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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3 10: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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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祖丽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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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要开了

花要开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花要开了作者:吴祖丽排版:昷一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559417756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自序言是欢气息

时间过得真快,从这个花草系列全部完稿,到现在的即将结集付梓,中间又过去了许多日子。所有这本书里呈现的花朵,它们大约默默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花开花谢,只是忽然而已。

这是一本有关花草植物的小书。或许,不仅仅是花草,还有附着其上的记忆、情感和缓缓流逝而过的时间。

记得第一篇写的是鸡冠花,第二篇是指甲花,当时完全是兴之所至,亦无任何规划。二者甚至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花朵。但是就这样,断断续续写了下来。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童年、少年和成年以后,很多幽微的往事不可言说的情愫以及一些沉寂的人事,都在字里行间浮现出来:

一个女童奔跑在生满杂花野草小径,书包一甩一甩拍打着身体,芦花高过人头,天空湛蓝清澈;祖母坐在栀子花树下低头劈蚕豆,刀尖磕着蚕豆嘴巴,阳光很好,远远望去花香满头;十八岁的女生坐在校园的桂花树下,闲来无事翻开一本书,黄昏下起细雨,清甜的花香就这么被雨水打湿;衡阳路的拐角,几株寒绯樱年年开得如醉如痴,花瓣落在浅绿行道砖上,一辆单车靠在树下,阳光静静映着落花,也映着单车……

书写大多是在灯下,外面是暗沉沉的夜,月亮有绒绒的影子,偶尔一两盏灯光迟迟疑疑亮着,遥遥相对,竟生出知己之感。我尝试作一种安静的交谈,促膝相对,有一搭没一搭的述说,有回忆,有当下。也是自言自语,自己说给自己听。

不紧不慢地,写了一年多。那一年多,于我而言,宛如一段芬芳洁净的心灵旅程。喜欢步行,期待远足,习惯在随身的帆布包里放上纸和笔,随时记录花朵的姿态,以及它们的盛开和凋谢。印象深的是茶花,头一年的十月,我记录下它的含苞,一直守候到翌年三月,才看到它的怒放。这样的守候,犹如朝圣。内心平静辽阔,喜悦无处不在。

一花一草,一花一人,慢慢写下来,竟发现其中的一一对应关系。生命中相逢过的许多女子,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植物质地,暗合着植物的脉胳和气息。花与人,彼此映照,相互固定着证据。花草鲜美,落英缤纷,与我相遇过,也与她们相遇过,冥冥之中情缘前定,像岁月留下的芬芳。

文字书写下来,凝固在纸上,带着自身的气质和宿命。我反复阅读,它们好像与我有关,又好像与我无关。它们能够走向哪里,已经无从把握。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诸多虚妄,时间之流逝不过是其中之一。爱恨贪痴,皆如梦幻泡影。但是,幸好,我们还可以书写。

书中篇目,大多在期刊刊载过。感谢江苏文艺出版社,给它们结集面世的机缘。

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此刻,正是六月,万木葱郁,花朵盛开。

愿我写下的,正是你的欢喜。谢谢。吴祖丽2018年6月16日 壹 {却顾所来径}鸡冠花

从老庄搬到新庄的那一年,我五岁。

三间正房,外带个院子和两间厢房,青砖到顶,五架梁,厨房正对天井,一排美丽的雕花木窗。父亲母亲和姐姐们都喜气洋洋的,唯独我不高兴。很惆怅的,要告别老庄上那棵枣树,那个偶尔有青蛙跳跃的小河,很多很多。

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现新家的种种可爱处。

门前砌墙余下一堆砖,砖堆旁生了一大丛紫红的花,红得喜气洋洋的。我问奶奶,它是什么花。奶奶说,“那是鸡冠子花,你看像不像大公鸡头上的鸡冠。”

果然是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鸡冠花,没有人种,它就在那儿了。

叶子不起眼,长长的,细细的,到尾部就成针形,从花茎到花冠,甚至叶脉都是紫红色的,像菜园里长着的苋菜的那种紫。

花很特别,肉肉的,厚厚的,又毛毛的,看上去扎手,摸上去倒也有织物的柔软,似乎是可以拿来做漂亮的红裙子的,因为顶端的一圈波浪,不用裁,就正好做了荷叶边的裙摆。

家里养的大公鸡施施然走在花下,头一伸一缩地找虫子吃,几可乱真。我满地追着大公鸡跑,想按着它的头去跟鸡冠花比一比。

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午睡了,屋内寂静沉滞,空气都投下黑色的影子。我从竹床上溜下来,走到门口,眼前的树们和菜园子,以及更前面的一道河水,都轻盈起来,辽远起来,就连热浪中的都溜(金湖方言:知了)叫声,也更添了一层静寂。鸡冠花静静地,映着青灰的砖头堆子,像一团团火。我坐在砖头上,摘了花下来,一片一片地撕开,很残忍地看它里面是不是肉做的。扇形的花叶,毛茸茸的,撕起来很有手感。后来读红楼梦,看到晴雯赌气撕扇,心中一怔,想起小时候被我撕碎的那些鸡冠花,不免觉得抱歉。

砖头堆子拾掇干净了,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商量家前屋后栽些什么树。父亲很随意地说了一句:“那些鸡冠子花碍事,都铲了去吧。”我吃惊地从饭碗里抬起头。

母亲爱花:“铲了做什么,多喜庆。”

父亲没有开口,亦一贯的没有表情。

花到底是铲了,只有奶奶知道我哭了很久。我心里恨父亲,哭那些开得正好的鸡冠花。

奶奶安慰我:“大人的事,小孩子管不了的。”又秘密地耳语:“鸡冠子花明年还会长出来的。”

我忘了这回事。第二年春天,奶奶指给我看,原来的地方长着一棵泡桐树。泡桐树下举着一片片绿里带紫的叶子,不过三五厘米高的样子,可不是鸡冠子花吗。

父亲忙着上学校教书,下了学校忙着地里田头,无暇顾及这些花。它们一天一天长大了,又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紫红色的绒花,比去年的更多更艳。父亲母亲只顾着家前屋后的树苗,视而不见地从花下走过。只有去年那只大公鸡,依旧常来树下临花照影。

一年一年地,鸡冠子花总是在春天不约而至,从夏天开到秋天,几场霜一下,它就枯萎老去。它们的种子,一粒一粒,深深地藏在花蕊里,像秘密的爱意,花老的时候,种子就熟了,变成黑色,随风四散,寻找新的落脚地。

关于鸡冠花,看过一个好玩的故事:一天,皇上想试试翰林学士解缙的文才,让他以鸡冠花为题作诗一首。解缙脱口便出:“鸡冠本是胭脂染……”话音未落,皇上从衣袖中取出一朵早就准备好的白鸡冠花,笑着对他说:“这是白的。”解缙灵机一动,改口吟道:“今日如何浅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不愧是大学士。

没有看过满头霜的白色鸡冠花。这些年,连红色的也少见。楼下不知谁家的车库住进了一对陪读的爷爷奶奶。像许多不习惯离开土地的老人,奶奶整天闲不住,车库门前很小的空地,也被她拾掇出一个袖珍花圃:红砖埋在地里,尖角向上,手拉手一圈。里面竟种着各色应季的蔬菜和花草,有青菜、辣椒、茄子、菊花脑、月季、海棠……有一天,小花圃里站着一小团扇子样毛茸茸的紫红花,竟是久违了的鸡冠花。

