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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2 13: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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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安忆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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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

天香试读:

天香园申家主要人物

第一卷 造园

1 桃林

嘉靖三十八年,上海有好几处破土动工,造园子。

本朝开始,此地就起了造园的风气。中了进士,出去做官,或者本来在外面做官,如今卸任回家,都要兴土木造园子。近二百年里,苏松一带,大大小小的园子,无以计数。

自洪武三年,复又开科取士,士子如同久旱逢雨露。尤其江南地方,多有殷实富庶人家,却不大有来历,读了书无非用作愤世嫉俗,抑或吟风颂月,总之自家消遣。一旦洞开天地,前程在望,无不跃跃欲试。于是,学校林立,人才辈出,到此时,可说鼎盛。那些大小园子,就是证明。每到春暖,这边草长,那边莺飞,遍地花开,景象十分繁荣。

此地临海,江水携泥沙冲击而下,逐成陆地平原,因之而称上海。南北东西河网密布,多少年多少代,总苦于淤塞,无数沟渠成了平地,舟船断路,又有无数平地犁成沟渠,人家淹涝。每逢潮汛,泥泽交织,再倒灌进海水,好比在盐卤中浆一遍。历朝历代,无不忙于开河与疏浚。及至本朝,拓宽一条范家浜,与旧河黄浦、南跄浦合成申江,直向海口去。又疏浚咸塘港、虬江、北沙港、蒲汇塘、吴淞江、顾浦、大瓦浦……一并归向申江,奔腾入海,一个混沌世界终分出经纬来。嘉靖年,申江两岸设了六处官渡,天堑便有了通途。

嘉靖年还有一桩德政,就是筑城。三十二年这一年,四至六月之间,就有五次倭寇从海上来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官绅上奏朝廷,恳请筑城,得允之后,知府立即下令,募捐集资,划界制图。一时间,拆屋献田,倾家助役。十月动工,十二月城池便拔地而起。说及时真及时,仅一个月过后,倭寇就来,碰了个钉子,悻悻然而去。三十五年,卷土重来,足足围城十七日,到底也没有得手。三十七年,崇福道院重修,立碑记抗倭事迹。自此,上海平靖。

总之,嘉靖三十八年是个好光景,应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吉言。在造的几处园子,有两处称得上奇观,一为彭姓人家,长子当年正科会试落第,其父则上任刑部,官至尚书。一上一下,是在运势,就要造园子以振旗鼓。将宅西边足百亩菜畦子圈下,请的一名造园大师,专会叠石。所以,这园子就以石为主旨:异峰突起,危如累卵,重峦叠嶂,穿流漏雨,自是无须说了,只谓寻常文章。另有紧要,称得上诗眼的,是几具奇石,不知从哪里得来,全是可遇不可求:有一具“玉玲珑”,遍体七十二孔,以水灌顶,孔孔泉流,石底燃一炉香,窍窍烟出;又一具“三生石”,色随时变,立春由苍而翠,到立夏几如碧绿,然后渐深,转向烟灰,到冬至黑尽,又渐透青,立春时又及翠,如同还魂;还一具名“含情”,梅雨时分泪如雨下;再有一块石,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从菜畦中掘出,上刻一个字“愉”,无落款,字体颇古,似有些前缘,立于园中,就做了园名……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造园大师其实从石中取山,隐一个“仁”字。这是奇观之一,奇观之二在申家。

申家次子申明世中进士而造园。申家不像彭家有渊源,只在此辈中才与经济仕途有涉。长子申儒世在道州做太守,数年前卸任回家,造园子名“万竹村”,以竹子为题。做兄长的本意是新园子取“菊”或“梅”,但内心也觉寒素了些,因兄弟不像他,是归隐,而是正在待发之势。就想到白玉兰。白玉兰树干硕壮,花朵丰腴,堪载敦厚之德。申明世却有些迟疑,说白玉兰开花时确实盛大美好,但谢落也是大块大块地凋敝,触目惊心。申儒世一想也是,又提议紫藤。申明世沉吟一时,抬头笑道:桂花如何?申儒世也笑了,“桂花”摆明了“折桂”的意思,浅显了不说,又是可食的香味,调羹煮汤的,几乎可下炊了,晓得兄弟是在搪塞,表示紫藤也不合意。便把话题放下,先择地再说。

这一回申儒世主意已定,不容兄弟反驳,就在他的万竹村东邻。那里有数十亩地,原就是造万竹村时一并圈下,用去不足一半,租给附近农户栽桃。于是,兄弟二人结伴往万竹村东看地,远远就见一片红云悬浮,原来是桃花盛开。花朵丛中,穿行飞舞成千上万粉蝶,如同花蕊从天而降;地下则碧绿缠绕,是间种的蚕豆,豆荚子在风中响着铃铛。申明世手一指:就是它了,桃花。申儒世并不十分赞同,觉着颜色太过娇嫩,难免有脂粉气。但再想落花结果,到底与稼穑有关,所以要把园名应在果实上,或者就叫“桃露”,还是觉得俗媚,或者“蟠桃林”,也不对,总是入偏锋。苦心琢磨,又有一名:沁芳。意境虽艳丽了些,字面却还有几分文雅。明世听了,默念几遍,断然道:叫“天香”。“天香”得自“沁芳”,却要高古,儒世不禁服气了。如此,多少离桃林的立意远开去,但不论怎么称呼,园子还是以桃林取胜。

由造园子引起,周边乡镇,多有以土木园艺为生计的。凿池子,烧砖瓦窑,开山取石,筛土运沙,经营苗圃……也就是依着这些营生,镇市扩大繁荣,房屋鳞次栉比,商铺成行,酒旗林立,到入夜时分,换成红灯笼,简直满天流萤,又有一路营生出场了。造园的工艺里,木匠为最大。愉园里的奇石,天香园的桃林,是主旨无疑,山、水、树、径可称辞藻;可再是神来之笔,终不成章句,必要依凭于亭台楼阁,方能连绵成赋咏曲唱。就是说,木匠的活计关系到园子的结构,画园子的图是要经他们的眼睛,略有不是,便被挑出来,无论什么造园大师,心里都怵几分,所以人称大木匠。

大木匠多不住在市镇,他们住哪里呢?西门外,大约七八里,就是热闹的七宝镇。再向北行二三里,刹那间便清静下来,一条细水,绵延于芦花之间,古时栖息过白鹤,于是,水叫白鹤江,村叫白鹤村。白鹤村的村落十分规整,村道东西向,巷道则南北通,形成一个连一个的井字。院落一般大小,屋脊一齐高低,门和窗是普通白木,匠作却精到,木面光洁,推拉轻巧。迎门的案上,供的多是祖师鲁班,这就是大木匠的家。不知谁是头一个,师父带徒弟,徒子带徒孙,一辈连一辈往这里迁,所以,虽然是杂姓,但人们还都是称大木匠为白木匠。如今,人烟渐渐稠密,白鹤的踪迹就稀了,难得飞来一只两只,在水上起落,许是寻旧巢穴,没寻着,又飞走了。

为请白木匠造园子,申家兄弟专程去一趟白鹤村。换了别家,断不作此举,怕失身份。可这就是申家做派与人不同,一是待人心诚,无论尊卑长幼;二也是爱玩乐。白鹤村听来有几分仙名,白鹤江中又特有一种四鳃鲈,而他们,雅兴俗兴皆备,因此,选一个日子,兴冲冲地去了。行一段水路,乘一程轿车,再涉水。此地水网交织,这些年疏浚有成,畅通许多,舟楫折几回头,帆篷转几向,便入了白鹤江。两边芦苇高而且密,偶尔破开一线,就有水绿的秧田掠过,随即弥合,隔断视线,却有无数线的光透进。芦丛稀薄一些,绰约可见后边的房舍,皮影样走过,又像走马灯上的景物。然后就听小孩子们嚷:新进士来了,新进士来了!

