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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6 14:5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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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卫国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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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庄

小高庄试读:

第一部 小高庄

引子

一路被堤坝拘束的汴河,流入湖汊就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好似一群久困围栏的猪羊,四处散去,再往前,那辽阔而丰满的湖水充满着袒胸露乳的性感,耀眼并妩媚。就在这片湖水的边缘上衍生出一个村庄,到过的听说过的都知道它叫小高庄。

小高庄无一户姓高,传说这个庄子的创始人倒是姓高,在朝中有一官半职,也算大户人家,因受一场宫廷斗争牵连,逃亡于此,由于担心朝廷株连九族,就改为他姓,空留一个小高庄的名字,似与常规庄名有悖,也一直默默无闻,自从有了《地道战》,小高庄好像沾了一点光,人们会说,高家庄,实在是高。

小高庄有三大名胜。一是东沟,因沟在庄子东面得名。每年麦收之后,雨水就如期跟着到来,从早到晚不住点,沟河顿时就活跃丰富起来,洪泽湖的鱼虾就逆水而上,鱼虾都有这个习惯,大雨袭来,都不约而同往上水头游去,而且争先恐后,小高庄属于阶段性上游,它们的到来,使这里就成了小高庄人夏季水产供应的集散地。消除了午收的疲倦的人们,也活跃如鱼,在东沟里杂乱排成几排,双手作网,手眼紧随,水里岸上,大呼小叫。就见那一条条大小不等、名字各异的活鱼,从手中甩出,在空中做出优美的急剧屈体空翻。这时候全庄八分之七的人都在这里,岸上的人是啦啦队,水里的人就是运动员,沸腾的人声随鱼的出现变化出各种调门,也与表情同步。对于平淡寂寞的庄人来说,这里无疑是一个狂欢节。八十岁的老太太也会拄着拐棍在泥泞的小路上颤颤巍巍而来。乐极生悲,接下来就愁这些鱼无油盐相佐,无晴天晒干,大部分只好扔掉了。

另一名胜就是东南大荒,离小高庄五六里地,有隐隐白帆在荒地边缘默默掠过。颤抖上升的热气把远处的天地之间布置得如水帘洞,常使孩子凝视——就像李白说的:“遥看瀑布挂前川。”这里再早还有狐狸、獾子、野狗等出没,老鹰常常叼走农民的小猪小羊,特别是小鸡。周边几个庄子都无力开发,这里成了几不管的天然牧场。这时雨水充沛,杂草也如鱼得水,起伏为浪,青蒿团团如涛,正是人忙牛闲的季节。开始人与人争斗,牛与牛角逐,后来渐渐都混熟了,小孩子们也在斗争中寻求团结,在团结中增进了友谊,长大了以后,都成了朋友,无论到七里沟,还是到五里戴,还是汴河、桂台子,都有人留饭。

第三个名胜是北面离小高庄约二里路远的大乱岗,这是死人长期占据的地方。主要接纳三里以外青阳城的亡灵。据说清朝时期就开始埋人于此,如今已初具规模,千万坟茔错综排列,在平原上如群山簇拥,茫茫一片。风俗使然,每一个新添的坟头总要被家人插上柳树枝,赶上季节,不少送葬的柳枝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成林,更增添了其幽深和神秘,遇上黑月头或雾阴天,这里一草一木仿佛都沾了鬼气,你疑猜什么就是什么,形似神似,越想越多,越看越怕,不如赶快逃离,到了家门口还感觉后面有鬼接踵而来,脊背凉气无端袭来。逢年过节时,这里才有点活气,烟火四起,活人念起死人的恩德或怕他们制造麻烦,就来孝敬、许愿,一时成了尊老敬老的传统教育基地。

一条镰刀形的圩沟把小高庄分为三个部分。这里人形成共识,习惯称这三个自然村为沟南、沟东、沟西。三村分别由朱、马、赵三大姓统领。另有几家姓华,直到华国锋当主席时他们才感觉腰杆硬一点,外人问姓什么?答道:华国锋的华!多年来,他们辈分严谨、血缘分明,家族关系一目了然。朱、马、赵三姓虽互相通婚,但仍按可考可查的最初某一人或娶或嫁的辈分作为标准,供后来人参照执行,比上级下文还有用,一直没有出现过自由化倾向。贫困磨难也没有使这里的人变得奸猾,反而更显纯朴本色,如果谁借你一碗或一瓢面,必以同器皿归还,总要比借时的面高出一点,还要在上留下按实的手印,表示没有刻亏人家;要是谁家添了小孩,这家主人一大早就挨家端碗送面条,一家一碗,一趟又一趟,有多少家就送多少家,再穷,脱裤当钱也要送,不能说二话。恪守宁落一庄,不少一家的原则。现在的人还记得当年一个人,因为少散一根烟得罪了土匪而丢了两条命的故事。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血的教训,也是庄上人有史以来的传统成就。有时遇到谁家老人去世,庄上老少就会自发地来为其送葬,不管是亲是远,感情深浅,到这时候了,不陪着死者家人淌一气眼泪,向死人诉说几句,送一程,就会于心不忍,事后见到死者家属总抬不起头似的。

村庄民居都是由竖起的泥土和倒下的麦秸结合而成,一家挨一家,屋山靠屋山。屋脊都一般高,谁也不欺压谁。这是兵荒马乱年代为了一起壮胆而形成的一条龙格局。而家前屋后的树木杂草却都自由地疯长,簇拥、穿插、缠绕,不分你我。路也是因为走的人多了而成了路。都是按几何规则取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求真而又务实。

据说小高庄庄脚下原是洪泽湖的领土,后因黄河夺淮,送来大量泥沙。大湖浅滩淤土深厚,湖水只好退去,腾出这一片湖滩。土地黑而粘,长庄稼郁郁葱葱,长杂草也劲头十足。砍不尽、锄不尽的那小苇、茅草常常喧宾夺主,冒充庄稼,欺负庄稼。翻过的黑色泥土满眼河蚌螺丝的遗体,日久天长由青变白,好似满天星斗、遍地白花。用现代诗人的话说,每片蚌壳上都有一个故事、一个梦。

人少地多的年代,种地也是随心所欲的,熟地都忙不过来,每一块地也都是谁开垦谁拥有,有力气有工具高兴怎么种就怎么种,怎么顺手就怎么种,斜一块,横一块,高地种芝麻,洼地点黄豆。没有沟,也没有埂,不高不洼的地,就一把小秫秫撒出去,权当三十晚上的兔子,也像无娘的孩子,让其好自为之,而小秫秫却真有几分野性,生命力不一般,两场风雨的怂恿,顿时就枝叶茂密,哗哗作响。小秫地里常有野瓜,这瓜虽无人照料却十分甜。庄上有个天生贪吃的小孩,春天割猪草时发现小秫地坟头上几棵野瓜苗后,便秘不传世。待小秫秫红头时,他一人就悄悄钻进小秫地独自享用甜瓜。吃完了瓜,那孩子便撑饱了肚子热昏了头,怎么也走不出这片小秫地。正午时分,天地不应,最后和甜瓜同归于尽,直到秫秫砍倒才发现。兵荒马乱的年头人也不当什么。从此,花庄少了一个贪吃的小孩,又多出了一片荒地,谁也不敢去种那块地了。

夜里的小高庄是恐怖世界。没有月亮还好,反正天地一色,天黑得像没有,落得个眼不见,心不惊。若是遇上月亮长毛的晚上,睁眼望去,仿佛到处都有鬼怪在蠢蠢欲动,你以为是什么就像什么。土改那年,苏北到处传说有一种毛人水怪,口像血盆,爪似钢叉。吃人比吃豆腐还顺当。庄上人听了吓得大白天都不敢出门,眼见满地熟透的庄稼不敢去收。太阳还在傍晚时分便家家关门上锁,还附带抵上几根棍,进家门口的人总要来个加速度冲进去,小孩不敢把腿挂在床边,生怕床底有毛人水怪咬掉一截。像三野猫、懒牛、拽住子几个胆大的劳力就聚在一起。整日一级战备,手握草叉保卫小高庄。小高庄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一代一代地生存下来,谁也没在意时间,不知不觉,终于到了胜安这一代。

第一章 小高庄的历史似乎应该从这里开始

胜安老爹结婚二十多年没有生子,从老爹有气无力、面黄肌瘦来看,乡亲们一致认为责任在他。胜安来到他家一直没有明确的来龙去脉,最可靠的传说他是从小高庄三大名胜之一的大乱岗抢来的。胜安来到小高庄没几天,胜安老爹就息气了。庄上人说,大脚(胜安没见面的大大)是不该有儿子的命啊。可怜的胜安似乎成了一个没有准确出处的典故,只能流传而无据可考。

胜安娘是在北湖割草时发现了胜安的。那天刮的是东南风,割着割着就隐隐约约听到有小孩啊啊的哭声,这种声音对于一直没有孩子又急于有孩子的胜安娘来说,无疑是喜报和春雷,是但丁的神曲,格外令她振奋和敏感。她顿时就站起身,拎着镰刀,顺着哭声找去。就在乱坟岗的边缘上,胜安娘看见几只野狗正一纵一纵朝一团烂棉絮上扑,沮丧又心有忌惮地嚎叫着。胜安娘热血沸腾,大叫一声,挥舞镰刀冲上前去,没等那群野狗反应过来,抢起棉花絮便跑。那群野狗进进退退,睁着红的眼睛,追了两节地,这才哼哼叽叽往回走。可能是因为在吃与不吃、追与不追这个小孩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半路上,几只狗打起了内战,龇牙,撕咬,翻滚,闹成一团。胜安娘这才放慢脚步,趟过东沟,坐在岸上喘息。

这婴孩多半是人家以为没救了,就扔在了大乱岗,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也不值钱。胜安娘从庄后偷偷把胜安抱回家,自己便闭门不出。虽说是五黄六月,她照样头扎毛巾,身穿棉袄,扮起坐月子的模样。庄上人相信美好的欺骗、真诚的谎言,不忍揭穿,只说这孩子命硬,是他老爹的命换来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吃着粗茶淡饭的胜安如鱼得水,如苗施肥,说说讲讲就能满庄满地跑了。他长得像木墩一样的壮实,肉头肉脑,人人见了不是拍一把扭一把,就是双手举在天空晃几下,表示喜爱。教私塾的张瞎子见这孩子憨厚聪明就带在身边念书。胜安娘说,俺家穷,念不起,张瞎子说一年就二斗小麦,不多要。

张瞎子教书不看学生,闭上眼睛教学生跟着念,他摇头晃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孩子们也就摇头晃脑,只知道“时习之”等同拾鞋子,书本上没有几个字能带回家。张瞎子就打戒板、罚跪。胜安娘看胜安小手肿得像小馒头一样,流着泪,咒张瞎子不得好死,没撑半年工夫,胜安就不念了。

民国三十八年,小高庄过过一次队伍,说是小蛮兵,个子不高,爬山打仗很厉害。这队伍上有个司令看中了胜安,要带他去当勤务兵。说有吃有喝有钱花,回家还没人敢欺负。胜安娘闻知像要她命一样,顿时就呼天喊地,在地上翻滚。司令知是娘们过日子不容易,胜安也还小,就没认真,胜安留下了不少遗憾。

青阳解放后,就再也没打过仗。老百姓都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可想当兵的人还是不少。这好比吃得过饱的人,还会想到饥饿的好处。其实还远不止这些。人并不是都习惯那种平淡寡昧的生活。也许因为出生的遭遇和这个孤儿寡母家庭的影响,胜安的骨子里就总有出去闯一闯的冲动,混个人样出来,也好回到小高庄风光风光。他听说马台子的马小五现在已安家在南京,出门都坐小汽车,激动得不知把自己放在哪块,在他想象中南京和南天门就是邻居,那都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胜安娘土改时是积极分子,思想也进步,可胜安每一年报名当兵,她就眼睛整天是红红的。一听人说,像胜安这样五短三粗正是扛机枪、扛大炮的材料呢,胜安娘嘴上不说,心里就骂人,说你龟孙当炮子子才正好呢。

每年冬季,胜安去县里体检,胜安娘就提前在圩沟迟鱼,这时的鱼是买来的,精贵的很,不是夏天发水时那么唾手可得。胜安娘一条鱼要迟上个把钟头,这鱼都是她起早到南河底鱼猫子那里买的。小高庄买鱼的人家必有大事喜事,可她一边迟鱼一边流泪,跟身边来淘菜洗衣的人唠叨起来,“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了,丢下我这一个孤鬼……”身旁的人就说,瞧我二娘你说的,赶明儿胜安当了大官,小包车开到门口接你去住高楼,点电灯,吃大米洋面,糕果蜜食呢。胜安娘就叹气,可脸色就好看多了,陡增几分神采,这时那鱼已被她洗得嫩白光亮,瘦了一半。

胜安去县里体检三天,胜安娘就在家关门大哭三天,仿佛这三天胜安已从一个农民走向战场,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胜安后来没当上兵,胜安娘说,当不上就当不上,当民兵也一样呢,你没听老蛮子说,农村也正需要青年人呢。娘的这句话使胜安想起了在县城看到的情景。

那天,胜安体检的号头在前,比别人提前出来,心里不安,不知验上没验上,就出了党校大门,到牛市街去转转,散散心,自打大地主许石江的宅院改成文化馆,这里比任何一条街都热闹。那时的小凤英才小学五年级,已经是这里拉魂腔的明星,文化馆一半是因为她才办的。来这里的人都是能人,能写会画,能歌善舞,每天总要吸引很多人。胜安才来到门口就已经被那激动人心的演说镇住了。文化馆门口有一个土台子,上面站着一个扎着腰带的小姑娘,把嘴对着洋铁卷成的喇叭筒向过往行人传送惊天动地的消息,她踮起脚,伸出脖子,话筒朝上,似乎想让天上的神仙都知道,什么广西环江亩产稻谷已有十三万公斤,柴达木赛什克农场一队小麦亩产八千多斤,就连豫东沙区郸城宣路乡小麦亩产也达三四千斤。还有什么一个地方的麦穗上小孩都能在上面跑……胜安听得直咽唾沫,求爱般的眼睛盯着那小姑娘,她的话仿佛比“我爱你”更富有感染力,而小姑娘眼向前方,似乎只是凝视或展望美好的前景。

一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后,小姑娘便开始发报纸,这报纸是县里办的,别看那纸色灰土,印得也白一片黑一片,但那上面的话让人眼花缭乱,万紫千红似的。

胜安接过两张报纸,上面的字熟悉的面孔没有几个,但他可以感觉出那报纸的温度和重量,那排排铅字仿佛是整装待命的千军万马向他涌来,带他去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胜安一路疾走,忘了当兵的结果,时不时还朝天上跳几下,走着走着觉得鞋子不跟脚,干脆就腿一甩把它扔在了路边,辽阔的土地真是一双宽松的大鞋,舒服极了。娘见他赤脚回来就说,这么大人了,怎么连鞋也穿不住啊?胜安说,妈,快要共产主义了,一双鞋算什么,到那时一天一双都有的是。娘说,再快也得二三年,可脸面头你不就这一双鞋吗。胜安没有跟娘再理论下去,出门去沟东找德志读报纸听。

德志快十七了,小学还没有读完,只因他十二岁才上学。似乎为了打好基础,一连蹲了三个一年级,这不怪他。学校离小高庄七八里,靠近县城的西边上的孙河庄,中间还要从烈士陵园边上穿过,小孩子不懂事,害怕烈士墓和那片幽深的松树林,就常常逃学,遇上农忙,家里还拿他当个人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绩当然也就像下坡爬驴,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一堂音乐课,老师教了个休止符,他没来,待到又一堂音乐课却让他碰上了,老师提问这是什么,他随口又认真地把休止符说成句号,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引得满堂哄笑,老师也为保持自己严肃的面孔,转脸对着黑板笑。笑声使德志无地自容。德志个头偏大,小同学就常纠集七八个向他挑衅,显示集体的力量,女同学见到他呢,总要逃避似地快走几步,德志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对学校没有什么留恋之处了,可德志回到小高庄就受到人们的另眼看待。

胜安支起耳朵听德志读报纸,那报纸印得模糊不清,加上德志水平有限,好比一根本来就接触不良的电线又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他把那文章读得磕磕绊绊,犹如一个醉汉在黑月头下的荒地里行走。而这种读法正符合他面前听众的层次,每一个字都像陨石落地一样打在胜安心窝上。那报纸上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快乐的子弹击中人们最需要的地方。“同志们,我们都是来自各条战线的好汉,我们要发挥敢说敢为的共产主义风格,拿出措施,跳上擂台,大显身手。看谁能实现亩产八百斤,看谁敢夺千斤的冠军,看谁敢扛万斤红旗,看谁第一个上北京……”

胜安从德志家喝完酒回来,头脑更像加了发酵粉,身上也热烘烘的。到家门口脚踢到树根,才知自己还赤着脚呢。门没有关,屋里黑洞洞的,胜安摸到锅洞里的洋火,点上灯,四下看看,见娘不在,便觉跷蹊。娘向来不欢遛门,也不欢和人谈闲的。过一会胜安就倒在秫秸结成的床上,望着屋顶一根根被烟熏黑的秫秸,一条条垂下的秫叶,墙壁上是可以任意想像的各种图案,心里就有点发酸。马上就要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真要一下离开这草房子真还有点舍不得呢。正当一座座楼房在他脑海刚刚展现雏形时,胜安娘跌跌撞撞进门了,手里拎着一双鞋,正是胜安在庄北扔掉的。娘根据胜安扔鞋的方位,硬是用手摸脚试找到了,娘把鞋底对鞋底摔了几下,泥就一块一块往下掉,掉完了便把鞋放到胜安的床前,自己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咕喝下就去睡了。胜安又心疼娘又怨娘,哼一声也没说话。

老蛮子终于从公社开会学习回来了,头发直竖,黑豆一样的眼里流淌出喜悦兴奋的光波,这天虽说是太阳长毛,天色病歪歪的,可到处都给人一种热烘烘的感觉。

老蛮子不是本地人,有的说是安徽金寨的,有的说是湖南湘潭的。他自小离家,一杆枪扛了十几年,跟林彪在东北吃过高粱米,也在海南岛啃过甘蔗,光棍一人,只落得个九腔十八调,他总把“同志们”讲成 “兔子们”,把 “几天”说成 “几日”。庄上人听了就笑。老蛮子在部队当过几天卫生员,知道一般小病的诊治。有个姑娘头痛请他看看,他当着人面连连叹道:早来一日就好,早来一日就好,旁边人掩口而笑,直羞得那姑娘当场就哭了。老蛮子不知自己的话触犯姑娘最敏感的部位,还以为她头痛得受不了呢。

老蛮子长得像列宁,个头小,精神足,在他人面前习惯把脖子和身子往上送,显然这是对自己的身高有点不满。因为小高庄名不符实,不出才高八斗、高人一等、高瞻远瞩的能人,找不到大队书记人选,公社就派老蛮子来担此重任。老蛮子常说老子以前如何如何了得,知情人说这一点不假,老蛮子要不是小头作怪,怕不至于这点官了,就凭老资格最起码也是团长朝上。

开会,对于庄上人来说也是一种娱乐,单就老蛮子那一手叉腰、上手在空中来回划半圆的姿势小高庄人还没看过呢。只听惯本庄人讲话的小高庄人,对老蛮子讲话十句听懂句把已属不易,更多的人只是图看他的表情。只有整天跟随他左右的几个大小队干部连估带猜基本能八九不离十。

老蛮子要每一个村都成立宣传队。一夜之工,沟东沟西沟南,就好似众猫闹春,嗷嗷响彻云霄。歌词里充满了这也好、那也好的赞美。会唱的就如留声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会唱的就跟上顺,也没有少使劲,不会顺的就跟上哼,也没有多偷懒;最笨的,只有跟上对口型,倒也累得脸红脖子粗,头上直冒热气,等声音都停下来,天也亮了。紧接着又要扎彩门。所谓彩门就是在路口用木棒搭成门框,沿着门框左右和上面横粱再扎上松技柏叶,没有鲜花就用红纸簇几朵缀在上面。其象征什么、标志什么连老蛮子也说不清。可能是欢迎上级领导的一种接待规格,也可能有凯旋门的寓意。反正说不清,叫扎就扎,直美得小孩从彩门里钻来钻去,老蛮子过来警告不要碰掉松枝,小孩子们便似一群被惊的麻雀呼地一下都飞走了。

美好的前程,远大的理想,诱人的未来一下子都化为阳光、空气和粮食,迅速在小高庄人的五脏六腑里产生巨大能量。现在的小高庄已不分昼夜,根本不把太阳月亮放在眼里。灯下开会,灯下演戏,扭秧歌。胜安娘平日里在人面前难讲一句话,更不要说唱了,现在她也能对着乡亲们唱人民公社就是好啊就是好,唱到就是好时还连连重击三掌表示——就是好!

