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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3 17:3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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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劼人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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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魔舞

天魔舞试读:

躲警报的一群

四十八架涂有红膏药商标的轰炸机已经掉头向东方飞去,被九十六具马达在湛碧长空中扰动的热浪已慢慢静止下来。向天上望去,那渐飞渐远小得类似蜻蜓的黑影,好像并未遗留下半丝痕迹,悠悠然的几朵白云还不是那么悠悠然!

一条甚为偏僻的水沟,曲曲折折的打从一片丘陵起伏的地带上穿过;沟的两边都是枝叶茂密的桤树,树下不到两尺宽的泥沙土,再外便是水稻田了。

在十来丈外,你断猜不到平日连狗都不要来的水沟边,此刻竟蹲的坐的站的躺卧在泥沙地上的公然有十多个人,而且男女老少全有,工商学绅也全备。

当飞机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盘旋着像一群老鹰时,这十多个人恰也像躲避利爪的鸡雏,心脏是那样的跳动,神经是那样的紧张,每一双眼睛都亮得像宝石,每一对宝石都将其冷森森的光芒,从枝叶隙间射出去,一闪也不闪的随着那老鹰的踪影而移动。

左近的高射炮发威了,砰呀訇的咆哮着,响声确乎震耳。令人一面感到抵抗的力量不但真的在长大,而且与过去几年比起来,还真的长大得很快。过去几年中,这周遭十多方里内,令人想听一声高射炮响也不可能。不过,那打在空中,变成朵朵云花的炮弹数目并不甚多,而且好像并不如飞机那么高,这又令人一面感到我们的家伙还是不行,并不如报纸所载欧洲战场的高射炮动辄构成一片火网,把敌人飞机打得落花流水样的那么威武、那么有效力;倒不如简直没有,简直像过去几年中,到处静悄悄的,还免得多一样增加恐怖气氛的声音。

本来,当马达轰轰隆隆越响越近之际,整个大地好像全死僵了;人们也需要这样的静,仿佛有了绝对的静,才经得住炸弹的杀伤。甚至连桤树上的鸣蝉,人们都要丢些石头土块去勒令它噤声。一个出世不过十五个月的小儿,大概被地上的大蚂蚁叮了一口,忽然啼哭起来。于是好几双眼睛都恶狠狠地射过去。年轻的妈妈,如同犯罪样,连忙把小儿揽在怀里,一面拍着诓着,一面解开旗袍纽扣、汗衣纽扣,当着陌生人的眼睛,把那白馥馥的奶房扯出来;而在旁边蹲坐着的那个当爹爹的男子,油然眉头紧皱,摆出一面孔的不自在。

飞机在高空兜了几个大圈子,好像找到了要轰炸的目标,直向北方飞去后,那光是发威而看不见丝毫效果的高射炮才寂然了。桤树荫下恐怖的感情,也才随之松弛下来。

一对偎坐在逼近流水边上的少年男女,首先就是几声清脆的哈哈。

靠树身坐着一个约有六十年纪的老头儿,把一根象牙嘴挺粗挺亮的叶子烟杆的白铜斗,向另一根树根上啵啵啵地敲了几下,似乎表示他的抗议。一个面容和蔼的老妇人,穿一件老式的玉色麻布衫子,那一定是他的老妻、颇为惶惑的把他瞅着、像是尚不明瞭他抗议的真意,是不该笑吗?还是不该挤坐得那么亲热?

一个十五六岁,扎了两只短发辫的姑娘,则起一双大眼,低低说道:“管得人家的,爷爷才是哩!”

北方一阵大响,地面似乎有点动弹;因为相当远,到底不如左近的高射炮那么震耳,那么惊人。

一个在中学校教理化的中年人,登时就站了起来,把两膀向空举起,叫道:“过了关了!”

年轻妈妈也不怕她男子皱眉了,仍然把孩子放在地上,赶快扣上汗衣。正待扣那件标准布旗袍时,才发现一个四十年纪,全身蓝绸汗衣裤,肥头大耳,头发剃得精光的汉子,正眯着一双水泡眼在品评她。

既然当了妈妈,而又生长于如此时代,自然没有害羞的道理;只微微感觉到那涎眉吊眼的样子,未免有点讨厌。但是在跑警报当儿,被人留心关切,总比受冷淡待遇好得多,怎能不摆点好面孔给人呢?她本已脸上一烧,正掉过头去要向她男子说什么,忽又回过脸来,举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那好心肠汉子微微的笑了笑。

原来那汉子所关切的才是她的孩子:“地上虫多,孩子放在地上不好。你太太嫌累,我倒可以代劳抱抱。”

当爹爹的男子正和两个自己声明是木工身份的人在说话。“今天不晓得炸的哪里?”“说不定在城里!”是一个姓卢的说。他穿了件相当像样的毛蓝布中山装,领口敞开,露出一件洗旧了的绿色线背心;下面是赤脚穿了双新黄皮胶底鞋;一顶旧的灰帆布考克帽考克帽,即太阳盔。——原编者注扬在脑后;一口重庆腔,若不说话,你一定会猜是下江逃难来川的,尤其是口里那两颗金牙齿,和不时拿在手上的那只硬木烟斗,以及一盘很旧的带尺。

他的伙计是新繁人,倒是十足的土装束,粗手粗脚,麻耳草鞋,挥着一把纸壳扇,背上还背了一顶土制草帽;头发也是剃得精光,看起来并不像那位留有拿破仑发式的海派木工狡猾。他姓骆。

但是那姓卢的说了之后,却连忙向他请教:“骆哥,你说是不是?”

姓骆的只是唔了一声。“若是在重庆,我真敢写包票,只要炸弹一落地,我有本事立时立刻就给你说出来是哪处挨炸了。”那姓卢的天生是个爱说话的,还接着说道:“格老子,成都这地方硬不同!像‘七?二七’那天,我在少城红墙巷老文家里。他妈妈的,隔两条街就挨了他妈十来个炸弹!嗨!那声音才并不凶,跟打闷雷一样。后来,炸新津飞机场,格老子,你硬不信会是隔了他妈百多里!我在武侯祠那带,嗬!连窗格子都跟他妈震下来了!骆哥,你哥子如其到了重庆的话”

年轻妈妈笑道:“莫劳烦你,娃儿又沉又热,让他凉一凉儿好。”“听腔口,你太太好像是南路人?”那汉子这样问。“我们是彭山青龙场”“哦!青龙场,那倒是个好地方!”“你先生去过吗?”“怎没去过?就是今年,还去过一次,到同益去买碱。”“同益曹达厂吗?”