其年,申明世三十五岁,儒世长十二岁,正好一轮,都肖羊。自古就有男羊名贵的说法,走遍天下有吃喝,在兄弟二人,很是应验。祖产极丰,经营盐业,就很可观,又有大片田地,苏州地方上顷的棉田,松江则是稻麦,浙一带又有桑林与竹山,朱元璋修明长城,到江南募银子,他家也饶上一份,称得上是名绅。他们兄弟一辈,世道平定,天无大灾,国无大乱,田产增了一倍多,可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兄弟俩都是高身量,猿臂,蜂腰,长脸形,肤色白皙。儒世去到西南地方做太守,很吃了苦,勉强做了三年,父亲去世,丁忧卸任,一旦回家就再不去了。离家的三年,已染了些风霜,面上就有苍色。明世要年轻一轮,天性也轻快一些,不知人世的罪过,新中了进士,意气风发,神情飞扬,脸庞一层玉白,光彩照人。两人都着湖绸便服,头顶圆帽,披儒巾。儒世的一身是皂色隐回字纹,明世是一种暗青,藏紫色团花。两人都系靛蓝丝绵腰带,青色布靴。芦苇尽头,露一具小码头,弃舟登岸。前前后后跑着小孩子,穿着布衣布裤,染浆都还平整干净,一路嚷着:新进士来了!进了村,前面已有人来接,正是一名白木匠,个头不高,极精悍,扎青布头巾,着青布袍,蹬一双朱红布靴,看起来爽目得很。

白木匠本姓章,在白鹤村算得有辈分的,祖师爷给明太祖洪武帝造过皇宫和花园。走进院中,与普通农家无异,案几简要,但色泽极沉,近荸荠色,又泛红,看不出纹理,又不着漆,因没有浮光,知道不是平凡材质。章师傅喊上茶,就有一个村妇端托盘来,茶盅有吃饭的碗大,一色的白,瓷不细,却润厚结实。又不知什么名目的土茶,叶阔梗粗,塞了满满半盅,无香无臭,喝进口极为青涩,好比食草,不时就觉腹空,饥肠辘辘,似有清脂去膻的功用。一看天,也到了正午,该是用膳的钟点。送茶的村妇又带了几名村姑,往往返返,八仙桌中央便浮屠样的架起漆盒,最底下八个,各色菜蔬;叠六个冷荤;再叠四个热菜,如此叠上去,至高一个大盒,正是传闻中的四鳃鲈鱼。那进出的女人,都着布衣布裙,但织法与染法都与本乡不同,显见并不是自家机上的土布,而是布肆中买来。女人大约是章师傅的妻女,那最小的十二三岁,发黑黑的,颊红红的,笑眼弯弯,露出阔而平的牙,一定是小女儿了。酒菜布好,人就都不见了。

菜系总是外一路的,冷荤用的卤很特别,味很重,又有一股凛冽的药味;热菜里多用十三香,与本地做派不同,也是味重,尤其一道豆腐,小半块砖样大,一口咬进去,芯子里滚烫,舌头去一层皮;那四鳃鲈鱼有半臂长,七八条埋在寸二长的野韭菜里,用豆酱炖,香气扑鼻。申家兄弟这就知道,章师傅家的菜讲的不是“鲜”,而是“香”。主食不是米饭,而是高桩馒头,章师傅那样做活的手合抱起来,才有馒头大,也不是精白,是蜜色,麦香腾地上了房梁。喝的简直就是酒母,斟在大碗里,酒意荡漾,就是不醉呢!醺然中,主客双方话都稠起来。

明世问,章师傅的师爷造过太祖的御花园,能不能讲几件轶事听听?章师傅一笑——他的长相是小窄脸,眉眼很疏,唇薄,齿细,说起来有些鼠相,但神气闲定,毫不畏瑟,手艺人一技在身,哪朝哪代都有饭吃,所以牌位上供着鲁师祖,是真正的衣食父母。章师傅一笑,竟有几分妩媚,他用手拢着口,说:今天除二位进士,没有杂人,告诉一句话,师爷传下来的,对枕边人都不曾说过。两位进士将头凑过去,小声问:什么话?章师傅的声音更轻了,近乎耳语:应天府不能定都!新进士说:不是北迁了吗?这话说得直愣愣的,章师傅又笑。儒世说:自古南朝多是流寓,所以不吉祥。章师傅摇头道:归根结底,气候不宜。然后就说了一桩故事。

进士知道,造宫殿的石料如何运送?从冰上走!顺天府紫禁城内院里的石料有多大?你撒开腿跑吧!一口气跑下去,跑不到接缝处。应天府造皇宫,山上采了一方石料,等冬季来临,路上结成厚冰,开始往回运。运到中途,天就转暖开冻,石材陷进泥泞,再动不了分寸。等二年入冬,那石材已夯实在地底下。二位什么时候去南京,不妨看一看,杨山脚下,麦地里,立着一堵峭壁,就是它。一个地方,造不起来大殿,就是王气不足,必衰!永乐年间迁都北上,着实英明之举,否则,哪里来的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乘了酒兴,儒世也说了一桩奇闻。在他做太守的西南地方,有巫术,专从各种蛇蝎中采汁,调制成蛊,剧毒。调法各有不同,调蛊者自配解药,无人可替代。服蛊之后,当时无恙,但过三月或半年,甚至数载,自会发作,或疯或癫,失魂落魄,纠缠一段毙命。有用来讹诈钱财,有用来报宿仇,还有使行旅者如期归,总之是辖制人的意图。明世一边悚然,一边又好奇,盘问诸种细节,蛇蝎是野生还是家养,配方是家传还是自创?儒世就说:你问这些做什么?本都不该读书人知道的,化外之地,无德无教。章师傅也说:没有规矩,万事皆不成方圆。

酒饭已毕,日头西移,天光稀薄了,申氏兄弟嘱人将几只大猪头,几坛黄酒,几匹麻布送上,算作见面礼。章师傅回敬的是几筐果蔬,方从田里架上摘下,用章师傅的话:魂还没跑走呢!关于工程的事项,早已由专人与章师傅交代,申氏兄弟其实是不管事的。这时上得船,夕照将白鹤江灌成一溪金汤,船一张篷,离岸了。

这厢园子开工,那边厢明世准备离家上任,要去的地方在江西道清江县,路远迢迢,在官身不由己,没个三年两载别想回来。明世并不惧怕,对外面的世界他很有向往,只是想从家乡带个女眷同去,好有个照应,聊解寂寞。其时,他已有一妻一妾,长子柯海十七,次子镇海十五,均为正房所出,妾生有一个女儿,方才五岁,家里都叫她妹妹。妻要侍奉婆母,妾要哺育黄口小儿,都是有牵扯的人,走不开,所以就想纳个小妾。明世心中有些属意章师傅家那个小的,一派天籁模样,着人去打听,才知道那小的并不是章师傅的女儿,而是章师傅的小妾,名叫荞麦,冷不防吃一惊。再想,章师傅为什么不能纳妾?在他们行中,亦有贵贱上下之分,不是说行行出状元吗?章师傅就是那一行的状元!不由要笑自己。眼前却浮起那村姑娇憨的面容,难免猜测是谁家女儿,多少生出怜惜的心情,自此就决意要觅一个乡下丫头,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有人来传话,原本儒世建万竹村买下菜地的那一家,也有个女儿,十五岁。于是,召那家的女人带女儿来送一趟蔬菜,让明世从旁搭一搭眼。那丫头特特地穿了好衣服,遮掉些村气,人要比章师傅家的单薄细巧,也还天真,明世就要了。菜园子家再再申明不是卖女儿,只为钦仰申氏几代风气端正纯良,为女儿谋个好归宿。申家当然是不会亏待,重重给了笔银子,不日就娶进门,带着上路去。

