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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9 09:3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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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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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锁重楼

烟锁重楼试读:

第一章

民国十年七月十日,安徽白沙镇。

梦寒第一次看到曾家那巍峨的七道牌坊,就是在这个夏天的早上。那天是她嫁到曾家的大喜之日。这个早上,她不止见到了名不虚传的“曾家牌坊”,她也见识了名不虚传的“曾家排场”。而且,也是这天早上,她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曾靖南,和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江雨杭。这个早上所发生的事,是她这一生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这天的白沙镇真是热闹极了。几乎全镇的居民都出动了,大家一清早就跑到曾家牌坊下面去等着,争先恐后地要看新娘子“拜牌坊”。新娘子拜牌坊,是曾家家族的规矩,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曾家这七道牌坊远近驰名,不止是整个白沙镇的光荣,也是整个徽州地区的光荣。它们分别是功德坊、忠义坊、贞节坊、孝悌坊、贤良坊、廉政坊和仁爱坊。一个家庭里能拥有这么多的美德,并惊动许多皇帝下旨建坊,实在是太不容易。难怪这些牌坊成为曾家最大的骄傲,也难怪多年以来,会有一大堆与牌坊有关的习俗。新娘子拜牌坊,就是其中最戏剧化、最花哨,也最壮观的一项。

曾家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办过喜事了。上一次办喜事,还是曾牧白结婚的时候。曾家什么都不缺,就是人丁不旺,已经是三代单传。曾靖南又是个独子,如果错过了这次看新娘拜牌坊的机会,恐怕又要再等个二三十年。难怪全镇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要挤到这牌坊下来看热闹了。大家呼朋唤友,吵吵嚷嚷,挤来挤去,简直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快快快……第三道才是贞节牌坊,新娘子只拜贞节牌坊,不拜别的,快占位子呀!到这边来呀!”有过经验的人拼命吆喝着那些没有经验的人。“哎呀!吹鼓手已经来了,新郎骑着一匹大白马,好威风啊!”“看呀!看呀!花轿过来了呀!喜娘就有十二个,真好看呀!”“啊呀,这迎亲队伍简直有一里路长,实在太盛大了……”“听说新娘子是从屯溪娶来的,真有福气,能嫁到白沙镇曾家来,一定是前生修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叫着喊着,兴奋得不得了。

在这一片吵嚷声中,喜乐队伍,已经浩浩荡荡而来。先是举着“喜”字和华盖的仪仗队,然后是乐队,乐队后面,是身穿红衣,骑着白马的新郎倌,再后面,是分成两列的十二个喜娘,再后面,是八个轿夫抬着的大红花轿。轿子上的帘幕,全是描金绣凤,华丽极了。再后面,是两列眉清目秀的丫头。所有的队伍,连丫头带喜娘,都是一身的红。在七月灿烂的阳光下,真是明丽耀眼,使人目不睱接。

围观的群众,一见到花轿出现,就更加兴奋了,大家拼命地往前挤,都挤到牌坊下的石板路上来了。曾家是由曾牧白的义子,一个名叫江雨杭的年轻人,带着上百名家丁和漆树工人,在维持着现场秩序。江雨杭和工人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木棍,分站在道路的两旁。棍子上都系着红缎带,他们横着木棍,拦住两边的群众。雨杭不住地对人群拱手为礼,大声地说:“各位乡亲,得罪得罪,请往后面退一点,别挡着通路!对不起,对不起!”

人群往后面退了一些,可是,棍子一个拦不牢,人群就又蜂拥而上。常常一大堆人都摔跌到石板路上来,场面简直难以控制。

梦寒坐在花轿里,眼观鼻鼻观心。喜帕蒙着头,她正襟危坐,动也不敢动。轿子摇摇晃晃的,已经摇晃了好几小时了。天气很热,她那凤冠霞帔下,早已是香汗淋漓。这一路上,她听着那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心里是七上八下,思潮澎湃。这个婚事是哥哥做的主,曾家是这么大的望族,能够联姻,哥哥觉得很有面子。梦寒父母双亡,哥哥下个月就远调到四川去,所以,婚期等不及到秋凉时再办,冒着暑气,赶着就办了。要嫁到这样一个名门中来,梦寒实在有些怯场。不知道新郎的脾气好不好?不知道公公婆婆,还有那个老奶奶会不会喜欢自己?更不知道那些曾家的规矩,自己能不能适应?她就这样想来想去的,一路想到了白沙镇。然后,她感觉到轿子的速度放慢了,听着轿外的人声鼎沸,她知道,终于到了曾家牌坊。虽然事先,她在家里就练习过“拜牌坊”,不过是跪着磕几个头而已,应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是,现在,听到这么多的人声,呼叫声,吆喝声,笑声……她竟浑身都紧张起来。

然后,鼓乐声乍然停止。

接着,是一个司仪在高唱着:“停轿!”

轿子被放下了。梦寒在轿子中冒着汗。“请新娘下轿!”司仪再唱。

轿帘掀开了,白花花的阳光一下子就闪了进来,映着那红色的喜帕,炫耀得梦寒满眼都是亮亮的红。她的头晕晕的,心脏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还在怔忡间,慈妈和另一个喜娘已经伸手进来扶着她,把她搀出轿来。因为坐了太久,双脚都有些发软,走出轿子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慈妈慌忙在她耳边说:“别慌!别慌!慢慢来!我扶着你呢!”

慈妈是她的奶妈,因为舍不得她,而跟着“嫁”了过来。幸好有慈妈,否则,她更不知道要慌乱成什么样子。“新娘子出来了!新娘子出来了……”群众吼着叫着。

梦寒被搀扶着面对贞节牌坊,已有丫头们在牌坊下摆上了红色的跪垫,司仪用他那特殊的腔调,又开始高唱:“维辛酉太平年,团圆月,和合日,吉利时,曾氏嗣孙曾靖南,娶夏家长女梦寒为妻,以此吉辰,敢申虔告……”

梦寒就在这唱礼中,盈盈就位。司仪继续高喊:“请新娘叩拜贞节牌坊!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梦寒依着司仪的指令,一一行礼如仪。围观的群众,有的鼓掌,有的高叫,有的欢呼,有的大笑……情绪都非常激昂。

终于,她磕完了三个头。司仪又在高呼:“起!”

梦寒在慈妈和喜娘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奇怪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忽然间,一阵风对梦寒迎面吹来,竟把她的喜帕给吹走了。梦寒大惊之下,直觉地用手一捞,没有捞着,她抬眼一看,那喜帕居然在空中飘然翻飞,飞呀飞地,就落到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去了。群众都抬着头,目瞪口呆地跟那喜帕的方向看去,等到喜帕落定,大家才忍不住哗然大叫起来。原来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牧白的义子江雨杭。这喜帕落在他肩上,使他也愣住了。情不自禁地,就对梦寒看过来。梦寒在惊怔当中,也对雨杭看过去,就和雨杭的眼光接了个正着。她不禁心中猛地一跳,好俊朗的一张脸!好深邃的一对眼睛!此时,群众已纷纷大喊了起来:“看呀!看呀!看新娘子呀!长得好漂亮啊……”“哇!还没洞房,老天爷就来帮忙掀头盖啊……”

梦寒蓦地惊觉了,急忙低眉敛目。赶快再眼观鼻鼻观心,同时,慈妈已飞快上前,把手中的一方帕子,遮住了梦寒的脸。梦寒在被遮住脸的一瞬间,看到前面的靖南回头在嚷着:“雨杭,你搞什么?还不赶快把头盖给她盖起来?”“哦!”雨杭顿时醒觉,拿起肩膀上的喜帕,就往梦寒这边走来。原来他的名字叫雨杭。梦寒模糊地想着,心里的感觉是乱糟糟的。但是,雨杭的帕子还来不及交还给梦寒,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忽然间,音乐大作。从牌坊的另一头,丝竹唢呐的声音,呼啸而来,奏的却是出殡时所用的丧乐。大家惊讶地大叫,纷纷转头去看。只见一列丧葬的队伍,竟穿过牌坊,迎面走向花轿。这列丧葬队伍,人数不多,大约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却人人披麻戴孝,举着白幡白旗,为首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手里高举火把,另一个高举着一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纸糊的假人,假人梳着两条长辫子,画着眉毛眼睛,看得出来是个姑娘。在这假人的胸前,写着三个大字:“卓秋桐”。这对小伙子后面,是一对老夫妻,手里捧着有“卓秋桐”三个字的牌位。再后面,有几个人吹着唢呐,有几个人撒着纸钱。他们一行人,一面直接扑向花轿,一面惨烈地呼号着:“曾靖南!卓秋桐尸骨未寒,你敢让新娘子进门吗?”

