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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8 04:2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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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茅捷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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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里十八号壹

外滩里十八号壹试读:

楔子

哐当哐当哐当,列车开始减速,铁轨与车轮发出摩擦声。

郑二白睁开眼睛,这一觉睡得真香甜,从山东境内一直睡到了江苏。

列车员摇着铃铛经过,吆喝着“苏州站快到了,苏州站快到了……”

此次赴上海,他是去投奔他哥哥郑一白的。郑一白在南市开了家诊所。兄弟俩一个学中医,一个学西医。半道上郑二白改学了中医,却没有急着开业,而是走南闯北做起了药贩子。“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他不想留在满洲当“顺民”,就跑到关内来了。

郑二白生于光绪十八年,今年刚好四十整。四十而不惑,当还在北平的他收到哥哥的来信,催促他来沪“与兄共营”,想想与其在北平自立门户,从零做起,还不如兄弟俩一块打理诊所,双手总比单手强嘛。

郑氏诊所就开在南市(又称沪南)一带的方浜(音:bang)路上,往东是城隍庙,往西是老西门。

郑二白只知道上海滩有租界和华界,具体怎么划分,一头雾水。后来才弄明白,租界是指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华界里,南市属于老城厢,即早年的上海县城。还有就是闸北、杨浦和虹口。需要指出的是,虹口名义上不属于租界,实际上被日本人控制,沦为“日租界”,驻沪日军的海军司令部就在虹口公园附近。上海滩一共爆发过两次淞沪战争,都是日本的海军陆战队率先越过虹口与闸北的交界处而打响第一枪的。

郑二白抵沪的日子是民国廿一年一月三十日。就在两天前,爆发了“一二八事变”又称“第一次淞沪抗战”。这事要撒开来写,够写几万字。简单点说:1931年日本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蒋介石坚持“攘外必先安内”,张学良奉命执行,数十万大军一枪不放退至关内,东三省沦陷。本来日本人只是试探,一看中国军队全是缩头乌龟,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起来,数月后又在上海挑起战端。

当时的闸北背靠公共租界,面朝虹口。二十八号夜里,一千五百名海军陆战队士兵越过南北走向的四川北路(旧称北四川路),在装甲车的掩护下,向青云路、天通庵路、横浜路、宝山路、虬江路和老靶子路(今天的武进路)这几条大致为东西走向的马路,发动多点进攻。

郑二白既没有参战,更没有拿枪,偏偏他的人生就在这一场战争中迎来了拐点。

风尘仆仆的郑二白才放下行李,就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烟火味,半空中纷纷扬扬,居然飘着纸灰。郑一白告诉他,日机轰炸,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全给炸毁了,大火烧了两天两夜,飞扬的纸灰顺着风从闸北飘到了南市。

东方图书馆的三楼是藏书楼,收藏了很多文献古籍。其中有一套宋版医书,比《本草纲目》还要早二百年,弥足珍贵。

郑二白一听就急了,哥,咱得去抢救那些古籍啊,哪怕刨出一页纸来也是积德!

哥俩还真就去了。

血淋淋的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让人肠子悔青的决定。

第一章:拿枪的女人最帅,做“牙医”的女人最拽

1

听说闸北那一片已经成了战场,而且打的是巷战,十九路军和日军犬牙交错。郑二白走南闯北,各地方言都会点(但沪语例外),日本话也能说几句。他灵机一动,弄来一套男式和服穿在里头,万一撞上日本兵,就冒充是日本侨民,蒙混过去。

进了闸北的地界,兄弟俩越往里走,越晕头转向。严格地说,这儿已经没有路了,到处是冒着烟的残墙断壁,远处时不时响起枪声。两人站着辨别方向,正巧一堵墙塌了,一块砖头不偏不倚击中郑一白的前额,血流如注。郑二白吓坏了,沿街有一间杂货铺,人去屋空,商品散落一地,郑二白拿了条崭新的白毛巾,替哥哥扎上。

出师不利,兄弟俩决定回去,结果一绕,迷路了。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们还真就遇上了鬼子兵!还好,就俩—— 一个是穿黄呢制服、头戴钢盔、打着绑腿,端着“三八大盖”的士兵;还有一个年轻人,穿件西装,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头上戴了顶战斗帽,没有携带武器,估计是翻译。

双方隔着一堵断墙遭遇的,你瞪我,我瞅你,对视了半天。

郑二白急中生智,用日语喊了一嗓子,意思是别开枪,我们是侨民,自己人的干活!还撩起长衫,给他们看里头的和服。对方好像松了口气,那名翻译模样的年轻人,也用日语告诉郑二白,他们的阵地就在那头,你们这样瞎走,很容易撞上中国军队的,跟我们来。

跟你们走?郑二白暗暗叫苦,有心不去,可走不掉了,翻译前头带路,那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跟在后头,有点押解的意思,把兄弟俩带到了一处阵地。

天通庵路的路口,用数百只沙包堆出一个巨型的阵地,让人联想到巴黎公社的街垒。预留给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孔高低不一,最高处士兵们需要踩在板凳上才能射击。相比那些“抗战剧”里,仅堆三五个沙包、士兵趴在地上的所谓工事,估计没等开战,长官就先把你毙了。为啥?豆腐渣工事!

战斗间隙,士兵们抓紧时间,有的补充弹药,有的啃馒头。郑二白仔细一看他们的装束,有点懵——灰色的军装、臂章上写着“19A”(部队番号),德式钢盔、中正步枪、清一色的木柄手榴弹。再看那名“日本兵”,三下五除二,把黄呢制服给扒了,那名翻译也摘下战斗帽扔在地上。兄弟俩面面相觑。怎么搞的?这、这是国军啊!

让他们猜中了,还真是国军——国民革命军19路军78师156旅第6团。1931年蒋介石和胡汉民、汪精卫失和,险些开战,后宁粤议和,十九路军从江西“剿匪”前线调往上海。掐指算来,到上海仅两个多月。

这片阵地的指挥官是一位姓韩的连长。两天两夜没合眼的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削瘦的国字脸上满是胡子茬,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正是他下令,去抓一名俘虏来。那个穿西服、挂相机的年轻人姓关,叫关贰铭,是《申报》的战地记者。因为会说日语,自告奋勇帮着士兵去抓俘虏。“报告!抓到两个日本侨民!”“侨民?”韩连长气不打一处来,“准是给鬼子带路的!妈了个蛋,在闸北打巷战,他们对每一条弄堂都了如指掌,吃亏的倒是我们……押上来!”

兄弟俩被推上来,“误会!误会!”郑二白喊,“我们不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啊!”

郑一白也嚷:“我们是上海市民,我叫郑一白,这是我兄弟,他叫……”话音未落,郑二白的衣服就被士兵撕破了,露出里面的和服——

韩连长一看,扑哧乐了,小鬼子,狡猾狡猾的,跟我们使障眼法啊。

郑二白拼命解释,他们兄弟是百分之百的、血统纯正的中华民族啊!穿和服,那是因为怕撞上日本兵,打算冒充一下……

那名士兵喝道:“冒充?到底是中国人冒充日本人,还是日本人冒充中国人啊?刚才还对我说日语的!”“会说日语,就非得是日本人吗?中国人也能说日语啊!”郑二白指着那战地记者,“他不也说日语吗?”