天香园的桃树挂果了,果实沉重,只二三个就足一斤,皮薄肉厚,汁水饱满;可贵的是口味里有一种奇香,近似梨,近似杏,又近似甜瓜,可回味数度,还是桃,不知先前人家如何栽培嫁接的。明世给新妾取了个名,叫小桃。

2 喜盈门

三年后,明世调往京师做官,上任前回家省亲,小桃已经结子。这回省亲,还为一件大喜事,就是长子柯海娶妻。

这年柯海二十岁。十三岁那年入童试,取生员,小小的人,戴了方巾,着蓝衫进县学读书。岁考名列第一等,于是进秋闱,脱颖而出,中正榜举人,年仅十六。本地人称神童,又道是魁星下凡。背地里也有闲杂人说,开蒙早,闭蒙就也早,反过来,不是有大器晚成的说法吗?倒不是应验开蒙闭蒙的闲言,而是父亲去清江上任,缺了人管束,家中又有新园子,玩心大增,读书的精神自然就松弛下来。造园子的二年里,他就好像监工一样,日日到工地上点卯,看劳役挖池子,堆山石,栽花种苗,建堂筑阁,章师傅都不如他到得勤。眼看着平地起来一幅园子图,先是水墨,然后着颜色,鲜亮起来。一日清早,柯海一人走进园子,薄雾中,楼阁迤逦,窗扇门扉后头,仿佛有笑语声,听见人来,刹那间悄然而止,分明是活泼泼另一个世界。柯海等不及完工的一日,邀来学中友好游园。他的同伴多出身富庶人家,天智也都聪慧,不比那些老童生,死死地啃书,过着枯索的人生。他们可不同,除读书外,还有许多余裕,难免会有点荒唐,却是有趣的。他们随柯海冶游一番,到底挑剔不出什么来,只道出一件略微的可惜,就是池中无莲。此时已过了栽莲的季节,别人家的莲花正盛开着,急什么呢?明年这时候,也是一样的繁花似锦。可是柯海却等不得,当下许诺,明日再来便是一池莲花。人们怎么相信?越不相信,柯海越坚持第二日的约请,同伴们也不让了,问是否当真?柯海道:一诺千金。于是,定好时辰,离此刻正好一个昼夜。少年人的热情是可怕的,一步逼一步,简直像火并一样,完全不顾及现实,只是一股脑地上。夸下这么大的海口,柯海怎么办?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章师傅有办法啊!

章师傅已经成了柯海的老师,玩意儿的老师。木头疙瘩都能雕出花来,还有什么不能的呢?章师傅听了柯海的请求,沉吟着,有一时不说话。柯海不以为章师傅在作难,一点不着急,踏实等着。果然,章师傅说话了,章师傅说:惟有一个办法,募集。募集?柯海不明白。章师傅再说:让家中大小仆佣一并出发,分头向东西南北方圆数里人家征买,不计银子,连泥带水盛在木盆里,端回来,放在水中,浮舟一般,铺排开来。这一日连一夜,车载人拉,不晓得忙到几更。柯海万事不管,只管次日一早,带昨日那一拨人进园子,连他自己都惊呆了。天香园“一夜莲花”的奇事不胫而走,满城尽传,有道是人间仙境,也有道是申家子弟会胡闹。他母亲专去找章师傅说话,让他别一味顺着孩子,纵得没分寸,老爷回家要怪罪。章师傅只是笑,笑过之后,说出一句:该给爷娶媳妇了。

早两年,申明世在家的时候,就给柯海说定一门亲,七宝徐家的女儿。徐家本是北方陇西人,祖上在宋时有封地,随康王南渡,在南宋做官,屡次兵乱中,子孙逐渐前往苏松一带,终于定居七宝,修了宗祠,生活起居,已与本地人无异。近几代就与申家有往来,或在同一个学校,或赴同一场县试,甚而榜上齐名。申家没什么渊源,所以对世家特别起敬意。虽然徐家的来历早已随宋室湮灭而消迹,宗祠也并不阔大轩朗,日子多少还有些拮据,可代代相继,却没有中断,回溯过去,都有踪可循,是正统人家。徐家女儿比柯海年少一岁,在家读了些书,这一点也叫申家喜欢。读过书,又有身世,可不就是知书达礼?柯海自己倒无所谓这些,对娶亲也没有特别的关心,他自小就知道要娶亲,之后也许还会纳妾,然后有一群儿女,接下来就轮到替儿女论嫁娶了。所以女人于他,就代表着一种赖不脱的人生,并无多大兴味。章师傅向母亲提建议,柯海难免有怨言,觉得多管闲事了。章师傅说:怪我吗?怪你闹得凶了!柯海说:难道娶了媳妇就不能闹了?章师傅说:不是不能闹,是不想闹!柯海问:为什么?章师傅说:还不是有大乐子了!柯海再问:什么大乐子?章师傅不肯说了。柯海就追着问,章师傅则快快地逃。读书人到底追不上做活人的腿脚,不过章师傅的村话倒勾起了一点憧憬。这是对娶亲,至于要娶的那个人,徐家的女儿,终是遥远而且模糊的,还不如章师傅的那个乡下丫头荞麦来得生动活泼。

手艺人家规矩轻,那丫头有时跟章师傅进园子玩,人们随章师傅叫她乳名:荞麦。荞麦,过来这边,荞麦,过去那边。她便夹紧了怀里的婴儿,一溜烟地过去和过来,看不出来,她已经做了母亲。叫她最多的是妹妹,小荞麦好几岁,因没人做伴,就缠上了荞麦。有时柯海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丫头在园子里,头抵头蹲着,用水和了泥,捏成小饺子,排在枇杷树叶上。婴儿呢,就躺在树底下,身上盖的是芭蕉叶。柯海不由驻足看着,人影子遮了她们。抬头看看是谁,又低下去忙自己的,神情很严肃。那庶出的妹妹,平日里吃母亲和姨娘的教训,小小年纪总是苦着一张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几乎和荞麦差不多,此时也变得有趣了。柯海走开去,等他走回来时,婴儿已经睡醒,竖在两个大人中间,面前摆着一枇杷叶泥饺子,一枇杷叶泥包子,还有一条泥捏的鱼,很隆重地搁在一爿瓦上。三个人正襟危坐,并不说话,坐大席的样子。柯海几乎要笑出声来,心想:这会不会就是章师傅说的“大乐子”呢?紧接又想:徐家那女儿,不知是什么样子的?想到此,脸上的笑收起来,换上羞涩的表情,心里渐起一种宁馨,真有些像要娶亲的人了。

申明世回来的日子近了,家里忙着收拾屋子,要把回家省亲人的屋子收拾出来,又要把新人的屋子收拾出来。

申家的宅子在万竹村和天香园的南边,之间隔一条方浜,临北门,门前有一具小码头,供乡下送粮送柴的船停泊。门有四扇,硬木的龙骨,分上下两部,上部为竹签,一律削成筷子粗细,排紧插齐;腰间横一条实木板,板上刻团花和蔓草,漆大红与大绿,墨色描线;下半部是细篾编成席簟,纵横数排锡钉,布满天星。风火墙高足有丈八,刷得雪白,墙头顶灰瓦檐。沿风火墙向东,再南转,墙上开一道单扇小门,漆成黑,才是平日里进出用的。从这侧门进宅邸,横穿过几重庭院,几处厅堂,再有几层过廊,几条甬道,都是在宅子的腹背之地。忽然脚下传来汩汩水声,就看见有一条细流在两面山墙之间穿行而来,廊道下豁开一面围栏,下去几级台阶,原是一个极小的码头,可进手划舢板,直接将肉菜酒酱送至厨房。厨房分几进,一进是磨盘,日夜轰隆作响,磨麦磨豆;二进是汤灶,一列半人高的炖罐,不熄火地煨着各味高汤;再一进里,几条长案上置满了菜式……