围观的群众,都忍不住大声惊叹。简直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戏,大家更加骚动了,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个个伸长了脖子,要把情况看清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梦寒被这样一个突发状况给吓住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对方既然提到“新娘子”,显然是冲着这个婚礼而来。她傻傻地站着,手足无措。慈妈震惊得那么厉害,也忘了去遮新娘的脸了,张大了眼睛,目瞪口呆。“曾靖南,你好狠心呀!”那手举纸人的少年对着新郎大叫,“你看看她!”他举起纸人,对骑在马背上的靖南摇晃着,“这是我姐姐卓秋桐,你辜负了她,逼死了她!今天居然还敢大张旗鼓地迎亲,你就不怕苍天有眼吗?”

靖南原本喜孜孜的脸,在刹那间就转白了。他回头直着脖子喊:“雨杭!雨杭!你怎么没有把卓家的事摆平?”

雨杭急忙赶了过来,拦在靖南的前面,对那队人马着急地喊:“为什么要这样闹呢?无论如何,曾家是在办喜事,有什么话,回头我上你们家去说!卓老爹,卓老妈,秋贵,秋阳……”他一个个喊过去,“你们看在我面子上,赶快离开这儿吧!”“江少爷,”那卓老爹往前一站,老泪纵横地说,“我们卓家,事事都听你江雨杭的!唯有这一件,没办法听你的!我的女儿,秋桐,她死得冤哪!”

一句话使那卓老妈放声痛哭了起来,一面哭着,她一面呼天抢地地喊:“秋桐!你显显灵!谁欠你的债,你找谁去还哪!”“太不像话了!”靖南勃然大怒,回头喊,“老尤!老杨!带人把他们给拉下去!竟敢在今天来搅我的局,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靖南的这几句话,使那些卓家的人,个个怒发如狂了。手拿火把的秋贵,举着火把往马鼻子下一送,惊得那匹马仰头狂嘶,差一点没把靖南给从马背上掀翻下来。秋贵对着群众大叫起来:“各位乡亲,你们大家评评理!咱们家穷,我妹妹秋桐,为了让弟弟秋阳念书,所以到曾家去当丫头,谁知这曾靖南不是人,占了秋桐的便宜,他怕秋桐嚷嚷开来,就对天赌咒发誓地说,要娶秋桐为妻,说不是大夫人,也是个二夫人,秋桐认了真,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快叫他闭嘴!”靖南在马背上暴跳如雷。“别让他在那儿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全都是假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曾靖南!你要不要脸?”秋阳往前一冲,举着纸人,悲切地喊着,“你还敢说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你忘了你还给了我姐姐一块玉佩作为信物……”“玉佩?”靖南冒火地大叫,“那是她偷去的!”“天啊!”卓老妈哭着嚷,“天下有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秋桐死得冤哪!秋桐是那么相信他……可他的结婚日子一定下来,他就和现在一样,什么什么都不承认了,不但不承认,还把秋桐赶回家来,可怜的秋桐,一个想不开,就上了吊……各位乡亲,他们曾家有钱有势有牌坊,可就没良心哪……”“雨杭!雨杭!你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不是?”靖南对着雨杭大吼大叫,“你是在听故事还是在听说书呀?手里拿着棍子,不知道怎么用吗?还不给我打!”他回头又喊,“老尤!老尤!把他们打走……”“不许打人!”雨杭大吼了一声,声音既响亮又有力,那些手持木棍,蠢蠢欲动的家丁立刻就退了回去。雨杭转向卓家的人,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诚挚地说:“请相信我,秋桐的事,我一定想一个办法,让死者能够安息。请你们也撤退了吧!这样实在是太难看了!对于死去的秋桐,又有什么帮助呢?”“就因为姐姐已死,这个悲剧已经再难挽回,我们才这样痛不欲生呀!”说话的是才十六岁的秋阳,他是白沙中学的高材生,长得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可是,这曾靖南一点歉意都没有,始乱终弃不说,还硬栽给我姐姐各种罪名,让人忍无可忍!你看他那副样子……”他咬牙切齿地说,“简直是衣冠禽兽!”“喂喂!雨杭,你别跟他们婆婆妈妈了,我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了,你还在那儿跟他们客气……老尤!老杨!大昌,大盛……都来呀!给我打!”“混蛋!”秋贵暴吼了一声,“你简直不是人!我跟你拼了!”

说着,他把手里的火把,对着那马鼻子舞来舞去,这一下,那匹已经非常不安的马更加惊吓,扬起前蹄,一阵狂嘶,靖南坐不住,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中,跌落在地上。雨杭和众家丁都奔上前去搀扶,叫少爷的叫少爷,叫靖南的叫靖南……那匹受惊的马就对人群奔窜了过去,群众尖叫着,躲的躲,逃的逃,场面一片混乱。

在这片混乱中,秋贵和秋阳两兄弟,已经把那纸人点燃,就在梦寒的花轿前燃烧了起来。纸人是用结实的竹架子架着的,一阵噼哩叭啦,火舌就疯狂地往上蹿升,烧得十分猛烈。“梦寒,快退,快退!”慈妈和喜娘拉着梦寒就往后退,奈何花轿拦在后面,人群又挤在花轿后面,根本退无可退。“秋桐!”秋阳悲怆地仰天狂叫,“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死不瞑目,就去找那个负你的人,和他一起化为灰烬吧!”“烧啊!烧啊!烧啊……”卓老妈哭喊着,“秋桐,你来啊,烧了曾家的牌坊,烧了他的婚姻,烧啊,烧啊……”

靖南被雨杭和家丁们扶了起来,已经万分狼狈,再一看,火舌四窜,而卓家的人,个个如疯如狂,势如拼命。不禁吓得掉头就跑,失声大叫:“不好了,他们全家都发疯了,他们要烧死我呀!雨杭,雨杭,救命啊……”

秋贵见靖南拔腿就跑,拿着火把就追了上去,把火把对着靖南用力掷出。靖南一闪身躲过,那火把竟不偏不倚地插在花轿顶端。顷刻间,花轿就燃烧了起来。慈妈尖声大叫:“小姐!小姐!快跑呀!小姐呀……”

梦寒早已被这种场面,惊得面无人色。身上的金银首饰又多,层层披挂,头上的那顶凤冠,又大又重,压得她整个头都抬不起来,何况,前后左右,都挤满了人,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样逃。就在这样一犹豫间,她的裙摆已经被火舌卷住了。慈妈惨叫:“老天啊!谁来救我们小姐啊……”

就在此时,雨杭整个人飞扑了过来,他已脱下身上的长衫,把它卷在手上,他一手拉住梦寒的胳臂,用另一手里的长衫对着梦寒的裙摆一阵猛扑,居然把火给扑灭了。同时,家丁们也纷纷效法,把花轿的火也扑灭了,但那花轿的顶也烧没了,门帘也烧掉了一半,好不凄惨。梦寒惊魂未定,抬起头来,再度接触到雨杭关心而深邃的眸子。就这样四目一接,雨杭已迅速地掉转头去,忙着收拾那零乱的场面。“老杨,老尤,快把少爷给追回来,大昌,大盛,你们去追那匹马!耀升,耀威……你们把队伍再组织起来!阿光,阿华,收拾地上的东西……”

迅速地交代完了,他走向卓老爹等一行人。“卓老爹,人死不能复生,今天闹成这样,你们或多或少,也出了一些气,冤家宜解不宜结,到此为止吧!明天一早,我会去你们家,千言万语,等明天再说吧!”