郑一白嚷:我兄弟是东北那嘎达的,就是现在的满洲,那里有很多日本人,他就会说日语啊……

韩连长走到郑一白跟前,抡圆了一个大嘴巴,跟着一脚飞踹,郑一白仰面摔倒。韩连长怒骂:“狗日的,好好去照照镜子,再说你不是日本人!”

郑二白把哥哥扶起来,仔细一端详,心里凉半截——哥哥额头上扎了一条白毛巾,因为伤口不断有鲜血渗出,逐渐形成一块红色的图案,圆圆乎乎的,加上白毛巾衬底,一看就是面日本旗,真是邪门了。

郑二白赶紧把毛巾扯下来,把伤口露出来,给那位韩连长看。

郑一白说,自己在上海已经十年了,在南市开诊所,是中医,他们是来找东方图书馆抢救古籍善本的……他把商务印书馆遭轰炸的事一说,韩连长大笑起来,问周围的士兵:“你们信吗?打仗了,闸北的居民都往外跑,当了难民;他们倒好,大老远的往里跑,就为了一套书!还什么洞房……洞房图书馆,图书馆有叫‘洞房’的嘛!?”“连长,是东方,不是洞房。”士兵小声纠正。“管它叫什么!这里哪儿来的图书馆?他娘的只有战场,死人堆的地方!”

其实打头一眼,郑二白就觉得这位姓韩的连长有点面熟,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姓关的战地记者接过那条白毛巾仔细看了看,问郑一白:“你是上海人?”

郑一白忙点头。“日本浪人烧了三友实业社,到处都在抵制日货,你还用日本货?”

郑一白诧异,一看白毛巾的商标——铁锚牌。日本货!“九一八事变”后全国掀起抵制日货的浪潮,民族产业发达的上海更是走在前头——用国产的三角牌毛巾抵制铁锚牌毛巾;用无敌牌牙粉抵制金刚石牙粉;用天厨牌味精抵制味之素,用菊花牌蚊香抵制野猪牌蚊香……

关记者投来轻蔑的眼神:“就算你是上海人,也是个汉奸!”

唉,别提了,霉到根儿了!

老天爷又帮了一记倒忙——士兵从郑二白口袋里搜出一张纸,这是日本飞机撒的宣传单,全是中文,大意是告诫十九路军的官兵们,蒋介石不是真心打这场仗,他把心思都放在江西剿共上,你们又不是老蒋的嫡系部队,他拖欠你们数百万军饷,大冷的天连棉衣棉鞋这些起码的军需品都没有,别再替他卖命了……

这张蛊惑军心的传单是郑二白在杂货铺门口捡的,看完了理应随手一扔,居然鬼使神差揣进了口袋……唉,真是霉到根儿。

韩连长火冒三丈,又掴来一巴掌,怒斥:“你们不是来找书吗?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妈的,一对狗汉奸!拉下去,一块枪毙!”

兄弟俩愣了片刻,一齐跳脚喊:“冤哪!我们冤哪!我们比窦娥还冤哪!!”

这一蹦跶,郑二白的脑子像过电一样,刷一下,想起来了——2

那还是一年多前,民国十九年,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的中原大战激战正酣,这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军阀混战。郑二白俨然是“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收我的蛋”,骑着小毛驴,悠闲地行走在乡间田野,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收他的鸡蛋。

郑二白收的可不是普通鸡蛋,是公鸡蛋。

公鸡蛋??

科普一下:两个蛋黄并排,叫双黄蛋,这大家都知道。有一种特殊的双黄蛋,它不是并排,而是一个蛋黄套在另一个蛋黄里。然后外面的蛋黄变成小鸡仔,里头的蛋黄就留在小鸡仔的肚子里头,久而久之形成钙化,变得硬邦邦。

严格的说,这不是鸡蛋,而是畸蛋。畸形的畸。通常公鸡体内才有。

它比小核桃大点,比大核桃小点。别小看这么个玩意儿,敲开硬邦邦的外壳,里面有一种棉絮状的物质,褐色,略带潮湿,便是精华所在。这是一味滋阴壮阳的绝世好药,平均三百只公鸡里才能觅到一枚公鸡蛋,稀罕吧?

郑二白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一只公鸡打他眼前过,他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花钱跟农夫买下公鸡,现杀,取走那玩意儿,鸡不要了,还给农夫。谁不乐意?等于白捞一只大公鸡,炖上吧!

郑二白肩膀上挂一褡裢,里头装了十几颗公鸡蛋。这一趟跑得太值了……“站住!”

郑二白定睛一看,眼前站俩士兵。

袁世凯死后,北洋系军阀分裂,各路大帅的军服参差不齐,有仿日式的、仿德式的、仿英式的……五花八门。郑二白也闹不清这是谁的队伍,但人家端着枪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从毛驴背上下来,赔着笑脸说好话。

这个村里驻扎着一个营,营长姓韩。距这儿六七里外的小李庄,是团部。那时候架设电话不方便,多靠传令兵骑马。刚送来团长的命令,要韩部凌晨突袭小王庄,用敢死队,杀他个措手不及。

韩营长麾下有三个连,每个连挑十名精兵,组成三十人的敢死队,每人一把大刀片,不带长枪,腰里插一把装满子弹的驳壳枪,便于近战。韩营长前去训话,可一看,这群兵个个没精打采,蔫了吧唧——也难怪,三个月没领到军饷了。

这是敢死队,还是伤员队?

郑二白被押到营部,还有缴获的毛驴和褡裢。韩营长对褡裢里头硬邦邦一堆“核桃”产生了兴趣。郑二白没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韩营长叫来伙头兵,把褡裢扔给他,就照郑二白说的,敲开“核桃”壳,把里面那玩意儿和肉一块炖了,炖一大锅,给那群孬兵饱餐一顿,看看有没有效果!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郑二白尽管心疼,可不敢反对。

晚饭过后,就寝时间,本来安静的营房却炸了锅。那群蔫了吧唧的敢死队员,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上蹿下跳。有的光着膀子,噼噼啪啪拍打身上的肌肉,皮肤都拍红了;有的用脑袋撞墙,愣把土墙撞出一个凹瘪来;还有的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对天发出一阵阵嘶吼,跟笼里的困兽似的……

韩营长大喜,这公鸡蛋,太他娘的神奇了!

谁都知道,敢死队一旦冲出去,三个人里能有一个活着回来就不错了。韩营长打算做个战前动员,可能的话再挤两滴眼泪。可一看那些敢死队员,没长耳朵似的,继续亢奋,没人搭理。敢死队的队长姓刘,副官叫他过来,再一看,不对头,姓刘的家伙有点失控了,光着膀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挥舞大刀片,直奔韩营长而来……“不好!”副官大叫一声,掏出枪来,砰!那队长胸口中弹,当场就被打死了。

枪声一响,众人傻眼,场面才算控制住。

韩营长惊魂未定,质问郑二白:怎么回事!?

郑二白也糊涂,叫来伙头兵一问,这才知道,褡裢里十五个“核桃”全没了。郑二白哎唷一声,跳着脚嚎开了。按药理,一个公鸡蛋能煮一锅,早晚各服一勺,能吃上十天半月呢。你全给煮了,一顿喝光,能不失控嘛?!

韩营长不听解释,反对郑二白吼:都是你害得!奶奶的,还没冲锋队长就折了,群龙无首,你来顶替!