同益曹达厂虽不算大,但牌子很老,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不但青龙场的人提起它来,觉得是桩光荣的事,就是彭山全县人也把它认为是本县地方的新工业之母,虽然就在彭山县城外,近几年还新成立了另一家碱厂,几乎是同益的生冤家死对头。

因此,年轻妈妈才越发同那汉子谈得拢了,俨然将其当做了他乡的故知。

中学教习身边有两个穿麻灰布制服,打着青布绑腿的高中学生。一个很年轻,看来不过才十七岁,高高的、瘦瘦的,态度很是胆怯。当那抱怨爷爷多事的小姑娘好奇的多看了他几眼时,他已通红了脸,时时低下头去,拿指头在泥沙地上胡划。另一个身材很矮,骨骼粗大,全身肌肉充实得像一条小牯牛,大脑袋上也戴了一顶青哔叽的,时下流行的“指天恨地”式的制帽,虽然崭新,不仅汗已浸透,而且显得一张面孔更大更糙更老。整个说来,实实不大像一个读中学的学生。据他投考的初中毕业凭照上算来,应该是十九岁,但是天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一般同学都唤之为老大哥,似乎连这位已有资历的理化教习也未必就长了他好多。

他是江油人,是今年春季才上省投考进了一个高级中学。同学们都知道真个考的话,他再读三年初中,也未必有考取的希望;英文、数学几乎是零分,已经读到第二学期了,似乎还没有入门;国文哩,还好,能够写出百多字的文言文,工架还老练,别字也不多,只是不会作语体文,而其所以能够考取上者,据说除了得力他这位同乡的理化教习之特别吹嘘外,还得力投拜到军事教官和训育主任两位先生的名下,先作了一个月的私塾弟子之故。

因为世故相当深,不但一般年轻同学都能与之相处得好,不但师长们都能另眼相看,便是小工杂役校警等,也很恭维他,说牛维新先生真大方,会使钱,你就多弄他吊儿八百,他也满不在乎。

其实他脾气也真好。老实说,简直就叫没脾气。凭你怎么惹他欺他,他总是笑嘻嘻的让你,有时还假装不晓得。谁也知道他气力极大,还能够打几拳,有人说,七八条大汉未必打他得倒,可是谁也敢于揍他几拳,相信他不会还手。

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果真如人们猜的:是个犯了事的乡长吗?是个通过匪的袍哥吗?是办过小学而再求深造的绅粮吗?全没有人知道,除了他同乡,这位理化教习白知时一人外。

姓卢的木工始终说不到本题,即是说今天的敌机轰炸了哪里。姓骆的木工老不开口。而那个当爹爹的人乃转而请教到白知时:“你先生可晓得炸的是哪里?”

那个穿老式玉色麻布衫子,一味念佛号喊菩萨保佑的老太太,忽然接口说道:“明天报上总有。”

白知时把顶旧棕绿草帽当扇子扇着,哈哈一笑道:“报上有吗?”

当爹爹的那人问:“敌机硬投了弹,全城几十万人跑了半天警报,千真万确的大事情,难道不载?”“我并没说报上不载牛维新,你说哩。”

牛维新先拿眼把众人一扫,然后很正经地回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先生并没说过报上不登载的话。”“唉!你不明白我的语意。”他习惯了在讲堂上的动作和口吻:“黄敬旃,你说。”

黄敬旃还在地上胡划。抬起头来,又拿手把那顶“指天恨地”的制帽一掀,迟迟疑疑地道:“先生说的是是”

好像那小姑娘噗哧一笑。

黄敬旃的脸又红了,怯生生的眼睛一瞬,急忙道:“哦!我明白了!”可是说不下去,连眉毛骨都红了。

老太爷把叶子烟杆在地上一顿,微笑道:“这位先生的意思,想是说,报上一定不会登得很清楚的?”“是呀!永远是敌机窜入市空,我方早有准备,敌机被我方密集高射炮火射击,不敢久留,仓皇投弹而逃,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永远是这机械的八股新闻。你们说,能确实知道炸的哪里?我们到底损失了些啥?到底死伤了人没有?敌机飞临成都市空,从宜昌以上的人,大半都晓得,是不用说的。弹落荒郊,毫无损失,这只好骗我们自己。其实,永远骗下去,又何曾骗得倒呢?说是骗日本人吗?更笑话了!”

当爹爹的那人乐得跳了起来道:“着!着!你先生快人快语,我也常是这样怀疑。比如重庆‘六?五’大隧道惨案,明明闷死了三千多人,第二天中午,有人听见日本广播,早已把确数报出了,我们的报纸却说只闷死了七百多人,有的还三翻四复地说,七百人中还有多数自己缓过气来走了。真是只好骗鬼!你先生没见那景象才惨哩!”“你先生那时在重庆吗?”姓卢的木工兴奋地说:“唉!说起来,我还几乎在数哩!”

年轻妈妈忽然叫了起来道:“请你莫说罢!我的先生不也几乎在数吗?那时莫把我焦死了!好容易才把他找回来,如今想起,还会打抖,真是亏了天王老爷有眼睛!”

她连忙把孩子重新揽在怀里,并拿脸去揾着那红冬冬的小腮巴,非常母爱地说道:“乖儿,乖儿,我的乖乖!哪能有你哩!”

和她搭白的那个又黄又胖的汉子,却木木然地说道:“这有啥!乱离年间的性命,哪个不是捡着的?除非你是委员长!这惨案虽是听见说过,到底不如身临其境的说得真概,你两位说说看。”

年轻妈妈仍然叫喊道:“莫说呀难为你们!”

老太太也道:“当真不要说。那样凄惨的事。阿弥陀佛,人心都是肉做的!听一回已经够了。阿弥陀佛,哪里还去找地狱!”

白教习把右手一挥道:“在目前的境地,的确不好再说,何况太太们的神经已是受过刺激了的。我们还是来讨论本题:今天到底炸的哪里?”

姓卢的木工接着说道:“自然在北方。骆哥,你说是不是?”“在北方,那何消说。我们要确实晓得的,到底在北门城外吗,还是在城里?”

老头子道:“这颇难说!几十架飞机,投的炸弹一定多。远哩,地面都有点震动,不甚远哩,声音又不很大。”

姓卢的木工又抢着说:“声音大,倒不一定很近,‘七?二七’那天”

那又黄又胖的汉子把手上的篦丝潮扇连扇了几下道:“有啥研究头!等解除了,进城一打听,不就一清二楚了?”

白知时笑道:“这是英国人的精神,也是美国人讲实验的方法,但是答案不完全。我们为啥要研讨?就因为我们等不得进城打听。”

那小姑娘仰面说道:“这容易啦!我们朝北方看看,天上没烟子,定在城外老远没人家的地方。”

黄胖子眯着水泡眼哈哈笑道:“对的,对的,我全体赞成!”

小姑娘好像生了气,回头去瞪着他道:“稀奇你赞成!”“拐了吗?”“赞成就赞成,你一个人,为啥算全体?不是安心挖苦人?”“你这小姐倒会挑字眼!我们生意人,一根笋就是这样说的,别的人倒没批驳过我!”

白知时向老头子道:“这小姐脑经作者认为思考是脑部神经在起作用,故写作“脑经”为正,写作“脑筋”为误,其作品均依此说。而1981年版《李劼人选集?第三卷?天魔舞》均作“脑筋”,今依作者原意改作“脑经”,下同。——编者注倒细,读中学了罢?”“要是学校不疏散得太远,已经初中毕业,该进高中了。”

老太太接着道:“你先生不要见笑,也是我们把她耽误了的。他父亲是有病的人,经不住在成都受惊恐,是我主张送到遂宁乡下他丈人家去养病。他哥哥又考上空军,到昆明去了。家里没一个人,只我同她爷爷,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两三个用人,不是自家亲骨肉,怎说靠得住的话,所以才把她留在身边的,不然,是应该跟着学校到彭县去的。”“还年轻,不算耽误。啊!还未请教贵姓。让我先自己报个名罢!”

那黄胖汉子连忙附和道:“是啊!不因今天跑警报,大家怎能无缘无故聚在这一块?可见都是命中注定。大家通个姓名,将来萍水相逢,也算故交了。我也学白先生的样,自家报名,贱姓先并不是针线的线,是先生的先,先后的先,”

年轻妈妈首先表示惊异:“这姓好怪呀!”“不怪,不怪,只是稀少得点。你们没到过眉山吗?那里有个地名叫先滩,本地人又读变了音,叫旋滩,其实就是敝族的姓,”“那你是眉山人了!可你的腔口又不像?”“也算眉山人,也算成都人,我家在这九里三分九里三分,旧时成都从东门到西门的距离,这里指成都域区。——原编者注已住了两三代人了。我们做生意买卖的,哪里好哪里住,比如舍间家小现刻因了疏散,就在郫县安德铺落了业,只我一个人在城里做生意。将来洗手回到安德铺,不又算郫县人了吗?”

