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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2 23: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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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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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试读:

老人与海

作者:(美)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03-01

ISBN:9787561348680

本书由北京新华先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老人与海[1]

在墨西哥湾上的一条小船里,一位老人独自垂钓。在已经过去的整整八十四天当中,他没有钓到一条鱼。而就在开始的前四十天,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孩相伴。但就因为这四十天里他没能捕到一条鱼,男孩的父母讽刺老人说,他现在就是一个十足的“倒霉蛋”,也就是说他倒霉到了极点。于是,男孩听从了父母的安排,选择了另一条船。幸运的是,头一个星期男孩就捕到了三条好鱼。每天从海上回来时,男孩都能看到老人空空的船,他感到十分难受。他常常走到岸边,帮老人拿钓索,或者是鱼钩和鱼叉,以及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有许多用面粉袋打的补丁,收拢后就像一面象征永远失败的旗。

老人身体消瘦而且十分憔悴,脖颈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由于热带地区海面上反射的强烈的太阳光,使老人腮帮部位的皮肤出现良性癌变,产生了许多褐斑,褐斑从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老人的双手因为常年拉钓索而落下了很深的伤疤,但这些伤疤都是旧伤。它们古老得如同无鱼可捕被侵蚀了的沙漠一般。老人通身带着一股古老的气息,但他那双眼睛却像海水一样蔚蓝,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愉快且不肯认输的人生态度。“圣地亚哥,”当他们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男孩对老人说,“我又可以陪你出海了,家里挣了一些钱。”

老人将捕鱼的技巧传授给了男孩,男孩十分爱他。“不。”老人说,“你遇到了一条好运气的船,还是跟他们待在一起吧。”“但是你应该记得,有一回你八十七天没有钓到一条鱼,可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我们每天都能捕到大鱼。”“我当然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没信心、没把握才离开我的。”“是我爸爸叫我走的。我只是个小孩,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我明白。”老人说,“理该如此。”“其实是他没有信心。”“是呀。”老人说,“我们当然有信心,不是吗?”“对。”男孩说,“我们到露台饭店喝杯啤酒吧,我请你,然后我们一起把捕鱼的家什带回去,好吗?”“好啊!”老人说,“咱都是捕鱼的人嘛。”

老人和男孩同坐在饭店的露台上,身边几个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却一点都不生气。另外几个上了年纪的渔夫默默地望着他,心底里产生一些难受的感觉。可他们没有丝毫表露出来,只是假装斯文地谈论着海流,说他们能把钓索送到海下多少米,以及他们的见闻。

天气依旧很好,满载而归的渔夫们都已经回来了。他们将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地排在两块木板上,每两个人抬一块木板,摇摇晃晃地将鱼肉送到收鱼站,好让那里的冷藏车将它们运到哈瓦那的市场。而捕到鲨鱼的渔夫会把鲨鱼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先把鲨鱼吊在复合滑车上,去掉肝脏,割下鱼鳍,剥去外皮,然后把鱼肉切成一条一条的,以备腌制。

每当刮东风的时候,隔着偌大的海湾都能闻到从鲨鱼加工厂那边飘来的一股气味。但今天的气味很淡,或许是因为风向转到了北方,后来又逐渐平息了。

露台上阳光明媚,可人心意。“圣地亚哥。”男孩说。“哦。”老人平静地应了一声。他握着酒杯,思量着许多年前的那些事儿。“要我去弄一些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不用了。你还是去打棒球吧。我划得动船,罗赫略会帮我撒网。”“可是,我很想去。哪怕不能陪你钓鱼,我也想多为你做一些事。”“你已经请我喝啤酒啦。”老人说,“你是个大人了。”“你第一次带我上船时,我有多大啊?”“五岁。那天我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拖上船,它差一点就把我的船给撞碎了,你也差一点送了命。你还记得吗?”“我记得那条鱼的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板,都快把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有用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当时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里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儿,我感到整条船都在颤抖。你用棍子啪啪地打鱼的声音,就像砍树一样。我还记得当时我全身都是一股甜丝丝的血腥味儿。”“你是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在不久前刚和你说过?”“自从我们第一次出海时起,每一件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那双因长期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爱怜。他望着男孩说:“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带你出去闯闯。可惜,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儿子,又搭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我去弄些沙丁鱼来吧,我还知道能从哪儿弄到四条鱼饵来呢。”“我今天特意留了几条,把它们放在匣子里腌了。”“允许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鱼吧。”“一条。”老人坚定地说。他从未放弃自己的希望和信心,它们却像微风初起时那么清新。“两条!”男孩说。“好吧,那就两条。”老人同意了,“你该不会去偷吧?”“我愿意去偷。”男孩玩笑着说,“但这些是买来的。”“谢谢你了。”老人知足地说。他心地善良单纯,但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竟这般谦卑,可他清楚此刻已达到了这种程度。但他知道这不是啥丢脸的事,所以也就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看这海流的情况,明天一定会是个好日子。”老人说。“你打算去哪儿?”男孩问。“把船驶到远方,等风向转了再回来。我计划天亮前就出发。”“我要想办法让我那位船主人也驶到远方。”男孩说,“这样一来,如果你确实捕到了大鱼,我们也可以赶过去帮你。”“他才不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呢。”“是啊。”男孩说,“但是我能看到一些他看不到的东西,例如空中盘旋着一只鸟,我就会让他赶快去追鲯鳅。”“他眼睛这么不好使吗?”“可以说就是个瞎子。”“这就奇怪了。”老人说,“他也没捕过海龟,这东西才会伤眼睛呢。”[2]“但是,你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那么多年海龟,你的眼力不是还挺好嘛。”“我是个与众不同的老头儿。”“那么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我认为我还有,再说还有很多窍门可以用呢。”“我们把这些家什拿回家吧。”男孩说,“这样我可以拿鱼网逮些沙丁鱼。”

他们从船拿出捕鱼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在肩上,男孩拿着装有编得十分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子的鱼叉。将盛鱼饵的匣子藏在小船船艄的下面,周围还有那根把大鱼拖到船边时用来收服它们的棍子。虽然没有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但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索带回家里比较好,因为露水对它们不利,另外,尽管老人深信这里的人不会偷他的东西,但他觉得将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都留在船上实在是一种引诱,没有必要。

老人和男孩顺着大路一直走到老人的窝棚,从一扇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倚放在墙边,男孩把木箱和其他东西搁在桅杆旁边,桅杆几乎和这个单间窝棚一样长。窝棚是用大椰子树上的被叫做“海鸟粪”的一种坚韧苞壳做成的,窝棚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的一角是用木炭烧饭的地方。“海鸟粪”的纤维十分结实,将其展平可以叠盖成墙。在这片褐色的“海鸟粪”墙壁上,挂着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曾经长时间挂着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片,但老人将它取了下来,因为看着它更加感到自己孤单,如今这张着色照片被他放在屋角搁板上,他的一件干净的衬衫下面。“有什么吃的东西吗?”“有一锅鱼煮黄米饭,吃一点吗?”“不。我还是回家吃吧,需要我帮你生火吗?”“不必。一会儿我自己生火,或者直接吃冷饭算了。”“我能把渔网拿回去吗?”“当然。”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渔网,男孩还记得他们将渔网卖掉的时间。然而他们每天都要说一次这种谎话。而且也不存在什么鱼煮黄米饭,对于这一点男孩也很清楚。“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字。”老人说,“你想不想看到我逮住一条去掉尾巴有一千多磅重的鱼?”“我拿渔网捞沙丁鱼去了,你要不要在门口晒晒太阳?”“好啊。还有一张昨天的报纸,让我来看看棒球消息。”男孩不知道老人说的那张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子虚乌有,但是老人真从床下取出一张来。“这还是佩里科在杂货铺里给我的。”老人解释道。“弄到了沙丁鱼我就回来。我要把你弄到的鱼跟我的一齐用冰镇着,明天早上可以分着用。等我回来,你可要告诉我棒球的消息。”[3]“扬基队不会输的。”“但,我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相信扬基队吧,我的好男孩。不要忘了那位了不起的迪马吉奥[4]。”“我为底特律老虎队担心,也为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担心。”“当心啊,要不然你可要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都一起担心啦。”“好吧,那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后给我讲讲。”“你认为我们该去买张尾数是八五的彩票吗?明天就是第八十五天了。”“行啊!”男孩说,“不过上次你创下的纪录可是八十七天,这又怎么解释呢?”“我相信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了。你看能不能弄到一张尾数是八五的彩票?”“我可以去试试订一张。”“订一张,需要两块半。我们能向谁借这笔钱呢?”“这个还不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说不准我也能够借到钱。但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啰。”“多穿点,老大爷。”男孩说,“别忘了,我们这里现在是九月。”“也是大鱼最爱露面的月份。”老人说,“五月,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我现在去捞沙丁鱼。”男孩说。

