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过裂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1 07:53:39

点击下载

作者:(美)娜奥米·贝那隆(Naomi,B.),闻若婷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跑过裂谷

跑过裂谷试读:

卷一

EJO HASHIZE 昨日

Izina ni ryo muntu.人如其名。

1/一九八四年

爸爸开了房门走近床边时,尚帕特里克早已醒了,正在倾听窗外的狂风暴雨。雨丝唰唰地刮着窗户,咚咚地击打屋顶的波浪板,尚帕特里克挨近哥哥罗杰取暖。这会儿他想起来爸爸要去基加利参加一场研讨会,爸爸说过那是很重要的会议,卢旺达全国各地的教育界人士都会出席。“我要出发了。”爸爸用勉强压过雨声的音量说,“尤威曼纳马上要来接我。”尚帕特里克心想:如果连校长都要去,这场研讨会那真是超级重要的。

提灯的火光熠熠地映在爸爸的眼镜镜片上,也照亮他白衬衫的一片三角形区域;一定是暴风雨又造成停电了。“你们两个男生把牛赶进围栏后要仔细检查门有没有关好,别让大雨把土壤冲走了。”他把他们肩部的毛毯掖紧,“还有罗杰——你要负责检查尚帕特里克的作业,我希望你们两个的作业都没有错误。”

尚帕特里克转开脸回避光线,偷偷皱着脸扮个怪相。他才不需要罗杰检查他的作业呢,就连爸爸都很难在他的作业里找到错误。“我明天晚上就回来。”爸爸说。

尚帕特里克用手肘支起身子,看着爸爸沿着黄色光束走向走廊,脚步声踏在水泥地上发出回音。“爸爸,祝您平安,”他说,“愿伊玛纳保佑您旅途平安。”十一、十二月的雨季名为“盖休勾罗”,在这个时节里尚古古的联外道路经常化作一片泥沼,有时候尚帕特里克走在这条路上,会陷进深及脚踝的烂泥巴里。

雨下了一整天,暴涨的溪流倾泻流入基伍湖。山坡上冲下饱含红土的洪流,尚帕特里克放学回到家时,裤管已经被泥巴染成了铁锈色。他写完作业之后,拿出玩具卡车在客厅里玩,这车子是他爸爸用衣架、木块、铁片和色彩鲜艳的塑料片做成的。

罗杰有一只表,是“穆足古”(白人)传教士送的礼物。他不断重新设定闹铃时间,放在尚帕特里克耳边让它哔哔叫。他们父亲任教的吉汉威中学里响起放学的铃声,建筑间回荡着学生们的谈笑声,源源的话语声被雨声搅得模糊一片。尚帕特里克想象自己有一天从小学毕业后,也能成为那群学生中的一员,跟着他们一起高声喧闹。有时这种期望会强烈到近乎发烧的程度,让他感觉时间变得无比缓慢,慢到秒针滴答的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我们还是出去赶牛吧,”罗杰说,“如果我们等到暴风雨过去,爸爸回来时会看到我们还坐在这里等。”

他们穿上雨衣和胶鞋,从屋侧取了他们的长枝条。“我们赛跑过去。”尚帕特里克不给罗杰回应的机会就率先开跑。

尚帕特里克和罗杰之间的竞赛是从今年开始的,因为罗杰今年加入了一个小型社团,开始在周末踢足球;这社团的名称是“因足奇”,意思是“蜜蜂”。罗杰一有机会就跑步,好锻炼自己的体能,保持最佳状态,而他经常会带着尚帕特里克一起练跑。他教给尚帕特里克倒着跑的诀窍,以及如何摆动手臂和有力地踢步。

由于他们住在学校里,爸爸借用一位住在附近的妈妈表亲的家来养牛。尚帕特里克跑在马路边沿,因为那里比较不那么泥泞。他每天都努力想在罗杰追上他之前把距离拉开一点,但是今天他一败涂地。不管他选择什么路线,雨靴都不断陷进路面。后方吉汉威中学的红砖墙都还没被雾气遮住,罗杰就已经追过他了。

尚帕特里克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那只“因扬波”长角阉牛的弧形长角,它是他们父亲最爱的牛。在蒙蒙的雨势中,那对大角在一小群牛的上方起伏转动,恰似一位“因托”战舞舞者的双臂。他们走近时,阉牛抬头看,眨眨水汪汪的黑眼睛。尚帕特里克一只手按在牛背上,感觉它微颤的、湿漉漉的厚皮。在“因扬波”阉牛的带领之下,牛群沙沙地动起来,走进由几根摇摇晃晃的木柱围成的牛栏内。

罗杰冲到吉汉威中学的大门前时,足足领先尚帕特里克十步。他停下来脱下手表。“你看——我们来回总共花了二十七分三十五秒,我计时了。”

尚帕特里克大口喘气,他的衣服、雨靴和双手都沾满泥巴。“你骗人,哪有手表可以计时的,给我看。”他接过手表,赫然看到粗体字标明的时间,就和罗杰说的一样。

户外厨房的炭炉传来辛辣而浓郁的炖肉香,尚帕特里克和罗杰快速脱掉雨靴和雨衣走进厨房。厨房里的收音机正播送佩佩·凯尔演奏的“苏库斯”非洲舞曲,带有沙沙的电波杂音。尚帕特里克的小妹抱着札沙里,随着音乐跳“库莎库莎”舞步;札沙里的双腿在她膝前晃荡。“哇噻,杰奎琳,你跳得真棒。”尚帕特里克逗弄地说。

杰奎琳蓦地转身。“哎呀!你们怎么搞的?是溺水了吗?”她指着尚帕特里克和罗杰脚边蓄积的脏水。

罗杰从杰奎琳手里把札沙里抱开,然后三人一起跳舞。尚帕特里克模仿他从影片里看来的舞姿摇摆臀部,正摇得起劲时,他听到敲门声,起初力道比较轻,后来愈敲愈大声,直到他开门那声音才止住。门外站着两名警察,妈妈匆匆赶过来,她背后绑着仍是婴儿的克蕾曼丝。“我们非常遗憾,有个消息要通知你们。”他们说。

妈妈给他们端了茶来,背脊挺得直直的。克蕾曼丝呜咽地哭了起来,妈妈把她抱起来安抚。札沙里坐在地上玩车子,好像这天下午和其他天的下午唯一的差别,就是有两个男人来家里做客。

那两个警察说,他们一行共六人,全都是校长和学校主任。那辆运木卡车失控了——这是司空见惯的情形——下山的车速太快,载运的重量又远超出这么轻薄的卡车所能负荷。它转过弯道时开到对向车道,迎头撞上他们的座车。吉汉威的两位代表都死了——包括尚帕特里克的父亲和训导主任。另外还有两人罹难,两人身受重伤。这么严重的事故中还有人能幸存,简直就是奇迹。运木卡车的司机几乎毫发无伤,看来很明显是酒醉驾车。他还撞到一个骑脚踏车的男孩,男孩挂在握把上的一袋马铃薯散落在马路上,警方找到了脚踏车,但没看见男孩的踪影,该处崖壁极为陡峭,在雨中进行搜救任务太危险了。

两个警察咂着舌头,感叹像这样死于非命的人总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好人,是卢旺达的未来希望。遗体现在在吉塔拉马的医院里,假使他们许可,吉汉威的校长会带他回家。

妈妈停下轻摇婴儿的动作:“尤威曼纳不在车上吗?”

