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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3 20:2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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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吉本芭娜娜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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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芭娜娜作品系列(套装共10册)

吉本芭娜娜作品系列(套装共10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哀愁的预感

鸫白河夜船N·P蜜月旅行无情·厄运尽头的回忆彩虹不伦与南美橡果姐妹

目录

CONTENTS哀愁的预感

后记

文库版后记

解说

返回总目录哀愁的预感

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房子,坐落在离车站相当远的住宅区,地处一座大型公园的背后,所以一年四季都笼罩着粗犷的绿的气息,譬如在雨停以后的时间里,房子所在的整个街区仿佛全变成了森林,弥漫着浓郁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幢房子一直由阿姨一个人独自住着。我在那里只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后来回想起来,滞留在那里的时间,已经成为我最初也是最后一段极其珍贵的时间,一想起来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那些日子,我失去了外界,好像无意中走进了寻觅已久的幻觉里。

我怀念那段只有我和阿姨两个人度过的透明的时间。共同拥有那段纯粹出自偶然孕育的、处在时间夹缝里的空间,我感到很幸运。足够了。正因为它已经结束,所以才有价值;唯有向前进才能让人感觉人生之悠长。

我清晰地回忆起来。玄关陈旧的大门上,金色的把手已经晦暗,院子里被遗弃的杂草因无人修整而疯长,和枯竭的树木一起森然地遮挡着天空。爬山虎覆盖着灰暗的墙壁,破裂的窗玻璃上胡乱地贴着胶带。地板上积满灰尘,透过清朗的阳光飞舞起来,又静静地落在地板上。所有东西都随意散乱地放置着,断了丝的灯泡也从来没有换过。那里是不存在时间的世界。直到我拜访的那一刻,阿姨一直在那里独自一人,简直像沉睡了似的悄悄地生活着。

她在私立高中当音乐老师,快三十岁了还孤身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起一个人生活的。请想象一下“朴实而未婚的音乐教师”的形象。早晨她去上班时,给人压根儿就是那样一种印象。她总是严严实实地裹着沟鼠色套装,从不涂脂抹粉,头发用黑色橡皮筋紧紧扎成一束,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迎着朝霭在道路上“嗒嗒嗒”地走去。她是人们常见的那种人,面容长得异常地美却无心梳妆,总把自己弄得十分土气。只能这样想,阿姨是在实践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像一本无视社会的“便览”,仿佛在说“我这样一副模样,像是一个音乐老师吧”。因为,她在家里穿着睡衣似的宽松的衣服,悠然自得的时候,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洗练而美丽了。

阿姨的生活总之就是很古怪的。她一回到家就马上换上睡衣,脱掉袜子。而且,要是不去管她,她一整天都是修修指甲,剪剪开叉的头发,无所事事。再不就是连着几个小时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窗外,或者在走廊里就地躺下睡着。读到一半的书摊开扔在一边,洗涤衣物扔在烘干机里忘得一干二净,想吃的时候就吃,困了就睡。除了自己的房间和厨房外,别的房间看来长年都没有打扫过。我到她家时,为了改变自己住的房间里那副肮脏得可怕的模样,不得不打扫了一个晚上,弄得浑身漆黑。那样的时候阿姨也毫无愧意,大模大样地说“有客人来了”,深更半夜还花了好几个小时独自烤了很大一个蛋糕。她做什么事都是这样随性。清扫工作彻底结束,两人一起吃着蛋糕时,天已经亮了。她做事就是这种风格,生活里丝毫没有任何秩序之类的东西可言。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阿姨因为长得漂亮,所以那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都会奇妙地变成她的美点而映现出来。阿姨的确天生丽质,但是如果要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说的话,那么比阿姨长得更加漂亮的大有人在。在我的眼里,阿姨显得很美,是因为她的生活啦、动作啦,还有做什么事时她表情上随即出现的些微反应给人的某种“氛围”。它给人一种感觉,甚至和谐得顽固,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被搅乱丝毫。因此,阿姨无论做什么,都美得让人啧啧称奇。她身上散发着的虚无却明朗的光充盈着周围的空间,她低垂下长长的眼睫毛懒洋洋地搓着眼睛时的模样,就像天使一样显得耀眼夺目,她那伸在地板上的纤细的腿踝完美得像一尊雕像。在那栋破旧、脏乱的房子里,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随着阿姨的一举手一投足而如潮水一般缓缓地起起落落。

那天夜里,无论我在外面怎样向阿姨家里打电话,电话就是没有人接。雨哗哗地下着,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朝阿姨家走去。黑暗中隐隐显出一片朦胧的绿色,黑夜里呛人的空气隐含着些许孤独而清新的气息。我肩膀上背着一只背包,背包的重量压得我跌跌撞撞,我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多么黑暗的夜晚。

一直以来,我一有心事就常常会离家出走。要么出去旅行,也不告诉家人自己的去向;要么就轮流借住在朋友家里。在这过程中,我的头脑会变得清晰起来,也明白了很多事情。起先每次父母都会横眉竖眼地发火,可等我读高中以后,他们终究也死了心,不再叱责我。因此像这样悄悄地突然出走,决不是稀罕的事。只是,自己会把目标锁定阿姨家这一点,都走在路上了,我还是觉得有些鬼使神差。

我和阿姨没有太深的交往,除了亲戚们全都参加的大聚会,我们平时很少见面。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对如此古怪的阿姨颇有好感,而且我们之间还共同拥有一段小小的往事。☆

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

为外公举行葬礼的那天早晨,天色晦暝,空气里散发着隆冬快要下雪时的光亮。我记得很清楚。我躺在被窝里,透过拉窗,呆呆凝望着那片清亮的天空。窗户边上挂着那天参加葬礼时要穿的丧服。

走廊里传来母亲不停打电话的声音,听得出她时不时哽咽难言。那时我还很小,不太理解“死亡”的含义,只为其声哀哀的母亲感到伤心难过。

但是中间母亲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她声嘶力竭地大声说:“你是怎么回事?你等一下!你怎么能……”沉默了片刻之后,母亲嘀咕说:“这个雪野……”我马上就听明白了。我迷迷糊糊地寻思着,阿姨肯定不来参加葬礼了……

在前一天夜里守灵的时候,我见到了阿姨。阿姨的模样还是和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在母亲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就数阿姨一个人最年轻,她始终只是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就数她一个人漂亮得让人憋不过气来。那大概是她唯一的一件丧服吧。我是第一次看见阿姨穿得那么循规蹈矩。黑色连衣裙的下摆处还挂着洗衣店的标牌。母亲看见后帮她取下来,她丝毫也没有感到害臊,甚至连表示歉意的微笑都没有。相反,她悲痛地缓缓低下了头。