当爹爹的那人接着问:“尊号呢?”“这年成将本求利的人,还敢开号头?有号头就有帐簿,那才打不清的麻烦?啥子印花税啦,营业税啦,所得税啦,过分利得税啦!还有啥子商会会款、同业会派款、牌照捐、房捐、马路捐、救国公债、美金公债,这一大堆不说了,光是一月一次的慰劳费、壮丁费、义务保安费、棉衣献金、鞋袜献金、飞机献金、祝嘏献金、就可以把你几个血本弄得精光!像我们能有好大的本钱敢开号头?”

姓卢的木工笑道:“那你是包袱客了,一个钱的捐税不给,光是净赚,格老子才安逸呀!”“你才说得轻巧,不给一个钱的捐!你问问看,到处是海关,这样照从价抽百分之二十,那样又照从价抽百分之十五,只要你一捆竹子从东门进城,从南门出城,包你上个百分之三十。并且还由他杂种们估价,又没有一定的把凭,说你值一万块钱,你就得该他三千块。这样的年成,做生意买卖简直是犯罪!像你们作手艺的倒好!”“好吗?你没有钻在这一行里来!格老子生活好贵哟!工钱是挨的,不能月月涨。生活哩,像长了翅膀在飞!摊派献金还是有我们的份,不加入工会不行,加入了,还有啥子强迫储蓄啦,团体保险啦,党费啦,团费啦!格老子一月几个牛工钱,光是吃饭就成问题。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好,怕他捐税再重,水涨船高,货物卖贵点,还不是摊在我们这些买主身上了,有卵的亏吃!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有啥好人!格老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妈的政府是大强盗,你们就是小强盗!”“能够算小强盗又好啰!你晓得不?限价又来了。货物的成本已高,捐税又重,还要限定你的卖价。卖哩,再也买不回来了,不卖哩,来查你,说你囤积居奇。经济检查队就是你的追命鬼,好恼火哟!做生意!你还说水涨船高不吃亏!”

当爹爹的那人笑道:“你们吵些啥?国难期间,哪一行不在牺牲,这些牢骚不发好了。我是问你的名字,你却扯了这一长篇。”“原来你问尊号?哈哈,我听成字号去了!我名字叫长兴,草字洪发。说起来倒像号头,其实是名字。你先生呢,倒要请教?”“朱乐生。”“恭喜在哪里?看你先生模样,像是一位机关上做事的。”“倒是在一个机关上服务。只是个小公务员,挣钱养家罢了,说不上别的。”

先洪发看不出他那神情,油然追着问:“到底是哪个机关?”“说出来你可别多心,就是在税局里做事!”“啊也!真正失敬!朱先生!”他又赶紧站起,必恭且敬地鞠了一躬:“万想不到你才是我们的管头!咳!朱先生大人大量!不知者不为罪,有啥不好听的话,包涵包涵!”

顿时,几个人的面孔似乎都有点故意在微笑。本来甚为和谐的空气,好像起了棱了。也没有人想起挨次去请教坐在水边,挤得甚紧的那一对人的姓名家世。而那一对,仍然不瞅不睬,各自叽叽喳喳,俨然是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白知时也故意作了个不相干的脸色,向他两个学生说道:“何小姐刚才所说的话,理由是有,但是不充分,我们能不能给她补充一点?尽管发表,借此测验一下你们的脑经,何小姐,我先声明,我们并无恶意。真理是越研讨越明白,老太爷,你也同意?”

老太爷老太太自无话说,牛维新板起一副粗糙而又宽大的面孔,也丝毫看不出他有说话的动机。

白知时瞅着黄敬旃道:“你说说看。不要紧的,快要二十岁的人,别太腼腆了,显得没出息。”

黄敬旃先红了一回脸,连那何小姐的眼光都在督促着他,好像太不好意思了,反而拿出了拼命的勇气,猛的站了起来,很庄重地说道:“倒要请先生勾一个范围。”“又不是学期考试。”“却不明白先生要我补充的是哪几点?”“并没有几点,只是说日机炸弹投下,是不是起了烟的就在城内?而断定其在城外者,以其炸弹投落在无人家处,因无烟子可睹故!”

何小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你批评一下对不对?”“不对!”黄敬旃自己都不相信何以这样直率地就说了出口。

白知时道:“理由呢?”“日本飞机成群结队地来,我们只有高射炮抵挡,但高射炮有限,日本飞机为啥要把炸弹投在荒郊?”“这可算是第一,即是说必要把炸弹投在目标上。但目标不一定就是房子,是不是?”“是的,比如飞机场。”“照几年来日机轰炸机场的例子,跑道倒不一定是第一目标。其第一目标为何?”“是飞机。”

白知时笑道:“你要想到我们的飞机,不是早跑了警报了吗!停在机场上挨炸的,不见得瞒不过日本人的眼睛。那吗,他顶要摧毁我们的是啥?”

又把黄敬旃问住了,恰像在讲堂上口试时那种窘态。

何小姐突地跳了起来叫道:“我全懂了!他们要炸的是汽油,汽油是有烟的,你不过要说有烟子起来的地方,也可以是在城外!”

这连她的婆婆也拍手笑道:“对呀!对呀!学生到底不及老师!”

轮着何小姐红起脸来了。

白知时微微笑道:“不然,还是她脑经活泼些,你只看我的这位高徒,不过,还有哩,就不起烟子,也不能断定就不是城内被炸,你再补充一下看。”

那姓卢的木工正待乘机表白一下:纵在税官跟前,他也不在乎,骂了政府做强盗,总不能算是抗税。于是就抢着说道:“格老子,这个,我又懂了!‘七?二七’那天,他妈的一百零八架敌机,炸弹像大白雨样,炸垮他妈的好多房子,格老子亲眼所见,并没有一处起火。”

白知时转身去,把他肩头一拍道:“朋友,你这证明真有力,可打八十分。但是,你再说明那天为啥不起火的原因,就可得其余二十分了。”“我啷格晓得!”

税官朱乐生也乐得把气氛转变一下,免得连自己都拘束起来,插嘴道:“我替他挣这二十分罢,白先生。”“一定给你,请你说。”“我说,那天日机投的全是爆炸弹,没有烧夷弹的原故。”“正是哟!这样一来,何小姐的一句话,才算正反两面的理由都有了。”

老太爷已经把一只装叶子烟的皮盒子摸了出来,一面笑道:“话倒说得好,到底炸的哪里呢?还是不晓得!”

白知时道:“理论有了,再加以观察,总可知其大略。这地方较为隐蔽,眼界不够大,到右边高坡上一望何如?”

年轻的朱太太抱着孩子先起身道:“怕也快解除了,不如慢慢走着,从这儿到马路还有一大段小路哩!”

先洪发忙眯着水泡眼道:“把少少交给我抱罢,你太太空手好走些!”

他到底还能抓住献殷勤的机会啊!这个善于投机的家伙!