我呆呆地趴在阳台上,看了好一会儿。于是,每次上阳台,都低头看一回。从夏天看到秋天,都没有一只大公鸡从花下走过,鸡冠花若有所待。

这几天银杏叶子落尽了,鸡冠花不见了,原来的地方,新长出一丛小葱。

一点点怅惘漫上心头,仿佛又听到秘密的耳语:“鸡冠子花明年还会长出来的。”指甲花

我们家在老庄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记不住,倒记得门前有丛指甲花。

院门右侧靠墙整齐地列着一垛青砖,是为将来到新庄砌房攒的料,下面都爬了一圈的青苔了。砖垛南面就是一大丛指甲花。

夏天的傍晚,大人们上工的上工,上班的上班,我坐在天井里看太阳西斜,天空阴影渐渐多起来,归鸟如云翻涌。一个人守着暗下来的天井不免心悸,端个小板凳移坐到门口,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和身边嫣红的指甲花,它们一起照亮着我的天空,也照见过我溪水一样的忧伤。

搬到新庄,姐姐们把指甲花种在菜园子里,指甲花的叶子细长如柳叶,比柳叶宽,色略淡。菜瓜挂朵的时候,它们就开始打花骨朵了,每天吐一点秘密,憋到忍不住的时候,花苞就微微裂开来了,没几天,一个个开得粉艳灼灼,以大红和粉色为最多,白色不受欢迎。重瓣的花朵特别肯开,整株的指甲花开得摇摇欲坠,每片叶子下面,都爆出一小簇一小团,挨挨挤挤的。最好看的是那一株上有白有红有粉的,像一个穿得花团锦簇准备过年的小姑娘,又美丽又骄傲。

早晨起来,花朵上沾着露水,简直鲜艳欲滴。姐姐们不许碰它,我偏爱犯禁忌,偷偷摘了几朵指甲花,放在口袋里,丢开手就忘了,中午的时候,挨了母亲骂:“你看你,皮死了,衣服上染的什么?”指甲花在我口袋里揉成了花泥,晕红了一片。

指甲花,又叫凤仙花,因其花头、翅、尾、足俱翘然如凤状。唐人吴仁壁写过一首美丽的诗《凤仙花》:“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朝阳初上碧梧枝,凤栖梧,可不是凤仙花么。

为这指甲花,我还哭过一场。记得有天吃过中饭,二姐一丢筷子就开始忙活,找了一只小簸箕到菜园里摘花,大把大把地摘,摘了满满一簸箕。又倒进一只干净面盆里,坐在天井的阴凉地里,一片片地撕开,又用擀面杖细细捣碎。然后撒了些盐,放在那里,只不许我动。

晚饭过后,照例在门前摆张长桌和竹床,二姐把面盆端了出来,又拿出洗干净的一大把桑树叶,面盆里的指甲花已变成了一小撮花泥和水。

我问奶奶:“她们干什么?”

奶奶说:“染指甲盖子。”我才知道原来隔壁朱家漂亮新娘子手指上的红色是这么来的,我自然吵着也要染指甲盖子。

大姐说:“等我们包好,给你包。”

我等着。先是二姐帮大姐包,把花泥敷在指甲盖上,再用桑树叶子把手指头包好,像包粽子似的,用棉线缠紧。大姐指甲包完了,又让奶奶帮二姐包,二姐指甲包完了,盆里只剩下红颜色的水了。

大姐敷衍我:“你看没有了,下回给你包吧。”

我发现又被骗了,气得趴到竹床上抽抽搭搭哭起来,奶奶来哄我,越哄哭得越凶。

母亲在厢房洗碗听到了,我以为她会站在我一边,没想到她气狠狠地说,“不要哄她,惯她这个犟脾气,一碰像个洋辣子似的。”

我越发委屈,又想起平日种种,比如我不得不穿的旧衣服,不得不穿的塌了底的旧鞋,不得不用的洗白了的黄书包……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做人家妹妹真是天下少有的委屈事。我在竹床上哭得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又想起昨晚的事,看姐姐们在饭桌上比看她们新染的指甲,我强忍着悲伤。奶奶逗我,“你姐姐染的不好看?”

我一扭头说,“没朱家新娘子的好看。”这倒是真话,我姐姐们染的指甲,有的不红,有的染歪了,有的干脆染到指肚子上去了。“晚上就请朱家新娘子来给你包。”“真的?”我破涕为笑。

朱家新娘子是从很远的镇上嫁过来的,生得很美。吃过晚饭,她果然来帮我包指甲花了,她在桑树叶子外面,又细细包了一层白纱布,果然不容易松动,朱嫂子温柔地嘱我:“可不能乱动,特别睡觉的时候。”那一夜,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奶奶身边,看了一宿月色。

第二天,眼睛一睁就催着奶奶帮我拆掉,像变戏法似的,伸出一色嫣红的指甲,满庄台跑着找她们炫耀去了。

我七岁时的身影,渐渐远去。朱家嫂子也变成了朱家奶奶,她的美貌早已随时光凋零,生活磕磕碰碰不尽如意。

一年一年依旧生出粉的红的白的指甲花,遗憾的是,早已没有女子采了它们来染指甲了。茉莉

音乐课上,跟着白裙长辫子的女老师学唱《茉莉花》,一字一句,简单,清澈,唱歌如念白。未成曲调先有情,小孩子心里清白简单,并不懂其中情意,唱起歌来自然跟说话一样。

真正认识茉莉的时候,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是上三年级。

一二年级的时候,小学校还在旧村部,从我家向西不过二三百米。到新村部上学要有三里路。

同学里有个高个子叫小汉强的,是个出名的留级生,面皮倒是白白净净的,就是一年到头拖着鼻涕。特别是冬天,他那个棉袄袖子跟个剃头匠的荡刀布似的,又腻又亮,全是鼻涕。大家于是叫他鼻涕大王。我们都不爱跟他玩,还因为他女里女气地爱哭,一哭就耍赖在地上打滚。

鼻涕大王的家,就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每天上学我们一群人嘻嘻哈哈从他家屋后经过,总会看到他在巷口东张西望,拖着书包远远地跟着我们。

那一年夏天,他家屋后草堆旁开满了小小的白花,清香扑鼻。鼻涕大王拦着我们不许摘花,除非我们答应带他玩,我们屈服地同意了,他吝啬地摘给我们一人一朵。

我把花别在衣襟里,一低头就闻到清香。

晚上回家,二姐告诉我,它叫茉莉花。“还有支歌就叫茉莉花。”二姐年年过年都到大队宣传队排文艺节目,会唱能跳,我央她唱给我听。“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二姐边织毛衣边哼唱,那年她有十九岁吧,正是花开的年纪。我痴痴地听得呆住了。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词还是那词,曲还是那曲,我的童谣竟被她唱出我听不懂的味道。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就想着好好看看花。那是株很大的茉莉花,牵牵扯扯很多藤蔓,有的爬到墙上,有的爬到草垛上,密密开着小小的花朵,没打开的花骨朵青里泛白,羞答答地躲在椭圆形的叶子下面。我瞧着四下没人,摘了十几朵带露水的茉莉花,哆哆嗦嗦藏到文具盒里,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那天上课的时候,许多人打开文具盒,都是一阵清香,教室里于是变得香喷喷的。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直到鼻涕大王奶奶在路口拦住我们,“你们这些调皮鬼把我花都揪光了,我拿什么来泡茶,以后再揪,看我不找你们父母。”

翻来覆去说够了,才挥挥手让我们走了。我奶奶竟知道了:“以后可不能再揪汉强家的花了,汉强爷爷抽一辈子旱烟,一到冬天就犯咳嗽,偏爱喝个茉莉花茶降火。”我从小就听说汉强爷爷是个老红军,打了很多仗,都说他一身的伤和脾气,就是因为红军身份没落实。