太阳下山了,待男孩捞完沙丁鱼回来时,老人已经坐在椅子里睡熟了。他从床上拿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双肩。老人的肩膀有些奇怪,虽然他年纪大了,但肩膀依然十分强健,脖子也非常壮实,而且老人睡着时,脑袋向前耷拉着,脖子上的皱纹也不太明显了。他的衬衫就像那张帆一样,上面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而这些补丁在强烈的暴晒下已经褪去了最初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脸庞非常苍老,当他闭上眼睛时,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昨天的报纸摊在他的膝盖上,晚风吹过,因为他的一条胳臂压着它才没有被吹走。老人光着脚。

男孩走出窝棚离开了老人,等他再次回来时,老人还熟睡着。“醒一醒,老大爷。”男孩一只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说。老人缓缓张开双眼,他的神志一时间似乎正从很远的地方回来。随后他看着男孩微笑了。“你拿来了什么?”他问。“晚饭。”男孩说,“我们一起吃吧。”“我肚子不大饿啊。”“好了,吃饭吧。你也不能只捕鱼不吃饭呀。”“我还真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将报纸拿起折好。然后动手叠毯子。“还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吧。”男孩说,“只要我活着,你坚决不能不吃饭就去捕鱼。”“这么说来得祝你长寿啊,多保重自己吧。”老人笑着说,“我们吃什么?”[5]“黑豆饭、油炸香蕉,外加一些炖菜。”

其实这些放在双层饭匣里的饭菜,是男孩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还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餐巾纸包着。“这些是谁给你的?”“马丁,那个老板。”“那我可得去好好谢谢他。”“我已经谢过啦。”男孩说,“你就不用再去谢他了。”“我要给他留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感激地说,“他不止一次这样帮助我们了!”“我想是这样的。”“这样的话,我想除了鱼肚子部分的肉以外,还得再送他点别的东西。他是真的关心我们。”“他还送给我们两瓶啤酒。”“我最喜欢罐装啤酒。”“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他送的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喝完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呢。”“你想得真周到。”老人说,“我们可以吃了吗?”“我刚才就问过你的。”男孩温和地对他说,“你没准备好,我不愿打开饭匣子。”“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要洗洗手和脸就可以了。”你要去哪儿洗呢?男孩心想。村里的水龙头远在大路的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我应该取些水来给他用,另外还得带块肥皂和干净的毛巾。我怎么会这么粗心呢?我真应该再弄件衬衫和一件夹克衫来给他穿上,好让他过冬,对了,还要一双什么鞋子,并且再带一条毯子来。“这炖菜真美味啊。”老人激动地说。“给我讲一讲棒球赛的情况吧。”男孩请求似的说。[6]“美国联赛,就是扬基队的天下,我已经和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但是他们这场比赛输了啊!”男孩告诉他。“这不算什么,那个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会恢复他的本色的。”“难道他们队里还有其他好手?”[7]“这还用说嘛。不过有他就不同了。在另一场联赛比赛中,就说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吧,我相信布鲁克林队会赢。可话又[8]说回来,我还清楚地记得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个老公园里打出的那几个好球。”“没有谁能打出那些好球。我见过的所有击球的队员中,数他打得最远。”“还记得他曾经常来露台饭店吗?当时我很想陪他出海钓鱼,可就是不敢开口。于是我要你去说,谁知道你也不敢。”老人说。“我当然记得。那时我们真是大大地失算了,他一定愿意和我们一起出海。这样一来,我们能一辈子回味这件事了。”“我也非常想陪那位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听说他的父亲也是个打鱼的。或许他当初同我们一样穷,能够感受到我们的心意。”[9]“可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没过过苦日子,他爸爸像我这么大时就在联赛里打球了。”“我像你这样大时,就在一条驶向非洲的方帆船上当水手了,当时我还看见狮子在傍晚时分出现在海滩上。”“我知道,你曾对我提起过这件事。”“那我们要谈谈非洲还是谈棒球?”“我看还是谈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讲讲那个了不起的约翰·[10][11]J.麦格劳的情况。”他把这个“J”念成了“何塔”。“在以往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也喜欢来露台饭店。可只要他一喝酒,就会变得很粗暴,出口伤人,性情古怪。他的脑袋里总惦记着棒球和赛马,而且口袋里还经常揣着一份赛马名单,并在电话里总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他真是位伟大的经理。”男孩说,“在我爸爸看来,他是最伟大的人物。”“这是因为他是来这儿次数最多的一位。”老人说,“如果多罗彻[12] 坚持每年都到这儿来,那么你爸爸会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经理的。”[13]“说真的,你认为谁才是最伟大的经理,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14]斯?”“我认为他们都差不多,不相上下。”“但你是最好的渔夫。”“不。我知道还有许多比我强的。”“哪里!”男孩说,“好渔夫很多,当然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但是唯独你是最棒的。”“谢谢你。你的话真让我高兴。我希望千万不要遇到一条巨大的鱼,让我无法应付,不然就证明我们讲错啦。”“这种鱼是不存在的,只要你依然像你说的那样强壮。”“也许我根本不像我自认为的那样强壮。”老人说,“但我懂得很多窍门,而且有决心。”“你该去睡觉了,这样明天早上才能精神饱满。我得把这些东西送还给露台饭店。”“祝你晚安,早上我会去叫醒你的。”“你是我的闹钟。”男孩笑着说。“而我的闹钟是年纪。”老人说,“不知道老头儿为啥醒得特别早,难道是想白天过得长些?”“我也说不上来。”男孩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都比较沉,而且起得晚。”“我会记在心上的。”老人说,“明天一早去叫醒你。”“我不想让船主人来把我叫醒,好像我比他差劲许多似的。”“我明白。”“晚安了,老大爷。”

男孩走出窝棚。刚才吃饭时,桌上没点灯。老人脱掉长裤便摸黑上了床。他将长裤卷起来当做枕头,还把那张昨天的报纸塞在里头。然后用毯子把身子一裹,躺在铺有其他旧报纸的弹簧垫子上睡了。

老人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小时候看到的非洲,有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光线十分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峡和褐色的大山。如今,每天夜里,他都会回到海岸边,在梦境中聆听海浪拍打岸上的隆隆声,看见土著人驾驶着小船穿越海浪前行。梦中,他似乎闻到了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物的气味,还感受到了清晨从陆地刮来的风中夹杂着的非洲气息。

一般情况下,老人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就会醒,然后穿上衣裳去叫醒那个男孩。然而今夜从陆地刮过来的风的气息似乎早了许多,在梦中,老人清楚地意识到这个风来得尚早,便继续把梦做下去。他[15]看见海平面升起了白色的顶峰,随后又看到加那利群岛的每一个港湾和锚泊地。

老人不再梦见风暴,也梦不到妇女们;他梦不到伟大的事情,也不再梦见大鱼,他不再梦见打架,梦不见角力,更梦不见他的妻子。如今他能梦见的只是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暮色中,狮子们像小猫一样嬉耍着。他爱它们,就像爱陪伴着他的这个男孩一样。但他一直没梦到过这个男孩。

渐渐地,老人醒了,从敞开的门望了望外边的月亮,然后摊开长裤穿上走出窝棚。老人在外面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朝男孩住的地方走去,去叫醒男孩。清晨的寒气不禁让他冷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一阵子就会感到温暖,而且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要去划船了。

男孩住的那所房子没有上锁,老人推开门,光着脚悄悄地走进去。男孩正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睡着,借助从屋外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老人清楚地看见了他。他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男孩渐渐醒来。他转过脸来望着老人,老人点点头,男孩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起自己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好裤子。老人走出门去,男孩紧跟在他后面。男孩有些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男孩的肩膀,说:“对不起。”“别这么说!”男孩说,“男子汉就应该这样做。”

他们沿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透过黑暗可以看到一些光着脚的男人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在走动。

老人和男孩走进窝棚,男孩拿起搁在箱子里的钓索卷儿、鱼叉和鱼钩,老人也扛起了绕着帆的桅杆。“要喝点咖啡吗?”男孩问道。“我们先把家什放到船上,然后去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很早就营业,专门供应渔夫早点的小吃馆里喝了一听盛在炼乳听里的咖啡。“昨晚睡得怎么样,老大爷?”男孩关心地问。现在他比较清醒了,尽管要他彻底摆脱睡魔还不太容易。“我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觉得今天捕到大鱼的概率很大。”“我也有同感。”男孩说,“我现在该去拿你和我用的沙丁鱼,另外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船主人自己拿,他从来不让别人帮他拿东西。”“我们就不同。”老人说,“当你只有五岁时,我就让你帮我拿东西了。”“我记得。”男孩说,“我很快就回来,你再喝杯咖啡吧,这里可以先记账。”

男孩说完就走了,他光着脚丫走在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向鱼饵冷藏库走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这可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饮食啊,他知道一定要把它喝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对吃饭感到厌烦,因此每次出海他都不带吃食,只是在小船的船头上放一瓶水,一整天就只靠这个。

男孩带着沙丁鱼和两份用报纸包着的鱼饵回来了。他们沿着小径向小船走去。因为光着脚,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脚下沙地里嵌着的鹅卵石。他们将小船抬起,让它溜进水里。“祝你好运,老大爷。”男孩热忱地说。“祝你好运。”老人说。他将桨上的绳圈栓套在桨座的钉子上,然后身子朝前一冲,抵消了桨片在水中所受的阻力。黑暗中,老人摇动船桨,驶出了港口。其他海滩上也有一些船只出海,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但老人只能听到他们划桨拍打水的声音,而看不清他们。