野餐

最后,连那个绝不开口的姓骆的木工也走了后,这一带隐僻的桤树水沟,仍回复了它本来的寂静。

要说是怎么寂静,也不见得。第一,桤树上的蝉子,因没人骚扰它,又振翼而鸣起来,而且声音还格外的响;其次,也绝非如诗人所咏叹的“一湾流水寂无人”,原来那挤坐在沟边、只顾自家唧唧哝哝、而从不瞅睬人的一对男女,还在那里,并没有走哩。

不过到姓骆的木工走后,那梳着拖仑头拖仑头,又称拿破仑式,即一般男式短发。——原编者注发,而头发上还搽了头油的男子,掉头回顾了一下,便霍地站了起来,在泥沙地上来回走了几步,一面无目的地咒骂道:“杂种们也闹够了!躲警报就躲警报,偏有那些屁放!”

那女的看来有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全身肌肉是充分发育了的;一件白底蓝花印度绸长旗袍,紧紧绷在身上,一对高耸的奶房,不消说几乎要突破了那纺织得过细过薄的绸面,就连内面白绸衬裙的褶子,也显然的摆露在并不太细的腰肢部分上。这时,她也感觉到可以稍为放肆一点了,便仰面躺到地上,一双浑圆而微黄的膀膊,自然而然地曲过去衬在电烫过的浪纹发鬈下。本来没有衣袖,这一下,连微有毛的两腋全张了开来。而高耸的奶房,更其高耸得像两座小丘;可惜她那男伴不是诗人,对于这,才没有找出什么香艳而有风致的字句来描写,只是在看了几眼后,直率地笑道:“好肉感!好肉感!”大概想到了电影的广告和说明。

女的有一双当女人成熟以后,不安本分时,叫男子一见了,就会感到“原来我爱的就是这个”的眼睛。简单的形容起来,虽只是水汪汪三个字,不过要完全刻画出来,却太难了;一则,水是活的,再而汪汪者,汪洋也,有如八百里太湖,不但波澜壮阔,而且扰之不浊,澄之不清,那男子已同她交好了快八个月,几乎成日在一处,也相当的费了些心思,还不能测出它到底有多深多浅,溺死过多少人,而今日在那风平浪静的清波里泅泳着,诚然快活了,但是能得几多时呢?也还是问题?

男子仰头看了看上空,当顶枝叶甚茂,连日影都射不下。太阳业经偏西,强烈的日脚渐渐移到沟西丈把远处。水田里已成熟的稻穗更其黄得像金子;看来,再半个月,这一带的农人就该下田收割了。

男子从黄咔叽旅行西装裤袋内,摸出一只有弹簧的赛银纸烟盒,是带有打火机的,新近才由一个好朋友从印度带回来,被他随意抢了,就算朋友送给了的礼物。取了两支三五牌外国纸烟,随便一举手,有一支恰如人意的刚好就掷落在那女的两乳之间,金项链下面坠着的一枚翡翠鸡心上。“该死哟!朝人家身上乱丢。设若是燃着的呢?”“那真该罚了,死倒不必!”一面便电影式的屈下右腿,贴皮贴肉的半跪在女的身边,并双手捧着那打火机,直送到女的搽得鲜红的,并不算樱桃小口,而且上唇还嫌稍短一点的嘴边。

烟卷是拈在指甲上染有淡色蔻丹的,不算怎么纤细的手指间了,只是还没有凑上嘴去。“罚啥子呢?”眼光是那么波动着,红粉搽得不算过浓的脸,倒笑不笑的,真娇媚!绝对看不出是快三十岁,而且已是有了三个孩子的妈妈。“多啦,听凭吩咐。”男子也微笑着,越发把上身偏了下去,“不哩,就罚我结结实实亲五分钟的嘴,再”“不准胡闹,有人来看见了,像啥子?”“鬼也没有!”“起先不是说鬼也没有?冷不防就来了那一伙。”女的坐了起来,一面把光赤一条,又结实又细长的右腿,屈来盘在左腿上,一面凑着打火机,把纸烟吸燃。

只看一口烟嘘进去,到相当久才撮起嘴唇,徐徐吐出一丝半缕青烟的样子,就知道她之对于吸纸烟,并不是虚应故事。

连抽了三口之后,方警觉似地说道:“还没听见解除警报哩,怕使不得?”“为啥?”男子仍傍着她坐下,只是两脚蹲着,两条被浅蓝洋府绸衬衫袖裹着的手臂,搭在膝头上,燃着的烟卷,则自自然然挂在嘴角上,样子很为潇洒。“你没听见说吗?一点烟子,隔几里路都看得见的。”“放屁的话,你也相信?那时,不因日本飞机快要来了,我倒不受他的干涉。”“该干涉的,依我说。既然是教过你的先生,何况”

男子一对有杀气的眼睛圆彪彪睁着道:“卵先生!牝先生!离开学校几年了,还认他先生?”

女的把头一偏道:“别片嘴四川方言,意指口头上不认输,也有夸口的意思。——原编者注,他不认得你罢了,若果起先向你打个招呼,怕你不规规矩矩的问啥答啥,同那两个造孽徒一样吗?我看那个不说话的矮子也非凡啦,只管装得老实!”

男子默然了,只是抽烟。“现在当教书匠的也真惨啦!你看他一顶草帽,连我们车夫戴的还比他的好,皮鞋更是补了又补。”

男子把嘴一撇道:“活该!穷死也活该!你看他还得意洋洋的哩!其实,告诉你,这姓白的还是好的哩,教了多年的书,听说,找了几个钱,老婆死了,没儿没女的当光棍。光棍一身轻,他比起别的教书匠来算在天上了,所以才话多屁多。”“看来老婆儿女才是害人精呀。”“所以我才赌咒不讨老婆”“说到这儿来,我又要问你。”“问了总有一百回了,我哥的信,难道还不作数吗?如其我骗了你,家里还有老婆的话,我立刻死,着日本飞机炸得尸骨不留!”“又是血淋淋的咒,话还没听完哩!我的意思,并不一定怕你已有了妻室儿女。像你们外州县人,哪家儿子不是十五六岁就当爹的?何况说起来,你还有家当,大小总算个粮户!二十七岁的男儿汉,有了妻室儿女,并不是歹事!我又没有正式跟你结婚,一不算小老婆,二不算两头大,只要你一心在我身上,即使你老婆在跟前,我也让得!何况放在老家,你又并不回去过老,我尤其放心。我只害怕”“也给你赌过咒的!”“就是你动辄赌咒,所以我不相信。像你这样有钱有势,又有背景,前途远大,变化无穷的男子,哪里不碰着拼死命爱你的年轻女人:或是啥子官家小姐啰,名门闺秀啰,生成贱骨头的黄花处女多得很!你又年轻,胎胎儿也下得去,又曾拈花惹草来过的!当今世道的年轻男子更其靠不住!只要有女人跟他打招呼,哪个不是今日黄花,明日紫草的?甚至于还有吃在口里,端在手里,看在碗里,想在锅里”

纸烟已抽到只有四分长,顺手向沟水里一掷,唧儿一声,很像给她话句打了个逗点,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而且两眼呆呆地瞅着流水,脸上现出一番踌躇而又可怜的容色。

天上的气象也像在给成都人开玩笑似的:当上午九点半钟放预行警报起,直到正午日本飞机来临,太阳闪也不闪一下,蔚蓝的高空,仅只几朵棉花样的白云游来游去,而且一会儿散个干净,又另自目所不及之处移过几朵;这不仅帮助了日本飞机的威势,使那横行肆虐的矮子们高高的一览无余,而且把几十万向四郊十几二十里外跑警报的人们,也晒了个头昏脑胀,汗水长流。