警察们说,这种特殊的情形属于伊玛纳展现奇迹的时刻,因为学校里在最后一刻出了紧急状况,校长就留下来了。“尤威曼纳要我们去保健中心,等他太太打理好病患就接她过来。”“安杰莉克。”妈妈说,她吐出这名字时伴随带着抖音的长长叹息,“好——我想见到她。”

警察们站起来:“我们认识你丈夫——真是个大好人。谢谢你的茶。”

他们走了之后,妈妈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直到尚帕特里克忍不住看看是不是有人站在窗外的狂风暴雨里。他似乎相信如果自己用力闭上眼睛,就能在眨眼间让这个下午消失,然后抬头一看就能看到爸爸刚结束旅程返家,一如既往带回满口袋的饼干。

妈妈跪坐在他身边:“别担心,现在伊曼纽尔舅舅会承担爸爸的责任。”“我讨厌伊曼纽舅舅,”尚帕特里克说,“他很笨,而且总是有股鱼腥味。”

妈妈的目光痛到他冒出眼泪:“你要对我弟弟尊敬一点,他可是你的长辈。”

尚帕特里克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哭了出来。

妈妈把他拥入怀中。“我们要坚强,”她说,“想想你名字的含义:恩库巴,你要和雷神一样勇敢。”

门开了,安杰莉克走进来,身上仍穿着白色医师袍。妈妈瘫软地倒在她怀里。

到了午夜,雨停了,隐在云层后头的月亮像只迷蒙的眼睛。傍晚开始就陆续有邻居和亲戚带着食物和饮料前来,吉汉威中学的学生和老师把小小的屋子都挤满了,门边有夜班守门人坐着喝茶。

摆食物的桌子安置在客厅里,铺着只有特殊节庆才拿出来用的桌巾。桌上放着几盘糊状的“尤加里”,配碎肉和鱼片的炖汁蘸着吃。几碗炖树薯叶、绿香蕉和红豆,油炸大蕉,水煮番薯和树薯,还有嫩煎豌豆和法国四季豆佐西红柿、一瓶瓶“普莱姆斯”牌啤酒与伊曼纽舅舅自家酿造的香蕉酒。安杰莉克不停手地烹煮食物,并端茶给妈妈,帮每个人擦眼泪。停电了,四周烛光荧荧,油灯在墙上投射暗影。尚帕特里克、罗杰与安杰莉克一起坐在地上,将捏成小团、裹了肉汁的黏稠“尤加里”喂进克蕾曼丝嘴里。

爸爸的书房里透出微弱光线,召唤尚帕特里克走进去。书桌上的油灯将上了油的木头桌面照映得好似柔软的皮肤,爸爸的藏书环绕在他四周,抚慰了他的心灵。那些书的内容有物理学、数学和教育哲学。爸爸出发前一定在写日志,他的钢笔搁在那本皮质封面的册子上,笔套放在半满的茶杯旁,仿佛他随时会走进房间、拉开椅子,再次提笔书写。尚帕特里克将茶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突如其来的甜味让他打了个冷战。细碎的茶叶残留在他唇边,他用舌头舔掉,品尝他父亲生前尝过的最后滋味。房屋在夜色里忽而呻吟,忽而沉静。

妈妈过来找他,手里端了一瓶香蕉酒,那股甜腻、发酵的强烈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你累了吗?如果你想睡就去睡吧。”

他摇头,想着爸爸每到星期五晚上就会坐在椅子上,边喝香蕉酒边吃花生,他几乎能伸手触摸爸爸嘴唇上闪亮的盐粒。“他一定在拟开会时发言的草稿吧。”妈妈抚摸着日志的书皮说。

尚帕特里克读着内容。宇宙万物都蕴含数学式:化学反应的平衡、叶片的费氏数列、两个人类邂逅的几率。有件事很重要——句子写到这里就没了,尚帕特里克想象当时是树丛里有声音,于是他爸爸放下笔往窗外望。此刻他感觉,好像不只是他父亲的话,乃至于全世界都停住了,就像这未完成的句子。

那一刻,男人们都还在喝酒,有些人用同一根吸管吸着瓶里的香蕉酒,女人们则还在重新补满吃空的菜碗;那一刻,尤威曼纳带着棺木进来了。棺木后头跟了一列爸爸在鲁亨盖里的亲戚,灰白色的晨曦从他们身后透进门里。“亲爱的茱丽妲。”尤威曼纳握着妈妈的手说,“不管你需要什么,都尽管向我开口,你知道法兰索瓦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群人排成一列准备吊唁,妈妈坐在棺木边,她的家人和爸爸的家人都陪在她身旁。女人们哀恸号哭。“你要过去吗?”罗杰贴在尚帕特里克身边说。“你呢?”两人都不动。“我们可以一起过去。”尚帕特里克说。

爸爸穿着一套他们没看过的西装,脸上有东一块西一块的深色淤青,身体的角度看起来很不自然。尚帕特里克不敢伸出手去摸他。“那已经不是你爸爸了,你爸爸在天堂。”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尚帕特里克低头看到舅舅的女儿玛蒂儿站在他旁边,她把手塞进他掌心。“我姐姐死掉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本来在她这么说之前我会害怕。我圣诞节的时候来过一回,你还记得吗?你读了一本书给我听。”

尚帕特里克当然记得。玛蒂儿年纪小,对书本很感兴趣,超爱听故事。舅舅一家人来做客的时候,她会拉着尚帕特里克的手直奔爸爸的书房。她会指着书架高处一本民间故事集说:“恩库巴,念那个故事给我听,那个你的儿子米拉尤找到黎明少女米赛珂的故事。”她每次都要听同一个故事。

尚帕特里克不用朗读复杂的文本,就已经对这故事熟悉到可以复述了。“有一天,你会和米赛珂一样,”他这么说,“笑的时候从嘴里洒落珍珠,然后你的爱人就会知道他找到真爱了。”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玛蒂儿都会咯咯笑。“看到了吗?”尚帕特里克会指着她的嘴巴说,“珍珠!正是你的卢旺达名字‘卡玛贝拉’的含义。”玛蒂儿会再笑起来。“你得跟你爸爸说你爱他,”现在她悄声说,“他在天堂才会高兴。”她踮起脚尖瞥向棺木里。

尚帕特里克看看罗杰,两人一起凑近棺木,跪下来朗诵爸爸最爱的一段“传道书”里的内容。“凡你手所当作的事要尽力去做;因为那里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能,那里是你所必去的——”

尚帕特里克咽住了。如果他念出阴间这个字眼,这件上教堂穿的衬衫会被泪水玷污。

葬礼当天,尤威曼纳宣布全校停课一天,吉汉威中学全体师生都护送棺木到教堂。载满乘客的汽车沿着街道开,后头跟着步行的群众。天空下着细细的冷雨,孩子们在路上追逐,泥巴溅在他们的腿和短裤上。

一只棕鸢从树梢飞离,尖锐的呼啸声在雾中萦绕。尚帕特里克暗想,不知道爸爸的灵魂是不是也长着翅膀,就像教堂里那些天使画像一样。基伍湖水面上起雾了,渔人们的身影在既不属于水也不属于天的灰色地带忽隐忽现。青翠的山坡上有长角牛在吃草。送葬队伍经过时,田里的农夫们抬头张望。有些人在胸前画十字,其他人伸出手道别。

他们去的不是尚帕特里克一家平常周日会去做礼拜的吉汉威小礼拜堂,而是去恩卡教堂,唱诗班的和声与规律的鼓声从敞开的大门传出来。所有的长椅和靠背椅都坐满了人,座位区后方还有许多人紧挨着彼此站立。在棺木上方,圣母玛利亚的塑像眼中流出鲜血,洒在敞开的长袍上。圣母玛利亚雪白的肌肤、受伤的心脏,结合回荡的鼓声和拍手声,使尚帕特里克心中充满恐惧。他闭起眼睛回溯光阴,直到返抵他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祝福爸爸旅途平安的时刻。他收回这句祝福,改求爸爸不要去。

2/一九八五年

尤威曼纳承诺让尚帕特里克一家继续待在寄宿学校里,直到学校聘请到新主任,但尚帕特里克每天都等着有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沿着小路走来,要求他们交出房子。他在梦里听到新主任说:我要接替你爸爸的职务了,离开我的房子吧。