老蛮子带着民兵营长朱秃子和青年书记马小鬼挨户检查,看人民群众是否充分发动起来。剃头匠老聋子,打炸雷只当蚊子叫,也被老蛮子叫朱秃子把他拖起来参加大会,老聋子指着双耳直摇头。朱秃子说,你眼呢?也不能看?说完指指眼,老聋子便直点头。

这几天总是开会,大会套小会,一会接一会,呼口号,表决心,小高庄一下到处都是人。往天钻屋里多,钻被窝多,而现在屋里仿佛竟不是人们的栖身之地了。

今天一大早,阳光嫩红,太阳犹如一个超然出世的少女,美丽而丰满,与同来的公社宣传干事毛刀鱼形成了风格迥异的两个流派。毛刀鱼细而长,大风一吹就要弯成半圆似的,穿着衣服都可以看清有几根肋骨。今天他来代表公社党委宣读三年奋斗目标,因此,就硬做成了顶天立地的样子。像是怕韭菜叶宽的嘴唇力气不够用,就把全脸和脖子上的肌肉都往那里增援,还不时撇几句普通话(小高庄谓之洋话)。老百姓常说当地人学洋话有点麻头皮子,可毛刀鱼讲起来就顺耳。他读一句抬一下头,又低下头再抬头读一句,很像鸭子抢东西吃。毛刀鱼读的文件都是顺口溜,老蛮子把这顺口溜一律提拔为诗。“大搞小江南,队队赛苏杭,工业赶上无锡市,副业突破常熟关,三麦单产超扬中,玉米海门共比多,水稻赛过句容县,油菜超过兴化城,大豆省里把擂摆,黄麻全国夺冠军。”也许是因为劲用过了,毛刀鱼脖子上像勒了一根绳,发音困难了,就停下来喝了几口水,似乎绳子还勒在脖子上。尽管有不少地名小高庄人连听都没听过,可毛刀鱼讲到一个地方,他们就和小高庄对照一下,他们也就像喝了一盅酒,没等他念完,仿佛已经醉了一大片。

任凭毛刀鱼如何干咳,嗓子一如关了电门,老蛮子急中生智,一招手把德志招了过来。德志还以为老蛮子让他端茶倒水搬凳子乘机走上前台,已经顿觉光彩,待老蛮子递过毛刃鱼手中的纸让他接着往下读,自知又顿时提了两级,就觉得没有地方放手脚了。这是县委书记带头写的一首诗,本该由毛刀鱼亲自读才显重视,可现在毛刀鱼只能在一旁配动作,演双簧,还不时地捏喉头。

县委书记姓李,很可能是李白的后代,典型的李家诗风——“人人进入新乐园,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都有水果吃,各样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这新乐园就是代表人民公社,小高庄人好像一下子都懂得了修辞手法。德志读着读着就进入了角色,学着毛刀鱼把头全力向前伸,仿佛大雁飞行,让最后一排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听的人脸上都像一池春水荡漾,个个似乎就要融化一样。人头晃动,一片成熟的黑高粱。毛刀鱼又忍不住走上台前,竭尽全力说了一句:这首诗毛主席都看到啦!只听下面噢的一声,似乎要把天给顶翻了。如同千万球迷为自己喜爱的明星踢进致胜的一球而欢呼。顿时就有人举起拳头呼口号,跟着而来的那浑厚又高亢的共鸣足以使专业合唱团体哑口无言。五和尚举拳过猛岔了气,还一手捂着肋骨拼命喊。牛套子媳妇怀中的孩子被吓哭了,周围一片鄙视的眼光,她赶紧一手捂孩子嘴,一手腾出来与口号同步配合。

老蛮子在台子上来去走了两趟,面对已经开锅一样的人们,翘起脚后跟,用双手做个下压的姿势,会场马上安静下来。老蛮子依然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划弧。老蛮子指示又号召,他要小高庄人个个要会写诗,人人要会唱歌,要扛红旗,放卫星,夺冠军。密集的人头宛如一朵朵黑色的向日葵,老蛮子的手就是那升来升去的太阳。

散会以后,老蛮子、毛刀鱼在大队部里喝茶。朱秃子一颠一颠跑进来,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拉过老蛮子,递给他一张纸条说,我也写了一首诗呢,老蛮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早被眼疾手快的毛刀鱼接过来,脱口而念:“一万斤指标,二万斤措施,三万斤决心,四万斤干劲。”毛刀鱼嗯嗯说,还排比句呢。老蛮子顿时刮目相看朱秃子,德志瞥一眼一转头说,青阳街墙处写着这个呢。朱秃子脸朝老蛮子,脚从相反方向直踹得德志蹲下全力揉脚脖子。

胜安听说朱秃子能写诗了,也很着急。娘俩过日子长大的他,在贫困中享受着宠爱,在孤独中尽得温暖,形成了他既温厚又固执、既爱冲动又有十分沉默的性格,虽说朱秃子比他大近十岁,有时却让人觉得朱秃子还是麦苗,胜安已像麦穗了。

傍晚时分,胜安见老蛮子一人在队部刮胡子,就把他的一首诗送给老蛮子审阅。老蛮子也不客气,总编一样地读了起来,其实有不少字挡路,老蛮子自然会嗯嗯一两声跨过去。“总路线放光芒,城乡忙着建工厂,技术文化闹革命,劳动人民建天堂,祖国建设赛火箭,超英不用十五年。”老蛮子读罢连连点头,又总编似地说,超英哪要十五年,改成三五年。胜安忙说好,好!其实胜安也算抄来的。他是听德志读报时零碎记下来的,有的字先去问德志怎么写,自己再回来添上。老蛮子说多写多写,我是最爱才的。

朱秃子听说胜安诗写得比他好,心里就不透索,他老觉得胜安这东西对自己是个威胁,说不准哪一天民兵营长被他讹去。朱秃子就决心在老蛮子面前多露几手,一个槽上怎能拴两个叫驴呢。

这天下午,朱秃子、马小鬼、老蛮子送毛刀鱼回公社,毛刀鱼剔着牙还不忘工作上事情,张着大嘴,哇哇如狗疼叫,把话讲得黄腔掉板,并没有使随行人员多么重视。刚出村口,就见朱秃子疯一样地跑起来。开始,马小鬼还以为他发现兔子、坏人什么的,抬眼望去前面没有什么可追击的目标,几个人眼都直直发愣。老蛮子耐不住性子刚想喊,差不多将近二节地,朱秃子停下来,双手就往腰下掏。腰弓着像日本武士在听上司的训话,待几个人走到跟前,麦地里冒着热气,一片泡沫还在一眨一眨地破灭。“瞧你,一泡尿跑了这么远。”“老支书,憋死我也要把它尿到大田里,可以长几棵好小麦呢。”“好,集体主义的思想,我要上报,题目就是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阳的光辉,嗯——不,不。”毛刀鱼知道这不是一滴水,呻吟一声否定了这个题目,就再没有想出好题目。朱秃子望着毛刀鱼的嘴,希望他能君子一言,可毛刀鱼却遇到空前的语言赤字,就用沉默来掩饰。

送走了毛刀鱼,就在回来的路上,仿佛是朱秃子与胜安共同策划的一个活动。就在朱秃子完成飞奔送尿到大田的壮举的一会工夫,胜安就捧起一泡牛粪往大田地里扔。胜安并没有表现出给谁看的意思,似乎觉得这如同拿着小麦饼往嘴里送一样自然。朱秃子有意指东北方向的大埂要老蛮子看,转移老蛮子视线,来个舍近求远,可老蛮子已与胜安搭上话茬了,朱秃子鼻子就刺通刺通不服气。正好毛刀鱼临走时安排除四害,要选个青年突击队长。老蛮子就势就让胜安担当。朱秃子本来还想争取兼任,一听那“突击队”与自己的头有点忌讳,也就没有开口。

胜安和小高庄的男女老少都无比热爱眼下的日子。一天一个花样,一天一个新鲜。昨天,宣传队的“就是好”还没好完,今天胜安又扛起“除四害”的大旗宣誓就职了。马小鬼、朱秃子都在这个队里,当然他们仍属领导阶层。胜安的这个队长既不在册,也不在编,只在老蛮子的嘴里,纯属荣誉称号。说是队长只是除四害追麻雀的带头入,大事情还得马小鬼、朱秃子他们说了算。

正说在小高庄人愁得劲没处使时,上级下达了消灭一万只麻雀八千只老鼠的任务。老蛮子照例又是开会。这次他按部队的建制,建立鸟枪队,按作战、后勤部署兵力,并派专人封锁水源,这是他在攻打锦州时学的经验。什么东西离开水都活不了。老蛮子还告诉小高庄那所刚办的、只有二个老师十七个学生的初小校长,暑假后报名,不收学费了,每个孩子交二十只麻雀十五个老鼠就行了。

老蛮子怕活人不够用,还命令各村连夜扎了几千个稻草人插在湖里惊扰麻雀。各家各户拿盆拿盆,拿锅铲拿锅铲,总之只要能敲出声音的就都拿出来敲。只敲得天上地下到处都是响声,空气仿佛都稀薄了许多。开始,面对这样的场面,麻雀只把自己当作幸运观众,可后来它们越来越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起飞和落脚已不能由自己决定,到处是追赶的人们,枪声此起彼伏,枪响过后,麻雀便如落叶纷纷。到后来,麻雀连累带饿不用抢打也直往地上栽。朱秃子拣了一大包麻雀来向老蛮子报功,说都是他枪打下来的。正得意中,一只麻雀从空中落下,死在他的头上。老蛮子眯眼笑说,瞧!又打下一只。朱秃子一掌把麻雀从头上抹下来说,要不是我手快,说不定又飞了呢。谁都知道这是一只累死的麻雀。

在小高庄的领空,最后一只麻雀是胜安追下来的,高高在上的麻雀被地上这个五短三粗的人穷追不舍,最终累炸了肺,一头栽了下来,和胜安一同跌倒在地上,嘴里都吐着血沫。至此,围剿麻雀大战以人民的胜利、麻雀的失败而告结束。

成堆的麻雀、老鼠都发臭了,连小高庄人都嫌臭不可闻了,可老蛮子却像蜜蜂对花朵一样,对这堆死尸流连忘返。有人说南方蛮子都喜欢吃这些东西呢。也有人提议给埋掉,老蛮子手一摆就否定了,原来是等毛刀鱼来验收。

毛刀鱼身轻体健,说来就来,他并不像老蛮子围着死老鼠转来转去像与遗体告别一样。只是站在上风头,用食指朝那堆老鼠、麻雀左边一竖、右边一横就算出了老鼠一万三千只、麻雀三万一千五百只,老蛮子特别迷信毛刀鱼的神算,并对毛刀鱼的计算结果深信不疑。后来,这堆死尸数字又原封不动增加了不少。小高庄为此被选出四人去县里参加群英会。

参加群英会的人基本上大小是个官,除非是你的突出表现被上一级领导当面表扬过,当场指定,要么除非名额超过了当官的数字,老百姓才能摊到几个。别看就这个会,在官场上谁去谁不去也是一门不浅的学问。不出所料,小高庄参加群英会的还是老蛮子、马小鬼和朱秃子,外加一个胜安。光棍滑大友子追麻雀裤子都跑掉了也没有摊上。

大会在县城一个叫司令台的地方开的。巍峨的司令台,左右两边连身后是墙,面对观众一面无墙,上边是宽大的平顶,缩小了看像一个神龛,可原样看去威武得像南天门。里面排了两排桌子,桌子上摆的是花单被,只能看到领导的头,看不到领导的脚。阳光也似乎有点媚态,主席台上比别处就特别耀眼。主席台很高,一般人站起来,头顶只能与台上人的脚平行。台上无闲人敢上去。只有刚刚红起来的拉魂腔新秀小凤英可以随便上下。她一来,便对这个首长耳语几句,这首长就连连点头,又对那个领导歪头撒个娇,那个领导脸上笑容就久久不能消失。一向见驴爬笆障都不笑的白县长,只要小凤英一来,马上就没有了眼珠,只露出两排牙,貌似长者拍着小风英的肩膀,内心却和小凤英一样年轻。台下的人有的看过小风英演的戏,就自豪地告诉那些没有眼福的人,还炫耀为她搬过箱子、拎过包呢。美到极致的人就有威严,特别是那些爱美又自卑的人连正眼都不敢对着她呢。朱秃子听说那个上来下去的就是小凤英,就奋不顾身伸头看去,秃头在阳光下闪亮,同样引来了明星效应。朱秃子见四下人都愉快地朝他看,脸一红就老实坐下了。

鸣炮奏乐之后,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接着就是代表发言,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高强,好像钱塘江的大潮。草沟公社代表是这样介绍经验的:“不怕你苍蝇有翅膀,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它打下来,不怕你蝇卵藏得深,挖地三尺也要斩草除根,填平污水塘,蚊子生儿养女没地方,老鼠洞纵横交错难分辨,难不倒父老乡亲火眼金睛,挖遍所有老鼠洞,不见老鼠不死心。”那人刚讲完,县委书记就接过他手中的纸,带有启发性地鼓起掌来,下面顿时就暴雨雷鸣般地回应,县委书记把双手往下压压,就雨过天晴一般地宁静了。胜安顿悟,老蛮子原来是学县委书记这个手势呢。老蛮子半蹲半跪,左脚不停点地,不住地说,还是人家,能干也能讲,毛刀鱼比人家还是嫩不少。想到这,老蛮子便四处寻找毛刀鱼的伟大身影,可人多,万人大会,人海浩渺,一个毛刀鱼就不那么显眼了,也不知游哪去了。

代表分别讲完,县委书记开始总结,先是一番慷慨陈词的表扬,后又是一番诗情画意的鼓励。表扬中还提到了小高庄老鼠麻雀堆成山。老蛮子一听,顿时就像山大王一样的快活,心里就想到这该是毛刀鱼的功劳。尽管书记只提到小高庄两三句也就足够老蛮子年轻十岁。朱秃子环视四周,就自言自语又不像自言自语地说:瞧,县委书记都知道我们小高庄了。周围没有反应,又重复一句。马小鬼就说,就你狗日话多,听书记往下讲。

书记话刚讲完,一个公安局的小头目蹿上台,脸色通红,神情严峻,一下把下面程序打乱,把会场上下的人都吓了一跳。一般开这样的会,公安局人是不来的,只有公审大会他们才唱主角,一些心里有鬼的人对此情景总有点忌讳。只见这位不速之客,扶正了话筒,举起拳头就宣誓:我们公安人员一致要求下放到农业第一线,为高举三面红旗作贡献!县委书记听了哭笑不得,心里直骂这个东西没有政治头脑,把阶级斗争全忘了。面对这样高涨的积极性,县委书记也是满心喜欢,只对他说,我们再研究研究。那人却站在书记面前不走也不说话,似乎不得到批准就不走。书记只好宣布散会,那个公安便把决心书交给了县委书记,他似乎还怕书记理解不了纸上的意思,又指指点点,书记就一折再折把那纸装进了口袋。

城里人散会都回家,乡下的代表都住在党校,睡大通铺。老蛮子说,党校里饭也吃不饱,饭碗一撂就饿,今天我带你们去下东风饭馆,喝杂烩汤,话没落音,朱秃子已经蹿出门外,其反应程度简直就是超音速。

东风饭店在县城似乎与县政府齐名,一般人能到这里喝碗汤是可以评为本家甚至本庄当年的十大新闻之一。这里的厨师叫黄胖子,以全身冒油的事实现身说法证明他的手艺。他可以与县长书记称兄道弟,不少严肃又好摆架子的官员,见了黄胖子都变得平易近人。因此,黄胖子平时讲话就比一般人声音高。老蛮子找个地方坐下来,黄胖子就过来毫无表情地问吃什么,没等老蛮子开口,一群女中学生手拿铁皮话筒和报纸挤了进来,像花木兰、穆桂英一般,分开黄胖子与老蛮子问:你是哪个单位的,现在县里高炉上正缺人呢,你们倒清闲,没有事赶快到老庄子、恶水庙、三里庄炼钢炉上抬矿石,县长书记都在抬呢,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身经百战的老蛮子也被这阵势吓懵了。开始,朱秃子还想炫耀一下说我们是来自县委书记提到的那个小高庄,一听几个中学生这一讲,差点把舌头咽下去。一人抓一个馒头就走,黄胖子也没要钱,沉重地摇摇头,脖子上肉就左右游动。

朱秃子出门就埋怨老蛮子,早知还不如老老实实就在党校吃。这好了,大姐不出门,二姐也耽误了。老蛮子说,巧得很,今天能和书记县长在一起抬矿石呢。在朱秃子心里,杂烩汤才是至高无上呢,级别比县长书记高多了。

胜安回到家中,找一块平整没有裂缝的墙壁把奖状端端正正贴好。对娘说,这是县里发的奖状,瞧这团赤彤彤的是县委大印,千万不能拿去剪鞋样子什么的。胜安娘用手摸摸说,这纸要剪鞋样还真硬实呢。吓得胜安连忙把娘的手拿过来,娘说,不就是一张小花纸么,胜安说,听老蛮子说这今后有用呢。娘说,我看这不能当饭吃。胜安不再跟娘讨论下去。从县里回来,觉得一时离开老蛮子和大队部心里就空荡荡的。胜安又看了下奖状,便到老蛮子那里去了。

成功和荣誉使老蛮子更加生气勃勃,快乐的神经像春天里阳光露水下的花朵,生动不安。而快乐这东西是有阶段性的,快乐到了极点,如果没有新的快乐来结伴来应和来提高,快乐就没有了根,如同饮酒时兴奋、酒后萎靡一样,这时就不可能再用酒来激发快乐,要什么呢?老蛮子想起了在打张家口时的那个女人。

老蛮子近四十的人,有婚史却没实际内容,十五岁那年,他还二流子似的整天和几个大孩在一起鬼混。父母一合计就给老蛮子找媒说亲成家,老蛮子本来玩心未退,稚气尚存,见那女的时睁一眼、闭一眼,始终保持瞄的样式,上嘴唇又翻到鼻尖上。无论老蛮子父母如何威逼利诱,老蛮子坚决不从。恰巧当时到处有革命工作,正是用人之际,从此老蛮子被迫走上了革命道路。这次失败的婚姻对老蛮子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但对他也是一次启蒙,知道人大了需要男女同居之道理。解放张家口时,老蛮子从国军的刺刀下救出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老蛮子安排卫生员为她疗伤,又让炊事员为她做了病号饭,时常去看望。开始,团里表彰老蛮子英勇冒险救人。后来那女人见老蛮子武能救人,文能疼人,就对老蛮子有了好感。那是部队开拔的头一天夜里,那女人听说部队要走,心里很不好受,可又拿不出什么感谢这位救命恩人。抚今追昔,若不是老蛮子,恐怕自己早成了刀下鬼,即使不成刀下鬼,也是被那一伙糟蹋不成人样了。那女人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人。于是就想到了发挥自身优势,让老蛮子享受一番也算还了人情。后来听老蛮子说,边还没有沾上就被通讯员发现了。那时人讲真理,不讲情面。通讯员就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认为事态严重又报告了教导员,直到了政委那里。枪林弹雨、生死关头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念他有功就给老蛮子一个降职处分。时间过得很快,老蛮子对枪声都早已生疏了,那个处分也同样随着硝烟早已散去。老蛮子还是老蛮子,到哪儿工作都出色,荣誉总像他的影子一样地伴随他。

荣誉是个好东西,但它像阳光,虽然明亮却也留下阴暗,而阳光过于耀眼,不少人又都自觉不自觉地从阳光下刻意去追求阴暗的东西。老蛮子白天被荣誉浸染得全身发光,被照得眩目,到了夜里荣誉就发挥不了作用,这时满脑子就都是张家口的那个女人。任何健全的男人无不喜欢自己看中的人能像及时雨、雪中炭一样恰到好处。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这是男人通病,无可厚非。可张家口只能在地图上看看,太遥远了,眼下连导弹还打不到呢。老蛮子夜夜就作那些不可告人的梦,醒来则没有快感,但天一亮,太阳一出,老蛮子便圣人一般,马上就厌恶自己的梦里行为。今早,他忽然想到要派人去学炼钢,便触电般地跃起,从张家口眨眼间回到小高庄。

马小鬼这个人个头小,人机灵,平时不温不火,笑多话少,人都说他是半条命,可脑子好用,老年人都说这孩子好脾气又老实。可他一遇到好处也就沉不住气了,因为想去学炼钢,差点跟自己的表侄儿朱秃子打起来。

马小鬼说,学炼钢的要有文化,办事稳当的人去才行。朱秃子不愣,一听这是在讲他。平常马小鬼总以长辈身份讲朱秃子办事不牢,只是省略了前半句“嘴上无毛”。

朱秃子也不是省油灯,就说有文化又不能治好半条命,这炼钢不是阴死阳活人能干的。那可是说摔就掼的活。马小鬼一听朱秃子话里有话就说,我们花庄人都死了吗?连一个全面人(没有残缺的)也找不到?朱秃子马上就说,连锨柄高还没有呢。去那里人家还以为是小孩子去玩的呢。两人你来我往,老蛮子以为他们研究探讨什么事情,一点头绪也没有听出来,直到最后,马小鬼急斗了,骂了起来,话也说得明明白白,老蛮子才知道俩人原来都在争着自己的事情。气得把两眉毛往上一提,把眼珠全盘推出,手一挥:像什么话?都别争了!让胜安去。

马小鬼与朱秃子很快言和,出了门也不再争吵,开始互相埋怨。朱秃子说,一操两家干,这才叫大姐没出门,二姐也给耽误了呢。马小鬼说,你个秃日的什么事都会瞎操心,你要是不争,老蛮子肯定让我去,要是我学会了,亲向亲,邻向邻,我还不教你?朱秃子说,表叔哎,我只想到油炒干饭呢,哪知让胜安这狗日的拾个巧。马小鬼说,还不是你个孬种帮的忙?胜安还要承你情呢。朱秃子不再言语,直用手匆匆抓脸。

听说胜安要去学炼钢,全小高庄仿佛发生了英国的工业革命。小高庄人这辈子看到的最多是火叉在草锅里烧得通红。虽说这与炼钢还有点牵连,但一提到“钢”,花庄人就觉得十分遥远。在金属中最受他们崇拜的不是金子,而是钢,一般刀也只在刀口上夹一点钢。黄金算什么,不能打镰刀,不能做锄头,不能当饭吃。只有钢,小高庄人盼望有了它,刀不卷刃,锄不倒口,叉不弯钩,轻快又出活啊。这一切梦想就要由胜安去实现了。

胜安娘说,胜安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拿些碎铜烂铁给火里烧呢,以此来证明胜安对炼钢的爱好是源远流长,确信炼钢非他莫属,不可替代。仿佛如果她是历史学家就完全可以考证出胜安是炼钢世家,是老君传人。说完就流着幸福的泪。欣慰之余,只遗憾丈夫大脚没看到这一天,想到这又流下辛酸的泪水。整日胜安娘的心情就像月亮穿行在碎乱的云朵里,时明时暗。

四寡妇捷足先登给胜安说亲,说这女孩四大白胖,面捏的一样,是个生小子的胚子呢。这个还没有说完,小脚又来了,说那姑娘针线茶饭样样会,家里湖里都在行。胜安娘就动心,一打听说是富农,成分高了一点,就不敢再提了。娘问胜安,你看中哪一个了?胜安说,炼钢是头等事大呢,娘就不再唠叨,心里话钢都能炼了,还愁找不到人吗。

胜安在县城既没有享到什么清福,也没学到什么尖端技术,真是白白让朱秃子和马小鬼争得脸红脖子粗又嫉妒了好久。他跟着城里的瓦工砌了两天锅炉,抬了两夜的碎铜烂铁。荣耀的是和县长在一起干活,一起点火,一起放铁水,这些活比锄地、扬场、铡草复杂不了多少。五天后,县长把来自各地的技术员召在一号炉前讲了几句鼓励,几句要求就手一挥说,好了,你们毕业了,回去抓紧干,就照这样干,就照这样做,大红花等你们戴了,大红旗有你们扛的。

