的甜蜜夏日时光。

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唤我回去。我望着热闹的人群,望着正滔滔不绝地讲故事的王楠,我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在王楠家门口,这些天里头一次见到了哈金,他没有发现我。他这会儿似乎陷入某种巨大的热情当中。“冲啊,杀出潼关!杀出潼关!”哈金对自己喊,然后像一匹健壮的猎豹一样飞奔过李文革家的院墙。我愣在原地。只见哈金又以同样的速度从院墙里面跑出来,如此不断循环起来。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周遭,全身心投入自己的游戏里,土墙上不时扬起尘土,漫天的黄土将哈金埋在里面。哈金自己吹一声口哨,又接着喊:“冲啊,杀出潼关!杀出潼关!”那一刻,我也想参与进去,但我没有。

我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极为羞愧,我更为自己已经意识到羞愧却不能做点什么而感到害臊。哈金曾经给我们带来多少快乐,然而他现在却是这般下场。我害臊的同时,还感到一丝难受。毫不夸张地说,王楠已经完全统治了我们村的少年,他每天都能给我们带来新的花样和新的体验,这正是我们在那个贫瘠的时代所热切渴盼的。王楠说,菊村多小呀,菊村外还有广袤的城市,建筑物比我们这里最高的山脉还要高,需要什么东西就能买到什么东西。我们对那样的生活憧憬极了,就像在云层的上端存在着一个极乐世界,我们站在原野上,像雀鸟一样努力往上飞。

王楠有时候坐在沟边给我们讲,有时候坐在房顶上,有时候坐在树上,有时候我们围坐在地上。我好几次看见哈金从我们身边悄悄跑过去,我知道哈金在不远处观望着我们,或许还在偷听王楠的讲话。我甚至想到,哈金和王楠之间至少要有一场战斗,这是迟早的事情,以哈金的脾性。果不其然,在王楠讲得最生动的时刻,哈金猛地从树上蹦了下来,他站在众人中间,怒视着我们,然后渐渐将目光对准王楠。王楠的眼神有些游离,躲躲闪闪的,他有点害怕哈金。哈金在怒视了很长的时间后,终于说了一句话:“你小子给我出来!”王楠脸上已经挂满汗水。众人给哈金让出了一条道,哈金缓缓走出人群,王楠跟在他的后面,他的动作有些怯弱。

在一块空草地上,哈金一个飞腿就将王楠撂倒在地上。王楠大呼道:“光天化日下,你要干什么?”在这个时刻,我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哈金骑在王楠身上,左手死死拽住他的衣领,眼神里射出一道道闪电,杀得王楠不住地往后退。哈金右手突然一把捏住了王楠的裤裆,他捏的力很大,这一点从王楠的脸色变化上就能看出来。他的脸从刚开始的苍白变得通红,又从通红变得铁青。哈金朝着王楠大声吼道:“城里娃,你给我小心点,哪天要是惹毛了我,看我不摘了你的家伙!”话说当时,哈金情绪越发激动起来,他将王楠的生殖器牢牢地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把小麦。王楠费尽力气从嘴里憋出几个字:“我不敢了,哈金爷。”

哈金说:“我不是你爷,你小子太过猖狂,你以为就你去过天安门,我没有去过吗?我早去了好几次了。”我们不禁对视起来,诧异哈金连潼关都没杀出去过,怎么还去过天安门?哈金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只见王楠的眼眶里已经憋出了眼泪。哈金继续骂道:“小子,你个城里娃,给我小心点,有朝一日,我一定摘了你的家伙!”王楠带着哭腔说:“哈金爷,我是菊村娃,不是城里娃,我爷就是王土改,我就是王土改的亲孙子。”哈金唾沫横飞,他说:“你是土改爷的孙子也不行,你坐过小汽车!”这句话哈金说得很重,语调重重地砸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你坐过小汽车!”哈金重复了一次,又狠劲捏了一把王楠的家伙。

也许是两分钟,也许是四分钟,反正在我们的感觉里,哈金将王楠的家伙捏了很长时间。哈金起身后,又怒视了我们每人一眼,他的眼神里,明显有盼我们回归的意思。那会儿,王楠已经瘫软在地上,他紧紧地捂着裤裆,长久说不出一句话。哈金一走,我们立即拥到王楠身边,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们的心里不禁生出十二分的凉意。王楠一脸虚汗,此时他正经受着少年时代最让人难以忘记的痛苦,那种痛,比扎在肉里的还要痛几倍。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王楠渐渐缓了过来。他站起身,眼神里尽是柔弱暗淡的光。他极其小心地看了我们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就朝着家的方向走了,他走路的时候,仍不时要捂住裤裆。