儒世与明世各占宅子一半,儒世在东,明世在西,老太太居中——前堂,中庭,正院。儒世的一半都是平房院落,明世的一半则在后堂加添了楼层,楼以楠木建设,地坪铺青色釉面砖。儒世谴责兄弟太奢华,弄不好要惹是非,朝中已经对江南富豪风气有成见。明世说,朝廷的开销还不都仗了苏松地区的赋税,并没有偷漏的。如此,明世的房间与书斋就都做在了楠木楼上。书斋关了三年,这时要打开扫尘,房间也空了三年,大太太不愿住,嫌上下楼不方便,二姨娘是不敢住。现在,小桃随明世回来,大太太很慷慨地说:小孩子家喜欢新鲜,腿脚又利索,让她住,也好照料爷们。于是,房间也启开,结幔挂帐。底下人嘴碎,说小桃是“一步登天”。

柯海的新房做在花厅旁的一个小套院,三间平房,十来步深的庭院,铺着细白石子,面上用暗红暗绿卵石嵌成图案,一孔月洞门隔成内外两进。外院仅两步,两面墙爬了常春藤。内院中央一棵香樟树,树下安一具石桌,四具石鼓凳。正屋檐下是赵孟字的横额,堂上挂了古人的楹联,月洞门上凿了两个字:蕉风。多少是为迎合世家的风范,生怕受新媳妇的挑眼。从后窗望出去,白墙前立一具湖石,形状好似披盔戴甲的兵将,就算作将军石,边上再有几株美人蕉,这一幅小景是申家自己的趣味,有点孩子气,又有点娟阁气。

申明世到家是在秋分之时,喜期就定于立冬。这一段,柯海不得不安静下来,或者读书,或者同兄弟镇海做伴到天香园走走。镇海不像柯海早慧,书读得苦,这年刚过了童试,进县学,身体较为羸弱,行为举止便迟滞一些,亦步亦趋,都随哥哥的主意。天香园的荷花开着,这回是真栽的荷花,虽是晚季,却极盛,池边垂柳荡漾,桃林里果实熟透,香气扑鼻。这院子长了年岁,变得贞娴了。妹妹和荞麦带着小毛毛玩,小毛毛都会走道了。远远站了一高一矮两名看客,是小桃和小桃的毛毛,柯海镇海的小兄弟,取名奎海,乳名阿奎。小桃自觉身份位置不同,拿着架子,不跟那几个玩,冷着脸牵了阿奎的小手,不让他过去。小桃的身形纤长许多,有些亭亭的意思,怎么说,像个姨娘了。而荞麦,因为是被章师傅当女儿养的,所以还像个孩子。

今日的玩意儿极新鲜,什么呢?羊套车。那一具小车想必出自章师傅的手,只有通常车体的十之三分,长、高、宽,比例全对,车轮的毂、辐一无偏倚,牙抱得紧紧的,车斗围了栅栏,安了板凳。不上漆,上的是桐油,露着原木的纹理与颜色,木脂的气味还没散去。车辕上套的不是马和牛,是羊,大约是荞麦喂的,所以听得懂荞麦的话。荞麦只说一个字:住!停的时候是开走的意思,走时是跑,跑时则为停。荞麦坐前座双手牵绳驾辕,妹妹抱着小毛毛坐后座,三个人的表情都很肃穆,让柯海觉着好玩,又隐约有一种羡慕,羡慕她们会玩耍。那羊车笃笃地在池子边绕行,三圈两圈之后,再经过柯海镇海兄弟,车上就添了人,到底没抵住乘羊车的有趣,小桃带阿奎也上了车,与妹妹面对面,各坐一侧,脸色也一并肃然着。

这一年的大事情还有许多,归起来有这么几桩:彭家长子己未年会试落第后,奋发苦读三年,终在壬戌年春闱中进士二甲三名,授任刑部主事。此时,彭老太爷正在刑部尚书位上,为避嫌告老还乡。他家园子,趁时机又扩了二十亩,专修一座楼阁。楼阁本身平淡无奇,无非是雕梁画栋,朱红雀绿,不平凡的是在楼阁背后,造山大师筑了一排山峦。石头的形制翻卷搅缠,包裹中有数条通道交错,犹如迷津。行于其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正茫然,忽一回头,镂空中两相面对。这是在山石里,外面呢,退步远望,只看见乱云飞渡,楼阁却在九霄之上,方才明白这一景的立意。这是一桩大事。再一桩是松江北门艾家桥艾氏门中,有一学子也在春闱中进士,授太常博士。这艾氏在苏松也算是老户,但家业凋零,祖坟在偏僻的江东岸,多少代默默无闻,不料这一刻赫然彰显,渊源竟可一径追溯到春秋。据称艾氏本姓孔,是山东曲阜孔丘族中一支,乱世中离故地,有一回途中遇险,藏身蒿艾丛中,躲过一劫,从此改姓艾。家世传递间有过几度发迹的征候,例如本朝初年,艾家有一人随大将军在南京任虎贲卫,然而,成祖迁都北京,南京的虎贲卫被遣散,这一复兴的兆象就又泯灭了。如今,运势又一次抬头。许是阅世久了,历经沉浮,已练就宠辱不惊,这回举中春闱,并没有太声张,悄悄地租了船上任去了。除这两桩大事,还有两件琐屑:一是城内有一户徐姓人家弄璋之喜,取名徐光启;二是城西南董家宅的柱颊山庄一名九龄学童初露颖慧,凡诗书人家都在议论,这名神童后起名号香光居士。这两件琐屑目下不过是坊间的短长,但将在日后渐显端倪,不知什么时间成大气候。

申明世到家,先安顿休息,不日,就到了八月十五。申明世在路上就已计算好日子,设宴赏月,邀请城里城外各路贤达。在这片地方,社会上流人物多是退官还乡,或者丁忧守孝,总之是一个“闲”字。江南富庶之地,山高皇帝远,像是世外,又像偏安。三天两头,这家邀,那家请,遍地的园子,总有一处笙歌管弦。这一回,就轮到天香园了。自打天香园落成,还不曾正经开宴,迎接宾客,人们单是听说那里的桃林,还有“一夜莲花”,声名绚丽,但少有人目睹,因此便十分期待。为了不辜负人们的耳目,早几个月,申明世未曾上路,这边就依着传回来的图样,开始着手准备。

申明世的图样,着重在一个“亮”字,但不要灯亮,要的是烛亮。就是说全不用琉璃灯盏,也不用绢制灯笼,无论是琉璃,还是绢纱,蒙着光都会起一层氤氲,光就变糊了。申明世要澄明的亮,即便弱一些,豆大的一点,千点万点,还怕不亮?难处在烛的蜡味,千万不能扰了花草的清香,“天香”这两个字是夜宴的题额。不要琉璃和绢纱,也是提防这两种物件烤热后散发的异味。器物越简,气息就越纯。所以,烛蜡就必用上好的。申明世专从江西境内广信购来一批烛蜡,广信是炼皮油造烛的源起地,声名久远。但当烛蜡千辛万苦,东西横贯江西,来到清江,申明世却颇为失望。那烛蜡果然白纯无杂质,形制却粗拙得很,因是以广信苦竹做模子,粗矮敦实。其实这就是古雅,可申明世生性华丽,喜欢精致。于是,这批烛蜡全都作废,弃在清江,重新着人去广信购买乌桕子,再寻觅一块采自广信深山的磨石,一并携回,自制烛蜡。这边蒸、煮、碾、压、去壳,那边章师傅带人做模子。章师傅什么不会做?四分长两个半圆柱,合起来略比筷子粗,脱出的蜡烛形状便十分纤巧可爱。最不同寻常的是,每一支烛内都嵌入一株花蕊,如此,烛光一亮,花香飘然而出。