老蛮子这几天等胜安等得慌,听说别的地方高炉都有丈把高了,老蛮子就骂娘,他担心胜安这家伙是不是县里留下了呢,老蛮子决定亲自去追问,刚出门,便撞上了胜安。早也盼,晚也盼,老蛮子仿佛骤然失去了记忆,好大一会才认出这就是胜安!老蛮子激动地无法表示,连打两拳在胜安胸口算是见面礼。这两拳不轻不重,拳拳打在胜安的心上,让胜安好不舒坦。打是亲,骂是爱,这对老蛮子来说是他对下级的一种肯定,谁的工作有成绩,都会得到这样的奖赏。

老蛮子把胜安奉为上司,眼睁得像剥皮鸡蛋听胜安讲话。胜安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指示。直说得老蛮子满嘴都是照办,好好好!这次他本该让胜安去召集开会,他却倒了一杯茶让胜安在那清闲,自己蹿出门外,似乎以仅次于电波速度把胜安传达的精神像火种一样在庄里燃烧起来。等胜安一杯水没有喝完,一伙人已经云集沟西队牛屋东山头,个个神情庄重又不安,像等待太上老君下凡一样传授炼丹神术。

胜安一出来,大伙和老蛮子当初感觉几乎是一样的,越看胜安就越觉得陌生,只觉得面熟,说不出是哪里人似的。

老蛮子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找到一块制高点跳上去,把双手往下一压,人们开始后退坐下,然后像敬神一样把胜安隆重推出。胜安把高炉的样子一比划,又用树枝在地上画个平面图,马上会支锅的人就说,懂了,比支锅多废点砖头就是了。

老蛮子见大伙领会很快,激情高涨,他就火上浇油,大声宣布:别的大队干五座,我老蛮子要干十座,哈哈!“我们一家要搞一座!”一片光亮耀起,原来是朱秃子站起来发誓,老蛮子一听本想带头鼓掌,转念一想太玄,便把手往下压压,示意朱秃子精神可嘉,但请先坐下。“就你妈你狗日秃能,一家一座,给你大大刨出来给里边炼哪!”朱秃子一回头,瞧见是他家下三爷,便刺一下鼻子,不再作声。

太阳似乎在奔跑,埋头苦干的人们根本不去理会。这时已是四更时分,几盏玻璃灯都闪烁着疲惫的样子,火苗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与建高炉的人们的精神状态恰恰相反。男女老少手抬肩挑,需要什么便一拥而上,几个拿瓦刀的技术人才,连连大叫:等一等,等一等,碍事碍事。胜安娘看筐不够用,影响高炉建设,更影响胜安的本领发挥,心里一急,跑回家中,把全家一项重要财产——白洋布被单一撕两半,拴上绳子便当布兜抬,有的人见此,就回家把门板卸下来扛来抬砖头。

老蛮子几乎成了胜安的随从,自天昼夜跟着胜安转,还时时摹仿他的动作,两天下来,他就会用一根木棒量量水平,还能拿起瓦刀敲几下。马小鬼劝老蛮子回去休息休息,老蛮子说没关系没关系,第三个“没关系”还没有开始讲,就站在那儿打起盹了,手上的瓦刀就掉在脚面上,痛得老蛮子一跳又来了精神。

最清闲的要数胜安了,想干几下也干不安。这边请,那边候,不是指导,就是验收,胜安的一句管或不管简直就是最高指示和终审判决,威信似乎比老蛮子还高。胜安到了沟南,一时就围上几个人请求胜安判决。朱秃子见胜安来,脸朝天上望,俨然一个天文或气象工作者。有人端水给胜安,朱秃子便转过脸来对那人说,我也渴呢。胜安喝半碗,他就要喝一碗,没等胜安讲完,他便大叫起来:没什么花样,一看就会,赶紧干!遇到这个烧不熟的朱秃子,胜安就灰溜溜地走了,也没争辩。

没有鼓风机,胜安根据外地经验就用扬麦子的风车。鼓风机一架好,高炉就算建成了。高炉一建成,平原上就陡起了小山似的。全村人都来到这里观光。高炉霎时成为小高庄的第四大名胜,地位是后来居首。小孩子彻夜地在这里玩,玩累了就在这里睡,谁家的孩子要是半夜不见回家,到这里准能找到。这里简直成了儿童乐园。

老蛮子面对高炉,凡乎要成了诗人,长吁短叹中充满着豪情,几乎要来一部《烈火颂》。仿佛高炉就是他的化身,自己也随之威武高大起来,望什么都好像要眼睛朝下了。

晚上,大队部开会,研究点火事情。由各队汇报准备情况。胜安和老蛮子趴在桌子上,这是老蛮子的安排。其余人有凳子则坐,无凳便依墙坐地,朱秃子没有凳子又不愿坐地,就靠墙站着,关心似地对胜安说:“胜安你轻一点趴,那桌子都朽了。以前我常趴呢,只能搭个手,比站着还累人呢。”胜安不作声,知道朱秃子那点意思,就对老蛮子说,可以开会了。老蛮子宣布各队汇报准备情况。“我们沟南没问题,高炉不能跟县里比,在小高庄我看数一数二是十拿九稳。你说拿什么炼?我现在还不想讲,到时你就知道了。”朱秃子一条腿不停地抖动,表现出他的轻松和自信。“马庄的进度和沟南、沟西都一样,现在点火都嫌迟了。”马小鬼话不多,但话有分量。“沟西的高炉可日产五吨钢,是小高庄放卫星的高炉,再加上在青阳烧澡堂子的秀忠回家来,他是内行,会看火。”胜安还没说完,老蛮子就接上了:“他为什么要回来?”“在城里他听说农村都要办公共食堂了,吃遍全中国都不要钱,还说城里一月几十块,不如社员一挑菜呢!”

老蛮子听了仰脸大笑,连连叫好,把桌子一拍:明天上午八点在沟西点火,沟东沟南都来学习。沟西准备好两挂长鞭炮,三套锣鼓,没有的去借。钢水一出就放鞭奏乐。

点火是隆重而又庄严的,一点也不亚于奥运会点火。

老蛮子刮了胡子光了脸,多日没有勒的皮带也系在腰上。英俊了不少。这次站在高炉上讲话,他也没改掉翘脚尖的习惯。高炉前围满了人,一律伸头仰脸,就等老蛮子点起圣火。马长腿老爹听说小高庄要炼钢了,已是几天茶水没下的他,哭喊叫长腿背他去看,说死也甘心了,见到高炉,居然康复一般,也朝老蛮子仰脸呢,张着大嘴像离水的鱼。

这是全大队的集合,朱秃子就一时一时找个借口往老蛮子面前凑。有时趁老蛮子不注意又双手叉腰,面向人群来回转头。这时就有人在后面拽他,他一看是他老婆,正朝他翻白眼。老婆也怕他丢人,就说,你没看你头上还有几根毛?还往火堆里钻!朱秃子已经几天几夜没回家,老婆见他精神没用到她身上,心里就更气。周围有人朝朱秃子笑,朱秃子知道不是好笑,就大声说,都不要笑,听老书记作报告!

老蛮子还是把双手往下压压,觉得没有翘脚尖的必要,就放下悬空的脚后跟:“乡亲们,高炉马上就要点火了,第一,请大家注意安全,要离远一点,钢水温度很高,防止烫伤;第二,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小高庄马上就要办公共食堂,放开肚子尽你吃,不要一分钱,我还要办化肥厂、农药厂、发电厂。”老蛮子还想讲什么厂,一时想不起来,下面的欢呼声已超过他的分贝,于是高举双手来了一个结束语:“好日子就要到了!”

又是一阵轰轰的欢呼声,人人脸上都像涂了油彩,个个都像从洗澡塘水里刚出来,脸上放着光,连太阳都被比得阴晦无力。几个老婆婆一手抹眼泪,一手在空中挥动,表达着百感交集的心情,她们庆幸坎坷的人生在走进黄昏时升起了朝阳。她们发自内心在感叹:罪总算受到头了,这辈子没白活啊。

一股浓烟升腾在小高庄的上空,它带着小高庄的千年梦幻和希望越卷越高,那浓烟充满满着喜悦和自信,在天空中自由铺张飘散,像小高庄腾飞的翅膀,使小高庄人的眼界和心胸一下开阔了许多。

胜安守着炉门一动不动,下眼皮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向外顶,脸却像铁板一样僵硬而严峻。秀忠围着围裙上蹿下跳,不停地给几个摇风车人做手势,那手势如同油门一样,控制着风的大小,又像乐队指挥掌握着节奏。

约摸三个时辰,太阳在浓烟中滚到正南方向,这时胜安拿出铁钩,走向出钢口,几个大队干部便开始疏散人群,鞭炮被竹竿挑起,锣鼓队的人开始稀里哗啦地操家伙,几个胆小的孩子低头猛跑,像被追的兔子,待停下回头几乎看不见高炉时,这才又慢慢往回走。

胜安煞了一下裤带,吐口唾沫在手上搓搓,操起铁钩,手有点发抖,是激动,而不是害怕。只见他连连几下才捣开出钢口,顿时,鞭炮震耳欲聋,锣鼓便随之叮当咚哐地敲起来。小鸡全飞到屋上,狗在狂吠,老鹅停在水上似一条无舵的船……这时一团火星从出钢口喷出,锣鼓更疯了一样地响起,请来打鼓的名叫小拼命,累得嘴里直冒白沫,那手也没停下来,软下来。

胜安往里捣,不对头!里边怎么还叮当作响呢。胜安心里有数,完了,火力没烧上去。按理说,这底下的矿石不化是可能的,可那各家各户拾来的锅盆犁铧这些东西该能化吧。胜安又捣了几下便开始发呆。老蛮子望着胜安,眼里冒火,胜安望着出钢口,头上淌水。

两挂鞭放完,锣鼓还没停,钢水也没有出来,人们开始渐渐向前围拢,想看个究竟。“大火,大火,再大火!”朱秃子仿佛受命于危难之际一样,迫不及待地充当上了指挥的角色,他的内心也是矛盾的,看在老蛮子和乡亲们的心情上,他希望哪怕能出一碗钢水也是安慰,而对于胜安,朱秃子希望目前就是最后的结局。

火又烧起来了,整个小高庄在烟雾中时隐时现,这时的烟也显得衰败,不再升空,只在整个小高庄树间盘旋。胜安又往里捣几下,只听“当啷”一声,胜安的铁钩落地,人也倒下了。这时如果他能化为钢水,他都情愿钻进高炉里,向全村父老乡亲有个交待。

时间出现大面积空白,全场的人大脑也出现大面积空白,连最有耐心的人也把脖子缩到本来的位置,陆续都感觉到腿酸腰痛了。“好了!不要再添柴草了。”老蛮子当机立断。头发被火燎得像洒了一层黄沙,脸上黑一块、紫一块仿佛从战场上刚下来,眼红的要吃人似的。但老蛮子毕竟身经百战,对于丁当作响的矿石烂铁目前看来是无法再改变这种声音了。

胜安坐起来,把两条眉毛都挤到一块共同探讨原因,胜安根本不知道,县里的高炉烧的是焦炭。他看到烧柴草时,是那个包金牙的家伙为了欺骗检查团,想放个大卫星,扛面大红旗,谎说是技术革新、发明创造呢。他也不知道,检查团个个貌似人模狗样,其实个个都是弱智儿童,下面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特别是说到成绩显著时,他们更深信不疑。即便有个别思维特异的也都希望——但愿是真的。检查团都被骗了,胜安又能比检查团高明多少呢。胜安恨那狗日包金牙的,为什么不把内幕告诉他呢。胜安又天真了。你是什么级别,什么档次?能享受到这一秘密的传达吗?你胜安算什么?

锣鼓息了。人也逐渐散去,缕缕青烟不再是希望而是一种挑逗,骚扰人的情绪。老蛮子和几个大队干部站在那里仿佛在凭吊硝烟散去的战场和死去的战友,复仇的决心还没有从脸上退去。就在这时,公社来了紧急通知:把炼钢原料全部运到公社集中冶炼。矿石被扒了出来。温度还很高,碰到草木就立即冒烟着火。老蛮子愤恨地踢了一脚矿石,说,他妈的,到公社看你还化不化!?

钢铁没炼成,似乎与小高庄人没有什么关系,能展现他们成绩的是那几座依然挺拔的高炉,不怪他们无能,是矿石太硬。反正眼下好事一桩又一桩,光明大道一条又一条。虽说胜安那几天掉魂似的,而县里又开始办化肥厂培训了,马小鬼在毫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依然兴致勃勃地去参加。马小鬼这边刚走,公共食堂又上马了。

支过高炉的人再去支锅社,用驾轻就熟一词是太恰当了。没要一天工夫,一排七口大锅就出来了。虽说它的开张远不如高炉点火热闹,但老百姓的心情依然沸腾荡漾。如果说对炼钢内心是一种好奇,而对大食堂内心流淌的却是甜蜜。现在全国是一家,走哪吃哪。饿了坐下就吃,吃饱了想走就走,不要一分钱,听老蛮子说,县委书记有话,只要耕得深,底肥足,种得早,管得好,亩产几万斤、几十万斤、几百万斤都是可能的。小高庄人一听,天哪!这么多粮食整天睡倒吃也吃不完哪。老蛮子说,这就共产主义!

大食堂整天热气腾腾。整个小高庄每天都沉浸在温馨和醇香之中。胜安娘这一辈子人大多安排在食堂。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一笼笼的馒头抬出来,肥肥胖胖,喜得她们都舍不得吃,一生的风霜雨雪都在这里化为阳春三月。

干活的人刚坐下,成盆的馒头就送上来,稀饭盛好端上来。慢慢吃,炒菜马上就到。几位老婆婆像宾馆小姐围着桌子转,一边还叫人们要多吃,要放开量吃。小孩子们手拿雪白馒头吃不下去便作为他们之间战斗的武器,掷来扔去,也没有人去指责他们,反正粮食吃不完。朱秃子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离不开食堂。总管食堂的秀忠锅上锅下都内行,每天先尝味道就尝饱了,朱秃子就羡慕。可朱秃子烧锅连响水和开锅都分不清,烧稀饭不等稀饭溢出来是不知道锅开的,他没有资格进食堂。秀忠说,油盐要算着用呢,朱秃子说,上边说大食堂是铁饭碗,幸福灶,是安乐堂,是命根子。连小孩都会唱:食堂巧做千家饭,公社饱暖万人心呢,省什么?说着就拣可口的弄两样堵住自己的嘴。

吃得好,喝得好,世代受苦的乡亲们就以为进了天堂的大门,也就有了神力。一向规规矩矩的太阳也被小高庄给颠倒了,早晚不分,昼夜不分,再不要看太阳而作而息。

天色蒙蒙亮,老鸭子就听屋顶上洒土下来。起初还以为是老鼠在生事,还大大方方地骂了一句。再过一会,房顶上开了一个洞。他一抬头,看清了朱秃子的头在晨曦中闪亮。

土改的时候,老鸭子被划为富裕中农,按阶级斗争的标准,这个成分介于敌人与朋友之间。但基本上是可以争取和改造好的对象。老鸭子生性胆小,脾气也好,人缘不错,就死命往贫下中农这边靠,党的号召样样带头响应,这几年来,运动接运动,都没有动到老鸭子,这算是他的修行好。

屋顶上的洞越来越大,屋里烟尘飞卷,顿时就对面不见人了。老鸭子老婆是贫农,她就沉不住气了,手指屋顶大叫。熟睡的狸猫也惊得喵喵叫起来,和老鸭子老婆一骂一和,形成共鸣。老鸦子很冷静,说,你鬼叫什么,吃饭都不要钱了,你还怕公社给你露天地蹲?共产党做事哪点对不起你?至此,人猫无言,静听教训。“这就对啦,用你几根房料棒算什么,等万头猪场盖好了,你们不要说整天吃大米洋面了,肉都能当饭吃。”朱秃子趴在桁条上向屋里喊话。讲到肉时接着就是吸气,不再说话,仿佛一张嘴,肉就会掉到屋里,重演乌鸦与狐狸的悲剧。

胜安觉得朱秃子有点过分,你再能也不能到我沟西欺负老鸭子,马上去报告老蛮子,老蛮子就训朱秃子:“你看胜安是怎么干的?”

其实胜安干得也够荒唐。在百亩的胡萝卜地上就地打墙。萝卜带缨子连泥组成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猪圈。用锨将墙一铲平,红萝卜、紫萝卜被削成一个个圈圈和其他图形,真让人难以想象这绝妙的壁画竟然为猪所造。有人担心,一旦猪需要吃零食就会拱墙,有人就说,大食堂里剩下的馒头它都吃不完呢,那真是不知好歹喽。

一排排猪圈,学校、军营般地排列,阳光下外明里暗,平视三宫六院之深远,竖起来就像一座大厦。天下什么破都不好看,惟土地越破越新鲜,越充满生机。小高庄的猪圈气势浩大,没等老蛮子飞报,公社已经知道了。没等参加人员确定,老蛮子也就知道后天参观团就要到小高庄了。这对小高庄人来说无疑是醉酒又服兴奋剂,是鼓舞又是表彰。于是紧张的彩排开始了。

老蛮子激动之余,忽然呻吟起来,万头猪圈没问题,可万头猪一时从何召集?马小鬼说,把各家各户的猪都集中到一起来,汇报按猪五羊六的规矩讲。老蛮子眼一睁问什么叫猪五羊六?马小鬼说,猪是五个月下一窝,羊是六个月下一窝,这叫猪五羊六,就算一个母猪一年下两窝,一窝照五十头算,那还不是万头猪了,有的地方报上登,老母猪一月一窝呢。老蛮子激动地一下蹿起来,又好似没有发射成功的火箭,马上又落坐,高兴得直哼哼。那声音为马小鬼的高超数学猜想给予充分肯定,解决了他在汇报情况时一大难题。朱秃子见马小鬼受宠,便脱口而出:他一窝能下五十,我一窝能下六十。朱秃子一激动把主语都用错了,其他人就吃吃地笑他,你能下吗?朱秃子自觉讲出了界限,便顺手拽根草棒忙剔牙,这样也可起到防止随便乱说的作用。

根据公社的参观路线,老蛮子指示,这指示也是集中了集体的智慧:如先检查沟东,沟西、沟南就把猪牵到沟东,如先检查沟西,沟东、沟南则支援沟西。老蛮子部署部署就想起了当年围城打援的战术来,老蛮子特别强调,关于这些猪的调防,必须在检查参观团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大伙心领神会,显示出在荣誉面前一致对外的高超悟性。等到他们向老百姓布置时只说是参加比赛、配种、展览。当这些决议一传到社员那里,有心计的人怕猪走失,就在猪腿上扎个红布条或在屁股上剪个记号。以便在“展览、比赛、配种”之后同道凯旋。

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猪,到一起后极不合作,明争暗斗,整个猪场闹哄哄一片。

德志这小子悟性也不差,把让神仙去干都觉吃力的口号用砂礓嵌在猪圈上,用石灰在路上写标语,一个字有一个人大小,并且不是老蛮子这样的个头。

参观团中,毛刀鱼最显眼。不光是他的特征,还因为他脖子里挂个照相机,有了这东西连书记都听他指挥。小高庄人没见过这个,毛刀鱼把镜头对准他们,给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们掉头就跑,毛刀鱼直摇头。老蛮子胆子大,和几个膘肥体壮的猪合影好几张,朱秃子借公社来人的帽子也趁机照两张,照过把帽子还人,那人见帽子被秃头污染,嫌脏,也不好意思扔掉,便说,你留戴吧。朱秃子逢人便夸,还是公社领导大方,关心下级。

老蛮子根据马小鬼的数学理论向检查团汇报万头猪场的成因和远景,直说得检查团把头都伸向老蛮子,像一群寻食的鸭子。老蛮子似乎觉得发挥还没到位,又想增加数字,老书记已经满意已有的数字,就说,再到现场看看。

在沟南检查时,仍然是采取马小鬼的计算法,很多没出世的小猪已经从朱秃子嘴里出来。忽然毛刀鱼惊叫了起来,一群人马上眼睛都跟着他的手指走。“瞧,这个屁股上剪‘×’字,我在沟东看过,还有这一头——蹄子扎红布条的这一头。”毛刀鱼一叫,朱秃子头上就像挨了一棍,轰得一下,乱云飞渡一般,眼前分不清猪和人。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朱秃子已经清醒了,也许是头顶无毛的优势,因而灵感来去没有障碍,对这些走穴的猪留下记号又有了新说。“这是我们设计统一规定,剪字的是五十一窝,扎红布条是六十一窝,伙食标准也不一样的。”朱秃子说完,顺眼一看暗暗吃惊,乖乖,几头还都是公猪呢?毛刀鱼也有疏漏。朱秃子赶紧把人们引向另一间。检查团很像迷路的鬼子,任朱秃子随意指点。“我们队还有不少先进事迹呢。”朱秃子开始讲一些抓不住、看不见的,这方面他更易于发挥,也是他的强项。“我们正需要这方面典型材料,你说说都是哪些事迹。”毛刀鱼把脖子向上伸伸,似乎他要写出一篇高瞻远瞩的文章来。

大凡吹牛的人,可以成为习惯,也可以成为职业,吹到最高境界时连自己都觉得就是真的。朱秃子修炼基本上达到这个境界,这也成了他生存的重要手段之一。“我们队的老鸭子,那可不得了。”“你说你说怎么不得了。”

朱秃子在咽唾沫瞬间就把老鸭子如何为了万头猪场主动把自家房子扒掉的事迹编了出来,朱秃子讲得很动情,像妓女发誓“我只爱你一个”那样,可使轻信的男人无悔一生。“那好,那好,这就叫大公无私,这就叫共产主义精神。哎呀,老朱啊,你干嘛不早说。”毛刀鱼虽说有三分埋怨,可朱秃子却听出了七分的赞许,便老熟人一样拍着毛刀鱼的肩膀说,我带你去他家,朱秃子把参观猪的主题艺术地引向了老鸭子。

老鸭子家真像经过了一场地震,又像被有关部门及时组织了抗震救灾。房顶上摞几条破大席,破大席上又压几块砖头、几根木棍。屋里采光条件比以前有巨大的改善。毛刀鱼一进屋,里面亮亮堂堂,抬头一看,连连称道,感叹不已。朱秃子严肃地又得意地望着毛刀鱼,意思说,怎么样,我没侃空吧。

老鸭子见生人说不出话,有时还会把话说反。而爱吹牛的人一旦吹起来就像喝酒上了劲,但吹牛之后,也像酒性渐弱,也有清醒时候。朱秃子怕老鸭子实话实说,就在毛刀鱼上茅厕一会工夫,将老鸭子安排下湖,说是公社安排的。将门旁一个先当过国军后当过共军的残废军人拉来充当老鸭子,这个兵油子只是腿上中了一枪,弄个二等乙级残废,平时干什么活都干,只有到民政局去,才把拐棍带着,艰难地往局长办公室去。他一脸毛胡,乍看和老鸭子年龄相仿,实际比老鸭子少了一大截。他经过朱秃子简单交待,马上进入角色。这时毛刀鱼拎着裤子从后院过来,朱秃子用眼指示兵油子进入倒计时,准备开始。“请问您就是老鸭子大爷吧?”“对!对!同志你请坐。”

毛刀鱼环视一周,没什么可坐,便继续问老鸭子:“听说为了万头猪场,您把房子都扒了。”

兵油子饱经风霜地把胡子捋捋说:“公社就是我们的家,共产主义就是我们天堂,为了公家,不要说要几根房料棒,要腿我都锯给你。为了革命我已经献了一条腿了。”“是啊,为了扒房子,老鸭子差点跌断了腿。”朱秃子生怕毛刀鱼不懂似的,就像日本翻译一样在一旁讲解。“实在是太感人了。”毛刀鱼拎起裤角,蹲下作记录,以示亲近。朱秃子拎过一个小水缸,翻个底朝天让毛刀鱼坐,毛刀鱼直摆手,示意请勿打扰。

老鸭子老婆在一旁听了半天,听出了一点头绪来,原来是兵油子在冒充自己男人给公家人讲事情呢。她嘴上不敢说,心里直骂兵油子不要脸,气得一头钻进锅屋不出来。兵油子为了尽力表现自己的表演才能,还硬起脖子朝锅屋喊:“烧点水给上边领导喝!”“把我锅屋烟袋拿来!”兵油子喊过,还在屋里顺手把几个小凳子往墙根摆,老鸭子老婆人在锅屋,心在骂兵油子:烧你妈头,龟孙东西!