暑假在这时已过了一大半,但并未结束,王楠却在某个我们不知晓的时刻回了西安城。我们去土改爷家找王楠的时候,王楠已经不在了。土改爷唉声叹气地说:“他回城了,一年回不来一两次,回来还没待多久呢,就回去了,农村毕竟不是人家的窝喽。”土改爷不住地叹息。我们再没有问什么,因为我们已经猜到土改爷并不知道王楠与哈金发生的故事。我们从土改爷家里出来,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突然觉得这个夏日格外短暂,对于我们而言,它已经结束了。我们也没有回归哈金那里,并不是我们远离了哈金,而是王楠走后,我们突然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空空的,虚虚的,就像这虚伪的暑假一样,每年都是这个样子,从未发生过任何变化,真叫我们感到无趣。

哈金知道王楠回城的消息后,几乎每天的上午和下午,都在李文革家的院墙跟前玩杀潼关,这明显是在召唤我们回去,希望能够重新建立起他的英雄地位。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参与杀潼关的游戏了,我们都感到了空虚,没有一点意思。是啊,有什么意思?整个夏日就从土墙的豁口上跑进去,又跑出来,能有什么意思呢?但哈金并不觉得,有时候我在家里吃饭时,还能听到他大声呼喊的声音:“冲啊,孩儿们,杀出潼关!杀出潼关!将这院子里的野草用最快的速度拔光!”哈金的声音很大,如闷雷一样响彻菊村上空。

我以为已经有人参与这项游戏,于是赶快跑了出去,等我站在李文革家的院墙跟前时,却发现只有哈金一个人站在土墙上吆喝着。他神情低落,手里捏着一把蒿草玩,偶尔还会吹出一声口哨。“哈金,哈金。”我喊道。哈金见我过来,瞬间兴奋起来,高声对着我喊:“冲啊,杀出潼关!杀出潼关!”我一个健步跃上土墙,又猛地跳进庭院。我的动作比起过去,僵硬多了,我并不是像过去那样,以极大的激情投入这项游戏。庭院里过去已被我们拔光了的野草,现在又是茁壮成长。见哈金一个人站在土墙上,我心里蛮难受的。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跑上土墙,与哈金坐在一起,并猛地转过身看哈金,他的脸色很难看。我说:“哈金,你看这夏日的太阳像什么?”哈金看着太阳,想了很久,然后无力地说:“像王楠的家伙。”2017.5.31

柳玉与花旦

戏园位于青衣街,青衣街则位于青衣镇。街不长,却贯通着周边两个县,平日里,那些运菜的、卖瓜的、拉石头的,都要从这里过,街道就显得热闹,尤其一到集日,更是拥满了来来往往的人。柳玉自打读了中学后,就常在这条街上溜达,有时他坐在街西头那家中药铺门口的青石上,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有时则坐在街东头的菜市场里,看着大声砍价的人们,木木地发呆。考进中学后,他没有住校,而是在街道附近的民房里租住了下来。他本觉得这次终于离家远了,有个自由自在的环境,蛮好的,可母亲偏偏也要一同住过来,陪他一块念书,且说自己平常可以为他洗衣做饭,来减轻他的学习负担。

母亲说这话时,正在自家的庭院里。柳玉用晦暗的眼神瞄了瞄天上的云朵,又将手中捏了很久的竹叶儿扯成了两截,没说一句话,就转身出了院门。母亲跟出来,看着渐渐走远的柳玉,低声喊道:“听见没?赶明儿我就搬到青衣街上给你陪读去。”柳玉走在窄窄的小路上,不停地伸手去拍打路边那些长势很好的野草。他知道,母亲做出决定后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是母亲唯一的孩子。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母亲搬来后,他感到极不自在,每次放学后回到房间,见母亲正在给他铺床或做着其他什么事情,他总觉得怪怪的,反正就是不舒服。时间一久,他就养成了往青衣街上跑的习惯。在街上,他很少和人说话,即便是遇见班上的同学,他也只是将嘴角翘向两侧,露出浅浅的笑容。

某日,当他串到位于青衣街中央的那座戏园时,他头一次发现了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就像一群在他胸口乱撞的虫子一样,搅得他在上课的时候,思想总是抛锚。他偷偷将右手在桌子下面伸出并展开,当那根从大拇指一旁斜斜长出的小指头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眼里几乎要憋出泪水来。他想起小时候,就因为这根多出的肉疙瘩,他常常被伙伴们耻笑为那被玉皇大帝贬到人间来的六指妖怪,很少有人跟他一起玩耍。中学后,他更是极少和别人来往。渐渐地,他的话越来越少,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甚至有时连他也以为自己是个哑巴了。中药铺里的老先生,嘴里时刻噙着一根长长的竹烟锅,他偶尔走出门来,吐出一口烟,然后盯着坐在青石上的柳玉说:“嗨,小哑巴,坐在这里干什么呀?”