偶尔会听到某条船上人们的说话声。但除了桨声外,大部分船只都是静悄悄的。这些渔船一驶出港口就分散开来,它们分别驶向自己希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老人知道自己要去的远方,所以他早已把陆地上的气息远远地抛在身后,将自己划进清晨海洋清新的气息中。当他划过某一片海域时,眼前的果囊马尾藻闪着片片磷光。其实这一片[16]海域被渔夫命名为“大井”,因为这里水深突然达七百英寻。此处的海流冲击到海底深渊的峭壁上后,形成了一个大旋涡,各种鱼儿都会聚集在这里,而且还有海虾和可以当做鱼饵的小鱼,在众多深不可测的水底洞里,有时还会聚集大量的柔鱼。一到晚上,它们就会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汇集在这的鱼都把它们当做食物。

黑暗中,老人似乎能够感觉到清晨的来临。他划着桨,听见船边飞鱼跃出水面时的颤抖声,以及它们游动时挺直的翅膀发出的咝咝声。老人十分喜欢飞鱼,把它们看做是自己在海洋上的重要朋友。他为鸟儿伤心,特别是那些看上去十分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一直飞翔,一直寻找食物,但似乎从未找到。于是老人想:鸟儿的日子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辛,除了那些凶猛、强大有力的大鸟。海洋如此残暴,而像海燕这样的鸟儿为何生来就这般柔弱纤巧呢?海洋是仁慈、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很残暴,并且又来得十分突然。对于这些飞翔的鸟儿们来说,当它们从空中落到水下寻找食物时,发出细微的哀鸣声,说明这个生性柔弱的物种不适应海上的生活。[17]

每次想到海洋,老人总喜欢称她为la mar,这是人们表达对海洋好感的西班牙语的称呼。当然,对海洋持有好感的人偶尔也会说她的坏话,但顶多是把她当做女性看待。一些较年轻的渔夫喜欢把浮标当做钓索上的浮子,然后用卖鲨鱼肝的钱置备一艘汽艇,他们称海洋为el mar,这象征了男性的说法。他们提到她时,常把她当做一个竞争对手或只是一个去处,有的人甚至把她当做敌人。可是老人只是把海洋看做女性,无论她是否带给人们莫大的恩惠。假如她做出什么任性或缺德的事情来,也是她不得已而为之。月亮对她的影响,就像对女人那样,他想。

老人从容地划着桨,这个动作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船速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内,而且海面平静无浪,只是偶尔遇到几个水流打个旋儿。他试图利用海流帮他完成三分之一的活儿。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船已经划到比自己预期的目的地更远的地方了。

他想:我已经在这海底的深渊徘徊一个星期了,仍旧一无所获。今天,我一定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的藏身之地,没错,它们那还有一条大鱼呢。

没等天色大亮,老人就放下一个个鱼饵,然后让船随着海流自然漂浮。鱼饵一个个下沉,其中一个沉到了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沉到七十五英寻,第三、第四个分别扎进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由新鲜的沙丁鱼做成的鱼饵都是头朝下沉浮在海洋里的,钓钩穿过小鱼的双眼,扎好,缝牢,钓钩上的弯钩和尖端部分都包裹在鱼肉里。这样一来,鱼身就在凸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无论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个部分,都会喜欢这个香喷喷的美味。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这种鱼也叫做长鳍金枪鱼。此刻,它们就像铅垂一般挂在两根最深的钓索上。他在另外两根上分别挂了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这两条鱼曾经用过,但仍然保持完好,而且它们旁边还有美味的沙丁鱼帮它们增加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有铅笔那么粗,一头缠在青皮钓竿上。只要有鱼在鱼饵上拉一下或碰一碰,就能使钓竿向下落些,而每根钓索上又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它们牢牢地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如此一来,一旦用得上的话,一条鱼能够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此时的老人正一边紧盯着小船上被挑出来的三根钓竿,看看它们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船,尽量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水底一个比较适当的位置。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即将升起。很快,淡淡的太阳从海平面升了起来,老人能够看清其他船只离海岸不远,低低地挨着水面,同水流方向保持垂直。随着太阳的升起,天变得更加明亮了,耀眼的阳光洒在水面上,待太阳从海平面彻底升起时,平静的海面将阳光反射到老人眼里,使他的眼睛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于是他不再朝太阳那个方向看了,而是转过头来自顾划着船。

老人低头俯视海水,又看了看那几根垂进黑漆漆的深水里的钓索。老人能把钓索垂得比任何人都直,这样一来,在黑漆漆的海水下面,几个不同深度的湾流处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期望的地方等待鱼儿的到来。其他渔夫则让钓索任由海水冲击漂浮,有时候钓索只停留在六十英寻的深处,而他们却自认为在一百英寻的深水中呢。

但是老人想:我还是能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只是问题出在我的运气总是不好。可谁说得准呢?没准儿我今天就能转运。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当然能交上好运更好。尽管这样,我还是愿意做到分毫不差。只有这样,当好运降临时,你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升得高高的。老人向东望时,已经不再感觉那么刺眼了。远在岸边的海平面上有三条船,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低矮。

这辈子,我的眼睛总被初升的太阳刺痛,老人心想。但我的眼睛还是很健康的。傍晚时,我能够直望太阳,而且不会产生眼前发黑的感觉。傍晚阳光的力量虽然还是强一些,但早上的光线会让人的眼睛感到刺痛。

这时,老人看见前方的天空中盘旋着一只翅膀很长的黑色军舰鸟。它倏地一下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过来,然后又盘旋着飞上去。“它好像逮住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出声来,“它不单是找找而已。”

老人继续划着船,向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的动作很慢,这样才能保证那些钓索可以保持上下垂直的位置。船渐渐向海流靠拢,即使这样,老人依旧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尽管他的前行速度要比他不计划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了些,然后又盘旋起来,它的翅膀纹丝不动。突然,鸟儿猛地俯冲下来,老人看见众多飞鱼从水面跃起,在海面上拼命掠过。“鲯鳅。”老人激动地说,“大鲯鳅。”

他从桨架上取下双桨,并从船头下方拿起一根细钓丝。钓丝的一头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个中号的钓钩,他把一条沙丁鱼鱼饵钩在钓钩上,然后将钓丝从船舷处往水下放,并将上端紧紧地系在船艄上的一只带环的螺栓上。紧接着,老人又拿出一根钓丝,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放在船头的阴影里。然后他又开始划船,注视着这只正在水面上低飞的鸟儿。

他看着看着,鸟儿继续向下冲,为了加快俯冲的速度,它将翅膀向后掠,然后猛地展开,追踪跃起的飞鱼,但没有成效。老人看到一大群鲯鳅紧跟在那些想要脱逃的鱼后面,它们已经把海水搅得波浪翻滚了。鲯鳅在飞鱼的下面破水前行,飞鱼一掉下来,就迅速钻进水里。好一大群鲯鳅啊,老人心想。如此大范围的鲯鳅,对于飞鱼来说,脱逃的机会渺茫。而那只鸟儿可能不会有成功的机会了。因为对于它来说,飞鱼的个头太大了,而且速度极快。

老人看着飞鱼不断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一次次毫无效果的行动,心想:这群鱼就这样从我身边逃走了。它们逃得那么快,游得那么远。也许我能逮到一条掉队的小鱼,也许它们周围正潜伏着我所向往的大鱼。我的大鱼一定在某个地方。

这时,陆地上空的云好像山岗一般耸立在天上,海岸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绿色的线,身后是一座座灰青色的小山。海水也渐渐由黑色变成了深蓝色,深得有些发紫。老人俯视海水,仔细看着在深蓝色水中穿梭的闪着点点红光的浮游生物,而此时的阳光也在水中变幻出了奇异的光彩。他注视着船边的那些钓索,望着它们直垂入水中看不见的地方,能够看到这么多的浮游生物,老人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说明附近有鱼。

太阳高高地升在天空中,水面泛起奇异的光彩,天气十分晴朗,陆地上空的云朵也表明了今天是个好天气。刚才那只觅食的鸟儿几乎看不见了,水面恢复了平静,没有什么东西了,除了几处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船舷边浮动的僧帽水母,它胶质的浮囊呈现出紫色。整个身子形成一种形状,闪着彩虹般的颜色。它先向一边倒去,然后又直立起身子。它就像一个大气泡十分快乐地在水中浮动,在水中,它将厉害的紫色长触须拖在身后,足有一码长。[18]“水母。”老人有些气愤地说,“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老人轻轻划桨,低头朝水中望去,有一些小鱼,而这些鱼与那拖在水中的触须一个颜色。小鱼们在触须与触须之间,以及浮囊浮动时投下的一小块阴影中游着。它们似乎不在意水母的毒素,可是人就不行。当老人将一条钩绳往船里拉时,一些触须会缠在钓绳上,并且会粘上紫色的黏液,而他的胳臂和手上则会被这些东西弄伤出现疮肿,就像感染了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的毒素一样。水母身上的这种毒素发作速度很快,会让你瞬间感到一种有如被鞭子抽打的疼痛。

