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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3 04: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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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鄂梅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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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

融试读:

1

久负盛名的世纪大酒店,外观是一座废墟,残垣断壁,破楼烂堡,怪石冲天,没有霓虹,没有门童,甚至根本就没有大门,地下停车场入口在半公里之外,乍一看,生意凋零,毫无人气,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那里面金壁辉煌,极尽豪华,相传这是唯一一个不要钱即可入住的酒店——它唯一的结算工具是支票。

正是隆冬,外面雪花飘飞,足足可以容纳两百人的国华厅里,却春意盎然,冷餐会刚刚开始,人人都在克制着食欲,以酒杯或食物为道具,向自己的目标对象谨慎靠近。

大片大片的深色西装之间,轻盈地游动着一些明亮而苗条的身影。

二十分钟前,马三翔代表第一银行与大白鲨董事长在这里签了一千五百万的项目贷款。这已经是马三翔发掘出大白鲨以来签出去的第五笔了,下笔的时候,马三翔飞快地默算了一下,过去三年来,他已源源不断为大白鲨送去了七千多万。他斜睨了一下旁边这个名牌裹身、笑出一口马牙的董事长,曾几何时,他还是个农民,农闲时节拿出铁针和麻索进城,坐在街边替人钉鞋掌,钉着钉着,改革春风吹来,他来不及回家,径直去村里邀了两个同行,在一间牛棚里办起了“三无”鞋厂,做出来的鞋拿到地摊上请人代销。谁能想得到,一个工厂,一个纵横四五个领域的企业,竟在这三个人手上慢慢竖起来了,它的产品已经从鞋子扩大到服装,机电,药品,据说最近正在琢磨电脑的事,就在上个月,还有一个以傲慢著称的电影明星来这里给他们做代言,而在办公大楼里,几乎每一面比较重要的墙上,都挂着中央某某领导莅临视察的照片。马三翔经常拿这个头发不多、牙齿很长的小老头说事,对于奋斗、创业之类的话题,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有说服力了。

当初,向大白鲨签出第一笔贷款的时候,大白鲨还不叫大白鲨,叫万里健鞋业有限公司,很多人预言马三翔会在这个客户身上栽跟头,说这种私营企业,既没前途也没素质,蹦达不了几天,何必找死。那时马三翔刚刚从所主任提成信贷科副科长,虽然信心满怀,但架不住众口一词,只好连夜向他的战友兼军师廖明远求教。

战友的说法是对外的口径,真实的情形是,马三翔是廖明远的救命恩人,但他们约好永不外泄。廖明远说得好:“你知道人最怕的是什么?身边有人结成死党,这个死党里却没有自己。”所以他们决定,永不公开他们是生死之交的秘密。

那是在一次抗洪抢险战斗中,新兵马三翔和战友们日夜驻守在江堤上,有天傍晚,来了一辆采访车,车上跳下一个文职模样的军官,一下车就忙着采访,拍照,马三翔抬手擦汗的瞬间,看到那辆车动了一下,他以为它要开走了,可紧接着,汽车跳了起来,一股浑黄喷薄而出,汽车随之弹射过来,眼看就要砸中两个正在谈话的家伙,马三翔大喊一声,飞扑过去,但还是迟了,他刚刚来得及把其中一个拉开,另一个就被滚下来的汽车撞飞,接着又死死压进稀泥潭里,不等他叫出声来,接踵而至的浑黄的江水就把他淹没了。马三翔后来才知道,他救的正是他的老乡,部队文书廖明远,倒地的瞬间,汽车划过他的小腿,膑骨骨折。廖明远立即被送往医院,从此他们再没见面,廖明远说他后来给救命恩人写过一封信,但马三翔说他并未收到,抗洪抢险结束没多久,他就离开了部队,他是义务兵,三年时间一到,就打起背包还了乡。

马三翔本不是乐天安命的人,老老实实种地不是他的性格,他先是在村里弄了个拖拉机开着,开了两年,又开上了大卡车,再后来,他领着村里人修公路,修到一半,跑到县里要资金时,意外地碰上了廖明远,他这才知道,廖明远已经转业了,现在是县财政局副局长。廖明远潮着两眼说:“老天爷在提醒我,该报答我的救命恩人了”。

这次相遇,顷刻间改变了马三翔的命运。廖明远一个电话将他安置进了酱品厂,接下来,他们像球场上两个配合默契的队员,那些纷沓而至的机会,无一漏失,统统纳入囊中。他转成了非农户口,正式招了工,分了房,又带薪读了两年财口里的中专,毕业回厂不到一年,就提成了副厂长,又过了一年,厂长调走了,马三翔水到渠成当上了酱品厂厂长。就任那天,马三翔恍恍惚惚,这些年的大步流星,果然都是真的吗?这节节高升的轨迹,果然都是一个叫马三翔的人划出来的吗?

大哥这个称呼,早就叫得顺溜无比,除此以外,还有不容置疑的军师地位,无论大事小事,公事私事,首先要去请教大哥,不是他能力不强,也不是他魄力不够,在他看来,请教就是尊重,就是表达敬意。他有种直觉,他和大哥之间的关系要转型了,恩人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贵人这一页也不宜过长,只有师生关系可经千锤百炼。

与大白鲨最初的合作,大哥这个老财政的意见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说:“你要记住,银行与政治是一对双胞胎,老大感冒了,老二马上就要吃药。你没看最近的新闻吗?‘乡镇企业龙抬头’,这说明现在正是大白鲨的好时期,两年内完全可以借助政策优势拉升起来,至于以后,那就要看着办了,热过之后,必然是冷,不然就得爆炸。”

马三翔听了大哥的话,果然,他的信贷业绩跟大白鲨同时崛起,在行里,他成了风云人物,电话最多,应酬最多,往领导办公室跑的次数也最多,在县城,他和大白鲨的董事长就像一对连体兄弟,一起出席财经工作会议,工业会议,在客户那里,不消说,他是大白鲨办公楼和其他商务场合的重要贵宾,也成了大白鲨同类人士翘首以待的接触对象。

那个身着宝蓝色窄身套裙,向这边缓缓靠近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对象之一,她叫银娣,以大胆和独立著称,据说她敢当着丈夫的面跟男人调情,原来在一家工厂,后来自己出来干起了食品加工,好像是家里有某种传统工艺,承传下来,竟慢慢做大了,还引进了一条快餐食品线,这两年势头很不错。她端着酒杯,快要接近马三翔时,满面笑容地紧走几步。“马行长!”“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这样叫,被我们行长听见,我还活不活啦?”马三翔跟她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了,两人说话都比较随便。“你迟早会成为马行长的,我敢打赌,不出一年。”“赌注是什么?”“要赌就赌大的。”她瞄了瞄周围,低声说:“我输了,我是你的,你输了,你是我的,怎么样?”

马三翔微微一笑。“你输定了。”马上就反应过来。“狡猾!不管输赢,结果不都一样吗?”

她咯咯咯地笑得弯下腰去,手里的酒杯都快要拿不住了。

马三翔顿时不自在起来,他注意到,有些人在朝这边看。他敷衍了两句,赶紧往旁边闪。

他找了个僻静点的位置坐下来。银娣这个女人,她的话也并非完全不靠谱,谁都知道她的交往宽广得很,没准她在哪里听说过什么。他的心病被她勾起来了,提拔的事他当然知道,但他更清楚的是,越是进入实质阶段,竞争越是激烈,所以万事皆要小心,事到临头却功亏一篑的例子太多了。

银娣跟了过来,马三翔警惕地看看四周。一直以来,他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搭上哪一帮哪一派,更不想跟女人有什么传闻,不值。

银娣似乎看穿了马三翔的心思,站在三步开外,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文件夹。“马总,你不要躲我啦,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捉到你,今天你一定要收下它,你不支持我,我也会去找别的银行,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合作,也许我希望我能跟大白鲨一样,都说马行长是一员福将,谁靠近你谁就得福。”

他侧了下身子,尽量表现得无动于衷。“交给我又怎么样?我那里贷款申请堆成山。”“信不信?只要你接下它,我就有办法叫你看,只要你看了,我就有办法让你行动起来……”“大白鲨”走了过来,老远就冲马三翔喊:“我到处找你。”

马三翔起身的时候,银娣飞快地将文件夹塞到他手里,低声说:“小心,里面夹了一张纸条。”马三翔心里骂道:死女人,差点让我出洋相。他将文件夹换了个口朝上的方向,牢牢夹好,微笑着向“大白鲨”迎过去。

这天,大哥也在冷餐会中,他那宽阔得引人注目的额头常常使他从人群中跳出来,直逼马三翔的眼睛。在这种场合,他们并不会刻意去打招呼,不经意间,目光碰到一起,也只是礼貌地颌首致意,绝不流露出过度的亲密。

冷餐会结束,马三翔在车上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夹,寻找银娣说的那张纸条。

找到了,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圆鼓鼓的口红印子,唇上的纹理一清二楚,马三翔想象她吻在纸上的样子,禁不住咧了一下嘴角。

可惜他不喜欢女厂长女经理之类的人物,他老婆晓华就是个女厂长。他也不喜欢跟女人谈贷款,相比男人,他觉得女人在谈这些事时,总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还有点想从他这里捞点便宜的味道。见多了貌似精明强干的女人,他宁可去跟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傻乎乎的女人打交道,可惜,他不大容易见到这样的女人,傻乎乎的女人也没有机会见到信贷科长。

2

晓华跟银娣相反,四十好几的人,依然是一副羞怯怯的样子,偶尔还会脸红。

但那只是表面,是身材瘦削,颧骨略高,嘴形偏小,以及面色过于红润带来的视觉效果,事实上,她跟羞怯两个字扯不上多大关系。她去买菜,总是想不起来还价,一旦遇上坑人的菜贩子,却不依不饶。“走,跟我到工商局去。”又细又白的手立刻去抓人的袖子。路上自行车跟人打架,就算是她的错,也会提高嗓门乱叫一气,先从气势上把道理抢过来。碰上夫妻吵架(他们经常吵架),动不动就说到死。“我死给你看。”“你想看我死吗?”“把我逼死了你就那么舒服。”

晓华当上酱品厂副厂长才三个月,之前她一直在财务科做成本会计,把一个连财务科长都不是的人突然提升为副厂长,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这种突击提拔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她老公的贷款也。晓华心里清楚,嘴上却从不承认。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下了文件的,工资表里的岗位津贴沉甸甸的,直逼人的眼睛,而且当即从财务科办公室搬了出去,住进了自己的单间办公室,办公桌宽阔得像乒乓球台子,所有人进来前都会小心翼翼地敲门,不像以前,啪嗒啪嗒走进来,隔着柜台当当当地敲着玻璃隔断,直呼她裴晓华的大名。

她一贯独来独往,酱品厂的女人,没有一个成为她的好朋友,她根本不打算在这个地方交朋友,她跟她们不是一个阶层,她们进酱品厂是人生中的爬升,她则是倒退,是马三翔人生棋盘上的一着妙棋,为了他,或者说,为了这个家,她做了一回让路的卒子。

她原来是财政局的打字员,打字的间隙,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捕捉到一个机会,跳出打字室。第一银行原先是财政局的一个科室,有一年,自上而下的政策下来了,这个科要独立出来,从财政局分离出去,从政府体系中分离出去。机会终于来了。她决定去找副局长廖明远,她有直觉,他一定能满足她这个要求。廖明远是几位局长中最年轻、最平易近人的一个,也是对她最为尊重的一个,每次她去送打好的资料,他都要抬起头来对她说谢谢,有时还要道声辛苦,不像那几个局长,从不用正眼看她。她记在心里,惦着回报。她熬了几个晚上,用勾针勾了个四四方方的袋子,塞进包好的棉花,装上拉链,再小心地镶上一圈缎带。当她把这个漂亮的手工靠垫悄悄送给他时,他欣喜地接下了,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又进了一层,他外出用餐,回来时故意从打字室门口经过,总能变魔法似的掏出一些东西来,水果啦,甜点啦,听装饮料啦,他甚至给过她钱,要是遇上开盖有奖的酒瓶,毫无争议,那个奖就是“我们单位打字员”的,她收下这些东西,也不说谢谢,只甜甜地冲他一笑。可有一天,她沮丧地发现,她并不是唯一个被他惦记的人,门房大爷也享受过他带回来的水果。

她果真去找了廖局长,廖局长果真答应了她,同时她还发现,他的目光有点奇怪,他从来没用那样的目光看她,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原来却是要给她做媒。她的心顿时落了下来。“我还小呢。”她本能地说。“不小啦!我跟你说的这个人,能力强,人品好,错过他你要后悔的。”

对马三翔,她并不陌生,他经常往财政局跑,她看见过他几次,没有特别的好印象,但也谈不上坏印象。廖局长又说:“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本质非常好,这是很可贵的,我跟人交往很看重这个,要不我也不会跟他做朋友。”

他们是朋友?也就是说,如果她跟马三翔结婚成家,廖局长将会成为他们共同的朋友?她当即就在心里应允了。

半年后,第一银行开业那天,廖明远前来道贺,顺便对第一银行元老级职工晓华悄声说:“祝贺你,三重祝贺:走上新岗位,即将当新娘,马三翔调商业局。”她羞涩而喜悦地笑了,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正浸泡在蜜罐里,身边尽是她喜欢的人,庇佑她的人,令人满足的现状,可期的前景,她觉得再也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可她有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她叫廖局长叫惯了,一下子改口叫大哥,她叫不出口,继续叫廖局长似乎也不妥,每次见面,只好最大限度地绽开好看的笑脸,用甜蜜来含糊过去。