我和家人站在一起,默默看着陆陆续续赶来吊丧的人们。我下意识地注视着阿姨,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她的眼睛下方出现了黑眼圈,嘴唇煞白,一眼望去,在黑与白的反差中,她透明得像一个幽灵。门外的接待处摆着一座硕大的暖炉,在昏暗中吐着热风。在凛冽的黑夜里,暖炉轰轰地燃烧着,火焰熊熊,阿姨的面颊被那红光染得分外鲜亮。这天夜里埋藏着幽暗的骚动,大家相互寒暄着,用手帕按着眼角,只有阿姨一个人静静的,就好像完全融入了黑暗一样。她只戴一串珍珠项链,手上什么也没拿,唯独眼睛映照着暖炉里的火,闪出耀眼的光。

她一定是拼命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想。去世的外公最担心的就是独居的阿姨,她备受外公的宠爱。外公外婆家离阿姨住的地方很近,应该是经常来往的吧。那时我还年幼,只知道这些,但望着阿姨那默默伫立凝视黑夜的身影,连我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痛之深。是的,我特别能够理解阿姨。尽管阿姨沉默寡言,但只要凭她一个细小的动作,或视线的变化,或一个低头,我就能大概猜到她是高兴还是无聊,抑或生气。每当母亲和别的亲戚半是无奈半是爱怜地议论阿姨,说“一点儿也猜不透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时,我总会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大家都不了解她呢?为什么我这个小孩却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呢?

当真就在我这么想的那一瞬间,阿姨突然流下泪来。开始还只是那些透明的水滴扑簌簌地沿着面颊落下来,不久就变成了哽咽,再以后就变成了号啕大哭。这些变化,只有我看见了,只有我能够理解。周围的人大吃一惊,把她搀扶到里面。但是,四周没有人始终关注着阿姨,他们只是感到惊讶。只有我一个人自始至终关注着她,我从内心感觉到这种无法言喻的自信。

听说,那天阿姨只是说了一句“葬礼我不去参加了,我要去旅行”,就把电话挂掉了。不管母亲再打多少电话过去,她都不接。葬礼举行时阿姨没有露面,后来母亲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她都不在家。好几天没有联络上,母亲只好死心,幽幽地说:“她一定是去了很远的地方,等过一阵子再打去试试吧。”

葬礼第二天,我怎么也无法排除阿姨在家的感觉,便独自去了阿姨家。别看我还不满十岁,行动却很果敢。每次看着母亲听着电话里的呼叫音、叹着气无力地放下听筒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念头:“阿姨一定在家,只是不接电话。”我就是想去证实这一点。

我背着双肩包,乘上了电车。正是傍晚,天上飞舞着雪花,寒冷彻骨。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好不容易找到阿姨家,房子黑黢黢地耸立在昏暗里,我心里感到不安,一边担心她真的出门了,一边伸手按响了门铃。我就像祈祷似的一遍又一遍按响门铃。不久,门背后传来微微的声响,我能感觉到是阿姨走过来屏住了呼吸站在门背后。“我是弥生。”我说道。

门“咔嗒”一声打开,阿姨显得十分憔悴,她以一副简直不敢相信似的目光望着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肯定是躲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直哭。“你有什么事?”阿姨问。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我想你肯定在家的。”

就这样一句话,我已经是竭尽全力了。“进来吧。不能告诉你母亲啊。”

阿姨说着,惨惨一笑。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我是第一次独自一人来阿姨家,在我眼里,这荒凉的房子里面显得非常孤寂和寒冷。

阿姨的房间在二楼。我猜想大概只有那间房里有暖炉。那时阿姨带着我去了她的房间,里面有一架黑色的大钢琴。她用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开,放下坐垫。“你坐着,我去拿点喝的来。”

她说着走下楼去。窗外雨雪交加,房里稀稀落落地响着冰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我惊讶于阿姨家一带的夜晚来得特别地悄无声息,特别地黑暗。一个人长期单独居住在这样的地方,我连想都不敢想。无可名状地感到心里很不舒服。说实话,我想早点回家。只是——(1)“弥生,你喜欢喝可尔必思吗?”

阿姨说着走上楼来,她那红肿的眼皮令我心痛得说不出话来。我只“嗯”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杯子,里面装着热的可尔必思。“我向学校请了假,在家里一个劲地睡觉。”

已经没地方坐了——阿姨坐到床上说,脸上这时才流露出真正的笑容,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根本不知道阿姨为什么不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却独自住在这栋眼看就要倒塌的房子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外公的去世,仿佛使阿姨真的变成孤零零一人了。因此,虽然我年纪还很小,但既然把我当做大人看待,我就想对她说些什么。“你母亲说我去旅行了吧?”“嗯。”“我在家的事,你可要保密啊!那些大人,我一个也不想见,我怕她们烦人,你能理解吧?”“嗯。”

阿姨那时在音乐大学读书。书架上排列着数量众多的乐谱,乐谱架上还立着一本打开的乐谱。书桌上开着台灯,上面杂乱地堆着一些报告纸张。“你在练琴?”我问。“没有,”阿姨望着乐谱架微微笑了,“一直就这么放着。你看,上面都积灰了。”

她说着静静地站起身朝钢琴走去。她用手掌匆匆抹了几下黑色琴盖上的灰尘,然后打开琴盖,在琴凳上坐下了。“我弹首曲子吧?”

临近夜晚的屋子里有着一股永恒的宁静。我“嗯”了一声,阿姨不看乐谱就弹奏起一支幽幽的曲子。阿姨只在弹琴时才会挺直脊背,一张脸专注地追着手指移动。风雪交加的声音和钢琴的韵律交杂在一起,回荡出一个神秘的世界,简直就像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一时恍如梦中。我暂时忘却了外公的去世和阿姨的悲伤,单纯地陶醉在那个空间里。

曲子结束,阿姨叹了口气。“好久没弹琴了。”她说着,合上琴盖,对我莞尔一笑。“你肚子饿了吗?吃点什么吧?”“不了,我是瞒着家里来的,这时候该回家了。”我说。“也对。”阿姨点点头,“到车站的路,你认识吗?我穿着睡衣,不能出去送你。”“没关系。”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下楼梯时,一股凛冽的寒气直透我的体内。“我走了。”

我穿上鞋。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阿姨说,但到了关键的时候,面对离群索居、果然在家的她,我却什么都讲不出来,这令我无限伤感。不过当时我已经尽力了。

我一脚刚跨出门,阿姨喊住了我:“弥生。”