卓老爹还没说什么,秋阳往前一站。“江大哥,话都是你一个人在说,他们曾家还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让我们百口莫辩,这口气我们怎么能咽呢?”

秋阳的话刚说完,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十分标致的女孩子,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红色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个曾家的人。她径直走到秋阳面前,扬起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近乎恳求地说:“秋阳,不要再闹了,好不好?我哥哥虽然有千般不是,可我的新嫂嫂没有一点错,闹成这样,你们让新娘子怎么受得了呢?”

梦寒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地,眼光就飞快地对那少女看了过去,多么年轻的姑娘,却说进了她的内心深处。这,就是靖萱给梦寒的第一个印象。在梦寒以后的生命里,她会和靖萱成为最知己的姐妹,也就因为这次的缘故。“靖萱说得对,”雨杭接了口,“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样?”

秋阳愣了一下,眼光从靖萱脸上转到雨杭脸上,从雨杭脸上又转到靖萱脸上,见两人的表情都十分诚挚,就不再说话,转头去看卓老爹。

卓老爹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新娘子,见到梦寒衣服也烧破了,凤冠也歪了,脸上的妆也被汗水给弄花了,大睁着一对惊惶的眼睛,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当下,心中一软,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说:“罢了!罢了!咱们撤!”“爹说撤,咱们就撤吧!”秋阳对秋贵说。“曾靖南!”秋贵仍然愤恨难消,对着靖南的背影挥着拳头,“你这样的人不配有好姻缘!你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老天会看得清清楚楚,记下你每一笔账!”

梦寒听着这样的诅咒,感到一阵鸡皮疙瘩,掠过了自己的全身。七月的阳光是那么的灿烂,但,梦寒却觉得自己眼前全是乌云,而且,阳光已没有丝毫的热度,变得冰冷冰冷了。她呆呆地站着,不知要把这样的自己,做如何的安排。新娘子应有的喜悦,至此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恐惧,担忧,害怕,和一种茫茫然的感觉,像是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不知何处是岸。

卓家是怎样撤离的,她已经弄不清楚了。她是怎样回到那顶破损的花轿里去的,她也弄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那天照样进了曾家的祠堂,拜了曾家的祖宗,进了曾家的大厅,拜了天地,拜了曾家的奶奶和高堂。每个步骤的礼仪,她都一一做去。虽然,心里充满了困顿,充满了挫折和无助感,她却不知道能怎样去抗拒属于自己的命运。最后,在一大堆的繁文缛节之后,她进了洞房。

在洞房里,那块被风掀走的喜帕又蒙回到她的头上。新郎照样用秤杆挑开了那块头盖,喜娘和宾客们照样又拍手,又叫好,又闹房。整个曾家似乎不曾发生牌坊下的事情一般,贺客盈门,觥筹交错,爆竹和烟花,在庭院中喧嚣地爆裂,那些闪亮的花雨,把黑暗的天空都照亮了。可是,梦寒一直都像做梦一样,神思恍惚,情绪低落。她不知道世间有没有第二个新娘,有她这样的遭遇。坐在那床沿上,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等待着新郎从喜宴上回来“圆房”。在这段时间里,她有了一份模糊的期望,新郎一定会向她解释一下,牌坊下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一定只是个误会!她脑子里浮现出靖南的脸孔:俊眉朗目,文质彬彬。这样的世家子弟应该是不凡的!哥哥的选择不会错的……她就这样坐在那儿,拼命安慰着自己那颗零乱的心。

终于,新郎应酬已毕,回到新房中来了。照例又有许多规矩,闹房的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丫环喜娘在房中穿来穿去……终于终于,闲人散尽,房里只剩下新郎和新娘了。慈妈最后一个离开,不太放心地说了一句:“新郎新娘,称心如意,欢欢喜喜啊!”“好说好说……”靖南有些不耐烦,“哇!怎么有这么多规矩?简直是折腾人嘛!”

慈妈退下。房里红烛高烧。

靖南坐上了床,带来一股刺鼻的酒气,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笑嘻嘻地去看她的眼睛。“他们说给我娶了个美人,我一直半信半疑,今天在牌坊下,风一吹,把头盖给掀了,我才知道果然如此!”

梦寒把头垂得低低的。奇怪他怎么笑得出来?但是,他提到牌坊,一定是要向她解释牌坊下的事了。她等待着。谁料,靖南下面没词了,伸手到她脖子上,摸摸索索地要去解那衣服上的扣子。梦寒大失所望,身子本能地一侧,就躲开了他的手。靖南愣了愣,再去看她的眼睛,这一看,梦寒眼中竟滚落了两滴泪。靖南呆怔了两秒钟,抬脚把一只鞋子脱掉,狠狠地摔了出去,大骂了一句:“晦气!怎么人人要给我脸色看?连你这个新娘子也不例外?我怎么会这样倒楣?”

梦寒的心,顿时间往下掉,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里去了。

靖南已没有什么情绪来管梦寒的心了。经过这样漫长的一天,他累了。把另一只鞋子也扔了出去,他合衣翻上了床,掀开被褥,他用力地捶捶枕头,又用力地捶捶棉被,然后重重地躺下,好一阵乒乒乓乓之后,就酣然入梦了。

梦寒呆呆地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下意识地看着桌上高烧的红烛,红烛上的两簇火焰在跳跃着。跳着跳着,就变得无比的巨大,依稀是燃烧的纸人,也依稀是燃烧的花轿。她耳边又响起卓老妈那惨烈的哭喊声。“烧啊!烧啊!烧啊……秋桐,你来啊,烧了曾家的牌坊,烧了他的婚姻,烧啊,烧啊……”

梦寒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悄眼去看靖南,他已睡得很香很沉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经过这样的一个婚礼,他怎么还睡得着?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到底,她嫁了怎样一个丈夫呢?

第二章

第二天,新娘子的大事,是拜见家里的每一分子。

曾家全家的人都聚集在大厅中,梦寒一个个地奉茶。

第一杯茶奉奶奶,梦寒看着那张不怒而威的脸孔,看着那庄重肃穆、不苟言笑的表情,再看着她手中拿着的那根沉重的龙头拐,几乎立刻能断定,她就是这个家庭里的最高权威。后来,证明了梦寒的判断丝毫不错。

第二杯茶奉公公曾牧白。牧白面貌清秀,恂恂儒雅,气质高贵。他年轻时代一定是个美男子,现在,即使已年近五十,仍然给人一种风度翩翩的感觉。他的眼神很柔和,带着点儿难以觉察的忧郁。看着梦寒的眼光,几乎是充满歉意的。梦寒明白了,尽管靖南对“火烧花轿”的事件满不在乎,牧白却是十分在乎的。

第三杯茶奉给婆婆文秀,文秀对梦寒慈祥地笑了笑。她是个相貌端庄、看起来十分恬静的女人,看得出来,她对老夫人执礼甚恭,对牧白也相当温顺,梦寒相信,她对靖南和靖萱,大概也不会大声大气的。一个在三代的夹缝中生存的女人,大概也有她的难处吧!