朱秃子差点笑出声来,真没想到兵油子的表演天才如此非凡,到底是经多识广啊。他头一缩,咬着牙,不让笑惊动毛刀鱼,可头上几根头发被控制得东倒西歪如风吹岩上枯草。

从老鸭子家出来,毛刀鱼还跟兵油子握了手,兵油子善始善终,一直表演到毛刀鱼远去。这时朱秃子再也憋不住笑,几乎是喷出来,像猛烈的呕吐。毛刀鱼一惊,脖子转了一周上下打量一下自己,问是不是我衣服没穿好?哪儿有什么东西沾上?朱秃子连说不是。毛刀鱼听说与自己无关,也就没有多问,还沉浸在对老鸭子事迹的感动之中,边走边自我抒发别人听不清的言语。这时远处有人喊毛干事,他才知道,一群人正在沟西队猪场等他拍照呢。

沟西队猪场以规模浩大引人注目,毛刀鱼爬到一棵树上拍下了全景。一群人像慰问团一样挨门挨户看望,引起猪们惊恐地张望。上边人一提问题,老蛮子、胜安就赶紧解释,撇开眼前,只为它们描写未来,一群人就嗯嗯点头,表示满意。毛刀鱼看着一头猪在拱墙上胡萝卜吃,好像一大发明,就说,一墙多用。他不知道墙快成了窗户纸,只顾感叹:技术革新,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说时迟,那时快,一幅《一墙多用》的摄影作品就被毛刀鱼收进的相机暗盒内。在这里,毛刀鱼不再惊讶剪字、扎红布条猪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暗夸赞:又有八头能下六十头一窝的猪呢。于是赶紧掏出本子蹲下就记,就有人伸过头来看。

总结会就在猪场旁边的沟埂上开的。老书记毫无倦意,毛刀鱼让他坐下讲,他仍然坚持站着,他讲一句,捋下袖子;讲一句,又捋一下袖子,仿佛是跟人吵架要动手的样子,只是面前没有对手,只有坐着一片人听他总结。老书记对小高庄养猪十分满意,讲话时眼不断地朝着小高庄几个要人坐的地方望,感受他们享受荣誉时的滋味。这时老书记把眼调整过来,朝有特点的方向望。老书记最后讲了三点:沟东要扩大规模,沟南要巩固成绩,沟西要再上一层楼,总之都是希望鼓励的话,大家听了都很舒服。还没有等大家舒服完,大食堂的钟声响了,这一片人云一般地飘到了大食堂门口。

大食堂门口比小高庄人红白喜事要热闹几倍。桌子一片,凳子一片,屋里屋外整日热气腾腾,充满勃勃生机。因为取消了私有制,各家各户就把鸡鸭鹅兔全部提来会餐。他们没有一个心疼,只担忧将来怎么能把万头猪吃掉。今天检查团来吃饭,胜安妈就叫菜里多给一点佐料,油盐要足实,她还单独拣两张身强力壮的桌子留给检查团用。

老书记坐下来,两手张开拍拍桌子问平时都吃这些?老蛮子说都差不多吧。老书记就满意地嗯一下,让我们的敌人去饥寒交迫吧。说说讲讲菜就接二连三端了上来。朱秃子平时话多,吃饭时便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不再多讲一句。筷子指哪打哪,百发百中。不一会,毛刀鱼见他突然停顿,伸头收腹又流眼泪。以为他不舒服,就问怎么了。朱秃子用尽全力把肉咽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死里逃生般地说,这两天加夜班冻了。毛刀鱼说,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检查团一行吃得脸上都冒了油,个个像刚刚洗过热水澡,红光满面。此时,他们对小高庄的各项工作满意程度达到最高点。老书记与老蛮子话别时不停地说,再接再励,争取更大的胜利。

第二章 这老天忍不住雨如泪下

检查团刚走,雨就来了。

雨是偷偷而来,乘着夜的漆黑,倾家荡产般地急急下落,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偷袭,而在雨中熟睡的人们,无不感到全身舒展,被雨滋润了一般。好久没有下雨了,雨给小高庄带来难有的宁静。雨,特别是大雨,是小高庄人法定休息日,女人就嗔怪男人喝了鹿血。

早晨,当他们睡醒睡足起来时,看到的是:猪圈一夜之间消失,若不是几根木料指东指西,他们连记忆也找不回来。经过紧张“走穴”的猪们,失去了记路的天性,找不到自己本来的家,在大田里一起一伏地巡游。老蛮子见了这阵势也没了主张,仿佛带领一支倒戈哗变的队伍而他手中指挥棒已经失灵。老蛮子在检阅了这些散兵游勇之后,就叫各家去逮各家的猪。他心想检查团不会再来,更不会在雨天来。老蛮子回想这次参观正感到羞愧,感觉自己和这些猪一样参加了表演。骗取荣誉不是老蛮子的初衷,是形势激动了他。

这些见过了世面的猪反而显得更加胆小,一见人来便四下逃窜。黑土经水一泡便似是粘胶一般,人们一脚下去半天拔不出来,这就显出猪的优势,四蹄提插自如,如海豚逐水前去。于是有人便用文明的办法,声情并茂地呼唤。这种喽喽的呼唤声,对于猪是世界语,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即使在异国他乡,即使是举目无亲,它都会驻足谛听或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一时间,四野里到处是喽喽的声音。猪这东西记忆欠佳,它的大脑里没有前车之鉴、历史经验这些词语,但听力甚好,无愧于两扇富贵的大耳朵。是这种声音使它们听到了主人的热情邀请,便一步一哼地与主人对话,向主人靠近。到了下午,田野恢复了宁静。

宁静对于无欲之人是一种享受,面对胜安则是一种窒息,一种凝固,没有事干反觉得累得慌。只有老蛮子那里是他精神寄托的地方。老蛮子没有事干也闷得慌,平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只有工作是最大的爱好。见胜安来了,便是工作来了。“老书记,你看地里的豆子都烂了,山芋都长毛了。”“烂了可以肥田,上级指示土地要深翻五尺,我正愁没有肥料呢。”

胜安的热情被老蛮子冲淡,这时阳光从云层里挤出来。朱秃子一颠一颠,边跑边甩脚上的泥,老远就喊。“老书记,不好了,县里来人了。”“八成又是参观万头猪场。”老蛮子一伸头看来了三个人,便放心多了。按照经验,凡检查参观不搞个浩浩荡荡、前呼后拥是不成规模不成气派的。怕是联系或调查什么事情,老蛮子想。

三个人二男一女。女的走在前面,二十七八的样子,个头与老蛮子差不多,鼻子、眼、嘴都紧靠着,显得很团结,眼只有一条细缝,像扇虚掩的门,但很诱人。“请问哪一位是支书?”“我就是。”“这是我们的介绍信。”“你谈一下就行了。”

戴眼镜的那个男的严肃的面孔一下松弛了许多。“介绍信是给人看的,怎么能谈呢?”旁边那一个像个天文学家,一直脸朝天,很专心的样子,对地上的事一点不感兴趣。“来,请屋里坐,条件不好,来。”

三个人进屋,其他人就走了。三个人没有一个坐下。“这位女同志,你请坐。”“不,她已经不是同志了,今天来,就是把她送给你们改造的。她说大跃进是大倒退,还胆敢怀疑党报的真实性,其影响恶劣,已经由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老蛮子一听马上后退一步,双手乱摸,似乎要掏枪的样子。“支书同志,你听着,希望你们要对她严加管教,只许她老老实实,不许她乱说乱动,要叫她定期检讨,汇报思想,接受劳动改造。”

戴眼镜的口气沉闷而庄严,不像与人说话,仿佛是在读书,老蛮子只是嗯嗯应答。两人说完,留下几张纸便告辞了。老蛮子嘴上留他吃过饭再走,心里早把他们撵出了小高庄。妈了个巴子,什么态度,老子革命时你还穿开裆裤呢。

这个女人自来到后,没有人去问她姓甚名谁,小高庄人随便送她一个称号——小右派,便一直载入小高庄的历史。

那两人走后,几个人又进来了,这时候小右派也抬起了头。细眼与老蛮子相对,她那给人一种即便生气或哭泣都像微笑的眼神,使老蛮子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老蛮子抓抓头,便找胜安带她去安排住地。胜安说,谁愿和小右派在一起?朱秃子说,高炉旁边不是有间小屋吗,老蛮子一听,直夸朱秃子聪明。这小屋原是打算留给昼夜炼钢值班人休息用的,如今钢不炼了,正空在那儿,给小右派住再合适不过了。

上帝把人安排了两个时间。白天让人装模作样,假装正经,到夜幕一拉便恢复了本性。白天,老蛮子看小右派是个敌人,到晚上便把她当个女人了。往日里,在枪炮停息片刻老蛮子都能熟睡,今夜醒了三次,每次醒来,两腿之间仿佛就多了一样东西,大有揭竿而起的趋势。

按理说,凭老蛮子的胆量杀人都是不眨眼的,打徐州时,夜里冷,他把国军的尸体垒起墙挡风。说来小右派就算是敌人,为什么一想起某些有关问题就退缩呢?老蛮子觉得有点委屈,有点不服气,裤子一蹬,便出了门去,径直去小右派的住处。

小屋里还亮着灯,凭老蛮子侦察兵的眼睛一望就知道里面情况。小右派靠在床头,眼朝屋顶发愣,仿佛要数出屋顶上有多少根秫秸。外衣脱去,对真实的形体又接近了一步。老蛮子激动得只想敲门,又说不准确自己为什么要敲门。手在人与门之间静止片刻还是轻轻地走了。

老蛮子大胆地推开了自己的门,说不清在鄙视自己,还是反省自己。想到纪律什么的时候,于是又安慰自忍,这样做是正确的。想着想着,自己说服了自己,疲倦也就理解了他,让他进入了梦乡去大胆地做梦了。

早上,老蛮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起来做扩胸运动。马小鬼来找他时,见屋里向外冒烟。便敲门,怕老蛮子被烧死。老蛮子咳嗽一声便起来开门,并无紧张之感。马小鬼才发现烟都是从老蛮子嘴里一口一口喷出来,屋里几乎对面不见人。马小鬼对着老蛮子影子说,食堂这样吃下去不得了,不干活比干活时还能吃,地里庄稼也都没收上来。老蛮子说,你怕什么?听上级的没有错,我们照着办就是了,你要相信党么。

马小鬼本来想表现表现自己的积极性,听老蛮子这一讲,顿时就心平气和了,还有几句话也省下来带走了。

一般当领导的都是很矛盾的。他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却都不愿做,但又不能明目张胆表现。特别在女人面前哪怕内心欲火熊熊,表面也得平静如冰封的湖面。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大多采取亲切关怀、庄严承诺或哄或吓几个步骤。在对方早已领会领导用心时,这才突然变得平易近人,再也不摆平日的架子了,成为英勇善战的普通一兵,听任对方指哪打哪了。

平心而论,老蛮子倒不是那种要求别人做到、自己不愿做的人,而在女人面前却有通病,小右派整日在人群中,受贫下中农的监督。他却莫名地孤独,有时竟然很无端地忌妒那些与小右派打交道的男男女女,恨自己曲高和寡。老蛮子整个脑海里被小右派这股无形的飓风搅动得波涛汹涌。在他的思想里整天仿佛有一种寻找敌方主力作战的冲动。

老蛮子在纷乱之后,思路突然清晰起来,对!找小右派谈话。那天县里来人时,不是交待得清清楚楚吗,瞧,我简直混蛋透顶了。

下午,大队部(即老蛮子居室的另一间)很清静,到处是烂泥,大多没有水鞋的人也懒得走动。胜安仍然不甘寂寞,又来老蛮子这里想得到一点刺激,老蛮子说,正好,你去把小右派喊来,我要训话。胜安去喊小右派。就在这一会工夫,老蛮子洗了脸,刮了胡子,梳好了头。说是训话,倒像相亲。老蛮子摇头、呻吟,算是对自己这种做法作一个模糊的结论。

小右派到了老蛮子门口也还在拽拽衣襟,把头发向后拢拢。似不约而同。“你坐下。”老蛮子很严肃,但细听,话音却有点抖。

小右派很听话。坐下凳子前四分之一,双手按膝听老蛮子训话。

小右派一坐下,老蛮子显得高大起来。他并不满足这个因对比形成的高度,还是把腰和脖子往上升。直到了极限,这才发话。“你的错误是严重的,不让你坐牢是对你的宽大处理。嗯,不过,你要老老实实服从改造,啊,要服从领导,嗯,啊,领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老蛮子说着话,眼也没闲着,居高临下,看到了小右派领口下的坡度,此刻老蛮子就像一个十分敬业执着的登山运动员,巴不得顺着那坡度而下登上那两座高峰。老蛮子没有什么要讲,抓抓头,就说:“今天就到这里,今后要主动汇报思想。”小右派嗯嗯直点头。老蛮子本想再亲切一点,和气一点,无奈胜安在身边,就不再降低标准,说,好了,回去吧。

由于老蛮子中心工作转移,胜安并没有得到什么指示和刺激。老蛮子说,前一段,大伙都很忙,正碰上个雨天也好休息几天。胜安看老蛮子打呵气,知道他要睡觉,就默默地走了。

多年来,老蛮子习惯了夜里作战,夜里工作,越到夜里越是兴奋不已,别人到了夜里越发胆小,害怕鬼,也害怕土匪强盗,老蛮子相反。秋雨不停,闲得发慌,老蛮子终于下定决心。

老蛮子到了小右派门口,他咳嗽了一声,小右派寂寞无边,听觉灵敏,知道是老蛮子来了,连忙开门,老蛮子并没有进去,说了一声马上到我那去,有几个问题交代一下。小右派顿时就呼吸困难,老蛮子的“几个问题”像根绳子牵着小右派,老蛮子前脚进门,小右派后脚跟上。

老蛮子把门关好。

老蛮子让小右派坐好。“你的改造刚刚开始,要有在农村干一辈子的打算。”

小右派一听眼圈就红了。

老蛮子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你的丈夫已经和你划清了界限,马上还要提拔校长,不过,你出路还是有的,只要你好好表现,我会代表支部给你说话的。

小右派激动得泪水盈眶,透过泪水的屏障看老蛮子就像一个可以化险为夷的仙人在云端里。不,就在咫尺。“手有老茧了吗?”老蛮子抚摸小右派的手,自己的手顿时就残废一般而无力动作。干渴的心像春水流过一样。“肩上也有老茧子?”小右派没有动。老蛮子很有分寸似的掀了一下她的衣领,像医生体检那样自然,嗯了一下,便在屋里来回走动,小右派知道几个问题还会有什么,就等老蛮子继续阐述。

一阵邪风,煤油灯火苗跳了几下居然熄了。老蛮子有过灯灭即动手的经历,那是突袭,此时,他也突袭一般,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去,黑暗中准确地一手托头,一手托腿弯,把她准确地放到床上。开始,小右派两腿直蹬,双脚直搓,老蛮子以为他是不服从,正要安慰或警告,只听啪嗒两声,原来是小右派用脚与脚在脱鞋。

老蛮子眼前一亮一黑,就陷入无底深渊似的,天昏地暗,此时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被老蛮子几乎覆盖的小右派一时伸腿,一时收缩,一时扭腰,几乎像一场生死搏斗,不知不觉,两床被子全抖掉在地上。小右派只叫好了好了,老蛮子似杀人犯一样表情凶狠而紧张,听不见任何声音,一门心思为自己。小右派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说,你还有几个问题要谈呢,老蛮子说,没有问题了,请你再坚持一下,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小右派实在受不了,就用双手要把老蛮子托起。“咚,咚咚”三声敲门声,犹如晴天霹雳直炸得老蛮子眼睛金光四射,像一台发动机骤然熄火。老蛮子毕竟经验风雨,立即屏住气,伏在那儿静听下文,小右派慌乱摸衣物,索索作响,老蛮子按住她的手。“老书记,老书记,不好了,小右派跑了!”

老蛮子听出是朱秃子的喊叫,便镇静了许多。开始准备应付。

今晚朱秃子和老婆吵架,秃子嫌她脚臭,她嫌秃子头阴天回潮发腥。两人用鲁迅的笔法互相交流了半天,朱秃子没有能让她沉默,便拿出自己的身份说,我去检查治安了。老婆一听这是政治工作,再不敢说三道四,顿时就声低了,秃子出门她还嘱告一声:不要整天跟我能嘴犯犟,坏人进门就看你的了。

朱秃子和胜安不一样。他大胜安好几岁,也正赶上国家用人之际,他本可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可父母怕他壮士一去不复返,便超常规地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他找了一个大他五岁的女人成了家。那年月是英雄辈出,不在乎个把结婚的。由于朱秃子家庭出身好,本人也头脑灵活,关键时刻都有特殊表现,从土改到现在始终都有一官半职伴随他。在小高庄搞群众工作算个人才。

朱秃子出来散心忽然想到了小右派。她在朱秃子眼里相当于他在听大鼓书里的贵妃,他也曾把老婆比作小右派在身下演习一番,然而那只是想象而已。说实话,朱秃子对小右派是不敢有非分之想,有,也只是私字一闪念。一是他有自知之明,与人家不配,二是还有阶级路线这条警戒线。今晚,他去敲小右派的门最多算骚扰,让小右派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也是一种满足。无私也就无畏,朱秃子理直气壮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再敲,仍没有反应,朱秃子推开门,灯亮着,没有人。似闻到女人的味道,很满足。

在老蛮子这里,朱秃子是不敢推门的,只能等老蛮子发放通行证。“叫什么叫,她有多大胆子敢跑?”“你起来看看,真的没有了。”

老蛮子装着睡意矇眬,说,好,你赶快去沟东把马小鬼喊来。老蛮子听朱秃子远走,起床,催小右派回屋。

朱秃子便往沟东跑,等他到了沟东,小右派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临走时,老蛮子把手重重拍在小右派肩上,连说,不错,不错。小右派喜忧参半地在屋子里回顾刚才的一幕。

朱秃子一路上不顾马小鬼的怒骂,一心疾走想去抓回小右派再立新功。等朱秃子再敲门时,小右派已似醒似睡地说,“谁呀?”“你刚才哪去了?”“出去方便去了。”朱秃子顿时就失望万分。马小鬼低声怒骂:你个狗日是夜星照的,还是喝了鹿血了?“你的警惕性很高,不过要掌握证据,你看这,啊,她真敢逃跑?”老蛮子说完手一挥,两个就回去了。朱秃子一路上继续接受马小鬼的怒骂,朱秃子只是装死。直到岔路口,两人分手,朱秃子才得以解放。

这几天给胜安说媒的人又来了。还是说的河东那个女人。长得四大白胖,眉毛时时要飞的姿势,见人水歪歪的样子,仿佛有无限的承受力。开始还嫌胜安家穷,后来媒人说,娘们过日子,又没有兄弟姐妹拖累,往后日子差不了。她经媒人一番描绘,又见胜安一副好身板骨,跟他白天黑夜都有享受,于是这门亲事就达成协议。大跃进年代,移风易俗,新事新办,一挂鞭就把媳妇娶回来。胜安妈看媳妇这么胖就怕像母鸡一肥不下蛋一样。媳妇的肚子成了她每天关注的焦点。

胜安平常不在家,遇上支锅泥墙盖鸡圈的事都有侄儿秀忠来帮忙。秀忠这东西人瘦就像猴子一样精,看什么会什么,干活又麻溜又受看,很受欢迎。所以大队有什么技术活轻快活胜安都竭力推荐本家侄儿。只是人微言轻,十有九不成。但秀忠还是很感激的。

胜安成亲后并没有激发他的青春活力,仍然热衷于跟老蛮子这些人靠拢。他总觉得床上的快乐只有那么一根烟工夫,也不能当饭,跟老蛮子在一起那是国家大事。总有一个高潮连一个高潮,轰轰烈烈,希望在永远吸引着他,那才真正过瘾。而老蛮子并非同他一样。这几天他把工作中心转移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上,事实上却没有达预期效果。肉体上不仅跟小右派紧密结合,思想上也成了小右派的同情者。老蛮子下手过猛,小右派被他整得每天直叫头痛,走路都像刚学滑冰的一样。老蛮子就“命令”她在家写检讨,不要干活了。让她得以休养生息。胜安不会像朱秃子那样总干时髦的事情让老蛮子高兴,今天他又向老蛮子谈起地里的庄稼,老蛮子说,你怕饿死吗?你看报纸了吗?咱们小高庄就是一粒不收,给外地做仓库都不够。老蛮子讲这话并不错,他是身居茅屋,眼望全国。大江南北,全国是一盘棋,不收你小高庄一庄粮食算什么。人家一亩都是几万几十万的收呢,老蛮子恨小高庄没夺得这方面的卫星,但也欣慰,如果都那样还不是要把人都愁死嘛。