枝上,叶下,石头眼里,回字形的窗棂上;美人靠隔几步一盏,隔几步一盏;亭台的翘檐,顺了瓦行一路又一路;水榭和画舫,是沿了墙廓勾了一遍;桌上与案上的烛有碗口大,盈尺高,外面刻着桃花,里面嵌的是桃叶。天将黑未黑之时,宾客已入座,吃着西瓜,就见水面绿幢幢的荷叶间,慢慢驶进一艘小船,船上人举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点,亮起一朵荷花。火捻子左右前后点着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来,花瓣透明,映出花蕊丝丝,香雾弥漫而起。天黑下来,远处的花也亮了,原来,是有十来艘小船,四面八方驶过来,火捻子四面八方点过来,不一时,一池子的烛光,何止千点万点,万万点都有。天上的星星也出来了,不晓得天是水的倒影,还是水是天的倒影。座上客敛声屏息,生怕稍一动静,惊醒一个梦。

宾客分三处就座,主宾由申儒世申明世陪,宴席设在碧漪堂前,碧漪堂背积翠岗向莲池,相隔有阔大地坪,铺青白方石,地坪周边是石灯笼,笼内如今亦是一支烛。团团围绕中,摆开十二圆桌,全是地方上的人物名流。第二处由老母亲领着,在画舫中,只一大圆桌,凡家中女眷携幼儿女全在桌上,足有二十座。第三处是积翠岗阳面的阜春山馆里,挤挤挨挨十数张案子,全是小辈及学友玩伴,最为热闹喧哗,然而,当池中莲花点亮的那一霎,不由自主肃静下来。尤其是柯海,被眼前一幕震慑,香云缭绕中难免想起自己的“一夜莲花”,暗中羞红了脸,真是不上品啊!要跟上爹爹的境界,还有得读书和历练呢!

碧漪堂里的儒世心中先是叫一声“好”,继而不安起来,眼前景象何等娇媚,流光溢彩,多少偏离读书人之道。想这兄弟自小就爱好华服美食,长大些,读书求科,渐渐改了心性,然后有了仕途,自然就端肃起来。不料,正应了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本性收敛多时,如今厚积薄发,可闹大发了!从造园子的初始,就已有流露,定了桃花,起了“天香”的名,又照章师傅家荞麦的样,纳了小桃——本以为是取这些乡下丫头的朴拙,其实是小女儿家的娇憨,无一不透出风流的习气,其中一半天性,一半是被老母惯出来的。

此刻,老母亲就在画舫里,脸上没什么,心里却高兴得很,因为小儿子有出息。全家上下,多有怪她宠小儿子的,极小的年纪,就会操一双银筷子,挑那鱼鳃帮上的樱桃肉吃,还晓得剥出莲子里的嫩莲心,放进茉莉花茶。她就晓得,好孩子是宠不坏的,坏孩子不宠也坏。可不是?如今谁还能不服气!老太太兀自得意着,忽觉脚头软软地偎上一只猫。低头一看,不是猫,是小孩,仰头朝了她一笑,龇出两颗小白牙。老太太有些不认识,旁边有人就告诉,是二老爷的三小子,阿奎,刚从江西回家,所以面生了。老人都喜欢小孩子笑,有福气,又是小儿子跟前人生的,就让阿奎坐身边。于是,小桃也移上来,挨着大太太坐,二姨娘则挪了下去。

不知觉中,月亮升起来,先是在稠密的星光和烛火里,小和黯淡的;渐渐就大起来,直到大成银盘一个,分外的白和亮。星星疏了,烛也燃到头,明灭一阵,湮息了,却从地上,水上,石上,树上,遍地升起花香,是烛的芯在吐蕊呢!为了这花香,中秋的月饼,藕粉,莲子粥,都不放桂花,生怕被那甜腻气玷染了。

等池里的莲花谢去,残荷收拾干净,园子变得萧条,人都不大去了,柯海的喜期就到了。

新人是从方浜上过来,船篷盖了绣幔,靠在申家宅子门前的码头,四扇门敞开,等船篷里抬出一领红绸大轿,轿顶上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摇曳送进门来。

3 蚕娘

徐家女儿的妆奁中,有一箱书画,另有一箱纸和墨锭,不愧是世家,有文章的脉传。章木匠早就与柯海取笑,赶紧读些诗文去,到时候新媳妇给出对子,对不上不让进被窝!柯海红着脸快快走开,章师傅的村话他是又怕听又爱听。暗中柯海真去查了些楹联对句,大多陈词滥调,倒在一本野史杂文中读到一副,颇有意趣,上句为: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句是: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很合洞房花烛的情景。然而事实上,全和预期不同。一晚上,新人们都拘谨得可怕,大气不敢出。灯影里,只看见帐幔被褥一团一团金红银绿,直到灯熄火灭,才摸索着解衣上床。黑暗中不提防碰着手脚,立时闪开,再碰着,再闪开。待到行夫妻之事,也是万般为难,不是别手别脚,就是无从左右,互相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过,身体的厮缠终让人亲近起来,虽还矜持着,心里却不再那么紧张。后半夜时,下弦月起来了,小院子里就像汪了一潭水。新人的屋子里满是锦缎绫罗,壅塞热闹,此时也清泠下来。薄光中,柯海看见新嫁娘脸庞的侧影,柔和娇好,心里这才生出一股兴奋。他往近处凑凑,问:怎么叫你?新嫁娘被他说话声吓了似的一动,没回答。柯海就又问:怎么叫你?还是没回答。柯海就换一种问法:你娘怎么叫你?柯海以为还是不答,不料那边的人脸一埋,被窝里发出瓮瓮的声音:你娘怎么叫你!那声腔有些耿。柯海不由一乐,将脸追过去说:是我问你!那边人又不说话了,柯海就晓得脾气也是耿的。两人这么问来问去,其实问的是对方的乳名,谁都不肯先说,必要对方的拿来换。这一闹就闹乏了,都睡过去。拂晓时柯海醒了一回,发现身边睡了个人,模糊间想起章师傅说的“乐子”,继而又想,并没有对对子的事。那副在当时油然生趣的对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下一夜,他们彼此都说出了各自兄弟的乳名,自己的却没有一点透露。柯海领教了新媳妇的倔,也领教了女人的有趣。他思忖,女人原来是这么不同的一种人,真是以前不知道的。他恐吓说要向媒人告她不贞娴,她就说也要找媒人,告他不读书,不拘礼,专会钻偏锋小道。再下一夜,他们改逼供为猜谜,新娘子指了指床上的帐子,上面绣了各色花鸟,柯海将每一色花鸟都猜遍了,也没猜中。最后一气之下,说出个“绸”字,赌气道:无论她娘叫她什么,反正他是叫定她“绸”了,就叫“小绸”。新娘子用被盖了脸哧哧地笑。也许是看柯海急了,又或许怕柯海真以为她不贞娴,藏在被子里,嘴对耳朵,还是说了,她乳名叫“蚕娘”,因是蚕上山的时节生的她。柯海这才坦言,不是不告诉,而是他确实没有乳名,他娘就叫他大名“柯海”,倒是有个字,“伯英”。现在,你也有字了!柯海嘴对了耳朵:你的字是“小绸”。新娘子说:我要字做什么?又不出去应酬,也不作文章。柯海就说:我好叫你呀!然后,附在耳畔,徐徐地说:你看,《礼记·曲礼上》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可不是该由我给你个字?那边,久久不做声,认了。