那些凸显着彩虹般颜色的大气泡十分漂亮。但它们却是海洋中有名的欺诈成性的一种生物,所以老人盼着看到它们被前面的大海龟吃掉。海龟在发现它们之后,直接从正面向它们逼近,然后闭上眼,这样一来,在全身龟壳的保护之下,把它们以及触须一起吃掉。老人喜欢看海龟把它们吃掉的过程,喜欢在经过了一场风暴后在海滩上与它们相遇,更喜欢听海龟用它们那长着老趼的硬脚掌踩在沙滩上发出啪的爆裂的声音。

老人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因为它们外形优美,游速极快,而且价值很高。他对那种又大又笨的蠵龟有一丝轻蔑,但这种轻蔑是没有恶意的。它们的壳呈黄色,做爱的方式非常奇特,当它们高兴地吞食僧帽水母时总是闭上眼睛享受。

对于海龟,老人并不抱有神秘的看法,尽管他过去几年经常乘小船去捕海龟。其实,他为海洋中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与他的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大多数人对海龟是非常残酷无情的,因为当人类将海龟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会继续跳动好几小时。老人想:其实我也拥有这样一颗心脏,而且我的手和脚都和它们的一样。为了使身体强壮有力,他会吃白色的海龟蛋。五月份时,他整整吃了一个月,为了能在九、十月份让身体强壮起来,能去捕更多更大的鱼。

每天,他还会从很多渔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的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这样的桶就放在那儿,每个渔夫都可以舀来喝。但很多渔夫都厌恶鲨鱼肝油的味道,当然这种感觉并不比摸黑早起更让人难受,而且它对预防伤风流感都十分有效,对眼睛大有好处。

此刻,老人抬眼向远处望,看见刚才那只鸟儿又在周围盘旋了。“它找到鱼啦。”老人激动得说出声来,但是老人没有看到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看到有小鱼四处逃窜。就在老人注视水中时,一条小金枪鱼突然纵身一跃,在空中一转身,头朝下扎进水里。阳光下,这条金枪鱼的身上闪着银白色的光。在它回到水里后,紧接着又有一些金枪鱼纷纷跃出水面,它们向四面八方跃起,把海水搅得直翻腾。为了捕食小鱼它们跳得很远。众多金枪鱼边绕着小鱼转,边驱赶着它们。

老人心想,要不是它们游得这么快,我倒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老人注视着水面上被它们搅起的白色水沫,然后看了看那只鸟儿,这时它正俯冲下来,一头扎进因为惊慌而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当中。“这只鸟可是我的好帮手。”老人说。就在这时,搭在船艄上的那根细钓丝的另一头,缠在老人脚上的这边突然绷紧起来,于是他放下船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并使劲往回拉,他似乎能感觉到那只小金枪鱼正颤巍巍地拉着。老人越往回拉,钓丝就越颤动,当他看见水里映出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鱼身两侧时,他把钓索呼地一甩,鱼越过船舷,直接掉进船里。钓上来的这条鱼躺在船艄沐浴着阳光,它的身体十分结实,外形就像一颗子弹,那双有些痴呆的大眼睛直直地瞪着,它的尾巴利落地拍打着船板,发出砰砰的声音,但是渐渐就耗尽了力气。出于好意,老人猛击了一下小鱼的头,然后一脚将它仍然抖动的身体踢到船艄背阴的地方。“不错的一条长鳍金枪鱼。”老人说,“正好可以用它来钓大鱼,它得有十磅重呢。”

老人已经记不得他是从何时起当独自一人时,就会自言自语的。以往,每当他一个人时,他都会唱歌,有时还在夜里唱,不过这些都是他在小渔船上,或在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时的事情了。或许,是在那男孩离开他时,他才开始自言自语的。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跟那个男孩一起捕鱼时,他们常常是在有必要时才说话。有时是在夜间说话,或者是碰上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时。在海上,没有必要时不开口说话,被看做是一种很好的规矩,对此老人一向坚信无比,并且严格遵守。可这会儿,他却好几次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了,当然,他的话也不会打扰到什么人。“如果有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一定认为我疯了。”他又在自言自语,“不过既然我没疯,那我就管不了许多了,还是要说。那些有钱人会在船上配有收音机,收音机会对他们说话,还会告诉他们棒球赛的消息。”

老人心想:现在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候,现在我得思量一桩事,我这一生要干的那桩事。刚才的鱼群周围极有可能隐藏着一条大鱼。我只是逮住了正在吃小鱼的一条走散了的金枪鱼。它们都向远方游着,而且游得很快。今天所有在海面上露面的鱼儿都游得飞快,并且都朝向东北方向。难道每天这个时辰都会这样?或者,这是某种我看不懂的天气征兆?

眼下,老人已经看不见海岸处的那道绿色了,只能隐约地看见那些仿佛积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好似高耸的雪山般的云块。小船周围的海水颜色极深,洒向海面的阳光映出了奇幻的七色。水中不计其数、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在阳光的照射下,都好像隐身了一样,看不见。此刻,老人能看见的只有那七色光带,以及船上那几根直垂在一英里深的海水中的钓索。

渔夫们将所有这种鱼都称做金枪鱼,只有在把它们卖掉,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真正叫出它们各自的专有名称。

这时,鱼群都沉到了海下。光线炽热地打在老人身上,他感觉脖子上热辣辣的。划着划着,一滴滴汗水开始从背上往下淌。

我完全可以随波逐流,老人想,尽管去睡一觉。我预先将所有钓索都绕在脚趾上,如果有动静,也会把我弄醒。可是今天已经是第八十五天了,我应该用一天时间好好钓鱼。就在这时,老人凝视着一根钓索,看见水面上的绿色钓竿猛地向水里一沉。“来啦!”老人有些激动,“来啦!”说着他从桨架上取下双桨,没有使船发生颠簸。他伸手拉钓索,并把它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拉了拉,他感觉钓索并不抽紧,也没有分量,便很轻松地握着它。紧接着,钓索又动了一下。老人试探性地一拉,拉得既不紧也不重,这次的举动使他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寻的海洋深处,有一条大马林鱼正在品尝他准备的鱼饵,也就是包在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老人手工制作的这个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上穿出来的。

老人十分轻巧地攥着钓索,左手轻轻地把它从竿子上解了下来。现在,他可以使钓索在手间滑动,不让大鱼感到丝毫的牵引力。

在离岸边这么远的地方,又是在这个月份,它的个头一定挺大的,老人高兴地想象着。品尝我为你准备的鱼饵吧,鱼儿啊。吃吧,请你吃。这些鱼饵多么新鲜呀,可是你呢,待在这一百英寻深的黑漆漆的冷水里。在黑暗中转个弯,转到这边来吃它们吧。

老人先微弱而轻巧地拉了一下,然后稍微猛烈地一拉。他猜测,准是哪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可是紧接着就没有丝毫动静了。“来吧。”老人又自言自语道,“再绕个弯。转过来闻一闻这些香喷喷的鱼饵。它们不是很鲜美吗?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把它们吃掉,然后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凉快,而且鲜美。不要难为情,鱼儿。来吧,把它们吃掉。”

老人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钓索等待着,同时盯着它和另外几根钓索,因为这条大鱼可能游到更高或更低一些的地方了。老人又十分轻巧地拉了一下。“它一定会咬饵的。”老人说出声来,“恳请上帝帮助它咬鱼饵吧。”然而这时,大鱼并没有咬饵,而且迅速地游走了。老人没感到一丝动静。“它不会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一定不可能游走。其实它正在转弯。或许它曾经上过钩,些许有点儿记得。”

接下来,老人感到钓索有些轻微颤动,他高兴了。“我就说,它刚才只是在转身。”老人自言自语道,“它一定会咬饵的。”

因为这一次轻微的颤动,老人很高兴,接下来,他突然有些猛拉的感觉,十分有分量,这种程度似乎让人难以相信。当然,老人知道这是鱼本身的重量的原因,他就微微松开手让钓索向下溜,一直朝下溜,并且从两卷备用的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钓索。钓索从老人的指间轻轻滑下去时,尽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依旧在用力压着,但他仍然能感到很重很重。“多棒的鱼啊!”老人感叹,“大鱼正斜叼着鱼饵,带着它在游走呢。”

它准会转过头来把鱼饵给吞下去的,老人坚定地认为。但这一次,他没有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出声来,因为他认为如果把一桩好事提前说破了,这件事可能就不会发生了。他能够感受到这条鱼的大小,并且能够想象到它衔着金枪鱼在黑暗的海洋中游走的状态。

这时,老人觉得它好似停了下来,但手上的重量感没有变化。不一会儿,他感到越来越重,于是他接着放出一点钓索,并且加强了手指尖的力量。钓索上的重量更加增大,直至水下深处。“它咬饵啦!”他激动地说,“现在你可以美美地大吃一顿了。”