自从进入漫长的“伊图巴”雨季以来,这是第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地板上,尚帕特里克和弟妹们都待在那里晒太阳。札沙里推着铁丝玩具车在地上玩;杰奎琳坐在一方阳光里,拿汤匙舀着高粱粥喂克蕾曼丝;克蕾曼丝想抓住像条尾巴在地板上摇曳的光线,咯咯地笑得很开心,玉米粥都淌到下巴上了。

尚帕特里克躲在一张椅子后头,札沙里经过旁边时,他学着狮吼跳出来,比出张牙舞爪的手势。就在此刻,窗户爆开来,化作四散的玻璃碎片,尚帕特里克还以为是自己闯了祸,直到他看见有块石头躺在札沙里脚边。克蕾曼丝尖叫,杰奎琳把她拉过去抱紧。尚帕特里克推札沙里远离窗户。第二扇窗户又碎了,要不是尚帕特里克赶紧低头,就会被石块砸中。“图西蛇!”喊叫声听起来近在门外,接着是笑声。有个石块闷闷地打在屋子外墙上。妈妈冲进来,赤脚跑过碎玻璃,把克蕾曼丝捞起来抱在怀里。“下次我们会杀了你们!”笑声渐渐远去。

尚帕特里克脑中充斥着一股疯狂噪音,起初他还没发现那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冲出门外,那几个男孩正消失在树丛里。他朝他们的背影扔了块石头,随手抓了靠在墙边的一根手杖就追了上去。他手里紧抓着手杖,拼命地跑,循着他们渐渐微弱的脚步声跑。他赤着脚,踩在石头上感觉刺痛。他跑上一个坡道后,用手遮着阳光扫视下方的草木,却没看到任何动静。他知道要是他看到那些男孩,他就能逮到他们;他暗暗发誓要是能逮到他们,他会杀了他们。

这片土地是一片连绵的梯田,往基伍湖的方向延伸。树丛间穿插着香蕉园,湿润的叶片闪闪发光。有了雨水滋养,番薯藤青翠茂盛地霸占了每一寸空地。尚帕特里克捡起几颗石头,一颗接一颗扔出去。在田里除草和堆土的农妇们抬头看,撑着锄头稍作休息。“欸欸,”她们逗弄地说,“你在丢谁啊?鬼吗?”

他假装没听到,他的腿在狂奔后有股烧灼感,他把两手按在大腿上,想要止住颤抖。等他缓过气之后,他捡起手杖,往回家的路上跑去,担心那群男孩会折回来攻击。他数度迷失方向,因为许多小路都被新长出来的浓密植被给遮盖了。

红色的夕阳在湖面上方的云层后焖烧,白日的温暖如飞一般消逝。他没再注意自己跑了多远,他得加快脚步赢过迅速逼近的黑夜。他面前的树丛一望无尽,四周寂静无比,只听到树林里传出几声布谷鸟的叫声。呼——呼?谁——谁?尚帕特里克无法回答它们。他死命狂奔,一头撞上罗杰。“嘿,大块头!你在做什么?”罗杰牢牢抓住他的肩膀。“那些家伙——他们丢石头——”“妈妈告诉我了,她说你像个疯子一样出去追他们,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没看到他们的脸,但他们不是吉汉威的人,他们穿着脏兮兮的破布衣服。”他啐了一口,“几个乡巴佬。”

罗杰吹了声胡哨。“你跑得真快,我老远就看到你了,可是都追不上。凭你一个瘦巴巴的男孩要怎么对付一群恶棍,嗯?”

尚帕特里克耸耸肩:“我没想,只是跑。”“真是个超级英雄哦?”罗杰拍拍尚帕特里克的小腿肚,两只小腿都布满刮伤、流着血,一双赤脚斑斑血迹。“你应该更小心照顾你特殊的天赋,那是你唯一的宝物。”罗杰说。

在渐暗的天色里,尚帕特里克看不清他的脸,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开玩笑。

尚帕特里克和罗杰回到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杰奎琳正在扫地毯上的玻璃渣。爸爸的书房门开着,妈妈站在书桌边收拾文件和书本。杰奎琳伸出一手警告他,但尚帕特里克急呼呼地穿越房间,一片碎玻璃插进他的脚。“我们现在必须离开了。”妈妈说。她的表情带着恐惧,尚帕特里克不记得看过她有这种表情。“为什么?这里是我们的家啊。”他坐在椅子上抠挖脚上的碎玻璃。事情进展得太快了,尚帕特里克的脑袋都跟不上了。

妈妈蹲在他身边。“我来吧。”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脚,“我们是受惠于尤威曼纳的善心才能住在这里,万一有人来烧房子怎么办?”“但是那些只是小鬼啊,妈妈,我们不可能会怕他们。”

妈妈摇头:“有些事你并不明白,每次我认为这个国家已经改变了,又会发现其实什么也没变,我很庆幸你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不用目睹这些事。”

尚帕特里克不懂她的意思。“如果爸爸还活着,”他说,“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喏,”妈妈的指尖捏着一小块微微反光的玻璃,“我帮你留着你爸爸的书,等你当上老师,就能够拿去看。”“我现在当不成老师了。”“谁说的?你爸爸就是老师啊。”“爸爸不能再帮我了。”

妈妈拿起爸爸的日志,向尚帕特里克递过来。爸爸死后,这本册子始终保持他出发前敞开的状态。“拿去吧。”她把钢笔拿开,将册子阖起来。

尚帕特里克接过日志和钢笔,走出书房。他随意翻开一页,试着读上头的字,可是光线不够。他需要爸爸给点提示,帮助他把这个支离破碎的下午拼凑起来。

尚帕特里克在第一天上小学之前,从来不知道图西族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当老师说“所有图西族站起来”,尚帕特里克并不知道自己该站起来,该被算进人数,该报出自己的名字。结果还是罗杰拉他站起来并且向他解释的。那天晚上,尚帕特里克对爸爸说:“爸爸,我是图西族。”父亲以奇妙的表情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从那天之后,尚帕特里克就把这个词放在心里,可是直到现在有人用石头打破窗户、出言侮辱,他心头才浮现这个回忆。

最早现踪的几颗星星在天空黑幕上懒洋洋地眨眼,吉汉威的发电机发出疟蚊般的哀鸣。如果尚帕特里克真有他的卢旺达名字“恩库巴”的法力,就能吹口气赋予呆板的书页生命,感觉皮质书封拉长变成人形,再次感受到父亲强而有力的心跳。然而他只能把钢笔刺进自己的肉里,直到掌心涌出血珠。法兰索瓦,他写到,这是他父亲的教名。

3

“我们就像乞丐一样。”罗杰说,虽然妈妈为此狠狠掐他作为惩罚,尚帕特里克暗自心想他说得也没错。现在已经是学期最后一周了,他好希望能把脚踏在土地上拖行,让时间减缓到像蜗牛在爬,这样等到课程结束后,他们就不必搬去伊曼纽舅舅家了。有些日子里他必须强迫自己为在班上名列前茅而开心,他带回家给妈妈看的作业上几乎没有任何红色笔迹。

罗杰在屋后一棵金合欢树宽大的树荫下等他,他们弯腰脱鞋,黄色花粉飘落到地上。

尚帕特里克抹掉沾在制服短裤上的一个黄点:“妈妈如果看到我们光脚去上学,一定会宰了我们。”“她会唠叨到母牛都丢下小牛逃走了。”罗杰说,“可是等我们搬去舅舅家,她应该就习惯了。”“别说这种话,”尚帕特里克推了哥哥一把说,“你又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他一手提着一只鞋,以平稳的慢跑朝学校前行。还有五天学期就结束了,还有六天他就会知道罗杰抱怨的事是不是真的。六天后,他们就会收拾好行囊,最后一次关上屋门。九月开学的时候,又会是谁睡在他和罗杰共享的房间里?谁会坐在爸爸的书桌前写字?“我们要快点了,”罗杰用一只鞋打了一下尚帕特里克的屁股,“还记得吗?修女说她今天要给我们惊喜。”