嗓音静静的,带着余韵。我回转身去看着阿姨。我离开以后,她又会回到阴暗的房间里度过长夜吧。我觉得,正因为我来过,反而使我离去后的时间变得更加孤单无助。背后衬着走廊里的灯光,只有阿姨那洁白的裸足显得格外分明。她集聚起深邃的芒辉望着我,那目光像要诉说什么,又像在眺望着远处。“弥生,你来,我很高兴。”阿姨说着,露出淡淡的微笑。“嗯。”我答应道。我想我已经把我的来意传递给她了。阿姨完全能够领会。我挥挥手,离开了阿姨家。我在砭人肌骨的黑夜里抖抖索索地往家赶。因为我晚回家,母亲严厉地叱责我,追问我去了什么地方,但我坚决不说。我觉得对谁都不能说。☆

在阿姨家度过的那片刻时光,给我留下神神秘秘的感觉,我将它收藏进内心深处。在那呈现出独特色彩的空气里,在有阿姨居住着的空间里,仿佛就连流逝而去的时间都放缓了脚步。那时那刻的印象奇妙地、令人怀念地袭上心头,烙在我心上。

不久,阿姨家那白色的墙壁隐现于树丛间,当看见亮着小小的一点灯光的窗户时,我不由松了一口气。阿姨果然在家里。我站在房子前面,推开挂着许多闪着幽光的水滴的锈蚀的铁门,接着按响了门铃。我感到有些紧张,片刻后,耳朵里听到里侧传来慢慢走近的脚步声。阿姨站在门背后问道:“是哪一位?”“是我,弥生。”我说道,门随即打开了。“哇!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阿姨一见我就这么说道,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那大大的眼眸深邃而清澈,端正的浅色双唇描绘出亲切的笑容——我注视着她的眼眸和嘴唇,感到恍如在梦中。“对不起,突然打搅你,我已经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说着,我“嗨哟”一声把手提包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哦!电话,我听到电话铃在响……最后因为怕烦……对不起啊!”阿姨说着,看着我的手提包笑了。“快进屋啊!怎么,你是旅行回来?”“嗯,只是离开一下罢了。我想在你这里住几天,尽量不打搅你。”我说道。“呀,是离家出走!”

阿姨眼睛瞪得圆圆地说道。那如呢喃细语一般的声音里像是带着些为难,但我的心里某处却有足够的自信与把握,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这个人一定会让我住下,我们俩的关系绝对是很好的。“……不行?”我平静地向她确认道。“当然可以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知道这里有房间空着吧,只要你愿意,你就来住啊。”阿姨开始时眼神有些呆然若失,后来语气变得很明快,“快进屋,要被雨淋湿了。”

接着,她把我领进房子里。

那天夜里,雨声低沉,夜色浓重。进屋时被随手关上的房门之中有一片静谧的空间。阿姨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走廊朝厨房走去,在古旧的大炉灶上烧开水,为我沏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红茶。她穿着白色睡衣的背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身影。阿姨什么也没有问我。茶水的馨香弥漫了整个屋子。我把肘支在桌子上,突然想到“我只是想再一次来这里看一下罢了”。一种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一切的确信随随便便地就进入了脑海。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不可思议,我高兴极了,得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只要来这里就感到满足了。

随后,我当真是久违地听到了阿姨弹钢琴。和以前完全一样,是轻柔的音色。一个阴霾的下午,从二楼阿姨的房间里流淌出优美的乐曲。我从厨房的窗口默默注视着乐曲在院子的树丛间穿梭,柔柔地消失进灰色的天空。我在那段日子里才第一次知道,“声音”这东西,有的时候是肉眼看得见的。不!那时,我眺望着的是某种更值得怀恋的景致。那优美的旋律唤醒我甜蜜的情感,一种仿佛在遥远的过去总是这样注视着声音的情感。我闭上眼睛,侧耳聆听,恍若置身于绿色的海底。整个世界好像闪耀着明亮的绿光。水流清透舒缓,好像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像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我有了一种哀愁的预感,仿佛自己将一个人独自走到天黑,就那样迷失在远方的潮流里。

这是我十九岁那年初夏的一个故事。☆

那个星期天,我还赖在床上睡着。母亲一早就在院子里打理盆栽。父亲被母亲喊去帮忙,他时而大声说笑,时而抱怨什么,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如果我现在起床的话,母亲一定也会把我喊去院子里帮忙的,于是父亲就会像遇到救星一样溜到哪个地方去,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这么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家改建后焕然一新,我们搬到新家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头脑里一下子拐不过弯来,还会吓上一跳。房间里仍弥漫着崭新的涂料和白木的气味,微微有一种疏远的感觉。自从搬家以后,我一直有些忧郁,好像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某种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旋转着,却又想不起来……我怎么也无法从头脑里抹去那样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幼年时期的记忆。我的内心里,我的相册里,全然没有。

这的确是很不正常的,但是那种反常已经完全融入日常生活里,人一般总是面对未来,所以渐渐地我也就淡忘了。

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小我一岁的弟弟哲生。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明亮的世界,就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出现的中产家庭那样,洋溢着幸福。父亲婚前在一家企业里当医生,结识了当护士的母亲,两人结了婚。家里永远洋溢着有节制的活泼气氛,桌上一年四季都放着鲜花,家里有自制的果酱、咸菜,还有烫好的衣服、高尔夫球具、上等酿酒。母亲非常勤快,一刻都闲不住,她总是那么开开心心地收拾家里,养育我和哲生。我还有一个以健康的心态保护着家庭的父亲。我永远都是一个幸福的女儿,然而不知为什么,有时我偏偏会胡思乱想。“不单单是童年时代的记忆,我还把什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

有时吃着晚饭或看着电视的时候,父母常常会不经意地谈起我和哲生小时候的事情,都是些愉快的回忆……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狮子,摔倒时把嘴唇磕破流了很多血而号啕大哭,我经常把哲生惹哭……父亲和母亲说话时语气平和,笑脸中没有丝毫阴影,我和哲生一起听着,一边开怀大笑。

但是,心底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闪烁着光亮。还欠缺些什么,应该还有什么——我这么感觉到。这也许纯粹是我胡思乱想。童年时的记忆,大部分人都会极其正常地忘掉。尽管如此——皓月当空的夜里,当我站在屋子外,有时却会坐立不安起来。每当站在风中,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时,一些令我无限怀恋的记忆便会呼之欲出。记忆的确已经探出了头,但再一凝神回想,却已不知不觉消失。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为了改建房子,我们在外面租房子住了一段时间。自从在那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小事件以后,这个疑问便越来越强烈地勒紧了我的胸口。“弥生!该起床啦,已经快到中午啦。”