廖明远向晓华祝贺的三件事最终还是打了折扣,前两件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第三件,马三翔调商业局的事,临到要办手续时黄了,上面突然一声令下,商业局现有人员分流的分流,离退休的离退休,其余人员负责就地整理档案资料,等待统一安排。

大家都有些侥幸,幸亏黄了,真要进去了,这回还不知道会分流到哪里去呢。

但酱品厂像其他的国有企业一样,正在一天天坏下去,工人们坐在车间里打瞌睡,酱料在坑里发出腐臭的味道,送出去的货不是收不回货款,就是刚刚送到又被退了回来,还不是送回来的,而是打个电话来,让酱品厂自己派车去拖。

大哥主动找到马三翔,说起他的前程来。“酱品厂待不得了,上面出了政策,允许国有企业破产,说不定就拿酱品厂这种小厂开刀,反正正式职工不多,就算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我们不如趁早离开,等它破产了再走,你的价值就不一样了。”

马三翔信赖地看着大哥,因为过分感动,他的鼻翼不停地歙动。“我有个想法,不知该说不该说。昨天,第一银行的行长跟我诉苦,说新组建的队伍中,绝大多数是女的,说话做事轻不得重不得,烦得很。我随口跟他开玩笑,让女的回家,把她们的男人叫来上班。事后,我突然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办法,如果你们两个都愿意,可不可以对换一下呢?让晓华到你那里去,你到第一银行来,不是晓华不中用,是第一银行没有编制,再说,银行有银行的规矩,人家不允许出现双职工。”

这可行吗?马三翔呆掉了,能进第一银行当然再好不过,但第一银行能同意吗?他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调动。

大哥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第一银行那里你不要担心,行长跟我关系不错,应该没有问题,他对你也比较了解,你们两个对调,我相信他是求之不得。”

不,晓华不会同意的。马三翔警告自己,不要太兴奋,不单是晓华,随便哪个女人都不会同意这种做法,作为她的男人,他不应该把她往坏处挤,而应该把她往好处推。

大哥又说:“如果我是晓华,我就同意,成了家,两个人就是利益共同体,打个比方,两人共骑一辆自行车,是让会骑车的人坐在前面,带上不会骑的呢,还是让不会骑的人骑在前面,带上会骑的呢?答案很明显。你先回去跟她说说看,说不通的话,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果然,晓华一听就炸开了。“凭什么?想都别想!”又说:“有本事自己在外面想办法,不要回家来打女人的主意。”

马三翔立即羞惭地缩了头。“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一口回绝了,我说我们家晓华也是很有事业心的人,我应该成全她,而不是牺牲她。”想了想又说:“好好混吧,将来弄个女行长当当,让我这个酱品厂的丈夫也跟着沾点光,让我们的孩子也跟着沾点光。”

这么一说,晓华反而不响了,她的手悄悄摸向自己的肚子,一个孩子已经在这里孕育了四个多月。

没过几天,晓华在饭桌上说:“我同意,但我有个条件,五年之内,你必须在第一银行给我混进中层,十年之内,你必须给我混个行长回来。”她等着廖局长再来拯救她,就像他拯救马三翔一样。他会的,他亲口对她说过,先把马三翔的事情解决好,下一个就是她了。这是战略问题。

对调办得相当顺利。马三翔婉拒了行长安排的营业部主任位置,坚持从储蓄柜台干起,因为大哥说过:“对于银行,你是个门外汉,要想将来成点事,必须从最基层干起,把每个岗位都干一遍,把所有的环节都摸透。”

可一直等到孩子三四岁了,调动还是没有进展,一半是因为家务分了晓华的心,换单位不再是她的第一需要,一半是因为局势天天在变,事业部门纷纷关紧大门,机关根本无望,挑一家大厂的话,倒不如在小厂轻闲自在,还可以兼顾家务。

3

初秋时节,马三翔收到了第一份进贡来的阳澄湖大闸蟹,二话没说,立即打电话给大哥。最鲜最美的第一份送给大哥品尝,这已成了马三翔的惯例。

可大哥在那边说,他正要出门。这意味着,送东西的人只能是晓华了。历来如此,大哥那里,由马三翔出面,大嫂那里,由晓华出面。“你看我们两个忙得!幸亏有时候在一起开会,要不然真连面都见不着了。”

晓华没理他的嘀咕,除了螃蟹,晓华还附上了一罐自己厂里出产的桂花酱,马三翔说:“快别丢人了,这东西你也拿得出手?!”

晓华轻描淡写地说:“他喜欢吃。”

马三翔一笑。“你好像比我还了解他。”

晓华装桂花酱的手停顿了一下。“不是你派我去了解他的么?”说完,飞快地瞄了一眼马三翔,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挫指甲,自从当上信贷科长后,他最大的转变是开始留意指甲,说是签字的机会多,握手的机会多,碰杯的机会多,一双手拿出来不好看,很丢面子。

廖家在三楼,晓华在一楼停下来,放下东西,嘘了一口气,不是重得提不动,而是在调整情绪。她惧怕敲这扇门已经很久了,又不得不来敲这扇门。

她总觉得武姐——她不叫她大嫂,而叫她武姐——不欢迎她来这个家,可又碍于种种原因,不肯明着说出来。当她敲门的时候,武姐表面上热情寒暄,手却扶在门框上,身子也斜着堵在门口,似乎忘了请她进来,好几次,都是廖明远循着声音走过来说:“晓华来了?”武姐才放开扶着门的手,大声说:“他们真是的,又拿来这么多东西,以后千万别再带东西来了,不然我就不给你开门。”武姐说不给你开门几个字的时候,眼睛里寒光闪闪。

这话,别人听不出什么不对劲,晓华听了,心里却一阵阵发冷。

有段时间,武姐生病了,廖明远工作忙,请不出假来陪老婆,马三翔就对晓华说:“你去厂里请个假,过去照顾武姐几天。”晓华说:“太过分了吧,我也是有工作的人,要不我们给她请个护工?”“叫你去你就去,难道人家请不起护工?”

武姐的病不太好治,病名一大串,晓华从没记住过,她只记得有结缔组织几个字,是免疫系统方面的毛病。晓华刚去的时候吓得不轻,武姐体温高达

4

1度,出气不匀,神智不清,守在一旁的廖明远面色苍黄,声音嘶哑,见到她就像见到自家人。“你来得正好,我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

晓华换下他,让他赶紧回去补觉。“哪有时间睡,单位里还有好多事呢。”

从此他们轮换着照顾病人,白天晓华负责,晚上廖明远负责。可病情还在继续发展,医院下了转院通知,他们很快从东浦转到了春江。

医院的条件是好多了,看护的人却艰难了许多,病房管理严格,病人身边只允许有一个看护,也不能在病房做简餐,长期吃食堂又受不了,于是廖明远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解决吃睡问题。只有一张床,晚上廖明远在那里睡,白天换成晓华,顺带着做饭,两人配合医院的作息时间换岗,准确得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只有一把钥匙,每次都是在病床边交接班,下班回去的人要从武姐的头边探身过去,取下挂在点滴架上的钥匙。因为从来没有同时在小屋里出现过,所以谁也没觉得同睡一张床有什么不妥,大家的注意力都只在病人上,一天当中要那么多检查要做,要关注那么多数据,要时刻留意头顶上的点滴瓶,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还不算伺候病人吃喝拉撒,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想别的东西。

马三翔到医院来看过一次,他告诉晓华,不要急着回去,他已经替她向厂里续了假,家里也不用他操心,他把家里那对老人接来了,既可以照顾他们的儿子,也可以照顾儿子的儿子。他又去看了看租来的房间,觉得有点简陋,就上了趟街,添了个折叠靠椅,还添了个微波炉,又塞给晓华一些钱,嘱咐她把伙食开好一点,不要把两个看护拖垮了。晓华直摇头:“对你父母也没这么好过。”

他突然想起来少买了一样东西,又上了一趟街,体贴地给晓华买了个睡袋。“病房里冷气开得足,当心感冒,晚上穿上这个睡。”

晓华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想当然地以为,她晚上睡在医院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接下睡袋,没有更正他的想当然,没有告诉他她其实是在白天睡觉,就睡在出租屋里,睡在廖明远晚上睡过的床上。

有天深夜,武姐结束了十几个小时的输液,终于安睡了,廖明远轻轻拍了拍晓华:“走,我们出去透口气。”两个来到住院部楼顶平台,外面朗月清风,静谧安详,廖明远大幅度活动着酸乏的身体,直喊人快要散架了。晓华看了他一会,突然说:“武姐真是好福气呀,如果我病成这样,马三翔是不会放下工作来照顾我的,工作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对一个男人来讲,这是好品格呀,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你要这样想,他这么拼命,也是为了你,为了那个家。”“得了吧,他的功名是他自己的,荣耀也好,享受也好,都是他自己的,跟我一点都不相干,我不但没跟着沾光,反把自己的工作都给牺牲掉了,我那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会答应他,真是鬼迷心窍。”提起工作,晓华仍然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别怪他,要怪就怪我吧,对调的点子是我最先提出来的。”“我知道是你先提出来的,可他要是肯替我着想,可以不采纳呀。马三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良心,这种事也做得出来。说真的,我现在很怀疑,我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我现在很怀念在财政局当打字员的日子,真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急着出来。”“是啊,去第一银行本来没你的份,好多人都想去呢,都是业务部门的人,个个都比你有竞争力。”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拿掉了客气和矜持,越来越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廖明远很自然地开起了玩笑:“谁让她们都没你长得好看呢。”

她缠着他问,当时要去的人还有哪些。廖明远一一告诉她了,她也开起玩笑来。“你说得没错,这几个同志是不大好看。”“那当然,我从来不说假话。”

难得轻松一下,她索性把玩笑开到底。“那我问你,当年你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给我带些小东小西,也是因为我好看吗?”

他嘿嘿笑。“反正,如果你是个男的,我肯定不会那么做。”

她望着月亮说:“有时我在想,如果我不从财政局出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不吱声,她接下去说:“你信不信,很可能会有关于我们的传闻,你可能不知道吧,当时就有人开过我们的玩笑。”“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便宜了那个门房大爷。”

两人笑起来。突然,晓华脸色一变。“对了,你该不是为了反击那个玩笑,才把我介绍给马三翔的吧。”

他隔了一会才说:“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他下去了。她继续坐在那里,像一块石头。她觉得她刚才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他完全有可能那么做,可又一想,他并没有强迫她,最终,马三翔这个人还是她自己点头认可的,可毕竟……她心里有点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武姐的病情渐渐有了起色,出院在即,恰在这时,武姐一个表妹来了,武姐提议,晓华可以先回去,她辛苦了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家里了,廖明远迟两天也可以回去一趟,到时来办出院手续就可以了。

晓华同意了,但她说难得有机会出来,想到外面玩一天,晚上再回去。出于感激,武姐让廖明远陪她一起去,还悄悄嘱咐他给晓华买几件漂亮衣服。

晓华果然得到了廖明远遵嘱买下的衣服,她原以为跟他一起逛街,当着他的面试穿,她会难为情的,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肩并肩,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她感到惬意得很,他也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他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这件肯定适合你,不信我们赌。”她试穿时,他帮她提包,帮她拎着商标吊牌,免得硬纸片刮伤她的皮肤。她反过来也给他看衣服,鼓励他去试穿。累了,他们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东西,一边打量行人,一边回头相视而笑。她在心里想,别人肯定以为他们是一对。

晓华要去坐车了,廖明远说:“要不,你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吧,明天我们再去北京路逛逛,听说那边的商店也很不错。”她无所谓,迟一天回去,还是早一天回去,没有谁过问,全由她自己高兴。

晚饭后,他在大宾馆里给她要了个房间。“这段时间让你受累了,没吃好,也没睡好,所以特地给你要了个好房间,你好好修整一下。”

他送她进房。一直在乱糟糟的医院和出租屋里打滚,乍一见到温馨整洁的客房,如同到了天堂。他说:“真想在这里好好洗个澡再回去。”她说:“你洗呀,快去洗,不洗白不洗。”“就是。”他推门就往里走。“谁不洗白洗。”

他出来时,如同经历了脱胎换骨,他一屁股坐到床上,“真舒服呀。”就势一歪,躺了下来。好长时间没看电视了,他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一看就无法收拾。中间,他猛地想起来,催她:“还坐着干嘛?你不困吗?快去洗吧。”

她在心里说,我当然困,可你不走,我怎么洗,难道要我当着你的面去洗澡?

他换到了体育频道。“哎呀,球赛,有球赛。”他像个孩子似的叫起来,原来他还是个足球迷。

见他专心看起了球赛,她只好悄悄进了卫生间,她决定多泡一泡,等他球赛看完了、人走了再出来。

她泡了很久,又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也洗了,头发也弄干了,实在不能再磨蹭了,才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球赛已经结束,换成了体育新闻。再走一步,只见他赫然横陈在床,理直气壮地打着呼噜。

她看了他一阵,想叫醒他,却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另一床被子,有了前段时间的接触打基础,她已经很自然地将他们之间的社交距离缩到最短。她把被子铺在地上,“希望他不要打鼾。”她模模糊糊想了一下,马上就睡着了。

当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吓了一跳。屋里十分昏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这让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你该走了。”“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我本来是要走的,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看来是老天安排我留下来的。”

他钻进她的被子。“不要。”她说。“这样不好。”“我知道,但我没办法,我不管了。”

她说:“开灯,我去开灯。”“不要。”

她在一团漆黑中反抗着他的手,动作不大,没有恶意。“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年!”