尚帕特里克回头张望。自从那些男孩打破窗户后,他就时时留意。有时候他觉得瞄到他们钻进树丛里,像一缕炊烟一样消失。他这样当然太愚蠢了,除非他们穿着同一块破布,否则就算他们走过来和他握手,他可能都认不出来。

所谓的惊喜原来是有个著名的跑步选手要来班上演讲,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跑步选手——是个奥运选手。修女宣布完这项消息后,尚帕特里克就无法专心上课了。最近这几个星期以来,他都觉得再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心情好转。爸爸的书、妈妈为他煮的“伊吉沙弗里亚”和加了牛奶的炸马铃薯、杰奎琳转到最大声的广播歌曲,都没有用。可是修女实现了其他方式都没能实现的效果。整个早上他的心思一直飘向那位跑步选手,他的目光在窗户上磨穿一个洞,因为他在搜寻跑步选手时髦座驾的那个小点点。他刚写完加法算式时,终于看到有个轮廓在一团尘土中成形。那辆车并不时髦,只是一辆丰田,和马路上另外一百辆丰田没什么不同。有个瘦得和纸莎草一样的男人伸出腿踏到前院地上,然后站起来伸伸懒腰。

尚帕特里克原本以为那个跑步选手会人高马大,但他站起来并不比罗杰高多少。尚帕特里克心想他会不会是个“乌木图瓦”,那是侏儒的意思,会用陶罐装着牛奶和牛油到没养牛的人家兜售。不过失望的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因为他看到那位跑步选手在两点间移动的姿态,不像是走路,而更像是流动,好像他的肌肉是水做的。他戴着太阳眼镜,上衣在风中翻动,闪亮的布料上有斑马和狮子追逐的图案。“大家好!”男人对全班说,“我叫特利斯弗·杜沙比,代表卢旺达在奥运比赛里跑马拉松,很开心今天能来尚古古与你们聊天。”尚帕特里克请他把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还在两边加上星号点缀。

特利斯弗谈到赤脚在卢旺达山坡上来回奔跑。“我们都说我们国家是千丘之国,”他的脸庞仿佛由内而外焕发光彩,“我相信我征服了每座山丘。”他还谈到奥运的魅力,以及有时候他在跑步时感觉像飞翔。

尚帕特里克举手发问。“你说有时候?”他很好奇,“那其他时候呢?”“聪明的孩子。”特利斯弗呵呵笑,“我跟你说个秘密:有时候我要用尽全力才能迈出下一步,但遇到这种时候,我会逼自己回忆胜利的滋味。”

尚帕特里克感觉那男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不禁身体微颤。胜利的滋味,他在脑中重复这句话。他把这几个字抄在加法练习簿上。“我们要办一场赛跑。”修女说,同时从她书桌后头拿出用胶带捆在一起的两片厚纸板。她割开胶带,举起一张海报,是特利斯弗在某场正式比赛上突破终点线丝带的画面。“胜利者可以把我们的奥运选手带回家当守护神。”她微笑说道。

特利斯弗用木棍在灰扑扑的校园里画了条起跑线,让学生们排在线后。“依照年龄排,年纪小的站前面。”他说。因此尚帕特里克排在倒数第三排,而罗杰排最后。特利斯弗从包包里拿出两个木块。“我们用这个来宣布起跑,”他说,“各就各位!”

尚帕特里克想要那张海报,那是他这阵子最想要的东西。他听到木块相击的声音,今天他第二次感觉自己内在有一个小小的天平失衡了。当他伸长腿奔向围栏遥远的另一端,追过一个又一个学生,他赤脚下触到的红土地面已经和特利斯弗开始演讲前不同了。他领先罗杰三步抵达围栏尽头,抢下第一名。这时他明白他脚下的土地永远都不一样了。“看看那个瘦男孩!真是天生好手!”特利斯弗大喊。他把太阳眼镜推到额头上,拉尚帕特里克靠近一些:“你叫什么名字?”“尚帕特里克·恩库巴。”

跑步选手眯眼看太阳,眼周冒出一堆皱纹。“难怪,你知道你用的是谁的名字吗?”“带来雷电的神。”尚帕特里克说。“是的——恩库巴是天空之神,迅疾之神。”特利斯弗触摸尚帕特里克左眼下方。“我看到了,那股饥渴。有一天你会离不开跑步,就像你离不开呼吸。”

修女把海报拿给特利斯弗,他把海报连同硬纸板一起放在膝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致我们下一位奥运英雄——尚帕特里克·恩库巴。他用大大的花体字签下“特利斯弗·杜沙比”。

尚帕特里克接过海报,眺望群山。此时“因图巴”的暴风雨藏在山后,天空被雨水洗磨得闪闪发亮。妇女们在陡斜的梯田里采收豆子和高粱,莓果让茎条折弯了腰,青翠的大地仿佛戴了一条条红色珠链。雨水很快就会全干了,漫长的“伊奇”干季会给雨季时栽种的幼苗供应暖意,诱哄它们长得又高又壮。现在只剩四天,尚帕特里克在吉汉威里的住家生活就要结束了,但他不愿去想那件事。他看着跑步选手的脸,感觉他的话就是真理——是预言。

4

尚帕特里克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特利斯弗·杜沙比的海报卷起来,用两张纸包好,再拿丝绳绑牢。他环视空荡荡的房间,他们一家在此生活的所有痕迹都清干净了,就像妈妈用扫帚扫去灰尘一般。

外头有一群蜜蜂在金合欢树间嗡嗡飞。妈妈从她的菜圃里采下最后一批成熟的西红柿和豆子,还有几根辣椒。现在已经是给新的一批豆子和南瓜播种的时节了,尚帕特里克一向负责协助母亲做这工作,不过自他有记忆以来,这是他们第一回没有跪在土里撒种。菜圃看起来和房子一样光秃——已经被人遗忘了。尚帕特里克拎起背包,把全家人共享的收音机夹在腋下。他跟着妈妈走出门,把门在身后带上。

杰奎琳、札沙里和几个吉汉威的学生正在帮忙尤威曼纳和安杰莉克把一家子的行李装上他的卡车。

尤威曼纳握住妈妈的手。“茱丽妲,真希望我能让你改变心意。”他说,“开学之前这房子都是空的。”克蕾曼丝被布巾裹着系在妈妈背后,她在睡梦中发出咂嘴的声音。

妈妈摇头。“我看到那些窗户就会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现在我弟弟的家就是我们家了。”“法兰索瓦认为现在已经没有胡图族和图西族的分别了,他的学生敬爱他,他的梦想给了我们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定要抓牢那个希望。”尤威曼纳说。“我会为了我丈夫和你们而尽力守护那份希望。”

安杰莉克拥抱妈妈,再抱抱尚帕特里克、杰奎琳和札沙里。“少了你们的声音,吉汉威会很寂寞的。”她说。“我们会回来玩。”杰奎琳说。尚帕特里克看到她咬着嘴唇,知道她快要哭出来了。

安杰莉克跪在尚帕特里克身边,用手指抬高他的下巴。“你会回来上中学,”她说,“这里会再成为你的家,你要有信心。”“来吧,尚帕特里克。”尤威曼纳打开卡车车门,“来坐我旁边。”“我要帮罗杰照顾牛。”尚帕特里克说。他把收音机的耳机贴到耳边。“杰奎琳——他们在播你最爱的歌。”他扮个鬼脸,怪腔怪调模仿起佩佩·凯尔的歌声,直到两人都笑了。“到了舅舅家以后,你要怎么播收音机啊?用伊玛纳的电吗?”杰奎琳问。

尚帕特里克拨动音量钮,同时扯着嗓门唱了几个字。“也许舅舅很快就会接电了。”他把收音机和背包塞到卡车上两个床垫中间,然后把特利斯弗的海报交给母亲,趁着自己也要哭出来之前赶紧道别。