但是,毕竟阴历八月,收获庄稼的天气,不能与正六月比。任是怎么晴明,也只是半日,一过午,到日本飞机投弹完毕,打道飞回不久,西方一片薄云,便徐徐漫起,像片帷幕样,越展越宽。帮助它开展的是风,风不大,已能把那一片黄熟未割的稻子吹得摇头摆脑,活像有了生命的东西;桤树叶也吵了起来,蝉子反而了翼。

只有那箕踞着,一面用手巾拂着脚上那双白麂皮胶底鞋的男子,并不感觉。他的全副精神,都被那女人的嘴、眼、脸色、神态和声音吸去了,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使她相信自己是爱的奴隶,打破枷锁的权,是操在她手上的;只要她不驱逐他,他哪有丝毫造反的妄念,即令驱逐了,他也绝不再找新对象,而甘愿抹颈吊喉,作一个殉情者。

心里确乎有此感,但要婉婉转转,从口头传出,而又能够使对方听得入耳,并且相信到不再提说,不再生心,他自己知道实在无此口才。在平时,倒很能说,尤其在应酬场中,几句又机智又漂亮的话,二哥颇为称许过。但一到这种境地,感情越动,舌头反而拙劣了,每每弄到辞不达意,有时还会引起听话人的误会,倒节外生枝起来。

不说也不行,女的更疑心了,更理直气壮起来。“是不是呢,我说到了心眼儿上了?自然啰,只好怪我自家不好,为啥会把你的甜言蜜语,当成了真话,一切不顾,把啥都牺牲了:名誉、家庭、丈夫、儿女、亲戚、朋友、事业!并且还背了一身的臭骂,没名没堂的跟你住在一块儿。自家不打量一下,凭了啥能把你拴得牢。说地位金钱,没有;论才学,更没有,充其量可以当个女秘书罢咧!年纪比你大,相貌哩,更平常极了,你刚才不是还夸过那姓何的女娃子吗?据我看,也真不错!别的不说,光说年纪,人家才十五六岁,好嫩气呀!其实哩,就那个姓朱的婆娘,也不算坏,比我好得多,不但年轻,还多么风骚,人家老是有说有笑,只管声气苕苕气,四川方言,即土里土气。——原编者注得点。”

那男子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道:“刚才倒把我骇了一跳,以为你在说老实话,正想再给你赌几个血淋淋的咒。哪晓得你才在和我开玩笑!啊,哈哈!算了罢,该我们吃午点的时候了。”

一伸手,便从女人身边拖了一只卤漆有盖的长方藤篮过去。“本是正经话,咋个说是在跟你开玩笑?”女人的脸色业已和悦起来,好像预知他回答的,一准是绝好听的言辞。不过为了保持威信,犹然故意把一双人工修成的,又弯又细又长的眉毛,高高撑起,使得平滑的额头上皱起了十多条细纹。

先是一条二尺见方的雪白饭单铺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怎么不是开玩笑?你想想看,那小女娃子”

接着是两双牙筷,两只玻璃杯。“只能说是一只还未长醒的小母鸡,除非是前三四十年的风气,考究吃这种拳大的毛臭小家伙;不说我没有这种怪口味”

接着是一大块有两磅重的冠生园的面包,和用鱼油纸包着的卤鸭肝、卤鸡,以及广东香肠、宣威火腿等,都是剔骨切碎了,只需朝口里喂的精美好吃的东西。“就是强勉吃了,也会着人笑呀,既没有滋味,并且不人道!至于那一个婆娘,哈哈!”

接着还有一只小小洋铁盒的岂斯岂斯,英文CHEESE的译音,即奶酪。——原编者注,是一个在美军中当翻译的朋友送的,原是半打,只剩这一盒了。“虽说年轻风骚,但是你还只觉得她声气带苕,我哩,是吃红苕长大的,更感觉得她那全身的苕气逼人!”

最后是一瓶葡萄酒,重庆酿造的,据说还好,可以吃,是他哥告诉他的,他买得不少,随时喝一二瓶,比米酿的黄酒,比玉麦烤的白酒好,还卫生,虽然赶不上来路货。“拿这些人来比,除非是安心挖苦自己,怎能不说是开玩笑呢?算了罢!喝一杯,口也有点渴了!”

女人把眉头微微一蹙道:“总爱拿这些酸东西灌人!应该把那只旅行茶瓶带来才对啊!”“虽有点酸,却不是醋。”男的有意这么说。“你说我爱喝醋吗?”眼波又是一荡漾,并且斜斜的把男子的脸盯着:“你才简直不知好歹哟!”“是的,我晓得这中间的道理,不过我倒要奉劝一言,寡醋喝多了,不卫生的!”

这时,云幕已遮满了,强烈的太阳被迫与大地告了暂别,大概到明天清晨才能互道早安的了。风还是不大不小的吹着,桤树沟边已显出凉飕飕的秋意。

男的吃着岂斯面包,并大块的挟着火腿、鸡肉,又一杯一杯地喝着葡萄酒,感到一种安适的快活。女的哩,吃得比较斯文;大概是顾虑着口红,咬面包和咬卤菜时,老是翘起嘴唇,尽量的使用着那又白又细的牙齿。

男的把脚平伸出去,侧着身向地上一倒,笑道:“你说,这哪能像躲警报,简直是有趣的野餐,可惜没有老金他们参加!”“老金他们顶胆小,一有警报,总是跑得多远。今夜约的会,该不至于放黄罢?”“不会,不会,他们的小汽车跑得快。作兴又到石经寺去了,也不过点把钟就跑回来的。小马说,今夜有要事相商,他怎能不来?爱娜来不来,倒不敢定,设若罗罗家的茶舞不改期的话。”“该不就是为了爱娜的事罢?”女的端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这样思考着说。“却不晓得,恐不是的,小马在电话中说话的口气,没那么严重,只是说有要事商量,叫我不要约别人,他们准七点半来。”“唉!爱娜也是哟!大家耍耍也罢了,为啥那们不谨慎,会弄出把柄来!”“这事能由自己作主吗?”“有啥不能?我就是!”

男的又是哈哈一笑:“别片嘴,设若我”

一阵脚步擦着地面的声响。

女的忙把嘴一努道:“莫胡说!又有人来了!”“第二次警报吗?糟啦!说不定还有夜袭哩!”

却又不大像。走来的并不是城市上的人,而且也只是一个老太婆和一个人穿了一条破破烂烂、蓝土布长脚裤子的男孩子。这孩子,一如乡间众多的穷孩子样:第一,是从吃了粽子起,有时从浴佛以后不久就起了,永远是赤膊光脚,除了腋下和裤子遮着的地方外,全身皮肤是经太阳的紫外光线、红外光线炼得同腊肉皮差不多;在现代人眼里看来,据说,这才是标准的健康色,许多时髦的青年男女,还巴不得把自己的又白又细嫩的四肢,在一天里就晒到这个程度哩。其次,是你从他们的体格和容貌上,差不多是难于估出他们的确实年龄;例如刚走来的这个孩子,在女的眼光里反映出,认为同她亲生的第二个儿子的年龄不相上下,七岁罢咧,然而到后来,据他祖母说起,已十三岁了;就因为尺码长得太差,虽然已有一大把气力,但是推车挑担,总觉吃力;不过,他祖母又欣慰的感叹了一声道:“!也得亏尺码不够,又不像头大手粗成了大人的矮子;几年来拉壮丁,也才躲过了!”其实,照林幺满这样躲过拉壮丁的,倒不少!