老人继续让手中的钓索向下溜,同时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的钓索的一端紧紧地系在旁边那根备用的两卷钓索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索卷外,老人还有三卷四十英寻长的备用钓索。“多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吧,只有这样,钓钩的尖端才能扎进你的心脏,让你丧命,老人想。轻松愉快地浮到海面上来吧,让我用鱼叉将你刺起。好了。你准备好了吗?你已经吃了很长时间了。“啊!”老人再次说出声来。他的双手使劲猛拉钓索,收回了一码,然后接着猛拉,使出胳膊上所有的劲儿,以自己身体的重量作为支撑点,挥动双臂,轮换地把钓索往回拉。

可是没有丝毫作用。那只鱼仍然慢慢地游着,老人无法再多拉上来一英寸。他的钓索十分结实,是专门用来捕大鱼的。老人把钓索套在背上猛拉,钓索被绷得紧紧的,甚至蹦出了水珠。

随后,钓索在水中发出一阵被拖长的咝咝声,但老人仍然紧拉着它,在船里的座板上死死地撑住自己,使劲仰着上半身以抵消大鱼的拉力。小船儿也渐渐地向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继续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一起向前行进。船上其他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有啥动静,也就不用太在意。“如果那男孩也在这儿该有多好啊。”老人对自己说,“我正被一条大鱼拖着前行,自己成了一根用来系纤绳的短柱子啦。我倒是可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可这样做的话,鱼儿会把它扯断。我还得拼命牵住它,关键时刻给它放出钓索。感谢老天,它在一直向前游,没有向海底沉。”

倘若它决意要沉下去,那我得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假如它潜入海底,死在那里,我又该怎么办?我仍然不知道。但我必须做些什么,其实我还能做很多事情呢。

老人紧紧攥住勒在背脊上的钓索,他发现大鱼一直往水中斜去,而小船呢,则不停地朝西北方行驶。

他心想,这样可以让它送命。它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四个钟头过去了,大鱼依旧拖着这条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深处游去。老人呢,也仍然紧紧攥着背脊上的钓索。“我可是中午就把它钓上了。”他说,“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见过它的样子呢。”

老人在捕上这条鱼之前,把头上的草帽向下拉了拉,让它紧扣在脑袋上。正因如此,老人此刻感觉脑袋被勒得有些痛。他感到有些口渴,便双膝弯曲,小心翼翼地不让钓索有任何扯动,然后身体尽量朝船头爬去,伸手取水瓶。打开瓶盖,老人喝了一点儿水,然后靠在船头休息一会儿。他坐在桅杆上——那是从桅座上拔下的绕着帆的桅杆——尽可能地不让自己思考,只是这样熬下去。

当他回头向身后望时,已经找不到一丝陆地的踪影了。他想,这无所谓,我总能依靠哈瓦那的灯火返回去。还有两个钟头太阳就要下山了,也许大鱼会在这之前就浮出水面。如果它没上来,也会随着月亮的升起而浮上来的。假如它没有这样做,那么它或许就会随着下一次日出而浮上来。我的手脚都没有抽筋,而且我感到自己身强力壮。它的嘴被钓住了,根据这么大的拉力,可以判断它会是条多么大的鱼啊。它的嘴一定死死地咬住了钢丝钓钩。真希望我能够看到它,但愿我能知道这个对手长什么样儿,哪怕只看它一眼也好啊。

老人凭借观察天上星斗的能力,判断出这条大鱼整整一夜没有改变自己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到海平面以下了,天气转凉,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风干后有一丝丝凉。白天,他曾把一个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开后在阳光里晒干。此刻,他把这个麻袋披在背上,并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在肩上的钓索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索,老人则可以弯下腰向船头靠去,这样既简单又舒服许多。但事实上,这种姿势只能说是让人稍微好受一些,可老人自以为这样很舒服。

我对它一点也没办法,它也对我没有任何办法,老人心想。它一直这样下去,双方谁都是没有办法的。

中途,老人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尿,然后抬头仰望星斗,再次核对自己的航向。钓索从他的肩上一直伸向水里,看上去就像一道磷光。

此刻,鱼和船的行驶速度都慢下来了。哈瓦那的灯火看上去也不怎么辉煌。老人明白一点,海流正把他们带向东方。假如我此刻看不到哈瓦那耀眼的灯光,那么我们准是到了更偏向东的地方,他心想。因为,倘若大鱼的路线始终没有变,那我准得看好几个钟点的灯光。不知道今天的棒球联赛结果怎样,老人想。干这行当要是有一台收音机得多棒啊。他继续想象着,总是惦记着这东西,还是考虑考虑你正做着的事情吧。你怎么能干蠢事啊。

然后,老人说出声来:“如果那男孩在就好了,还能帮帮我,也可以让他见识一下这种光景。”

他想,任何人都该因为上了年纪而独自待着。不过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为了保持体力,我要趁金枪鱼还没坏之前就把它吃掉。记住了,即使你只吃一点儿,而且必须早上吃。记住了,他反复对自己说。

夜间,有两条海豚游到了小船边,老人能听到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在这种声音中,他还能辨别出那只雄性海豚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以及另一只雌的发出的如喘息般的喷水声。“它们都是好样的。”老人自言自语,“它们嬉耍、打闹、相亲相爱。它们与我们之间如同兄弟,就像飞鱼一样。”

接下来,老人有些怜悯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了。它真厉害,真奇特,不知道它有多大年龄?他想,至今我也没钓到过这样强大的鱼,也没见过行动如此怪异的鱼。或许是因为它太机灵了,不愿跳出水面来。但是,它完全可以跳出水面,或者猛冲过来把我击垮。也许它曾经上钩过好多次,十分了解如何搏斗。它哪里知道,此刻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并且还是个老头儿。但它真是一条大鱼啊,如果肉质好的话,在市场上准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从它咬饵的感觉上判断,它是条雌鱼,可是从拉起钓索的感觉上看,又像雄鱼,搏斗起来它竟然一点儿都不惊慌。真不知道它有什么打算,或者是跟我一样,不顾死活?

老人回想起曾经有一次钓到了一对大马林鱼中的一条。有吃的,雄鱼总是第一次时间让雌的吃,而那条上了钩的正是雌鱼。它当时发了狂,虽然惊慌失措,有些绝望,但它仍然挣扎。很快,它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自始至终待在雌鱼身边,穿梭于钓索左右,陪着它在水面打转。雄鱼离钓索十分近,老人担心它会用尾巴把钓索割断,因为它的尾巴就像大镰刀一样锋利,而且大小、形状都与大镰刀相似。老人用鱼钩将雌鱼钩上来,然后抡起棍子打了它几下,又握住边缘好似砂纸的轻剑一般的长嘴,朝它的头顶连打下去,直到把它的颜色打成和镜子背面的颜色差不多时,男孩会帮他把鱼拖上船,而此时,那条雄鱼一直徘徊在船舷边。当老人忙着解下钓索,拿起鱼叉准备刺向它时,雄鱼在船边突然纵身一跃,跳到空中,似乎在观察雌鱼在船里的位置,然后又掉进水里,钻到深处,它那淡紫色的胸鳍好似翅膀一般,大大地张开,它整个身体的宽条纹都展现出淡紫色,很美丽。雄鱼始终待在船附近,迟迟不肯离开。

老人心想,这种情景使我伤心无比,男孩也很伤心,因此我们请求雌鱼的宽恕,尽快将它杀掉了。“如果那男孩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身子靠在船头边缘已经被磨圆的木板上,他还能根据勒在肩头的钓索感受到大鱼的力量,大鱼正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稳稳地前行。

因为我做了欺骗它的事情,所以它不得不作出选择,老人想。

也许,待在黑暗的深水里是它作出的最好选择,这样可以远远地避开所有圈套、罗网和诡计。而我的选择则是赶到任何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寻找它。现在,我和它算是拴在一起了,从中午起就这样,而且我俩都没有别人的帮助。

或许我本不该当渔夫,他想。可是,它却是我自出生以来就该做的职业。我可不能忘了,天亮后就得把那条金枪鱼吃掉。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老人感觉背后的一个鱼饵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啪的一声,钓竿折断了,那根钓索越过船舷径直向外溜。老人摸黑拔出鞘中的小刀,将拉着大鱼的钓索移到左肩,身子向后靠,依着木头的船舷将那根钓索割断,同时还将离他最近的另一根钓索也割断了,然后在黑暗中将这两个留下来的钓索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老人仅用一只手也可以熟练地做这样的细活。打结时,他用一只脚踩住钓索卷儿,使其固定不动。现在,他有六卷备用的钓索了。刚刚割断的那两根带着鱼饵的钓索还各有两卷备用钓索,再加上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钓索上的两卷,老人把它们全都系在一起了。

他想,等天一亮,我要尽可能地移到那根处于水下四十英寻深的钓索边,把它割断,然后把它也连在那些备用的钓索卷儿上。我将失[19]去两百英寻最棒的卡塔卢尼亚钓索,以及钓钩和导线,当然这些都可以重新置备。万一钓上别的鱼,倒损失了这条大鱼,让我去哪里找呢?不知道刚才咬饵的到底是什么鱼,有可能是一条大马林鱼,也可能是剑鱼或者是一条鲨鱼。我根本没时间思考。我必须尽快将它摆脱掉。

老人说出声来:“如果那男孩在这儿……”