楼梯下传来父亲的喊声。无奈,我只好起床下楼。父亲正在门口把拖鞋换成运动鞋。“怎么回事啊!原来是自己想要溜走,硬把我喊起来当替死鬼。”我埋怨着。“硬拉你起床也好,什么也好,都已经中午了呀!我已经帮着做过一些了,下面就拜托你了。”

父亲笑着。也许是头发覆盖着前额的缘故,星期天父亲总是显得很年轻。“出去散步?”“嗯,我溜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父亲说完就出去了。近来他非常喜欢散步,不久将会养一条小狗来做伴。听说是某个国家的、可以养得很高大的品种。家里人都很乐意养一条那样的狗。

我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站在面对院子的大窗户跟前,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母亲戴着手套神情专注地移种庭院树的身影。

我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面包,开始吃已经迟到的早餐。睡得过了头,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厨房里铺着木地板的地方,哲生正全神贯注地用锯子锯木板。“吵死了,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走近哲生。地上铺了报纸,报纸上叠着几块木板,边上放着油漆罐。哲生“嘎嘎”地锯着木板。“我在搭建狗屋呀!”哲生说着,用下巴示意脚边撒满木屑的设计图。“人家送的不是一条小狗吗?”我捡起设计图,见狗屋建得很大,很觉吃惊。“会长到那么高的。”哲生说着,又埋头锯起木板来。“再说‘大能兼小’是吧。”我笑了。“你真聪明,弥生。”

他头也不抬,笑着说道。阳光照着他的手,我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弟弟。本来就没几个人会讨厌他。哲生就是这样一个乖小孩。我们从小就很投契,作为姐弟俩,我们和睦得让人不敢相信。我表面上没将他当回事,但心底里对他非常尊重,因为他总是以一种纯真的热情对待事物。他天生具有一种不愿暴露自己软弱的顽强和开朗,无论对什么都能不知畏惧地勇往直前。现在他读高三,将要参加高考,但我们都用不着为他担忧。他高高兴兴地买回一大堆习题集,做游戏似的做完一本又一本。对他来说,考上与实力相符的大学,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烦恼的时候就动动手。我一直就很羡慕他。他非常单纯,有时也很天真,但他是一名特别的少年。父母亲和亲戚们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有人生而拥有高洁的心灵,如果有人具有高尚的品格,那这个人就是哲生。“弥生,把卷尺递给我。”哲生对我说。“好嘞。”

我从报纸堆底下找出卷尺递给他。“怎么,你还没有从失恋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星期天还在家里闲荡着?”哲生说道。

哲生的朋友对我一见钟情,不久前我刚和那个男孩分手。“哪里啊!我只是闲着没事。那件事我早已经忘掉了。”我说着,一边帮他压着卷尺另一端。“嘿……”哲生说着用万能笔在木板上画记号,“哦,听说那家伙已经搬家了,这就没辙了吧。你们没有办法交往下去。”“是啊,他搬九州去了。”

我说道。我们只约会过两三次,又不是有多么深的好感才交往的,所以分手时也没有多少牵挂,不过这些我都没有对哲生详细说。但是哲生却很在意,因为对方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有些过意不去,我感觉得到他内心里的这份牵念。在下午的阳光中,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带着些许狡黠、甜蜜而奇妙的幸福。我想着永远不要道破,永远得到他的安慰。“哲生,你真行啊。”“行什么?”“盖狗屋。我绝对画不出狗屋的设计图的,连想都不敢想。”“一旦把狗领来,不会也会了。否则这么麻烦的事,我根本不会想得到。”哲生指着并排放着的木板说。“那倒也是。”

哲生开始拉锯,我的话被那刺耳的声音淹没了。我站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院子里。“弥生,快来帮帮忙。”

妈妈一见我就招呼我过去帮忙。草坪已经修整得很整洁,呼吸着倾泻而来的阳光。母亲正在掘一个坑,准备把树从大花盆里移植过去。“好啊好啊。”

我答应着朝母亲走去。母亲擦着汗笑着说:“说要放一间狗屋,所以院子里的树木也要重新布局呢。”“房子修整过以后,院子好像也焕然一新了。”我说。

温煦而透明的阳光照在房子新漆的浅褐色外墙上。经母亲的手整理以后,院子里的树木宛如施过魔法一般各得其所开始呼吸起来。母亲从花盆里取出树木,细心地剥去树木根部的泥土,手上和脸上沾满泥土,劳动时她那白皙的面颊显得是那样愉快。我一边拔着杂草,一边望着远处窗玻璃背后、正在房子里搭建狗屋的哲生。看他那副神情,做得真是很认真啊!“这孩子,从早晨七点起就这么认真地在搭建狗屋了。”母亲见我望着哲生,便说道。“小狗都还没有到呢。”我笑了。“的确,等到了以后再搭就太迟了。”

母亲也笑了。哲生不知道我们俩在院子里看着他,依然埋头锯着木板、敲着钉子。正因为听不见他干活的声音,所以他的神态就像是画中的一幅美景,我和母亲站在散发着全新气息的草坪上,久久地注视着他。“这天气很古怪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转阴。”

母亲抬头望着天空。的确,那天下午的天空呈现着奇异的色彩,发光的云彩层层叠叠,倾泻下来的金黄色的光时而忽地变得阴郁,使草坪变成暗绿色。“现在是梅雨季节呀。”

我说着又开始干起活来。房子空着的那段时间里,院子里杂草疯长。这种简单的作业可以让人全身心地投入。不久,雨滴突然稀稀拉拉地掉在敏捷劳作着的手上。“呀,你父亲出去时没有带伞,没关系吧。”

不远处母亲继续在给树木挪地方,她说着站起身来。从亮晃晃的天空中倾倒而下的大颗雨珠,使母亲的表情显得非常不安。“马上就会停的。”我安慰道。“到这里来避一会儿雨,会淋湿的!”