军中无戏言。郑二白被扒光上身,光着膀子,发给他一大刀片。凌晨五时许,天蒙蒙亮的时候,韩营长命令他带领这拨敢死队员,朝小王庄冲锋,你的任务就是一路上别让人走丢了,到了庄子口,让他们冲进去,你的任务才算完成。

郑二白哭丧着脸说,军爷,我不会打仗,我学医的……

韩连长用力拍着他肩膀鼓励道,打仗你不会,打炮你会吗?一个道理,无师自通,笨的人学得慢,聪明的学得快。我看你就是聪明人。孙中山也学医的,不当上大总统了?末了又许诺,等你胜利归来,我赏你一匹马。

郑二白说谢谢,我骑驴……

不好意思,那头驴我已经让人杀了,昨晚吃的肉就是,你自己不也吃了?

哇!郑二白当场就吐了。

一个药贩子,就这么当了敢死队的队长,万般无奈,大刀片一挥,“弟兄们,给我冲……”“他娘的,你得身先士卒!”韩营长在后头押阵,提着驳壳枪。

弟兄们,跟我上!“郑队长”领着敢死队朝小李庄发起了冲锋。韩营长没看错,郑二白果然是聪明人,喉咙喊得响,脚下跑得慢,前面要穿过一片树林,已经落到队尾的郑二白就地一蹲,眼瞅着那群嗷嗷乱叫的敢死队员消失在视野里。他躲了片刻,悄悄溜回去,找到马厩,把韩营长的坐骑——一匹枣红马给牵走了。

你吃我的驴,我牵你的马!

……

眼前的韩连长就是当年的韩营长。

郑二白跳着脚喊:你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当年那收鸡蛋的呀!公鸡蛋!

韩连长愣了一下,仔细端详了半天,点点头:噢,原来是你啊!

敢死队穿过小树林的时候,辨错了方向,没有往西南方向的小王庄去,奔着东北方向的小李庄去了。那是团部所在地。当时参谋部正在开会,腰插驳壳枪、光着膀子的敢死队员们就像一群嗷嗷乱叫的野兽冲了进来,挥舞大刀片,见人就砍。参谋部五死六伤,团长的胳膊都被砍断了,惨绝人寰。“小李庄惨案”发生后,韩营长被军事法庭追责,你自己不身先士卒,这倒也罢了,为什么把指挥权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药贩子?要把他枪毙。没想到战局变化很快,冯玉祥和阎锡山的联军大败,还没来得及执行,韩营长就当了俘虏,索性投降。

一听弟弟认得这位当官的,郑一白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原来你们认识啊。

郑二白面露喜色,对韩连长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我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汉奸……

韩连长微微一笑:“当然不是,你是扁鹊,扁鹊再世……”没等郑二白谦虚,韩连长脸一黑,骂道:“你他妈是披着扁鹊外衣的曹操!腹黑!你毁了我的敢死队、毁了我的团部、毁了老子的前程!“别浪费时间了,拉下去枪毙!”

兄弟俩接着嚎,叫着跳,可没用,枪杆子攥在人家手里。那位关记者反倒替他们说话了,他对韩连长说:“他们是老百姓,不是士兵,你没有权力枪毙他们,应该交给法院审判,终归是两条人命。”

韩连长大怒,指着记者的鼻子骂:“我们团一千八百号人,两天下来阵亡三分之一,六百条人命!你还跟我说‘两条人命’?我呸!最后说一遍,枪毙枪毙!枪毙后再审判!”

兄弟俩被押赴刑场。所谓的刑场,就在街垒后面一条小巷里。关记者跟来了,摆弄着德国产沃伦达120照相机,要给他们拍照——行刑照。“二白,哥对不起你啊!”郑一白哭喊,“我不该带你来这儿,找什么破书啊!”

郑二白无语。兄弟俩并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在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福?是祸?

兄弟俩被推到墙角,郑一白一直哭着在喊冤,郑二白认命,把眼睛一闭。虽然看不见,耳朵还好使,郑二白听见了“咔咔”声,那是拉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间有“咔嚓、咔嚓”的快门声。

老天爷,真的要死了吗?

我郑二白,一没老婆,二没孩子,三没财产,四没……

财产倒是有一些,可还没来得及写遗嘱!

临死前总该留下点什么吧……哪怕嚎一嗓子!

郑二白扯开嗓子,撕心裂肺地爆嚎一声“啊!!”

突如其来的嗥叫把士兵镇住了,扣扳机的动作迟了,说时迟那时快,郑二白的耳朵又捕捉到一种声音,由远而近,难以形容,让人想起谁谁谁的一句诗:

大地在颤抖,仿佛空气在燃烧。

轰!

几乎在同时,郑二白感觉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摔倒在地,随即一个沉重的身躯压在他身上,差点背过气去。

事后才知,日军发动新一轮进攻。一发75毫米的山炮炮弹越过街垒,落在后面的小巷里。行刑的士兵连同关记者当场被炸死,近在咫尺的郑一白把弟弟推倒在地,顺势一趴,把自己当成了肉盾,郑二白毫发无损。

费了半天劲,郑二白才推开哥哥,爬了出来。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掏了掏耳朵,听见街垒那边响起炒豆般的枪声。

日军出动了两辆“维克斯”M25型装甲车,上面有可转动的圆形机枪塔,两挺7点62毫米机枪喷吐着火舌。每辆装甲车后面躲了十几名步兵,亦步亦趋。

韩连长放下望远镜,招呼士兵:“弟兄们,别以为那乌龟壳子刀枪不入,它装甲才5点5毫米厚,只要角度合适,子弹就能打穿,运气好的话还能贯穿——给我狠狠地打!”

马克辛重机枪的子弹倾泻在装甲车上,发出“叮!嘡!吭!噗!”的怪声。韩连长说的没错,装甲车里挤了一名驾驶员、两个机枪手,空间狭小根本没处躲,子弹只要打进去必血溅。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热,那是爆炸的气浪。郑二白晕晕乎乎的,还好没有傻掉,脑子里就两个字:快跑!

他背起哥哥,踩过一堵残墙,朝着天通庵路那头踉踉跄跄地跑去……3

同年五月,国民党南京政府签订了屈辱的《淞沪停战协定》,允许日本在吴淞、闸北、江湾等地区驻军。上海沦为日本侵略中国的又一块跳板。

停战协定一签,不打仗了,上海市民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小圈子。没人能预测五年后(一九三七年)爆发了更大规模的第二次淞沪抗战,即“八一三事变”。这是后话。咱们的故事先从“一二八事变”结束后不久说起。

方浜路。

不少人会把“浜”字错念成“兵”而不是“帮”。浜,小河浜是也。若回到明朝,上海只有大片的滩涂,还有密如蛛网的沟渠和河浜。今天的上海地图上,“蕴藻浜”、“肇嘉浜路”、“陆家浜路”这些带“浜”字的地名依旧赫然在目。

方浜路横贯在南市老城厢的心脏地带,一头是老西门,一头是小东门,在它的中段有一个著名的景点:城隍庙。南市即上海的旧县城,明朝时为了防御倭寇,筑起了圆形的城墙。到了清末,城墙外变成了法租界。至民国初年,当时的上海都督下令拆除城墙,租界与华界只用界碑来划分。不过,老西门、老北门、小南门、小东门这些地名沿用至今。

方浜路51号,郑氏诊所就在这里。

郑二白跟房东太太重新订了租房协议,承租人从“郑一白”变成了“郑二白”。一字之差,却让人唏嘘不已。因为他哥哥死了。

房东太太姓马,是个寡妇,她男人以前在南市一带也是个有名的大户,开了三家绸布庄。他一死,三个老婆就要分家了。她们都觉得与其闹得鸡飞狗跳让外人看热闹,还要花钱请律师打官司,不如客客气气,用最原始的方法——抓阄来解决。马太太抓到了方浜路上“外滩里”十八号,这是一栋石库门。郑一白租住在二楼一间朝南的厢房,出了弄堂,跨过马路就是诊所,很方便。

马太太并不是方浜路51号的房主,她是二房东。楼下开诊所,楼上还有一间屋,新房客刚搬进来,是一个年轻的小姐。“郑先生,侬楼上——”马太太指了指天花板,善意地提醒他,“住了一位林小姐,她可是只……”

马太太用上海话说“野鸡”。她以为郑二白跟他哥哥一样能听懂上海话,可郑二白初来乍到,哪儿懂?把“野鸡”听成了“牙祭”。

马太太点点头:“阿拉从来不打闷包的,有话说清楚。”“牙祭”是什么行业?牙医吧?