她突然很受用他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她依了他。“我还想睡。”他搂了她一会,松开了她。他要她也再睡一会。她却睡不着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难免浮想连翩,明天会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她的生活会有变化吗?

他们很晚才从宾馆出来,省掉了早饭,直接去吃了午饭。她说:“我吃过饭就回去了。”

他没吱声,若有所思,一脸严肃,从未见过的严肃。他的样子让她不太高兴,就说:“你赶快去医院吧,不然她要担心的。”到底心虚,她突然连武姐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了,“你放心,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会当是做了一个梦。”她昨晚就仔细想过,这是最周全的处理办法。“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保密,永远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相信他最容易做到的就是这一点。

他总算开口了,一副破釜沉舟下定决心的样子。“你明天再回去吧,我再陪你一天。”

她无力拒绝,默许了。

这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他们拿着旅游手册,叫了出租车,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马不停蹄,像两只蝴蝶,在春江的街道上欢快地贴地翩飞。他不停地问她,还想去哪里,还想吃什么,还想买什么,可她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像个从没见过的世面的傻丫头。

傍晚,他们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进宾馆,关上每一块窗帘,捻熄每一只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们一起沐浴,一起在黑暗中上床。他感叹:“原来放肆一下并不难哪。”

她提醒他:“她见不到你人,肯定急了。”他说:“没事,我就说我回单位了。”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穿衣服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口袋里还装着武姐的一张CT单子,没有它,她们将拿不到CT结果。他紧张得变了脸,连再见都没说一声,匆匆跑出了宾馆。

一个星期后,武姐出院了,马三翔带着晓华去看她,开门时,廖明远飞快地瞄了晓华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从此再也没有看过她。她几次试图跟他说话,都被他有意躲开了,他去厨房冲开水,她拿起水壶,抓住机会跟了过去。她说:“你不敢见我?”

他不吱声,认真地擦着台面上的水渍。

她一边倒水,一边轻声嘀咕:“你变了个人。”

他蹲下来拣拾地上一小片菜叶。“那时人在半天云里,不真实,现在回来了。”

她明白了,与此同时,怨恨也升了上来。

没想到,紧张感也接踵而至。吃饭的时候,马三翔夸武姐有福气,大哥放下一切,把她照顾得这么好。武姐说:“你们不知道,他早就不耐烦了,最后这段时间,对了,”她突然转向晓华:“就是从你回家那天开始的,他居然跑了,足足有两三天,不知他人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晓华说:“他应该在单位吧。”“咦,你们俩商量过的?居然说得一样。我给他单位打了几次电话,人家说他根本就没回来。”

武姐的眼睛像刀子似的,在晓华脸上剜来剜去,晓华借故躲开了。

从他们家出来,晓华心情复杂地想,这个家,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要来了。

可总是会有不得不来的时候,每来一次,她就心惊肉跳一次,又不能把这样的差事转交给马三翔,一来他没时间,二来她担心武姐会绷不住向他暗示些什么,对她来说,那无疑是灭顶之灾。

武姐收下了螃蟹,却把一小坛桂花酱拿在手里。晓华就知道,心惊肉跳的时刻又要到了。

武姐不紧不慢地说:“上次你送的桂花酱,我们一直没吃,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那东西了,他的的口味是经常变的,你留着和马三翔吃吧。”

武姐是笑着说的,晓华也只好傻呵呵地笑着,顺从地接过了桂花酱。“那好,我们正在研制新的酱品,等出来了,我再拿来给你们尝尝鲜。”

回来的路上,晓华一扬手,把桂花酱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4

小儿子马力出生后的那几年,马三翔的家庭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鼎盛时期,晓华不再为误入酱品厂而忧郁,她似乎突然间找到了料理家务的乐趣,桩桩件件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对马三翔的服务尤其周到,她甚至专门去给他订制了一个特殊的衣柜,将他每天的衣服鞋袜成套摆放,这样一来,马三翔再匆忙,也不致穿错衣服出门,他的茶杯和毛巾永远摆在固定位置,足部按摩器就在他的专座下面,他的公文包里,永远有一方洁净的手帕,一把指甲剪,一盒口香糖,一只万用充电器,甚至有一块巧克力,马三翔说过,有时候,开会开得头花眼花,真想吃点东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晓华就说:“吃块巧克力吧,它能迅速补充能量,还能提神。”马三翔悄悄试过一次,果然有用,而且这东西体积小,密度大,携带方便,上洗手间的功夫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下肚,这令他有种偷偷服下仙丹的感觉。每当这时,马三翔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家有贤妻,日子过得真是太舒服了。

如此种种,让马三翔对大哥的感激又添了新的内容,大哥看人可真准啊,当年,他介绍晓华给他认识的时候,他还觉得晓华打扮时髦,是不是有点华而不实,大哥就说,以他的观察,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其实是个实在人。他说的一点都没错,瞧她为他牺牲了多少啊,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到位了,至少在他单位里,没有一个人不夸他老婆是典型的贤内助。

晓华一手包办了两个孩子的吃喝拉撒,教育成长,马三翔只须想起来时看两个儿子一眼就行,可以说,马三翔基本没尝过接送孩子的滋味,也不知道怎样跟孩子的老师沟通,更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他唯一做过的,就是在学期结束时看过两眼大儿子的成绩单。

小儿子对他来说,几乎只是一个概念,作为一个业绩耀眼的信贷科长,马三翔完全没兴趣打量他的家庭生活,自然也没兴趣去抱一个没啥反应的小婴儿。出生后不满周岁,晓华就把他寄养在保姆家,早送晚接,送出去的时候,马三翔还没有起床,接回来的时候,马三翔还没下班,等他终于从应酬中抽身出来,回到家里,孩子已经睡着了,怎么摇他都不醒。有时,马三翔也会看一眼被窝里熟睡的孩子,一脸高兴地对晓华说:“看我们的老二,脑门子多大呀,将来一定聪明得要命。”晓华赶紧接着说:“他像你的脑门子,你也是大脑门。”“我的没他大,好家伙,他那脑门,快赶上廖明远的了。”

晓华气愤地嚷嚷:“怎么说话哪,幸亏是在家里。”

马三翔就笑,笑过了还是说:“依我看,他比老大还要英俊。”

晓华趁机把话题引向大儿子。“今天老师又表扬我们睿了,说这孩子脑袋瓜子特别灵光。”睿是他们的大儿子。

马三翔就很得意。“不看看是谁的儿子。”

孩子四岁才接回来上幼儿园,有一天,马三翔破天荒在家休息,他醒来的时候,孩子正在地上玩一只陀螺,马三翔喊他:“马力!马力!”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晓华走过来说:“小弟,爸爸在叫你。”他这才想起来,他曾经给孩子取过小弟这个乳名。

小弟站起来,睁着一双微凹的小眼睛望着他,这似乎是马三翔第一次认真打量睡醒后的孩子,他突然发现,孩子此时的样子跟他睡熟时相比,已经有很大不同了,他盯着孩子的小胖脸蛋,似乎感到意外。“这孩子,怎么跟他哥哥一点都不像呢?”

晓华赶紧走过来。“兄弟俩长一个样儿,你不觉得单调吗?”她从地上拉起孩子,带他去厨房吃酸奶。

其实,小弟出生后第二个月,晓华心里就开始打鼓了,以前的怀疑似乎得到了证实,七八个月的时候,晓华几乎绝望了,孩子那小脑门越来越像廖明远,怎么办呢?她裁了几块小花布,天天给孩子包着小头巾,说是防风,实际上是不想让马三翔看见他的额头。十个月时,又圆又凸的大脑门子下面,那双微凹的廖式单眼皮也成型了,她借口单位家庭两头忙,忙不过来,把孩子送进了保姆家,幸亏大忙人马三翔一贯晚睡晚起,几乎只能看到熟睡中的孩子。至于以后,她已经想好了,她要给孩子留西瓜头,把他的大脑门子严严实实遮起来,再大些后,如果模样上还是很明显,她想带他去做个整容手术,比如稍稍垫高鼻梁之类的,人的五官搭配本来就很微妙,稍稍改动一点,就会大变样。

总之,绝不能让马三翔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也不能让廖明远有所察觉,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这件事,当然也包括孩子本人,她要小心谨慎,守口如瓶,要把这事捂在她一个人的肚子里,最终让它烂在肚子里,这是上上策,这对每个人都好。

还有一件事至关重要,绝不能让小弟去廖明远家,或者说,不能让武姐见到小弟。她总觉得武姐已经猜到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她相信武姐是聪明人,就算猜到了什么也不会轻易说破,说破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她唯一紧张的就是逢年过节,马三翔喜欢在这个时候打发孩子们去看廖伯伯,晓华不得不找出各种理由扰乱他的安排。

有两次非常危险,都是在春节期间,马三翔坚持带上两个孩子去给廖伯伯拜年,晓华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心里急得像猫在抓,她突然蹲下来,捂着肚子直哼哼,马三翔说:“怎么办?人家的晚饭已经摆上桌了。”晓华苦着脸说:“当然要去,要不,你跟睿去吧,让小弟陪我去医院。”这个安排很妥当,小弟还小,妈妈不在身边,脾气上来,没人搞得住他。

还有一次,四个人慢腾腾出了门,晓华想,这次不能再装病了,可不装病,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呢?说来也巧,就像老天爷在帮她一样,小弟在前面跑着跑着,跌了一跤,可能是嘴唇破了,流了点血,晓华灵机一动,三抹两抹,孩子立即满嘴是血,她趁机抱起孩子就跑。“完了完了,恐怕是牙断了,我得带他去医院。”中途,母子两人改了道,找了个地方,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炒鹅肠。

十二岁那年,有一天,小弟老是揉眼睛,晓华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你长了倒睫,去医院做个小手术就好了,保证你眼睛再也不会痒痒了。”小弟几句话就被哄上了钩,几天后,一双大大的眼睛出来了,晓华一见,满心欢喜,她发现,孩子不仅眼睛比以前大了许多,面目似乎也跟着改变了不少,原先那个垫高鼻梁的计划都不用实施了。当然,他的发型一直在晓华的监控之下,无论什么发型,无论是哪个理发师,前额上的发梢必须刚好盖上眉毛。

一个人专心于某件事时,她的意念一定会从身体里跑出来,变成实实在在的力量,不然,晓华怎么可以严严实实地捂着那件事,从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呢?

5

晓华当上副厂长的那天晚上,马三翔不由分说,径直拨通了大哥家的电话,再三感谢大哥的关照。

大哥在那边施施然。“说实话,弟妹这事我还真没有插手, 恕我直言,我的注意力只在你身上。”

马三翔顿时明白过来,这是酱品厂不太高明的计谋,想把晓华变成它的财政部长,他感到好笑,什么时代了呀,还想用这种关系来维持工厂的生计?

但晓华的理解不一样。“就算人家有这个意图,也是正大光明地申请贷款,又不是派我来骗来抢。”“哼,你想过没有,他们明里是把你提为厂长,暗里是把你变成人质了呀。”“什么人质不人质的,酱品厂又不是黑社会,你别忘了,它曾经也是你的厂,它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有责任。”

马三翔不吱声了,不是回避争执,而是把这事丢在一边,不予理睬,他转过身,开始讲他的电话,这个刚刚挂断,那个又迫不及待地打了进来,叽叽哝哝,无休无止,核心内容无非是贷款两个字。大白鲨的成功经验,等于往马三翔身上贴了块标签,那些大大小小的厂长经理,成天苍蝇似的往他身上扑,打电话追他,开车子堵他,经常弄得他有家不能回,有班不能上。“你能贷款给那些私营企业,为什么不能贷给我们?”“是看项目的风险系数,又不是看企业的所有制形式。”“当然要看所有制形式,总不能看着私生子在外面赚了两个小钱,就把自己家里的孩子丢在一边不管了吧。”“这个比喻好。”马三翔笑起来。“管他私生子公生子,都是孩子,一视同仁。”

晓华一边跟他斗嘴皮子,一边认真起草贷款申请,项目计划,还款计划,跟信贷科长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贷款的那点程序早就了然于胸。讲再多道理都没有用,先进入程序再说。

马三翔劝她,有这功夫,不如去找找大哥,说不定他那里比银行更好解决。

晓华当然不会去找他,从春江回来后,他们再也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了,他不敢见她的样子,深深伤害了她,也教训了她,让她那条还没来得及伸出去的腿,及时缩了回来。女人不本分,让人瞧不起。她用这句话提醒自己,尽量回避他,如同回避武姐刀子般的目光。

贷款申请书做得很漂亮,一式三份,马三翔公文包里一份,餐桌上一份,枕头边一份。

马三翔说:“你一向很支持我工作的,这回是怎么啦?”“说得好,一向都是我支持你,这回你也支持我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管我的不光有制度,有上级,还有我自己,难道你不想看到我发达,倒想看到我栽跟头?”“那你呢?你想看到我颜面丢尽、被人耻笑吗?”“在酱品厂那个地方丢一回人,有什么了不起?贷款批不下来,又不止你一个,很多人最后都拿着文件夹灰溜溜地回去了。”“所以才让我来找你呀,公事公办的话,还用得着我来找你!《

6

》¥6¥(6)!”“如果是我开的银行,不等你来求,早就给你打到帐上去了。”“我们又不是不还!”“资源有限,要用在刀刃上。”“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了,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银行是怎么回事似的,放出去那么多,果真每一笔都收回来了吗?”“我说,你就别瞎起劲了好不好?厂子倒闭了我养你!你以为人家真的是任人唯贤启用你当厂长啊?人家不过是在利用你,人家是冲着我来的。”“原来如此,原来我一直都在仰仗你,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对不对?你大概忘了,当年要不是我成全你,今天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见得吧,当年你那么多银行小姐妹,不都还在柜台上数钱吗?”“数钱怎么啦?至少不用像今天这样求你。为什么要跟你对调?我真是瞎了眼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在我们这个家,是成就一个即将提拔的副行长重要,还是成就一个傀儡副厂长重要?”“……那,你是不管我的死活啰?”