母亲蹲在一棵茂密低矮的树下向我招手。雨着实下得越来越猛烈,一眨眼工夫天空也被一层暗淡的灰色覆盖了。我跑去躲到母亲身边。我们弯腰蹲在绿叶底下,躲避雷阵雨一般浇淋地面的雨滴。哲生在房子里吃惊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向我们挥了挥手。“呀!头发全淋湿了。”我说道。“弥生,有件事想问问你……”母亲一本正经地喊着我的名字,却并没有转过脸来看着我。“什么事啊?”我望着母亲。母亲望着我的目光中稍稍流露出犹豫。这是她为某件事担忧时的神情。哲生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因为过度劳累而倒下的时候,母亲都是用这样的表情呼唤我的名字。每次我都会感到一阵奇特的心虚,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母亲。我以一种仿佛被悠远而无声的家族史所吞没的心情,等着听母亲下面的话。“弥生,待在那边房子里的时候,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怪事?”母亲问。“你说那边的房子,就是指上次我们租的房子?”我惊讶地问,“没、没什么特别的呀!”“你在骗我吧。你一直怪怪的,很没生气的样子。搬到这里来以后,也一直无精打采的。还有那天晚上……你在洗澡的时候还大声喊叫起来,你还记得吗?”“那是因为洗澡水里漂着一条鼻涕虫……”我想掩饰过去,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自圆其说。“你在说谎。你这个人会害怕鼻涕虫吗?从那以后,你就变得有些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直言不讳地问。天空乌云密布,光和灰色构成离奇的花纹,漏下倾盆大雨。草坪被雨淋湿后渐渐呈现出浓郁的绿色。“嗯,其实吧,我……”我狠狠心说道,“我看见幽灵了。”“幽灵?”母亲脸色陡变,望着我。“嗯。是的。好像幽灵似的东西。”我说道。

……房子改建期间,我们在隔壁镇上靠近车站的小巷里,借住一间快被拆掉的破房子。说起来,原本是因为春天里哲生的房间漏雨厉害,怕影响他考试复习,一家人说起翻修屋顶的话题,不知不觉地发展成了全面改建,所以仓促间我们只能找到这样一间破房子临时应急。反正也就两三个月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能够应付过去,于是四个人就慌忙搬过去住了。

但是,那房子也太可怕了。一幢平房,只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而且浴室设在房子的正中央。也许里面的房间是后来补建的,但房子的结构也太离奇了,无论从里面的房间去哪个房间都必须经过浴室。而且整个浴室就是一件古董,旧瓷砖不是褪色就是脱落,还有缝隙,风从外面咻咻地钻进来,最要命的是还漏水。所以洗澡时必须四个人紧接着洗,否则浴池里的洗澡水会漏光。当然,如此不方便的生活也是很新鲜的。整个家庭的情感反而变得更为密切,大家都乐在其中。☆

那天,我走进这个“漏水浴池”。那是五月的一个冷飕飕的夜晚。

记得是夜里九点多一点。窗户微微开启着一条隙缝,散发着初夏气息的夜风从那里吹进来。我静静地泡在浴池里发呆,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宛如小河流淌过漂亮的院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浴池里的水从瓷砖的裂缝里一点点渗漏出去的声音。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声音,听着觉得很舒心。

这间浴室好像有一条很大的裂缝通向外面,常有蚂蚁、蜗牛在浴室里爬来爬去,或烫死在浴池里。开始心里还觉得很恶心,并因此害怕得差点大叫大嚷起来,后来就习惯了。

在没有灯罩的灯泡照明之下,我神思恍惚地注视着发暗的瓷砖的镶嵌图案。在升腾的热气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要想起什么。

如果我这样描述当时的感觉,我想人们应该都能够听懂。

猛然感觉到胸腔内一阵骚动。我仿佛眼看要知道什么了。我预感到马上将会发现什么……这是一种有些哀伤的感觉,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莫名。马上就会降临的事情将颠覆我原有的一切……而心情一旦变得这样,我的头脑里就会一下子被“往事眼看就要浮现出来”这句话塞满,这又是为什么呢?

别人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想起已经忘却的事情时,也是这样的吗?——我躺在洗澡水里怔怔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有件东西碰到我的背。是一样硬硬的、漂在水面上的大东西。“嗯?”我回过头,背后却什么也没有,只见清澈的洗澡水在晃动。我侧耳细听,依然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到底是什么……我这么想着又把脑袋转回来时,顿时有一种难以忍受的讨厌之感。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明明很热却冒起了鸡皮疙瘩,我恨不得马上离开。但我赤身裸体毫无防备,不宜挪动身体,头脑的中心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大叫恐怖。

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什么东西再次碰到我僵硬的后背。我再次悄悄转过身去,这下那东西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眼前了。

那是一只玩具鸭子。

是一只浮在浴池或游泳池里玩的橡皮鸭子,居然是红身子黄嘴巴!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没有的东西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这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有一种恐惧从脚底涌上来。我霍地站起来,大叫一声“呀”,慌不择路地跨出浴池。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恍若从铁链里猛地挣脱出来似的。

母亲在厨房里听到我的声音,一把推开浴室的门,问:“怎么了!”

我喘了一口气,再次朝浴池里望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剧烈地摇晃着,还有潺潺的漏水声……“没怎么!”我回答道。我一走出浴室便回到房间趴在床上,胸口还在咚咚地跳着。

一阵浅浅的睡意随之而来。蒙眬中,我做了一个不像是梦的、感觉离奇的怪梦。

在梦中,我变成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杀害了一个婴儿。呀!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厌恶的感觉。那些感觉始终都只是一些碎片,然而却散发着现实的气息。

盛夏的中午时分,我站在那间浴室里。浴室里洒满炽热而耀眼的阳光。看起来窗玻璃和瓷砖都是新的,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穿着拖鞋,但我对这双拖鞋完全没有印象,色彩搭配得像国际象棋那样可笑。拖鞋踩在板条式地板上那黏糊糊的感觉,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脖颈上冷汗涔涔,发型是从未剪过的短发。我用双手将号啕不止的婴儿发了疯似的按进浴池的水里。

婴儿的重量、微弱的抵抗、仰望着我的目光,我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我口干舌燥,一阵晕眩。阳光十分刺眼,传来轻轻的流水声。我发现放在脚边的小脸盆里,有一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玩具鸭。

——这时,我醒了。☆

我第一次把那场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对这件事,我一直噤若寒蝉。晴日当头却下着雨,每次抬头望天空,阳光都直刺我的眼睛。在向母亲诉说的过程中,即使最忘情的时候,我依然觉得有些轻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而且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希望能把它忘了。“可是,这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是吗?你是把它当真了?”母亲神情认真地说道。母亲始终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会倾听小孩说话的人。“嗯。因为我已经调查过了。”我说道,声音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我到房东那里打听过了,后来我又去图书馆查阅报纸,还复印下来了。说那间房子里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一名女招待被丈夫抛弃,精神有些异常,把婴儿杀了。日期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样,是夏天,八月份。”“是吗?……”母亲不说话了,陷入了沉思。

我问:“妈妈,类似的事情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吗?”“怎么说?”母亲随即反问我。

我看着母亲,她的眼眸变得黯淡,让我心里生痛。“我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啊。”