郑二白挺高兴,遇到同行了!

马太太前脚走,郑二白就兴冲冲上楼去敲门。半天功夫,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出来开门,她衣衫不整,估计正在午睡。长得还算俊俏,但妆容掩不住倦容,黑眼圈、枯发,与年龄不相称的眼袋甚至法令纹,无不暗示着她有频繁的夜生活加上烟酒。

林妹妹打了个哈欠,瞅了一眼郑二白:“什么事?人家还没开张呢。”

郑二白呵呵一笑:“林小姐吧?你好,我叫郑二白,是你楼下的邻居。”

没等林妹妹答话,郑二白又道:“我是中医,没想到楼上还有个牙医,太好了。往后咱俩楼上楼下,互帮互助……”

林妹妹一个劲儿地打哈欠。郑二白意识到了:“你在午睡?不好意思,打搅了。那你接着睡,慢慢再聊,来日方长。”说完就下楼去了。林妹妹有点莫名其妙,嘟哝一声“有病……”就把房门关上了。

几日后,郑氏诊所复业,同仁、同学都送了贺礼。在法租界开钟氏诊所的老钟,送了一瓶已经泡了八年的蛇泡酒,内有三条毒蛇,号称“三龙攀柱”。在仁济医院外科主刀的冷医生,他是上海人,讲实惠,送的是礼金。

这边热热闹闹,那边却是悲声一片。

法租界圣母院路上(今瑞金一路)一栋兼有法式与北欧风格的白色花园洋房里,客厅被布置成灵堂,一口棺材摆在中间。灵堂上挂着一幅挽联。上联是:风萧萧壮士一去不复返;下联是:天苍苍吾儿战场铸英魂。横幅是:关贰铭之灵柩。

停灵已过一周,迟迟没有下葬,管家着急了,一次次往二楼的书房里跑。

这家的老爷叫关肆国,是四国银行的董事长。他有三个孩子,逝者是大儿子。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由儿女出面接待,关肆国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眼泪早已流干,嗓子火烧火燎的痛,心脏也不大舒服,有几次心动过速,还有早搏。但跟丧子之痛比起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关肆国始终盯着一样东西——

书房一角,一只酸枝木花架上,上头摆的不是花盆,而是一个玻璃罩,那东西就在里头。那是一架德国沃伦达公司产的PROMINENT120折叠式相机。它仿佛遭遇了烟熏火烤、高空坠落和泥土掩埋,牛皮的皮腔断裂,镜头也砸毁了,唯一完好的是机身后盖。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残缺不全,找了医生费了一天一夜才拼凑起来的。也就是说,客厅摆那灵柩里,除了脑袋和上半段躯干是关贰铭的,四肢还有一些零零碎碎,很可能是另外两名士兵的。不过照相机确定无疑是关贰铭的。好在德国货皮实,后盖完好无损,胶卷没有曝光。于是找了一家照相馆,请了最好的技师去冲印。

关肆国等待的东西终于来了——

登登登,跑楼梯的声音,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书房门口,连门也没敲,就推门而入。

进来一个女孩子,瓜子脸,丹凤眼;穿一件浅驼色花呢旗袍,外面罩一件男式的羊毛开衫当外套,脚上一双酒杯跟的“蓝棠”高跟鞋;披下的长发用一根挺阔的绯红色缎带扎起来挽到了头顶上,走起路来头上的缎结一耸一颠,象顶只大蝴蝶似的,多了几分俏皮。

她是关肆国的独生女儿关壹红,毕业于圣玛丽亚女中,曾留学英伦,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回国后,她担任四国银行的“形象大使”,主持一些与银行相关的慈善活动。

关壹红生于民国三年,芳龄十九。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关家子女的辈份。关肆国早年在宁波开钱庄,有三个孩子:长子关贰铭、次子关叁青、长女关壹红。据说(仅仅是据说)女儿出生之前,宁波连旱月余,甫一落生,便天降大雨,滂沱倾盆,遥远的天际亮起一道红色的闪电……

算命先生看到这个女婴,连声惊呼:哎呀呀!此女不仅有旺宅旺地之势,日后更有旺业旺夫之运啊!就差学广告里直接喊“旺旺”了。

按照算命先生的意思,女儿取名“壹红”,长子“壹铭”易为“贰铭”。算命先生的话果然灵验的很,之后关肆国的生意一帆风顺,等到次子关叁青呱呱坠地,他的钱庄就搬到了上海,拿到了新的执业牌照,四国银行开业大吉。论规模,当然比不上交通银行、中国银行、农民银行这些有官僚资本撑腰的大银行,但在私有银行里也算是佼佼者,与盐业、中南、金城、大陆这号称“北四行”的四家银行不分仲伯。“怎么样?”关肆国劈头就问。

关壹红从一个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叠黑白照片。那时候一个胶卷可以拍十二张,前九张都是战场上的画面:街垒、武器、士兵和军官。后三张拍的是同一对渣男,一个微胖,一个瘦高个,背景是一条巷子的墙砖。瘦高的咧着嘴,好像在哭喊;微胖的闭着眼睛,表情痛苦。“他们是谁?”关肆国问。

关壹红说:“我们找到十九路军的一名士兵,当时他就在天通庵路的阵地上。他说这两个家伙是日本人的奸细,在阵地上散发传单,被当场抓住,要枪毙。枪还没响,日本人打来一发炮弹,把我哥还有行刑的士兵给炸死了。这两个家伙,这个死了,那个跑了。”“他们是日本人?”关肆国追问。“不,都是中国人。”

关肆国果断地挥手:“上海滩的报纸,不管大报还是小报,统统给我登!悬赏五千大洋,把这家伙给我找出来,给我儿——“报仇!”关肆国咬牙切齿地说出来。4

诊所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挂号兼候诊,里间诊疗。装有电话机一部,墙上挂了药圣李时珍、医圣孙思邈的画像各一幅,还有哥哥的遗像一幅。每天开诊前,郑二白都要净手、焚香,恭敬地拜一拜祖师爷和兄长。

诊所的挂号先生叫方升,郑二白续聘了,方升就住在外滩里后面的石皮弄。复业伊始,病家较少,郑二白就抓紧工夫跟他学上海话。

对北方人来说,上海话忒难学。比如“上海人”叫“上海宁”、东北人叫“东北宁”、“报纸”叫“包子”、“爷爷”叫“啊呀”,还有“牙医”叫“牙祭”……

方升纠正:“牙祭”是“野鸡”,跟牙医浑身不搭界的。

郑二白愣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真的,开业这几天来,他一直纳闷:怎么上海滩的“牙医”跟别处的不一样?给病人补牙,听不到补牙机的马达声,只有人的叫唤声;明明上楼的是个男病人,可叫唤声却是一个女的……莫非上海滩的牙医体恤病人,你叫我也叫,声音还要盖过你。

这不?“林医生”又领着一个男的回来了。这也是“上海滩牙医”与众不同的地方,病家不是自己上门,要医生亲自领回家。莫非医生还要上街去拉病人?