秋雨还在继续,地里的庄稼很快就与泥土混为一家。晃来晃去的雨雾阴魂般地笼罩在小高庄人的头顶,老人们预言着灾难的降临,落叶也无力在风中作短暂的飞翔,一头栽下地面,如死去一般。泥鳅在水中时而做几个昙花一现的动作,打不动苍老的水面。小高炉在雨中渐渐变矮,沟东的那座还率先倒下,砸死了两只避雨的羊羔,成了羊羔当然的坟墓。

灾难和贫困最权威的体现都在饮食上。生病的人只要能吃饭就是给家人的莫大鼓舞,是一件大喜事;健康的人有饭吃同样是幸福。不祥的信号来自大食堂。饥饿的嘴气吞日月。

开始还有稀饭喝,没事干尚可保命,可再吃下去人们就明显看出,这些人比蝗虫麻雀更厉害。人迹所至不留一丝一毫能吃的东西。当人们已经开始挖野菜、吃草根、剥树皮时,这时候大家才感觉真正的灭顶灾难来了,人的食谱在几倍几倍地扩大。公共食堂终于如三座破败的庙而断了香火。大锅生了红锈,蒸笼失去热气腾腾的生活便开始干燥开裂。老鼠也失去了以往的迅速和敏捷,一棍砸倒便被投入火塘烧烤。人成了猫。草根被嚼出甜味,开始只啮甜水还吐出草末,最后都一齐咽下肚,人又成了牛马……

老蛮子同样感到饥饿已经逼近小高庄的最高统帅部。起初他还以为食堂人工作不力,不负责,甚至还想到了他们是否在自发搞起了勤俭节约运动。待一道道报告传来,现场一看,老蛮子简直就没有想到,个把月时间,小高庄的形势竟比战场上变化还来得快。往日废寝忘食拼命的情景没有了,现在能行能动的人都成了专业找吃的动物。饥饿引起的掠夺是疯狂的,是彻底的。它的力量几乎是无坚不摧,攻无不克。只要能充饥的,顷刻间便化为乌有。而可爱的小高庄人明知仓库还有点粮食,但他们连想都没去想过,因为那是集体的,集体的东西是神圣的,她比生命更为重要。那座仓库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但决不是他们生存的惟一依赖,像信徒终身向往神,虽没见过神却不改虔诚一样,圣洁不变。

老蛮子从与小右派急风暴雨式的交锋中苏醒过来,深感事态严重。天蒙蒙亮就一路小跑飞奔公社,二十里路下来,东边才发红。

公社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墙上的标语、宣传画被雨水修改得面目皆非。院内满地枯叶,每扇门都关着,仿佛一座古庙。老蛮子直奔紧西头那间刷白石灰的瓦房。那是老书记住的地方。老书记头发蓬松,胡子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长。见老蛮子来,苦笑着与老蛮子打招呼。然后不说话,只是吧嗒嘴,像吃着自己的舌头。老蛮子像报告火警一样与老书记诉说小高庄情况,老书记很平静地说,目前,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这样,是苏联老大哥害了我们。第一,要从正面看待这个问题,说不定是坏事变成好事,要一分为二;第二,不能向外宣传,谁要是宣扬饿死了人就要受到党纪国法处分;第三,就地取材,积极生产自救。老蛮子听了喜忧参半,头上直冒虚汗。老书记安排炊事员盛了两碗黄豆饼煮的稀饭,老蛮子头也不抬,一气呵成。

天黑以后,老蛮子召开会议,传达老书记三条指示,屋里没有点灯,生了病似的月亮透进一点惨白的光,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像尸体。马小鬼先是坐着,后是歪着,再后干脆就躺倒了,朱秃子扶着墙才站起来,仿佛头顶上扛着千斤的重担,老蛮子看会议没有生气,来不了情绪,就说,这样吧,先把仓库黄豆弄几斤来炒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过,任何人都不许说出去,这是纪律。会场顿时活跃起来。“叫小右派去炒,正好也改造改造,让她为我们服务。”老蛮子确定炒豆子重要的人事安排。“我和她一起去,免得她走漏风声,这人就是因为嘴好讲才当上右派的。”胜安要求同去,老蛮子见他浮肿得像一个熟透的西红柿,就批准了他的请求。

会议因等待豆子而中断。朱秃子睡在地上,上牙对下牙做无意义的咀嚼。马小鬼把头勾在心口像一个思想家,老蛮子则是反复搓揉自己的眉骨,他说这样做提神呢。

胜安与小右派蹑手蹑脚取回豆子,没有草烧,就从屋檐扯了一抱下来。豆子在锅里被轻轻翻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比安装雷管还要谨慎。豆腥味还没有除尽,众人便大嚼起来。豆粒如同仙丹一般。一把下去,几个人就渐渐精神起来。豆粒在他们嘴里飞快地粉碎,物质变精神,朱秃子一下站起来,调整好裤带的长度后,长吁一口又猛吃食物。这时,忽听得门外“忽隆”一声,几个人同时或张嘴或闭嘴不声不响。朱秃子虚步向前,从门缝往外看好像什么也没有,大家看朱秃子嘴又动了,于是都又跟着动起来。又是“忽隆”一声,老蛮子机警地掉头吹灯,实际上根本没有点灯,其实是墙上的土块失去了凝聚力,自行脱落的。

朱秃子趁黑,连忙往自己口袋里装豆子,为了掩饰抓豆子的声音,还配合着手的动作不断地干咳。胜安知道朱秃子没干好事,也不便制止,想到自己老娘也几天没见粮食了,于是也就趁机抓两把。第一下他抓到了朱秃子的手,第二下朱秃子抓到他的手。手与手相碰触电一样,迅即分开,彼此心照不宣。

过了一会,外边没有什么动静了,老蛮子便说,没事了,回去吧,后天上边要来检查,我们小高庄每次都没落后,这次是关键时期,大家一定要坚持过去,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老蛮子又把先前布置的任务又逐一布置后,几个人便在黑暗中分手,互相不见嘴脸,只闻到满屋的香味。

朱秃子回到家就想睡觉。喊了半天,老婆才慢悠悠地来开门,嘴里不停地在咕哝。朱秃子怕老婆唠叨起来影响他的睡眠,就说,有黄豆给你香嘴呢。老婆立即停止废话,伸手去接。朱秃掏了半天,一粒也没有掏出来。却掏到一个洞,正好盛下两个手指。老婆已经习惯了朱秃子的撒谎,十来年如一日。也没力气再骂了,睡在床上只为自己呻吟,伴随着朱秃子的鼾声。

庄子上没有鸡叫狗叫,但老蛮子生物钟仍准确。天刚蒙蒙亮,老蛮子已经起床,推开门习惯地做掰下扩胸动作,腰弯下系鞋带时发现了三三两两的黄豆粒向前延伸,一粒豆子在这时是金子般十分耀眼的。老蛮子感到惊恐和愤怒,深深地哼了一声。马小鬼同时发现了这个问题,知道是他的秃表侄干的事,便在心里骂了一句。马小鬼迅速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朱秃子,朱秃子顿时干张嘴说不出一句话,嘴像刚出水的鱼一样。稍停,朱秃子说,那我去把它拣起来,马小鬼说,那不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吗?朱秃子也没计较马小鬼犯了他的忌讳,只任马小鬼骂他经不起考验,说不准这一批党员有胜安的,没有你狗日的,你干多少年了?朱秃子一听到胜安两个字就来了精神,说,胜安也偷的呢。

马小鬼鬼就鬼在心里做事,他知道,老蛮子是外乡人,不可能在小高庄干一辈子,如果不把朱秃子拉在一起,有朝一日胜安占了上风,他们沟东沟南就要吃亏,听说胜安也偷了豆子,他心中一喜,便要看个究竟。

胜安娘已经进入梦幻状态,饥饿使她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在黑夜,是在人间还是在阴间,屋里黑沉沉,静悄悄,连蚂蚁的脚步声似乎都可以听到。马小鬼进门的影子被胜安娘感觉到了。“胜安哪,你媳妇看样不会回来了,不要指望她了,这黄豆你也吃一点。妈是熬不到共产主义了,这两天我一合眼你外奶奶就来带我了,说阎王那里有吃有喝。”平静的话语,如一片白云悠悠。马小鬼似乎受到震动,倒吸一口凉气退出。

第三章 检查组来了,看电影,吃驴肉,朱秃子化险为夷

上级的检查是永远的兴奋剂,只要你对荣誉和地位充满着好感。小高庄人并没有因饥饿而失去对上级的热情,在几位吃过炒黄豆的干部指挥安排带领下,每家泥瓮、笆斗在填满黄土或其他支撑物以后,便从仓库领来可以掩盖黄土的粮食。稍作修饰,就是粮满囤、谷满仓的景象了。几个干部挨家挨户检查,凡达到乱真的地步则可通过,否则,就要限期整改。若被上级检查出问题,一切后果由自己负责。谁要是说没存粮食吃,谁就是右派,大牢拐子有他蹲的。老蛮子还把十七个浮肿的人都关到一间屋子里锁起来,以免闹出饿肿脸充胖子的笑话,经过一系列的行之有效的措施,准备工作扎实而又充分。

为了使迎接检查工作锦上添花,今夜各队都大张旗鼓炒起黄豆来,因为这不是光几个干部吃的,不必那么讲究影响。

大食堂里又亮起了火光。每头大锅一层红锈,刷也没刷,黄豆就直接倒进去炒了起来,火苗一伸一伸像饥饿的舌头往锅里卷,似不再有以往朝气蓬勃的热烈。主炒人和主烧人表情都十分严峻,火光一照,个个如庙里的凶神恶煞一样,又像准备瓜分世界的几个主要国家元首。神情庄重,严峻刚毅。锅边有民兵站岗,门口有干部值班,眼看炒熟的豆子谁也不敢擅自吃一粒。只有满屋的香味可以任意闻闻。屋子里的人都希望自己的鼻孔能变成隧道。

豆子炒好了,装在笆斗里,保管员盖上印板,上面又用大缸扣上,放在食堂的当门地,众目睽睽,无遮无挡,又加上民兵轮流把守,万无一失。

这一夜是小高庄人等待再生的一夜,任何等待都无法与这相比。有人说恋爱等待恋人到来那段时间最难熬,若经过这次饥饿,他们绝不会陶醉恋爱了。在每人一把黄豆的鼓舞下,人们都像伤兵一样向庄南的大埂转移。到达指定地点时,一个个便就势倒在大埂的斜坡上,面对初升的太阳,享受一点温暖。太阳黄黄的,缺了血似的,还没有大跃进时月亮暖人呢,远远望去人与埂好像长幅战争浮雕,悲壮又逼真。其实都是视觉和心情产生了问题,太阳从不会饥饿,也不会生病的。

太阳攀过树梢开始发黄豆。得到黄豆的人顿时就坐立起来。有的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强行满足自己的欲望,把黄豆收起来准备带回家慰问老小,老鸭子不慎将一粒黄豆掉进地上裂缝里,硬是用手指挖了面盆大的坑把黄豆挖出来。马小鬼、朱秃子、胜安分头去进行战前动员。朱秃子因多吃了一把黄豆还自告奋勇到离大埂一里多的小高滩上充当前哨。只要检查团一到,他就立即发信号——铁锨在空中划弧,同当年儿童团扳倒消息树一样。

没多会,远处腾起一股烟尘,在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土路上,一辆小吉普像在海浪中飘摇的小舟,醉汉一般向小高庄晃来。这是小高庄第一次来这样的车,朱秃子知道来头不一般,赶紧把铁锨在天空猛划弧线,然后飞奔大埂。“快,快起来,把号子打起来!”“快,快起来,衣服脱下来,卷起袖子!”

朱秃子像一个合唱团的指挥,吆喝着东倒西歪的人们,响应者寥寥。待小吉普喇叭一晌——嘀嘀嘀,大部分人这才都像听到一声春雷,个个像惊蛰的昆虫开始伸展。号子打起来了,低沉而无力,有几个实在爬不起来,就在那儿做配音演员。马小鬼对他们沟东人说,先别急,等检查人到跟前再打号子。话没落音,车子开到。马小鬼赶紧带头打起了号子。这时胜安已经不知不觉站到了冰冷的水里。

从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位是头发一律向后,肚子微微朝前的人物,步伐稳健得像大象一样。老书记跟在后面失去以往的老练沉稳,年轻得像孩子一样麻利,可见此人来头不小。毛刀鱼最后一个下车,第一个跑到前边带路。“乡亲们,乡亲们!停一下,停一下,今天,地区柳专员特地来看望太家,我们要用什么行动来感谢党的关怀呢?大家说——”老书记声情并茂,话音刚落,劳动的号子竟像奔腾的山洪,雄浑而激越。

专员双手叉腰,站在大埂上,魁梧而高大,太阳似乎只能与他并列。专员放眼大埂,一手叉腰,腾出一只手左右指点,更显英姿勃勃。他一边走,一边向乡亲们微微点头,脸上笑一半,还留一半庄重,就是不说话。“在水里的那是什么人?”专员终于开口。“噢,那是花庄沟西队的胜安,当过青年突击队长。”毛刀鱼看老书记一下说不出,便迅速从人缝中钻过去。“烈火见真金,这样的人应该培养。”专员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老书记和毛刀鱼连连点头,直点得眼前一片发黑,金星弥漫,脖子咔咔作响。

专员继续往前走,毛刀鱼面对专员,退着往前走为专员拍照。专员摆摆手,毛刀鱼一脚踩滑,就势跪下为专员拍了一张仰角。专员走过去,毛刀鱼又在后边把手一挥,几个小高庄的干部就跟上来了。走进庄子。“现在的群众情绪高涨,要保护他们的积极性,生活怎么样?”“还可以,还可以。”“过冬的粮食、春耕的种子都没有问题吧?”“没有,没有,略有盈余。”“嗯,这两点很关键。有的地方闹灾荒,听说稀饭都喝不上,没有想到啊。”“耕牛要安全越冬,注意保暖。”“没问题,没问题。”“哎呀,你们瞧啊,路上怎么丢这么多豆子?”毛刀鱼仿佛发现了金子。

朱秃子头皮一炸,发际边缘几根毛顿时就翘了起来,马小鬼低头偷看朱秃子。朱秃子脸上发光,开始冒热气。“哎呀,这一路上都有呢。”毛刀鱼又叫一声,仿佛是炸雷落到了朱秃子头上,老蛮子也跟着紧张起来。

专员这时也停住了脚步,低头察看,朱秃子已经做束手就擒的样子了,表情顿时为零。

老蛮子急中生智,心中骂朱秃子,手却指向了天空。“你们看这天这两天会不会有雨?”

只有朱秃子朝天上望,其他人把专员当作天。“这是浪费啊,粮食吃不完,也不能撒在地上啊,可以支援兄弟单位么。”专员的话没有多少批评的意思,似乎还有充分肯定和寄予希望的含义。“小孩子不懂事,没有处理好。”马小鬼随即补上一句。

朱秃子如释重负,老蛮子瞅他一眼,朱秃子表情开始回升,半哭半笑似地跟在后面。

专员又看了几家粮囤,随手抓起粮食又任其从自己指缝中流下去,然后拍拍手上灰说,很好,很好,很好么。他以为眼见为实,不虚此行,总算对省委有个交待了。

回到队部,专员谈了感受。他说,不深入实际是了解不了这么多真实情况,今天收获很大,看到了群众的情绪高涨,看到了小高庄的同志工作做得扎实,不过要注意节约,粮食吃不完可以储备一些,但不能乱丢,可以调剂支援灾区么。毛刀鱼飞快地记录,笔尖沙沙,纸页哗哗,眼睛眨眨。

专员讲了半个小时,问其他人可有话讲,其他一律都称无话可说,您都说到了。专员便要告辞。老蛮子壮着胆子要留专员在小高庄吃顿饭。而专员执意要求要走,老蛮子还假装表示不理解,仿佛专员不在这里饱餐一顿是他的最大遗憾和痛苦,把头抓得呼哧呼哧响。

小吉普车从原路返回。路过大埂时,专员没有停车,从车窗里伸出手朝外摇摇,号子声又响了起来,那号子声伴随着马达声,专员仿佛在听了首交响曲。他分析不出里面的旋律、配器、和声、主导动机,但他从这里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影响变为眼前这幅热火朝天的画面。使命感变成了成就感,成就感就带来了难以名状的陶醉与自豪。

在小高庄的后来岁月里,只要一听说检查团来了,不仅干部怕,老百姓也怕。每次检查虽然都留下表扬与荣誉,但灾难也随之而来,连小高庄一般人都发现了这个规律。每次检查,老书记从小本子上划掉了给小高庄的二万斤救济粮,返回县里支持兄弟单位。公社因此受到了县里表扬,称其风格提前达到了共产主义阶段。

当小高庄人没有粮食下咽时,饥饿便开始吞食他们的肉体。这个无形的野兽专向肉体挑战,以报复人们对现实的忽视和戏弄。人们也是从这时才开始觉悟面对现实,他们拼命地向大自然索取,吃草根、啃树皮……过起了红军长征的日子。老弯腿经不起饥饿的考验,过早地结束了痛苦,居然能给几个奄奄一患的老人留下羡慕和安慰、向往。

老蛮子不敢再在白天公开吃饭,像老鼠一样在夜里偷偷地弄点吃吃,小右派得到的支援也相应减少。因此,两人联欢的次数量呈明显下降趋势。他知道眼下自己已经是一台失去燃料的机器。

老蛮子常用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开会,什么事情好像一开就会。他知道目前群众情绪虽然很安定,可再发展下去就是永远的安定了。首先,干部不能倒,否则,他这个书记就没有什么干头了。

在这场饥饿中,马小鬼体会最深的一句民谚就是“是官强于民”。每次开会他们都可以像一辆汽车在即将熄火时遇到了一个加油站。在全村人都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在那里挣扎时,他仍然在考虑巩固自己的地位,提高自己地位的伟大战略方针。今天开会,是历史上准备时间最长的一次,远远超过“八点开会九点到”的法定范围。趁这工夫,马小鬼把胜安偷黄豆的事给老蛮子汇报。他顿时就皱眉毛。马小鬼知道老蛮子的接收系统已经有了反应,便不再补充说明和展开,做了一个深表同情和遗憾的表情,蹲在墙角装好人。这种既取得领导信任又达到打击别人的技法,马小鬼刚刚使用,初试便觉得有一种满足感和轻松愉快,像是把憋在肚里的坏水放出来一样。

老蛮子还算能治病救人,没有指名批评了胜安不该偷黄豆回家,差点在群众中造成很坏影响,辜负了地区领导的期望。同时又点名表扬了马小鬼阶级斗争觉悟高,集体主义思想强,大家一听就明白。直表扬得马小鬼抬不起头来,心里叫苦不迭骂老蛮子把他卖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光荣与惭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胜安朝朱秃子望一眼,话到嘴边没讲。本来他也想拉一个同伙以减轻老蛮子对他的批评。转念一想,朱秃子虽说偷豆子漏了一路,倒为小高庄争得了一时荣誉,为老蛮子还争了光。于是只好装着诚恳和痛苦的样子。而朱秃子呢,闭上眼睛装睡,一副置身红尘之外模样。

胜安连生气的劲也没有了,晕晕乎乎地往家走,像一团随风飘的雾。媳妇回娘家也不见回来,娘说怕是饿跑了,不会回来了,好在这时夜生活也不是居家必备,还省一张嘴呢。胜安也不去多想。胜安明知锅里不会有什么内容还是掀开看看。这时,胜安娘又哭了。没有眼泪,连声音都小得可怜。“胜安哪,妈受了一辈子罪,你爸死得早,妈又没有本事,指望你能混个人出来,早知去当兵就好了,只怪妈拖了你的后腿。妈过够了,胜安哪,妈几个月没有见到肉星子了,你弄口肉给妈吃,妈也就心安了。”

胜安娘每说一字,就像在海拔五千米处向上跨一步。说完闭上眼睛,嘴唇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品味。胜安听娘的每一个字又像一刀一刀扎在他心上,眼下她的要求几乎与上天一样难。

胜安一阵血涌,母亲的哭诉像烈酒注入他的血液,整个体内像受压后即将爆炸的容器。他仿佛坠入云雾火海之中,天地在急速旋转。

胜安娘又哼了起来,渐渐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远不是含糊其辞了。屋里的一切仿佛都是昏迷状态。连从墙缝射进的阳光好像都成了可以触摸的实体,死死不动。阳光里的尘埃也不像往日那样急速地翻动。胜安把屋里一切审视完毕,找不到一丝可以安慰母亲的东西。忽然,一把挂在粱头上的镰刀“啷”一声掉在地上。胜安一惊,双眼紧盯着那把镰刀,那镰刀仿佛是一位使者,带着一种神秘而悲壮的使命,胜安突然有了感悟,顿时觉得自己的躯体在加剧膨胀。镰刀没有拿去炼钢,难道是神仙安排另有他用?