马三翔笑起来。“难道办不到贷款,我们尊敬的裴副厂长就打算英勇殉职?”“我要真死了呢?”“那你要讲清楚,你是为贷款死的,不然我要背一世的冤枉。”“没良心的狗杂种!我成全了你,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到了夜晚,沐浴过后,晓华尽量忘掉白天争执的不快,以全新的面孔出现在床上。

她本不想再提贷款的事,至少等天亮了再提,是马三翔主动提起来的。“其实你真的应该去找找大哥,他那里有些预算外资金,说不定可以通过某种渠道给你们解决一点。”

晓华一听,刚才的柔情蜜意全没了,恶声恶气地说:“不贷就不贷,为什么要把我往别人怀里推?”“你别想歪了,让你去找他,是谈工作,又不是牺牲色相,我们是好兄弟,钢刀都砍不断的老交情,天崩地裂,我跟他之间也不会发生那种丑事。”

晓华马上知道自己把话说错了,她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马三翔的话,字字句句像铁锤,轰隆轰隆砸在她心里。不知为什么,她有点害怕。

第二天一早,晓华还在刷牙,就听见马三翔坐在床上给廖明远打电话。“……能在你那里解决一点是最好了,我这里实在是有困难,听说马上又要搞信贷质量大检查了,是没有百分之百的回收率,在你面前我就说实话了,上面已经在考察我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授人以柄……”

晓华听着听着,刷牙的节奏快了起来,不行,这回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行,她把漱口杯重重一顿,正要冲出去大声嚷嚷,马三翔过来了。“刚才的电话你也听到了,他让你上午到他那里去一趟,看样子他那里有办法。”

她安静下来,心情复杂地看了马三翔一眼,她似乎为那天宾馆里发生的事找到了理由,作为丈夫,除了抢走她的好工作,他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呢?

马三翔刚走,晓华就拿起了话筒,出于礼貌,她想她应该亲自确认一下去找他的时间。

他的声音明显透着紧张,幸亏她没有贸然闯到他办公室去。“他跟我讲了,我刚才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实在不好操作啊,我找不到名目,也没有渠道,你也在财政局干过,没有这两样,资金就动不了。其实,马三翔那里应该比我这里空间大。”

这跟马三翔刚才说的完全两样,她感到一颗心在慢慢往下掉,一直掉到脚后跟那里。“你还好吧?”见她不说话,廖明远小心地问道。“废话!我能好吗?”他话音未落,她突然失控地大喊起来,那之后的一忍再忍变成了这个早晨的歇斯底里。“你说我能好吗?后来发生了多大的事你知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你大概恨不得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消失了,你心里就一块石头落地了。”“到底怎么了?”“我不会告诉你的,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反正你也不想知道。”“等等,到底怎么了嘛?他知道了?”“你就知道他他他,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要叫我去服侍你老婆呢?干脆叫他去得了。”“你听我说,我一直都在谴责我自己,我真的是后悔莫及……”

她顿时火冒三丈。“后悔莫及?你说你后悔莫及?你有什么资格说后悔?难道是我勾引你的?你胆敢再说一遍后悔,我马上就把那件事告诉他,我让大家都不好过。你搞搞清楚,说后悔的人应该是我,应该是我后悔莫及才对。”“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应该请求你原谅,你能原谅我吗?”“我今天没兴趣跟你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今天只想跟你谈贷款的事,你就说句话吧,到底行不行?”“可……这件事我的确无能为力。”“如果我说,我要拿那件事作要挟呢?”“晓华!”“你别以为我不敢,我早就受够了,你们这些自私鬼,没良心的家伙,你们一个个还算男人吗?”

廖明远终于答应试试看,她挂掉电话,脸上浮起胜利的笑容。看来,不给他点压力就是不行,她就不信,偌大的财政局,会挤不出这么点钱来?

与此同时,大门那边砰地一声响。她霍地站了起来,马三翔不是已经走了吗?门不是已经关了吗?她在几间屋里找了一遍,没有人,也不会是孩子们,孩子们早就上学去了,难道是马三翔刚刚回来过?天哪!她捂着嘴巴,难道他偷听了她的电话?天哪!她往阳台冲去,院墙边,一辆银灰标致的影子在林荫道下一闪而过,好像是他的车。

她一阵眩晕,差点没站稳。6

这天马三翔没去上班,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不想进办公室,不想工作。

他让司机把车开回去,自己来到街上,打了个车。“随便走,不要停。”

前面是岔路口,司机问他,往左还是往右,他看也没看,就说了一个字:“右。”

如果他没有中途返回家去该多好,如果他没有听到那个电话该多好。本能告诉他,应该去找他,揪着她的头发去找他,把她痛打一顿,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像扔一个破麻袋一样扔给他。应该嚷出来,嚷得全天下都知道,让他臭名远播,名誉扫地,或者干脆提把菜刀,径直冲到他办公室去,问他是要脑袋还是要鸡巴。应该……可他却拔腿就跑,生怕被她发现。

汽车颠簸起来,他们行驶在乡村公路上。“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他离开靠背,挺直上身问。“你要往右嘛。”“前面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他又软软地靠回去,目光涣散,歪歪倒倒。司机说:“反正你也不着急,你坐一会,我出去抽根烟好不好?”

他点头。香烟的味道飘了过来。

他们是在他老婆住院那段时间搞上的吗?真傻呀,把自己的老婆送上门去,送上门也就罢了,还屁颠屁颠跑去看他们。他闭上眼睛。他在外面胜仗连连,所向披靡,他一口一个大哥,像侍奉亲娘老子一样侍奉他……不对,也许他们以前就有一腿,他怕甩不掉,就塞给他这个冤大头。

司机抽完了烟,又刷刷刷地尿了一泡,回来了,问他:“继续向前走?”“嗯。”

汽车又磕磕磕碰碰跑了起来。

不愧是马三翔,他很快从神知昏迷的状态中醒悟过来,他给自己出了一份问卷。这样的大哥,你还要吗?这样的老婆,你还要吗?是两个都抛弃,还是只抛弃一个?抛弃哪一个?

来到一个小镇,司机问他:“你饿不饿?”

他摇头。司机说:“我饿了,能不能让我下去吃点东西?”

司机打开门,伙房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的胃被突如其来的味道唤醒了,他叫住司机。“我请你。”整整半天,他把这个身材高大的司机当驴使,没跟他说过一个字,想必他也很闷。

司机没跟他讲客气。他点了小馆子里最好的菜,司机立即给他点烟。“我看你好像有心事。”“烦心事。”对陌生人开放到这个程度应该没问题。“这种时候谁都有,你算修养好的,我要是烦起来,三公里之内,全都鸡犬不宁。”“像你这种人,朋友多吧?”他不是不懂事的毛孩子,他知道自己需要转移,需要排解,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他一定要尽快调整过来。“我没什么朋友。小时候有朋友,当兵的时候有朋友,现在哪里还有朋友?现在只有熟人,千方百计去认识几个熟人,熟人多好办事呀。”“你当过兵?”“我开车就是在部队学会的。”

他立刻明白了,这人在部队估计混得还不错,像他,就只老老实实做了三年义务工,可现在的情势不言而喻,他已经比这个人强出许多了,但如果没有廖明远,他可能还在村里吆吆喝喝,甩着膀子走来走去,连这个人都不如。呸!习惯思维还真难改,就算他帮了她,他的罪恶也已经抵消了他的功劳,他不再是他的大哥了。

他没有讲自己也当过兵的历史,他怕万一攀出什么关系来。“没有朋友也好,比起一般人,朋友在背后搞你的鬼让你更不好想。”“有什么不好想的,朋友搞鬼,那就是背叛,是阴谋,是作恶,作恶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司机也是善于察颜观色的人,猜想这个人的烦心事大概跟朋友有关,毕竟吃了人家的饭,得说几句人家听着舒服的。“你这是自我安慰,自我麻醉,几个作过恶的没有好下场?很多恶人比善人过得快活。”“因人而异,有些人还是有点良知的,作了恶心里会不安,会检讨,有些人就无所谓了,天生强盗心肠,真要遇上这种人,也没办法,只能咒他下地狱。”

他有点走神,廖明远有良知吗?他应该不是天生强盗心肠的家伙,凭心而论,他对自己的确不错,就算报恩,也不需报得如此绵长,无休无止,也许他良心受到谴责了,也许他想弥补,哼,衬衫破了,补有什么用?补了也是个破衬衫。

上了车,司机还在喋喋不休。“我有个战友,他混得比较惨,现在还在农村……”“好啦,我困了,想睡一下。”

他不想跟这个人聒噪下去,时间紧迫,他得赶快想出对策来,回去之前,他一定要拿出应对方案,到底是维持以前的局面,还是彻底掀翻,改天换地?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盘算起来。

不,他还不能跟廖明远翻脸,跟廖明远翻脸,就等于跟财政局翻脸,等于跟整个财口翻脸,跟大半个城市翻脸,他的天下将失去大半,不,就算要翻脸,也还太早,他还没有爬上行长的位置,一个小小支行,如果连行长的位置也捞不到手,那他就不算是个搞过银行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大局为重。从长远利益出发。站在高处,看着远处。

好吧,好吧,那就先忍下来,韩信尚且受过胯下之辱……

刚进城里,他就付了钱,下了车。他急着打电话。他逼着自己打这个电话。历史将在今天翻开新的一页,这个电话就是第一页上的第一行字。

他揉了揉脸,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些。“大哥,我发现了一个乡村小馆子,味道不是一般的好,今天晚上我带你去尝尝吧?”他真要佩服自己了,他的声音岂止愉快,简直是热烈。

他知道廖明远是不会去的,他躲他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他,所以他才敢大大方方地杜撰出一个乡村小馆子来。果然,廖明远在那头说:“今天不行,上面来人了。”

大哥的声音差点稀释了他的仇恨,这么多年来,那声音已成了他最亲切最向往的东西,最能带给他力量的东西,他放下电话,一时百感交集。

7

晓华几乎能肯定,马三翔听到了她的电话,但他不说,她也不好主动问他。

当天晚上,马三翔就把被子抱到了客房,她问他原因,他理都不理。她假装生气地背过身去,心里开始电闪雷鸣。

第二天,晓华照例早起,用心做起了早点,两个孩子先吃了上学去了,她看看剩下的东西,有点难看,又去重做了一份,马三翔这时已经起床了,他洗漱完毕,从餐桌边擦身而过,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去玄关换鞋,拉开门走了。

到了下午,晓华问他会不会回家吃晚饭,他应酬虽多,每个星期总有一两次在家里吃晚饭,她习惯下班前打个电话问问他。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着,令人压抑地沉默着,很久才说:“可能回,也可能不回。”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隔了几天,晓华再次提出贷款的事。她突然想通了,傻不傻呀,就算他那天听见了什么,她也可以一口咬定说他听错了,她坚决不承认,他能上哪里去对实?

马三翔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阵,古里古怪地说:“廖明远还没给你解决吗?”“他好像比你更困难。”她尽量强作镇静。“你跟他……”他突然停了下来,噎在那里,很久才说:“……好好说说嘛。”

他手边刚好有一本文件夹,就是银娣给他的小绿原的贷款申请,他拿起它,抖了抖。一张纸片掉了出来,飘飘忽忽落在晓华的脚边。

她捡起来,看着纸片上呼之欲出的口红印子,又看了看文件夹的封面,咬了咬嘴唇。“你打算给她贷多少?”“还在谈。”他伸出手,想要回那张纸片。

晓华往后一藏。“好,很好,这样最好不过。你既能贷给她,就一定能贷给我,不然的话,我就把这张纸片拿到外面去,让大家都来评评理。”

马三翔哧哧笑:“何必吓我,你也可以模仿她的样子去找廖明远嘛。”

她心里一慌,骂了他一句,转身去厨房洗碗。

他在接电话,一边讲一边笑,是那种从肉里发出来的笑,没正经的笑,一个男人只有面对女人时才会有那样的笑。肯定是小绿原的银娣,这个女人最近越来越嚣张,居然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这么猴急呀,贷前调查就要结束了。”

听到这句话,她手都没擦就走了过去,狠狠地看着他。而他根本没有回避她的意思。“我没有敷衍你,最多一个星期,贷前调查就结束了,我告诉你,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优待了。凭什么?明知故问,我在家里,说多了有人会不高兴……”

她一步冲到话筒边来,他往后退,不让她靠近,僵持了一会,她急了,猛地回身,一把扯下电话线。“你干什么?这是我的工作电话。”

他插上插头,又要拨号。

她一掌给他打掉在地。“够了,要调情到办公室去调,不要调给我看。”“受不了了?你还知道受不了?很好。”

她紧张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她生怕再说下去,他会说出那个名字来。一场暴风雨就这样含含糊糊地止住了。

有天晚上,银娣居然找到家里来了,时髦,野性,当然也很漂亮,不知这是她的夜行装,还是白天也这样打扮,晓华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什么类型的女人,真要冲突起来,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马三翔似乎只想让晓华一睹对方的风采,不等她跟晓华打招呼,就拉起她一起下楼了。