第四杯茶奉给小姑靖萱。后来,梦寒才知道,靖萱今年才刚满十五岁,难得的是,竟然那么解人!她接过了梦寒的茶,用一对清灵如水的眸子,温温柔柔地凝视着梦寒。她面目姣好,眉目如画。有白晳的皮肤和漆黑的头发,看起来又纯洁,又雅致,又美丽,又细腻,像一个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梦寒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女孩。

第五杯茶奉给了江雨杭。在一大家子姓“曾”的人当中,出来一个姓“江”的,确实有些奇怪。梦寒对雨杭的感觉,是非常奇异而强烈的。昨天那阵怪异的风,在梦寒的脑海中,曾经一再地吹起。至于他对卓家的态度,扑过来救火的勇猛,处理事情的明快……和他那对深邃的眼睛,都使她记忆深刻。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梦寒,”牧白似乎看出了梦寒眼底的迷惑,解释着说,“雨杭是我的义子,其实和亲儿子也没什么分别,曾家有好多的事业,现在都是雨杭在管理,曾家那条泰丰号货船,也是他在经营。他是我的左右手,也是靖南的好兄弟,以后你们就直呼名字吧!不必和他拘礼!”

梦寒看着雨杭,接触到的,又是那对深邃的眸子。他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她模糊地想着,不知怎的,竟不敢和他的眼光相遇。她很快地对他扫过一眼,看到他唇边掠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笑得有一点儿苍凉。他看起来比靖南大很多,五官的轮廓都很深,是张有个性的脸。他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以及某种难以描叙的沧桑感,使他在整个曾家,显得非常特殊。就像在一套细瓷茶杯中,杂进了一件陶器似的。

奉茶的仪式结束后,大家围坐在大厅里,照例要话话家常,增加彼此的认识。早有丫头们重新沏上了几壶好茶,又奉上了精致的点心。靖南还没坐定,就不耐烦地呼出一大口气,对奶奶说:“奶奶!卓家的事让我太没面子了!好好一个婚礼,给他们闹成那样,我实在气不过,雨杭根本没把事情解决,说不定他们还会来闹,依我看,不如去告诉警察厅,让石厅长把他们全家都抓起来……”“哥!等会儿再说嘛!”靖萱看了梦寒一眼。“算了!已经闹到火烧花轿的地步,还要瞒梦寒吗?”奶奶一针见血地说,语气里充满了气恼。看着梦寒,她叹了口气,坦率地说,“昨儿个在牌坊下面,让你受到惊吓,又受到委屈,都是咱们曾家事情没办好。你可别搁在心里犯别扭。”

梦寒点了点头,没敢说话。“这件事说穿了,就是树大招风!”奶奶继续说,“秋桐在咱们家里待了五年,一直跟着靖南,咱们做长辈的也疏忽了,这丫头居然就有了非分之想,可是,咱们这种家庭,怎么会容纳秋桐呢?谁知她一个想不开就寻了自尽,卓家逮着这个机会,就闹了个没了没休。我想,就是要钱。”老夫人认为对梦寒解释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转头去看雨杭。“雨杭,你到底给了多少?为什么他们家还不满意?你怎么允许他们闹成这样?”“奶奶,”雨杭皱了皱眉头,有些懊恼地说,“这事是我办得不好,可是,那卓家的人,个个都很硬气,他们始终没收一个钱,随我说破了嘴,他们就是不要钱,我也没料到他们会大闹婚礼!”“不要钱?”老夫人一怔,“不要钱,那他们要什么?”“他们……”雨杭有些碍口,看了牧白一眼。“说吧!”奶奶的龙头拐,在地上“咚”地跺了一下。“他们说,”牧白接了口,“希望秋桐的牌位,能进咱们家的祠堂,算是靖南正式的小星。”

奶奶眼睛一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什么话?”她勃然大怒地问。“您先别气,”文秀急忙说,“咱们自然是没有答应,所以事情才会僵在那儿,本以为忙完了婚事,再来处理也不迟,谁知道会弄成这样……”“这件事怎么能等呢?你们就是做事不牢!”奶奶气呼呼地说,“牌位进祠堂明明就是在刁难咱们,是敲诈的手段!他们要秋桐的牌位进曾家祠堂干什么?能吃能穿吗?你们用用脑筋就想明白了!”“我看他们并不是敲诈,”雨杭摇了摇头,“那卓家一家子的人,脾气都很别扭,他们咬定秋桐不进曾家,会死不瞑目。认为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秋桐的生命,只能完成她的心愿,以慰在天之灵。”“岂有此理!他们太过分了……”奶奶怒声说,“曾家的祠堂,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吗?又没三媒六聘,又没生儿育女,她凭什么进曾家祠堂?”“奶奶!”靖萱忍不住仗义直言了,“也不能尽怪人家,都是哥哥不好,先欺负人家,又绝情绝义,才弄到今天的地步,想想秋桐,好好的一条命都送掉了……”“靖萱!”奶奶一跺拐杖,大声一吼,“这儿有你说话的余地吗?女孩子家一点儿也不知道收敛!你是不是想去跪祠堂?”

靖萱一惊,慌忙住了口。“奶奶,”雨杭乘机上前说,“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接受卓家的要求?毕竟,进祠堂的只是一座牌位而已!”

奶奶双眼一瞪,牧白急忙说:“雨杭是实事求是,也许,这才是唯一能够化解纠纷的办法!”“雨杭到底不是曾家人,说了奇怪的话也就罢了,牧白,你是怎么了?”奶奶紧盯着牧白,从鼻子里重重地吸着气,“你忘了咱们家的牌坊是怎么来的了?你忘了咱们的家规,咱们的骄傲了?像秋桐这样一个不贞不洁的女子,怎能进入我们曾家的祖祠呢?”

牧白咽了口气,无言以对。雨杭垂下了眼睛,脸上有种无奈的悲哀。“没有别的商量,就是花钱消灾!不要舍不得钱!黑眼珠见了白银子,还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雨杭,你放手去办,别给我省!这事就这样子,大家散了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奶奶就这样笃定地,坚毅地做了结论。全家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任何话。大家站起身来,纷纷向老夫人请安告退,各就各位去了。

真没料到,新婚的第二天,和曾家的第一次团聚,谈的全是新郎身边的那个女子卓秋桐。梦寒对这件家务事,自始至终没有插过一句嘴,她好像是个局外人。但是,她的心,却紧紧地揪起来了。因为,她知道,她不是局外人。有个痴心的女子,为了她那个负心的丈夫而送了命。她怎能将这么悲惨的事,置之度外呢?她太沮丧了,太无助了,她多么希望,她不曾嫁到曾家来呀!

这天晚上,靖南一心一意想完成他昨晚被耽误了的“洞房”,梦寒一心一意想和靖南谈谈那个“秋桐”,两人各想各的,都是心神不定。

靖南已摒退了丫环和闲杂人等,坐在床沿上,两条腿晃呀晃的,等着梦寒前来侍候。谁知等了老半天,梦寒毫无动静。他抬眼一看,只见梦寒垮着一张脸,坐在桌子前面,背脊挺得直直的,身子动也不动。靖南开始脱鞋子,解衣扣,故意哼哼唉唉,好像在做什么艰巨的大事似的。梦寒忍不住抬眼看去,见他把衣扣弄了个乱七八糟,一件长衫也可以在身上拖拖拉拉,实在让人惊叹。她心中有气,头就垂了下去。

靖南这一下冒火了,跳起来冲着她一叫:“你是木头人哪!新娘子怎么当,难道没人教过你吗?”