他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卡车在团团红土间成了一个小点。连那个小点都消失之后,他拔腿沿路狂奔,这条路周围人们的生活还是如同以往地进行着。男人们费力地爬上坡,一袋袋高粱和马铃薯挂在脚踏车手把上,或是堆在摇摇晃晃的木推车里。孩童们赶着系有短丝绳的山羊、吃力地抱着装满水的铁罐、用头顶着刚捡来的柴火快跑。妇女们在去市场或回程路上聊天,装满水果和蔬菜的盆子像时髦的帽子稳稳地顶在她们头上。

尚帕特里克还没跑多远,就有个吉汉威的学生向他打招呼。“我们听说你们要搬走了,”他说,“真可惜。”“我一通过考试就会回来了,我会成为这里的学生。”尚帕特里克呼应安杰莉克的话说道。他与伸长手臂的男孩握了握手,然后又继续跑,朝山头猛攻,直到他的胸膛像火在烧、眼前也冒出阵阵金星。

他看到罗杰待在一片香蕉园的树荫下,牛群在树木边闲荡,扯下鲜嫩的芦苇。那头“因扬波”阉牛与其他牛群隔着一段距离站立,仿佛它也知道自己是牛王的后代。它的弧形长角撑起一片天空,暗红色的厚皮在阳光下散发光泽。它的头上有两块白斑,好像地图上的国土。它戴着珠链——像“因托”战舞的舞者项链一样是蓝白相间的,它转动头部时会带动铃铛叮叮响。尚帕特里克小的时候,爸爸曾稳稳把住他的小手,让这头阉牛用温热粗糙的舌头从他手上舔糖吃。

罗杰望向他背后,也就是吉汉威的方向,脸庞隐没在爸爸毛毡帽的帽缘阴影底下。曾经有多少个周日,尚帕特里克和罗杰看着他们的父亲戴上帽子、拿起靠在门边的传统雕刻手杖,说:“走吧,小子们,我们去散步。”

罗杰看穿尚帕特里克的心思,摸摸帽缘说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只能当贫穷的渔夫,浑身脏兮兮地到处跑,用手抓东西来吃,就跟舅舅的孩子一样。”

尚帕特里克拍拍阉牛沾满尘土的臀部。“我们还是会去上学,爸爸总是这么说的,妈妈也保证会这么做。再说伊曼纽舅舅并不穷啊,他有那么多条船。”“喔——你真笨!谁要替我们付学费啊?舅舅自己的孩子都够他操心的。”“我才不笨,”尚帕特里克说,“你已经拿到去基加利的奖学金了,而我会去吉汉威,毕业之后再去美国的大学,我会靠跑步拿奖学金,那里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尚帕特里克对半路遇到的男孩说他会回吉汉威时,其实自己是很怀疑的;可是当他听到罗杰对他挑衅,安杰莉克的话便深深刻进他心里,像是他决心不计代价都要拿到的奖品。他照着特利斯弗示范给全班看的姿势,蹲在草地上。“来吧,我今天应该会打败你。”他说。“你这么认为吗?”罗杰说,“看到这座山坡上的那棵树了没?我让你先跑。”“我不需要你让我。”尚帕特里克边说边沿着小径冲出去,他依照罗杰教他的方式,保持快节奏、高踢腿。他肺里涌现熟悉的灼热感,他更努力朝山顶迈进。他感觉罗杰紧跟在后。“只要跑到树那里就好,”他对自己说,“我必须抢在他前面到那棵树。”他咬紧牙关、脚步用力蹬着地面,可是罗杰在最后一个坡道前就追平他了,还轻松地保持在他身边。

跑到树的时候,罗杰把他擒抱在地。“你还没办法打败我,快要可以了——我是跑得有些吃力——不过还要过一段时间你才能拿走我的桂冠。”“说什么傻话,我已经打败过你了——特利斯弗要我们赛跑的那天。”

罗杰咂着嘴。“第一,你起跑时比我领先两排。第二,那段距离太短了,不准。”“我们继续跑吧,也许我现在就要赢过你了。”“喂喂!我可不希望你虚脱啊!”罗杰打了一下尚帕特里克的头,拉他站起身。

尚帕特里克听到“因扬波”阉牛的铃铛声从他们后头传来,转身看到那头阉牛在小小牛群前方快走,姿态如同帝王般威严。“慢慢走吧,”罗杰说,“我们可不想把牛弄丢了。”

尚帕特里克和罗杰任由地心引力带他们从小径后方滑下去,远方的基伍湖有如一只黑眼睛眨了几下。

当他们抵达舅舅住的加西拉渥巴山丘,尚帕特里克的腿感觉硬得像石头。他们在舅舅家院落上方的山脊停下来。院落下方有两棵桉树在森林间挺立而出,标记出步道的位置。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周围的空气热而闲散,树枝高处的蜂窝里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们到啦,下去跟他们打招呼吧。”罗杰说。

在干燥的高粱和玉米茎做成的围篱之间,有两棵柏树形成入口。坡道上有一块土地蔓生着树薯。棚屋底下有条独木舟,底下垫着切成两半的五十加仑大桶。树枝间挂着渔网,像是奇异的苔藓植物。几片金属波浪板在一栋小库房边,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主屋旁有棵巨大的蓝花楹树遮阴,主屋本身是不规则伸展的泥巴和砖块,好像那些房间是从躯干额外冒出来的手脚。从尚帕特里克上次来过之后,前门和窗框被重漆过了,漆成了明亮的蓝色。

屋子里跑出一排孩子,领头的是舅舅的双胞胎女儿克莱蒙婷和克莱丽丝,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玛蒂儿从门里冲出来,跟在她们后头跑,手臂抱着尚帕特里克的收音机。“我一直在等你们!”她边说边举高收音机,“我们要怎么放音乐啊?我要听他们在早上播的那个《早安您好》的歌。”她一本正经地和罗杰握手,却用空着的那只手拥抱尚帕特里克。

有个穿着破烂裙子的女孩挨近,玛蒂儿拉她上前。“这是我朋友奥莉薇特,她就住在那边。”她指向一处山脊,有个妇女和男孩正从那儿往下走,女人头上顶了个大篮子。“那是奥莉薇特的妈妈和弟弟赛门,他们正要过来。我妈妈要你们先把牛带进围栏,让它们习惯一下这里。”

尚帕特里克和罗杰把牛赶进栅门时,一群孩子都在围观,边叽叽喳喳地聊天,边用衣袖抹着鼻涕。

埃斯特舅妈从花园走过来。“欢迎,”她说,“这里现在是你们家啰。”她穿着看起来很新的花布衫,印着五彩缤纷的鱼图案;剪得短短的头发周围,裹着一条绣了金线的头巾,迎着阳光闪闪发亮。尚帕特里克猜想她是为了迎接他们而特地换上好衣服。她脚边有只红棕色小狗跑来跑去追逐着不存在的猎物,它身上瘦巴巴的没什么肉。尚帕特里克想摸摸它,但它快速溜开了。“别担心,”舅妈说,“它很快就会黏着你到处走。”

奥莉薇特的妈妈进到院子来。“我的老天啊!”她说,“这两个孩子太瘦了!”她把篮子放到地上,尚帕特里克看到篮子里装着漂亮的蓝色蛋、一个浅色小南瓜,还有一颗巨大的木瓜。她拥抱罗杰和尚帕特里克。“我带了些食物来喂胖你们。”她把手圈在嘴边,朝着儿子大喊:“赛门!过来跟这两个哥哥打招呼啊,别像个土包子似的。”

赛门做了个苦瓜脸,原本倚在树上的他推着树直起身。他和尚帕特里克握手时,手又冷又湿,就像舅舅捕上来的鱼。“慕卡贝拉,”埃斯特舅妈说,“这两个男孩都是聪明的好学生——可不适合给你女儿做老公哟!”她亲吻慕卡贝拉的脸颊——先右边,再左边,再右边。

慕卡贝拉笑了,露出满口啃甘蔗啃黄了的大牙。她弯腰凑向尚帕特里克。“你有没有看过蓝色的鸭蛋?”