小绸的长相很端庄,方正的额头,高鼻梁,双眼皮,嘴形也是方正的,有一点像观音。外人看不出她的娇媚,那只有柯海才能看见的。人们还看出新嫁娘的针线不怎么样,因少时丧母,姨娘们没有用心教她。但新嫁娘会写字,有人从新人的小院落经过,看见新嫁娘正襟危坐案前,一管笔在手中握得笔直,从上到下。柯海做什么呢?磨墨!事情反过来了。学给他母亲听,母亲就知道儿子有人管了。无论怎么个管法,管住了就是妇德。柯海不止替新嫁娘磨墨,还亲手装裱,装裱的浆糊,也是他自制。嘱人转到院内烧一个柴炉,坐一大锅花椒水煎煮,引得兄弟妹妹都来观看。天冷,园子封了,大人孩子只能闷在家里。这边烟升水滚,开了作坊,整幢宅子都热闹起来。花椒汤沸腾一时,柯海喊着要筛子,就有人去厨房取来崭新的罗面的筛子,两个人端着,柯海自己掌勺,一勺一勺往上浇。滤去花椒,又喊着要干净瓦盆,齐打伙一并找来上釉不上釉、画彩不画彩、精烧和粗烧数十个,从中挑出一具蓝白瓷荷花缸,倒进去放在阴地里晾。大人小孩并不散去,坐在太阳地等水凉。

荞麦和小桃也在人堆里,加上柯海的妹妹,是三人党。章师傅的活计完成,荞麦还时常被叫来做伴。三人中间,小桃和荞麦更好些,因为是差不多的年龄身份境遇,又都是做了母亲,两个小的也好一起玩。此时,每人有一枚钱,阿奎一枚白,阿毛一枚黄,都含在嘴里,迎着日头一照,亮闪闪的,一个好像镶了金牙,一个好像镶了银牙。含着含着,不知觉间,阿奎嘴里的成了黄钱,阿毛的则成白钱。黄钱和白钱本来一样,但小孩子多喜欢黄钱,因是像金,尤其是新钱,黄灿灿的,不知道有多么富足似的!阿毛对自己的钱很有记忆,忽然间黄变白,想不明白,怔一时,放声哭了。大人剥一颗桂圆塞进嘴里,含住,止了哭。阴地里的花椒汤凉了,早有人去灶房取来上好的白面,七八双手抓了白面往里撒,如何撒得匀?一片厚,一片薄。柯海不要了,重起炉灶,再煮一锅,这一盆就给小桃她们糊鞋靠子去了。第二锅煮沸,太阳已经西下,熄了火,陡地冷起来,人们熬不住冻,散去各回各的屋,由那滤净的花椒水晾在院子里。

柯海回进屋内,小绸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就像方才嫁过来的模样。问她为什么不出去,多热闹开心啊!回答说自己是新来的,不晓得怎样合规矩,又没有人教她。话里带着委屈,是怪柯海不管她的意思。柯海赶紧说:我们家不拘礼,所以就没顾上。想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屋里躲了一上午带一下午,很是受冷落,上去拉她的手,不料冷手将热手冰了一下,要抽回,却被握住了。两人就手拉手,头并头地看早上写下的字。

柯海说:小绸的字有一股香呢!小绸不说话,咬着嘴笑。柯海将脸凑到字上,嗅了一阵,说:是墨香。小绸收起笑,正色道:歪打正着,让你说对了,这墨不是街上市里买的杂墨,是祖上传下来,家里收着的,有来历呢!柯海恍然道:人们传说七宝徐家是从康王宗室上过来,果然不假。小绸说:是不是康王那一宗倒不敢混说,大人关照我们不许在外乱嚼舌,怕人家以为攀附。再则,成王败寇,守室到了南边就是个偏安,苟且着,弄不巧,还让人把咱家灭门。柯海也说:随他们成和败,是龙凤还是土鳖,与咱们何干!小绸又说:不过,家中有一间藏书楼专放家谱,从来也没有上去过。柯海说:我们也有家谱,开头只管是三皇五帝夏商周,其实从曾祖才有名有姓,还是伯父做了官,才往上追溯的,也不晓得准不准。小绸又笑了:不必有家谱,自有口传。传什么?柯海问。小绸卖关子,不说。柯海威吓道:我也来个口传!传什么?小绸问。柯海重重说出两个字:蚕娘!小绸立马变脸。这一大家子人多嘴杂,寅时说的话,卯时就可上下传遍。这一下,莫说要告诉给柯海听人们传什么,连理都不再理他。

这不理就是一顿饭加一晚上,真是个犟性人,不止是犟性,还认真。柯海追着她说了几遍:嘴上说说而已,难道真对人传了吗?她依然不理睬,直到入夜,柯海悻悻然一个人在院子里,往花椒汤里撒白面,冷不防窗户里头传出这么一句:筛子筛不就匀得很?柯海晓得是理他了,心头大喜,转脸迎着声音说:筛罗非二人不可。停一时,门里走出人来,不情愿地扶住罗的一头,两人一送一递地筛起来。白面从细得看不见的罗眼里筛下来,月光下成一片雾。江南天,要晚一个节令,虽是过了小雪,却不顶冷,又在活动着,额上都出一层薄汗,一罗面也筛完了。先是罩在水上,然后慢慢沉,沉,沉下去,停住。

还是要等钻进帐子,盖上被窝,嘴凑着耳朵,再三再四问:传我们家什么了?小绸这才说出口:传你们家造孽!柯海就晓得是说自己的“一夜莲花”,还有父亲的“香云海”,不服道:怎么造孽了?分明是积德!四乡八里都造园子,不过是争奇斗艳,附庸风雅罢了。见我们出些新意,他们就诽谤,这就是世人的可恨。小绸冷笑说:所谓新意其实就是靠银子堆砌!这话有些说到柯海的痛处,他不怕说自己没根基,却最怕说自己暴富。翻一个身,背对了小绸,也冷笑一声:知道你们家古得很,渊源深。小绸自知犯了忌讳,有意道个歉。小绸的道歉是这样的,伸手从背后扯住柯海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提一下,再提一下。柯海就知道这新嫁娘虽然犟性,却不是不饶人。于是,翻回身来,又好了。

小绸对着柯海的耳朵,絮絮地说:古不古干我们什么事,也沾不着他们的一点光!她告诉柯海,出阁时,父亲要给她几锭墨做嫁妆,姨娘们还都撺掇不给,是父亲非要给才没让得逞,这些墨藏在专门一间库房里,也是平常人进不去的。小绸说:方才你说我的字香,这点香算什么?我用来写字的不过是时墨,七八年之间的,取松烟调成而已;如我们家库房里密藏的,则是取桐油、清油、猪油制,五六十年算短近,百年勉强称得古墨。一个说得兴起,一个听得兴起,重新上了灯,从被窝里爬起来。小绸仅穿一件粉底绣小花的贴身纱衫,赤脚踩着枕头,取床头叠柜顶上的小箱子,用力踮起脚,露出脚心窝。柯海忍不住伸手搔了搔,小绸腿一软,一下子坐倒了,怀里紧紧抱着小箱子,一点没撒手,可见箱子里有着多么宝贵的物件。