瞅准了,郑二白和方升一前一后上楼去,敲门。“林小姐……”郑二白听里面没反应,改叫“林医生”:“林医生……”“谁呀?”屋里不耐烦的声音。

郑二白说:“我是你楼下的邻居,郑二白。你忙着治病人吗?能不能把门开开,我想参观一下,跟你切……”“磋”字还没出口,房门就猛地开了。

二十分钟后,郑二白气急败坏地出现在房东马太太的房门口。马太太也住在十八号的二楼。两人的开场白,还是针对“牙祭”到底是“牙医”还是“野鸡”。

马太太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她是牙医?我看你大概是牙疼,疼得耳朵都不好使了。”

见郑二白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马太太嘲笑:“来上海滩混,连句上海话都听不懂,还混个屁,趁早回你们东北那嘎达去!”

回到诊所,郑二白拍桌子骂:“‘上海宁’个个蔫儿坏!明明是娼妓,骗我是牙医。”

他捂着腮帮子,感觉最里头那颗大牙的牙神经在一跳一跳。真倒霉,被马太太咒着了,真的牙疼了。

方升经过一番调查,告诉郑二白,这位林小姐的花名叫“林妹妹”,专门在八仙桥那一带揽客,然后把客人带到这里。正规的妓院,像福州路的群玉坊、会乐里那些堂子,不光要缴人头费,社会局、警察局、卫生局都要抽税。做野鸡省的就是这个钱,全部揣自个儿兜里。

老郑听不下去了,我没让你做上海滩的野鸡生存调查报告……“郑先生你别急嘛,”方升安慰道,“咱们诊所,早上八点开业,下午五点关门。野鸡做生意一般都是吃过晚饭,两个时间是错开的。问题不大。”

郑二白说:“她下午也做。就昨儿个,我还以为是病人牙疼在叫唤……”

方升说:“我们可以跟她商量商量,尽量把下午的生意挪到晚上做。”

郑二白问:“那她非要在下午做呢?”

方升说:“我们可以动员她去旅馆开房间。”

郑二白说:“开房间要钱的,那她的成本不是提高了?”

方升挠了挠头说:“我们可以适当给她一点补贴……”

郑二白气炸了:“我们给她补贴?那我们成什么了?不成她的生意伙伴啦?”

方升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郑二白摆手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楼上做那种生意,楼下开诊所,时间一长,人家会以为我这儿是专门治疗性病的。”

方升说:“我们可以在门口挂块牌子,‘性病一概不予收治’。”

郑二白被他气乐了:“那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不行,我主意拿定了,把她轰走!”

郑二白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方升这个上海人就起了作用,很快搬来了救兵——南市警察局的巡警老伍,警号369,专管方浜路以西这一片。

什么什么?诊所楼上有一只野鸡?

老伍的兴致显然比抓小偷抓强盗要高许多,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转身就上楼去了,挂在腰后的警棍一路晃悠着。

郑二白和方升在楼下仔细听着,就听见老伍的敲门声,然后林妹妹的询问声,开门声,然后是老伍进屋的脚步声、盘问声,再然后,说话声越来越轻,再然后……就没声了。鸦雀无声。

过了一刻钟,老伍下楼了。身为中医,郑二白最善于察颜观色,不用搭脉,就看出老伍面带倦容。方升给他递了根烟,老伍往耳朵上一夹说,我跟林小姐谈过了,她不承认是野鸡,曾经做过,现在从良了,想好好过日子,所以租了这间房子。这种事情总不能你们说她是,她就是吧?得有证据,得抓现行啊。这样吧,楼上楼下的你们先处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向我报告,我再过来看看……越往后,官腔越足。

老伍走了。方升正在纳闷,郑二白叹了口气说:没见他穿的警裤吗?门襟都没扣好……天底下哪儿有不偷腥的猫?咱们这是请黄鼠狼来逮偷鸡贼,贼没逮着,鸡窝里剩下那俩鸡蛋也没了。

糟糕!方升担心起来,万一她知道了那老伍是咱们招来的,肯定得报复。

怕什么来什么。

咯,咯,咯,高跟鞋的走路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

咯咯咯,一通疾走;

咚咚咚,步伐慢下来,但脚头重了,分明在跺地板;

咚!咚!咚!这是双脚在跳,估计是人特意站到椅子上然后往下跳;

咕——吱——咕,拖椅子的声音,从屋这头拖到那头,再拖回来;

嘎——嘎——嘎,拖桌子的声音;

咣!摔铜脸盆的声音;

咣!再摔一次;

咣!连摔三次;

嘭!这次摔的是铜汤婆子;

两个沉甸甸的铜家伙终于合二为一,开奏一首《铜家什交响乐》:

嘭当咣……嘭当咣……嘭当嘭当嘭当咣……

当晚,郑二白的耳朵就出现了幻听,“铜家什交响乐”一直响到他入眠。

第二天,楼上终于消停下来。诊所照样开门,楼上静悄悄的。郑二白对方升说,咱就让她摔,让她摔去,她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摔得越响,体力消耗越大,有本事去发明一台摔物机,每天自动摔……话音刚落,咣!楼上又是一下,吓得郑二白再也不敢说话了。

这回倒不是故意摔的,是林妹妹不小心把热水瓶给弄倒了。她拿着一张报纸正在全神贯注,忘了去拾掇。报纸是前一个客人丢下的,头版印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字:“悬赏大洋五千”。旁边配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男人,一个不认识,还有一个……

十分钟后,林妹妹笑容灿烂地下楼来,开口就打招呼:“郑医生!”

郑二白和方升盯住她看,有点陌生。

林妹妹说:“我有话要跟你说。能不能回避下?”

她看看方升。方升知趣道:“你们聊,我出去买包烟。”

没等郑二白张口,林妹妹就说:“郑医生,我知道,你嫌我的职业有点脏,是不是?”

郑二白说:“也不是‘脏’,只是有点那个……”他搜肠刮肚,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跟你的诊所不搭调。”林妹妹替他道。“对对对!”

林妹妹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要不你把电话借我用一下,看我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房子,搬出去。”

郑二白一听喜出望外,“你要是手头不宽裕,我可以借你点,以后再还。”“我手头还算宽裕,不用你操心。对了,郑医生,你来上海多久了?”

林妹妹拐弯抹角一打听,郑二白确实到过闸北的战场,不过哥哥被炸死一事,郑二白只字未提,伤心事,不想提。

郑二白把挂在墙上的电话机摘下来,那是法国造的“德律风”,听筒和话筒是分开的。那年头打电话可没有现在这么潇洒,吧嗒吧嗒按数字键就行了,就连拨盘电话那时候还没有,你要拿起话筒,先摇手柄,接通电话局,向接线员报区名,整个上海分中央、东、南、西、北五个区,再报五位数的电话号码。林妹妹报的是“七三二七七”,正是关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迟迟没有人接。林妹妹回过头来,特意问了一句:“你听不懂上海话?”