胜安拿起镰刀,艰难地在水缸边上推去拉来,一会用手指试试刀口,只见他拽起小腿肚一刀下去,一块连皮肉就离开了他的小腿。血无力地向外渗,胜安抓把陈旧的青灰按在口上,破布一扎就站了起来。

地上没有烧火的东西。胜安挣扎着到门外扯下屋顶上的麦草,点着了火,一会一团肉就熟了。胜安一直以为自己是娘亲生,自己的肉都是娘给的,割一点孝敬娘天经地义。

胜安娘一口就吞下了那块肉。好久说了一声,胜安哪,要是多点肥的就好了。说完,闭上眼睛,一脸安详,含笑死去,胜安没有悲伤,他知道娘去阴间享福了,反觉得欣慰。

庄上找不到送葬的人,因为他们也都岌岌可危,说不定送过这个,下一个就是自己。不少人扶墙走的劲都没有了。

胜安娘是用牛拖下地的。娘睡在犁拖上。卷在一条几乎伴她一生的席子里。老牛倒像孝子一样一步一点头,跌了几跤才到大乱岗。几个挖坑的人挖了几下便坐在地上喘息。他们仿佛看到这里不久就是他们归宿。个个像闲栽上的辣椒秧遇上了大晴天。老蛮子赶来吊唁,问胜安他娘是怎么死了?胜安咬着牙说是病死的。老蛮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深表同情,填上几锨土,还叹了几口气。

上级没有忘掉小高庄的贡献。专员的指示终于变成了现实。他要给小高庄人放一场电影,以使之深受鼓舞,再接再励。

电影,对小高庄人来说近乎神话。光那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都使他们想得脑子痛。刚解放那一年,县城里放了一场电影,几十里外的人都赶去看,不少小孩和大人从中午在广场一直等到天黑。为了占地方,上厕所几个人都是轮流的。如是独行者干脆就地挖个洞,现场办公,就地解决。两个放映员比电影明星还风光。电影没放之前,所有人们都朝他们望。他们知道自己被重视,表情就越发矜持和自豪。他们个子不算高,但总让人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县委书记、县长被安排在电影机前坐下,居然不敢乱说乱动,也没有人注意这两位高官,只羡慕他俩的座位亲近了放电影的人。这时如果放映员和谁说句话,顿时就会引起周围的尊敬。这个人优越感和幸运感就一直可以持续到来年午季。

看过这场电影的第二天,全县都在谈论这场电影。任何人想试图转移话题,不仅枉费心机,还会被嗤之为不知好歹,遭到一致的反对和轻蔑,谁能把电影内容叙述完整,谁能把精彩对话学几句,模仿几个动作,谁就是能人,这时若是选县长,大家都会投他的票。等待下一场电影的到来,不亚于小孩盼过年、光棍想媳妇那样迫切。

小高庄人在这场电影之后,有幸又看上一场电影。其事迹也是可歌可泣的。那年河东绒花树村许三老爷儿子从北京回家探亲,根据他能为家乡安排一场电影的力度,老百姓判定他一定是大官。小高庄的小伙子听说河东放电影,虽说是霜降已过的季节,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投入汴河,手举衣裤,一往无前。一点也不觉冷。

今天电影队来,一共三个人。拉着两个辆轮子比人还高的板车。若在五年前、两年前、一年前或几个月前,不仅小孩子们就会跑到十里外去迎接,大人也会夹道致意。人们会一拥而上去帮助搬动东西,孩子们会帮他们推车,他们只需扶着车把像散步一样。

电影队到了庄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生命力很强的人过来凑热闹,就那表情也像刚看一部著名悲剧影片。电影队长问大队部在哪里,看热闹的人有气无力往沟西指。电影队是专区派来的,以为他们对电影队胆怯,其实他们不知道,当年在县城里放电影,放映员连骂带打都赶不走那些看热闹的人呢。他们埋杆子拉银幕,只要用脚尖点一下,马上就有十几个小伙子过来争那把又长又细的铁锹来挖洞。然后由放映员裁判决定,他让谁挖,谁才有这份殊荣。拿到这把锹的人把挖洞当作一项技术活,既卖力又精雕细刻,有意让周围人眼馋。洞挖好后,放映员只是自言自语说一声哪儿有碎砖头?小孩子就像蚂蚁一样顿时涌上一团,砖头瓦碴纷纷如雨落进坑。放映员便大叫:够了!够了!!瞬间,挂银幕的杆子这边就有了一大堆砖头瓦碴。

电影场放在朱秃子家屋后,因为这时庄上找不到一根像样的木棒能撑起小高庄人所说的“电影布子”。就算有,也没有人能去扛。所以就只好就朱秃子屋后那两颗老槐树。

影片的内容是反映朝鲜的什么事情。两个不知是鬼子那头的还是我们这头的人,在林海雪原中一直匍匐前进,鬼头鬼脑在窥视什么,说的是洋话(实际叫普通话),小高庄人一半听不懂。影片几乎没有音乐,只有吱吱的电流声,静谧而单调,与电影场上有相同气氛。

放映前,又是通知,又是放关于幸福美好的歌曲。歪歪倒倒来了一群伤病员一样的老老少少。没人争,没人抢,老蛮子、朱秃子等几个头面人物就坐上了县长曾经坐过那个优越位置。看电影的社员先是坐下,再后便是倒下,再过一会便吃力地呻吟了,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睡着了。这时影片上出现了陈尸遍野的镜头,放映员越放心里就越发害怕,仿佛自己走进了银幕里。这时老蛮子也没有兴趣了,本想坚持到底,可是台下连一个掌声、一个口哨也没有。老蛮子对放映员说,算了吧,关机子吧。随后,在一片漆黑之中老蛮子和放映员们一一来拉睡电影的人。有的人拉起来费了好大力气,可他却毫不费力地又倒下了。折折腾腾已是半夜,朱秃子拉拉别人自己也与被拉的人一同倒下了。老蛮子急中生智,请求放映员用板车先把人拉回去。

电影队长毛胡子说,你们县长还说来慰问先进呢,没想到是这种情况。老蛮子说,同志,心里有数就行了,别处你可甭乱说,说了要犯错误的。毛胡子还有点不服气,老蛮子指着也来看电影的小右派说,你问她,原来也是国家干部,说了大跃进不切实际,都是浮夸虚假,被削职为民,来这里劳动改造了。

放映员每天发四两大米、四两蚕豆。把人都送回家去,老蛮子便和他们凑点粮食吃了一顿夜餐。睡觉时,放映员想请老蛮子找两个民兵来看护一下机器。老蛮子苦笑着说,你敞开大门请人来抬都没有呢。还会有人偷?还白落个贼名呢。毛胡子说,这点倒像共产主义。

说着说着,几个人就在地铺上睡着了。老蛮子悄悄起身,把藏在一边的一碗米饭端给小右派。掐指算来,也有个把月没沾小右派了。老蛮子一顿饱饭下肚,便觉恢复活力,加足了燃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小右派。

按既定的联络暗号敲了三下门,小右派就起来了。小右派不是在因为等他没睡而是饿得睡不着。老蛮子说,快趁热吃下去。小右派用鼻子嗅嗅便大口吃了起来。

小右派被饿得已经浮肿,这在老蛮子眼里仿佛更性感,皱纹少了,皮肤也更亮了。这倒如盆景一样,自己被扭曲折磨,却把美丽留给别人。老蛮子看小右派在飞快地吃饭,以为小右派一定是在理解他迫切的心情,一定是物质变了精神,在情绪上来个飞跃。他哪里知道,饥饿使女人失去了斯文,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吃完饭小右派一点动静没有,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米饭中,嘴还做着牛的反刍动作。

老蛮子没有什么特别方法使小右派来情绪,仍然按传统方式抚摸她,由上到下,像传达会议精神一样。小右派曾经批评过老蛮子把工作作风带到这方面来,从不注意她的感受。这一语双关曾使老蛮子深受启发和激动,也使老蛮子在整个操作过程中渐入佳境。手到边缘地带,小右派有了反应:“命都快没有了,还想那种事情?”就用自己的手去拿老蛮子的手,使其“传达”不下去。老蛮子就不高兴了,小右派知道老蛮子要发作,心想,现在还敢跟他能能嘴,天一亮就是阶级敌人呢。想到此,小右派一切服从。老蛮子满意地哼了一声。事毕,老蛮子说,明晚给你解决一碗黄豆,这是军烈属待遇呢。

德志和秀忠两个机会主义分子,本想在家乡大显身手一番,现在叫苦不迭。德志想重返校园,弄点救济。到那里一看,学校正在上体育课。这哪是以往的体育课,那时个个生龙活虎,拴都拴不住。老师不动手动脚给点颜色看看,体育课就没法正常进行。可眼下,老师像个刚出院的病人,学生更像一群伤兵,走到操场便齐倒在地上,面朝太阳喘粗气。这成了具有时代特色的体育课。生命在于运动,不运动,目的同样是为了延续生命、保护生命啊。德志一看这情形比家里好不了多少,就悄悄挪回家中跟几个壮劳力下红草湖挖藕去了。

秀忠来找他往日的澡堂烧火处,那里早已无火无烟,澡堂已经成了幸存的麻雀和老鼠的天堂。街上人个个也脸色如灰,秀忠一想这年头谁还有兴致去洗澡呢。还是回家熬吧,熬到午季就好了。

人无粮食,牛马无草。偌大黄牛瘦成一条大鳊鱼一样,左右不到一尺宽,风一刮,那肚皮便像旗帜一样飘动。牛是农民的宝贝,于是胜安建议扒房子上的草喂牛。开始人在地上伸手去扯屋顶上的草,再朝上就够不着了,就用耙靠墙上够,耙好不容易抬来了;靠上墙,却没有一个人能爬上去。

这天夜里,沟西死了一头驴。驴已瘦得没有一只绵羊重,但倒驴不倒架子,比羊大,全身的毛都结成疙瘩。它是吃屋上的陈草呛了肺死的。小驴的死,对沟西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往日里它走家串户去磨面,驮人去看病,想到小驴许多事迹和好处,不少人都难过。而这个噩耗传到朱秃子的耳朵里却像喜讯一样。

他假装治丧的表情站在小驴的尸体旁,低头默不作声,心里却思量着死驴的下步的程序。眼睛不时四下观察反应。老蛮子像个首席大法官兼法医似的,提提驴耳,又撑开驴眼,然后拍拍手上的沾染物,做了一个执行的手势,意思是经过验明正身,确属病死——老蛮子特别忌讳“饿死”一词。

执行人由秀忠担任。这是秀忠在无望的一天突然获此等美差。秀忠神情庄重,心情激动,仿佛是一个外科医生在攻克世界医学上的一大难题并有天降大任的职责。刀在手中迟迟没有划开驴皮。周围站满了全大队大小官员,俨然一个庞大的治丧委员会。

死的是沟西的驴,朱秃子是沟南的人,虽说是民兵营长,驴却不属他管。他就不怎么气实,表现也就比别人勤快得多。秀忠说拿盆,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朱秃子就把盆递过去了;秀忠指挥别人把小驴翻个身,朱秃子马上就伸出援助的手,双眼还盯着秀忠的刀微笑,好像那刀能主宰他的生命,而不是只能剥剥驴皮。

秀忠把驴皮剥下来,像纸一样薄。有人想把驴皮钉在墙上,留割皮筋用。老蛮子说这东西可以烧吃,一听说驴皮能吃,没有一个不赞成老蛮子的意见。饥饿是治疗虚伪的良方。

小驴终于被分解完毕,像一架恐龙化石,肉少得可拎。秀忠满手是血也没洗,靠坐在墙根下喘息。他有艺术家那种完成一幅杰作后的自豪和疲惫。坐在那里指挥如何加水,如何烧火,如何分类,如何摆放,如何装帧,如何悬挂。

大食堂的牛头锅被抬到现场。在大跃进初期,这口锅一个人就可以顶在头上,四处随意搬动,只像戴一顶钢盔。现在七八个人抬着,还哼儿嗨地像愚公移山。

鸡叫三遍,驴肉香味飘出锅外。庄上人都闻到了驴肉的香味。这香味仿佛善解人意,直往人的鼻孔里钻,久久不愿散去。

朱秃子身先士卒掀开锅,说是了解情况,一眼就看见剥皮时就选中的那块腿肉,拽下一块说尝尝熟没熟。第一块吃下去没有答案,似乎没经过舌头评味。于是又来第二块。胜安正为小驴为何不死在他娘之前而遗憾和悲痛。而朱秃子只是一个劲地化悲痛为力量,看来要是不吃完一条驴腿他是尝不出熟没熟的。一股浓烟夹带火星把朱秃子呛退两步,在场的人文化低,没有一个能说出朱秃子此举是在赴汤蹈火。

朱秃子的突出表现引起了众人的不满。胜安正要上前捂上锅盖时,朱秃子顿时泪如泉涌——当然这绝不会是悲伤——接着他直翻白眼,食指直往嘴里掏,啊啊说不出话来,众人以为这东西又在耍苦肉计以求众人谅解。这忽然使胜安想起小驴死前的样子。胜安一惊,难道是小驴的魂灵附他身上了,这是报应吗?胜安相信一点鬼神,自己就庆幸没下手。这时马小鬼过来,一看便知朱秃子生了抢食泡。这种泡是因吞咽食物过快,刮伤口腔粘膜而突起的。沟东的大汉子就在五四年的河工上得了这个泡,当时的医生虽是大学生,可不懂这种病,只顾给他做人工呼吸打强心针,后来被活活堵死。马小鬼从他母亲那儿学来这个技术,用根大绗针把那泡一刺破就行了。

马小鬼没找到针,用根竹篾子就把朱秃子那抢食泡刺破。朱秃子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水,紫黑的脸才随着刚出地平线的太阳逐渐升高而发红发白,还原以往正常的颜色。周围的人只注意了驴,对他并没有分神多少,过后朱秃子还有点隐隐愤慨这些人只顾死驴不顾死人的行为。

天刚麻花亮,胜安便去招呼各家各户去喝驴汤。一夜之间,小驴已经早被“五马分尸”,只剩下一些轻飘地可以上下自主地翻动的碎肉末和一锅血水。

庄上人一见到一锅热气腾腾,飘着香味且冒几朵油花的驴汤,像见了久别的亲人,像相濡以沫的鱼见到了大海,眼睛顿时发亮,全身活动。然而他们并没像朱秃子那样冲锋陷阵,只是像新兵一样听从指挥,逐一过来。掌勺的还是秀忠,按人口一人一勺,旁边还有监督的。人们的眼睛盯在秀忠的勺子上,勺子连着他们的神经。

经过这场饥荒,小高庄的百姓脑子突然清醒起来。有人说,小高庄人就从那时开始学坏的,过去除了专业土匪以外,庄上人哪天听说过这个偷那个抢的呢。眼下到了这个地步,仓库里那点粮食也没有人去想它点了——除了队干部。

小驴之死给沟西村带来了一点生机,沟东沟南人都希望自己队里也能有这样的好事。可又想牛是命根子呢。果然没过几天,上级就来了命令,要保护好大牲畜安全越冬。这个命令使朱秃子反觉得不安全。

第四章 老蛮子走了,德国鬼子来了

临近春节了。农村说是过年。而这年不是度日如年的那个年。若是,小高庄人现在每天都在过年。好在纸包不住火,穷瞒不得,丑遮不得,上级还算英明,知道下面华而不实,弄虚作假,急功近利,真有挨饿的人,还有因饿而死的人,这着实使他们大吃一惊。若不是他们耳闻目睹,或许还要大力宣传如何科学营养和减肥了。

这次从淮阴专区派来两个人,这不是毛刀鱼那些走马观花之流。他们来这里叫“蹲点”,组织生产,共渡灾荒。就在这时,老蛮子也被调走了。据说是他的一个老首长找到了他的下落,把他带回江西老家萍乡——那是一个有名地方。

专区来的人没有受到什么礼遇,老蛮子走时却悲壮而隆重。腊月二十四早上,老蛮子终于要走了。不少人都是拄着棍出来送他的。这时老蛮子感觉像在部队医院伤愈归队时病友们送行的情景。乡亲们没有什么可送他的,老蛮子心里有数。他们的话语和泪水都是吝啬的,这老蛮子也知道是为什么。小高庄到了这种地步,乡亲们对老蛮子没有怨言。老蛮子白天昼夜拼命想为小高庄人好,乡亲们看得见,听得见,老蛮子不把自己当蛮子看,当干部看,和老百姓是一家,像老地丁,小高庄人就尊敬他,就说是自己人。老蛮子为小高庄带来过希望,使小高庄毕竟有过史无前例的热闹,小高庄人喜欢看热闹,那对寂寞的小高庄人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啊。人一辈子不可能顺顺当当,往前熬吧。

老蛮子被围在人群中,看不见头顶,他就往高处走,又想一手叉腰一手挥挥说话,可乡亲们又围了上去,使得他无法施展,老蛮子就挨个握手,有的人不懂握手,见老蛮子伸手过去就往后退;有的不去接他的手,而是去拉拉膀子久久不放。老蛮子动了感情,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随同送行的专区两个蹲点的同志也很受感动,他们仿佛看到自己今后分别的场面。

人们一直把老蛮子送过东沟,快到南大荒时,老蛮子就发脾气了,不要再送!因为他看到送的人越来越少,一路上尽是掉队的,有的走累了,就坐在那儿挣扎。老蛮子退着与最后几个人告别,不一会就被溧河洼隐去了。他上了船去盱眙坐车到南京再转车去江西。先前有人要老蛮子从四河坐小轮船到临淮关坐火车,他说还从老路回吧。再看看汴河、濉河、溧河、柳山子。这时小右派正在她的小屋看着老蛮子送给她的瓷缸发呆,上面有红字“献给最可爱的人”,当然这是指当年的抗美援朝的志愿军。

淮阴来的两个人还算谦虚,他们并没有像有些人为了抬高自己来彻底否认前任,否认历史。根据老蛮子建议:马小鬼负责小高庄的全面工作,朱秃子原封不动,德志干上了沟东的会计,秀忠干上了沟西会计。本来想提胜安干大队长,马小鬼说,他一不党,二不团,还偷过黄豆呢。专区人知道现在“偷”的含义,这当口没抢已是不错了。专区人过低地估计了小高庄人的觉悟,倒也给了胜安一个机会,便决定让胜安干沟西小队长。事后,马小鬼告诉胜安,为了这个小队长,他嘴皮子都磨破了。胜安就感激马小鬼,心里想这马小鬼比我多吃十几年的粮食不是白吃的。胜安不知道,人的一切行为都是粮食在作怪呢。

专区来的两个人,没经介绍,小高庄见多识广的人就根据他们的特征为两个人命名了。第一个个高、脸方、鼻长、白皮被叫作德国鬼子;第二个年轻、脸红、长得腼腆,身材适中被叫做假大闺女。这俩名字的产生具有代表性又有群众性,果然不到几天就被全庄人认同,显示了民主的优势和群众的力量。

假大闺女整天背着粮袋挨家发救济粮,见到人们吃那些不是人吃的东西就鼻子发酸,半夜醒来不免流泪。而德国鬼子则每天双手背后,三庄轮流转。说是视察,不如说是巡逻。那黄黄的眼珠似乎不只是为看问题,好像还能讲话和吃人。不少人不敢正视他,小孩被他三分钟凝视就要哭了,妇女们觉得穿几层衣服也没有用,他那眼太毒,能穿透一切似的,一见他看就要躲。这时他就会有一丝笑意,满足地走开。这天下午他碰上小右派。德国鬼子目光锐利,见她与一般人不同,不要拄棍,走起路来不费劲,不仅穿着机制的衣服,还留着二刀毛的发型。德国鬼子睁大眼睛望她两个回合,小右派眼一眯,眼内似有万种风情、千种神秘。德国鬼子倒吸一口凉气,马上去找朱秃子了解此人情况。

朱秃子像盟军意大利一样马上向德国鬼子报告小右派情况,还特别讲了老蛮子对小右派的照顾,并采取依据现实、合理想象的手法说老蛮子与小右派等等。德国鬼子开始不耐烦,手一挥,朱秃子便退下。

德国鬼子似乎找到了小高庄灾害的原因,他决定以打击小右派来振奋小高庄人斗志,提高社员们的觉悟,打好春耕第一仗,也仿佛为自己发泄一下权威。

听说要开批斗大会,刚刚能每天喝上两碗稀饭的社员们就兴致勃勃往会场赶。好久没有开会了。以前这块地上脚印摞脚印,地皮被踩得发亮,眼下则被冻得酥软膨胀。

小高庄历来穷,不要说地主,连个像样的富农都没有,只有老鸭子一个富裕中农,可他也是勤劳致富,一点坏事也没干过,跟三岁小孩都没红过脸,人缘数第一。所以一讲阶级斗争小高庄人就找不到目标。土改时,工作队逼小高庄人上台去诉苦。几个被推上台的人,晴天就说自己牙痛,阴天就说自己的腰一下雨天就直不起来。工作队员气得脸转过去笑,等止住了笑,又转过脸来继续开导要诉敌人的苦,胜安娘说,敌人才不苦呢。前些年广西小蛮兵驻小高庄个个穿大氅大皮鞋,一顿没有肉过不了那一顿。工作队员就启发她:小蛮兵没有打你吗?胜安娘说,小蛮兵不打人,临走还丢一双皮鞋给我家呢。这个会整个走了题,结果诉苦会全由工作队员包场,自编自导自演。

今天小高庄要开批判会,要批判小右派,乡亲们与其说是来参加斗争,不如说是来精神享受。

德国鬼子环视一周,全场个个像参加追悼会而不是批判会。使人想起电影上鬼子把老百姓赶到村头,架上机抢逼老百姓说出共产党在哪里的那个场面。德国鬼子也用老蛮子的手势往下一压,人们就坐下了。这之前已有不少站不住的,不要手势就老早坐在地上,似睁似闭着双眼,好似诵经一般。

德国鬼子叫朱秃子把小右派带上来。朱秃子一手抓着小右派的手腕,一手按着小右派的肩膀。把小右派押到台前,小右派手软绵绵,肩膀肉乎乎。朱秃子的手就发麻发热发酥,感觉甚好。德国鬼子没有让朱秃子无限期享受下去,就叫他松开手坐下。德国鬼子用半土半洋的普通话给小高庄人说,蒋介石要趁我们目前遇到的一点小困难反攻大陆,最近沿海地区抓住了不少蒋匪特务,他们企图与国内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勾结在一起,推翻人民政权,要杀得我们共产党和老百姓片甲不留。说到这里,德国鬼子把眼转向小右派说,你们别看这小右派人不怎么样,如果她一与台湾特务勾结上,她就会兴风作浪,就会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就会变成母老虎,吃人不吐骨头呢。

下边顿时有了反应。德国鬼子的话像一颗炸弹落在人窝里,看着这小右派,仿佛她又是第二颗即将爆炸的炸弹。人们来了精神,嗡嗡地像蜜蜂在闹。德国鬼子知道群众的积极性已经被发动起来,他见好就收,让马小鬼、朱秃子发言。两个人只是重复了德国鬼子的只言片语,也不敢借题发挥。轮到假大闺女讲话,他只说了当前要积极生产自救,目前上级已经从南方调运粮食和地瓜过来。假大闺女一连讲了几个目前,都是目前,人们看到他目前的脸一直红着,刚讲几句就说我的话完了。德国鬼子不满意,又补充了三点。会后,他就批评假大闺女说话太软,没有突出政治,今后还要多加锻炼,这正是经风雨、见世面、长才干的好机会。假大闺女连连点头,心里直说,这生姜还是老的辣。