梦寒惊跳了一下,还来不及说什么,靖南又一连串地发作:“就会坐在那儿干瞪眼,要是秋桐的话,早奔过来给我宽衣解带,端茶送水,还带投怀送抱呢!哪会叫我在这儿左等右等,等得人都上了火!”

梦寒太惊讶了,怎样都不会想到靖南会说出这些话,两天以来,在心里积压的各种委屈,齐涌心头,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就夺眶而出。

靖南已把那件长衫给扯下来了,抬头一看,梦寒居然在掉泪,真是又懊恼,又生气。“哇!”他叫着,“我怎么这样苦命啊!不知道他们打哪儿给我找来这样的新娘子?昨儿个哭,今儿个又哭,你是怎么不吉利、怎么触霉头,你就怎么做,是不是?”

梦寒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憋在心里的气愤,就再也无法控制,她终于开了口,激动地说了:“当然不是,谁不想做一个欢欢喜喜的新娘子呢?昨天,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我满怀着庄严、喜悦,和期盼的情绪,对于我的丈夫,我的新婚之夜,以及未来种种,也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憧憬,可是,迎接着我的是什么呢?是一个丧葬队伍,是血泪斑斑的控诉,是惊心动魄的烧花轿,还有恶狠狠的诅咒……请你替我想一想,我怎么能不感到委屈和难过?我怎么样忍得住眼泪呢?现在,还要在这儿听你告诉我,秋桐是如何如何侍候你的,你考虑过我的感觉没有?”

靖南太意外了,没想到这个新娘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居然说了这样一大篇。他抓抓头,抓抓耳朵,在不耐烦之余,或多或少,也有点儿心虚。“是啊是啊,这件事我难道不怄吗?我能未卜先知的话,我根本就不会让它发生了嘛!可它就是发生了,那……还能怎么办呢?发生过就算了嘛,把它抛在脑后,忘了不就结了!”“忘了?”梦寒紧盯着靖南,不敢相信地问,“你刚刚还在说她这样好那样好,显然和她确实恩恩爱爱过……现在,她为你送了命,你心底有没有伤心?有没有歉意?你真忘得了吗?”“哎!秋桐是自杀的呀,看你看我这个样子,好像是我杀了人似的!”“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难辞其咎啊!”“你别在那儿尽派我的不是,”靖南不耐地喊,“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我原来和秋桐过得好好的,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履行跟你的婚约,我只好狠了心把她给撵走,我对她失信,不守诺言,也是为了你,怕你一进门,就发现我身边有个小妾,会心里不舒服,谁知道,这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的!要瞒你的事也瞒不住了!现在,你明白了吧?都是为了你,我才会对秋桐绝情的,逼死秋桐的,不只是我,你也有份啊!”

听了这样的话,梦寒的眼睛是睁得不能再大了。她呆呆地怔在那儿,连应对的能力都没有了,分析的能力也没有了。她看着靖南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孔,奇怪着,他到底和她是不是同一种人类,怎么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呢?“好了好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哪,为什么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些杀风景的事上面!咱们不说了,好不好?好不好?”他开始撒赖了。

一面说着,他就一面腻了过来,伸手就去搂梦寒的脖子。梦寒身子一闪,就闪开了他。看到他这种不长进的样子,真是又气又恨。“你别动手动脚,此时此刻,你还有这种心思!”“说笑话!”靖南变了脸,“都是夫妻了,怎么不可以动手动脚?快跟我上床来!”他伸手去拉住梦寒,往床上拖去。“不要!”梦寒挣脱了他,“我不要!”“你不要?”靖南生气了,冒火地怪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不要’?你是我的老婆,上床侍候我是你应尽的义务,怎么可以不要?你到底受没受过教育?懂不懂三从四德?”“或者,我就是受的教育太多了,让我没办法接受你这种人,”梦寒悲哀地说,“我不了解你,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如果秋桐和你曾有过肌肤之亲,你怎能在她尸骨未寒时,去和另一个女人……”“秋桐!秋桐!”靖南恼火地大叫,“这两天,我已经听够了这个名字,我不要听了!你这个新娘子也真怪,一说就没个完!你不许再说了!过来,过来……”他用力地一把攥住了她,把她死命往床上拖去。“不要!”她喊了一声,奋力挣扎,竟给她挣脱了靖南的掌握。她往门口就逃,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请你不要这样,即使是夫妻,也要两相情愿呀!你这样对我用强,我不会原谅你……”“哈!说的什么鬼话!我今天如果不能把你制住,我还是‘丈夫’吗?”

他冲上前来,从背后拦腰就把她给牢牢抱住。一直拖到了床边,用力一摔,就把她摔到了床上,他再扑上床,紧紧地压住了她。用一只手的胳臂拐压在她的胸口,用另一只手去撕扯她的衣服,只听到“嗤啦”一声,她胸前的衣襟已经撕裂了。

这撕裂的声音,同时也撕裂了梦寒那纤细的心。她还想做徒劳的挣扎。“不要,不要啊……放开我,求求你……”她哭了起来,转头喊,“慈妈!慈妈!快来救我啊……”“太好笑了,真会笑死人,”靖南一面说,一面继续撕扯她的衣服,“你最好把全家都叫来看笑话……哪有新娘子在洞房里叫奶妈的?”

又是“嗤啦”一声,她的心彻彻底底地被撕成碎片了。她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被动地躺着,被动地让他为所欲为……他有这个权利,因为他是“丈夫”!她的泪,却疯狂般地沿着眼角向下滚落。

第三章

几天后,靖萱才和梦寒,再一次谈到秋桐,这次,梦寒对秋桐的事,是真的了解了。

这天,靖萱带着梦寒参观“曾家大院”,“曾家大院”是白沙镇对曾家这座古老庭院的一个俗称。她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祠堂。对这个供着祖先牌位的神圣的地方,梦寒不能不特别地注意。事实上,她结婚那天,是先进祠堂拜祖先,再进大厅拜天地的。但是,那天太混乱了,太狼狈了,她连祠堂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看着那阴沉沉的房间,那高墙厚壁,和那一座座祖先的牌位,矗立在那儿像座小森林似的,不禁让人心中一凛,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靖萱拉着她,小小声地说:“你来看看这道门,又厚又重,是全家最厚的一座门!这座门里面外面都有大木栓,如果从里面拴住,外面的人就进不去,如果从外面拴住,里面的人就出不来……这是个惩罚人的地方!”“惩罚人的地方?”梦寒听不懂。“是啊!”靖萱睁大眼睛,似乎不胜寒瑟。“如果家里有人犯了错,奶奶一声令下,就得关进这儿来,在祖宗面前罚跪,一个钟头,大半天的,甚至几天几夜都有!到时候,外面的门栓一拴,关在这里面,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

梦寒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么严厉的家规……”她望着靖萱,忍不住问了出来,“怎么还会发生秋桐的事?那……秋桐,是怎样一个人呢?”

靖萱愣了愣,犹豫了一下,见梦寒亲切诚恳,就藏不住秘密,坦白地说:“大家都说,不要和你谈秋桐的事,可是,你既然问了,我就没办法不说。”她的眼圈红了,“那秋桐是个很漂亮的丫头,今年才十九岁,人好得很,对我尤其好,我每星期去田老师那儿学画,都是秋桐陪我去,有时候,也带我去她家里玩,所以,我从小就认得秋阳秋贵,他们并不是不讲理、胡作非为的人,那天会去牌坊下面大闹,实在是哥哥太对不起人家了!”