可是男孩并不在这里,他心里十分清楚。这里只有你自己,你好歹还是回到最后那根钓索边,无论天黑不黑,都要去把它割断,然后把那两卷备用的钓索系上。

他这样做着,在黑暗里做这些事情是很困难的。有一次,那条大鱼突然向上掀了一下,巨大的力量将老人拖倒在船里,脸朝下,眼睛下方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马上从脸颊流了下来。可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已经凝固了,干掉了。于是老人挪了挪身子,又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小心地将钓索从肩的一边挪到另一个地方,然后依靠肩膀的力量将它固定住,又握住钓索小心地试了试大鱼拉曳的重量,然后把手伸到水里测量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大鱼突然摇晃了一下,老人猜测,敢情是因为钓索在它高隆的背脊上滑了一下。它这点小疼痛当然不及我这背上的疼痛了,但无论它有多大力气,总不能一辈子都拖着我这条小船跑吧。眼下,我已经把所有会惹出乱子的东西都清理掉了,还准备了好多钓索,一个人能达到这种程度也就可以了。“鱼啊。”老人轻声说,“我会跟你奉陪到底的。”我认为,它好像也要同我战斗到死,老人心想,我就等待天亮。破晓前,天气冷得要命。老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在木船的船舷上以取暖。大鱼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老人心想。

天色渐渐发亮,钓索还在水中向下伸展着。小船跟随着大鱼平静地移动着,微微升起的太阳一露边儿,阳光就直射到了老人右边的肩上。“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自言自语。海流在将我们向远远的北方派送,老人心想,但愿它能够随着海流拐个弯,这样就说明它已经疲倦了。

太阳升高了,老人发觉大鱼没有丝毫疲乏的意思。他只发现了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开始倾斜,其斜度可以说明它正在向较浅的地方游。这虽然不能表示它会跃出水面,但或许它会这样做。“上帝啊,让它从水中跃起来吧。”老人说,“我有足够长的钓索,完全可以应付。”

老人心想,如果我把钓索稍微拉紧一些,让它感到疼痛,它就能跳出水面了。现在是白天,让它跳跃一次吧,这样它会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空气,它就没法沉到海底了。

老人拉紧钓索,然而就在他捕上这条鱼以后,这根钓索就已经是绷紧得快要断了。他身体向后倾拉着钓索,能够明显感觉它硬邦邦的,因此也就不能拉得更紧了。老人心想,我可千万不能猛地一拉呀,因为每猛拉一次,钓钩划出的口子就会更宽一些,如果它当真跳跃起来,就有可能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也感到好过些,现在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索上粘连着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会给大鱼增加一定的拉力,所以很高兴。而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的正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鱼啊!”他说,“我好喜欢你,我那么尊敬你,但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杀死。”但愿我能做到,老人想。这时,飞来一只小鸟,它正朝北方飞。它是只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十分低。老人看得出它有些疲乏了。

小鸟落在船艄上,在那儿歇了歇,然后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钓索上,或许它认为站在那儿会比较舒服。“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在老人说话时,小鸟也望着他。或许是因为它太疲乏了,都没仔细看脚下仅仅是条钓索,它用小巧的爪子紧紧抓住钓索,在上面摇啊晃啊。“这根钓索很稳当的。”老人又对小鸟说话,“真的很稳当。夜里没有一点风,你怎么会如此疲惫呢?小鸟们都怎么啦?”难道有老鹰,他猜测着,不会是老鹰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吧。这只是老人心里想的,没有对小鸟说。反正它也听不懂,而且很快就能领教老鹰的厉害了。“那你好好歇歇吧,小鸟。”他说,“然后返回到空中,去碰碰运气,就像任何人,或者鸟,或者鱼那样。”

老人靠自己的话给自己鼓劲,因为夜里时,他的背脊已经僵直,现在疼的更厉害。“小鸟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住在我家。”他说,“但十分抱歉,目前我不能趁刮起小风这个时候,扯起帆将你带回去。但我总算是有个朋友在身边。”

就在这时,大鱼突然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老人撑住身体的同时还放出一段钓索,他早就被大鱼拖到海里去了。而就在钓索猛地一抽时,小鸟飞走了,老人都没来得及看它飞走。

老人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钓索,但他发现手上已经出血了。“难道这条鱼被什么东西弄伤了?”他说出声来。老人试图把钓索往回拉,看是否能让大鱼转回来。但是当钩索就快拉断时,老人握住钓索,身子向后倾,以抵消钓索上的拉力。“你现在是不是感到很疼,大鱼?”他说,“说实话,我也一样啊。”

老人转过头寻找那只小鸟,因为他很希望有它来做伴。可是小鸟已经飞走了。

你只停留了一小会儿,老人想,可是你要去的地方有大风浪,只有飞到岸上才算是安全的。而我自己怎么会让这条大鱼猛地一拉,把手划破了呢?看来我是越来越笨了。不然,就是因为我只顾望着那只小鸟了,只想着它的事情了。现在我得关心自己的活儿,然后得把那条金枪鱼吃掉,这样才不至于没有力气。“真希望那男孩也在这儿,如果我手边有些盐就好了。”老人自言自语。

老人把沉甸甸的钓索转移到左肩上,然后慢慢地跪下来,在海水里洗了洗手,并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老人注视着鲜红的血液在水中漂散开。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平稳地拍打着他的手。“它现在游得慢多了。”老人接着自言自语。

他巴不得让手在这盐水中多泡一会儿,可又担心大鱼会突然转动身体,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打起精神,朝着太阳,举起那只手。只是被钓索勒了一下,割破了皮,然而伤口是在手上最重要的部位。他十分清楚干成这件事离不开这双手,他也不希望还没动手就先把手给割破了。“现在,”待手晒干了,他说,“我该吃那条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将它钓到身边来,就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一顿。”

老人跪下来,用一只鱼钩在船艄下发现了那条金枪鱼,然后在保证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索的前提下,慢慢地将它钩到身边。老人的左肩继续担当着挎住钓索的任务,他用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后,将鱼钩放回原处。然后他的膝盖压在鱼身上,从金枪鱼的脖颈开始竖着割到其尾部,然后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肉条的断面呈楔形。老人从金枪鱼的脊骨边开始割,一直割到肚子。他一共割下六条鱼肉,把它们码在船头的木板上,然后拿刀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拎起鱼尾,将鱼骨扔向大海。“我想我根本吃不下一整条鱼。”他一边说一边用刀子把其中一条鱼肉一切为二。老人感觉那根钓索始终拉得很紧,握着粗钓索的左手开始抽筋。他有些厌恶地朝水里的大鱼看了看。“这算什么手啊?”老人自言自语,“任由你抽筋吧,就是变成一只鸟爪子,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老人望着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索,心想,快一点,快把它吃了,吃了才会使手有力气。我不能怪这只手,你已经跟这条大鱼周旋了好几个小时啦。不过你可以跟它抗衡到底。快把金枪鱼吃掉吧。

他将半条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味道还不错。细细咀嚼,他想把全部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再配上一些酸橙汁,柠檬或者盐,味道一定会更好。“我的手啊,你现在感觉如何?”老人看着自己那只抽筋的手说,它已经僵直得像死尸一般。“我会为了你多吃一些的。”老人吃着被他切成两段的那条鱼肉的另一半。慢慢咀嚼着,并将鱼皮吐了出来。“觉得好些了吗,我的手?或者现在无法回答?”说着他又拿起一整条鱼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老人自言自语道:“这是条壮实且血气旺盛的鱼。我的运气还不错,能够捉到它,而不是一条鲯鳅。鲯鳅的味道太甜。这条鱼简直一点甜味都没有,还保存着元气。”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讲究实用,他想。真希望我这儿有一些食盐。我不知道过一会儿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这些鱼肉给晒坏,或者晒干,所以我最好还是把它们全部吃掉,尽管我现在不是很饿。鱼儿现在很平静而且安稳。如果我把这些鱼肉吃光,就能够给自己充足的力量啦。“耐心一些,我的手。”他说,“你可知道,我这样吃都是为了你啊。”我也希望能喂喂那条大鱼,他心想。它算得上是我的兄弟,但我必须将它弄死,我得保持足够的精力来做这件事。老人认真地慢慢地将那些楔形的鱼肉一条条吃掉。

吃完鱼肉,老人慢慢直起腰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可以了。”他对自己的手说,“你不必这样紧抓着钓索了,我的手啊,我现在要靠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恢复过来,不再胡闹。”他用左脚踩住刚刚还攥在左手里的粗钓索,身子向后倾,靠背部的力量来承受钓索的拉力。“上帝啊,请帮帮我,让这抽筋的左手尽快好起来吧。”他说,“因为我不清楚接下来这条鱼要怎么样。”

但是,它似乎十分镇静,并且还在按着自己的计划行动。然而它的计划会是什么呢?老人心想,我的计划又是怎样呢?我必须随机应变,用我的计划攻击它的想法,因为它的个头真是太大了。如果它跃出水面,我就得弄死它,可是它一直待在下面不上来。那么我就和它继续战斗吧。