晓华赶紧扑到窗前往外看,跟马三翔差不多高的银娣,不停地碰他的肩,他殷勤地为她拉开车门。尾灯亮起,如同一只示威的眼睛。他们消失了。

没过几天,报纸上登出小绿原的消息。“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小绿原与第一银行共谱银企双赢新篇章。

晓华拿着报纸回家,一直等到凌晨,马三翔才一身酒气地进门。

她把报纸举到他眼皮子底下。“我不想多要,就要跟她一样多的贷款。”“别做梦啦,我早就说过,去找廖明远,他会帮你的。”“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批不批?”“再问一百遍也没用,不批。”“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她决定豁出去了,是祸躲不脱。“好吧,我也懒得跟你绕来绕去了,我没兴趣天天跟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他把门一关,叉着腰说:“我本来不想说破的,可你一再逼我,那好,我就说了,那天我听到了你们的电话,难得你们这么多年一直保持地下状态,难得你们这么善良,这么好心,竟一直瞒着我,给足了我面子,我马三翔谢谢你们。你放心,我不会跟他去拼命,为了你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也看到了,只要我愿意,我不会缺女人。我不会跟你离婚,那会影响我的形象,我也不想跟你吵架,那会影响孩子们的成长,一句话,我不会因为你,做任何对我不利的事情,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吧,以后,我可能会多交一些朋友,我的生活可能会变得生动起来,我希望你不要不高兴。科学家说过,适当的妒嫉和愤怒可以让人保持青春,那好,我祝你青春永驻。”

突出其来的大揭底,晓华有点猝不及防,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根木柱,就要轰地一声倒下去了,可紧要关头她控制住了自己,软软地说:“你听我解释……”“住口!我才不想听你们那些脏事,我半个字都不要听,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张口说这事,我立刻把你赶出门去,我说到做到。”他用力把她往门外推,门砰地关上了。

门又被呼地拉开。他粗暴地将她扯进去,死死摁在墙上。“你个愚蠢的女人,你犯贱不要紧,可你不该坏了男人的友谊,你明知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靠山,是我的秘密武器。别跟我说你是无辜的,就算是他引诱你,也是你的错,你是三岁大的小孩吗?你不知道回避吗?就算是他强暴你,还是你的错,你没有腿吗?没有脑子吗?你记住,今天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你休想踏进我的房间半步,你就给我带孩子,打扫房间,做饭洗衣,收拾家务,家中所有的存折,贵重物品,统统拿出来交给我,你已经没有资格管理这个家了。还有,你休想反抗,休想提什么离婚,除非我想离婚。”他松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她刚出来,他又一把将她拽进去。这一回,他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掐得紧紧的,掐得她的眼睛都鼓了出来,她手脚乱抓,却喊不出来。“我警告你,你不许告诉他我知道了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听到没有?”

她的意识开始混乱,但求生的本能还在,赶紧连连点头。他终于松开了她,她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8

这天晓华起得很早。最近几天她都起得很早,因为她根本睡不着,她早早地上床,翻来滚去到天明,也无法真正入睡。她处境艰难,却苦无对策,彻夜思考,仍然无济于事。

她终于想通了,已经“逍遥法外”十多年,还想怎么样呢?伏法吧。

出事的女人不止她一个,但她无疑是运气最坏的那一个,居然两个人都遗弃了她,这让她颓丧到极点。

她做了一顿丰盛而漂亮的早餐,坐在桌前看两个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睿说:“妈妈你怎么不吃?你今天是不是不上班?”他是一名高二的学生,个头已经超过父亲了,这孩子从来不让人操心,他好像一生下来就成熟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要上班的,我待会儿就走。”晓华的眼神有点古怪,两个儿子都感觉到了,但过了一夜,他们青春的身体饿得厉害,食欲很快就吞没了一切。

马力吃得稍微慢一点,他干什么都比哥哥慢半拍。她往他杯子里续了点牛奶。“以后要记得多吃牛奶,才会长得像哥哥那样壮。”他比哥哥小四岁,正读初二。

马力咬了一口外焦里嫩的煎鸡蛋,蛋黄流出来,染黄了他的嘴,他慢吞吞地说:“我不管,你给什么,我吃什么。”“妈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得学会照顾自己。睿,弟弟太老实了,你要多照顾他,不许别人欺负他。”

马力立即反驳。“谁敢欺负我?谁要他照顾?”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弱者看。

马三翔出来了,他用眼角扫了下餐桌,拎着公文包往外走。睿叫住他:“爸爸快来呀,今天的早餐棒极了。”

马三翔不吱声,睿就举着一个火腿三明治跑过去。“你尝尝,赶得上五星级酒店的早餐了。”

马三翔接过来,趁儿子不注意,丢进了垃圾桶里。晓华抬起头,将眼泪逼了回去。她不想再哭了,不想再为这些事烦恼了。

两个孩子都走后,晓华开始换衣服,她挑了一套漂亮的布料厚实的裙子,她打量镜子里的脸,有点泛黄,有点松驰,开始变老了,还有点憔悴,看看,这样的日子才开了个头,人就成了这样,往后呢?她懒得想了。

她决定鼓足勇气再去找一次廖明远,也是在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廖肯帮忙,她兴许会给自己一条活路,争点气,在厂子里好好干,混出个人样来,如果不行……

她一进门就知道自己又错了,他一见她,马上如临大敌,先是慌慌张张地去关门,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还没坐稳,又去把门打开,到最后,他到底还是趁倒水的机会,把门关上了,但很小心地留了二三寸宽的门缝。

她什么都不想说了。“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他来不及开口,她就快步走了出去。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街上,耻辱像一条疯狗,吐着舌头丑陋地跟在她后面,她恨不得地上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将她吞下去算了。

她想到两个孩子,他们都大了,就算来个后妈,也欺负不了他们。幸好是在这个时候,如果再早一些,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路过邮局,她停了下来,她站在邮局门口的台阶上,有点拿不定主意。“应该告诉他的,不然对孩子不公平。”“他这么谨慎,不会贸然去认孩子的,说不定他一辈子都没有那个勇气,但他应该可以暗中关照一下。”“管他呢,我是母亲,告知孩子的父亲,是我的权力,也是我的义务。”

她走进邮局,趴在简易桌面上写信。

廖明远:

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求证,马力是你的孩子。这事只有我知,你知。我不是要你去认他,千万不要!不要去扰乱他们父子,我已经很小心地将他改头换面过了,拜托你悄悄关照他,做他暗中的父亲,不具名的父亲。切记。

她把信纸装进信封,愣愣地坐在桌前,犹豫着该不该寄出去。

她盯着投递口,一些人匆匆进来,粘好信封,小心翼翼地投进去,那里面该有多少秘密呀,多少秘密正在光天化日之下传来传去。如果她不把这封信寄出去,这个秘密就将随着她一起消失,如果她坚决不改变主意的话。

秘密应该得到传递,否则就不是秘密,而是隐秘的狂想,是痴心妄想,她的秘密可不是这样,它涉及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每天每天都在长大的人。

她慢慢起身,走向投递口,信一点一点插了进去,但她死死捏住最后一角,她想再给自己最后一点犹豫的时间。冷不防,啪地一声,邮递员拍了一下信箱,她手上的信封掉了下去。“你运气真好,正好赶上这班邮车。”

邮递员冲她一笑,她心里顿时裂了一道口子,那仿佛是阎罗王的笑,她只好往下走了,没有退路了,总不能遗书已经寄走,写遗书的人却还活着。

十一点一刻,她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在四楼,向阳的一面是窗户,红漆的窗框,白色的麻纱窗帘,一到四楼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写了张纸条。她还得为他着想,他要抚养两个小孩,就算是为了孩子着想,她也要为他撇清。

她去卫生间解了小便,又仔仔细细洗了手,还梳了梳头,她知道会弄得很乱,很脏,但她还是觉得,应该先把它们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有点紧张,但她知道,一分钟后,她的紧张就可消失,只需一分钟,短短的一分钟。

十一点五十的样子,楼里的人正准备下班,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巨响,很快,外面响起惊呼,他们涌向窗边,往外一看,他们的裴晓华副厂长,刚刚上任不到半年的女副厂长,正面朝下趴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9

十年后。

10

马力坐在第三银行东浦支行信贷三部办公室里,他现在是这里的信贷员。

他面前有两部电话,一部是内线,一部是外线,分别代表领导和客户,一摞摞文件夹,像绵延的群山,挡在他面前,他正在接一个外线电话,脑袋和肩膀夹住话筒,边听边记边核对着什么。刚刚放下电话,内线又响了,他一听,惊跳起来,看看手表,飞快地向外跑去。

十二点整,单薄的马力耷拉着肩膀,脚步松软出现在电梯口。餐厅在二楼。等电梯的间隙,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他上班很远,总是来不及吃早餐。

二十分钟后,他结束了免费午餐,向外面走去。

太平洋广场是个高档小区,那里有套装修一新的房子,他可以无限期使用。现阶段,它的用途只是用来午睡。当初,廖伯伯跟他是这样说的。“请你帮我个忙,房子没人住,比有人住坏得还快,你每天过来晃晃,帮我照看一下。”“对你父亲要保密,对外人也要保密,某人在某某地方有闲置的房产,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你应该清楚。”

从高中开始,廖伯伯就跟他保持着神秘的单线联系,他常常顺便去他学校看他,带给他吃的,带给他书,有时还有衣服,每次都要交待他,别让你父亲知道。别告诉你父亲,无一次例外,原因是父亲是个严厉的人,不喜欢宠着孩子,也不喜欢别人宠他的孩子。

母亲一死,父亲骤然运势大开,从那时到现在,十年间,父亲连升三级,从第一银行东浦支行的信贷科长跳到副行长,再从副行长跳到行长,再从支行行长跳到分行行长。为了彻底告别不愉快的过去,他把家从东浦搬到了隔江相望的春江。

长大些后,马力偶尔听到有人在说,马行长的老婆是护花的春泥,他生气地跟那人吵了一架。

他绝不相信那是母亲的本意,他不相信一个人的牺牲精神会达到那种地步,同样,他也不相信,一个人对工作的热爱会达到不惜拼掉性命的程度,她那时的确刚刚升了酱品厂副厂长,但他总觉得,母亲爱的是厂长这个职位的称呼,而非它真实的含义,也就是说,她是个有点爱慕虚荣的女人。

母亲是因为贷款不得而跳楼自杀的,那时马力还在上初二,哥哥也才只是个高二学生。她在办公桌上留了四句话:“晓华无能,贷款无门,无颜面对大家,无颜苟活于世。”这行字至今还在家里保存着。

她可能压根儿就没想到,这短短的一行字,竟会成全了父亲。她站在四楼窗台上的纵身一跃,不是砸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而是砸在一条传送带的开关上,刹那间,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机器开动起来,父亲在短时间内迅速窜红,成为闻名全辖的先进人物。

那天,酱品厂厂长红着眼睛闯进行长室,把那张纸条拍在行长的大班桌上,他的本意是想利用晓华悲壮的死,给银行施加压力,迫使银行出于人道或同情,立即为酱品厂解困,但他没想到,行长跟他的想法完全不同,这不是拿我们的家属作人质,要挟我们滥发贷款吗?瞧我们的信贷员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呀,遭到了多大的伤害呀。他当即拿起电话,向上级行汇报了这件事。

一个星期后,银行内部的简报上发表了一篇催人泪下的人物报道,两天之内,这篇报道摆上了二级分行、一级分行、总行的相关办公桌,紧接着又成为全辖员工必读的内部新闻资料,一个因为忠于职守坚持原则而“逼死”妻子的信贷科长形象,在全辖变得家喻户晓。

上级行的宣传报道小组下来了,没多久,总行的宣传报道班子也下来了,巅峰时刻接踵而至,首都十多家媒体的新闻记者,带着长枪短炮齐聚东浦,马三翔一改往日侃侃而谈的姿态,在记者面前时而讷讷无言,时而语不成句,眼里始终泛着泪光。“这不应该成为荣誉,相反,这是我的罪过。”父亲在镜头面前含泪接受采访的时候,被巨大变故吓得说不出话来的马力,正在记者后面默默地坐着,父亲单位的几个同事时刻守护着他。他看见父亲深深地低下了头。“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罪过,在我的孩子们面前,在我的亲人面前,我成了永远的罪人。”他听到了父亲努力吞咽泪水的声音。

记者们的提问并没有因为当事人的眼泪而终止。“她向你提交贷款申请的时候,你怎么回复她的?”“我一口回绝了,我说不可能,可她不死心,又提了好多次,几乎天天都在提,我每次都拒绝了。我不该那么果断那么粗暴的,我以为她能理解。”“你现在后悔吗?”