自从胜安当了沟西队队长,老婆便像候鸟一样如期飞回来。顿时讲话那牙齿就能耙地,像女皇一样到处许诺允愿。这家多给二斤粮,那家多给三尺白洋布。仿佛她的嘴就是仓库,就是纺织厂。胜安听了就生气,就吓唬她:你再出鬼就把你交给德国鬼子处理。她马上就像犹太人一样老老实实了。秀忠在场时就拉圆场,说小娘也是好心,还不是为你架势吗。秀忠虽是晚辈,但年龄与胜安差不多,每当胜安批评老婆秀忠拉场时,胜安就说,你个孬种跟你小娘真是砂礓砸赖猴子——对色了。秀忠只是笑笑。小娘也不反驳。一般都是可有可无骂一句:造坏样。你才是呢。屁股一扭一扭往外走,舌头放在下嘴唇上久久不缩回去,充满娇嗔。

当冰雪融化一半时,大地像一张金钱豹的皮铺在上面,黑白相间。几棵耐寒的野菜刚露头就被人们像对待敌人一样完全彻底地消灭了。这是个不像春天的春天。田埂挖平了,一根根茅草根被当作甘蔗嚼了。芦苇根被当作竹笋吃了,湖边的莲藕被寻根求源犹如侦探对于破案线索,只要有一点苗头出水,马上就被追踪下去。饥饿的人们巴望地里棵棵如林黛玉一般的麦苗马上拔节,立即抽穗,搓搓就能送到嘴里。根本没有人去想还要收割,还要脱粒,还要磨成面,还要贴到锅上去那些遥远而又复杂的程序。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话很有道理。德国鬼子几句话一讲,把小右派往台上一带,就有不少人心里害怕了。平时说过几句落后话的就脸发白,人发呆,就表现格外积极一点。

德国鬼子虽然严肃,但内心却是滚烫的,像热水瓶一样,外冷内热。他的房间是老蛮子留下的,目前除了他就成了无人区,连假大闺女门挨门都很少光顾。但他并不觉孤独,夜晚常常一个人久久伫立,如伟人一样在思考。常常眉头皱得像刚出娘胎的婴儿。他不抽烟,不喝酒,吃饭也不讲究,只有工作是他最大的嗜好。他习惯半夜和黎明时叫醒几个干部来开会,把自己的思考结果向大家公布,等大家佩服了他的英明决策,这时他便宣布散会,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入睡。

德国鬼子从县里搞来了玉米和花生种,这是他的神通,只有老书记知道,新来的县委书记是他老乡。别看是公事公办,也要有关系。他指示各生产队把花生种一定要放尿里泡一泡。这项工作由他现场办公,亲自监督执行。为确信尿是货真价实,他还弯下腰亲自用鼻子闻闻有没有臊味。待他一劲地嗤鼻子,只进气不出气,他就用眼问有关人员这是为什么,有关人员便去各户收集正宗、原汁原味的尿来让他再闻。

朱秃子为了争到大队长位子,比德国鬼子一点不差,天没亮就站在家后朝德国鬼子住处喊本队社员下田。等社员们打着呵欠、半睡半醒晃到地里时,朱秃子便说我去大队开会,就潜回家中睡觉了。临走还要警告社员们:你们看不见我,我能看到你们,哪个肯干、哪个偷懒我都有数。讲完便自我得意一番,老鼠一样溜走。心满意足。就这样,不到三天,朱秃子的玉米就种完了,其他两个队连一半都没有种。德国鬼子就找胜安和马小鬼谈话。胜安无法争辩,决心回去大干,马小鬼则连连叫苦,小队长我不能兼了,干脆再找人。德国鬼子说,除非我调回去,要不现在我这位子让你。吓得马小鬼浑身出冷汗,心里全力骂朱秃子你个狗崽逞能,可把我们害苦了,你拿什么急,抢什么孝帽子呢。

胜安和马小鬼从德国鬼子屋里出来,一头就往地里去。这时朱秃子却像旅游观光者一样在沟西场头玉米地里转魂一般。“胜安哪,忙什么呢,想争先进吗?”朱秃子双手背后,学着上边来人的样子。“朱营长你又唱自在腔了,知道你已经是第一了。”胜安勉强地与他搭腔,不停地把种子丢在前边人刨过的坑里往前走。朱秃子没趣地没有跟着走,说了一句:只有落后干部,没有落后群众啊,你忙吧,再到沟东学习学习。说完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了,还哼着小曲:“小孩妈妈你莫哭,我去当兵你享福……”

朱秃子深得德国鬼子好感。斗小右派、种玉米这两件事他都是表现突出,而对胜安就很不满意,他开始埋怨老蛮子看人看得不准。

十天以后,也就是朱秃子在公社介绍如何抓好春耕春种经验的第四天,也是下了好几天雨才停的第二天,德国鬼子开始组织三个队领导人检查作物生长情况,也为了以此来说服一些不服气的人,让朱秃子堂堂正正当上大队长。朱秃子知道德国鬼子对他的刻意培养,心里就自在,说,你狗日胜安不是挖沟下水被柳专员夸赞要提拔吗——县官不如现管!这要是当上大队长起码每年县里党校要去一次,要吃几天好饭呢,别的就不讲了。朱秃子越想越高兴,走路的步子也就越来越快,仿佛那大队长的位子正等着他发急。

检查安排也别有用心,先沟西后沟东,最后在沟南形成高潮,当然,这也是德国鬼子的刻意安排,好戏留在后面么。

到了沟南,连神仙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玉米地一片空荡。一棵玉米苗也没有!在四周绿色田野的衬托下,就像朱秃子的头顶部分与发际边缘的关系。依朱秃子想像这时地里的玉米苗最起码比沟西沟东多长两片叶子,检查人员到来时最起码能像欢迎的队伍一样,能跳着舞蹈,挥动绿色的小手臂。

几个人像在战场上面对阵亡的战友,又像正在偷情做爱时外面有人敲门或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顿时都面面相觑,相对静止,说不出话来。连天上几片白云也像钉在那儿一样。有一种叫“鸡鹩”的小鸟在高空“鸡鹩鸡鹩鸡鹩急了急了急了”不停地叫,闻声不见鸟,却把气氛渲染到极致。朱秃子的情绪降到零度以下,德国鬼子忍耐不住了,嗯嗯地用脚尖直朝地上点,像是在叩问大地,直点得朱秃子头上像雷雨前反潮的葫芦。他抬头巡视,见靠沟埂有几点绿色,他想这终究有答案了,总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了。待他喜忧参半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几棵幸存的七个芽、鸭子嘴、小米蒿、癞蛄棵子。朱秃子蹲下像工兵排雷一样谨慎,忽而又像狗扒洞一样急速扒了一大片,居然没有找到一颗玉米粒,这时他还希望它们正在地下发芽,因为下了七八天雨。他们倒没想到沟东沟西应该是相距千里的国家,不该是北国飘雪,南国已经稻花飘香呢——朱秃子眼前一片黑暗,金星在眼前浮动。时间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德国鬼子心情也不好受,红着脸一半是气,一半是羞,因为这段时间朱秃子被他表扬不止十次。“这是怎么回事?”朱秃子稀里糊涂跟上重复一句,马小鬼斜眼看着朱秃子。胜安差点笑出声,赶紧假装咳嗽。“你们队有没有阶级敌人?”“没有没有,都是贫下中农。”朱秃子回答这个问题很快,没有阶级敌人好像是他的功劳。他盼望德国鬼子多提玉米以外的这些问题。“那你们的玉米是怎么种的?”“这——这——”朱秃子原以为德国鬼子要跟他讲政治,哪怕讨论哲学都行,谁知又转移到玉米上来了。

调查表明:朱秃子工作不深入,田头走马观花,玉米种子都被社员们带回家了,他居然没有发现。他只知花生用尿泡,却不知玉米对饥饿的人来说也是上等食品。胜安与马小鬼都比他多了一个心眼,一个是紧跟不离地,一个也用尿泡了玉米种。无论从各方面解释,无论怎么找客观理由,都救不了他。德国鬼子是讲原则的大师。朱秃子最终还是被撤了职。

第五章 风流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夺权

“狗日的,连你小娘你都敢……”

沉闷如狮吼的叫骂声滚过四月的春夜,只听得麦地一阵嗖嗖声后,小高庄又沉寂于无边的黑风中。夜黑得像没有。

经过德国鬼子那两年的努力,小高庄到今天已经基本恢复了元气。温饱已经没有问题,油盐不断,可有的人两顿饱饭一吃,就开始找点娱乐。正验了那句物质变精神的真理。

胜安万万没有想到秀忠居然能跟他小娘——自己的老婆——混在一起联欢,这要是给人知道真是丢死万人了。男人大多是州官,尽管他也刚刚跟小右派事毕,但他却不愿看到后院失火,胜安没有去追究老婆的责任,以免内忧外患接踵而来,只好理直气壮地去追击秀忠。

秀忠的媳妇还没有睡,坐在床上纳鞋底,她在等待声称去沟东借黄豆种的男人。灯捻上灯花越结越多,火苗不时地跳跃,似乎要离灯捻飞走,屋子里一切都跟着灯火跳跃,配合着那拉扯麻线的呼呼声,大针闪着微弱银光,更显出春夜的冷清和幽静。脚步声由远而近,秀忠媳妇下床为男人开门。“他个狗日不是人啊!”胜安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报丧一样地迫切地骂了起来。过了一会,秀忠媳妇明白了来龙去脉,正想控诉或掩饰或请小爷多多原谅。胜安戛然而止,长吁一口,头在脖子上转了一圈,最后,眼盯着秀忠媳妇有两个眨眼工夫,相当于四秒钟。紧接着一个迅猛的吹灯动作和一个饿虎扑食的姿势,几乎在同一秒钟完成。秀忠媳妇哼哼唧唧说,针,针!遂把鞋底和针锥、大绗针往一旁扔去,不再做声。黑暗中胜安迸出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语:他狗日能胡,我也能胡!

秀忠媳妇并没有做多大幅度的反抗,倒像是一个感觉极好的演员,在导演的简单启发下,就很快进入规定的情境,而且十分地投入和尽情。这项久违的活动,在这死去一般的深夜,无疑是她惟一的、也是最高级的娱乐活动了。上面是气喘吁吁的劳动号子,下面是死去活来通俗唱法般的呻吟,陈旧的木床发出吱吱嘲唧的伴奏声。他们都是穷苦出身,但此时都觉得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在他们之间来说都有说不尽的痛快,辈分也同时在痛快中一笔勾销了。“我小爷,那龟孙整天不沾家,原来还都干这事。”“这东西生成教不成,你说能怪小爷我这样?”“对!他能胡你就能胡。还天天不是这病,就是那病,原来是这样。”

爷俩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大堆理由,都主持正义似的。说话间又“主持”一会,这才分手。秀忠回来后,还说跑了好几家,人家黄豆都种完了。媳妇说,明晚再去沟南借吧。秀忠差一点喊理解万岁!说,听说沟南去年黄豆收成不错。媳妇把脸捂在被窝里笑。

三个月以后的晚上,胜安把秀忠喊去说是有要事商量。秀忠开始有点害怕,见胜安态度正常,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就硬着头皮来了。小娘见秀忠来,脸含着,拎着小桶就往外走。秀忠也不去理会,怯生生地坐在胜安对面。仿佛这里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又是那么威严不可侵犯的样子,好像在公安局。“秀忠啊,你个孬种过去事俺爷俩就不说了,权当没那回事。这十来年我们爷俩在小高庄混到今天也没混出个头绪来,我们姓赵的不是孬种啊。现在时运要变了,青阳街各个机关都成立了造反派,当官的都下台了,谁能拉起一帮人,谁就当家,往天那几个不像样的什么小鱼沫子、李小秃子、姚二猴子都当了权,到哪都喧嘈的,人都买他们账。他们比我们爷们高强哪去,唵?”

秀忠听小爷说这事时,便把板凳往小爷跟前靠靠,继续听小爷讲,消除了戒备、心虚的情绪。“你瞧沟东马小鬼狗日的,自他当花庄的头子,我们赵家就没有过过顺心日子,六零年饿成那样还不忘把你我爷们往泥里踩。现在时候到了,我就不信我们姓赵的都是孬种!”“胜安爷,你打算怎么办?”“是三不是三,先下手为强,先把大队部那张三抽桌子抢到手,一个大队的权都在那里了。”“姓马的一门子也不是好惹的,马小鬼儿子在部队里都当上小班长了。”“你真是个孬种,正事你就打退堂鼓,歪门邪道你胆子倒大。”“好,依您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干。”

这爷俩一直谈到鸡叫二遍,毫无倦意。胜安说天一亮就找几个人给三抽桌抬回来。

大队部设在沟西。没有费吹灰之力,天时、地利、人和,三抽桌就被抬到胜安家,那桌子枣红色,有些年代,正面一根与桌子等长的钢筋,一头弯圆,大于抽屉铁圈;一头砸扁钻孔,小于抽屉铁圈子,穿过三个抽屉正中铁圈子,一头用把锁锁在钢筋锁鼻子上——作用与铁圈而已。除非暴力才可以打开。以往不要说动它一下,一般人靠近都不敢呢。里边是上级文件,是现金,是账本,是老百姓永远不知道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有一枚红红的大印,太阳一样耀眼。谁掌握这一切,谁就拥有小高庄的一切。胜安用手拍拍桌子,又左右晃晃,说不错。“把桌子抬到胡四家东屋山头,那里三个庄都能看到。”胜安这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领导。

几个人像护送国家领导人的灵柩或稀世珍宝一样把三抽桌子抬到剃头的胡四家屋山头,后面跟了一阵人,像送葬又像是保镖。

桌子往地上一放,沟东沟南人就有的看到了,有的好奇的人就打听为什么。没等他们问个周全,胜安已经对他们宣布为什么了。

胜安把大印按在桌子上,转来转去,像在推动一个地球。他站在桌子后面,学着老蛮子的动作,大声叫道:小高庄全体贫下中农同志们,现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全国都革了。过去当权派都成了走资派,好比马小鬼,头两年都是跟刘少奇后面跑的,也是走资派,今天他的权已经到了我们革命造反派的手里了!说完又把那枚公章在空中挥动,此时,他觉得仿佛是在转动一轮红日。

沟对岸的人觉得稀奇,也很意外,胜安是怎么了?往天不是这样嘛。水中柳树的倒影悠悠螺旋,似乎也诡秘起来,也神气起来。“把桌子抬到秀忠家,朝后写写画画由他管。”

桌子一抬走,人就散了。这时,马小鬼才知道刚才发生了闪电般的政变。他溜出庄子,蹚过东沟,直奔公社向老书记汇报。刚到马巷街头,就见老书记戴着高帽,迎着朝阳向他走来。马小鬼见大势已去,急转身从原路返回。

自古以来,大凡有点权的官员,一干二净的没有几个,清官屈指可数,污吏却满眼皆是,只要一有运动,怎不免提心吊胆。凭马小鬼的思维,他吃不透眼下这场革命与当年土改有什么不同,当年自己不也是斗保长斗得有功才干上民兵队长才有了后来的大队长、书记吗。这么多年来,官虽不大,可比一般人总算有便宜可占。想着想着,马小鬼就心虚了,就想抽烟,就恨自己当年不长个子,要不上朝鲜回来不死也能弄个军官干干,那硬实啊。谁也不怕,就算是死了也省心,弄个烈士一家都沾光呢。一根一根烟把屋里一切都淹没了,蚊子受不了就仓皇向外飞逃。这时,马小鬼却做起了梦,儿子保国正身挎钢枪杀回家乡,还说是毛主席派来的。

马小鬼一激动——醒了。梦中的一切都没有了,他用手敲敲脑门,里面呼呼响。马小鬼突然想到叫德志写封信给保国。“德志,你大爷来了。”德志妈朝堂屋长喊一声。

德志还没起床。晚上作阴天,蚊子多,咬人睡不安。早晨趁早凉,蚊子开始休息了,人就多睡一会。听说马小鬼来了,就赶紧去找衣服。“德志,你给我写封信,对保国讲,说我得了病,想看他一眼,再迟爷俩就见不了面了。”“这部队要是知道呢,你哪病了?”“病在这肚里,旁人能知道?你快给我写。”

德志起身又去刷牙,这在小高庄是为数不多的,不过他也是可有可无,一袋牙膏能用年把。目的不是为了牙怎么样,只是给来人看的。马小鬼越急,他越斯文。马小鬼想骂他,可眼下又不好发作,允他几年愿,送他去当兵,都因为想留他在身边写个画个什么,也没出劲。眼下书记不干了,只好哄着了。

德志找纸写信。马小鬼在一旁看着,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把身旁的一只小羊吓得一惊一乍往外跑。德志又找白纸糊了信封,叫醒了马小鬼,读一遍给他听一下,马小鬼点头,这才把信装进信封。马小鬼把信揣在怀里,直奔青阳邮电局。一路摸了好几遍。

胜安闹了几天革命就没有方向了,下面如何发展?全大队工作怎么抓?没想到权一到手就不知道怎么用了。秀忠支锅、盖屋是好手,搞政治也是一窍不通。看什么都是一团乱麻,不知哪儿是头,哪儿是尾。胜安心里烦躁起来,也想抽袋烟。擦了十几根洋火也没着,哧溜一股股白烟呛得人直想吐。一气之下,撒了一地洋火。老婆知道自己男人的脾气,更知眼下又当了大官,连大气也没吭,一根一根把洋火捡起来。

胜安忽然想到了小右派,哎呀!胜安对老婆说,门给我留着,我去开会。

乡下人一听说开会,特别是少数人开会,那就不是一般的事情。即使是几个人在一起闲聊,老百姓远远看去都觉得神秘无比,不知又有什么重大决策出台。胜安一说开会,老婆就有点自豪。

胜安直奔小右派住处。

自老蛮子走后,德国鬼子到来,又到德国鬼子撤退到县里当农工部长,胜安就与小右派有了勾搭。先前队里分山芋,那东西又多又沉,离家的路又远,隐隐不见庄头。小右派只会看着山芋发呆叹气。胜安便让她先回去,天黑透时,胜安便把山芋挑到了小右派家。一来二去,再拎点豆子拔几棵菜去,胜安就混到了小右派的床上。小右派给他不少文明的启蒙。什么该洗洗澡了,瞧,脚多脏,细菌……但在关键问题上使小右派毫无挑剔,每每看胜安总是余兴不尽,直说,你是当皇帝的料。

胜安一咳嗽,小右派就开门。转过身一下把灯捻拧小,屋子的空间好像随之缩小。按惯例应该是胜安一下子把小右派抱起摆在床上,可今晚胜安仿佛一个正人君子,小右派感到很意外。“你有病啊!”“这几天革命迷门了,没有头绪了,不知怎么办呢。”“革命不是凭嘴说的,有权还要有势,有势还得有钱。打土豪是为了分田地,说到底,不给人家好处,谁会长久跟你干?后面没有人,光杆司令一个,那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那你说怎么办?”“从沟西开始,每人多分十斤小麦。”“那——?”“这就是革命的结果。过天把你再来,我再给你讲下一步打算。”小右派留点悬念,好让胜安不要因为革命而冷落了她。

胜安知道小右派是个读书人,看问题比他要高强,对小右派虽是简单的事,可自己就想不起来。思想统一了,认识提高了,办法措施有了,胜安又恢复了皇帝的功能,直让小右派左右翻身,像一条扔在阳光下的泥鳅,挣扎至此,胜安说,你要不是右派就好了。小右派心中悲伤,暗想,我若不是右派,怎么会轮到你在我身上耀武扬威?