奶奶叹口气,“汉强很可怜的,家里就靠奶奶撑门户,妈妈比傻子好不了多少,爷爷是个不管事的,爸爸常年在外不着家。”我咀嚼着这些话,心里沉甸甸的,一时难以消化。

汉强家后来也搬到了新庄台,茉莉花早没有了。

菜场买菜的时候,带回一株茉莉,植于阳台,虽然瘦弱,却肯开花。情感丰富,长于诉说。每一次绽放,就是一个故事。在日里夜里,在没有人关注的刹那。

前几年回老家,看到汉强,他正骑着车到镇上的农具厂上班,是个高而瘦、两鬓略显斑白的中年人了。大女儿竟都婚嫁了。祖父祖母早已故去,就连他的父亲也在多年漂泊后沉默归来,年老体衰,没过几年凄然病逝。

多少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很多东西都没变,就像张爱玲说的,我们故去的亲人,“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们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想问他,还记得当年那株茉莉花吗,这个念头令我恍惚,我没有问出口。栀子花

在我们莲花村,大人小孩都喜欢栀子花。

家家户户也都喜欢长棵栀子花,没长的人家也爱,花开的时候就到邻居家摘,跟自己家一样。摘了个三五回,干脆就自己长了。简单得很,端午前后,剪个枝随随便便插在秧田里,不出五六天就生了根须,再带泥拔出来,移到家门前。第二年,稳稳当当地就开花了。

大人们都说,栀子花泼皮得很。

我家门前的栀子花是刚搬到新庄时栽的,不出两年,就蓬得像棵树了,一年到头绿油油的。

春天的时候,母亲喜欢铲点鸡圈粪埋在树根底下,平时一家老小想起来就泼点洗脸水给它。棉衣刚脱,栀子花就开始打朵了,满树青涩的蓓蕾,几场暖风一吹,慢慢泛白。早晨站在树下刷牙的人,一抬头,那个香啊,原来第一朵花开了,什么时候开的,问它也不告诉你。

栀子花香独一无二,香里带着甜,像含了蜜,可惜又不是蜜。这甜也有不好的地方,爱招那小蠓虫子,密密钻在花心花叶下面,掸都掸不掉,跟人一样爱那口甜。有时候你刚把花放到鼻尖,可能小蠓虫子就钻你鼻子里去了,那就难受了。爱干净的人,一定要把花放在水里洗一洗。母亲甚至爱那用竹篮摘花,好放在河水里淘洗。

栀子花满树开花的时候,也怕落雨,特别是暴雨,假如连下几天,那更不好了,花就沤黄在枝头,那时候也香,不过是不好闻的一种香,像沤馊了似的。

奶奶喜欢念叨,“栀子花开碰鼻子香,栀子花开碰鼻子香啊。”然后满足地把花别到发髻上。我从前以为是“扑鼻子香”,后来才省悟过来,原来是“碰鼻子香”。可不是“碰鼻子香”么,栀子花香有重量,它追着你,撵着你,碰着你,牵着你,它是那直性子的女子,实心实意地对你好,你不得不转过身来,含笑接受它的热情。

奶奶还喜欢水养栀子花,在二大碗里盛半碗清水,锅灶口揪几根稻,团在水里,让我摘了那半开的花骨朵插上面。放在床头桌上,可以开好几天。

我小时候,就觉得我奶奶比别人奶奶好看,轻言慢语,俏俏正正的,别了朵栀子花更好看。我是奶奶带大的,自然跟奶奶亲,不好的就是奶奶老爱说一句话,“你从小那个脾气暴得啊,睡在草窝子里,一天到晚摇不停,我那腿头子摇得啊,一个冬天硬是磨破了一条棉裤。”我不爱听,就捂着耳朵跑了。

也有人喜欢把栀子花别在衣襟上,或者系在辫梢上,我们小孩子都喜欢把栀子花放在文具盒里,上课的时候拿出来闻闻,本来就瞌睡的下午,更令人昏昏欲睡。

就是那花枯了萎了黄了,也可以放在枕头边,挂帐子里,能香透一个夏天。

每年栀子花开的时候,奶奶总给那树上系根大红绳子,把那去年褪了色的解掉。我不明白,奶奶只说:“小孩子不懂,红配白才喜庆。”

有一年,东头小婶妈家的栀子花过了清明,居然一个朵也没打,这真是没有的事。

巧玲是小婶妈女儿,比我小一岁,我们天天在一块玩。我们家花开的时候,巧铃家的栀子花还是没一点动静。有一天放学后,她哭着跑来说,她爸腿被蛇咬了,送医院去了。

邻居贾奶奶神叨叨地压低声音跟母亲说,“我说巧铃家这栀子花树今年咋回事的呢,你看看,被蛇咬了。这花啊,有灵性呢。”

我不明白,问妈妈,“贾奶奶说的什么,又不是栀子花咬的巧玲爸爸。”

妈妈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巧玲爸爸第二天就从镇上医院坐着板车回家了,那棵栀子花下一年开没开,我也不记得了。

今年端午回老家,庄台几乎空了,已经没几户人家,到处都是在时光里腐朽的老房子。推开堂屋的门,墙上一张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好像站在一棵树下,头上似乎正别着一朵碰鼻子香的栀子花。

屋外,正是栀子花开的时候,满树甜香,是深深的无人问津的寂寞。寻找幸福的酢浆草

日历已是小雪,银杏叶子快落光了,街道两侧的月季疲倦地开着最后的花朵,风吹在脸上带着寒气,万物渐生凋零之意。节令如令,真是一步不落地向前。

上下班的路上经过健康西路,看见路边一小片一小片怒放的红色酢浆草。嫩绿的叶子,细细地浮一层白色绒毛,纤毫毕现。密密地开着一层小花,一色的红里泛紫,娇羞艳丽。贴着地,低得不能再低,低到尘埃里,像心花怒放。

酢浆草,酢浆草科。又叫酸叶草,三叶草,幸运草,乡下还叫它酸得溜。酢,通醋。一看这个字,味蕾就起反应,酸得皱眉头。酢浆草,生叶三片,呈心形,故又叫三叶草。相传如果能找四片叶子的酢浆草,就能愿望成真,得到幸福,又叫幸运草。酢浆草花期很长,而且自生自灭,不用你管,几乎是从春天开到冬天。立春过后没几天,柳树有了动静。几场雨一下,爆出新绿如烟。田野里处处都看着不一样了。阳光有了暖意,花草开始萌动。走在松软起来的田埂上,最先看到的总是举着红色小花的酸叶草。

酸叶草爬满田埂、沟畔和河洼子,细细瘦瘦的,倒不怕冷,太阳晒得身子一暖和,就吐出胭脂红的小花,五片伞形花瓣,鹅黄的花蕊,漫山遍野明晃晃的好看。太阳下山以后,酸叶草的花瓣开始慢慢闭拢,收成细长的花苞,害羞似的,低下头,随着暮色降临静静入睡。

奶奶说,咳,这酸得溜。摘一支花茎放在舌尖上,果然酸得要吐口水。我和翠珍,还有姗,挑猪菜的时候也不大找它。酢浆草不打重,没分量,太阳一晒就全蔫了。翠珍和姗是我小时候的玩伴,翠珍比我大四岁,姗跟我同年。算起来翠珍还长我们一辈,我们按理该叫她小姑。但是我们从来没叫过,只叫翠珍翠珍。吵了架还称她“老炮子子”。这是她母亲经常站在院子唤她回家吃饭时骂的。她母亲是我三奶奶,在庄上是个厉害角色,大人小孩都怕她。她唤翠珍回家吃饭,一律是骂的,声音扁平尖锐如刀锋,听的人一身鸡皮疙瘩。有时候也骂“炮冲的”“讨债鬼”。别人家妈妈也骂自己孩子,都没三奶奶骂的那么恶狠狠的。如果翠珍跟我们一起玩,连着我们也被骂为“炮子子、讨债鬼”,母亲听到了,总是数落我,“以后少跟翠珍一块,你三奶奶重男轻女,一天不骂三仗她吃不下饭的。”