父亲抬起红肿的双眼。“怎么说呢?如果我后悔,那是对我的职业道德的背叛,如果我不后悔,那是对自己感情的背叛。”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再次齐齐滚落下来,记者也哽咽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一个中年男人的眼泪面前无动于衷。

很快,“马三翔先进事迹巡回演讲团”启动了,三个笔杆子组成的撰稿小组,经过两个星期的精雕细琢,为马三翔量身定做了一篇演讲稿,稿子写得太好了,马三翔总是念到一半就哭得稀里哗拉。撰稿人见他这样,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人提议要把马力送到医院去,因为他自从得到妈妈跳楼的消息,就不肯再说一个字了,但马三翔执意带着孩子去演讲,他相信孩子的问题出在心理上,而非生理上,既然他没法留在家里照顾孩子,那就等着孩子上路好了,他去北京,孩子也跟着去北京,他上台讲演,孩子就坐在下面观众席中,有时也被临时安排在后台里。

演讲次数越来越多,马三翔对演讲稿也越来越熟练,到后来,他完全可以脱开稿纸,自如地控制观众的情绪,只要他的声音一哽咽,台下就会响起掌声,同时有人拭泪。

有一次,演讲结束后,马三翔正坐在马力身边喝水,一个女听众冲进了后台,她说她是“专门来跟他聊聊的”。很快,就连马力也明白过来,她不是来聊天的,她是带着质问来的,她是要来揭穿他的。“有这样一句话,一般的夫妻或情侣们都说过: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包括去死。你肯定没有对你妻子说过这种话吧?”

马三翔平静地看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过呢?她之所以这样做,正好体现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包括去死。”“你是说,她为了你,愿意做任何事?”“是啊,难道非得是男人为女人做任何事吗?”

女听众诡秘地一笑。“好,这个我们先不说了。我还有一点不理解,你觉得你出来做这个演讲,有没有利用你妻子的嫌疑?”“首先,我服从领导的安排,其次,她不想为难我,她牺牲自己成全我,我不能让她白白牺牲。”“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太聪明了,你把不幸变成了机会。”“难道应该把它变成仇恨吗?”

女听众愣愣地看了他一阵,说:“你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当只剩下父子两人时,马三翔搂着马力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再忍忍吧,只剩最后两天了,完了爸爸就带你回家。你不用怕,爸爸会时刻保护你。”

马力那天说了妈妈死后第一句话。“你把妈妈逼死了。”

马三翔想也没想,一个巴掌搧了过去。

他没哭,也没说什么,就像那一巴掌是搧在别人脸上似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进了那个金融专科学校,那个学校几乎是专门为他这种人而设的,成绩不好,却不愁就业。

演讲回来没多久,马三翔就跳出了他的第一步,他走进了行长办公室,马力只到那个地方去过一次,他把钥匙弄丢了,进不了门。他站在门口,望着那阔大光亮的新办公桌,感到头晕。他

11

上班前十分钟,马力准时到达办公室。

屋里有一股隐约的香味,它们属于马力的同事孙苗,除非她连续休息一个星期,否则,她的味道很难从屋子里清除。马力揉了揉鼻子,给自己倒了下午第一杯咖啡。孙苗还没有到,她在这个办公室已经干了五年了,马力才干了一年多,当然要比她先到才行。他知道孙苗在附近宾馆里长年定有午睡的钟点房,这个女人,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大概全都花在采购香水和改动工作服尺寸上,那条深蓝色的制服短裙,被她改得越来越紧,马力常常对着她的屁股,那里恐怕连一根手指都插不进去了。

走廊里一阵笃笃的高跟鞋声,孙苗愤怒地提前到岗了。“烦死了!没见过这么神经的女人,一中午打了我五个电话。”

马力开玩笑:“你老公的外遇?”“神经病!人家是来要贷款的,客户经理烦她,把她推到我这里,前一阵子还隔两三天催一次,现在是天天催,电话一通,劈头就问:请问我的贷款什么时候能批?跟她解释她不符合贷款条件,她就像听不懂一样,一没抵押二没担保,还理直气壮,干脆来抢劫好了。”“真够笨的,干嘛不派个男的来试试呢?”“咦,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现在正式把她移交给你,这是申请表,这是项目可行性报告。”不等马力张嘴,孙苗迅速拨通电话,声调立即变得柔美冷静,如同设置好的电子留言。“你好,很抱歉,我刚刚接到外出学习的通知,你的贷款申请我已按规定转给了我的同事,他将在规定工作日内,按照你预留的联系方式跟你联系。”与此同时,一只牛皮纸信封啪地飞到马力面前。“你可要小心一点,依我的经验,对方是个难缠的女人,动不动就质问我,既然不放贷款,还叫什么银行?我要是有抵押品早就卖了,还用得着来这里求你?真是文盲逻辑。”

马力看了一眼文件袋的封面,随手插进待处理文件堆里,他才没功夫理它呢,他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就说今天下午吧,他要抱着四只文件夹,去经理一、二室,风险一、二、三部,计划一、二、三部,营业厅三、四、五柜台,审批,签字,填表,核算,复印,他将像只蜘蛛一样,在这栋高层大楼里上下穿梭。他提了提裤腰,紧了紧领带,最后检查一遍领带夹,上一次,就因为领带垂下来,带翻了领导桌上的茶杯,尽管领导说没事,但那张脸分明是绿的。当然还有笔。他拿出一张纸,一一试写,最后从笔筒里挑了两只墨水充沛的。

他抱着四个饱满整齐的文件夹,来到了电梯间,四部电梯穿梭不息,马力上前一步,钢铁大门无声闭合。运转开始了。

中间,马力接到孙苗的电话,语气有点奇怪,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她是说给别人听的。“马力,你现在在哪里?在开会?哦,是这样的,一位没有预约的女士找你,你的会几点结束?五点?什么?你开完会直接回家?好的好的,我会帮你收拾好的。”

这是他们经常上演的把戏,马力一笑,他懂了,中午骚扰孙苗的那个女人来了,现在,孙苗正在帮他施展退敌计,除非他想见她,否则,此刻最好不要进办公室。

偏偏这天下午事事顺利,找谁谁就在,找谁谁就签字,孙苗打电话的时候,他刚好全部完成,正准备回办公室呢。

他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罩子里的苍蝇,无聊地转了两圈,实在无处可去,只好又进了电梯,他的手指在那些数字上面徘徊,随手点了最大的那一个。这栋长棍面包般的建筑,耸立在江边,与春江隔江相望,他在里面待了两年多,却一直没有机会去顶层看看。

顶层是罩着玻璃的观光大厅。往下看去,除了高扬手臂的脚手架,他还看到大片绿色的东西,那里是农村,不过,它们正在被吞没。他转过身,目光越过窄如水渠的江面,信马由缰驰骋在春江上空,如此拥挤,密不透风,他的视线竟找不到可以栖息的地方。

他试图找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虽然参加工作才第三个年头,这里已经是他的第二个单位了,他原来工作的地方,有着难以启齿的回忆,上班才三个月,他就出了业务事故,他所在的柜台莫名其妙地短了款。

马力始终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扎帐的时候,帐款一碰头,竟莫名其妙短了五百美元,他强按心慌,反复核对,又站起身来,一寸一寸检查自己的周围,只差掘地三尺了,最终,他不得不把这一事实告诉了跟他一起当班的王景,王景起初不相信,以为他是工作不久,经验不足,便以师傅的身份走过来帮他复核,一连复核了三遍,还是那个结果:五百美元不翼而飞了。

只得硬着头皮向营业大厅经理报告,下班后,有关责任人都留下来,再三复查,头两天的帐目都调了出来,一直复查到深夜,还是老样子。经理问马力:“认不认可这个结果?”马力低头不吱声。又问王景:“你呢?你认不认可?”

王景一直黑着脸。“问我干什么,现金在他那边,我这边只记帐。”“你是个老银行了,柜台守则不会忘了吧,经办是经办的责任,复核是复核的责任。”“谁知道怎么回事?我工作这么多年,从没发生过差错。你们也不查清楚,就各打五十大板,公平吗?五百美元也不是个小数目,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我还拖家带口的,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如果制度上写,谁有困难就免除对谁的责任处罚,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反正他家有钱,让他一个人赔吧,说不定那五百美元正在某个地方好好躺着呢。”

马力窘得耳根子都红了,她居然这样看他,好像他设了个局,成心套她,当即站起来说:“我一个新手,就算想搞鬼,技术也还不到家。”

话刚说完,就听见一声巨响,王景拿起墙边的热水瓶,用力掼在地上,滚热的水流了一地。“要我赔钱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我拒绝再跟这个人当班,不是他换岗,就是我换岗。”

经理也恼了。“出了差错,还有资格来谈条件?”“那好,我就坐在这里罢工,直到你们答应换岗为止。”

僵持了好一会,经理大概想回去休息了,就答应了她的换岗要求。

第二天,王景气鼓鼓地去了新岗位,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很快就有了些不好听的传言。“肯定跟她有关,要不怎么换岗的是她,而不是他呢?”“一个新手,应付日常业务还吃力呢,哪有实力去动那个脑子?”“前一阵子她天天哭穷,突然间老公就买了台电脑。”

过了小半年,经理安排王景出外勤,上门收存福利彩票销售款,不幸的事再次发生了,她经手的钱箱又一次短了款。据说事发当晚,她把自己关进一间小屋,不知是在盘查帐款,还是在想心事,总之,有人看见那个小屋的灯亮了整整一夜,她三岁多的女儿,由她丈夫抱着,在门外揪心扯肺地哭叫了小半宿,最终挂着眼泪,抽噎着跟随父亲蹒跚离去。

当然,关于这一幕,是马力以前的同事告诉他的,他那时已经离开那里了,短款事故发生后,他在家里闹起了脾气,说自己不适合在银行工作,也不适合跟钞票打交道,他要离开那个地方,要辞职。

可在父亲那里,他的抱怨根本不值一提。“还轮不到你来挑三拣四,赶快给我回去,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

父亲那里没有希望,他想起了廖伯伯,廖伯伯的答复让他倍感温暖。“要换工作可以,但你不能急,在我替你找到新的单位之前,先回去上班。”

廖伯伯很快就来找他了,他告诉他,第三银行正在招聘员工,叫他做赶紧准备一份简历,过去应聘。马力有点失望,这事他早听说过,但他一点信心都没有。“我学历不高,资历也浅,人家不会要我的。”“去吧,我不会跟你说没有把握的话。”

马力一听,立刻就去请假。不出一个星期,中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那一刻,马力真是心花怒放,因为廖伯伯后来又告诉他,他已经跟人讲好了,去了之后不坐柜台,直接去信贷部,只不过,他得去东浦。那有什么关系,对他来说,哪里都一样,只要能离开原来的岗位,离开那些知道他出了差错对他抱着提防之心的同事。

当然,父亲那里,廖伯伯还是那个说法。“别让他知道了,世上就他最讲原则。”他还跟马力打了个很好笑的比方,他把父亲比作一块钢板,尽管钢板竖在这里,水还是会从它脚下漫出来,所以,让他去做那块钢板好了,我们去做无孔不入的水。

廖伯伯打好招呼的地方,就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

电话又响了,孙苗在报信:“回来吧,人我已经给你打发走了。”

马力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她是在催他回去,她要溜了。她从不迟到,因为部里每天早上都有例会,但下午就保不住了,几乎每天都要早退半小时,留下马力一个人看家,碰上头儿有事,就给她打打掩护。马力实在搞不懂,早走半小时能拣到金子吗?

孙苗一走,马力就打开更衣柜,取出自己的滑轮和服装,每个周末,放弃坐公交,踩着滑轮回家,这已成了马力的惯例。

他不喜欢公交,不喜欢四门紧闭冷气开得很足的办公室,不喜欢经理的脸色,同事的嘀咕,不喜欢墙上每天更换的表格,以及表格上标志着完成任务进度的箭头,非得是红色的吗?就像一柄沾着鲜血的飞镖,在头顶上嗖嗖飞过,即使不中镖,也能吓出一身冷汗。不喜欢,又逃不掉,幸亏他还有滑轮,一脚踩上去,御风而行,所有的不快都退后了,他能听到几乎要凝固的血液重新在体内流动的声音。

可惜,这样的刷大街,只能每周一次,就这一次,还要偷偷摸摸,这项源于大学时代的爱好,从一开始,就遭到父亲的强列反对。“玩物丧志。”“在你是刺激,在别人就是不道德,因为你成了别人的不安全因素。”

江上的船只无声移动,像朵朵乌云,缓缓移动,他看得见他将要坐的那艘轮渡,正满载着从东浦各大公司里涌出来的人群,往古老繁华的街市驶去。他可以想象家里的情景,姓朱的苏州阿姨,系着漂亮的围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飞来飞去,父亲坐在桌边看报,偶尔也抬头看看厨房,他平时不请阿姨,只有周末,全家聚餐的时候,才会找来这个老熟人。她的厨艺并不是最好,但她的条件最中父亲的意,手脚利索,干净清爽,最重要的是,年纪在五十岁以上。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婚,而且越来越严肃:不跟异性开玩笑,不跟五十岁以下的女人发展友谊,家里需要用人,必须严格限制年龄。每周来两次的清洁工,干活之前,首先要擦拭妈妈的遗像,整理妈妈的衣柜,那些过时的女式服装,春夏秋冬,长短厚薄,排列得整齐有序,年老的清洁工整理一次,眼眶就湿一次。时光流逝,这个爱岗敬业的典范,正在演变成道德楷模,他花白的头发,衣服上的折皱,皮鞋上的些许灰尘,嘴唇上翘起的角质,路边小店里匆匆咽下的早餐,都会引来女人们心疼而敬重的目光,她们在想,没有女人的照料,他老得多快呀,生活得多粗糙呀,可他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这个失偶的大雁啊!