柳玉转过身,见老先生着一身青袍,头戴粗布帽,留着山羊胡子,神采奕奕,犹如仙人。柳玉不说话。老先生拔出嘴里的竹烟锅,走上前来,缓缓地说:“小哑巴,我这铺子里可有专治哑巴的药材哩。”柳玉心想,这老先生既然连哑巴都能医好,那治六指岂不是容易的事情?他立刻起身,径直走进中药铺,老先生随后跟了进来。柳玉很少进药铺,里面浓郁的药材味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将老先生拉到一个角落,看着那满脸皱纹的老先生说道:“我有一病,老先生能否治愈?”老先生再次拔出嘴里的竹烟锅,连忙问:“什么病?”柳玉极其羞涩地将右手掌展示在老先生面前。老先生一见,心里吃了一惊,想他这一生以来,阅人无数,长了六根指头的人也是见了不少,可像眼前这个孩儿长得如此奇怪的他还真是头一次碰上。

只见那根多出的小指从大拇指根部长出,又朝掌心位置弯了过去,顶部则长了一个肉疙瘩。那肉疙瘩也不大,粉粉的颜色,又有些透明,猛地一看,蛮吓人的。老先生便问:“孩儿,你这六指是何时长出来的?”柳玉用左手擦了擦鼻翼上的汗珠,然后说:“娘胎里带的。老先生,你看能医治好吗?”老先生闭上眼,冷冷地摇头,说道:“没治了。”柳玉又问:“真没办法了吗?”老先生睁开眼,轻声轻气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柳玉赶紧问:“什么办法?”老先生将身子拧向一侧,开着玩笑说道:“狠狠心,用刀剁了吧。”柳玉一听,哇了一声,吓得立即就跑出了药铺。青衣街上的人出奇地少,柳玉低头走着,心里空空的。他猛一转身,朝药铺的方向看去,那老先生还在药铺门口站着,他几乎还能看见从老先生嘴里喷出的烟。

柳玉没理老先生,继续往前走。快到街中央的时候,他听到从一侧的巷口处传来高昂的唱戏声,调子拉得长,打在对面的门面房上,便形成嘈杂而巨大的回音。柳玉循声走进巷子,里面是一块很大的场地,场地里拥满了人群。柳玉瘦小,从人群的缝隙间挤到前面,但由于他个子太矮,仍是无法看清前头的情景。他急得直跺脚。就在这时,他看见西边那塌陷的土墙上也坐满了人,于是急慌慌地再次从人缝中钻过去,硬是在土墙上挤出一方位置。柳玉这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戏园,人们目光正对的地方,正是戏台所在。柳玉是头次进到戏园里来,不免为戏园里能有这么多的观众而感到惊奇。他所在的位置尽管是斜对着戏台,却仍可以看清戏台上的表演。

戏园里很热闹,柳玉从土墙上望下去,人群宛若一片绵延的黑色网罩,将戏园牢牢地套了起来。那戏台足有一米多高,上方是巨大的拱形建筑,中间挂有一块光彩暗淡的木板,上面题有“青衣园”三字。柳玉感到吃惊,他没想到这样一条普通的街上竟有一处名字起得如此好听的戏园。柳玉将身体坐正,又将脖子歪向一侧,戏台上的演员就出现在了柳玉的视线中。柳玉判断,这是一对恋人的角色,男的公子样儿,女的则头戴凤冠,身着锦衣,瘦小玲珑样儿,显得娇滴滴的,很是可爱。柳玉离得远,那女演员的脸看得不甚清楚。他见旁边的人笑了,他也跟着笑,旁边的人入神地看戏,他也就装出认真的样子,而对那戏台上究竟在演什么,他丝毫不清楚,戏词一句也没听明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一个小插曲,改变了柳玉后来的行为。话说那时,柳玉仍在土墙上坐着,他的目光一会儿盯在戏台上,一会儿又落在旁边人的脸上。当某次他回转过头时,戏台上的女演员恰巧朝前倾身并做出兰花指的动作。就是这个在秦腔花旦角色里经常出现的动作,刚一被他看见,就令他像冬季里倒挂在屋檐上的冰溜一样,滞在了土墙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上的那个女演员,四肢一动不动。很快地,他脸上就冒出了虚汗,脖子上的青筋也跟着暴起来,他似乎看见了传说中的鲸鱼人,那鲸鱼人刚一出现,便将他的魂儿勾了过去。直到那个女演员更换到下一个动作时,柳玉的神情才稍稍缓了过来,但他的嘴里仍连续发出了几阵有如鸟鸣一样咿咿呀呀的声音。

柳玉完全恢复过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他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马拉松比赛一样,累得气喘吁吁。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处幻觉当中:挂在他头顶上方的两个大喇叭发出的有些沙哑的声音,穿过密不透风的人群后,开始贴着地面旋起,接着就在四周的土墙上胡乱碰撞,经过多番合奏和交响之后,就在他的耳边发出犹如孩童放炮一样的轰鸣声。那站在戏台上的男演员的右手像拨浪鼓一样挥动着,他响亮的唱腔刚一出口,便在人群中炸裂了开来,惊得人群来来回回地晃动起或瘦或胖的身体。隐隐约约中,他看见众人都滴下了晶莹的泪珠来,人们抬起袖口轻轻擦拭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柳玉猛一抬头,见挨他身边坐着的那人并未哭泣,而是一脸天真的笑容,且正在使劲地拍动着双手。