当其林老太婆同着她孙子幺满子刚走来时,那男子连忙翻坐起来问道:“又有了警报吗?”

先是呆了一呆,然后林老太婆才停脚说道:“你们还在躲警报么?早解除了。汽车私包车都接连不断的在朝城里跑。我们是回去的。”

女的也忙问道:“你的房子在哪儿?有马桶没有?”“粪桶是有的,太脏了,你们城里太太们用不来。乡坝里头,哪里不是屙屎屙尿的地方!”“光漠漠的,太不方便,难免不着人家看见,我们搞不来。”“那么,我家屋后头有个小粪坑,倒有遮拦,我媳妇孙女都在那里屙,倒没人看得见。”“我同你去!有好远?”女的已站了起来,同时把放在地上的一只精致的大英纹皮手提包拿起。“好远点儿!顺着沟边上坡,转过那丛竹林,不就是了吗?”

所谓竹林,倒看得见,在一个矮坡那面。但在女人眼里估量来,足有城内长长一条街远。抗战以来,最著成绩的,是城市中不惯使脚的女人,对于走路,倒也不在意下,尤其是乡野间,动辄可以把娇嫩的脚底顶起水泡,把漂亮鞋子在沾满尘埃的泥土小路上走动。

女的还用象牙筷从鱼油纸包中,将吃剩下来的卤鸡、火腿、香肠挟了几大箸,塞在大面包心里,递与林幺满,并且很和蔼地说:“娃儿,我请你吃块夹心面包。”或者由于她想起了她那二和尚了。

娃儿很腆腼,不肯来接。一对光闪闪的小眼睛,但又不肯离开那没有听惯名字的东西。

老太婆也和一般的乡下老太婆样,当有人瞅睬了她的孙儿,不管好意歹意,总喜欢。难得开颜的,又黑又瘦,令人一看立即可以数出好多年辛苦的老脸,登时又在两腮上眼角上,更挤出了无数的皱褶;露出一口黄而残缺的牙齿,笑道:“啊哟,咋好哩!没缘没故的,就多谢起来!幺满子,快接了,给太太道谢,是太太的好心。也给老爷道个谢!这一大块,抵两个大锅魁啰!别一个人就吃了,拿回去,跟二姐分!真是,多谢啦,没缘没故的!”

男的接着问;“老太婆,你从场上来吗?听见说今天炸的哪里?”“没听实在。周保长说的,像是藩署街。”“藩署街,那们近吗?真是那里吗?”

女的也愕然道:“小马的房子,不是中了彩了!”

幺满子插嘴道:“奶奶记错了:人家周保长说的是厅署街。还有几个人说是文殊院。”“哦!那差不多!我们揣测来,断不会在城中心的。起了火没有?”“没有,只听见打炸雷样的响。”也是林幺满说的。

女的把手提包打开,看了看:“糟糕!忘记了带纸。你身上有没有?”

男的向裤袋里一摸,只有一份《新新新闻》,是夹江手工纸印的,两面油墨浸透,并且已经折断成几小块。

林老太婆道:“有字的纸,用不得,污秽了圣贤!你不嫌弃,我们家倒有火纸,只是搓纸捻的,粗得点。”

农 人 家

草房后面,乱糟糟的竹林边,就地挖了个很草率的浅坑,斜斜的搭了片竹架,盖的稻草已朽败了;后面倒是一披水盖到地,前面垂的草帘,却零零落落的遮不着什么。坑太浅了,粪蛆连往外面爬,幸而有几只小鸡担任了清除工作,又幸而草帘草盖通气,还不臭。设若不是抗战了几年,大家为了疏散,为了跑警报,使若干年的贫富阶级生活混搅了起来,因而把每个人一成不变的习惯全打破了的话,你乍令一个在城市住惯,而又是小有资产的女人,临到此境,她怎能相信就在城郊不远的乡间,而女人大小便乃有不坐马桶,而所谓特别构造的女厕所?盖如是,说不定大惊之下,早已抻着肚子跑回去了。

但是,这个为了内逼、急于解决问题的女人,已不感到惊异了。并且犹有心情,在整理齐楚,掀开草帘,跨出来时,还细细的将四周看了看:竹林外有几座坟墓,墓侧有七八株枝干弯曲、叶小而浓密的树,再外又是穗实垂垂,满眼黄色的稻田。风景不差,只是乱草败叶,鸡屎猪粪,到处都是。

适才吠过她的一条黑色跛脚老狗,正睡在一堆草灰旁边。大概还是认不得她,又跳起来向她大吠。不过已不像头一次那样耸毛露牙的恶状,而是一面汪汪,一面摇着尾巴。

林老太婆已匆匆的拿着一根竹竿走来,叱道:“瞎眼东西,真在找死啰!才看见的人,就认不得啦!啊!太太,解好了,前头堂屋里洗手。我晓得你们城里人爱干净的,早叫张女儿舀了盆水在那里。”“这坟地也是陆旅长的吗?”“不是,这是头一个主人家的老坟,转了两手,现在是有坟无地了。”“那一片田,都是陆旅长的吗?”“都是的,一直到你看过去,有几根电线桩的地方。”“怕不有百打百亩!”“没有,这一块相连的,不过六十来亩。”“你们做的八亩,这后面也有吗?”“插花着有二亩多点。不是周保长帮忙,在上前年转佃时,不几乎也着曾二兴抢去了?太太,说起来,真伤心啊!当我十八岁过门到他林家来时,他们家事多旺啰!前前后后五六十亩坝田,全是他家佃着的。弟兄几人做不完,还分佃了二十几亩出去。那时主人家也厚道,一亩田扣租下来,照上七斗五的谷。不管年成好歹,每年总要让点租,还不等我们佃客开腔求情。那时,我们住在沟那头林家坡,好大的四合头瓦房!光是牛圈,就比我们现在的堂屋两个大。圈里的肥猪,哪像现在一年只敢养一头,到年下还要出现钱买肉?那时,日子也好过,家里好像见啥都有,一年四季没有使钱的地方。光说主人家春秋二季出来挂坟,人夫轿马塞满一院子,上上下下总有三四桌,还不是鸡鸭鱼肉的待承?却没听见当家的呻唤过一声,总在请主人家多耍两天,到主人家走时,大家总是情情美美的。主人家也大方,哪回出来,不要给我们些东西:桂林轩的桃园粉红头绳,九龙巷的博古辫子,我们用不完,还要分来送人情。唉!说不得啦!以前才是太平时候,哪像现在”

女的很为同情的点点头道:“现在是国难期间,大家都在吃苦。我想,比起来,这几年米粮涨得这们凶,你们做田的总比城里那般做小买卖,靠手艺为生的,总好一丁点儿!”

老太婆用竹竿在地上一顿,并起她那目眶已小,而眼球已带皮蛋色的眼睛,射出一种忿怒的光芒,声音也越发沉重地说道:“你太太到底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城里人儿!你哪晓得乡下做田人这几年的苦啰!别的不说,光说拉兵罢,一年四季,没有两个月安静的。本来说一年只拉一回的,并且说要精壮,要够尺码的汉子。话倒说得好,抽签啦,中了的才去。还有啥子安家费,还有啥子抗属优待费。他个龟杂种说是说,做是做,这两年来,哪一个月不在拉?拉得人仰马翻!真正精壮的,够尺码的,都跑啦,跑到大城池里干别的事情去了,剩下来的,不够做田,要做的,又做不动。就拿我家来说,老公公死了多年,一个大儿,四十好几了,疲癃残疾的一身是病,还不是要下田,要出去跟人家换工?你们哪晓得人越少,工越贵。庄稼成熟了,不收割吗?找不出这个道理;收割哩,就有零工也雇不起:一天五顿,酒肉烟一件不少,算来,除了他的,没有我的。可是我们要缴租啦!现在是一亩田比从前多收二斗五。主人家说,征实啰,积谷啰,公债啰,太重了,若不加起来,他们哪有钱垫?就说向主人家求情,看在人工粪草都贵了,让点。但是给公家上仓的谷子,你却说不脱。并且斗秤上都有手脚,比起缴纳主人家的,一担里有时添到五升,还吵不够!像这样,是不是只好全家人拼命呢?如其我那老三不被拉走,我们咋个这样苦!也不只我们一家人是这样,左右团转的,哪一个不喊天!”