梦寒低下头去,虽然心里早就有数,仍然忍不住一阵失望和痛楚。靖萱见她的表情,就有些后悔自己说太多了。急忙又补充说:“其实我哥哥也不是坏人,他就是被宠坏了嘛!全家人人都让着他,谁都不敢说他一句,每次跪祠堂,可没哥哥的事!你知道,咱们家从我祖父开始,就是三代单传,我娘头胎生了个女儿,还来不及取名字就夭折了,后来生了个儿子,取名靖亚,长到两岁也夭折了,然后才是靖南,那么,你可以想像,他有多么宝贝,多么珍贵了,全家人就这么宠着他,顺着他,有时候,简直是供着他!这样,他就任性惯了。秋桐的事,本来也不至于弄得那么糟,可是,哥哥一听说定了你这门亲,又听说你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就不想要她了,又怕她留在家里坏事,硬把人家送回家去,才逼得秋桐上了吊……”

靖萱见梦寒脸色沉重,默然不语,蓦然醒觉,连忙再说:“不过,你放心,真的放心,咱们家有雨杭!他好能干,什么事都会解决,所以,他一定会把秋桐的事解决得圆圆满满的,你一点都不用操心,真的!真的!”

但是,秋桐的事情并没有解决。这天一早,卓老爹、卓老妈、秋贵和秋阳一家四口,把雨杭给他们送去的三百块钱,全都给送回来了。三百块的现大洋,必须用一个小木箱才装得下。雨杭送去的时候,正好卓老爹和秋贵出去拉车了,秋阳又在学校,家里只有一个卓老妈,所以,雨杭说了一车子好话以后,把三百块钱放下就走了。但是,卓家这一家子怪人,黑眼珠见了白银子,居然连眨都不眨,怎样送去的,就怎样还回来了。

站在院子里,他们也不进大厅,把小木箱往大厅的台阶上一放,对老尤说:“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和少爷,三百块大洋送回来了,一个蹦子都不少,请他们出来一个人,点点清楚!”

牧白还没出来,靖南得到了消息,先跑出来了。一看到卓家这四个人,他就一肚子气,对卓老爹摩拳擦掌地大叫起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跟我耗上了,存心不让我有好日子过,是不是?”

秋贵见他还是这样恶形恶状,气得咬牙切齿,大声地说:“如果你自己不做亏心事,今天谁要来跟你耗着?这件事从头到尾,出面的不是你爹,就是江大哥!你老躲在他们后面不吭气,我最瞧不起你这种人,所以你说对了,咱们就是要跟你耗上,让你没好日子过,因为你根本不是个东西!”“你才不是个东西!”靖南大吼了一声,对着秋贵的下巴就挥去了一拳。

秋贵是个吃劳力饭的,哪里把靖南的拳头放在眼睛里,轻轻一闪,靖南就打了个空。秋贵一反手,抓住了靖南胸前的衣服,就狠狠地回了他一拳。靖南被这一拳打得飞跌了出去,背脊又撞上了假山,跌在地上大叫哎哟。这样一闹,家丁们全都奔了出来。大家慌忙跑过去扶起靖南。靖南一见家丁众多,气势就壮了,再摸摸自己流血的嘴角,怒不可遏地对家丁们叫着:“去把那兄弟两个给我抓起来,给我狠狠地打!”

立刻,家丁们一拥而上,抓住了秋贵秋阳两兄弟。两兄弟虽然也奋力反抗,怎奈双拳难敌四掌,对方人多势众,没有三下两下,兄弟俩已被众家丁所制伏。好几个人扣住了秋贵的手,不住地捶打他的胸膛和肚子。秋阳更惨,被几个壮丁给压在地上痛揍。卓老爹和卓老妈在一边呼天抢地地喊着:“杀人啊!杀人啊!天啊……秋桐,你在哪儿?你怎么不显灵啊……”

靖南听到这样的话,更加愤恨,对卓老爹挥着拳头嚷:“那天在牌坊下,我已经被你们触尽霉头!因为是婚礼,才拿你们没奈何!你们胆敢烧花轿,闹我的婚礼,我早就要和你们算账了,你们居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还敢上我家的门!我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老虎要被你们当成病猫了!阿威,大昌,给我打!给我用力地打!”“我跟你们拼了!”卓老爹情急地上前来救儿子,去拉扯那些压住秋阳的家丁们,还没拉扯两三下,就被好几个人抱住了,拳打脚踢。“天啊!天啊!”卓老妈眼看父子都已吃了大亏,在旁边又跳又叫,“住手,快住手啊……我们是来还钱,不是来打架啊!放开他们!放开放开啊……”她张着双手,不知该奔向哪一边才好。

正在一团混乱中,牧白、雨杭、靖萱、梦寒、文秀、奶奶全都被惊动了,纷纷带着丫头老妈子们,奔出来看个究竟。一见到院子里这等状况,牧白就脸色大变,生气地对家丁们怒吼着:“谁允许你们动手打人的?还不赶快放开他们?放开放开!”

家丁们见牧白和奶奶都出来了,慌忙住手。卓老爹父子三个这才脱困,三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好生狼狈。尤其是年轻的秋阳,满身都是尘土,鼻子还流着血。“奶奶!”靖南立即奔工向奶奶,指着自己的嘴角说,“您瞧,他们一进门就打人,如果我们不还手,我大概被他们打死了!奶奶,您快想个办法,我被他们这一家子缠住了,雨杭根本没有能力解决问题,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他们给暗算了!”“曾靖南!到底是谁先动手?”秋阳气得哇哇大叫,“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真恨不得给你一刀,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奶奶,你听你听……”靖南喊着。

奶奶的龙头拐在地上重重地跺了跺,发出沉重的“笃笃”声响。她严厉地看向卓家四口,“哼”了一声,愤愤地说:“好!在牌坊下面闹,又到咱们曾家大院里来闹!这还有王法吗?光天化日之下,聚众行凶!”她转头对牧白和雨杭说,“事已至此,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你们立刻把这帮狂徒,给我押到警察厅去!”“不!”忽然间,人群中有个清脆而有力的声音,传了出来,大家惊愕地看过去,只见梦寒已排众而出,一直走到奶奶面前。大家都惊呆了,因为,在曾家,还没有人敢直接对奶奶用“不”字。“你说什么?”奶奶错愕地看着梦寒,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奶奶,我斗胆请您听我说几句话!”梦寒勇敢而坚定地说,“关于卓家同咱们曾家的纠纷,这几天下来,整个来龙去脉,我大致都了解了,尤其靖南对我说过,这场纠纷之无法解决,主要就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太重视我们这个婚姻,才不能圆满安排秋桐。所以,我心里深感抱歉和遗憾。假如说,今天秋桐还活着,在我进门之后,知道有这样一位姑娘,细心体贴地照顾着靖南,两人间又有情有义,那么,我想,我会接纳秋桐,而且,尊敬着这份感情的!但是,很无奈,今天咱们所面对的,是个无法挽回的悲剧了!怎么还忍心把这个悲剧扩大呢?秋桐人已经死了,卓家要求的也不过是给死者一个名分,想想秋桐,生前确实是靖南的人,这是抹杀不掉的事实,所以,她进不进祠堂,都是曾家的人,那么,我们何不就让秋桐的牌位,进入曾家的祠堂,让生者得到安慰,死者得到安息呢!”