尚帕特里克摇摇头,从她手中接过鸭蛋。“你需要力气的时候,就来找慕卡贝拉,我会煮一颗鸭蛋给你吃。”她说,并捏捏他的肩头。“现在你们该休息了,而我也该回田里。”她把篮子交到尚帕特里克怀里,就大步爬上山坡。赛门跟着她走了,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尚帕特里克没听清楚。

尚帕特里克站在舅舅家门口,被煤油灯的臭味熏得头昏脑涨。暮色将湖面漆成紫红色,地平线被雾气掩盖得模糊不清。树林间有庞大的蝙蝠群在滑翔,空气里含着一股不熟悉的野性气味。他想家,想那个有电灯光线、明亮而愉快的家。

伊曼纽舅舅坐在院子里的塑料椅上,正在补一张渔网,身旁放了瓶香蕉酒。那根针像只动作灵敏的昆虫在穿进穿出。他唱着歌,每当忘记歌词的时候,就望向湖面用哼的,脸上还带着笑容,穿着胶鞋的脚打着拍子。他啜饮一口香蕉酒。“我做了条新的独木舟,”他说,“现在有你和罗杰来帮我,我们就能捕更多鱼了。”

罗杰对尚帕特里克使眼色,尚帕特里克盯着地面。“我们可以把两条独木舟绑在一起,渔网放在中间用拖的。”舅舅说,“我还在帮你们整修房子,看到那个金属波浪板了吗?那就是屋顶。”“哎呀,伊曼纽,你破费了——真的不用这么做的。”妈妈说,她眼中含着晶亮的泪水。尚帕特里克想不通这么一栋脏兮兮的小屋有什么好令她感动的。

玛蒂儿在屋里呼唤尚帕特里克,手里拿着他爸爸的民间故事集。“你可以念鲁特贾敏西与鼹鼠的故事给我听吗?”

他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天哪!你老是想听爱情故事。但你已经是大女孩了耶,不能自己读吗?”

她张嘴试着念出字来。“好难喔,我才一年级而已。”

罗杰正在写作业,这时又抬起头来。“你喜欢上学吗?”“很喜欢,可是我长大之后可能就不能上学了。”“为什么?”罗杰“啪”地阖上书本,吓得尚帕特里克眨眨眼。“爸爸说图西族的人必须是班上的第一名,而且就算是第一名也不一定可以上学。”

罗杰皱眉头。“不是这样的,任何人都能上学,不管是胡图族或是图西族,只不过要上学就得缴学费罢了,我们的爸爸是这样讲的。”

伊曼纽舅舅放下渔网走进屋里。“他这样告诉你吗?你以为胡图族和图西族在卢旺达是平等的吗?”“爸爸是在吉汉威管理所有老师的主任,”罗杰说,“他说哈比亚利马纳总统想要推行平等。”“尚帕特里克,你几岁了?”伊曼纽舅舅问。“快十岁了。”“罗杰呢?”“十二岁,下个月就十三岁了。虽然我是图西族,但我已经确定可以上中学了喔!”

尚帕特里克看到妈妈穿过房间走来,不禁缩了缩脖子。“在舅舅家要懂礼貌。”她重重打了罗杰耳朵上方一下。

伊曼纽舅舅举起一只手,好像演讲前比手势要听众肃静。“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男生知道上一次大屠杀的事吗?”他瞪着妈妈。“什么大屠杀啊?”“一九七三年,哈比亚利马纳推翻卡益邦达那年,全国各地的胡图族群起杀害图西族。他们烧了我们的房子、杀死你们的外公外婆还有小舅舅,也就是我们的小弟。”他望向尚帕特里克。“你就是用他的名字来取名的,没人告诉过你吗?”

尚帕特里克知道自己的脸上肯定和罗杰有同样震惊的表情。每当他们问起外公外婆时,妈妈总是说:“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那群男孩打破窗户让她恐慌不已、匆匆收拾的家当,那些让他摸不清头绪的关于改变和维持不变的言论——这几个月的忙乱忽然都有了意义。

妈妈站到伊曼纽面前。“你为什么要吓他们?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提了吧。”“茱丽妲,梦游是很危险的,现在你已经回到加西拉渥巴了,我们这里的人在生活中告诉我们的村名:无所畏惧。你不需要再保密了。”他大手一挥比向山陵,“你以为历史不会重演吗?”“不会的,”妈妈说,“哈比亚利马纳不会坐视历史重演。”“看看你们遇到的事吧——就在校园里。”

札沙里推着铁丝玩具车在室内跑,克莱蒙婷和克莱丽丝黏着他。舅舅望着他,摇摇头。“仇恨已经刻得太深了,政府早晚会发现让它再次沸腾是很方便的做法。”他握紧拳头伸向尚帕特里克和罗杰。“这是我们总统的手,你们知道图西族在哪里吗?”他松开手指,戳了一下朝上的掌心。“就在这里,在哈比亚利马纳希望安置我们的地方。对他来说,我们就只是蟑螂。”

罗杰拍了一下那只隐形的虫。“可是舅舅,蟑螂是捏不死的。”

日光消失了,湖也跟着隐没在黑暗中。舅舅出门跟邻居福琼斯去捕鱼了,尚帕特里克走到屋外草地上去找那只狗。群兽的夜歌和麝香般的体味让森林活了起来,伊曼纽的话在他脑中造成冲击,他好奇那位素未谋面的小舅舅死时不知道几岁。和现在的他一样大吗?和罗杰一样大吗?真奇怪,妈妈以舅舅的名字替他取名,却从未提及过舅舅。尚帕特里克想象一群男孩贼溜溜地穿过树林,丢出火把而非石块。他得眨眨眼才能清除脑中的画面。

天黑后吹口哨很不吉利——乡下人都说这样会召唤邪灵——因此他发出嘶嘶声,然后喊道:“小狗狗!”

那只红棕色小狗在一块挖出来的凹陷处对他吠,尚帕特里克从口袋拿出预藏的炸沙丁鱼,往前伸出手。小狗嗅了嗅空气,便小心翼翼往前走。鱼还没能落地,已经被它牢牢咬住。他上前一步想摸它的头,但它又连忙跑开了。

天空刚出现第一道曙光,尚帕特里克便推开小屋的门,这里将是他和罗杰的新卧室。地上散落着老鼠屎和昆虫壳,他从角落拿起一把旧扫把,举起来拍打蜘蛛网,一根根细枝条从扫把上脱落,像下雨般落在他头上。“这是女孩子的工作,我来帮你吧。”玛蒂儿站在他背后说,红棕色小狗跟在她脚边。小狗悄悄接近,可是尚帕特里克蹲下来想摸它时,它往后跳。“它叫什么名字啊?”

玛蒂儿咯咯笑。“狗哪有名字啊。”她咬了一口拿在手里的水煮树薯。“这只狗会有名字的,我要叫它‘皮丽’,取‘皮利皮利’的谐音。”

玛蒂儿忍俊不禁。“它又不是辣椒,它是狗耶。”“可是它很爱我给它的辣椒炸鱼。”

玛蒂儿掰下一块树薯。“来,你和皮丽可以分着吃,如果你喂它吃这个,它就会喜欢上你的。”

他伸手的动作太急了,狗儿穿过院子逃开了。“别担心,它会回来的。”玛蒂儿低头跨进低矮的门框,“等爸爸把这里修好,这里看起来就会很漂亮,像是豪华的旅馆。”她在裙子上抹了抹手。她的肤色带点金黄,高高的额头上覆着发丝,还戴了顶沾着红土、镶着羽毛的帽子。“我以后也要在这里读书写作业,”她说,“爸爸可以帮你和罗杰钉书桌。”“我觉得他并不喜欢我们在这里,昨天晚上他很气我们。”“哟!你的脸上有长眼睛吗?自从我们知道你们要来住以后,他开口闭口都是你们耶。”她凑近来,“他每天晚上去捕鱼的时候,都说为了你们的屋顶要多赚点钱,他说金属波浪板贵得跟黄金一样。”“他纯粹是为了我们才去捕鱼?”尚帕特里克突然觉得自己那些负面思想很卑劣。“爸爸说我们终于要有哥哥了,他说你们是他的儿子。”她摸摸他的手指,“所以现在你要叫我妹妹哟——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尚帕特里克抚摸她的发丝,她的头发有如羽毛般柔细。