翠珍读书不行,我们上一年级的时候,她上一年级,我们上三年级了,她还在读一年级。后来三奶奶就让她回家干活,不给她读书了。我们天天在一起玩,天天恼,但恼过又到一起了。大人们都以为翠珍傻,连母亲都说,三奶奶整天不是打就是骂,把个翠珍弄懵得了,一天到晚闷声不响的。只有我和晓姗知道,翠珍不傻。一到田野里,她的话就多起来,边领着我们挑猪草,边教我们认识野花野草,狗尾巴草茎是甜的,蒲公英的种子是可以飞翔的,萋萋盖虽然有讨嫌的刺却是可以止血的。还有哪些猪爱吃,哪些猪不爱吃。作为交换,我们心甘情愿地把口袋里的炒花生、炒盐豆子掏给她。有时候因为贪玩,暮色四起,炊烟袅袅,竹篮还没满,翠珍担心回去挨骂,我们也会很有同情心地把自己的猪草分点给她。

找到四片叶的酸叶草,能实现愿望并且得到幸运,也是翠珍说的。她说,愿望不能说出来,放在心里,悄悄告诉幸运草,它会帮你实现愿望。我们都郑重地想了一想,放在心里。就埋头找起来,从南庄台找到后庄台,天完全地黑了下来,庄台上已经有灯火如豆。才发现篮子里空空如也,谁家的狗一声递一声地狂吠着,我们吓得飞跑回家。

慢慢大了,我和姗读了初中,就不大在一起玩了。翠珍成了家里的壮劳力,后来订了一门亲事,男方门户倒也不错,就是三奶奶为了定礼,差点跟人家谈崩了。又过几年,结了婚。记得问过母亲。母亲说,翠珍到了婆家,比做姑娘时过得安稳,里里外外,倒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我和姗各自读书上班,有了家庭和孩子,都不大联络了。只知道她在工厂流水线上,成天加班,又因为技术好,终于做了班长,略微轻松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们找没找到命运中的那株幸运草?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寂寞童年的背景上,彼此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我们就像酢浆草的种子,借助风和阳光,四处飘落,生根,发芽,开花。

我一直守株待兔地等着命运中那棵四片叶子的幸运草,有时候我以为我等到了,有时候我以为我没有。就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老了,有时候觉得自己还很小,对时间未来等等一切还可以充满期待和梦想。晚饭花开

吃晚饭的时候,晚饭花就开了。

晚饭花算什么花呢,不过是闲花野草罢了,自己生根,自己发芽,没有人栽种,没有人浇水,年年夏天,夜开日合。

我家门前有一大片空地,一株粗大的泡桐树,几株楝树,几株杉树,还有一株歪脖子枣树。母亲种了许多花,春天有粉红的月季,夏天有喷香的栀子花,秋天有长长的蟹爪菊,冬天有傲雪的蜡梅。唯独晚饭花是不请自来的。

不记得从哪一年起,泡桐树下生了一蓬晚饭花,枝干披纷,绿叶葳蕤。叶呈三角,浓绿如墨。那时候放学早,日头不过刚刚西斜,我们就背着书包出了学校大门。等我们一路玩回家,太阳还挂在柳树梢上。站在泡桐树下,却已是黄昏的日色,浅浅的金色的影子。这时候,花醒了,先是一两朵,然后三四朵,你再转个身,满枝的花都旋转了身子,水红、紫红,一簇一簇,闹哄哄的,笑嘻嘻的,几十个、上百个的小喇叭,都在唱歌,不知道唱的什么歌,空气中浮着一波波的好闻的花香。

我们在花下扮过家家的游戏,姗偷来她母亲的大红色丝巾做盖头,自然由她扮了新娘。我们摘了两朵晚饭花下来,轻轻捏着绿色的花蒂抽出一根长长的茎来,把花蒂塞在耳朵里,喇叭形的花朵自然下垂,是最美不过的耳环。我和翠珍双手交握搭成花轿,新娘子侧身坐上来,我们合力跌跌撞撞半抬半抱,把“新娘”送给“新郎”。“新郎”有时是东头的志文,有时是西庄的“小五子”,他们一律没耐心,用根黑树枝,掀开红纱巾,就啸叫着跑走了,不是撵鸡打狗,就是下河游泳。现在想想,或者是害羞也未为可知。

日色向晚,大人们都回来了,母亲打了盆井水,泼洒门前的空地祛暑,晒了一天的地面,腾起阵阵蒸气,日日洒扫的门庭,整洁得一丝灰尘也无。又搬出长条桌放在花下,端出一锅绿豆稀饭,一只大海碗里盛着圆圆的葱油摊饼,母亲撕了一块饼,蘸了蘸汪在中间的葱花和香油塞到我手里。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晚饭花,花香越来越浓,暮色越来越浓,终于四下弥漫开来,却并不是暗沉,原来月亮升起了,淡淡光影洒下来,绿的叶,红的花,慢慢皆成了剪影。

奶奶自言自语,倒怪呢,这晚饭花夜里这股香啊,香给谁闻呢。蜷在花下的黑子抬起头,竖着耳朵似有所悟。

黑子似乎也喜欢晚饭花,花一开它就蜷在花下,撵都撵不走。黑子是我家养了几年的一只狗,很通些人性的。我把头搁在奶奶膝上,就像黑子把头搁在泡桐树根上,奶奶摘了我耳朵上的晚饭花,又说我,以后可不要再戴了,小心掉到耳朵眼里,那就糟了。

掉到耳朵眼里会怎么样呢?奶奶没理我。我想象耳朵是口井,花蒂是井里的吊桶,吊桶沉到井里,那真是糟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月光下的竹床上,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岸边,下面是深深的河水,我忽然失足掉了下去,不停地掉,不停地掉,就是掉不下去,那种下坠的过程,是巨大的惊恐。终于,一身汗地醒了过来。早晨起来,尤觉后怕,梦境历历在目,竟没办法告诉任何人。这个梦,是我童年至成年后,经常做的一个梦。

夏天多雨,夜里暴雨如注,来不及闭合的晚饭花,就憔悴在枝头,有狂雨泣落红的零乱。父亲取灶里青灰,细细洒在庭前,然后用石碾子来来回回地碾压,石碾子是长圆形,中间有轴,轴两端系着麻绳,挽成结。父亲有时候也把绳子交给我,要我慢慢拖着来回碾压。我不知道怎么平衡,背着手拖,吃力地在身后留下横七竖八的印迹。晚饭花树下落满黑色的种子,圆溜溜的,被我碾压进青泥地里,也有几粒裹着青灰沾在石碾子上,走得更远了一些。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厨房窗台下面,竟生出一株晚饭花来。

很多年后,在沿河路通往后大圩的一处斜坡,看见满坡的晚饭花。第一次散步经过,远远就闻到空气中氤氲着那股熟悉的暗香,果然看到落日照射下的一朵朵小花,像喝醉酒的喇叭,竟是艳丽无双。我一下子愣在当下,心慢慢暖起来,好像我心灵中遗失的某一部分,终于不期而遇。关心一株狗尾巴草

母亲八十岁了,变得像个孩子,总爱念叨过去的事。

一说起我小时候,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话,小时候算命先生说你是个好吃丫头,锅铲子一动喉咙就着痒。

小的时候大家都爱拿这句话取笑我,说了多少年了,像个魔咒,一心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不知道是什么算命先生,不批流年运程,倒爱说鸡毛蒜皮的小事。

姐姐们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挺馋嘴的,桑树果子吃了满嘴黑,妈妈上工挖地带回来的野荸荠全你吃了,蛇爱吃的红果子你都敢吃,还记得你嚼着狗尾巴草就在田埂上睡着了……