郑二白老实回答:“听不大懂,我跟老方正在学。”“那就好……”

电话有人接了,是个中年女声:“喂?”“啊是关家?”林妹妹说上海话。“对格。请问侬寻啥人?”“我刚刚看了报纸,伊份悬赏……”

电话筒到了另一个人手里,是个年轻的女声。

林妹妹说:“我想问问清爽,倷讲闲话算数伐?”

关壹红说:“当然罗。侬啊是有线索?”

林妹妹回头又看了郑二白一眼,郑二白冲她乐呵呵的,林妹妹就说:“迭个人姓郑,叫郑二白,开诊所格,来勒沪南,方浜路51号。”

见她挂了电话,郑二白关切地问:“林小姐,房子找着啦?”“找着啦。”林妹妹呲牙一乐。“林小姐,并非我存心跟你过不去。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完全可以从事一份正当职业。亦或是,干脆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伺候公公婆婆,才是女性之正道。”郑二白苦口婆心地劝诫起来。“谢谢你郑医生,我会认真考虑的。托你的福,等挣了这笔钱,我就开家饭馆当老板娘,饭馆旁边再开家花店,既能吃饱肚皮,又赏心悦目。再也不去伺候那些混蛋男人啦。”

郑二白连连点头,“很好,很好……”可转念一想,有点费解,“你刚才说‘托我的福’?”“对啊,你不光是我的好邻居,还是我的财神菩萨哎,我要好好地把你供起来!”“哪里哪里!”老郑挺感动,“林小姐通情达理,相信在你的感召下,全上海滩的‘牙祭’都会金盆洗手、痛改前非。那可真是善莫大焉!”

林妹妹肚里狂笑,脸上一本正经:“对对对,善莫大焉,善莫大焉。”5

郑二白每天六点钟起床,平息凝神,打上一通在杨式太极拳基础上自创的“郑氏太极拳”,让淤积了一夜的浊气下降,归入大肠。通常拳毕,便意就有了,赶紧上“卫生间”——屋角摆个马桶,外面拉道布帘就是了。解决完大号问题,拿着脸盆牙刷毛巾,下楼到灶披间(沪语,即公用厨房)盥洗,然后烧早饭。

在老郑眼里,上海人常吃的“四大金刚”皆对健康不利:大饼是烘烤的,油条和粢饭糕是油炸的,泡饭是隔夜的,还有糍饭团,里面裹的还是油条,都不咋地。只有豆浆可以下肚。

来上海不久,老郑就爱上了一道点心:桂花酒酿水脯蛋。桂花的香气,桂圆的滋补,鸡蛋的营养,放上二十多片年糕作主食。若冬天就加点儿黄酒,且不用放糖,因为酒酿是自然甜。郑二白就把它作为每日的早点,热热乎乎来上一碗,搭配一只山东大馒头。不过有时候,他会擅自改良一下,在酒酿水脯蛋里撒上点盐,来个咸味的。

每次他烧这道咸味的桂花酒酿水脯蛋,十八号里的邻居就会拿一种异样的目光瞅着他,好像隔着动物园的笼子围观一头“四不像”似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郑二白烧早饭的时候,把昨晚吃剩的半碗火腿炒鸡蛋一块搁了进去。后来他一直在琢磨,摊上这种事,是不是因为加了火腿的缘故——“火”,“祸”也;“火腿”不就是“祸推”吗?

一辆最新型号的雪佛兰轿车停在诊所门前,下来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丫环,身板结实,大脚丫子,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她叫丁香,是关壹红的贴身丫鬟。丁香一进来,指名道姓要找郑二白。

方升说:“小姐,第一次来看病吧?请填写一下病历,以便存档。”“存什么档!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砍人的!”

方升吓了一跳。“不是砍人,是看人。”丁香忙改口。“你们认识?”方升有点糊涂了。“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话音刚落,关壹红就进来了。这件事她还没有告诉父亲,他心脏不好,怕他受刺激。她跟丁香一商量,决定亲自出马,重要的是先确认郑二白到底是不是照片上这家伙,别的以后再说!所以父亲刚离家去银行,她就驱车来了。

关壹红一进诊所,那气场,跟个丫鬟就是不一样,方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郑二白在不在?”关壹红劈头就问。“在里头……”

关壹红一挑门帘就进了内间,方升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想跟进去,被丁香堵在门口,不让他进。说小姐找郑医生问诊,事关隐私,闲人莫入。

郑二白刚送走前一位病家,后面预约的病家还没有来,他抓紧时间正在看病史,关壹红就进来了。

郑二白起身:“小姐,您——”

他记得清楚,后面预约的病家是在小东门开绸布店的李家,带着小孩,怎么换人了?

一般来说,病家看医生的眼光,是期待的、期许的,起码是友善的。可郑二白一看这位“病家”,那眼光,如利剑、如霹雳,刷刷的,把郑二白彻底雷倒了。

关壹红死死盯住他,她确认了,眼前这家伙就是照片上那混蛋,绝对错不了。“你就是郑二白?”关壹红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鄙人正是。小姐您是——”

关壹红掏出一个大信封,抽出一张照片,往郑二白面前一抖,老郑的眼睛刷就直了。“看清楚,这是你吗?”关壹红字字掷地有声。“你……这……这是哪儿来的?“我哥拍的。他叫关贰铭,”关壹红目光如炬,“想起来了吧?”

郑二白仔细打量关壹红,“你是他妹妹?”

承认就好,就怕你不敢承认!关壹红心里叫开了。“对,我叫关壹红。”

郑二白觉得不对,“他叫关贰铭,是‘贰’;你叫关壹红,是‘壹’。应该你比他大。”

关壹红瞠出眼珠:“我们家是倒过来数的。我爸爸叫关肆国,还‘肆’呢!”

没等老郑回答,关壹红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你倒挺沉得住气。都被悬赏了,还敢大摇大摆地坐在这儿。”

悬赏?郑二白莫名其妙。关壹红拿出一张报纸给他看,戏谑地说:“姓郑的,身价不低啊,值五千块大洋呢。”

啥!我值五千块大洋?郑二白晕菜了,连声说,我不值那么多……

关壹红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我们家说了算,掏钱的是我爸。”

郑二白稀里糊涂,“我不认识你爸,无缘无故,他干嘛要给我五千块大洋?”

关壹红腾就火了,手指着他:“少装疯卖傻!这钱是给你的吗?”

郑二白说:“你不是说我值五千块大洋?”“这钱是给别人的,不是给你的!”关壹红拍案。

老郑生气了,“我的钱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呢?连声招呼也不打!”“你的钱?那是我爸的钱!他爱给谁就给谁!”“你爸钱多烧包啊?他做啥的?”“我们家是开银行的,四国银行!”

郑二白点头:“怪不得,有钱人哪,嘚瑟……他要真想做善事,倒不如直接把钱给我。我给穷人义诊,还倒贴抓药的钱。五千块大洋可以义诊很多穷人哪……”

关壹红被他绕晕了。

外间,预约的病家领着小孩来看病。没等方升开口,丁香就喝道:“今天诊所停业,我们小姐包了。”方升忙说:“人家有预约……”“我们小姐也有!”丁香眼一瞪。方升翻开预约簿想找,被丁香啪一下合上了。“阎王爷那儿预约的,不信去问!”