箱盖略一掀开,果然异香扑鼻。不是花香,亦不是果实的香,这一种莫名的香,轻盈飘逸的,刹那间,无处不在。小绸取出一锭,举到与眼睛平齐,衬着纱灯的光,说:看见不?有一层蓝,叫孔雀蓝,知道怎么来的?用靛草捣汁子浸染灯芯,点火熏烟,墨就凝蓝烟而成。两人静静地看那墨,看一时,小绸放回去,再取一锭。这一锭泛朱色,是以紫草浸成的灯芯。第三锭,是岩灰色,钢亮钢亮,内有铁质,一旦落纸,千年不变。可是,这香从哪里来?柯海还是不解。小绸再絮絮地告诉:其间有珍料,麝香、冰片、真珠、犀角、鸡白、藤黄、胆矾是说得出来的,还有多少说不出名目,早已经失传的!据说,东海里有爪哇国,人都是披兽皮,围草叶,那里有无数奇花异草,都是上千年成了精的。有不怕死的商贾,乘船去采集,也不知采来的是琼浆还是玉液,都是秘不示人,再加锻炼,方才制成各种香熏!那些商船去的多,回的少,等最后一艘一去不回,那些珍料便断了路径。柯海听得入神,心中渐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制墨。可是裱字的糊还没有调好呢,制墨的事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次日起来,柯海就到院子里搅那盆沉了面的花椒水,小绸替他扶盆。正奋力搅着,人又来了,都要看那盆糊怎样了。小绸也不好躲回屋,一一招呼了,气氛总归有些拘谨。妹妹是庶出,已经养成一副瑟缩的脾性,小桃姨娘受了老太太的宠,都要欺她三分。这一回,老爷去京城上任,带的是二姨娘。因老太太要阿奎留下,阿奎留下了,小桃也要留下照看。妹妹大了,脱得开身,于是二姨娘随去。老爷离开,大太太就让小桃从楠木楼上挪下来。小桃心中就有百般的不服气,比平日更乖戾一些,幸好有个荞麦做伴。一样是偏房,可那是章师傅的偏房,不在这家的伦理里面,就不必受约范。再说,无论是章师傅的正和偏,都是乡下丫头,自知身份,受得委屈,不与她们争什么,没有芥蒂,反显得极坦然。这荞麦本是一派天籁,生成的通人情,和谁都相处得来。所以,这边的两个,隔三岔五召她过来。和她俩是没什么,但对了小绸,荞麦还是有些怵,因是柯海大少爷的新人。小桃的心思就没这么简单,为的人家是正房奶奶,而且身份有来头,畏惧里带几分负气。小桃与荞麦到底处境不同,大家里的人和事都是庞杂的,但生性里荞麦的器量要大得多。

这会儿,就只有镇海与柯海说着话,其余人都收敛着,不出动静。柯海镇海都是申家人的长脸白面,大体上差不到哪里去,但柯海气韵更要生动,就显得漆眉星目,十分俊朗。相比之下,镇海不免平淡了,却有一种笃诚,是柯海不备的。也因此,两人看上去比眉眼长相不同的兄弟更不相像。柯海娶过之后,镇海也定了亲,是南翔泰康桥计家的人。计家不算世家,但洪武以来,朝廷仿宋代折中法,计家领了盐引,自此便发起来,造堂建所,也有一个园子,计家园。申明世造园子时,四处参照看园子,与计家通了来往,于是定下儿女亲。柯海有时与镇海玩笑,说让计家送个捐例做嫁妆罢了。镇海当面不与哥哥急,暗里却发狠苦读,铁定心赴下一年的乡试,然后入乙丑会试,中个进士。倒不止是怕哥哥说嘴,柯海自己也不曾入会试。镇海是一个单纯的人,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因书里的世界也是单纯的。前一日,他才从安亭回来,到安亭是去听震川先生讲学。柯海就说:那个老童生,食古不化的,说些什么呢?镇海辩驳:其实正相反,震川先生正是不主张牵强附会,而推崇采各家之长,比如“六经”之本质,司马迁之文理……柯海听见镇海讲学问就怕了,告饶道:这里不是县学书院,是居家住户。众人都笑了,镇海颇有些不好意思,不再说话,低头看柯海搅糊。搅匀了,停放着,明早再要搅一遍,如此三番,才入下一道工序。荞麦一吐舌头:乖乖,好不麻烦!柯海笑道:你以为是糊鞋靠子!小桃冷笑道:除了糊鞋靠子,她还知道糊什么!荞麦说:糊窗户纸!话方才落音,小绸先笑出一声。柯海原以为她不爱听这样村俗的逗趣,见她笑了,放心下来,越发贫嘴,说道:其实,裱字和糊靠子大体上差不多,都是要将两页合一叶,要合得平整贴切,不起皱,一个是糊纸,一个是糊绸子——这“绸”字一出口,就见小绸回眸看他一眼,这一眼如同电闪,柯海吓一跳,想这虽不是乳名,却是夫妻的房中戏,亦不可外漏。就此,又多一重禁忌,加上一道箍。

这盆糊搅了三日,停了三日,面过了性,复又沉下,水面分离。将花椒水滤去,添新水,加白矾末和乳香。调匀了,就可坐锅,用大搅棍朝一个方向搅,这活儿就不是柯海做得了。待要去叫个壮大的杂役来,荞麦却说她可以。人们正迟疑,就看她将阿毛送到妹妹手里牵着,袖子一径卷到腋下,掖在腰里,然后站一个板凳,抱住大搅棍,转磨一样搅起来。那大搅棍是春节里做年糕拌米粉用的,比她人高,因为用力,身体一推一拉,十分活泼。受荞麦的激发,小绸自告会烧火,并说这火还必须由她烧,因只有她才知道裱字的浆糊是需慢火,万万急不得。就这样,小绸与众人们稔熟起来,女儿队里又多一个玩伴。

立春过后,天渐渐暖起来,草木开始泛青,园子开封了。由柯海起头,在园子里设市,做买卖玩。柯海占了碧漪堂,开的是布肆。早几日遣人去购了十匹绢,十匹绫,十匹纱,还向四边农户买了数十匹家织土布。将案子在堂中央拼接成柜台,上头铺排开各种货色,再摆上尺子,算盘,账本,还有一副西洋眼镜,是父亲从一个皮货商手中买来。那皮货商从关外过来,携有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西洋眼镜就是其中一件,花了有四五两银子。本来看东西是清楚的,可一戴上,全模糊了,而且头昏脑涨,所以不是买来当用物,而是当玩意儿。柯海将西洋眼镜架在额头上,穿一件蓝布丝绵袍,系布腰带,袖口翻起,露出衬里的白竹布,作伙计的装扮,站在案子后头,等人来买布。镇海的书铺设在积翠岗上的阜春山馆里,将他的书全搬来,排在书案。书案长,书少,显得寂寥,不兴旺,于是又搬来哥哥的,再向母亲要了些父亲闲置的书,其中有几册是珍本,用绢子包着,装了函套。镇海还是着绸袍,但也配了算盘和账本笔砚。小绸并不与柯海合伙,而是单开一间,在水榭。什么铺子?药铺。柯海专让章师傅着徒弟给打了一口盛药的柜子,一面墙高和宽,无数格小抽屉。抽屉里各放着柴胡、半夏、茯苓、菊花、当归、菟丝子……足有几十味。一半是家中原有的,一半是从市里药铺中现买的。柜面上除去笔砚算盘,多了写方子的纸笺,称药的小戥子,包药的黄表纸,又有一本《神农本草经》。店主穿平常衣裙,只在头上戴一顶蓝布帽,脑后垂四角方巾,作先生的模样,显得很俏皮。荞麦带了小桃、妹妹,依然组成三人党,就在荷花池边,倚一具山石,竖一面幡,幡上写一个“酒”字,其实呢,卖的是馒头。就地砌一眼柴灶,从厨房里搬来面案、铁锅、笼屉、笼布和面盆。三个人是这么分工的:荞麦揉面、上笼、生火;蒸出了由妹妹用胭脂点上红,再捡出来,排在箩里,端到小板凳上;小桃专司买卖。阿奎阿毛洗净的脸,擦了粉,额上也点了胭脂,好像两个大馒头,并排坐在幡下,充阿福娃娃,求开市大吉。柯海巡视一遍,觉得还是市井气不足,繁荣不够,他筹划着摆成一幅《清明上河图》。于是,又遣几个仆佣摆出一个肉摊,其中一个名叫鸭四的杂役,十四五岁,正在爱玩的年纪,异常得意,穿一身短打,头上扎了白布巾,提拳站在肉案后头。头顶悬着上好的肋条肉,外加整一爿猪腿,案面上排了一列刀:斩,剔,刮,剁,全磨得雪亮,看了令人胆寒。要说这一家上下,有谁见过卖肉的架势,远远近近往这边跑来看。那鸭四踌躇满志,手扶着胯,目光炯炯,四下里扫一圈,左右移步,再扫一圈,立定。