是的,我喜欢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因为形似狗尾而得名,诗经里称之为“莠”。草字头下面一个秀,是好看的草。

乡间五月,路两侧狗尾巴草盛开的时候,那是很有看头的。清晨的阳光下,绵密纤长的穗子低着头,青翠里泛着淡淡的白色,微风吹过,折射出更多光泽,倘若低头察看,背阴的那一面上还挂着最后一滴露珠。

五月的狗尾巴草茎是很嫩很嫩的,随手抽一枝,放在嘴里,有淡淡的甜味。再往后,六七月里,狗尾巴草老了,穗子变成了浅棕色,就不大抽得动了。再往后,就变成深棕色,摸上去毛茸茸的,有一点逝去的惆怅。冬天来的时候,狗尾巴草枯了,跟芦苇一样,还是会直立在路边河畔,只是有了萧瑟之意。

那时候,去给田里干活的母亲送饭,经常把饭钵往田埂上一放,我就四处去玩了,田间阡陌生着密密的狗尾巴草,我摘一支草芯吸两下扔掉,再摘一支草芯吸两下,口齿清甜,太阳熏得人醉陶陶的,枕着狗尾草躺下来。像许多只小手在我耳朵边挠痒痒,我忍住笑,竟然睡着了。豆苗过来把我唤醒,回头看看,睡过的地方,狗尾巴草伸伸腰,又一根根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望着我。

有时候我想,它给我的,不仅仅是童年的一丝甜味,还有更深远的一些什么,我说不出来。

我的邻居汉强有个亲戚,是他爷爷的兄弟,在部队里是海军,住在某个海边。汉强称小爷。

每年他们都要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亲戚,有时候会坐那种带篷布的车,很隆重的样子。

他们一来,汉强家像过节,我们也跟着过节似的,小爷会分发给我们新奇的零食,比如大白兔奶糖,奶油瓜子。小爷家有一对孙子孙女,叫海洋和海贝,都生得很好看,穿得也体面,每次都带来一些从未见过的玩具,配子弹的塑料手枪,眼睛会眨的布娃娃。妹妹海贝细声细气的害羞可亲。哥哥海洋比我们大两三岁,总是很骄傲的样子,穿件白底天蓝色横条的圆领衫。

我问他,大海在哪里?

他头一昂,说了你也不懂。

豆苗问他,手枪能给我玩一下吗?

他摇摇头,你不懂。

问他什么,他都是说,你不懂。

我们决定不理他,背地里就叫他你不懂。

有一回,你不懂跟在我们后面出去玩,我们去摘狗尾巴草,他站在路边,真像狗尾巴啊,又惊又喜的样子。那天,我们带他玩了狗尾巴草跳舞的游戏,把一枝草穗从上至下抹下来,放在地上,轻轻地吹气,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就快乐地蹦蹦跳跳起来。

海贝喜欢狗尾巴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为了捕捉一只紫色蝴蝶,她一脚踩在牛粪上,白皮鞋弄脏了,她哭了起来。

汉强安慰她,牛粪不脏的,长腿爷爷的牛粪饼都是他用手盘的。

这倒是真的,长腿爷爷侍候着莲花村最后一条水牛。水牛很老很老了,老得都嚼不动干草了,长腿爷爷就经常放牛来吃田埂上新鲜的狗尾巴草。

老牛啃过的地方,狗尾巴草像一排排被摘了帽子的孩子,正在努力踮着脚尖向上。你不懂摸着那些“孩子”,小心翼翼地问,它们还能长出来吗?

能的,几场雨一下又是那么高了。豆苗比画着说。

你不懂高兴起来,不再说“你不懂”了,还很慷慨地把整套《岳飞传》的连环画借给我。

第二天,豆苗他们看到我和海洋,齐了声叫“狗尾巴草、狗尾巴草”。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那天的狗尾巴草,记得海洋身上白底天蓝色横条的圆领衫,原来那叫海魂衫。我买了一件海魂衫,总感觉自己把蓝色幽静的大海穿在了身上。

你的童年清澈的心底,如果没有摇曳过一株翠色透明的狗尾巴草,亲爱的,一定是件遗憾的事。结婚草

站在书房窗前,稍微踮一踮脚尖,目光越过各色深绿如黑色天鹅绒的灌木,就能看到车库门前两株沿墙根生长的万年青,正在抽穗。

一只肥胖的花猫爱弓着身子蜷在旁边晒太阳,前者葱郁苍绿,后者金黄灿然,相谐成趣。

车库门口有巴掌大一小块空地,很奢侈。因为照情形,我们似乎是可以学邻居拿来种几株植物的。他问种什么好,我说,我要万年青。

万年青,又叫蒀,别名白河车。很特别的,有人专为它造了一个字,蒀,读“晕”。草头加个昷,无他意,特指万年青。白河车,像个古怪的地名,显得生硬而拒人千里之外,其实是味中药名,干燥后的万年青根茎,有败毒消炎止痛之功。

经常跟万年青相提并论的另一种草,又称小叶万年青的,是吉祥草。

吉祥草,别名紫衣草,观音草,松寿兰。夏天开紫色的穗状花束,但花不易发,开则主喜。

万年青自然也含祥瑞之意,陈淏子的《花镜》中写:“造屋移居,行聘治塘,小儿初生,一切喜事无不用之。”

这就是了。小时候我叫它们结婚草。

老家门前泡桐树下,生着一丛草,密密挨挨地匍匐着,蹿起来特别快,整日绿油油的,也没注意是不是开花。我问祖母,这是什么草?

这花用处大呢,你长大就知道了。祖母坐在门前边摘韭菜,边告诉我。

为什么长大了才知道。

长大了要结婚,自然就用上了。

原来它们叫结婚草。结婚,那是多么遥远而可怕的事情。我缠着祖母问,为什么要长结婚草。

祖母笑着说,就作兴,哪来这么多醉话的。

我发现结婚草其实是两种草,阔叶子的是万年青,细长叶子的是吉祥草,像姊妹俩。万年青的叶子像卷心菜一样,都是从中间开始发的,新叶子嫩,特别招虫子,密密麻麻地在卷着的嫩叶子芯里出入。夏天的时候,蚂蚁也爱钻万年青,成队成队地在阔叶子上散步。没多久,叶片上就出现了一个一个圆溜溜的洞眼,不是蚂蚁就是讨嫌的白虫子。万年青也开花,初夏的时候,绿色的花茎中抽出乳白的花穗,不大引人注意的。花穗上结出果子,就很可爱了,脂胭红的圆果子,艳若枸杞。

豆苗被大人指派着来讨结婚草,是快过年的时候。她姐姐豆青要结婚了。在莲花村,结婚聘礼和回礼都少不了结婚草。双方要把收下的结婚草栽种在庭前,取其万古长青、富贵吉祥之意。

祖母用小锹子连根带泥挖了几棵万年青和吉祥草,又找了红绸带扎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开枝散叶,富贵吉祥。

我和豆苗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惆怅,美丽的豆青真的要结婚了。结婚真是个斩钉截铁的事情,能把所有的风波画上句号。

豆青的风波是因为悔婚。豆青是订过婚的人,不知怎么的,冬天到芦柴滩上打了十来天芦柴,认识了三河北面的一个人。回来后死活要退婚,那边婆家早听得风言风语,上门大闹了一场,索回了定礼若干,还说了许多难听话,只差动手打起来。