病家被吓跑了。“我去上厕所……”方升滑脚想溜,被丁香一把推回椅子。别看是丫鬟,有把子力气。“哪儿也不准去!”丁香威胁说,“告诉你,我们小姐可带着枪呢!”

方升心想完了,这是哪路冤家寻仇来了?他把一个铜墨盒打翻在地,趁丁香一分神,夺门而逃。

他跑了,里间的郑二白可没那么幸运,他无路可逃,接受一通暴风骤雨般的审问:“你们是不是奸细?”“不是!”“那为什么要枪毙你们?”“抓错了!”“我哥为什么要拍你们?”“拍错了!”“别人都错了就你们没错?”“谁让我们赶上了呢!?”郑二白跺脚。

丁香跑进来说:“小姐,挂号先生叫他跑了!他会不会去报警?”

老方啊,拜托了,回头给你涨工资……郑二白偷偷瞟了关壹红一眼,咧开的嘴角马上收拢。关壹红正死死盯着自己。“姓郑的,别高兴得太早,警察也抓汉奸。我先审,审完了交给警察,来个公审、公判!”“对,先游街示众,再当场枪决!”丁香说着就去把诊所的大门关了,咣当一声,诊所里就剩下倒霉的老郑和两个凶悍的“女匪”。

郑二白暗想,我得拖延时间,拖到警察来。于是喋喋不休地解释起来,把自己怎么到的上海,兄弟俩怎么想去抢救古籍,怎么误入的战场,来龙去脉全说了,直说得口干舌燥。说到哥哥的死,老郑是声泪俱下……关壹红一边听一边笑,这种笑可以用“狞笑”来形容。“编,继续编。你们在战场上替日本人散发传单,企图瓦解十九路军的军心!你们这号人要不是奸细,我关壹红的‘关’字就倒过来写!”“传单是捡的,不是发的!要是发,口袋里哪能就一张?起码得有一沓,你说是不是?我的姑奶奶!”郑二白唇干舌燥地解释。

关壹红猛一拍案,郑二白吓得浑身一震,眼瞅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因气愤变得扭曲,因扭曲变得可怕起来。“捡的?你再去捡一张,让我瞧瞧!你们要不是奸细,那日本人为什么要救你们!”

郑二白莫名其妙,反问:“日本人什么时候救过我们?”“他们不救你,你怎么跑掉的?”“腿长在我身上,我自己能跑呀!”“日本人要不开炮,你能跑掉吗?!”关壹红泪水溢出,“可怜我哥,他那么年轻,才华横溢,他不该死的……”

郑二白的眼泪也迸了出来,“你哥不该死,我哥一样啊!他是沪南一带的名医,医术精湛,救死扶伤,童叟无欺……”“哥呀!”关壹红哭了。“大少爷!”丁香也哭了。“二哥!”郑二白也嚎开了。

三人抱头痛哭,想想不对头,赶紧分开。“郑二白你揩我油是不是?”关壹红怒道,“我哥是英雄,你哥是汉奸,能相提并论吗?”

郑二白强打精神,舔着发干的嘴唇,咽了口几近干涸的唾沫,对关壹红说:“关小姐,你哥哥我见过,你说他是英雄,是有点夸大的,但毕竟逝者为大,我不想跟你争。但对我哥,请你也不要评判什么,眼见为实,好不好?我可以对天发誓,他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但也绝不是汉奸,不是奸细,他是好人,他救了我……”“他救你?那你就是汉奸!”

郑二白觉得这女人已经丧失理智了,没法再沟通,三十六计走为上,起身想跑,没想到久坐,腿麻了,膝盖一软跌坐在地,没等爬起来,额头冰冰凉,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那是一把七点六五毫米口径的勃朗宁手枪,暗蓝的枪身泛着金属的异光。这是从她父亲的保险柜里拿来的。枪照上是关肆国的名字,她和弟弟关叁青都会用。

郑二白语无伦次:“关小姐……冲……冲动是魔鬼……我……我相信你不是魔鬼……”“魔鬼?自从我哥死了,你知道我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本小姐今天就当一回魔鬼!”关壹红“咔”一下把子弹顶上了膛,“为我哥报仇!”

空气仿佛凝固。

郑二白战栗,他闭起眼睛,感觉又回到了天通庵路那条小巷里,行刑前的那一刻。生或死,就取决于扣扳机的那节食指。“哥,九泉下,你就能瞑目了。”关壹红声音颤抖。“你哥瞑目了,可我哥还没有瞑目啊!他冤啊,我比他还冤啊……”

郑二白扯开嗓子又嗥开了。只要他一嗥,幸运女神就会光顾。户外响起警笛声,汽车声,警察还真来了。方升是在方浜路上一家烟杂店打的报警电话,他没说“有人上门寻衅”,要那样只会派来一个慢吞吞的巡警。他说得很夸张,“俩土匪,带手枪,还有手榴弹,要打劫!”

警用摩托、闷罐子警车来了好几辆,二十多名警察分成三组,有设路障的,有包围诊所的,有拿进攻方案的。方浜路上热闹起来,围观者越聚越多,附近的民宅,凡是能打开的窗户,都伸出了脑袋,一个个撑着脖子看热闹,外滩里的居民几乎倾巢而出,听说出事的是郑氏诊所,郑医生被坏人挟持了,大家都为他祈福。

领头的是侦缉队的队副,姓渣,拿喇叭筒喊话,跟现在的警匪片一样。“你们被包围啦,放下武器,释放人质,给你们五分钟时间……”

诊所的门开了一小半,露出半个脑袋——是郑二白。十来条枪口立刻对准了他。“别开枪,是我!”郑二白嚷嚷。门开大了点,他身后站俩“女匪”。关壹红一手拿着枪,顶着郑二白的脑门,一手箍着郑二白的脖颈子,警惕地朝外张望。丁香在边上贴得紧紧的,拿郑二白当盾牌。

渣队副喊话:“对面的绑匪听着,你们被包围啦!”“我们不是绑匪!”

关壹红和丁香异口同声,渣队副继续喊话:“限你们三分钟,放下武器,释放人质。”“喂!聋啦你?都说了,我们不是绑匪。”关壹红很气愤,可她也不照照镜子,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活脱脱一个彪悍的女匪。“我们不是坏人,他才是坏人……”丁香一指郑二白,郑二白触电似地狂呼起来:“救命啊!”“别叫!”“救命啊!”

丁香抡拳对着老郑脑袋一顿乱捶,“让你叫!让你叫!”“救命啊!”郑二白叫得更响。关壹红果断出手,她忘了手里攥着枪,第一下擂上去,老郑的眼角就冒出一块乌青。“嘣、嘣、嘣”擂了好几下,郑二白顿时成了“青面兽”。“再叫啊,欠揍的!”关壹红骂。

郑二白气短了:“救……救……救……”“命”没了。

观者中,男人惊呼,女人捂面。关壹红挟持着郑二白往后退,郑二白抓着门框不撒手,又被丁香捶了两下,敲在他手上,郑二白很痛,手往回一缩,丁香趁机把门关上。

南市警察局的局长侯耀祖也来了,亲临现场处理“劫持人质事件”。根据门口停着那辆雪佛兰牌轿车的牌照,很快查到了轿车的主人。关肆国正在银行里开会,一听女儿出事,赶紧来了,对侯耀祖说:“一定是我女儿被人绑架了!”