这是一次有些多此一举的对话。这一点我很清楚。宛若在孤寂的黑夜里走钢丝,在黑暗中只能看见白色的钢索和自己的脚,尽管心中发怵,却只能往前走。我低下头定定地注视脚下的草坪。“……你吧,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啊。当时我经常找那方面的书来看,就是超感觉啊、预知啊这类的书。你父亲这个人不太相信这些,所以他也不来搭理我。还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吧,每次电话铃响起,都会说出对方的名字。就连不认识的人打来,你都会说出他的名字,什么‘好像是山本先生’,什么‘是爸爸公司里的人’。而且几乎都被你说中呢。还有,某个地方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你不知为什么也能(2)感应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去七里滨的时候,你说‘以前人们在这里打过仗’。我吓了一跳。还有,在曾经发生过事故的现场,或有人自杀过的岔道口,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却害怕得不肯走近。很厉害吧?你自己已经不记得了……还有,你父亲半夜里和我大吵了一架,你在二楼睡得很熟,我们吵架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也是有说有笑的,但早饭后你去我们的房间,会说:‘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吧?’你一直都是那样,所以我们还带着你到处找医院做检查,还请教了很多专家。医生说,随着年龄的长大,这些现象会渐渐消失的。”“是吗?”那些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是啊,那时的你,即使站在边上看着,都觉得非常特别啊。不过呢,一次性比别人感知到更多的东西,嗯——小时候是能够办到的吧。因为小孩子或多或少都是那样的。只是再怎么认为那是一种才能,我和你父亲都没有想过要将你培养成那样的人,就是上电视表演预知能力的那个克鲁瓦塞特或者能拧弯匙子的少年。我们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而且,如果在像小时候那样受到制约的精神里还保留着那种能力,如果长大以后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而到处发挥的话,这种人就要花费很多时间用来控制自己,要不无论如何都得去医院治病,只能是这两者之一,你能明白吗?那时候我们就担心这一点,不知道商量了多少次。”“……嗯,我很明白。”我说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担心的问题是,以后还会因为什么事情引发神经过敏。现在我还说不清是什么,可要再次受到残留在杀人现场的怨气之类的刺激的话,我再也不可能产生感应了。”“听你这么说,想想也真是的。”母亲终于流露出释然的笑容,“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房子也已经是新的,快忘了吧。”“嗯,我也这么想。”

我发自内心地直点头。我重又感到震惊,因为我有着太多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地方。有着太多记不住的东西,有着太多被隐匿的领域。雨停了,阳光立即洒满了大地,院子里一片光明,好像从来就没有下过雨一样。我们又开始整理院子。

我现在才清楚地领悟到,那个下了一场太阳雨的下午是一道重要的分界线。那天是星期天,全家人像平常一样,在家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是普通而又平静的一天。

尽管如此,某种巨大的变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我觉得那一天非常值得珍惜,然而当时我却分明看见一个幻影在自己头脑深处冷不丁一闪而过。那简直就好像八厘米旧电影胶片旋转着远去,却又作为一种无可替代的宝贵东西,紧紧地压迫着我的胸口,毫不理会我的惊讶,一闪一闪地映现着。

其中之一是手。一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拿着剪子在修剪花。那只手不是母亲的手,更纤细,戴着镶有绿宝石的戒指。

另一个幻影,是一对夫妇愉快散步的背影。其中的女性,无疑就是刚才幻影里出现的那只手的主人。

那些情景在与眼前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清晰地不停移动着。我屏住气,希望能将那些流逝而去的幻影留驻在心里,哪怕些微也好。我感觉一瞬间就好像在车窗里望着窗外后退而去的最美好的景色,而且其中最长久、也最有印象的,就是有关“姐姐”的幻影。

那个女孩还很小,头发分梳在两边。奇怪的是她长着一张带大人味的脸,正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站在深绿色的池塘边,穿着一双与灰色石板反差明显的红色拖鞋,蹙着眉喊我的名字——“弥生。”

她的嗓音很甜美。温煦的风儿吹拂着她的头发。她那令人怀恋的侧脸一动也不动,一双孤寂的眼眸望着阴霾的天空。我也抬头望着远处被风吹着快速流动的云。“弥生,听说台风要来了。”

她说道。而且,那时我才清晰地想起这个陌生的年幼的她是“姐姐”。我没有回答,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她注视着我,微微笑着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睡在窗户边上看暴风雨吧!”☆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阳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冰冻过的高档日本酒。在梅雨季节里雨停的时候,天上星星繁多。

我的新房间虽然空间狭小,却有一个阳台,光这一点就让我不胜欢喜。无论冬夏,我都非常喜欢户外。

但是因为太逼仄,我弓着身子挤坐着。为了固定身体,我把窗户关紧,双脚放在空调的外机上,脚底板紧紧抵着水泥墙,整个身子一动也不能动。我就这样在局促的感觉中望着高高的栏杆对面的星空。凉风吹拂我的面颊,非常惬意。我全身心地、就连指甲都沉浸在六月甘美的凉爽里。吸入肺腑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昏昏欲睡。每一颗星星都在不停地闪烁着。

我感到茫然。

我以前就常常离家出走。想集中思考某件事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有去没有家人时刻留意着、不需要寒暄的地方,我才能平静下来。

不过,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小孩的游戏。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换个地方静静地思考过一些事情,然后乖乖地、战战兢兢地回家,父母即使开始时会瞪着眼骂我几句,不久也会对我喜笑颜开。永远都是这样。现在我才第一次打从心底里痛切地感觉到,所谓的离家出走,是有家可归的人才做的事……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的感觉有些不一样。我踌躇再三。在往旅行包里装东西的时候,好几次停下手来。这次出走,会引发什么大的事情,即使回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所有的一切了。

我对此确信不疑。

家肯定在这里,像以前那样离家几天后回来,表面上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不知为何,我会有那样的感觉。每次回味这种感觉,父亲那高大的背影和母亲的笑脸就会不时刺痛我的胸口。我在行李堆前陷入了沉思。

哲生,会让我更加牵挂。

他每次带着明亮的眼睛神情无邪地来到我面前时,我都会涌出一股强烈的情感,我不愿意失去这一切的一丝一毫,我不想生命中缺少他。

这时,隔着窗玻璃听到有人敲我房门的声音。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开门,但因为醉了,再加上地方狭窄,我一动都不能动,我嫌麻烦,就直起嗓子嚷道:“进来吧!”