再向戏台看时,见那女演员已经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男演员仍在卖力唱着,那悬在他头顶的大喇叭偶尔还会发出两声快要将人耳膜刺裂的鸣响。柳玉有些失落,但前一刻的震惊并未轻易过去,他的心脏仍在猛烈地跳动着。于是他跳下土墙,以极快的速度从人群中穿了出去,径直冲进了药铺里。当他刚迈进药铺那已露出豁口的木门槛时,他自己也吃惊为何就跑到了这儿来。药铺里的老先生正俯身在柜台边,对着账本打算盘,见柳玉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就打趣道:“小哑巴,家里着火了吗?”柳玉站在门口,怯弱地说:“要是着火才好呢。”老先生一惊,说道:“为什么?”柳玉低着头回答:“那样的话,我娘就可以回家住了。”老先生不知柳玉的意思,只是说:“你这小子,要是被你娘听到,非揍死你不可。”

老先生说罢,就继续对着账本打起算盘来。柳玉站了好一会儿,才打破了药铺里的静默:“老先生,有一事,想请教您一下,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先生一听,停下手中的算盘,抬头看着柳玉说道:“怎么,小哑巴,要剁了你的六指吗?”柳玉知道老先生打趣,就说:“我才不剁呢,那不得疼死啦。”老先生便说:“那你要干什么?”柳玉再次低下头,脸则微微红了起来,他轻声轻气地说:“老先生,方才我在青衣园里,见一女演员摆出那般动作来,你知道她是演什么的吗?”柳玉的脸越发红起来,他双手并在身前,有些发抖。老先生好奇地问:“哪般动作?”柳玉的肚子里就像钻了一只小兔子,闹得他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他将头又朝下弯了弯,接着就快速做出了一个兰花指的动作。从始至终,他没敢看一眼对面坐着的老先生。老先生淡淡地看了一眼,甚至觉得有些无聊,他一边打着算盘,一边说道:“兰花指,这动作在秦腔里太常见了呀。”

柳玉头次听到“兰花指”这个词,他惊得将头抬起来,却恰好撞上了老先生深邃的目光。老先生见柳玉满脸通红,整个人抖个不停,仿佛着了魔一样,他惊讶地说:“小哑巴,你这是碰上鬼了?”柳玉仍在抖,却又问:“老先生,你知道那女演员演的什么角色?”老先生站起来,透过架在鼻梁上那两个厚厚的镜片看过来,柳玉还在抖。老先生说:“若是做了兰花指的动作,当是花旦角色呀。”柳玉一听,抖动的程度越发剧烈,他嘴唇紫得透亮,脸色已变得青一块、红一块。老先生见状,迎上前来,拉住柳玉的胳膊说:“小哑巴,我给你瞧瞧,你这是犯了旧病还是撞上了新鬼?”柳玉却猛地将胳膊抽了出来,转身就从药铺跑了出去。老先生撵出来,用微弱的声调喊道:“小哑巴,快回来,不剁你的六指,快回来。”

回到住处,柳玉将门反锁了起来。他听见母亲问他干什么去了,但他就是不吱声。躺在床上,他开始细细地回味起刚才那个女演员的一颦一笑,指头在空中划过的那道弯曲而流畅的弧线,那弧线刚一出现,就如同两条曼妙悠扬的旋律一样,升升降降,伴随着看戏人群起起伏伏的身影,时而交叉,时而平行地穿插进他的脑海里。“嗨,兰花指,花旦,多好听的两个名字。”柳玉默声说。就在这一刻,他心中生发出了一个让他自己也感到震惊的念头,那就是有朝一日他也能像那个女演员一样登上戏台,扮演花旦角色,做出那个让他心里忍不住发痒的兰花指的动作。这个念头刚一在他的脑子里闪出,他竟就感到害羞起来,心想若是被熟人看见他扮演女性角色,那岂不被人笑话死?

柳玉一边想,一边学着那个女演员做起兰花指的动作,就在手指简单的变换与滑动之中,寻找到了乐趣。他发狂般地重复起这个动作,来来回回,越做越感到有意思,越做心里越发激动起来。他就像短时间内远离了尘世,来到了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净土,那种原始的快乐情绪从四周一股股地朝着他漫涌过来。柳玉如痴如醉,然而他的六指的出现,让他同时又感到无比恶心。为了能更大限度地沉醉于那久远的幸福中,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双臂、手指却仍旧在重复着兰花指的动作。他甚至开始模仿起女演员脸上的表情来,在某次将双臂弯向一侧后,他又将嘴唇轻轻翘向两侧,眉眼随着脸部表情的变化,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他始终紧闭双眼,在心里感受整套动作给他带来的快感。