乍一听也有道理,上海滩名媛、银行老板的千金,肯定是绑匪的目标。

侯耀祖摇头说,根据报案人的供述,是你女儿拿着枪,绑架了诊所的郑医生。

关肆国一听目瞪口呆,连呼“荒唐!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侯耀祖安慰他,别着急,现在诊所里究竟什么情况,尚不清楚,狡猾的绑匪堵住了门,关上了窗户,还拉上了窗帘……正说着,诊所传来一声枪响,砰!

外面的众人一片哀声,都说完了完了,绑匪狗急跳墙,枪杀人质。

是关壹红的枪走火了。

诊所里有个玻璃柜,陈列着形状各异的野山参、鹿茸、灵芝等名贵中药材,子弹掠过郑二白的头皮,先打穿了玻璃门,跟着打碎了一口大号玻璃瓶,液体奔涌而出,三条僵尸般的毒蛇滑了出来,空气里溢满了白酒的味道。“我的‘三龙攀柱’啊!”郑二白顿足捶胸。

枪响就是命令。警察一涌而上,破门的破门,砸窗的砸窗,蜂拥而入……“人质劫持事件”以“和平”方式收场。有冲突,但没有流血;有枪击,但没有伤亡,最倒霉的是那三条在玻璃瓶里泡了八年的毒蛇。

当晚,郑二白做了个梦,梦见他被两个黑衣人强行塞进一辆轿车,风驰电掣开进了一幢花园洋房,一位富贵态的老者迎上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郑医生,你行行好,救救我女儿吧,她快要不行了。”

郑二白纳闷:“上海滩这么多医生,为什么非要来找我?”“你不知道吗?上海滩的医生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了,不求你我求谁呀?”

郑二白说:“我不认识你闺女呀……”“郑医生!”一名丫鬟走上来,郑二白一看,认识,是丁香。丁香哭着说:“就是我们家小姐啊,你哥哥和我们家少爷的事,是一场误会,小姐都弄清楚了,你快救救她吧!”

郑二白被二人连拉带拽,推进一间闺房。就见关壹红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脸色惨白。郑二白如有神助,连脉都没搭,就判断说:是食物呛塞了气管,要做人工呼吸。说着他以白衣天使的神勇,掰开关壹红的双唇,呼哧呼哧往里吹气,感觉她那美丽的双唇,从冰凉渐渐回暖,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通通”地咳嗽,吐出一个完整的“汤圆”。它掉在地上,弹弹跳跳地朝前滚去。郑二白纳闷,这是汤圆还是乒乓球啊?

关壹红的眼睛徐徐睁开,一旁的丁香,还有关肆国,喜极而泣。

梦没有结束,以蒙太奇的手法切换到一片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花丛中,郑二白遇见了关壹红,手拉着手在花海中徜徉,看蜜蜂采蜜,看蝴蝶翩翩,山盟海誓,眼看就要私定终身……

好梦不长,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猛地把场景切换到外滩里十八号的二楼厢房。郑二白睡眼惺忪地一看,已经日上三竿。敲门的是方升,他到了诊所,迟迟不见郑二白来开诊,担心他被手枪吓着了,睡梦中心脏病突发,一命呜呼。“老郑,开门啊,你没事吧?”

郑二白去开门,说:“我没事,你先去诊所支应着,我洗漱一下就来。对了,帮我买个粢饭团加一碗豆浆,我来不及烧水脯蛋了。”

方升走了。郑二白低头一看,内裤上湿搭搭、黏糊糊的一片,梦遗了。

白天差点要了我的命,到梦里还不肯放过我,真乃民国奇女子也!

郑二白不知道,他跟这位关大小姐的“孽缘”,只是开了个头,热闹的还在后面呢。

第二章:是彩票都有猫腻,是美女男人都想娶到手

1

转眼就到了一九三五年,即民国24年。

来看看这一年民国大地发生了哪些大事:《义勇军进行曲》诞生;遵义会议召开,毛泽东重掌中国工农红军的领导权;末代皇帝溥仪以“伪满洲国康德皇帝”的身份访问日本;国民党在南京召开六中全会,汪精卫在和与会代表合影时被装扮成记者的刺客连开三枪,身负重伤,侥幸活命。可以说,这是日后汪精卫叛国投敌的一个重要的心理分水岭。

还有,国民党政府的财政部长孔祥熙宣布进行币制改革,用法币取代银元。

额,这些所谓的“大事”,好像都跟咱们的主人公没啥关系啊。

您别着急,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讲完了男主人公的“情感生活”,再来讲讲女主人公的。2

坐落在蒲石路、迈尔西爱路(今天的长乐路、茂名南路)口的兰心大戏院,不光上演话剧、歌舞和音乐会,还拥有派拉蒙和哥伦比亚两家好莱坞大公司的电影专映权。关壹红可是这家戏院的铁杆粉丝,但凡最新的原版大片公映,她一准儿带着丁香来看首映。不过她和秦克的认识,是源于莎翁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当帅气的罗密欧甫一亮相,关壹红就觉得眼前一亮;罗密欧拔出剑来与凯普莱特家族的人决斗时,要没有丁香拦着,关壹红就要抄家伙上台去帮忙了;当剧终罗密欧死在朱丽叶的怀里时,关壹红已是泪水涟涟……

大多数男人以为像关壹红这样的名门闺秀是很难追到手的,难于上青天。其实世上很多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只要这个男人能打动她的心扉,剩下来的只是一层窗户纸而已。

这会儿,戏院里上演的是《福尔摩斯探案》,这是汉源剧社新推的剧目,改编了《蓝宝石案》、《歪唇男》和《第二块血迹》等三部小说,推出了三部戏,每周一换,剧社的台柱子秦克扮演福尔摩斯,场场爆满,很多观众都是女粉丝。

此时此刻,福尔摩斯拿着道具手枪,对准凶手,正在滔滔不绝说着他的推理台词。关壹红坐在第一排,全神贯注,盯着舞台上的秦克,从她眼睛里投射出来的,除了仰慕,就是爱慕。她边上的座位空着,是留给丫鬟丁香的。

丁香低头弯腰钻了过来,甫一坐定,就从包里拿出两套衣服,其中一套递给关壹红。“小姐。”丁香声音低低的,“船票在里面……”

关壹红低声问:“外面情况怎么样?”

丁香:“两个出口都被老爷雇的私家侦探看住了,只有供演职人员出入的后门没有人把守。看来得提前行动,别等散场了。你去洗手间把衣服换了,扮成男人;我扮黄包车夫,我拉你去码头。”

没想到关壹红把丁香手里拿的黄包车夫号衣给拿了过去,毅然说:“我扮黄包车夫吧。”

丁香愕然:“小姐,你拉不动我的。”“小瞧我,拉得动。我扮车夫,一是掩人耳目,二来,我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面。你我主仆一场,情同姐妹,就算是道别吧。”“小姐……”丁香当场飙泪。

丁香的老家在四川。想当初,关家的管家从一对难民夫妇手里买下丁香的时候,丁香才十岁,这一晃,她在关家就呆了有十年了。在外人眼里,她们是一对主仆;可关起门来,关壹红待丁香就像自己的妹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忘不了给她留一点。而丁香也是知恩图报,忠心护主,就像一条小哈巴狗。一旦有人对女主人不恭,她就会乱吠一通。

外滩码头,一艘即将起航的大邮轮,关壹红在船头翘首以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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