他听了一场关于养身和保健的报告,一回来就拟定健身计划,他拿出履行公务的劲头,不折不扣履行那个计划,肚子一天天小下去,脸上轮廓渐显,星期天偶尔也穿穿牛仔裤。在一次金融系统运动会上,他身穿工会发的白色阿迪达斯,手握乒乓球拍,跟那个面孔白嫩的年轻职员争夺冠亚军的情景,像一个彩色的恶梦,滋滋冒烟地烙进女职工心里,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妻子早已香消玉殒,本人呢,就算年纪偏大,可位高权重,薪资之外,天知道有多少夜草可吃。她们突然在运动场上忧郁起来,一个最最钻石的王老五竟被她们忽略了。运动会过后,他的拥护率几乎翻了一倍。

可马力在这样的父亲面前感到乏味极了,每次询问都是同一个内容,同一种语调,部门业绩如何,个人业绩如何,经理跟他有无对话。天天如此,连顺序都不会错。老天爷啊,上班是这些东西,下了班还要回答这些问题,他觉得回家比上班的压力还要大。

有一次他终于反抗了。“拜托,我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单位,能不能问点别的?”

父亲茫然地望着他。“那你希望我问你什么?”

他不回答,父亲突然换了种语气。“等你将来做了父亲就知道了,我无非是望子成龙……”

马力不屑地说:“我不想当父亲,也不想成龙。”似乎觉得力度不够,又接着说:“我身上有倒霉的基因,因为我妈妈是跳楼死的,所以我一上班就碰到麻烦,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好运气。”

父亲强忍着怒气。“那么睿呢,睿的基因跟你有很大不同吗?他的事业可以用蒸蒸日上来形容。”

马力无语。人人都说睿简直进他父亲的翻版,热情,自信,年纪轻轻,却已即将跨入第二银行中层,马力羡慕他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他跟父亲相处的技巧。他相信这里面是有技巧的。无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像睿那样,像个成熟而体面的男人似的跟父亲说话,在父亲眼里,他永远只是孩子,永远只是个接受训斥的角儿。

睿回家的顺序大致如此:打过招呼,放下公文夹,洗手,更衣,在父亲旁边面色新鲜地落座。即使工作了一整天,他看上去仍然精神抖擞,朝气蓬勃。某某今天问起你了。某某让我代他向你问好。我看到你的新闻了。今天听到关于你的路透社消息。睿的开场白明显带有社交性质,却自然而然,热情洋溢,而且深得父亲喜欢。进餐之前,通常是父亲为他们的交谈做结束语。“你只需点到为止。”“你要记住,大家认为复杂的事情,往往很简单,所以才有人出奇制胜。”“那个人你不必太在意,他已经不灵了。”睿跟在他身后,既像肝胆相照的朋友,又像尽职尽责的秘书。

也许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个群落。马力常常这样想,他越来越厌恶家里的聚餐,幸亏它不是每天都有。

马力在夜风中轻轻飘落在小区门口。他在这里脱下滑轮,脱下外套,一古脑装进背包,再理好被大风吹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向那扇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门洞走去。

屋里,两个男人的会谈已经结束了,阵地转移到餐桌边,两人正举着U形高脚杯,慢条斯理地饮酒。马力卟地坐到桌边,很快就搞清楚了,今天晚上的酒,专为庆祝哥哥升职而喝,他刚刚荣升为第二银行东浦支行国际业务部经理。

马力向睿举了举杯,脸上淡淡的,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没什么特别的喜悦,摆在睿面前的,不就是这条路吗?不要命地工作,跨越一切障碍,努力升职,升职,再升职。

被马力打断的谈话又续上了。“虽然值得庆贺,但我还是要说,没有超出我的意料,所以,你还要努力,你的潜能还没有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我知道。”睿永远是一副自信满满神气活现的样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也是我的喜讯啊。”“希望我不会拖你的后腿。”“随时跟我联系。别打办公室。”“我知道,打我们的热线。”

马力今天才知道,父亲和睿居然有内部热线电话,而他每次有事找父亲,却只能打办公室,不过也没什么,他职位低,工作简单,也没有自己的交际圈,再说,他也实在没什么需要向父亲请教的。

晚餐一结束,睿就起身告别。父亲允许他在外面住,但每周至少在家里吃一顿晚饭。

刚到门口,父亲又把他叫住了。“明天有空吗?跟我去见一个人吧,这种人物你应该见一见。”

睿一听,马上坐了下来。

父亲要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经济学家。“你也应该跟所谓的上层建筑打打交道。”

睿有点不自信,担心跟他对不上话。父亲一笑。“我们不是去听专家讲课,我们是去跟专家打交道。”原来他要说服专家写一篇文章,呼吁财政对国企断奶不要一刀切,要区别对待,对仅有微弱盈利甚至没有盈利能力的产业,像丝绸业手工酿造业之类的传统产业,应该进行专项保护,不让它竞争中消亡,弱者被保护起来了,金融市场就变成了强者的市场,竞争才会更加有序,更出效益。睿的脑子也有卡壳的时候,他望着父亲,有点转不过弯来。“你真的转向研究国计民生了吗?”父亲反问他:“我说的有没有道理?”睿顺着他的意思向前跨了一步。“希望那个专家会赞同你这番理论,否则,我担心他可能不会写这篇文章。”父亲拿过公文包,把拉链拉开一截,睿凑过去看了一下,嘴巴张得足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马力也很好奇,刚要探身过去,父亲飞快地拉上拉链,拍了拍公文包说:“我相信他会写的。”睿咬着嘴唇,他好像在思考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12

父亲一声不吭地出去散步去了。

睿一走,父亲的脸马上寂寥起来,马力看着有点难过,却也无能为力,他永远无法像睿那样,让父亲兴奋起来,他感觉他就像一把配错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父亲这把锁。

睿悄悄走了进来,马力吓了一跳。“你不是已经走了吗?”“走,跟我喝酒去。”

那辆黑色的奥迪,潜伏在小区外面的林荫道上,一个人混得好,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子可开,还有签单的权力。

睿开着车,哼着歌。

路过一片新开发的楼群,睿下了车,指着不远处一个类似于水塔的建筑说:“知道那是干什么的?”

马力摇头。“笨蛋,我的问题你从来都答不上来。”

睿盯着那个东西看。“它就要被拆掉了。”“关你什么事?”马力很奇怪,睿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居然对着这么个怪东西有所感慨的样子。“母亲死后,我不是失踪过两天吗?我后来告诉你们,我躲在旅馆里,其实不是,我就呆在那里面。”

马力倏地回头,睿那张脸跟刚才在家里时完全两样。“那个地方可以看到酱品厂的办公楼,可以看到她落地的那块水泥地,我听说,死得很凶的人,她的魂魄并没走远,尤其是摔死的人,她会一再地从地上往起爬,直到她能站起来,自己离开那个地方,我想看看她会不会趁夜深人静的时候爬起来,还想看看她要去哪里。”

马力感到浑身汗毛直竖。

睿继续说:“我真的看到了,深夜,人们都睡了的时候,星星亮起来的时候,那片白晃晃的地方,有个黑影,在那里痛苦地扭动,挣扎着往上爬,但爬不起来。第二天,她爬起来了,她弯着腰,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你知道她在找什么吗?”睿突然回过头来,他看见了马力眼中汪着泪水。

睿伸手搂住他的肩。“她的牙齿,她肯定在找她的牙齿,在医院里,给她整容的医生说,她摔落了两颗牙齿,只好用棉花球塞起来。”

马力开始发抖。“我们不应该忘记她。”睿的声音也变得湿润起来。“她死得很冤,任何理由我都可以理解,唯独那个理由我理解不了,当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我以为等我工作了,我就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可当我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我越发不理解了,我也巧妙地问过别的女人,她们说,没有那么傻的女人,没有女人会因为工作上的事,以死来抗议,而且是向自己的丈夫抗议,那不可能。”“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当然有意义,我想找出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我总觉得她那张纸条是掩人耳目。”

两人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马力问:“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睿指向一栋群星闪烁的高楼。“在那。那里原来就是酱品厂。”“睿,有件事我特别佩服你,就是妈妈走后不久,你突然宣布你要去寄读,我发现他顿时就慌了神,我从没见过他那种样子。”

当年,两天不见人影,突然回家的睿,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大吃一顿过后,睿开始收拾自己的生活用品,父亲如临大敌。“你干什么?你要去哪里?”睿叠着衣服,头也不抬地说:“我要去寄读,放心,我不会离家出走,我没那么傻。”“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父亲愣了一会,绝望地喊道。“你把妈妈的事讲出去,讲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跟我商量过吗?”

父亲瞪着他,竟说不出话来。“你记住,我会盯着你,我会一直盯着你,从今以后,只要你有违法违规行为,哪怕就一次,我也不会原谅你,我母亲地下有知也不会原谅你。”

睿背起行李就走。

后来得知,父亲当天晚上就去了睿的班主任家里,声泪俱下地请求,拜托,善良的女班主任向他承诺,一定会像母亲那样盯紧他的儿子,每天晚上向他汇报睿的表现。

睿从此开始了离家在外一个人生活的日子,除了过年过节,或者接到父亲的电话通知,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回家,就连高考那几天都是如此。令人庆幸的是,睿的成绩一向很好,他后来考上了外国语学院,而且坚决不让父亲参与他的人生设计,大三刚结束,他就自作主张,选定了第二银行春江分行为自己的实习单位,父亲大感意外,他还以为儿子考了个好大学,又学了个热门专业,一定会走一条跟他完全不同的道路呢。“为什么要选择银行呢?据说你们这样的毕业生,外交部大使馆都可以去。”“语言只是工具,如果我去当翻译,我整个人都成了别人的工具。”“幼稚!”“好吧,告诉你真实的原因,你不是说你一辈子都不会有违规违法的行为吗?如果我不进金融圈,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践诺了呢?”“你真的就为这个?”父亲的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哈哈,跟你开个玩笑。”

这些事情,马力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激动,对他而言,父亲是猫,而他是老鼠,如此畅快淋漓的顶撞,他想都不敢想。“你是不是早就放弃监督了?”马力问。“你还记得那句话?”睿哈哈一笑。“那时真叫少不更事,什么叫违规违法?逮住了就叫违规违法,没逮住就叫变通,没有变通,很多事都无法进行。”“所以说,我们的妈妈死得真冤。”

他们默默朝那块地走去,马力担心地势改变了,不太好找,睿说:“我在半空中看了整整两个晚上,那地形已经刻在我心里了。”

睿朝四周看了看,辨识了一会,指着一楼的窗户说:“应该就在这一块。”

两人退后几步,坐在暗处,盯着那块地方。睿轻声问:“你知道小绿原吗?听说那段时间,小绿原的老板银娣跟他走得很近。我想找个机会见见她。”“你干什么?复仇?她是自杀耶。”“你真的相信她是死于贷款无门?”

马力心里挣扎了一会说:“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说的。”

睿不吱声,四下里看着。“这个地方,我会记一辈子。”

13

廖伯伯总在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这么帅的小伙子,会没有女朋友?”马力就叹苦经:“哪有时间呀。”

倒也是事实,在那个巨大的玻璃密封舱内,他每天都忙得像只陀螺,讲电话的语速,走路的脚步,甚至写字的速度,都像是被人催着赶着,为的就是应付像催命符一样沉沉压在心头的早间例会,既是一天的总结,也是一天的开始,别看它只有半个小时,分配到每个人的头上最多不过五分钟,却凝聚着一个人一整天的心血和汗水,它当一个人汇报的时候,经理同时在比对他头一天的数据,数据有变化,要说出理由,没有变化,更要说出个一二三来,经理是火眼金睛,别想胡编一个理由敷衍过去。“我们经常喊狼来了狼来了,这回狼真的来了,你们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我不说你们也清楚。”所谓狼,就是外资银行。马力想,就算被狼吃掉,我也只能跑这么快了,我的速度已经冲到顶了。他常常想到《摩登时代》里的人,他现在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更要命的是,忙碌反而让他感到空虚,这正是他喜欢下班后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闲呆片刻的原因,他仿佛在等待因为高速运转而掉落在地的灵魂,等它慢慢站起来,爬到他身上,跟他合二为一。

他把他的痛苦讲给廖伯伯听。除了他,没人愿意听他讲这个。他曾讲给父亲听,父亲说:“像你这种懒洋洋的家伙,就是要把你送到那种地方去逼一逼。”他也曾讲给睿听,睿说:“所以要往高处爬嘛,越是下层,人越是接近机器。”他说的有道理,《摩登时代》里的监工,就没有得上工业病。

廖伯伯似乎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也许你真的不适合待在银行这种地方,要不,我们从根改起,再去读个大学,重新选择一次?”

但他对读书也没有信心。“也许你只是需要一个女朋友。”廖伯伯贴心地说。

他摇头。有件事他没告诉廖伯伯,他有一个神秘的朋友,是个女孩,但暂时还不是女朋友。

他们是在轮渡上认识的。他那天情绪不高,不想回到家里那个高级办公室,无语地面对两个志同道合的男人,他算好时间,等他们吃完晚饭才去搭轮渡。他不喜欢船舱里的气味,就踱到船舷边吹风,一扭头,他看见了旁边的她。他从来不跟陌生人搭讪,但那天有点奇怪,他居然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才下班?”她很自然地回答:“故意拖到现在。”

他心里一动,这样的对话,哪里是陌生人,根本就是一对老朋友。

她环顾四周,幽幽地说:“晚上比白天好,要是没有晚上,人真是不要活了。”

他一听就乐了,套用她的腔调说:“陌生人比熟人好,要是全世界都是熟人,我也不想活了。”

她大笑,豪爽地伸出一只手来,他们开心地击掌,像两个默契的队友在参加一场比赛。“同类气质的人有种特殊的磁场,他们会在无序的移动中慢慢靠近,只是速度太慢了,有的要几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

马力接住她的话说:“我今天一早就有预感,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她想了想说:“是不是刷牙的时候,突然想要哼点什么?”