干枯的眼里,实在挤不出泪来,但也够令那女的难过了。

所谓张女儿,就是老太婆的大媳妇,也是将近四十年纪的中年妇人。和一般的乡间妇女一样的,一把晒得枯黄的头发,依然在脑后挽了个纂,别了根镀银簪子。毛蓝布的衣裤,一准是从种棉、弹花、纺纱、织布、染色、裁缝,全出于自己的手工,才有那么厚,那么粗,那么难看。穿印度绸的人们且不要说是去穿着,就只看见那样毛绒的分量,已感到全身肌肤,好似沾染了蠚麻样那种火辣辣的不好受。而且裤管下还是一双裹断了骨的,任凭解放,终不成形的脚,不过也和一般的乡间妇女一样,还是很力扎,走起路来,像两只铁锥在地上樁。正因为脚头沉重,她才走到屋山人字形屋顶的房屋两侧的墙壁,叫屋山,也称房山。——原编者注跟前,后面说话的两个人就听见了。

老太婆头一个回头问道:“是你吗,张女儿?董董董地跑来做啥?”

一脸带笑,可是两腮和眼角的皱纹已同她老人婆的差不多,眼眶子也好像在紧缩了,只是黑黄色的皮肤,到底不似六十以上的人那么枯。两只粗手,一前一后摆着道:“稀脏的地头,为啥不到堂屋里来坐!我默到黑宝不听招呼,把客人咬着了哩。”

那女的旋走,还旋指着问询坟地上那几株好看而不认识的树,是什么树。

张女儿道:“檬子树,一点用处没得,又不结果子,又不成材,光是长叶子占地头,不是主人家坟地上的风水树,我们早斫掉它了。”

十五岁,好像还未成大人的二招子,已同她弟弟把一大块夹心面包分吃了,还彼此在讨论那顶好吃的是不是腊肉。

堂屋里也是乱糟糟的,有一架织布的木机和两具纺车,是从形象上逆想而得的;还有好几件用具,却说不出名字来,不过都盖了一层灰尘,乍看来,好像十年没有经过人手了。一张矮竹凳上,果然放了一只小小的白木盆,大概就是所谓洗脸盆。有大半盆清水!确比沟里的水干净得多,一准是林老太婆曾经夸过口的,他们所特有的土井水。只是盆边上搭的那张洗脸帕,虽不甚黑,却因是土制的毛葛巾,天生的又硬又厚,沾染了汗气,是颇难把它搓去的。

女的强勉跨进堂屋,把手指在清水里淘了淘。实在没有勇气去取那毛葛巾,连忙退到院坝里,把两手向空中使劲摔了几下,差不多半干了;又从腋下夹着的纹皮手提包中,搜出了一张粉红花边细麻纱手巾,揩了揩。

林大娘端了张靠背竹椅出来道:“太太,在这里坐,凉快些,有风。”

女的点点头,坐了下来。一面又在手提包内搜出一只扑粉盒,就着那块小镜,一面用心的照,一面仍旧在问林老太婆:“你们这一带还清静吗?”

老太婆坐在一条窄窄的木板凳上。她媳妇递了只老式的黄铜水烟袋给她。明知道这种东西不是城里太太们所欲接触,于是林大娘连问也不假意问一声,而老太婆遂也连让也不假意让一下。烟丝必不是城内刨烟铺刨的,粗得像干草须,红得像土红染过,是赶场时贩子手上的商品。据说已比战前贵多了,然而以一支三五牌纸烟的价钱,仍然可以买一大包,足够乡下人两三人半月之需了。

老太婆牙齿残缺,又坐在风头上,吹纸捻的工作,几乎全靠了二招子。但二招子也不专心在吹纸捻,她的一双乌黑灵活的眼睛,一颗天真坦白的心,全寄寓在那女宾的全身和其一举一动上面去了。

也得亏几年来城市中一般有钱有产的男男女女,都被日本飞机骚扰得不敢再藏在他们的迷宫和宝塔里,而把他们不容易使人看清楚,和不容易使人懂得的生活,全然暴露在光天化日的田野间之故,尤其是许多更令人稀奇的外省人,也毫无优越感的肯交流到四乡之故,于是一般流行的别致打扮,例如女人之电烫头发,无袖无领的衣衫,乳衬、乳罩、三角裤,以及便于在脚指甲上搽蔻丹的空前绝后的皮条鞋,甚至令人骤睹之下,总会大骇一跳的白边黑玻璃的太阳镜等;还有一种流行的别致动作,例如男的女的搂抱着走,在不甚隐蔽的所在公然亲嘴,有时还要亲响,众目所视地方,毫无顾忌的躺在一块,甚至于不分彼此的跳到水里,嘻哈打笑的游水啦,打水迷子啦,而且男的还不怕触霉头的给女的钻裆,都薄薄穿一件连裆背心,但是什么东西看不见呢?像这种打扮,这种动作,如其在十年前,岂但要被官府悬为厉禁,就是无论何人,只要说一声有伤风化,打死他!则这一对狗男女必会立毙在众忿之下,还得剥光了示众三天,给任何老先生去吐口水,而不准收尸哩。然而现在,逐处都是,看惯了,倒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也没有人再把国弱民贫的责任归之于摩登妇女的不穿裙子,和衣袖太短上去了。

因此对于那城里太太,不但顽固守旧的林老太婆未曾把她看作妖精,即少见多怪的二招子也没有丝毫惊异,她已不像前两年样,一看见女人之光赤两腿,便相信她没穿裤子,而她此刻之专注,只是羡慕这摩登太太穿得好,打扮得妖艳,而人又实在好看。

她的奶奶并不羡慕,一面吹烟锅巴,一面还是那样颇有芒刺地答说:“周围一里地没一家疏散的人户,连小偷都没有,还不是同几十年前一样,有啥不清静?”

女的注意力全被那一块小镜子吸去了,一张粉纸在鼻梁上揩了又揩,放下粉纸,又用右手指头摩挲着额脑眼皮,那样的精细,那样的留心,简直是一位名雕刻师之抚爱他那成功的艺术品,两者的心情,恐也没有多大的分别。“有了警报,你们当然用不着躲了!”无意义的话,自然是未经思考,冲口而出的。

林大娘坐在堂屋门口纺纱凳上,笑道:“还躲么?”

老太婆接着说:“日本飞机也不会炸我们穷人的,我们怕啥?”