豆青父母觉得颜面尽失,气得一个礼拜不曾出院门。

蜡梅开花的时候,豆青红着脸在井口漂衣服,很多人看到,她的衣襟上别着朵金黄的蜡梅花。原来女孩子动了心思,脸上也会开花的。

没多久,三河北面的那个人上门来提亲,看到的人都说很是周正体面的。豆青父母终于允了这门亲事。

我的姐姐们和我,以及我们庄上许多女孩子,结婚的那天,都少不了一束结婚草,系着红绸带,跟蹄髈、鲤鱼、蒸糕放在一起。蹄髈是长来长往,鲤鱼是年年有余,蒸糕是步步登高,都是费心地为了讨个吉利和彩头。

乡间习俗,细细想来,也自有其丰盛端庄的一面,尤其是借花草表达祝福,带有无尽的暖意。

看到吉祥草开花,已是多年以后。

单位有个小小的院落,沿墙筑着十来米长的狭长花圃,长满了吉祥草。根深叶茂,郁郁葱葱,铺陈开来,绿叶似兰,四时不凋。懂园艺的人说这些吉祥草最起码十龄以上,极为难得。前年夏天,花圃里满满开着小花,举着粉紫的穗子,轻倩地在风中摇摆。深秋的时候,花渐次谢去,花枝上结着一串串黑色的果子,跟香樟树下落了一地的果子很是相似。水葫芦花有多蓝

我小时候似乎是很爱水的。暑假里,大人们都午睡了,天总是很热,一丝云也没有,柳树苦着脸耷拉着叶子,都溜热得叫不动,半天雨点似的响一阵,嗓子都叫哑了,四下便沉默着,光阴停滞不前,整个庄台都盹着了。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汗水在皮肤上蠕动的声音,我们都不耐烦,各自从竹床上滑下来,溜出家门。

总有一些人已经在水塘边扑腾了。水塘是东头靠河边的一个蓄水塘,从河里抽上来的水先到水塘里,再通过水塘流向各处秧田,机房里的柴油机突突地轰鸣着,水泵里的水高高地跌落下来,有时候也会跌下来白肚皮的鱼和弓身子的青虾。嬉闹过一阵,我们就在齐腰深的水里静静泡着,在大人们醒来之前,晒干衣服溜回去。

后来怕水,跟水葫芦有关。

水葫芦长在水里,跟葫芦似乎八竿子打不着。水葫芦的茎上长着个椭圆形的气泡,突出来很像一只绿色的葫芦,因此得名。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水葫芦细小的叶片在河面上探出头来,很像荷叶。再过些日子,叶子长大了,半圆,厚而多肉,色泽浓绿,就与滚圆的荷叶区分开来。水葫芦的气泡下面生满褐色的须状物,很像一蓬浓密茂盛的头发,这些须状物就是它们的根,它们借此吸收养分。那时候,我和豆苗喜欢捏破气泡,撕扯里面像棉花一样的白色絮状物。水葫芦花明丽妖艳,那种蓝形容不出像什么,蓝里带着紫,又掺着一点天青色,我真怀疑它们就是祖母说的水怪变的好看的花,专门勾引小孩子的。

暑假的时候,每天要被大人指派着挑猪菜。我们就打水葫芦的主意。我和豆苗站在河边,用长竹篙子够那河边上的水葫芦,猪最爱吃的。能够得着的,我们几个都捞完了,剩下那最茂盛浓烈的都坐在河中间。

石头和长腿有办法,他们借了沟南月香家的小木划子到河里捞水葫芦。我和豆苗只若即若离在菜园子中间边转悠边瞄着。我不爱搭理月香,因为她也不搭理我,我们其实日日在彼此的视线里,好像谁先搭理谁,谁就失了骄傲的本钱似的。她家跟我们家一河之隔,大人们把河南边的都称之为“沟南的”。

母亲念叨,沟南的月香能干呢,烧饭喂猪打狗,样样都来得。看看我,又说,人家月香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呢。月香每天洗洗涮涮都到河边,全落在母亲眼里。

二姐跟豆青是同学,总爱在一起咬耳朵,豆青说,你看沟南的月香,才多大个人,已经腰是腰腿是腿了。又打量我,不怀好意地捂着嘴笑。

我小时候一直瘦,头大身子细。我上下看看自己,我也有腰和腿,你们看着我笑什么意思。

下一次在河边看到月香,就留个心,这一看,先把自己红了脸。月香的胸前已经有了轮廓,鼓起小小的蓓蕾,她端着一盆漂过的衣服上岸,白底小红碎花的确良衬衫有点嫌小了收在身上,果然叫腰是腰腿是腿。

忽然那一刻起,许多谜团都有了头绪,那些写在谁家砖墙上的歪歪歪扭扭的句子,显露出模模糊糊的延伸义。比如石头家墙上的粉笔字:“石头和月香好!”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石破天惊似的。石头和月香两家是亲戚,他们从小一起玩,自然是好的,从前觉得这六个字无厘头,现在倒有了云开雾散的感觉。

心里装了这些事,似乎从此凭空添了些忧愁。

我就这么带着忧愁和冷漠,看着河里黑漆漆小木划子上的三个人。月香的笑声像一串铃铛似的,在河面上滑翔。几只红嘴巴白鹅被吓得措手不及,扭着肥硕的屁股连滚带爬上了岸,兀自嘎嘎嘎嘎地摇头抱怨。

他们打了多少水葫芦啊。豆苗羡慕地说。

他们的船果然装满了,石头正掉头朝岸边划。月香就是在船头打转的时候掉下水的,我们以为她会水,镇定地等她游上岸,石头和长腿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是一个男大人下了河,把月香拽上来。月香已经脸色发白紧紧闭着眼睛,肚子鼓得撑起来,身上缠着几根水葫芦,兀自开着妖艳无比的蓝色花朵。

月香被担在二爷爷家的水牛上,背朝上脸朝下,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水。大人们说,这下好了。

的确良衬衫水淋淋地团在身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胸衣,我上前替她拉平,她躺在她母亲怀里看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腮边的眼泪。

木划子上的水葫芦胡乱堆到了岸边,无人理会,许许多多蓝花诡异地继续盛开,很蓝的那种蓝。兰花清梦

兰花开时,总是令人喜悦。即使素日不开花,也是好看的,端坐在阳台胡桃木花架上,映着落地玻璃门,带来一室动人幽绿。

对兰花最初的印象,来自小时候挂在堂屋两壁的梅兰竹菊条屏。看父亲替人家写春联,也常爱写一句,“竹报平安,兰蕴幽芳”。虽然看不懂,也知道必定是好意。

后来,外面大爷写信回家,经常提起兰花。

大爷就是大伯父,莲花村人称大伯父、大伯母为大爷、大妈。

大爷很少回家,只是经常写信回来,并且定期给祖父祖母寄生活费。信寄到父亲学校,父亲自然先读了,家里识字的都传阅一遍,晚上父亲必定会到祖母的西厢房里,再说给祖母听。

大爷信上说,新养了一盆兰花。

祖母笑着问父亲,什么兰花,老三见过没有?

父亲含糊地应着,就是堂屋板壁上挂的条屏里,细长绿叶子的。

莲花村到处都是梅花、菊花和翠竹,倒唯独没见有人种过兰花,条屏中的兰花只是疏淡的几笔水墨,祖母说,跟吉祥草一模一样啊。

我问祖母,大爷为什么不回家啊?