他两眼一亮,她则差不多跳了起来。“连这个也一样?”“早餐也吃得格外香,感觉是在享受食物,而不是填饱肚子。”

他们再次开心击掌,哈哈大笑。

他认真打量她,她的衣着可谓讲究至极,一看就不是低收入阶层,发型也很特别,粗粗的发辫绕过头顶,团团围住她的盘发。这很奇怪,现在已经不大有人辫辫子了。“今天才觉得江面其实很窄,为什么不再宽一点?”她好像知道他在打量她的发辫,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

他的目光移向码头。“一般地说,接下来的节目就是一起吃饭,聊天,跳舞。”

她摇头,抢过去说:“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我们是爱惜糖的孩子,要忍着,藏着,一点一点地舔,别人吃一个小时,我们要吃一天。”“我们先吃最小最瘪的花生,把最大最饱满的留到最后。”

她大笑着护着自己两只手。“噢,不要再击掌了,我手都疼了。”

下船的时候,他们约好,星期天一起吃午饭。“看,我们可以把糖留过夜,我们明天再吃。”他们再次大笑,然后不约而同地决定,在船靠岸以前分手,重新隐入人海。他们连常规的告别都抛弃了。他们为此很得意。

他下船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就像她在附近小解,他绝对不能冒犯一样。

他一路走着回家,他太兴奋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女孩子搭讪,第一次体会到,说说话也可以让人这么兴奋。

他的兴奋几乎持续了整个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滚去,满脑子都是她那俏皮的辫子,还有他们频频击常的声音。他在心里把她叫作大辫子。

第二天,他们如约到达那个地方,他这才彻底看清她的长相,她不算特别漂亮,但很耐看,她左颊上有一颗很特别的痣,不是普通的圆形,而是近乎菱形。她还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掌很簿,手指细而圆润,每个关节都凹下去一个小坑,他没想到她竟长了一双幼童般的手,又可爱又好笑。后来,他发现她还有一个特点,她的眼睛不爱看远处,除了跟他对视以外,她的视线一直是向下的,似乎她只关注她的内心,对周围无动于衷。

她头顶上仍然顶着粗黑发亮的辫子。比起那些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她显得清爽利落,连耳朵都坦露在外。

刚一见面,他们就在座位上稍微起了点冲突。是马力先到的,他要了个靠墙角的僻静些的桌子,那里更方便谈话,她刚一到,太阳就照进了小店,一些客人纷纷涌向窗边的位置,一边晒太阳,一边享受美食。马力也提议换到那边去,但她不同意。“机会只有一次,你已经选择了A,就没有权利再去选择B。”“只是换个座位而已。”“那也是选择。”“就算选两次,有什么不可以。”“对自己,是背叛,对别人,是不公平。还有椅子,这把椅子已经接纳了你的体温,而你现在又要抛弃它,去坐另一把椅子。”“我对椅子有承诺吗?”“问得好,如果你对这把椅子有承诺呢?你还会否定自己的选择吗?”“太好笑了,我怎么可能对一把椅子做什么承诺呢?”“就算我们做个小测验好了,如果你对它承诺过,你还会想换吗?”

她的样子不象开玩笑,他只得配合她。“如果有承诺在先,当然不会换了。”“真的?说的是真心话?”“当然,没听说一诺千金吗?”他看着她的表情,不得不认真起来。

她不出声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开始点头,一个劲地点头。然后她说:“我们应该算是一路人。”

他大胆提出,从此他要跟她约会。

她没有扭捏,但她说:“我昨天回家后仔细想过了,我们可以约会,可以互请吃饭,但只能在星期天,好吗?其余的时间,我们既不见面也不打电话,好吗?”

他有点没明白过来,她接着建议,不妨把约会地点就定在这家餐厅。“固定时间,固定地点,两个说说笑笑愉快无比的陌生人,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你是说,我们一直作为陌生人交往?”“是呀,你不是说陌生人比熟人好吗?想一想,两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朋友,这种交往会比真正的朋友还让人舒服。”

马力感到自己被架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了。

午餐吃得很好,她的食量不算小,跟她的谈兴一样,处于轻度亢奋状态。“我们这样真的很特别,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年龄,家庭,工作单位全都封存起来好不好?我们剥去这些包装,就当自己是两个原始初民,没有个人信息,没有历史,没有社会关系,好不好?”他听到她的脚在地上弹跳起来。“真的,我们试试这样交朋友吧,我还没有交过这样的朋友呢,我相信你也没有。”“陌生的朋友,天哪,我怎么会想出这么绝妙的点子出来,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能说的,不能说的,我统统都可以告诉你,你却不会说出去,因为没有那些包装,你将无法转述我说过的话,反过来,你也一样,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一根会说话的树,树只会听,不会把你说的泄漏出去。”“其实我没什么不能说出去的,我的历史还像一张白纸。”

她一愣,但她接着说:“白纸也是一种履历。”

他笑起来。“你是诡辩家。”“总是我在说,你说得太少了,算了,如果你不想说就先听我说好了,我有好长时间没跟人痛痛快快地说说话了。”

他点头,心想,你一上来就喋喋不休,我哪有机会啊。“其实,我比较喜欢你这样类型的男生,我不喜欢块头大的男人,那种人让我想到生肉,我喜欢瘦弱的,中性的,精致的。你不会被我吓倒吧,我今天是有点奇怪,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说话欲望,其实我应该节制一点的,不然你该害怕了。不管了,就让你讨厌我好了,又不是相亲。你介意我抽根烟吗?”

他将烟缸推到她面前。“真是怪了,什么坏毛病都出来了,装都没法装了。今天真的是很奇怪,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平时完全不是这样的,说话没这么多,也没这么快,也不吃这么多饭,更不抽烟,太反常了,我怀疑我是不是快要发疯了。”

香烟影响了她的滔滔不绝,她看上去很享受那些飘渺的青烟,一会儿吸进去,一会儿吐出来。她的动作很老练。

她连着抽了两根烟,把烟头往碟子里一杵,很突然地说:“我该走了。”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马力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消化了这次约会,他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女孩子,一言一行都让他感到震憾。

一直到现在,他们的约会有些日子了,还在遵守最初的约定,还是两个完完整整的陌生人,他感觉他们像是在某个地方同时兼了一份工,到点就去,他还有个感觉。他们讲得越多,他对她就越陌生。

他暗暗猜测她的年龄,当她讲到她在大学如何开始初恋时,他顺口问:“那是哪一年?”她立即警惕起来:“不是讲好了吗?我们不要彼此的任何资料。”

这天是她先到的,隔着老远,马力就看见她端坐桌边,才十点,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但她坐着的样子,却象置身众人之中。他觉得一个人坐成那样,肯定不舒服。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后,她反而随意了,坐姿也松懈下来。跟往常不一样,她今天话不多,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今天我想听你说。你一直没我说得多。”“说什么呢?”如果按约定不能泄露个人资料,他真的不知该讲什么好,讲国家大事?他不爱看新闻,讲体育运动?他是个不爱动的人,连体育课都没好好上过。“不管怎样,随便说点什么吧,轮也该轮到你了。我今天倦得很,只想当听众。”

马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其实,我今天一点都不开心。”他用这句话开了头,接下来就空茫一片,他的确不开心,原因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他想了想,越发不开心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疑问,他不得不继续往下说。“我目击了非常不好的一幕。”鬼使神差,他竟说出这么句话来,下面该说什么呢?真是撞了鬼了,鬼在扯着他的舌头,在指挥他,让他选择了这样一个角度,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她顿时来了兴趣,向他倾了倾身子,等着下文。“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吃力地说完,舒了口气,接着就开始憎恨自己,怎么又犯这种错误?怎么又跟女人提到母亲?说点别的不好吗?干嘛非提这个不可。他垂下眼皮,觉得自己彻底没救了,他的初恋也是从讲述母亲开始的。“天哪,你去看了吗?”“没有,听人说,不行了,一个人就这么完了,一分钟,不,也许只要一秒钟,真是……我说不出话来,我直到现在都说不出话来。人有什么了不起,比一只小虫子也强不到哪里去。”他说得很慢,他想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他想掐断这个话题,可他一时不知道该在哪里掐断。他只能身不由已地说下去。“你不要想太多,也许那个人的选择是正确的。好死不如赖活,这句话并不适合每个人。”

马力惊讶地看着她。“我曾经跟人谈过这样的观点,如果没有勇气自杀,想一想也是好的,甚至在有把握的前提下,试一试也是好的,相当于电脑里面的系统重装。你接着讲吧,你还看到了什么。”“是个女人,穿着裙子,年纪不轻了,这个年纪,应该有老公,有孩子,说不定还有父母,你想想,这么些人都留不住她,到底是她太绝决,还是他们太冷漠?总之,这事让人感到心痛,悲凉。”“也许另有不得已的原因,生活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马力做了个不想再说下去的表情,他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说出母亲两个字来,也害怕她会说出对母亲不敬的话。他望向窗外,阳光灿烂,人流如织。“这样吧,我们来猜猜那个女人跳楼的原因。”“我猜不出来。”马力警告自己,不要再说下去了,一个字都不要说了。“你刚才说,不会是因为爱情,这点我同意,若她有外遇,只会沉醉其中,她可以做出别的傻事来,但绝对不会去自杀,若她男人有外遇,她会又伤心又亢奋,除了打一场保卫战,她不会想到别的。当然不会是因为孩子,若孩子有事,做母亲的,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要想办法活下去。也不会是因为病痛,越是得了绝症的人,越是拼命想要治好,最后浑身插满管子死在病床上。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事业,事业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在她这个年纪,爱情,家庭,早已变成标本,事业才是强心剂。强心剂是做什么用的?用来激活越跳越慢的的心脏,所以,一旦强心剂出了问题,她就不好活了。”

马力出神地望着她。“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那得去问她。”马力勉强笑道。“说说你的看法吧。”“我不知道,我不想猜,我们应该尊敬死者。”

她笑了。“我看你的心情真的很糟糕,这都是你太善良的缘故。”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表。“对不起,我得走了,我今天只有一个小时,已经到时间了。”

她说完,拔腿就走。马力被她气得目瞪口呆。

14

马力慢吞吞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心里后悔刚才不该提到母亲的事情,他在问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自己感兴趣的女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提到母亲呢?“马力。”附近有人叫他。

马力找了一圈,发现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家常装束头发蓬乱的陌生女人正盯着他。“叫我吗?”话音刚落,他脑子里豁然一亮,是她!是王景!

可她的样子让他简直不敢相认,他没想到,她脱下银行的工作服,会是这副邋遢样子。“你今天不上班吗?”他记得储蓄柜台的人没有周末,他们是倒班制,上两天班,休息一天。“拜你所赐,我不用上班了,我没班可上了。”“是吗?我听说了后来的福利彩票收存的事,那应该跟我没有关系吧。”“就是从你开始的,你一来,我就开始倒霉,你没来的时候,我好得很,什么倒霉事都跟我不沾边。”“那……我……我很抱歉。”“抱歉有什么用?告诉你,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总算把你找到了,你一定得给我出个证明,证明那五百美元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马力睁大眼睛,这是正常人说的话吗?事情都摆平这么久了,他有什么必要再给她出个证明呢?再说,他又怎么知道那五百美元一定跟她没有关系呢?

王景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赶紧写,现在就写,写完了我交到行里,只要有了这个证明,他们就会让我上班了。”“你是说,他们让你下岗了?”“别问那么多,叫你写你就写,今天你一定要写,我可不想把名誉毁在你这家伙手上。”“我要是写了这个证明,岂不是说,那五百美元是我监守自盗?”“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我只想要回自己的清白。”“对不起,我不能出这样的证明。”“你非写不可。”王景跺起了脚。“你今天要是不写,我就不放你走。”

已经有人在注意这边了,马力感到脸发烫,弄不好人家还以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开始扳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

眼看就要扳开了,王景突然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马力心里一慌,咬紧牙关,奋力甩开她,落荒而逃。

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些的小弄堂,看看后面,没有人追过来,这才靠着矮墙,喘起气来。

他没想到王景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像有点不正常了,她的眼神,她的打扮,还有她生硬的语言,直杠杠的语气,跟以前相比,判若两人。

他对王景的印象其实不错,她像他一样不爱说话,没有客户的时候,喜欢随手撕下一张空白传票,趴在上面写写画画,一旦有人偏头去看,要么捂住,要么一把扯下来,团成一个小球,紧紧地握在掌心。

有件事让马力印象极深。机关通知每个员工向贫困地区捐款,为了节省时间,经理简单征求一下意见后,打印出一张表格,挨个挨个到柜台上收钱,签名,轮到王景时,她大吃一惊:“捐款?我什么时候同意捐款啦?”经理有点难堪,说他问过大家了,可能她这里比较忙,没听见,经理拿出机关发下来的通知,展开,铺在她面前,让她看,她看了一会,认真地说:“我不捐。”“大家都捐了。”“因为自愿,才叫捐款,既然这样,何必叫捐款呢?干脆叫扣款得了。”“你不想捐是吧?”“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你若不捐,就请你写上不捐两个字,送上去我就可以交差了。”“我是说我不喜欢这种方式。”“没时间跟你绕,到底捐不捐?捐,就掏钱,不捐,就写上不捐两个字,然后签名。”

马力悄悄去了趟更衣室,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一百元,不动声色放在经理手上,指了指王景,使眼色叫他收下钱走人,哪知被王景瞥见了,她大喊道:“马力你干什么?你以为我没钱?我今天就是不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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