女的似乎觉到了这老妇人的语意了,便将镜子粉盒一齐收入提包内,举眼把她三代人望了望,才说道:“敌人的炸弹倒没有眼睛,它只要多多炸死些中国人,管你是有钱的没钱的。你们不晓得我们打的叫国战吗?若果打不赢,全都是亡国奴!那时,都要遭日本人的欺负,哪怕你就穷得没饭吃!”“太太,你说的是大道理话,我们懂的。这几年,随时都有做官的念书的先生小姐们向我们说过多少啰!我们想想,都对,只有一点想不通:那就是城里头那们多的精壮小伙子,为啥不弄去当兵,偏偏要向我们做田的穷人家来拉?人拉走了,没人做田,又为啥硬要我们缴谷米出钱?还有啥子修马路,修飞机场,派工派款,总是朝乡下穷人头上派!向保长甲长们理论,那是说不清的,只一句话:上头要!为啥呢?为的打国战?打国战么?是众人的事呀!为啥城里头有钱的人,兵也不当,钱也不出,工也不派?像我们主人家陆旅长,听说到前线去了两个月,就跑回省来做生意,发了国难财不算,还年年吵着要加我们的租,生怕把我们当佃客的穷人鸩不死川语,凡谓害人或玩弄人使人吃亏,皆曰鸩人。——作者注(此注见《死水微澜》。作者曾说明,“鸩”为“鸩酒”略语,实指毒酒。)

!太太,我也问过那些向我们讲话的先生们。我说,打国战,是不是只算我们穷人的事?你们嘴巴又会说,身体又结实,为啥只劝我们出钱出人?难道你们口口声声喊的国家,只是我们才有份吗?先生们没话说,只拿眼睛恨我。今天你太太也是这番话,真把我搞糊涂了?”

女的本来能说会道,交际场上颇去得的,此刻却只能摆出一脸不悦之色,一任老妇人去发牢骚。“我们原本是做田的穷人,一年苦到头,很难得吃上整半个月的白米干饭。日本人就杀来了,我想也不过像眼面前这样罢了,饭总是吃不饱的,穿哩,凭自己做点穿点,说不定不再打仗,还可以免得拉兵。所以我们大家背地里讲起来,光拿日本人来骇我们,我们偏不怕”

林大娘并不算怎么老实的乡间女人,感到话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了,遂站起来笑道:“老奶奶也是啰!越老话越多!人家太太是好意问你一句,你就这样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长篇,不怕人家笑你吗?”“哦!是啰!你早该提醒我呀!唉,唉!太太,你莫多心呀!我并不是要和你斗嘴只是”

女的也向林大娘微微一笑道:“我倒没关系,我也是女人家,当兵不当兵,都没我的份。钱哩,并不怎么富有,比起你们,算是不愁穿吃罢了。不过,你们老奶奶的嘴,确实唠叨。如今这世道,你能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向人乱说得吗?如其遇合着有关系的,或者气性大的,他倒不管你老,你穷,你是女的。你们住在乡下,耳朵不长,又没有报,却不晓得城里逮过多少人来关起。还不是有女的?罪名哩,不说你是汉奸,就说你是共产党。其实,就为了乱说话!”“是吗?我就是常劝我们的老奶奶说,如今世道不好,少说点话。穷人多啦,吃苦遭灾的不止我们一家。别人都不开腔,光只你一个人叫唤做啥子!以前还不晓得要逮人,既这样,你老人家从此住了口罢!”

老太婆不服气地说:“逮人么?我才不怕哩!坐监坐牢,有吃有穿,我活了六十五岁,享享现成福也好!”

女的同她媳妇都笑了起来。

忽然辽远的传来了一声:“莉华!”

女的连忙站起来道:“我的朋友,啊,我的先生在喊了!”

她还没动步,那条黑宝早已跛着脚,从屋山跟前冲了出去,并且一路狂吠。幺满子不待大人指挥,早已抄起一根竹竿追了去:“黑宝!黑宝!”“你们这狗好凶,多骇人!”“乡坝里头不喂条把狗,是不行的,夜里有个啥响动,全靠它。也是样子骇人,其实并不下口。以前不着人打时,还凶得多。”

女的一面打开皮包在找什么,一面问:“为啥打它?”“就是前年半夜里,县府的人来拉我们三兄弟的时候,它咬人,着一个兵开了一火,就把一只后腿打断了。”

老太婆同二招子也跟着送出来,还是那样客客气气地说着应酬的话:“多坐下子嘛!天气还早!下回再有警报,只管到我们这里来躲,总比那沟边好些!”

女的也敷衍了两句,顺手将一张崭新的,印刷纸张都不甚精美,而票面却标着四百元的法币,递与林大娘道:“打扰了你们。这四百元,权当给你们的水钱,请你莫嫌弃!”“啊,咋使得!四百元要割三斤多猪肉了,一盆冷水,哪值这们多!”

老太婆也说:“太太,使不得,你肯来坐坐,已经赏光了。刚才又给过娃儿的东西,实在不好再多谢啦!”

结果,四百元还是塞在林大娘的满是厚茧的手上,而换得了两颗朴实感谢的心。

女的很为得意的挟着皮包,取着电影明星的步伐,急匆匆走出竹林,在泥路上远远就迎着那男的说:“你喊啥?才一会儿难道我逃跑了?”

男的站住了。把拈在指头上的烟卷,又挨在嘴上。直等她走拢,才道:“你说的才一会儿,你看,快三点了!”

同时把手腕上一只飞行表扬了扬:“你们的脾气,总是牵藤挂刺的,只要有人搭白,话匣子一打开,点把钟就过去了。稀脏龌龊的地方,亏你也能呆下去。要不喊,恐不等到天黑!”“就是三点钟,也还早,你忙些啥?”“我倒不忙,老金他们说的七点半准来,虽不算请客,先打了招呼的,总得预备一下。”“亏你这时候才想起来,要靠你,还预备得及吗?告诉你,走之前,我已跟老邓吩咐过了。”

男的忙又取出一支纸烟递了过来:“到底太太能干!”“哪个是你的太太?趁这时弄清楚,免在人面前扯起来,又说我得罪人。”话虽如此,纸烟仍接了过手,并且脸上也不像怎么认真的神气。“我并没说是我的太太,我没有庞兴国先生的福气。”男的顽皮地笑了笑:“而且,谁又不晓得庞太太就是有名的陈莉华,陈三小姐?”“对啦!既是陈三小姐,”两个人抽着纸烟,向沟边走回来:“就不准太太前太太后的乱称呼!”

男的右手已从背后伸过去将她腰肢搂着,因就凑在耳边轻轻地说:“我还是希望”“没希望的,陈先生!”但是唇角上已挂上了笑容,而清如秋水的眼波也更其溶溶得起了涟漪。

意料中的灾害

一条相当宽的马路,从稻田当中,蜿蜿蜒蜒指向城外的街口。

马路是上半年才培修过。因为全出于征集来的人工之手,材料不能算不够,一锤一锤打碎的鹅卵石,也铺有几寸厚,黄泥浆灌饱后,也还盖有一层三合土。就由于没有很重的压路机器,而滚压路基和路面的,仅靠了那一只二十几人才拖得动的大石磙。这在公路局和一般专门主持建设工作的官员们眼里估量来,也够好几吨重量,似乎其功用已可抵得住一部外国压路机器的了。确乎在刚刚修好的半个月,路面倒也平滑,像城里马路面之刚刚修好后一样,但是不久,也和城里马路同一样的命运,被载重汽车的轮子一碾,便显出了凭眼睛估量也看得出来的凹凸不平。在官员们口中说起来不差什么的,实实并不科学。城里马路为观瞻所系,坏了,尚有人管,尚有泥水工人被雇来,用轻工具偶尔挖一挖,填一填,拍一拍,补一补。城外,在市街以外,不是主持建设的官员们的脚踪所及,虽也派有许多人管,但大家好像忙不过来似的,谁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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