我自己还在屋子外面,根本用不着“请进”,但简直就像在电影里一样,在感觉遥远的屋子里,房门“咔嗒”一声猛地打开,哲生径直闯了进来。他毫无顾忌地走到我身边,说:“你在干什么?就好像肚子朝天、胖得挤满水池的大娃娃鱼一样。”

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听着有些模糊。哲生穿着灰色雪纺T恤衫,配一条牛仔裤,光脚站在我的房间里,一只手上像平常一样拿着一本薄薄的试题集,背挺得笔直,用平素那双清澈得可怕的目光望着我。

……别的地方还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无论怎么冥思苦想,这种事都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不可能的。但假如真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脑海里有关孩提时代的记忆是那样地模模糊糊,也同样令人称奇。最重要的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时闪烁着强烈的火花,向我诉说着“真实”。这种直觉很准。就算希望它不准,也不可能不准。

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我希望哲生来救我。我希望他用那率直的目光和充满着自信的语气对我说:“那种事,不要去管它,把它忘掉!”我感到懊悔,如果真的能忘得干干净净让心情舒展的话,那是最好的了……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而是伸出一只手,使劲打开通向房间的窗户。我只是觉得晚上这窗玻璃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是打开吧。“什么事?”我问,坐着没动。“没什么,胶带在你这里吧?我想借用一下。”哲生说。“就放在桌子上。”“你在干什么?怪模怪样的。”“我总觉得在屋子外头心里爽快些。”“阳台会很高兴的呀!”

哲生“嘻嘻”地笑着。他的声音穿过黑暗,简直就像闪烁着亮光的道路那样,鲜明地充满着夜空。他的声音带着能让人听着释然的音调。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哲生非常喜欢我的缘故。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也非常喜欢他。“嗯,哲生,夜晚很美吧。”

我醉了。我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他说,临了却用玩笑的语气对他这么说道。

哲生倒没有嘲笑我,说不知道你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他还是一脸认真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拿起胶带走出了房间。

他说:“因为夜里空气清新嘛。”

这句话带着甜蜜的余韵,缓缓地渗透进我的胸中。

从很早以前起,哲生就常常在晚上被人喊出去。

有时是女孩来喊他,有时是他那帮哥们。哲生有很多朋友。他接到电话一离开家,我就会猝然觉得家里很冷寂。那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等待”的孤单。当家里一旦失去了哲生纤长的手足、脚步声、背影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风景,我立刻就会觉得百无聊赖。即使像平时那样有说有笑,或打电话,或看电视,一颗心还是会不可思议地下意识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尤其是有什么伤心事的日子里,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只要听到哲生回家打开房门、上楼梯的声音传过来,我就会一下子放下心来。我用不着走出房间迎上前去,我把哲生发出的声响当做摇篮曲,听着他的声音安然入睡。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感到寂寞,夜里一个人独处时,我常常会感到无法自拔的无助,只能说是一种异常强烈的伤感,而且唯有哲生能够驱散我心头的孤寂。有哲生在身边,我无论多么哀伤,都不会出事。不过偶尔我还是会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忆起什么,这时我就会沉溺其中无力自拔,如同来自远方的流浪者,在初来乍到的地方,无法感受到能长久居住下去的那种安定。

一天夜里,有一个电话打给哲生。电话是我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嘿嘿!又是来喊他出去的。我心里想。他就读的学校因为三教九流的人特别多,所以在附近一带非常有名。

可是,这可不是我当姐姐的可以多管的闲事。哲生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我对着二楼大声喊道:“你的电话!”哲生打开房门走出来。在他“咚咚”走下楼梯来的几秒钟内,我抬头看见他那副惘然若失的眼神,突然就不愿意让他出去了。这样的情感在看到他之前还完全没有。我把听筒递给他,我不愿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阴影。要说那种感觉之强烈,简直到了令人晕眩的程度,刹那间,我直感觉自己将要化成碎片。

我默默地把听筒交给他,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不多一会儿,我听到哲生开门出去的声音。

我只是感到心里怪怪的。

在这之前,不管哲生是在外面过夜,还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我都只是表现出一般性的关心。但是那天晚上,在那个初夏幽静的黑夜里,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为他担心了。那时,我从窗口望出去的月亮的身影和那夜的气息是如此的诡异。尤其是我把听筒交给他,他望着我的眼睛时,两人之间有了一种相通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那仅仅是一瞬间,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生动而神秘的影像。

我在房间里等着哲生回来。我竖起耳朵倾听着时钟发出硬硬的声音冷冷地销蚀着时间。开始时我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看漫画做做习题来消磨时间,后来实在坐不住了,就站到窗边,俯瞰着黑暗的窗外,呆呆地等候哲生回家。

至于此后事态的发展,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哲生的去向,我一无所知。回家的路有三条。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换好衣服,打开了房门。无形的晚风在街道里穿梭,远处传来风的呼啸声。院子里树木的剪影不停摇晃,哗哗哗地喧闹,再过去看得见父母房间里的灯,他们还没有睡下。我顾不得这些,向着黑夜里漆黑的沥青路跨出了一步。我专注地搜寻哲生。拐过好几个街角,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我感觉到残留在头脑角落里的冷静的、“我为什么为了弟弟在夜路上奔走”的情绪消融在黑暗里。之后我只是像一个迷了路的幼童一样,只剩下一门心思寻找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我在熟悉的街道上彷徨,心里想,这简直像是恋爱。

在离家很远的街角冷不防遇见哲生的一瞬间,那样的“恋爱”戛然而止。“喂,哲生!你从哪里回来?”我俨然一副姐姐的声音,异常平静。“怎么是你,你在散步?”

哲生问,一副颇感惊讶的表情。见他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松了口气。“你打架了吧?”我笑着。“你怎么知道?”他笑了,“这事常有啊,这不是好事情。”“天才总是招人嫉妒的。”

我说道。我们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说话。“我肚子饿了。感觉不是滋味,去吃点什么东西吧。”哲生说道。“在哪里打架?”“神社。还没有打起来。来了几个俗称‘学长’的家伙,说了一堆屁话,所以我们把他们推开就回家了。就这些。”“是吗。”

我不知道已经是高中生的哲生平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们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安静地、缓慢地走着,简直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深处。

我们走进了车站前的麦当劳,我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就由哲生付了钱。我们俩点了很多东西,拼命吃着。那种快乐异乎寻常,我真想永远这样玩乐下去。

离开麦当劳,哲生笑着说:“凭什么我遇上倒霉事还要花钱请客?真是祸不单行。”“回家后我还给你啊。”我也笑了。“不过,吃饱了以后,感觉就好多了。”哲生抬头望着天空说道。“这不是很好吗?”

我说道。回到同一个家里的感觉非常美好。视野十分清晰,好像伸手可以触摸远处穿梭来去的风儿。车站前人影稀疏,各处商店里的灯光点缀着黑夜,好像刚过完节一样。

从孩提时代起,每次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比如全家人一起种植的树木被台风连根拔起,或近亲去世,这样的时候,我们俩就会有心有灵犀之感。这天晚上,我们无意中共同拥有与那种感觉相似的某种感应。“今天,你没有感觉到黑夜特别迷人吗?灯火的感觉,这些是不是都和平时不一样?”