太远了,不方便,要转三四趟车。祖母叹息。

堂屋板壁上挂着大爷大妈放大的半身照,放在镜框正中。两人肩并肩,都穿的是军装,男的浓眉大眼,女的圆脸长辫子,都生得很好看。所有看到的人都说,以为是《大众电影》上剪下来的演员照。

时间长了,我也会恍惚,以为那是一张陌生的剧照。

大人们都爱说大爷的故事,各种版本,就像贴在堂屋大门墙上的那块大红牌子:光荣之家,年年都有人来换新的。那是我童年的美丽神话。

大爷十七岁就当了兵,因为通晓诗书,在部队里学了医。参加抗美援朝时,车行旷野,暴露了目标,被敌机盯上了,无处可躲。大爷和一个战友因为靠着车门,危急之中滚下了车。战友摔断了一条腿,大爷磕掉了两颗门牙。回头看时,身后一片火光,车上人全牺牲了。

下一封信里,大爷说,兰花开了,像翩翩飞着的蝴蝶,黄底洒黑点,那个香啊。

我使劲想象一朵长得像蝴蝶的兰花,很香很香的蝴蝶。

等我读书识了字,还是识不得大爷的信。大爷的字是个典型的外科医生的字,龙飞凤舞,也像兰花,细长清瘦里透着一纸清芬。

大爷还爱写诗,有回信末,附了首思乡的五言诗,父亲念着,难得地笑了。父亲是个古板严肃的人,跟他浪漫诗情的兄长完全不同。

有一回,大妈写信来,说大爷爱兰成癖,家里全是兰花,很费了些钱。还说,大爷有个战友新买的兰花花了两千多块钱。

我们听了信,惊得面面相觑。那时候父亲的工资才几十块钱。两千多块,真是个大数字。

那之后的许多天里,我的梦里全是兰花,像飞来飞去的蝴蝶。

祖母过世那一年,大爷大妈回来了。大爷一个人在祖母的床头坐了很久,出来时跟父亲说,老三,妈的裤腰带我留着作个念想。第二天,庄上人都知道了,老大千里迢迢回来什么都不要,只要了母亲的一条裤腰带。

我却觉得欣然,这符合我对大爷一贯以来的想象。祖母的裤腰带是一根长长宽宽的蓝布条,用旧洗旧了,变得柔软发白。

等我到江南读书,大爷开始给我写信,信封上是遒劲有力而又端庄好看的钢笔字。总是把“丽”字写成“麗”。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俗气的名字里还有另外的解释和来历,旅行,以及美丽的一对鹿角。他在每封信里跟我谈他的兰花,新培的品种,开花了,或者生虫害竟死了几盆。

有一年寒假没有回家,去了大爷家过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兰花。光线昏暗的两居室里,除了锅碗瓢盆,最多的就是兰花了,茶几上,电视柜上,书桌上,阳台上,长长的绿叶子,静谧悠远,衬得一屋子敝旧的家具熠熠生辉。

怎么没有一盆开花的?我问大爷。

等开春暖和了就会开花。

这些兰花被你大爷惯得脾气大呢,心情好才开花。大妈揶揄地说。

我觉得不开花也好看。我悄悄跟大爷耳语。

那一年,大爷已经退休返聘在医院,他带我去散步。从家到医院很近,江南特有的青石板路上,雨后带着轻微湿滑,医院的围墙上爬着些藤蔓,已经枯萎老去。他喜欢我挽着他胳膊,絮絮地说些远远的乡下的人和事。也有些时候我故意地落在他后面,审视地看他,身姿挺拔,一点也不显老。

再也没有想到,多少年以后,再来到他的城市,是因为他永远地走了。依旧是那个光线昏暗的两居室,居然一盆兰花也没有,家里最多的是锅碗瓢盆。

书桌的台板下,压着两张纸,工整的毛笔小楷录的是五言诗,一首似乎是大爷写的,一首录的是李白的《咏兰诗》。

我掀开玻璃台板抽出来看了看,预备留着做个纪念,又想着要征得大妈或是堂姐堂哥同意。我把纸条又压回台板下面,屋子里乱糟糟的都是人,我却寂寞地掉下泪来。

后来也没拿,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因为别的。

但是有些东西一直忘不掉,比如兰花。亦在心里对兰花一直怀有爱慕和敬重。芦苇情事

我总不习惯称柳树湾。只呼它的旧名,三河滩。

三河滩有老柳树,有芦苇,有无边无际的三河水。

我经常一个人走上后大圩,隔着一湾三河水看芦苇林,像一个怀揣着秘密爱意的人。

通常是早晨或黄昏。一年四季。

三河滩的芦苇有诗意,顺水而来,溯流而下,爱站在水边,像些摇头摆尾吟风弄月的诗人,一站就站了三千年。

三河滩的芦苇有兵气,初春新绿,芦苇叶尖如匕,春深一寸,叶绿一层。一入夏天,浓绿深厚,茂盛挺拔,隐隐透出森然剑气。秋天的芦花白茫茫一片,芦叶脆薄如刀,迎风摇曳,宛如排兵布阵。

三河滩的芦苇亦如雕塑,特别是隔着一湾三河水看过去,任何时候都如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下,与几只如墨迹般洒落在水面的渔船严丝合缝,生死与共地在一起。

我愿意夸张地说,三河滩有世界上最美的芦苇。

春天的芦苇是被孩子的脚步所惊醒的。春天的三河滩,一切都是绿的,水绿了,柳树绿了,芦苇宛若三河滩新缝的春衫。大大小小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跨过三河水来春游,嫩绿的芦苇驯服地让出一条路。芦苇喜欢热闹,喜欢红脸蛋的孩子们,并且爱捉弄最顽劣的那个男生,令他在当天的游记上写下一笔:芦苇叶子像刀一样,划伤了我的食指。

夏天的芦苇,最为热情饱满,像挥霍青春的男子女子,不停地拔节抽身,简直是下一场雨长高一层,叶阔一寸,远远望去,有了青纱帐的神秘和风致,芦苇林于是变得深邃起来。遇上汛期,隔岸赏景的人看到芦苇和柳树都站在洪水里,心也远起来。不发水的那一年,三河滩迎来络绎不绝的人,从早到晚都看得到一对一对来拍照的新人,柳树林千姿百态,翠色如墨,芦苇高过人头,如屏如障,取景框里美丽的白色婚纱映着无边绿色,像梦境一样美好。

最喜欢秋天的芦苇,叶子黄了,花却开了,一团团,一簇簇,像飞絮,像白雪,有些忧郁,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每一个男子心里,可能都会有一个如苍苍蒹葭般气质的伊人吧。

冬天的芦苇,经了霜雪,经了冷风,最柔韧的那些才能站着。站着站着就站成了禅。钓鱼的人蹲在水边,捂得严严实实,落日像个蛋黄化在水里,芦苇冻成了剪影。林子里也有芦苇,这边一丛那边一丛,从地面向上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轻雾,远远望去,那些芦花像一朵一朵在空中飘浮的羽毛。这么大的羽毛,那得多大的鸟儿啊。

我小时候,芦苇有着更多含义。听说过一句话,“泥芭墙,芦席顶”。形容一个人家生活困难,置不起砖墙瓦房。打了芦苇回家,挑选长、粗、直的芦头,用麻绳密密编起来,成大块芦笆,围竖成芭墙,再和泥厚厚的里外糊起来,俗称“泥芭墙”。屋顶也离不开芦苇,木梁上覆盖芦苇编成的席子,外面再加盖厚厚的茅草防雨。

这样的房子没有见过,芦苇编的席子我倒睡过很多年,老家的北头房大床上一直铺着芦苇席,边角都有些磨破了,黄里泛红,亮澄澄的。

芦苇作用这么多,冬天去芦柴滩打芦柴成了件大事。

那时候我还小,依稀记得一大群人带上镰刀棉被铁锅,坐上拖拉机浩浩荡荡去芦柴滩的场景。

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总没有人去打芦柴。遥远的芦柴滩对我而言,成了个神秘的所在。因为总有关于那里的消息,从祖母和母亲的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

东头杨家老三吃不了苦,打了两天芦柴就回家了,卖芦柴的钱转头兑了酒。

祖母叹口气说,总要成个家才是个理。

杨家老三就是整天东晃西荡的光棍杨六指。

我忍不住问,芦柴滩在哪儿?