闲话休说。自从那日以后,柳玉整个人就变了,他除了埋在屋里模仿那套兰花指的动作外,其余时间,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往戏园里跑,有时见戏园里没人,就又跑回家,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言不语,任凭母亲在外叫喊。他几乎忘记了青衣街上的中药铺和那位老先生。他逃课成瘾,而对这一切,母亲一无所知。有一回,柳玉跑进戏园里,戏园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地上尽是人们看戏时丢下的垃圾,他顺着空场地走到戏台跟前。这是他头一次近距离观看戏台,只见戏台高大非凡,上空是坚固的木梁结构,背后悬挂着一面带有褶皱的巨型红褐色幕布。他双手扒住台面,猛地跳上戏台,站在中堂,眼观四方,心中不禁生出一分浩然之气来。他用大拇指捏住中指,做出兰花状,且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然后东看看,西瞅瞅,心里甚是舒坦。他再次想象起有朝一日自己登台扮演花旦时的场景,到那时,戏台两边均坐满奏乐的、拉琴的和打鼓的,台下则拥满黑压压的观众,他立在台上,双脚微微向前踮起……

柳玉想象了一番,然后转身就掀开了身后的幕布。幕布被掀起时,里面传来尖细的女声。柳玉知晓里面有人,走进去一看,只见幕布里头大若房间,左侧放着一张桌子,桌前一个姑娘正对着镜子描眉。见柳玉进来,姑娘定定地看着他,说道:“你是谁?”柳玉紧张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叫柳玉,在青衣中学上学呢。”姑娘又问:“那你来这干什么?”柳玉将头歪向一边,用余光打量了几眼这个姑娘,方知那姑娘差不多和他一般大小。想到自己喜欢上兰花指这个动作,柳玉觉得有些害羞,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来这……随便看看,对,就是看看你怎么唱戏哩!你叫什么名字呀?”姑娘放下手中的眉笔,上下看了柳玉一阵,说道:“我叫小武,跟师傅在此学艺,师傅上午有事,所以没来。”

姑娘说罢就继续对着放于桌子上的椭圆形镜子描起眉来。柳玉则四处转了转。他发现这个幕布背后的屋内,放满了各类吹拉弹唱的乐器,也有各式各样的穿戴服饰,色彩靓丽,让他眼花缭乱。柳玉蹲下,拿起一件女式服装,用手摸了摸,那感觉又薄又滑,布料好不精致。姑娘却转身过来喊:“嗨,我说自打你进来,就又翻又看,你究竟想干什么?”柳玉被羞了个红脸,他抬头看那姑娘,姑娘妆容已快化好,显然正是上次他在戏园内所见的花旦角色,脸蛋粉扑扑的,线条色彩搭配均匀,娇滴滴而不失自然。柳玉心想,这般模样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倘若他也能有这个妆容,再配上他长期练习的兰花指,岂不更像个女人了?柳玉痴呆呆地望着那姑娘,越想心里竟越发激动起来。

姑娘见柳玉这般呆样儿,心生怒火,说道:“你这小子,不仅又翻又看,还故意装出一副呆模样,你要再不说话,我就喊我师傅去了!”姑娘的语调很高,将柳玉吓了个趔趄。但在那一瞬间,柳玉并非心生害怕,而是产生了几分嫉妒。他看着面前这个名叫小武的姑娘,朱唇皓齿眉如黛,粉脸瘦腰声俱佳,醋意漫起,想自己上辈子或许就是个女人,只恨这般标致的容貌自己不能拥有。于是,柳玉放下手里的女式戏装,站起身来,怪声怪气地说道:“谁说这戏园内,旁人就不可以进来了?我只身前来,也是学了一些技艺,不然我又怎敢擅自出入?”姑娘站起走到柳玉跟前,盯着柳玉说:“不知你学了哪些技艺?可否展示二三让我瞧瞧?”柳玉和姑娘离得近,更见姑娘脸蛋标致,那涂在脸上的粉饰真就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柳玉妒忌极了,他真想自己也能有这般妆容。

柳玉说:“展示就展示,有什么大不了的!”却突然想起自己的六指来,心里就隐隐有些后悔。姑娘却继续煽风点火,说道:“来呀,让本姑娘也见识见识你的技艺。”柳玉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快速做出了那个已被他熟练掌握的兰花指的动作来,他很快又将长有六指的右手插进口袋里。他睁开眼睛时,只见姑娘已在他的面前捂住肚子笑弯了腰。柳玉被羞得脸色很难看,他大声说道:“你笑什么?我做得不够好吗?不像个花旦吗?”此言一出,那姑娘笑得越发厉害,眼睛里都笑出了晶莹的泪花。柳玉的脸上则一坨青,一坨紫。姑娘止住笑,说道:“你一个男生,为何要摆出兰花指的动作?要知道,这可是我在戏里要摆的动作。”柳玉无话可说,心里却对自己刚做出的动作感到分外满意。