5/一九八七年

尚帕特里克的父亲在世时,去上中学看起来很容易,只要你表现良好,就可以一路前进。罗杰就表现良好,而他现在在基加利念书。他离家的那天,妈妈和舅妈替他办了盛大的庆祝会,山坡上所有的左邻右舍都来聊天、吃东西。尚帕特里克以哥哥为荣,高兴得快飞上天了,但是当他看到罗杰的脸贴在客运的车窗上,挥别的手变得愈来愈小时,他只想要追上去,抓住哥哥的手臂哀求他不要走。

尚帕特里克还记得他们到加西拉渥巴的第一天晚上,罗杰大胆地反驳舅舅的看法。他极不愿意承认,但舅舅当时说对了。因为图西族有配额限制,他必须成为班上的第一名才能获得奖学金。如果他不是第一名,就根本不能上中学。现在他已经熬过连续熬夜、看书看到下巴贴在胸前的日子,也考完全国考试和吉汉威的考试,剩下的就只有把未来交在伊玛纳手中了。他只能等待,然后继续等待。

尚帕特里克脑中随时记挂着八月一日这一天,这天是公布考试结果的日子。那天早晨他很早就醒了,他蹑手蹑脚地行动,不想吵醒睡在旁边的札沙里,罗杰离开之后札沙里就来和他一起睡了。他在黑暗里摸找提灯,手擦过皮丽的毛,于是赶紧握住它湿润温热的口鼻。他手持提灯,走到外头有如基伍湖湖底的漆黑静定里。由于正值暑假,尚帕特里克每天都陪舅舅去捕鱼。福琼斯和几个表亲在替舅舅做事,所以他的船员负责捕鱼的夜晚,尚帕特里克就能待在家里。

破晓前一刻,舅舅和尚帕特里克划着独木舟出去帮忙载运最后几批沙丁鱼,再送去市场。然后他们两个准备好钓线,就去用拉饵钓吴郭鱼。现在尚帕特里克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在湍急的水流里稳住独木舟,这股水流乃是从基伍湖流入鲁济济河,再一路通往布隆迪。

尚帕特里克和舅舅接近他们用来标记钓线的绿色塑料瓶时,发现有三条大尖吻鲈在等他们。他们把两条独木舟绑在一起,尚帕特里克在急流中稳住船。“天神保佑。”伊曼纽舅舅说。他取下第一条鱼嘴里的钩子,把钓线卷回轴子上。有一只翠鸟被白颈鸦烦得受不了,迅速飞掠水面钻进林子去了。舅舅把另外两条鱼也拖上船,抛在船底。“如果鱼收获量维持现在的成绩,我们到圣诞节的时候就可以买汽船了。”“我应该快要有学校的消息了。”尚帕特里克说,“搞不好今天就知道了。”

他想着从日出到日落都在大声放广播的商店和餐馆。考试结果是由“卢旺达广播电台”公布的,可是他的收音机拖着无用武之地的插头沉默地躺在书架上,而舅舅的晶体管收音机上个月坏了,一直没有买新的。除非尚帕特里克运气很好,恰巧在街上听到自己的名字,否则他就要等着看镇上贴出的榜单。

舅舅脱到剩一条短裤,然后跃入水流中,满脸笑容地冒出水面。“你刚才提到学校吗?”他消失了,再浮上来时拿了个了生锈的车轴。他把战利品扔进船底,说:“这东西值几百法郎。”他又潜下去,带上来一个弯折的轮辋。“抱歉,你在跟我讲事情,是什么事啊?”“不重要的事啦,舅舅。”尚帕特里克说。

尚帕特里克下午回到家,看到桌上放了个大盒子。“打开吧。”妈妈说。她将熨斗滑过一条长裤,“欧莫”牌洗衣粉的香味从布料浮出。她用钳子往熨斗里加了木炭,熨斗内部发着光,好像装满小小太阳的田野。由于他们的收入不够应付所有人的开销,妈妈上午的时间都在替湖滨的有钱人家打扫房子、洗衣服、熨衣服。到了下午,她则用老式熨斗熨全家人的衣服,这熨斗可没有能让底部发热的神奇按钮。

盒子里是个柠檬黄的晶体管收音机,尚帕特里克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我想听到他们念出你的名字,宣布你赢得奖学金。”妈妈说,好像成功已经明白地写在天空。

尚帕特里克打开收音机,拨转调节器,直到扬声器沙沙地传出“卢旺达广播电台”的声音。他感觉爸爸近在身旁,“没有人可以强取伊玛纳未曾赐给他的事物。”

盒子后头放着一个用丝绳捆起的包裹,尚帕特里克把它解开,看到里头装着双新鞋,还有舅舅端正的笔迹写的纸条——我很确定会有好消息,我以你为傲。他把鞋子举到灯光下细看,看到自己的脸反射在鞋面上回望。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三,尚帕特里克睁开眼睛时,脑海中有个坚定的念头:今天就会公布结果了。他穿上衣服,直直走向主屋。他打开收音机时,只听到劈劈啪啪的杂音。“不然你以为会听到什么?”妈妈抬头看,她正把热牛奶和糖加进保温瓶与茶搅拌着。“即使是伊玛纳,也不能让‘卢旺达广播电台’在预定时间前提早开播。”她说。

尚帕特里克这一整天在钓鱼时都静不下心来。他把鱼钩掉进船底,又打翻了茶。划船返家时,他过早跳下水,脖子以下都没入水中。“哎!急什么啊?”舅舅挥挥手放他走,“好吧,去吧,我来收船。”

镇上的收音机没有往尚帕特里克的耳朵传入什么消息,可是当他看到尤威曼纳的卡车停在步道尽头,他不禁心脏狂跳。他知道向伊玛纳求助是不对的,可是他情不自禁,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直到走进门内。

埃斯特舅妈、妈妈和尤威曼纳在屋里跳舞,收音机音量大到扬声器都嗡嗡作响。克蕾曼丝抱着舅妈的新生女儿保利娜旋转。桌上放着一盘堆得高高的饼干,跟爸爸在特殊场合装满口袋的是同一种饼干。札沙里和双胞胎正拿着饼干往嘴里塞。“恭喜!”尤威曼纳大喊。他跳着舞靠近尚帕特里克,一把抓起他的手。“第一名!你的自然科成绩在全国排名前百分之三,数学是前百分之五。欢迎进入吉汉威。”

尚帕特里克担心假如他往错误的方向动一动,或是眨了太多下眼睛,这个消息就会跳回尤威曼纳的嘴巴。“第一名,”他复诵,“你确定吗?”

妈妈和尤威曼纳都笑了。“我亲耳听到的。”妈妈说,她得用喊的才能盖过伦巴摇滚之王“温巴老爹”的喧闹乐声。尚帕特里克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呼出一口气,好像已经憋了几星期。“怎么回事啊?”伊曼纽舅舅站在门边,剥掉脚上的胶鞋。“第一名!”埃斯特舅妈唱道,同时把尚帕特里克拉起来跳舞。

伊曼纽像“因托”战舞舞者一样高高跳起来。“我是怎么说的?我就知道你有资格赢得新鞋子,你让每个图西族人都很光荣。”“爸爸今天会在天上笑。”妈妈说。“好消息还没说完呢,”尤威曼纳的西装外套沾着糖粉,“新的训导主任要设立一支田径队,我跟他提到你,才知道他把你哥哥视为偶像,他以前周末会去看你哥哥在‘因足奇’俱乐部踢足球。”“你知道罗杰是他们学校最厉害的球员吗?他现在在基加利的一个俱乐部踢球。”“我当然知道,你的家人就像是我的家人。”

这是真的,尤威曼纳和安杰莉克总是在他们身边,不时送些书和衣服,或是来喝下午茶。尤威曼纳经常穿着松垮的西装蹲在地上陪札沙里和克蕾曼丝玩,安杰莉克经常下班后连医师袍都没换掉,就带着药过来照料他们。

杰奎琳和玛蒂儿扭着屁股从门外跳舞进来,玛蒂儿高举双手,两根食指指着天花板。“你是第一名!”