这边蒸腾着,隔墙万竹村里的人坐不住了,申儒世觉着侄儿们闹得有些过头。去年八月十五一景,举城议论,众声喧哗“香云海”,刚消停下来,倏忽又来一景。前一出是雅,后一出是俗,可谓天上人间,却都是惊人的别致。兄弟奢靡成性,侄儿们也是不拿钱当钱,再大的基业也经不起这般挥霍。单是糟蹋银两倒还在其次,就怕危及身家性命。据传,当今翰林院大学士叫张居正,很有些威势,最憎厌苏松一带的富户,极力主张重课税,风声鹤唳,多少应当含蓄些好。越思忖越不安,便去老太太的房间,将园子里的情景作一番描述。本意是让老太太去辖制,不料适得其反,老太太听得兴起,立时要去亲眼瞧一瞧。早说过,老太太很惯小儿子,连带着惯小儿子的儿子,这会儿来到天香园,只见一派热火朝天,情不自禁地欢喜起来。园子里的人也很高兴,因为迎来了第一个主顾。老太太依次看了店,也买了东西。布店里买的是绫子,一吊钱就买了一匹;书铺里买了一本旧书,买过来就还回去的,也是一吊钱;然后就来到药铺买药,小绸还真给切了脉,开出一服养生方子,一味一味配齐,还是一吊钱——老太太的眼睛从孙媳妇的后背身打量过去,看出迹象来,心里盘算一下,荷花满塘的时分就要进人口,一高兴,又给了一吊钱;馒头店里买了十个大馒头,阿奎阿毛一人给了一吊钱;鸭四那里也停了停,老人怕膻气,没买,只是看鸭四噼里啪啦将一段后腿骨斩成一堆碎渣,嘱他挥刀时看清楚四下有没有人,别闯祸了。一周看毕,老太太吩咐叫大家尽兴玩,但是园门得守紧,不能让外人混进来,自家亲朋就另当别论了。说是亲朋,那亲朋的亲朋呢?总是一视同仁。所以,一带二,二带三,园子里络绎不绝地来人,真成了集市。先是镇海让人拿了书,收摊不卖了;再是馒头店的灶火险些儿燃了草木;鸭四又忘形,村话俚语连连,小孩子都学嘴了……终于关门大吉,园子里已经让糟践遍了。

等园子里的草木修整好,池水放清,亭台楼阁补一遍漆,桃花绽开,小绸的身子一日一日显出来,就不愿出门了。

4 莲庵

上海县城有一个疯和尚,不知从什么时候,又从什么地方来,南门边墙根下,草席支了个小棚住下,白日里就披发跣足穿街走巷,摇一个小铃化缘,声称要造座庙。讨来的钱,一枚两枚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日积月累,也有数百枚,可在颈上绕两周,但距离造庙,却何止十万八千里。有时出城讨要,便踪迹消失,二三天,七八天后,再又现身。终于有一回,一去而久不来,便以为死在外头。直过了有一年大半载的一个冷天,阴霾中飘起了小雪,肇嘉浜龙德桥上躺了一具无名尸,哪个过路的好心人在尸身上罩了一张芦席,转眼间积了一厚席的雪。然后,就有人看见那一席雪拱起来,拱起来,拱翻了,原来底下是个活人,伸腿坐着,手里举着小铃,颈上绕几圈钱,腰里也缠几圈钱,疯和尚回来了!那一年正是申家喜事盈门的一年,有人将疯和尚送到申家门上,吃素念佛的老太太便留下了,让他住在天香园。莲池北边,有一小阁,就做了香堂,可算是完了和尚的心愿。自此,和尚再不到街里乱走,只在香堂供奉。因衣衫整洁,三餐饱食,形象日趋端正,竟然很清俊的一条壮汉,半点也不疯,行为举止十分得体,只是言语极少,从不与人交谈。凡园内有事,一概闭关,足不出户。渐渐地,人们都忘了有他这么个人。

这年春上,就是园里做开市的玩耍不久,老太太就有些不适,吃不下东西,胃气胀。请先生来诊脉,配了几服去湿的草药,服下去胃口略开些,却又犯了心口痛。再请先生诊脉,再开方子配药吃药,心口痛好些,却觉得身上乏力,卧床了。申儒世写信与申明世商量,商定在天香园那间香堂上扩充,加盖正殿与两翼侧殿,配成一座正经庙堂,取名莲庵,为老太太积善积德,求佛保佑。于是,还是请章师傅。这边兴起土木,老太太果然长了精神,正殿完工时,还让人扶着过来,亲手燃了香。大家方才安下心,顾得上别的。而就在此时,小绸生了,娩下一个女儿,多少有点儿失望,但生养总是高兴的事,老太太做太婆了。所以,满月还是操办了一桌酒。前阵子因老太太生病布下的愁云一扫而净,重又开晴。这家人的性子多是容易高兴的,一点点由头,就要制造大热闹。恰如老太太事前推算的季候,分娩时的满塘荷花,此时结了莲蓬莲藕,风清月明。酒席摆在碧漪堂里,已经是收敛着,还是有十数桌。堂上张着各色纱灯,投到水里,满池子姹紫嫣红。举座欢喜,只有小桃不乐意,因为阿奎方才过的三岁生日,并没有操办,阖家都在忙老太太的病。小桃以为是托辞,实是看轻他们母子,席中间便扯了阿奎退出来,又喊了荞麦,一同到对面水榭里说话。

荞麦随身携一个红泥炉,盛了几片炭,烤荸荠给两个孩子吃,一边听小桃发牢骚。小桃这一年又丰腴一些,更加标致,也更加像一个姨娘,眉眼间有一种怨艾的风情。她拔下发髻里一柄银簪子,在石头桌面上乱划一气: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说到底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么大动静不怕人笑掉牙!里巷间早都在传这家人少规矩,如今不是送给人说嘴的。荞麦就劝道:不论怎么说,阿奎是阿叔,长一辈的人,不与侄儿们计较。小桃听到“阿叔”的称谓,更不平了:阿奎做不做阿叔干我何事,又不能沾什么光,他是叫大太太妈的,倒叫我三妈!总之,我是要让他改口的。荞麦说:叫什么不是叫,小孩子全是有奶便是娘,总是和你最亲!听这话,荞麦也是长大了,通了世故。形态上呢,好像突然拔了个头,身子长了,脸也长了,有了个杏仁般的下巴颏,可神情却是孩子气不减。乡下人家规矩不那么森严,就放任了她,阿毛是叫她阿妈的。这会儿,看见两个孩子吃荸荠吃了一嘴黑炭,干脆用炭灰替两人画上胡须和王字纹,成了两只花狸猫,十分可笑。小桃则是越说越气:无论怎样,我是老爷跟前的人,住过楠木楼,她们谁住过啊?荞麦趁了话说:那你还气什么呀?大太太待你不薄,心里并没有分先后高低。要说伦理,大少爷是你的晚辈,他添了女儿,你也当奶奶了。小桃发作一通,心里到底宽敞了些,再看见两个花狸猫,不禁笑一下,这场气就如同先前无数场气,过去了。不过,已经离席,就不方便再回去,两对母子就在水榭里坐着,对了荷影波光,吃着炭烤的荸荠,说些女儿家的心里话。一艘采菱船悄没声息过来,贴近水榭时,忽将一大串菱角连泥带水抛上来,水榭里人吓一大跳,接着就开始剥菱角吃了。

中途离席的还有一人,就是镇海。日里读书读乏了,坐在席上就犯了困,趁人不备溜出来,回宅子睡觉。不料月光下荷风吹拂,忽然无比清醒。这园子里常是欢声笑语,花团锦簇,少见如此静谧,镇海一时倒不想回去了。一个人信步走着,也不辨方向,仿佛走在另一个园子里,陌生而且新鲜。走过山石,又走过桃林,听见有熟透的果实挂不住枝,落在地上,沉甸甸的声响,一落一个坑。再又回到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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