柳玉知道姑娘并未看见他的六指,于是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柳玉说:“我就喜欢这个动作,碍你什么事儿了?”柳玉心里明白,如果当初站在戏台上表演的那个女演员正是眼前这位姑娘的话,那他的兰花指其实还是从她的演唱中偷偷学来的,这么说来,姑娘倒是他的师傅了。可现在,柳玉恨不得也能有同样的妆容,和她现场比比谁出落得更为标致哩。姑娘说:“好好好,你喜欢你就练吧,我可没有工夫跟你扯嘴皮子,我出去练戏了。”说罢,姑娘走到一边,从木箱里取出一件锦衣长袍穿在身上,然后就掀开幕布到前面的戏台上去了。柳玉转念一想,趁着这个当儿,何不偷走那姑娘的一件服饰?便蹲在木柜跟前,再三挑拣,将一件粉色服饰夹在怀中,匆匆跑回去了。

见母亲并未在住处,柳玉满心欢喜地躲进自己的屋中,忙将那件偷来的女服换在身上。他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上看下瞧,猛然间,竟真觉得自己像个女人,看看那清秀的媚眼儿、薄薄的嘴唇,再配上这身粉色的戏装,真倒是个素雅脱俗的姑娘家哩。那女式戏装质地很光滑,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柳玉紧闭上眼睛,接着又做了一个兰花指的动作,他整个人完完全全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他将屋里假想成青衣园里的戏台,先是走上前来,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又返至屋子中央,再三酝酿后,便拿出一副唱戏的架势。默声哼唱了一段秦腔开头的曲子之后,他微微将脚踮起,跟着收腹、张口,双臂弯向一侧。柳玉心想,如今这套兰花指的动作已被他练得熟稔,就差上台演他一回。

夜里睡觉的时候,柳玉连衣服都没舍得脱,他不时地用左手抚摸他的那根六指。在昏暗的灯光和朦胧的夜色下,那根六指显得很是透亮,犹如一根粉色的荧光棒挺在他的面前,时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时而在镜子里透射出深沉的暗影。他突然想起小武的面孔,且越想越迷离起来。一时间,他昏昏沉沉,竟分不清镜子里呈现出的面容究竟是他还是小武。第二日清早他就跑出屋子。那会儿母亲正在烧饭,抬眼看时,见一个身穿传统女服的人奔了出去,她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莫不是屋里钻了女鬼?”她忙将柳玉的屋门推开,见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忙撵出去,朝着青衣街上喊:“野驴日下的,是不是你?大清早的,你野驴日下的跑哪里去了?昨天你老师已找我谈了话,说你好些天没去学校。野驴日下的,回来!”正在街上摆摊的人们纷纷将脑袋扭转过来,盯着柳玉母亲看了片刻,就又忙自己手头的事情了。母亲站在冷风中,心里无限凄清,想当初她为了能减轻柳玉的学习负担,专门租住在这小镇上,一心一意照看他的饮食起居,不想他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连人影儿都抓不住。蓦地,她眼里涌出两股热泪来。

话说那时,柳玉从住处跑出来后,没歇没停,径直奔到了青衣园里的戏台上。由于他来得太早,那名叫小武的姑娘还没来练戏。柳玉站在戏台中央痴痴地发呆,他想象着台下人山人海的场面。约莫一个钟头后,那姑娘和一名中年男人从侧门走了进来。拉开幕布后,姑娘见柳玉身穿她的戏服在场,大声对着身后的男人说:“师傅,就是他,他偷了我的戏服!”柳玉闻声转身。中年男人走过来,说道:“小武说你偷了她的戏服,可有此事?”柳玉见状,猜想此人定是小武的师傅,便连忙跪倒在地,对着男人一连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男人忙扶柳玉,口中说道:“你这孩儿,这是干什么?”柳玉跪在地上说:“我虽看秦腔少,但上次来青衣园看后,就不能忘记,一直念念在心,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立在这戏台上表演一回。师傅若不收我,我就跪在这地上不起来,还望师傅能够成全。”

一旁的姑娘咯咯地笑出了声。男人一边躬身拉着柳玉,一边转身说:“小武,你笑什么?”姑娘说:“师傅,不是我笑。昨日他给我表演了一番,他专门学女人的兰花指呢。”柳玉忙将头抬起,辩解道:“我学的是花旦!”男人笑了,说道:“你这孩儿,有啥话先站起来好好说。”柳玉含泪说道:“请师傅收下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登台表演一回。”男人说:“好好好,答应你,你先起来。”柳玉猛地站起身,女式戏服飘然若浪。男人上下看了看柳玉,盯着他的脸说道:“你这孩儿,虽是男儿身,却生得红唇皓齿、眉目清秀,穿上这一身女装,倒还真像个女人。”柳玉脸上立即堆满火云,他为男人的夸赞感到激动。姑娘却说道:“师傅,他是个贼,怎么能跟着我们学戏?”男人说:“这孩儿模样生得不错,适合演花旦,留下看看吧。”