杰奎琳亲吻尚帕特里克的脸颊:“有个邻居家的男孩跑到田里来通知我们的。”“我从来没怀疑过。”玛蒂儿说。她握住尚帕特里克的手腕,把他转了个身。“我哥哥是全卢旺达最聪明的男生。”她唱着。接着她忽然停下动作,泪水滚滚流下双颊。“你为什么哭啊?”尚帕特里克用手掌帮她抹眼泪。“我不想要你离开。”“妹妹,我不会离开啊,我就只是去山下而已。”

尤威曼纳把尚帕特里克拥入强壮的臂弯。“欢迎归来。”他说。

尚帕特里克从架上拿下爸爸的日志,然后坐在床上。他让册子自然地翻开,好像爸爸亲自选择他该看哪一篇。虽然尚帕特里克看得出这一页的类别,但它和其他许多页一样,充满了他看不懂的科学专业用语和方程式。他很快就要开始破解这些密码了,这个念头让他满心骄傲。

他翻到最后一篇。他再次想象爸爸的椅脚刮过地板,看见爸爸视线往窗外的黑暗里寻找打断他思绪的噪音来源。他看到爸爸把笔搁在纸页上,那支他再也不会拿起的笔。“爸爸,我做到了。”他说。他侧耳倾听有没有耳语声、有没有树叶沙沙低诉,只有寂静回应他。他闭上眼睛,吸入日志带有霉味的纸张气味,这是回忆中爸爸抱着他时他会闻到的味道。

日志旁边有一只装奶粉的锡罐,尚帕特里克把罗杰的旧手表放在里头。尚帕特里克赛跑终于赢过哥哥的那天,这手表成了他的奖品。尚帕特里克本来以为罗杰会很懊恼,没想到哥哥用力拍他的背。“来,”罗杰边说边把手表系在尚帕特里克的手腕上,“这是你赢得的。”

表带已经磨出毛边了,表面也有刮痕,但它还是可以记录他的进步。跑到柏树花三十秒,跑到鸟状石花三分钟,跑到学校花十八分钟——所有的时间都记在笔记本的最后几页。他心想:今晚我要写信告诉罗杰这个好消息。他把定时器归零,穿上较保暖的上衣。此刻,他要出去打破自己的纪录。

尚帕特里克使出全力冲上山脊,跑到半路时他就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感觉肺里被掏空了。空气里飘着淡红色薄雾,也覆在灌木丛上。有只蓝蕉鹃惊飞上天,鸟喙是一抹红色和黄色。空地里有叮叮的铃声,那是爸爸的“因扬波”阉牛,齿间叼着一团青草,正用惺忪的睡眼望着他。巨兽低下头,一对长角在阳光下光芒四射。尚帕特里克慢跑过去找它,摸摸它微颤的皮肤。顿悟在此时出现,让他屏住呼吸;他明白爸爸就活在周遭万物之中,每一阵风都蕴含父亲的祝福。

6

尚帕特里克要离家去吉汉威的那天,一早睁开眼就看到天已亮了,远处有只山鹂在呼哨。他一定是睡着了,不过他是在不知不觉间闭上眼睛的。他整晚都不时从床上跳起身,在黑暗里摸索确认他折好的制服,听着札沙里在身旁发出的细微呼吸声。这是最后一晚了,之后会有好一阵子听不到这呼吸声。他轻轻触摸札沙里弯曲的背脊处那些小小的骨节。他留心不吵醒札沙里,抱着衣服走到外头凉爽的空气里,沿着步道走向主屋,皮丽紧跟着他,好像也明白他就快要离开了。

庭院里的晾衣绳上挂着刚洗好的衣物,埃斯特舅妈坐在户外厨房旁的地席上磨高粱,面前铺着一大堆红色果实。玛蒂儿和杰奎琳在扫地,竹扫把随着她们弯腰和摆手的动作发出“唰、唰”的声音。尚帕特里克到院子后头摇摇晃晃的小棚屋里,脱光衣服、屏住呼吸,拿起一盆冰水浇在身上。他立刻就清醒了。

他出来的时候,妈妈递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茶汤表面浮着一点乳脂。“喝吧。”她说。这茶很甜,尝起来有花的味道。

尚帕特里克坐在椅子上,看着清晨从黑暗里脱出。山峰映着红光,森林的树篷慢慢转为绿色和灰蓝色。他想起父亲的日志里有一篇讲生命之舞的,现在他四周就在演出这样的舞蹈。他将这一幕深深刻进记忆中,留待日后拿出来回味。

今晚他就要睡在陌生的床上了,明天他醒来的时候,不会有札沙里靠在身旁,也不会有皮丽蜷在脚边。玛蒂儿放下扫把,进到屋子里了。他会想念她在身边读书的时光,她的脚在提灯的光晕下划圈圈。现在她要找谁解释几何学的疑问或是某个法文词组的意义?她拿着一个布包重新走出来。“给你——我做给你的。”她说,把布包塞到他怀里。

布包上画着一只红棕色小狗,布料仍散发着强烈的草味。他认出那像鱼钩形状的尾巴、那专注倾听时微微竖起的耳朵。“是皮丽!”“这样它就能陪着你了。”她从尚帕特里克手里拿过布包,利落地将它解开,它成了一条运动短裤。“这也是你做的?”他拿起短裤往身上比,“哟——好专业啊!”“我在市场里看到运动短裤,就学着做了一条,看看内里。”

腰部内侧缝了个口袋,“这是什么?”“这样你在跑步时,就可以把钱和身份证藏在里面。”她说。

尚帕特里克亲吻她的脸,说:“我有好多好多钱要藏。”“等你去美国跑步时,可以从树上采到钱,我听说是这样。”“那一定就是真的了。”尚帕特里克啜着茶,卷起舌头用心品味。这茶很浓烈,又苦又甜。

再过一小时,尤威曼纳和安杰莉克就要来了。他们会坐下来享用传统的饯别大餐,再一起坐上卡车。他们会陪他穿过松树拱门,依照惯例,这拱门将挂满节庆装饰,来欢迎新一届的学生。圣基齐托的雕像将迎接他们,就像尚帕特里克小时候去学校找爸爸时曾看过的。他心中的欣喜与畏惧交互拉扯,好像天平的两端。

课堂刚开始时,只有另外三个图西族站起来:诺耶,来自吉塞尼的浅肤色男孩;来自吉塔拉马的尚马利,他在报出名字时吞吞吐吐;还有一个名叫伊萨卡的男孩。他大喊道:“我来自基布耶省的比塞塞罗。”他瘦得像根铁丝,动作灵敏且神经质。尚帕特里克心想,不知道爸爸教书时会不会叫图西族学生站起来。

教室比尚帕特里克记忆中来得小、来得破旧。男孩们挨着彼此挤在一排排长凳上,大家共享的长木桌上布满刻痕和墨水污渍。教室里有回声,每句悄悄话都被水泥墙面和地板给放大了。

神父的红发日渐稀疏,露出光亮的头皮,脸上布满小斑点。他穿着白袍的样子好像一只鹳鸟,讲话的时候喉结上下滑动,像是刚吞下一条鱼。他抱起一叠书,在传给第一排第一个男学生之前,他用指尖轻抚书皮,这温柔的举动让尚帕特里克突然想起父亲。

神父开始讲道,气色变得生气勃勃。尚帕特里克想着爸爸的日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