这一篇话,说得人人惊愕。卓家四口,是太意外又太感动了,怎样都没料到,说进他们内心深处的,竟是靖南的新娘子!曾家人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梦寒怎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对奶奶说这些话。牧白不禁暗暗颔首,靖南暗暗生气,靖萱暗暗佩服,而雨杭,不能不对梦寒刮目相看了。

奶奶的手,紧紧地握着拐杖的柄,神情僵硬着,紧绷着,一语不发。“再说,”梦寒并没有被奶奶的神色所吓倒,继续说了下去:“咱们曾家,有七道牌坊,是忠孝节义之家,这样的家庭,应该是仁慈而宽厚的。我们有的,并不仅仅是祖先留下的石头牌坊,对不对?我们后人,对前人的高风亮节,一定心向往之吧!那么,对于曾经侍候过靖南的秋桐,应该也有一份怀念,一份追悼,和一份惋惜吧!咱们何不把这份怀念和惋惜,更具体地表现出来呢?”她哀恳般地抬头看着奶奶,“奶奶,我知道,以我刚进门的身份地位,实在没有说话的资格,可是,这件事和靖南息息相关,我实在无法沉默。请奶奶三思!我在这儿,给您跪下了!”说完,她就跪在奶奶面前了。

这时,牧白再也忍不住,激动地上前说:“娘!难得梦寒如此深明大义,我觉得咱们全家都应该支持她!假如咱们早就能有她这样的胸襟气度,像她一样地勇于表达,那么秋桐的悲剧,或者可以避免,现在,这个名分,真是咱们欠秋桐的!”

奶奶脸孔抽动了一下,震动已极。

牧白一开口,雨杭也无法沉默了,走上前去,诚恳地接口:“奶奶,这件事我从头到尾办得乱七八糟,就因为卓家的伤心,根本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只有出于感情,出于人性,才能化干戈为玉帛,奶奶,请您不要再坚持了吧!”“娘!”沉静的文秀也熬不住了,“这三天两头地闹,大家都受不了,弄得我一天到晚担惊害怕的,晚上都睡不着觉……真要闹到警察厅去,恐怕咱们家的面子也不好看……”“奶奶,奶奶,”靖萱热烈地响应,“秋桐在我们家那么多年,不只侍候了哥哥,也侍候了您啊,我更是从小就跟着她长大的,她在咱们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样的异口同声,全家有志一同,使奶奶的惊异淹没了愤怒。她看看梦寒,再看看那一张张迫切的脸孔,终于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懊恼和愤恨,她冷冰冰地说:“好吧!我再不点头,倒好像是我不明是非,不够宽厚仁慈了!”她的目光,冷幽幽地盯着梦寒,从齿缝中迸出两句话来,“起来吧!我就成全你了!”“谢谢奶奶!谢谢奶奶!”梦寒连连地礙下头去。

奶奶拄着拐杖,掉头就走,经过靖南身边时,对他投去森冷的一瞥,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别把新媳妇宠得无法无天!”

靖南一惊,有口难言,不禁恨恨地瞪了梦寒一眼。

奶奶一走,靖萱就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崇拜和高兴了,她奔上前去,扶起了梦寒,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只有你,敢对奶奶说这些话,你太伟大了!”

卓家四口,到此时已喜出望外,卓老爹仰头看天,泪落如雨地说:“秋桐,孩子啊,咱们总算为你争得你该有的名分了!”

卓老妈颤颤抖抖的,不停地,喃喃地自言自语:“秋桐啊……你安息吧,安息吧……爹和娘对不起你,把你送来当丫头,让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走了……可咱们为你办到了,你的人进不了曾家的大门,你的魂可以进曾家了……安息吧,安息吧……”

鼻青脸肿的秋贵,和满脸血污的秋阳,走上前去,扶着歪歪倒倒的父母,一时间,悲从中来,四个人忍不住抱头痛哭。梦寒和靖萱,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潮湿了。

此时,牧白提着那一箱钱,走到卓家四口身边,诚挚地说:“来!这些钱拿着,快带两个儿子看大夫去吧!”

卓老爹往后猛然一退,忙不迭地摇手拒绝:“咱们不要……咱们不收这个……”“算是我们给秋桐的聘金吧!”牧白说,“在昨天,这些钱是要收买你们的尊严,但是今天,曾家和卓家已经变成亲家了,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亲家公的诚意呢?”“我……我……”慈厚的卓老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卓老爹,”雨杭走了过来,把小木箱塞进了他的手里。“你们就不要再推辞了,这是我干爹的一番诚意,接受了吧!想当初,你们送秋桐来当丫头,不就是为了赚点钱给秋阳念书吗?把这个钱拿去,给秋贵娶个媳妇,再好好地栽培秋阳吧!秋桐的在天之灵,或者可以瞑目了!”

卓老爹听到雨杭这样说,就不好再推辞了。把小木箱放在一边,他恭恭敬敬地甩了甩衣袖,拉着卓老妈,回头对秋贵秋阳说:“让咱们一家四口,来叩谢咱们的恩人吧!”

于是,一家四口,全部对梦寒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快起来!快起来!”梦寒慌忙说,“这怎么敢当?你们要折煞我了!”

她说她的,那四个人含着眼泪,却只管磕头,连连磕了好多个头,才在雨杭和牧白的搀扶阻止下,站起身来。“谢谢少奶奶,”卓老妈老泪纵横,后悔得不得了,“对不起,那天烧了你的花轿,闹了你的婚礼,我再给你磕个头……”“不要不要,千万别再给我磕头了,”梦寒扶住了卓老妈,眼圏红红的,很温柔地说,“什么都别说了,都过去了。你们快去治伤要紧!”“是!是!”卓老爹顺从地,一迭连声地应着,四个人千恩万谢地谢出门去。牧白、雨杭、靖萱和梦寒都送到了大门口,像真的亲家一样,挥手道别。只有靖南站在那儿不动,气得脸色发青。

奶奶隔着一道玻璃窗,在大厅内向外望,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挺直了背脊,高高地昂着头,身子笔直,像一尊雕像一般。她的脸色阴沉,一双手紧紧地握着龙头拐的木柄,握得那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

第四章

十天后,秋桐的牌位正式进了曾家祠堂。

为了这个牌位进祠堂,曾家还有个小小的仪式。曾家和卓家两家人,都分立两旁,由靖南手捧牌位,向祖宗祝告:“嗣孙曾靖南,有妾卓氏,闺名秋桐,兰摧蕙折,以此吉日,牌位入祠,敢申虔告,祖宗佑之……”

祝祷完毕以后,靖南对祖宗磕了三个头,就把牌位送到那黑压压的许多牌位中,最后面、最旁边、最不起眼的一个地方,给安置了上去。曾卓两家人,都微微弯腰行礼,以示对死者的尊敬。卓老爹看到牌位终于进了曾家的祖祠,不禁落下泪来,低低地说了一句:“秋桐,你的终身大事,爹给你办完了,你正了名,也正了身了!”

卓家的人,个个低头拭泪。梦寒看着,心里真有几百种感触。前两天,她曾经就这个问题,和雨杭谈了两句:“其实,我有一点迷惑,卓家为什么这样在乎牌位进不进得了祠堂?人都不在了,牌位进祠堂又能弥补什么呢?”“这就是卓家的悲哀,”雨杭叹了口气说,“他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死者,或者,是他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们自己。曾家这个姓,对他们来说,太高贵了,这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荣耀。他们已无法挽回秋桐的生命,就只能设法给她这点儿虚无飘渺的荣耀,说穿了,是十分可怜的!”

现在,站在这儿,看到卓家人似乎已得到很大的安慰,梦寒就更体会出这份悲哀了!好可怜的卓家,好可怜的秋桐!看着秋桐那小小的牌位,可怜兮兮地站立在曾家那许许多多的牌位后面,她不禁深深地同情起秋桐来,她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真有灵魂,如果真有,秋桐又是不是真想进曾家的祠堂?为了靖南这样一个负心汉送掉了性命,她的鬼魂,还要被曾家的列祖列宗看守着!真的,好可怜的秋桐!