柳玉就留在了戏团里。当然,他还不能上场,现在也只是临时做点杂务。师傅对他说:“你先好好看,好好听,看多了,听够了,耳朵就惯熟了,学起来就能快一些。”柳玉感激得连连点头。然而每逢集日,戏园唱大戏时,却见小武连续演出,自己不能够登台,柳玉心里的嫉妒就日益浓重起来。他跑前跑后,只能干些抬箱子之类的活计,他心有不甘。当他立在一侧偷偷观望戏台上正在表演的小武时,他无数次地幻想那身着戏装且立在台上的能够是他。他恨恨地看着,有几次真想冲上前去将小武推到一边,然后自己站在那里当着众人表演上一段。时间久了,柳玉见登台越发没有盼头,于是就暗暗在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青衣镇的人都知道,每年的农历九月二十六日,青衣街上会举行盛大的集会。卖吃食的,卖服装玩具的,卖农用品的,各类商贩都会将货摊摆进青衣街上,几乎青衣镇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都会在这一日来到青衣街上,吃吃喝喝,买买转转,好不热闹。到那一日,整个青衣街就会被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来往不休,这是青衣镇一年当中最为热闹隆重的一天。除了卖东西的,还有耍杂技的、唱戏的。而唱大戏,对于青衣镇上的人来说,就只有青衣街上的青衣园了。眼看就要到过会的这一天,青衣园里的戏班子每天雷打不动地进行排练,柳玉呢,却只能在其间跑个龙套。他不断地在心中谋划着那个计谋,每回见小武化好装后排练,他立在一边,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小武,我想唱戏。”柳玉闷闷不乐地对小武说。小武却翻着白眼说:“师傅都说好多次了,你现在没有资格登台,先好好练习你的兰花指吧。”说罢,小武就笑起来。柳玉一来嫉妒小武长得妖娆,二来更为自己不能登台而怀恨在心,他说:“好你个小武,竟敢取笑我,我再说一遍,我学的是花旦!我学的是花旦!花旦!”小武咧嘴笑着说:“花旦,花旦,那你以后就叫柳花旦吧。”柳玉被羞得满脸通红,愤愤说道:“有你好果子吃,你等着,小武,有你好果子吃。”小武当然没有把柳玉的话放在心上。柳玉则已谋划了多时,他默默等着那一天,想到自己将立在全镇人民的面前,将自己在戏中那娇柔妖艳的形象展现给全镇人民,他不由得激动起来,夜里连觉都没睡好,一连做了好些奇怪的梦。

有一个梦是这样的:他梦见自己站在戏台上,全镇人民都站在台子下面,静静地等待着他精彩的表演。他先是一连几个空翻,又是走了圈连环步子,惹得台下掌声如雷。站定后,他屏住呼吸,放声唱了起来,又是兰花指,又是摆弄双臂,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博得了众人的喝彩。正在这时,天边飘来一大块白云,他驻足而望,台下众人也全都将头抬起。只见云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那人面若桃花,身坐金莲,说道:“唱戏者可是柳玉?”柳玉闻声,立即跪倒,说道:“回观音菩萨,正是孩儿柳玉。”那云上之人又说:“刚才我在宫廷漫步,恰巧看了你的表演,甚觉精彩,现邀请你上天庭专为玉皇大帝表演一场,可好?”柳玉听罢,惊得双眼发呆。台下众人见状,忙指着柳玉说:“你这小戏子,还不快快应了菩萨。”柳玉又连磕几个响头,之后就说:“承蒙菩萨厚爱,我当前往。”说毕就往云朵上走,却不想一头栽在床下,扭疼了脖子。

醒过来后,柳玉才知刚才全是一场梦,现在距离青衣镇九月二十六日集会仅仅剩下三天时间。三日里,柳玉默不作声地帮着大家打点一切杂务,毫无怨言。小武化好装,走到柳玉跟前,说道:“快过会了,你的兰花指练得怎么样了?”小武知道柳玉不能登台,只是仍将柳玉偷她戏服一事铭记在心,顺道讥讽讥讽他罢了。柳玉没说一句话,走下台子,将一堆乐器抱了上来。直到过会头一日的傍晚时分,柳玉才松活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默默看着天边的红云说:“望观音菩萨保佑,让我明日顺顺当当将戏唱下来,好日后到天上给玉皇大帝唱去。”说罢,柳玉就跑到幕布后边找到化妆师,偷偷问道:“小师傅,你可知小武明日过会时扮演的什么角色?”化妆师说:“《花亭相会》中的张梅英。”柳玉抓了抓头,说道:“小师傅,你知道我来戏班子这么长的时间,跑前跑后,从无怨言,我就想有一日也能扮个女性角色。而现在,我的唱功尚不熟练,不能登台,眼看明日就要过一年一度的集会,你能否满足了我的请求,圆了我的梦想?”化装师说:“什么请求?”柳玉说:“小师傅只要给我化上张梅英的装就行。”化装师笑着说道:“你这孩儿,这还不简单?你快快坐下,我现在就给你化上。”