母亲转身呵斥我,就欢喜听壁根。

有一年,打芦柴的人都回来了,这些人扛着包袱走过门口,一个个脸都变粗变黑了,倒是眼睛都变亮了,像猫一样。

只有豆苗的姐姐豆青没有回来。

庄上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像雷雨前酝酿着的阴郁天气。豆苗和我都摸不着头脑。

豆苗没有上学那一天,豆青被她父亲找回了家,关上院门打了一顿。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趋在灯下纳鞋底,祖母捧着簸箕拣黄豆。

祖母说,没看出来豆青有这胆子。

一去半个把月,搭个芦棚,吃住在一起,哪年不得这些事。

要是在古先……祖母的口头禅又来了。

她的古先该多老啊,我不耐烦再听,翻个身睡着了,梦里竟是无边无际的芦苇,像羽毛一样洁白透明,到处飘啊飘的。

没多久,豆青退了原先订的婚事,嫁到了三河北面,当年就添了个男孩。

上学路上,豆苗喜滋滋地告诉我,我做姨了。我瞪了她一眼。月下金银花

冯四青和冯四红来到莲花村的时候,农历年刚过。

他们站在老冯的糖担子后面,怯生生地手牵着手,睁着酷肖的毛茸茸的黑眼睛。

他们还带来了一大片金银花。

金银花,又名忍冬。因其凌寒不凋,越冬不死,故有忍冬之称。

医生经常开给我六味中药泡茶,治咽炎。其中必有一味金银花,性甘寒气芳香,苦涩中有淡淡回甘。于是我就会想起四青四红,想起十岁那年春天的金银花。

老冯我们早就认识,他是个走村串户“敲小糖”的贩子。莲花村人读“敲”为,第一声。小糖就是麦芽糖。远远听到糖刀撞击小锣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是“敲小糖”的老冯来了。老冯会做生意,一块牙膏皮,一只旧鞋底,甚至一只鸡胗皮,都能换到一小块麦芽糖。他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一小块铁板,在麦芽糖上边比画着,边苦着脸为难地说,一只牙膏皮,不顶事,不能再多了。

我经常一听到小锣声,就溜进西厢房,祖母保管会从口袋里掏出手巾方子,摸出一分两分钱放在我掌心。

老冯这回带了一双儿女,租了东头老单身汉五爹爹的两间破房子,在莲花村住下不走了。

母亲在灶上忙碌,跟祖母嘀咕,老冯,唉,这四青四红倒生得不错,齐崭崭的孩子。他女人怎么舍得扔下一双孩子走的。

看这一双孩子,肯定长得随妈,唉……祖母在灶膛前边添柴边应着。

没过多久,四青和四红就跟庄上的孩子一块玩了。四红性格温顺,小小的木果子脸,眼睛又黑又大。我们常笑她,四红,你的眼睫毛上能担根筷子了。四青比我们大几岁,有一张好看却阴霾的脸。

老冯很勤勉,起早贪黑地把门前和东山头的空地全翻了一遍,带着四青四红栽下了小苗。起先,庄台上人以为他在栽油菜。后来发现栽的原来是莲花村没有过的东西。

老冯笑呵呵地说,金银花,药材。

老冯每天出门敲小糖了,四青和四红的任务就是看守这些金银花。我和豆苗放学回家就去看金银花。

金银花叶子呈椭圆形,油绿中泛着细细的绒毛,有点像我家的冬青树叶。

四月里,叶子中间出现米粒大的花苞,几场雨一下,米粒中了魔术似的变得饱满而细长。一根一根立在绿叶之上。四红说,这些都是花骨朵。

青色的花骨朵一天一天开始泛紫泛白,外面就渐渐裹上了青紫相间的颜色。先出来的总是银丝般顶着黄色小帽子的花蕊,你看到的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金银花。没过几天舌状花瓣就慢慢打开了,清香也随之袭来。初开色白,经一二日则色黄,这是金银花之名的由来。

四红偷偷把第一朵打开的金银花送给了我,长长的五六根花蕊,一大一小对开的两片舌头样金色花瓣。放在鼻尖,淡淡的清香里透出一股冷冽之气。我郑重地把花压在三年级的语文书里,因为没上过学的四红喜欢我的语文书。

六月里,四青四红家的金银花几乎开遍了。每天早晨上学都会看到他们弯着腰在园子里摘花,摘下来的花一根一根放在方竹匾子里晾晒。

晒干的花蕊变成赤褐色,祖母说,老冯的花干净整齐,怕是能卖好价钱的。

老冯似乎是赚了些钱,因为他的糖担子里多了许多东西。一头是麦芽糖,一头是只大木箱。里面像个八宝盒,什么拨浪鼓,针头线脑,头绳,皮筋,好像应有尽有。

就是碰上八宝盒里没有的,老冯也会乐呵呵地说,他婶,下回一准能给你捎来。

我不大喜欢四青,他跟庄台上一帮男孩子玩起来倒也疯得很,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样样都精通。现在想来,我是害怕他一双黑眼睛后面冰碴子似的寒意。

金银花开到第三年的时候,我们跟四红已经是要好的伙伴了。

有一天,老冯来家里跟父亲讨主意,想把四青四红送到小学校,多少识两个字。

父亲说,读书是好事,秋天开学就能去。

我把这消息告诉四红,四红高兴得什么似的。四青的一张脸阴得能挤出水,我才不去上什么破学校呢。

可惜,没有等到秋季开学,甚至没有等到最后一茬金银花摘完。老冯一家就消失了。

母亲说,他们是连夜搬家的。

那几天,我和豆苗一放学就到四红家门口看一回,窗户上钉着泛黄发脆了的塑料布,掀起来朝里看,一室空空如也。

有时候晚上也去,缠着五爹爹,五爹爹吸着烟卷不耐烦地赶我们走,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只有门口的金银花倒是依然故我,在月下寂寞地开着。

事情的真相似乎从来都是显而易见的,大人们心知肚明。我从那些漏出来的只言片语里,一点一点连缀起来的,与事实倒也大差不离:老冯走村串户搭上了西庄上的小桃,小桃是个贵州女人,丈夫长年在外跑船。生得倒名副其实,红脸蛋红嘴巴。老冯走得勤了,某天夜里撞上另外一个人,竟打了起来。那人是个狠角色,限外乡人三天内滚回老家,否则要他好看。老冯再不怕,也要顾惜一双儿女。

乡村的道德观糊涂得很,男女间的事情郑重起来,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时候竟是开花结果一样视而待之。比如这件事,有人笑说,老冯交的不是桃花运,犯的是桃花劫。小桃一点也不避嫌,她大大方方地到园子里来摘金银花,她跟五爹爹说,老冯走之前送给她了。

春天结束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个狠角色家堆在公场上的草垛在某个夜里被一把火全烧光了。莲花村的人这回真不明白了。开在哑女发际的木槿

翠湖园的东南角上,生着四株木槿。

闲闲散在河边,错落有致,有临水照影之意。

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大概是七八年前,新植不久,树根下堆着新翻的泥土,树高略过人头,不过大拇指粗细。我站在小木桥上,桥下河水新绿,菖蒲初初发芽,三两枝睡莲叶卷如剑。我绕着四株小树转了几圈,凝视着枝头深绿的掌形叶片,只觉似曾相识。

其中一株枝头挂着个小牌,是它们的身份证,上书:木槿(朝开暮落花)。

木槿,朝开暮落,很美丽的名字,可惜不是我记忆中的字眼。下一次再去看它们,已是初夏,远远看到树下落了一地粉的、白的、蓝的花瓣,四株木槿开了三色花,枝头密密缀满色泽浓烈的花朵。

我捡了几朵花放在掌心,它们果真是我童年的花。我的乡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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