他把那只抽筋的左手在裤子上来回擦了擦,想让手指活动活动,可是这只手还是张不开。或许随着太阳升得更高些时,它才能张开,老人心想。也可能要等到那些养人的金枪鱼鱼肉开始消化时,它才会张开。倘若我非得依靠这只手的力量,那么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它张开。但是,眼下我有些不愿硬生生地把它张开。还是让它自行张开,慢慢恢复吧。毕竟昨天夜里是我过度使用了它,当时我不得不把每一条钓索解开,系在一起。

老人眺望海面,感到自己竟是如此孤单。但是他仍然能够在漆黑的海水深处看到彩虹七色,以及面前伸展至海里的钓索和海水的微妙波动。因为有风,天上的云块开始积聚,老人向前方望去,看到一群野鸭正在水面上飞,有了天空的衬托,它们的身影变得一时清楚一时模糊,于是老人发觉,其实一个人在海上,永远都不会孤单。

他想到有些人乘着小船来到望不见陆地的地方会多么害怕,他很清楚在天气反复无常的那几个月里,这些害怕是有理由的。可是,如今正是刮飓风的时候,不刮风的那些月份倒是一年当中天气最好的时候。

如果海上刮起飓风,而你正巧在海上,那么你准会在几天前就预见到天上有一些迹象。岸上的人也看不见,因为他们不清楚需要看什么,老人想。当然,陆地上的人也一定会看到一些异常现象——云会呈现不同的样式。眼下是不会刮飓风的。

老人向天空望了望,只见一团团白色的云像一堆堆诱人的冰淇淋。九月的天空又将这些云朵衬托得好似一团团羽毛一般。“轻风。”他说,“大鱼啊,这样的天气对我更有利一些呀。”他的左手仍然在抽筋,但他正试着慢慢将它张开。

我讨厌抽筋,他心想。这种行为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因为食物中毒、腹泻,或者呕吐,那仅仅是在别人面前丢脸。可是抽筋,西班牙语叫calambre,意思就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如果那男孩在,他还可以给我揉一揉胳臂,从前臂一直向下揉,他心想。这只手总有一天会松开的。

随后,他用右手摸了摸钓索,感觉上面的力量好像有些变化,又看看了水里,发现大鱼的斜度也变了。紧接着,老人向钓索的方向俯下身去,左手紧紧地按在大腿上,他发现倾斜的钓索在缓慢地向上升。“它上来啦!”老人有些激动,说出声来,“我的手啊,你要快一点。请快一点。”

钓索正慢慢地、稳稳地向上升,船头的海水也渐渐鼓了起来,大鱼有些露出水面了。它不停地向上冒,海水从它的身体两边直泻下来。阳光里,它的表面亮光光的,脑袋和背部呈现深紫色,身体两边的条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宽阔,泛着淡淡的紫色。它的嘴有棒球棒那么长,逐渐变细,就像一把轻剑。很快,大鱼把自己的全身都暴露出来了,然后又像潜水员一样,滑溜溜地钻进水里,老人看见当它那好似大镰刀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时,钓索也开始向外飞速地溜过去。“它要比我这只小船还长两英尺呢!”老人感叹地说出声来。钓索向水里溜得既快又稳,这表明大鱼没有丝毫受惊。老人则尽量用双手去拉钓索,而他的力道刚好不会被大鱼扯断。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能保持用平稳的力使鱼慢下来,那么大鱼就会把所有钓索拖走,或者是绷断。

老人心想,这么大的一条鱼,我一定要制伏它。我不能让它知道它有多么大的力量,不能使它思考如果飞逃,它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如果我是它,那我现在就会使出全身力气,不停地飞逃,直到将某个东西绷断为止。但是我要感谢上帝,因为它不像我们这些想要杀害它的人类那么聪明,当然,它们比我们更高尚,更有能力。

老人曾见过各种大鱼,甚至还见过许多体重超过一千磅的,年轻时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鱼,但都不是独自逮住的。现在,他一个人,连陆地的影子都看不到,却与一条比他以往见过、听过、说过的还要大的鱼紧紧地拴在一起,然而他的左手仍然张不开,就像一只闭合的鹰爪。

但老人坚信它会复原的。它当然会恢复原样,然后帮助右手一起工作。老人心想,我有三样东西,它们彼此是兄弟:这条大鱼和我的两只手。左手一定会复原的,但它真的很可恶,竟然会抽筋。此刻,大鱼游动的速度又慢了下来,又恢复了它以往的速度。

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跳出水面,老人猜想着,难道就是想让我看看它的大块头。反正现在我也知道了。但愿我也可以让它看清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过这样一来,它或许就看到我这只抽筋的手了。最好要让它认为我是一个比现在更具有男子汉力量的人,我可以做到这一点,真希望我就是那条鱼,他想,使出它的全部力量,只是为了对付我的意志和智慧。

老人继续忍受着从钓索上传来的痛楚,虽然他十分舒服地靠在船舷边。大鱼稳稳地游着,小船也跟随着它穿过深色的海水。从东方吹来的风,使海面泛起小波浪。中午时分,老人抽筋的左手渐渐复原了。“大鱼儿啊,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坏消息啊。”他看着水下的大鱼,一边说一边把钓索从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个位置。

老人感到舒服是相对的,其实他很痛苦,但他根本不承认这个痛苦。“我并不虔诚。”他说,“但我宁愿念上十遍《天主经》,然后再念十遍《圣母经》,只要能使我逮住这条大鱼。另外我还许下心愿,假如我能逮住它,我一定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的心愿。”老人开始机械地念叨起祈祷文来。也许是因为他太疲倦了,竟然背不出祈祷文。他只能用很快的速度念,使字句顺口念出来。他认为,念《圣母经》比念《天主经》要容易得多。“万福的玛利亚,载满圣宠的人儿,主与尔偕焉。女中尔最赞美,尔胎子耶稣,同为赞美。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求天主,及我等死侍。阿门。”念叨完这几句,老人又加了两句:“万福的童贞圣母啊,请您祈祷让这条大鱼安静地死去吧。虽然它很了不起。”

念完祈祷文,老人感到舒服多了,但他仍然能感觉到疼痛,或许比刚才更厉害一点儿,于是老人背靠在船舷上,十分机械地活动着左手手指。

此刻,阳光很温暖,海面上吹起了轻柔的微风。

老人自言自语道:“我还是把船艄上那个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吧。如果大鱼计划在这里再度过一夜,那我可得再吃点东西,而且我水瓶里的水没剩多少了。我看在这儿也就能逮到一些鲯鳅,其他的好像没有什么东西。不过趁它新鲜时吃,味道还是不错的。但愿今晚会有一条飞鱼自己跳到船上。可惜我没有灯,不能用灯光来引诱它。飞鱼生吃的味道那可是顶呱呱啊,还不用把它切成小块。眼下,我一定要保存好精力。上帝啊,我真没想到这鱼会这么大。但我得把它宰了,无论它有多了不起,多神气。”

但是,老人转念一想,这是不公平的。然而我要让它知道人类的力量,人可以忍受多少磨难。“我和那男孩说过,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头儿。”他又自言自语,“现在就是证明这句话的时候。”

事实上,他已经证明上千回了,这并不算什么。眼下,他要再次证明自己。每一次都是新的开始,而他每次这样做时,都不会回想过去。

真希望它睡一会儿,这样我也可以睡去,梦见狮子,他心想。为何我的梦中只剩下狮子了呢?还是不要想了,老头儿,他自言自语道。眼下还是轻轻地靠在船舷上休息一下吧,什么事都不要想。大鱼正忙碌着,你还是越少忙碌越好啊。

已经到下午了,船依然平稳缓慢地移动着。但这时的东风使船的运行有了一份阻力,老人的船随着微微的海浪缓缓向前漂着,他背上的钓索也变得舒适而温和了。

过了一会儿,钓索突然又升了起来。但大鱼只不过还是在稍微高一些的平面上继续游着。此刻,太阳正晒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以及背脊上,他可以就此判断大鱼正向东北方行进。

既然他看见了大鱼的样子,他就能想象出它在水里的样子,那好似翅膀一般的胸鳍张得大大的,直竖的大尾巴能够划破黑漆漆的海水。不知道大鱼在这般深的海水中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心想。它的眼睛要比马的眼睛大得多,而且还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从前我也能在黑暗里看清楚东西,但不是那种黑漆漆的地方,可以说像猫一样看东西。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手指不断活动,抽筋的左手彻底复原了。他就势让左手多负担一些拉力,然后耸起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动了一些,换个地方。“如果你一点都不感到累乏,大鱼啊。”他说出声来,“那你真是无法想象了。”

老人已经感到十分疲乏了,他知道夜色将再一次降临,所以他要竭力想些别的事情。他先想到的是棒球的两大联赛,即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 Ligas,他很清楚这段时间正值纽约市的扬基队与底特律的老虎队的赛事。