化装师给柳玉化装的时候,柳玉看着面前的镜子,激动得心跳如雷在鼓,他看得认真,瞧得仔细,随着妆容的浓艳,镜子里的柳玉,越发显出女人的模样来。柳玉在心中想:这辈子要是永远能做个女演员该多美,只可惜无法改变自己的男儿身。那化装师边化边说:“你这孩儿,之前还没留意,如今一化,活脱脱一个女人呀,是个花旦苗子。”柳玉听得激动,忙说:“应谢谢小师傅的不嫌,帮我化上这个装。”化好后,没人再能认出这位花旦演员就是这些天鞍前马后的柳玉来,连刚刚进来的小武都吃了一惊,他看着面前这个嫩生生的花旦演员,还以为是师傅从省城请来的著名秦腔演员呢。柳玉带着张梅英的装束,小跑回了住处,关起门来,一夜未睡,他坐在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明日集会的到来。

母亲在屋外破口大骂:“你个野驴日下的,我供你念书,你整天在外厮混,如今竟连课都不上了,你个野驴日下的,我看你是要活活气死你的娘亲,气死了我,我看以后谁去管你!”母亲骂到半夜,见柳玉躲在屋内一言不发,也就怀着愤怒睡去了。柳玉端端地坐着,一动不动,生怕涂坏了自己的装。次日一早,柳玉又飞奔到了青衣园里,园内已满是摆好各类货物的货郎,柳玉心想,他等这一日等得好不辛苦,忙冲进戏台背后。师傅和小武也早已到场。小武见到柳玉,悄声问师傅:“师傅,这位可是你从省城请来的演员?”师傅冷笑地说:“睁大你的眼睛,那是柳玉,你不认得?”小武大惊,言说:“好你个柳玉,今日你又不登台,化这般装要为哪般?”柳玉笑着说:“我过过做女人的瘾还不行吗?”

小武大笑之余,又盯着柳玉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看倒不知,一细看却令她大吃了一惊,心想,这柳玉尽管长得秀气了些,可毕竟是个男儿身,而如今这样一化,竟真衬得个女人模样,更与那戏中的张梅英相似了几分。她转念想到,若师傅认可了柳玉的形象,日后代换她演戏中的角色该如何?就有意冷了声调,说道:“你个柳玉,化得这般清澈动人,趁着师傅在场,你现场倒是演上一段呀。”柳玉未听出小武的弦外之音,却在那个当头,只是觉得小武要比他更为标致一番,妒忌的潮水不断从胸口涌出,他跟着说道:“听说你今日要表演张梅英的角色,不知准备得怎样了?”小武挺起鼓鼓的胸脯,满脸自信地说道:“这场折子戏,我练了不下数百遍了,就是闭上眼睛都能演个头道来。”柳玉想笑,但见师傅立在一边,他还是忍住了,心里一连冷笑了好几声。

话说等到上午时分,青衣园内已拥满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群,放眼望去,真个黑压压的一片,柳玉掀开幕布的一个角儿,看到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日前刚做下的怪梦,他想今日若能在这台上唱上一次,说不定真就被观音菩萨给召唤去了。他仍在等待着,等待着戏曲的开始,等待着小武的登台。不久,秦腔大戏就在青衣街上的青衣园里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大幕,先是一段经典的《三滴血》,接着又是一段《周仁回府》,再是一段《火焰驹》……一直挨到上午十点多,才轮到了《花亭相会》,柳玉好不激动,他站在戏台背后,观望着,观望着,终于开始了,男演员已经出场,小武立在幕布背后静静地等待出场。这时,柳玉赶紧走到小武跟前,对小武说道:“小武,小武,师傅让我喊你,说要告诉你几句话儿。”小武转身,眼里尽是迷惑,说道:“我马上就要上场了,师傅这会儿叫我干什么?”柳玉装出一副焦急样儿说:“师傅说十万火急,你快去看看。”

小武刚一出去,柳玉猛然冲上了戏台。冲上台后,柳玉站在男演员的一边,台下则人山人海,连两边的土墙上都挤满了人,场面甚是壮观。柳玉见状,一股热血猛然涌上大脑,心里一片空白。其实,这些天来,他只顾盯着戏班子里的女演员看,看她们的装束、眉眼、走姿,一句唱词都没学下,更别说是折子戏《花亭相会》了。说那时,小武慌慌张张跑下去,见了师傅,问道:“师傅,柳玉说你叫我?我马上就要登台了!”师傅一脸惊讶,回说:“他哪个耳朵听见我叫你了?快快登台唱你的戏去!”小武赶到戏台上,拉开幕布一看,顿时两眼就发了呆,只见化装好的柳玉已经站在了戏台中央,她当然不能再上去,不然势必要闹了笑话。小武轻声喊:“柳玉,你快快下来。”小武急得额上都冒出了汗。

柳玉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立着,那扮演戏中人物高文举的男演员将自己的台词唱完之后,见一旁的张梅英竟不接下句,慌得忙用衣袖扇了柳玉一把。那会儿,在场所有的观众都看得入迷,等待着张梅英在花亭下哭诉心中哀怨。柳玉完全被当时的场景给镇住了,之前他哪里见过台下站有这么多的观众,猛然间,他还以为自己似在梦里,他抬起头来,等待着观音菩萨的降临,以邀请他前往天庭专门为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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