哲生忽然说道。我也有着这样的感觉。天空一片漆黑,户外的空气简直像被擦过的镜子那样映照着街道。“嗯,我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我的确是这样说的,“肯定是空气清澄的缘故吧,今天晚上。”

哲生离开房间、房门“啪”地关上的一瞬间,不安的情绪就像化学反应一样切切实实地涌上我心头。我真想从阳台站起身,追上去到他房里听他说话。

但是,最终我没有那么做。

我依然坐着,抬头仰望着夜空。

而且,翌日的雨夜,我断然离家出走。☆

阿姨很喜欢看《13号星期五》系列,那天晚上也从附近的录像带出租店里借了几盘《13号星期五》的电影回来,躺在地板上兴味盎然地观看着。

我问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电影,阿姨想了想,说:“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出场,就不感到寂寞了。”我进行了推理。也许是因为影片中的贾森?还是因为阿姨感到寂寞?

我们吃了一大堆布丁,感到心满意足。阿姨什么菜都不会做,却经常做布丁吃。做在很大的大碗里,吃的时候用小瓷羹舀。夜晚房间里灯光明亮,布丁的香味弥漫在每个角落。那天夜里晚饭是我做的,但装布丁的碗比主菜盘子大了许多。

阿姨穿着浴袍,头发没吹干就躺在地板上。看到恐怖的场景她就冷不防地探起身子靠近电视机,等高潮过后又躺倒在地板上。还不时用浴巾揉着湿头发,要不就是哈欠连天或打个喷嚏。我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画面里临终的惨烈叫声和阿姨的这些动作形成鲜明对照,令人感到更加有趣。

我在阿姨家已经住了一段日子。时间完全静止了,除了去学校之外,我几乎都在那房子里度过。在每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仔细观察阿姨的言行举止,我开始真正地注意到,阿姨拨开刘海露出前额时那眉毛的感觉、目光严厉的侧脸,还有脸低俯时的模样,都和我那天看见过的幻影中的少女非常相似。“不行,自欺欺人解决不了问题。我就是明明知道这些,才来这里住的。来了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让自己承认这一点。

因为阿姨太不在意了,所以我也就顺其自然。我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或是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使我们分开居住的。我希望那些在不经意中轻轻叩响我记忆的片断能够保留尽可能长的时间。

我一边和阿姨一起看着电影,一边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来这里以后,我常常这副样子一觉睡到天明。在这个房间里,看来真的哪里都可以睡,睡着了,阿姨会轻轻地替我盖上被子。

虽然睡意蒙眬,我还是感觉到了电话铃在响。在我朦胧而迟钝的意识里,电话铃声就像挂在远处窗口鸣响的风铃一样。我缓缓地苏醒,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阿姨纤细的手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啊,呃,是的。嗯,一直都在啊,很好的。没关系。嗯……”

察觉打电话来的人是母亲的一瞬间,我马上又装作熟睡的样子。我感觉到阿姨朝我瞥了一眼。电话还在继续。“……不是的,我没有那样的打算。你别误会,不是那么回事啊!……就算有一段这样的时光也无妨吧。她自己如果想回去,我马上就会让她回家的。她已经不是孩子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不用像个傻瓜似的瞎操心。我怎么可能有那种打算呢?你明明知道的……”

阿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轻轻传入我的耳中,非常虚幻。夜里的电话总是显得有些寂寥。事实真相总是让人感到哀伤。在梦幻和现实的缝隙间,我以孩子般天真的心态恍恍惚惚地听着。

养育我长大的父亲和母亲,哲生手臂的形状,还有那曾经瞬间闪现在我记忆里的真正的父母。那优雅的背影,温软的手。名字已经不可能想起来。一切都已经非常遥远——阿姨和母亲毫无结果地交谈了一会儿以后,“嘀铃”一声挂断了电话。接着阿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独自又回到电影的世界里。我睡着了,阿姨想要守着我。我为此感到莫名的欢喜。阿姨很怕麻烦缠身,为了不卷入什么麻烦事,她甚至可以逃到天涯海角,但她并没有因为是母亲打来的电话而把唯一的妹妹摇醒。“弥生,喝些酒吧。”

阿姨说着催我起床。我一惊,睁开眼睛,时钟显示是深夜两点。我为自己居然瞌睡了近两个小时而感到吃惊。“嗯?什么?喝酒?”我用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说道。

阿姨用不悦的眼神看着我说:“电影结束了。我还一点儿也不想睡,明天我休息,弥生,喝点吧。”“好的,好的。”

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起床去厨房拿冰块。阿姨默默地从地板下面抽出威士忌和矿泉水。就连酒瓶放在地板上时发出的“咯咚咯咚”的声音,都令人快活。和这个年龄比我大这么多的人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了,无论夜里的黑暗,还是如同飘浮在空中的自己。说起来也真奇怪,在那个充满温馨的家里,我总是感到不安,但是这里的不稳定生活却令我觉得很充实。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这样生活着的错觉充盈着我的胸膺。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血缘”吗?

窗户敞开着,白色花边的窗帘在窗框上摇曳,院子里的树叶不时飘进来。远处的汽车声和警笛声乘着风儿隐隐约约地飘过来。父亲、母亲、哲生,今天晚上也是很愉快地在共进晚餐吗?如果我没有察觉到,阿姨也许一生都不会和我这样两个人住在一起吧?

在月光下,我这么想着。

这时,电话铃响了。

又是母亲打来的?大概阿姨也是这么想的,她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好像电话铃压根就没有响。阿姨堂而皇之地装作没听见,以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漆黑的黎明时分梦见闹钟在响似的。

电话铃亢奋地响了十次、二十次,无止境地搅动屋子里宁静的空气。

我已经丧失了像以前那样猜测打电话来的人是谁的能力,但还隐约感受得到某种信息。我闭上眼睛试着追溯信息的源头。我能感受到电话那头有着某种热情的影子。他怀着热恋那样的情愫紧紧握着话筒。我觉得自己熟识那个热情的面影,我闭着眼睛又仔细追溯着。稍稍有些冷漠、正直、值得信赖……“吵死了!”

阿姨说着终于拿起听筒。我猜测那个男人一定是阿姨的恋人,便轻手轻脚地想躲到厨房去。不料,阿姨喊住了我:“弥生!”

我吃惊地转过身去。阿姨把听筒递给我:“是你的。”

我走上前去,诚惶诚恐地接过听筒。“喂喂。”我试探着。“喂喂!”

哲生的声音传来,我恍然大悟:他已经察觉到出什么事了。因为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电话另一端的人,不知为什么,是在听鬼故事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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