今天也许是联赛的第二天,我还不知道比赛的结果是什么呢。但我有信心,要对得起那位伟大的迪马吉奥,即使他的脚后跟长了骨刺,十分疼痛,他也能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到十全十美。骨刺是什么东西?他问自己。在西班牙语中,称做Un espuela de hueso。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东西。它一疼起来,会像斗鸡脚上装着的那种距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那么厉害吗?我是无法忍受那种痛苦的,也不能像斗鸡那样,即使一只眼睛或两只都被啄瞎了还要去战斗。与伟大的鸟兽相比,人真的算不了什么。我宁愿做一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动物。“当然,除非有鲨鱼靠近。”老人说出声来,“假如有鲨鱼,那我也只能祈祷,愿天主怜悯我和它。”

你认为那位伟大的迪马吉奥可以守住一条鱼,就像我现在这样,守着这条大鱼这么久吗?老人心想。我认为他可以,或许会守得更长久,毕竟他年轻力壮,而且他的父亲曾经就是渔夫。但骨刺会不会让他太痛苦啊?“我也说不上来。”老人说出声来,“因为我从未长过那东西。”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为了让自己的信心不被摧毁,老人接着回想起那次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同当地码头上的大力士,一位从西恩富戈斯1来的个头很高的黑人掰手腕的情景。整整一天一夜,他们都保持自己的手拐儿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并且胳膊要朝上伸直,两个人的手紧握着。双方竭尽全力将对方的手向桌面上压。周围有好多人打赌,猜他们谁胜谁负,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进进出出。老人近距离地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以及他的脸。最初,在过了八小时后,每四小时都得换一个裁判员,以便让裁判员轮流睡觉休息。老人和黑人的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丝,他们正视着对方的眼睛,望着彼此的手和胳膊,那些打赌的人也常常走出走进,一些人则坐在墙边高椅子上旁观。屋里四壁木制的板壁上涂着明亮的蓝色漆,几盏挂灯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其中黑人的影子是最大的。挂灯随着微风的吹动有些摇摆,而这些影子也在墙上晃动着。

一夜之间,赌注的比例总是在变化,有人将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有人还替他点燃一根香烟。黑人喝下朗姆酒后,更加拼命使劲。有一回,他几乎把老人的手(当然,那时他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圣地亚哥的“冠军”)扳下了近三英寸。但很快,老人又把手扳了回来,重新呈现势均力敌的局面。当时,他坚信自己能够战胜黑人,不过这个黑人也是好样的,是一名伟大的运动员。

天亮时,下了赌注的人纷纷要求当和局结束算了,可裁判员却摇头不同意。到最后,老人使出浑身力气,硬是将黑人的手一点点地扳下来,直至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开始于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而结束于星期一的早上。那些要求算是和局的打赌人因为得去码头干活,把一袋袋用麻袋装的糖运上船,或者是去哈瓦那的煤行工作,若不是这样,他们定会要求比赛继续进行,直到分出胜负。当然,最终老人使这场比赛结束了,并且还是赶在别人上工之前结束的。

从此,在一段时间里,人人都叫老人“冠军”。第二年春天,人们又举行了一场比赛。这次赌金的数额不大,他也很容易就获胜了。在第一场比赛中,老人因为打垮了那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而产生了巨大的自信心。后来,老人又参加了几次比赛,之后就不再比了。他认为如果自己一心想要做这件事的话,他准能打败所有人,另外,他认为,这种比赛对于他用来钓鱼的右手来说,是有害的。他曾经尝试着用左手练习这种比赛,但他的左手始终背叛他,根本不愿听他的吩咐,他也就不信任它了。

这会儿,毒辣的太阳会把我的左手晒干,他想。除非夜里太冷,不然我的左手不会再抽筋。不知今晚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突然从老人头上飞过,老人判断它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而它在水面的影子却惊起了成群结队的飞鱼。“这么多飞鱼啊,这里一定有鲯鳅。”老人自言自语。说着,他的身子向后倾,试图将大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行不通,肩上的钓索仍然紧绷着,上面抖起很多水珠,钓索好像要迸断一般。小船缓缓前进,老人紧盯着飞机,直到消失在他眼中为止。

老人心想,坐在飞机里的感觉一定很怪。不知道从高空向下望,大海是啥样子?如果不是飞那么高,他们准能看清这条大鱼。我倒是希望能够在两百英尺的高度慢慢飞,这样就能在空中看清这条大鱼。当我在捕海龟的船上时,我就会待在桅顶横桁上,虽然那里不算很高,但也可以看到不少东西。从那里向海中望去,鲯鳅的颜色变得更绿一些,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以及泛着紫色的斑点,你还能看见它们成群结队游水的壮观场面。为什么所有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十分快的鱼的背脊都是紫色的?另外还有紫色条纹或者斑点?当然,水里的鲯鳅看上去是绿色的,其实,它们是金黄色的,只有当它们饥饿想吃东西时,身体两侧才会出现紫色的条纹,就像大马林鱼那样。大马林鱼是因为愤怒,还是速度太快,才会使条纹更加明显呢?

就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小船经过了好大一片马尾藻,它在风浪较小的海面上晃动着,就像海洋正与谁在黄色的毯子下亲热一般。就在这时候,一细钓丝被一条鲯鳅咬住了。在它跃出水面的一瞬间,在最后一丝光线的照射下,它真的像金子一般,这种场景,老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在空中,鲯鳅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鲯鳅有些惊慌,一次次跃出水面,仿佛在表演杂技,而老人呢,他则慢慢挪动身子,待回到船艄时蹲下身子,仍然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钓索,用左手将上钩的鲯鳅拉回来。每拉回一段钓丝,老人都用光着的左脚踩住。当这条带紫色斑点全身闪着金光的鲯鳅被拉到船艄边,正绝望地左右乱蹦时,老人探下身子看,原来鱼嘴被钓钩挂住了,正抽搐着,它急促得连连咬着钓钩,同时用它那又长又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狠狠地拍打船底,直到老人用木棍在它金光闪闪的脑袋上打了一下后,它才不动了。

老人将鱼嘴里的钓钩拔出来,重新往鱼钩上安一份鱼饵,然后很自如地将它甩进海里。他挪了挪身子,缓缓地回到船头。用海水洗了洗左手后,仍然用裤腿将它擦干。然后他把那根较粗的钓索从右手转到左手,又洗了洗右手,同时望着远方即将沉入海里的太阳,以及近处扎入水里的粗钓索。“大鱼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他自言自语,注视着海水拍打在手上的感觉,判断出船走得有些慢。“我现在得把这两支桨交叉着绑在船艄上,这样一来,在夜里就会使它慢下来。”他继续自言自语,“它能熬夜,我也可以。”

还是再等一会儿对那条鲯鳅开肠破肚吧,这样还能使鲜血停留在鱼肉里,老人想。我可以再晚一些做这件事情,眼下得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增加阻力。让大鱼安静些比较好,不要在这个时候惊动它。对于鱼类来说,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是最难熬的。

老人举起手使其晾干,然后紧紧攥着钓索,让身体尽量放松,任凭大鱼将自己拖向前方,他的身子贴在船舷上,这样一来,船所承担的拉力就会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了,或者会更大一些。

他心想,我渐渐知道该怎么做了,至少是在这方面。另外,不要忘了,自从大鱼咬饵以来,它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么大的身体,必然需要大量的食物。我倒是把那一整条金枪鱼都吃了,明天我会把这条鲯鳅吃掉。老人给鲯鳅起了名字,叫“黄金鱼”。或许我可以在把它开膛时吃掉一些。其实,它要比之前的那条金枪鱼难吃许多,但话说回来,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你感觉怎样,大鱼?”老人开口问道,“我倒是觉得很好,而且我的左手已经康复了,我拥有足够一夜和一白天吃的食物。你就继续拖着这船吧,大鱼。”

事实上,老人哪里会感觉好过呢?钓索勒在背上的疼痛感已经超出他的忍痛范围了,而且渐渐进入了一种令他担心的麻木状态。老人心想,我也曾碰到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只是一只手割破了一点儿,另一只手的抽筋也都好了。我的双腿很管用。另外,我还有充足的食物,比它占优势。

天黑下来了,九月里,只要太阳一落下去,天就立刻黑下来。老人背靠着船头上被磨损的木板,尽量好好休息一下。天空中第一批星[20]星露面了,老人不太清楚猎户座左脚的那颗星叫什么名字,但是他知道,只要是看到了它,其他星星就会在不久之后露面,这些遥远的朋友就会来和他做伴了。

老人自言自语道:“这条大鱼也是我的朋友。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么大的鱼。而我又必须得把它杀掉。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没有必要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假如人必须每天都要杀死月亮,那会是多么糟糕啊,他心想。当然,月亮一定会逃走的。不过,倘若人每天都得杀死太阳,那又会是什么情况呢?总体来说,我们还算是幸运的。

于是,他开始有些伤心,为这条没有吃过东西的大鱼伤心,但要杀死它的决心没有因为这份伤心而有丝毫改变。老人心想,这条大鱼能供多少人吃啊。但那些人配吃它吗?不,不配。单凭它的举止风度,以及它的高度尊严来说,就没有人配吃它。

他想,我不太清楚这些事儿。但我们无须杀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倒是件极好的事情。在海上过日子,如果真要弄死自己的兄弟,那一定够我们受的。

现在,我该思考一下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东西是很危险的,当然也有它的好处。假如大鱼使劲拉,制造阻力的桨保持原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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