仪式已毕,梦寒就急忙走到卓家人的面前,把自己准备的一个小包包打开,拿出里面一件件的礼物,分送给卓家的人。一面说:“我自己做的一点儿东西,不成敬意,这个烟荷包是给老爹的,这头巾是给老妈的,这钱袋是给秋贵的,这个袋子是给秋阳的,装砚台毛笔用!”

卓家人面面相觑,感动得不知要怎样才好。

曾家人也是面面相觑,惊愕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靖萱,受到梦寒的传染,一个激动之下,也奔上前来,拔下插在襟上的一支钢笔,递给秋阳说:“我这儿有支自来水笔,是上次雨杭从上海带来给我的,可我不上学堂,用处不大,你不在乎是用过的,就拿去记笔记用吧!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秋阳看着靖萱那澄净的大眼睛,感动到了极点,双手接过钢笔,态度几乎是虔诚的。卓老爹更是不住地鞠躬,嗫嗫嚅嚅地说:“你们不嫌弃咱们,还送咱们东西,这真是……”“说什么嫌弃的话,既是亲家就是一家人,我们表示一点儿心意也是应该的!”梦寒连忙安慰着卓老爹。

此时,奶奶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跺,声色倶厉地说了一句:“好了,仪式已经结束,大家统统离开祠堂吧!要应酬,到别的地方去!”没完,她拄着拐杖,掉头就走了。

梦寒一惊,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靖南的眼光,他那么恶狠狠地瞪着她,使她心中陡然掠过一阵凉意,她忽然觉得,自己连秋桐都不如,秋桐还有过被爱的时光,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卓家的人一离去,奶奶就把梦寒和靖萱全叫进了她的房里。“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奶奶厉声说。

梦寒和靖萱什么话都不敢说,就双双跪了下去。“梦寒!你知不知错?”“我……”梦寒嗫嚅了一下,很无奈地说,“是不是不该给卓家人礼物?”“可见你心里也知道这件事做得多么唐突!”奶奶很生气地说,“第一,咱们曾家从没有这样的规矩,就算要订出这个新规矩,做主的也该是我这个老奶奶,还轮不到你!第二,不管是对内也好,对外也好,谁够资格代表全家来发言,那都得按辈份来安排,可是今天在祠堂里,你却逾越辈份,冒昧开口!在这方面,你一向孟浪,上回初犯,我念你是新妇,不知者不罪,如今你进门都快一个月了,家里的规矩,你不能说还不知道,那么就是明知故犯,我必须以家规来惩罚你!以免你目无尊长,一犯再犯!”

梦寒低垂着头,默然不语。“靖萱!”奶奶瞪向靖萱,“你更不像样!自己身上带着的东西也敢随便送人!你嫂嫂是新媳妇,难道你也是新女儿吗?家里的规矩,梦寒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吗?现在,罚你们姑嫂两个,进祠堂去跪上半日!”

梦寒见牵连了靖萱,一急,就脱口而出地说:“请奶奶不要罚靖萱,她年纪小,看我这么做,跟着模仿而已……”“现在加罚半日,变成一日!”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回头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张嫂已忙不迭地递上了水烟袋。

梦寒呆了呆,连忙问:“您的意思,是说我加罚半日,靖萱就不用罚了,是不是?”“不要不要!”靖萱忍不住叫了出来,“别给嫂嫂加罚,我自己跪我自己的份儿,奶奶,我知错了,我去跪祠堂!”“现在加罚一夜,变成一日一夜,两个一起罚!”奶奶抽着水烟袋,冷冷地问,“谁还要说话吗?”

梦寒确实想说话,但是,靖萱拼命用手拉扯着梦寒的衣摆,示意她不要再说,于是,她知道,越说越坏,只有噤口不语。

就这样,梦寒和靖萱,被关进了祠堂,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新婚还不到一个月,梦寒就尝到了“跪祠堂”的滋味。自从嫁到曾家来,从“拜牌坊”开始,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婚姻是个悲剧。但,这一天一夜中,才让她真正体会到悲剧之外的悲剧。夫妻不和也就罢了,这家庭里的重重枷锁,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想起以后的漫长岁月,梦寒是真的不寒而栗了。

梦寒被关进了祠堂里,慈妈吓得魂飞魄散,她飞奔到靖南那儿去求救,正好牧白和雨杭都在那儿,也正为姑嫂二人的罚跪在商讨着。慈妈对着靖南,倒身就拜,哀求地说:“姑爷!你赶快去救救少奶奶吧!她好歹是你的新媳妇呀!在娘家,她可从没有受过丝毫委屈!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作兴罚跪呢?如果一定要罚,让我这个老奶妈来代她跪吧!小姐毕竟是金枝玉叶啊!”“哈!”靖南幸灾乐祸地说,“在你们家是金枝玉叶,在我们家可不是!她这样不懂规矩,没轻没重,早就该罚了!让她好好受点教训,她才会收敛收敛她那股气焰!奶奶罚得好,代我出了一口气!我干吗再去求情?我巴不得她多跪两天呢!”

慈妈不敢相信的看着靖南,激动地说:“她是你的新媳妇啊,你怎么不肯多疼惜她一点儿呢?说什么气焰,她哪儿有呀?曾家规矩多,可也得慢慢地教给她呀,才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去罚跪,让她多难堪呢!”“她如果知道难堪,以后就少说话,少出风头,少乱出主意!否则,就只好拿祠堂当卧房了!”靖南轻松地思了甩袖子,“哗啦”一声,打开一把折扇来扇着风。“靖南,你就去一趟奶奶房,跟奶奶说点好听的,看看能不能帮梦寒和靖萱一点忙!”牧白说,“奶奶最疼你,只有你去说,或者会有一点用!”“我干吗去说?”靖南眼睛一瞪,“打从进门到今天,梦寒就没跟我说过一句半句好听的,这种老婆,要我挑她的错,几箩筐都装不完,我干吗还要帮她去说?好听的呀,没有!”

站在一旁的雨杭,气得脸色铁青。

雨杭打从听到梦寒被奶奶罚跪祠堂,心里就又急又怒。自从牌坊下,梦寒的头盖被那阵奇异的风给掀走,两人的目光仓皇一接开始,梦寒在他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地生了根。接着,看到梦寒如此辛苦地在适应她那“新媳妇”的角色,如此“委曲求全”地处理秋桐事件。他对她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梦寒的外表,看起来是“我见犹怜,弱不禁风”的,但,她的骨子里,却有那样一种“温柔的坚强”,使人感动,使人怜惜。可是,这样的梦寒,却要被罚跪祠堂,而那“始作孽者”,却拿着扇子在扇风,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风凉话”!简直可恨极了!

雨杭瞪着靖南,见他那副嘴脸,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按捺不住,就往前一冲,伸手揪住了靖南胸前的衣服,大声地说:“你不要在这儿油嘴滑舌了,拿出一点良心来,赶快去向奶奶求情!”“哟哟哟,你拉拉扯扯干什么?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个什么劲儿?”靖南挣开了他的手,检查着自己的衣裳,“你瞧,你瞧!”他生气地嚷嚷,“新做的一件长衫,你就给我把钮扣袢子都扯掉了!你有病啊?”

雨杭气坏了,转向了牧白:“他关心一件衣裳更胜于梦寒,那么,你呢?”

牧白一呆,十分为难地看着雨杭。“干爹,”雨杭急迫地说,“这是你家的事,我没有任何立场说话,但是有立场说话的人偏偏不可理喻,那么,你要不要仗义执言呢?”“这……”牧白皱了皱眉头,说,“雨杭,你知道奶奶那个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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