等胜安回到家中,小鸡已叫二遍。这时胜安推门,秀忠便从后窗逃走,老婆装着睡意昏沉的样子,打着呵欠,跌跌撞撞来开门。胜安说不是让你留门吗?老婆说,怕有狗来偷东西吃呢。胜安见老婆没睡好觉又被叫醒就内疚,就说跟秀忠研究几个事情一直到现庄,老婆差点笑出声,连忙打个喷嚏作掩饰。胜安就说这夏天夜里也冷呢,是不是冻了?当心着凉了。老婆伸个懒腰就打起了呼噜,胜安窃喜,感谢老婆没有趁人之危,向他提要求。

说到底,革命是为了更好地活命,这是农民的真理,也是他们为之奋斗、追求的目标。当沟西每人多分十斤小麦时,连沟东沟南人都说胜安的好话了。

就在庄上人都说胜安会办事,他声誉日益提高之际,马小鬼的儿子保国急急从部队回家探亲。马保国见到父亲能行能走先是欣慰,后就不高兴,就想指责父亲不该撒谎而影响他参加集训。马小鬼不去考虑这些。马保国一出现在小高庄,他顿时就觉得小高庄有了两个太阳了,他的家顿时就成了小高庄最繁华的热闹的中心。

各庄上都有来看这位从北京回来的解放军,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说亲热谈不上,主要是为了开眼界,马小鬼满面春风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油,闪闪发光,在人窝里时隐时现,招呼着客人。

屋里边已是烟雾缭绕,几个比马小鬼年龄还大许多的人坐在保国周围,不厌其烦地吸着保国带回来的洋烟,吸一口,就按那洋烟看一下,然后再吸。有的干脆就把那烟气整口往肚里咽。他们像各路新闻媒体的记者不时地采访保国。保国对答如流,只担心没人问话。

保国这东西几年兵一当,满口的普通话。上了年纪人就听不懂,就发急,保国也跟着急,一急就讲出了小高庄的土话,大伙顿时脸上轻松愉快。“这么说,你成天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一起了?”“我们就是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部队。”“你见到过伟大领袖毛主席了?”“我们就在他老人家身边嘛!”“你说苏修我们能打过他们吗?”“我们是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民军队,所向无敌!”讲到这里,保国把瘦长的身子往上伸伸,仿佛要变成一把利剑或刺刀。

人一茬一茬进,又一茬一茬在外出。天黑时分,人渐散去。“保国,这来家你打算过几天?”“咱们的时间紧哪。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天把就归队。”“乖,没有空到舅爹家蹲蹲了?”“再说,再说。”

人走了,屋空了,地上一地纸屑烟头,像个放过露天电影的场地,这时马家老小才觉得那么疲倦和饥饿。马保国立即收拾屋内的摆设,一会就整齐起来,这是在部队经常搞内务养成的好习惯,他透过渐渐稀少的烟雾,看到床角上还剩一个人正蜷在那儿睡觉,耳朵上还夹着一根烟。“你看这玩意,咋整得?大表哥,朱营长,当心着凉啊。”

朱秃子被这洋话惊醒,揉揉眼受坐起来。

晚上,马小鬼留朱秃子喝酒,这酒是保国从北京带回的名酒二锅头,朱秃子连看都没看过。酒喝得仿佛很痛苦。马小鬼喝一杯总要沉默片刻,朱秃子则装着糊涂,拖下眼皮哼哼叽叽一心一意只顾喝。每一蛊都有一个深沉的表情,内心却愉快无比。表面上也特意装出三分愁容与马小鬼秋水共长天一色,表示同病相怜。

酒过一半,马小鬼便莫名其妙地趴在桌边,哭了起来。

朱秃子高速运动的大嘴在克服强大惯性之后戛然而止,把嘴里的形形色色彻底咽下后,这才腾出讲话的位置。“表叔你看你,今个保国老弟回家,咱们爷几个高兴该才对,瞧你,这是……”“老和尚!八成又是灌多了!”保国妈闻讯从锅屋赶来,手拎锅铲,教训马小鬼。“不,妈,爸心里有事,让他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大就你大,什么爸不爸的,歪歪就管了,要休什么息。”

这时马小鬼擦干眼泪,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叹了口气,平静地与保国说:“保国啊,你大没多喝,你大从土改到现在,为小高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组织上没亏待我,让我从小队长一直干到大队书记,没想到狗日胜安一夜就夺了我的权,你大是咽不下这口气。保国啊,难道你们部队也能这样?”“爸,对于这次运动,我也不想多说,您是老同志,经过风雨,见过世面,面对到来的暴风骤雨是您洗心革面的好机会,反修防修很有必要。要正确对待群众的批评,要争取重新做人,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朱秃子直佩服小表弟出口成章好口才,一副摩拳擦掌、见贤思齐的样子;马小鬼没有得到安慰,无动于衷,觉得这不是他儿子,而是他的领导在给他训话。朱秃子乘着这个话头和独具的喝酒自觉性,再掀高潮,“来,就冲表弟这几句话,表叔,来我先干为敬。”保国离开部队也觉轻松,也放量喝了几杯。又过了一会,等保国妈端饭上来时,三个人都勾头不语了,倒在一旁的地上。

保国回乡,不仅使沟西虚惊一场,也使马小鬼、朱秃子大失所望。但保国的革命立场和原则又不能不让人佩服。归队时,保国对马小鬼说,要深刻认识自己的问题,要积极投入到运动中去,不要做运动的绊脚石。眼下,不少中央领导在北京都挨批斗呢。马小鬼这几天被儿教训得心里直发毛,又不敢吭气,心想这个孬种跟他老子讲话都是老滋老味了,白让他狗日的回来弄得鸡犬不宁。

革命似乎都是精英们的事情。小高庄虽说革命许久,也就那几个人整天真不真、假不假地在闹腾。而一般老百姓,该种种,该收收,和无事人一样。胜安看十有八家关门上锁,觉得凄凉和失落。当领导手下没有人不行,十斤小麦吃光了,也没有那么多小麦分。对!找小右派。

根据小右派的指点,对于目前形势必须跟上头联系。不能无根无底无靠山。现在马小鬼没动静,说明他开始退阵了,你抓紧与公社里眼下有权有势的人物联系。胜安听小右派的指点,仿佛农民赤卫队找到了党代表,顿觉心明眼亮。你要不是什么右派不右派的就好了,把德志大队会计拿下来给你干,整个小高庄就攥在我们手中了。小右派说,我对你算是可靠,但不能依靠,我目前这身份还不知何时是到头呢。胜安说,小高庄拿下来,我说了算。

胜安带着秀忠顶着露水窜到公社。一打听说现在当家的是刘大头——刘司令,秀忠说,巧了!那孬熊我认识,在食品站杀猪,剖开肚子那冒热气的生猪油往嘴里一塞,让都不让,能吃四两。去年在河东推牌九还少我七块多钱呢。胜安说,见面不能提这事,秀忠说,小爷哎,我又不是缺心眼,少一窍。

胜安来到公社大院,就被这里的革命景象感动了。白纸黑字糊满了墙,连树上也有;院子里红旗林立,人头如一片拥挤又成熟的高粱,口号声把窗户上玻璃震得嗡嗡响。不用指点,一眼就看见刘大头坐在正中位置,在那里不停地淌汗。毛刀鱼又跟刘大头混上了,正在宣读什么名单,还用半土不洋的普通话。秀忠说,还不如保国讲得上呢。胜安说,不要讲话,听听他说什么。

刘大头,名副其实,仿佛是一个笆斗套在头上,眼泡像个网兜,兜着那两只几乎要掉下的眼珠。因为他家五代讨饭,代代贫农,他就成立了“红到底造反兵团”。

刘司令平易近人,听胜安汇报过小高庄情况后就说,行!就算是“红到底兵团小高庄第九纵队”,你老赵就是纵队司令,马上安排人给你刻公章,做旗子。

胜安在院里四下观望,心里暗暗佩服。这才叫夺权!往天的老书记、老社长正在拾西瓜皮,低着头为刘大头打水,气也不敢吭。回去叫马小鬼也这么干!刘大头把电话机摇得像柴油机一样,对方也没有反应,右腿往桌子上一担:“通讯员,去小郭洼一趟,通知赖猫来开会!对,还有毛山子周长腿。”通讯员说:“是不是陈赖猫?”刘大头眼一瞪:“一泡尿绕几圈,还能有几个赖猫?!”

通讯员刚出门,毛刀鱼拿着一叠材料来请刘大头过目。刘大头手一挥:“你自己看着办,下次口头汇报就行了。”毛刀鱼除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并没有多大变化,对上司的那种热情和忠诚几十年如一日,看到胜安爷俩,毛刀鱼把腰一直:“晚上把小高庄运动开展的情况向我汇报一下。”说完便去把掉在地上的蒲扇递给刘大头。

刘大头安排胜安和秀忠在这里学习、锻炼几天,爷俩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好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他们第一次睡棕绷床,舒服得直伸腿,挺腰,一夜也没合眼。睡不着就讨论工作,研究计划。越谈心里越激动,不知不觉东方发白,麻雀开始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刘大头已经在外面发号施令了。一院都是杂乱的脚步声。

早上是兵团政委石兽医石麻子陪爷俩吃饭,猪肉锅上贴着死面饼,直吃得差点出了人命,到了中午还觉喘气不匀劲。秀忠说,有这样日子什么也不想了。胜安就骂他,你个狗日的不要恋食不起,我们爷俩要是在小高庄站住脚跟,这个还愁吗?这几天家里还不知什么情况呢。这里不是我们爷们久留之地。

家里确实发生了情况。马小鬼、德志、朱秃子经过密谋,决定以小右派为由头来打击胜安的嚣张气焰。

吃过晚饭,小右派毫不费力地被押到沟东。会场就摆在牛屋屋山头,后墙上是主席像,拴牛的柱子上贴着爱憎分明的万岁和打倒的标语;靠墙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盏玻璃灯,一盏是马小鬼端来的,一盏是朱秃子端来的。一个妇女跟朱秃子开玩笑说,你那灯泡一百支光,还用着洋油灯吗?朱秃子知道是说他的光头,边骂她不懂政治,还吓唬她说,胡扯八道,小右派是你影子。那妇女顿时就不笑了,往人窝里缩。

马小鬼看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就宣布开会,把手一挥,两个人便把小右派押上会场中心。小右派很听话。要怎么着就怎么着,低着头一言不发。“小右派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死对头,沟西那个姓赵的跟她鬼混在一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个合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都不是好东西。他姓赵的在台前乱窜乱蹦,拃把溜手,全是这小右派在背地里煽阴风,点鬼火,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马小鬼刚一停顿,朱秃子就呼口号,一手高举,一手平扫过去,示意全场跟着喊,下面只是一片嗡嗡声。朱秃子情绪锐减,双手叉腰来回走。“下面哪个先开第一炮?”德志审时度势,把握会场的节奏。“我来我来。”说话的是光棍大友子,是一个不要说见到女人,连见到一件花衣服都走不动路的人,夜夜都做梦结婚。“小右派,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我问你姓赵的那个有多粗?”下边妇女们不约而同低声骂大友子不要脸。“你要老实交代,什么时候讲清了才能放你回去。”大友子声音很大,却像耳语一样把头伸向小右派,闻女人的气味。

大友子见小右派低头不作声,就觉没趣,就用手去掀小右派的下巴。小右派头一抬,大友子就看到他她脖子下胸口雪白嫩红的坡度,大友子腰顿时也就往下弯了,也不再说话,红着脸,咽着唾沫找个地方坐下。背面的人以为大友子又在出洋相,正面的却看见他的裤头像打开的一把伞,会场上暂时平静了分把钟,社员们等待下一个节目。

灯火又在跳跃,朱秃子跑过来挑灯芯,灯火一跳一跳,小鬼跳舞一般。他的头上就一闪一闪反光,会场上就有轻轻的笑声。马小鬼见没有什么人发言,就说,今晚只是开头,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散会!

小右派被关在牛屋里,有两个民兵看守,大友子自告奋勇要留下来,朱秃子说,你驴日的什么心我还不知道吗,猴子手能留住桃子?滚!出了事你有几个头?!大友子说,走就走,谁还能跟睡觉有仇吗,我才不想熬这个苦夜呢。

虽说是收过麦子了,到了下半夜还是有点凉,不少人家还盖着棉被。小右派歪在一包麦草上,蜷成一粒蚕豆,如同死了一般。这时朱秃子出现了,他用脚踢醒两个民兵,让他们回家,小心受凉!两个民兵揉揉眼,就沾着一身麦草一歪一倒走了。

朱秃子见两个民兵走远了,就来想小右派的事情。他心想她小右派现在落在我手里,你又是个专政对象,叫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朱秃子对自己进行一番可行性论证和鼓励,来了劲头,一下子就蹿到小右派身边。

牛屋里发出陈旧的臊味,兼有几分醇香,对朱秃子来说仿佛是兴奋剂。早也盼,晚也盼,今天终于盼来了,小右派就在身边。远处一声鸡叫,告诉他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朱秃子一下压在小右派的身上,小右派动,他却不动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小右派并没有睡。“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朱秃子像打摆子一样反问小右派。“你能放我走吗?”“多大事?后墙上那个洞是草堵的,一推就掉。”

小右派知道了朱秃子的弱点,就假装主动,这时朱秃子却失去了能力,随身带的那物像一条腌过的黄瓜,好像此事最与它无关。只好用手按摩小右派,叹口气说,“你走吧,对谁都不能讲,我只是考验你,我是那样人吗?你知道,我不是普通老百姓!”

天刚亮,朱秃子装着惊恐万状的样子去报告马小鬼,说小右派爬窗洞跑了。马小鬼说,跑就跑吧,目的不是她,她是死老虎,留在这块还要供她饭呢。

再说胜安和秀忠在公社几天也觉得无味了,革命一紧张就没有人问事了,就没有吃饭的地方。这也就给他们回家的机会。刘大头这几天也伤脑筋,街西头一帮人死保老书记,也成立了造反组织,扬言要与他血战到底。刘大头正积极备战,就对胜安说,你们回去也好,给我们留一块根据地,坚决不要当保皇派。要坚信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爷俩趁着夜色回到了小高庄。几天不见的小高庄仍然如死去一般,树枝低垂,露水啪嗒啪嗒落下来。一切都在梦里。在庄头砖井那儿分手后,秀忠偷偷跟在胜安后边,瞄着胜安并没有往家去,就知道他的去向了,秀忠一想正好,去胜安爷家去填房。

胜安确实没有回家,一奔头到了小右派那里。见到了胜安,小右派就开始抽泣,把前晚事一说,胜安又生气又只能叹气。小右派说先别忙着去批斗马小鬼,他有他儿子这把大红伞,你一时怎么不了他,你应该批斗我,这样你才能主动,我表面上受点委屈无所谓,关键背地里你对我好就行了。胜安说这是什么意思?小右派说,就这个意思,你可以反咬一口说是马小鬼包庇我了。要不怎么批斗一场就放了,算事了呢?这样你就有了主动权。说到这里,两人便轻松了许多,就不再说话。

秀忠也没有放过这一机会,他估计小爷这一夜肯定是三过家门也不入了,顿时就有了主人翁的感觉,几天的营养和悠闲被他挥霍一尽,直叫腰酸。

天色微明,爷俩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发出的都是一个声音:这几天累死了,实在受不了,就起早赶回来了。胜安媳妇倒没有什么可说的,顺手推舟,只说那你就好好歇几天,秀忠媳妇则说,哎呀,别说了,你哪天从外边回来不说累啊?也不知你累什么呢,搬座山来家了?秀忠说,你以为这革命是喝闲酒的?身子不动还要费脑子呢!

马小鬼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听说沟西两个去公社串连,就直奔县里去投人。一支队伍过来,前面的昨天县长、书记头顶着炮弹一样的帽子,脑前挂着黑板,表情绝望地往前走,还自己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马小鬼在街道边梧桐树下抬眼就看见那个在对县长、书记们指手划脚的朱歪头。头歪的还是以往的那个样子,或洗耳恭听或不服气的姿态,只是现在敢对县长、书记们训斥,头歪得有风度有气派。这令马小鬼兴奋不已,没想到这狗日进步这么快,究竟是什么官呢?马小鬼跟朱歪头很熟,以前朱歪头还带着老婆到小高庄偷拾过麦子,被看青的老十八撵得飞奔。后来朱歪头学了手艺进了剃头铺,现在叫工农兵理发店,这也就年把啊。马小鬼见朱歪头那么神气,心想:还要投谁呢?就找朱歪头!

马小鬼跟在朱歪头后边走,怕影响朱歪头的工作就不敢上前。游行队伍从花园口到牛市街,绕过洼大路,从发电厂转回来到东风饭店,对头一圈。几位县官已经面红耳赤,脊背上汗水被晒干,褂子已经起了一层盐碴,像要起雨的云。朱歪头手一挥宣布解散,明天准时唵,那几个县官这才摘下高帽和小黑板,点点头,拎在高帽子和小黑板,生病一样往家去。

马小鬼见朱四暂时空闲,马上窜上去:“老朱啊,今天见你真威武啊!”

朱歪头把头歪过来一看是马小鬼,就说,马书记,不在家搞革命到县城里干什么?马小鬼把目前处境一讲,朱歪头眼向前,却把头朝肩膀方向点点说,目前城里的文化大革命开展得也不满意。一些保皇派还想跟我们捣乱,我们的重点放在县城,你回去要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系列指示搞好斗、批、改。再说我们一个县级的组织也不至于插手你们一个大队的事情,我要把握大方向。

马小鬼没有听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心里直骂这狗日跟保国一个种。马小鬼还想请求什么,朱歪头说好了好了,我还有事,说完就手一挥带一帮人走了。马小鬼站在那里又是羡慕又是气愤。心里想你个狗日的不就是个剃头匠吗?往天到花庄拾麦子,连三岁小孩都能撵你龟孙乱跑。马小鬼眼见日头偏西,就往东风饭店去。革命把这里革得冷冷清清,黄胖子去向不明,饭店里没有几个人,马小鬼要过一碗辣汤一块厚饼。五分钟过后便忘却了许多烦恼。

晚上,马小鬼、朱秃子、德志又在一起密谋如何把胜安扳倒。朱秃子说,听说秀忠老丈人当过土匪,又是富农,先把秀忠治住。马小鬼说,对,再把小右派往胜安身上一靠,就说是同流合污。德志说这都得有证据,听说秀忠老丈人骨头早都上黄锈了,上哪对证呢。“反正是话有音,先下手为强。”朱秃子不耐烦德志这种软不丁当的样子。最后还是达成共识:打蛇先打头,把小右派和胜安一锅烀。

就在上述三个忙着落实会议精神时,第二天晚上,沟西队又热闹起来了。那张三抽桌子又抬到了面对沟东的屋山头,上面放了四盏玻璃灯,是马小鬼那晚上的一倍。不一会,小右派被带了上来。不像在沟东是两个押上来,而是五花大绑,腰弯成九十度。会上一片杀气腾腾,小右派两边分别站着四个小青年——四名红炮手,个个卷袖握拳,好不威风,要向资产阶级小右派开炮。

胜安不看本队来的人多少,只看对面沟边站满了人,还有爬在斜向沟心的柳树上的,更接近会场了。这时,胜安便把桌子拍得咚咚响。一盏灯罩蹦了几下滚到地下,几个人便去抢,好在灯罩被烤热了没有摔坏。胜安就不再拍桌子,手心对手心拍了一阵子,开始发话。“小高庄的全体贫下中农同志们,小右派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必须擦亮眼睛,我们必须和她划清界线。我们不能学马小鬼那几个人,他们是保皇派,对阶级敌人手软,批得不深,斗得不狠。他们是想包庇小右派,我们呢,一定要把小右派批倒批臭!”“我问你,是不是马小鬼把你放跑的?”“是的。”小右派回答。“大点声音,是不是马小鬼心疼你了?”

小右派把头点了几下。“你们都听到了,都看到了,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谁是反革命,这一眼就看出来了!”沟东的人都不说话了,不知不觉地理亏了。

批斗会一直开到鸡叫。口号一阵一阵,把马小鬼、朱秃子几个人惊吓得不敢入眠,全部计划一下被胜安弄翻过来了,个个都没有了主意。马小鬼说,现在形势我们也吃不透,你们不知认识不认识那个朱歪头,以前看他不像个样,现在让那些县长、书记像使小鬼一样呢。现在我们也不要跟胜安争什么南田北地了。说不准眼下就该这些人吃香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让他能够算。马小鬼一讲破气话,朱秃子和德志也缺少了斗争精神,反正眼下一片混乱,也没有个头绪。

第六章 文艺宣传队悲欢离合好戏不断

进入盛夏,小高庄就淹没在无边的青纱帐里。几条小毛路都被庄稼盖住了。经不起风雨的秫秸倒在路上,好像专门给人不方便。正是发水的季节。雨一大,大人小孩便纷纷去东沟摸鱼,鱼摸多了,都没有盐腌,加上没有阳光,鱼就发臭,成了负担,摸鱼的兴致就没有了。地里泥烂又下不去人,锄啊薅的都不管,就只好在家死睡。外面的雨紧一阵慢一阵,睡醒了就往屋顶上望一会,头一倒再睡,把午后当早晨。有的年轻人就把夜里的事情拿到白天来干,老婆就骂馋死了!年轻的人就说下雨干什么呢,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便联欢一会。但这事也不是个常事,热闹之后便是更难耐的寂寞与疲惫,到了晚上,家前屋后风不透,雨不漏,遇到闷热作阴天,蚊子便乌云一般飘过来朝人发狠,人们都睡在树下,便用半干的青草点起一堆死火,让那浓烟把蚊子卷走。小孩在小高庄的夜里时而发出烦躁的哭声,烟起,一会便消失了。人们为了驱赶蚊子还时常不知不觉,有知不觉地自己打自己。

胜安在小高庄一时没有了对手,湿热的日子使他烦躁不安,无事可干也就显不出权力的威信和光芒。于是,他和秀忠一合计,决定成立小高庄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朱歪头狗屁不通,不是照样指挥县剧团小凤英那些名角唱这唱那吗?秀忠说,对!

一听说成立宣传队,小高庄又兴奋起来了。小姑娘小伙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乐园。队长由秀忠担任。蔡木匠会拉“小孩妈妈你莫哭,我去当兵你享福”,就专门给他买一把二胡,德志家现成的中山琴,说不上节奏,泼水一样也能弹几下。因为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德志无话可说,马小鬼也不敢干预,就连人带琴都参加了。人由胜安和秀忠选。个把嫌丑的不好意思来,胜安说,你去对她讲,她敢讲不愿宣传毛泽东思想就不要来!闺女就不再害羞,急急往大队部去。

说演戏谁也没演过,要排练更没有头绪。大多数连个《东方红》都唱不到底,还把万物生长靠太阳唱成瓦屋檐子照太阳。德志说,我有个老师吹弹拉打都会,眼下学校都闹革命也不上课了,不如把他请来,胜安说,那好啊,你能请来吗?我照发工分。德志说,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胜安说,作数!

到了青阳小学,德志往那排带厦檐的老屋走去。那是吴金宝以前住的地方。他们到门口一看,一屋小孩子正在写大字报,要打倒这个,又要活捉那个,神兵天将似的。德志问一个小团头吴金宝老师在哪里。小团头不屑一顾,只顾埋头写去,德志人熟,再问,过一会有人说,到厕所那块找。

他们来到厕所,果然见到吴金宝正在拎水往便池子里倒,他祖上不劳而获,轮到他来弥补。德志把来意说明,吴金宝有点犹豫。胜安用人心切,就说,学校老师都走光了,你到我们小高庄比这里自由多了。

吴金宝蓬头垢面,神情木然,因为瘦脸显得更长,个子更高,眼珠在眼眶里显得很宽敞。脸上没有血色,但仍不失英俊。在太阳底下站了半天,也不知请人到屋里坐。胜安说,走吧,反正这里也没有事。德志往吴金宝屋里一瞥,天哪!就地上放一张席子,绳上一条毛巾,像个牢房呢。德志转过脸来说,走,别看咱们那里穷,招待你一个人没问题,比这里高强呢。吴金宝说,那帮人回来会找我麻烦的。胜安说,我们也是革命的,千把号人呢,怕什么?!吴金宝转身进屋,把那条毛巾往手腕上一绕就跟他俩走了。

吴金宝还真能,一到小高庄就像获得了自由的猴子,枯木逢春。上了排练场顿时就跟别人不一样,一时教蔡木匠定弦,一时教德志的弹琴指法。稍停又去教姑娘们的动作。这小子简直就是全才,胜安在一旁几乎看得出神,和秀忠说,小凤英不比他强。

农村姑娘从小就与劳动相伴成长,锄地割麦动作麻利快当,可一做演戏的动作就别扭。腿叉不开,手举不直。吴金宝就对她们进行形体训练,开始压腿,一根棍绑在两棵树之间,上面放姑娘们的腿脚。好不容易把腿翘上去,个个都像被风刮得一样东倒西歪。吴金宝就做示范,说什么重心啊,什么韧带啊,直说得那些姑娘们脸红红的不敢说话。吴金宝看有的怎么都纠正不过来,就用手去校正,姑娘就把腿收下来不让他摸。

吴金宝告诉胜安说,基础太差,基础太差。胜安说,你大胆教,有不听话的告诉我。还能比下地干活还难吗?于是吴金宝就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举手投足都神气三分,有时严厉训斥,有时给她们讲什么是艺术,讲艺术不能有封建思想,有小资产阶级毛病,姑娘们虽说听不懂,但一听吴金宝这样讲,就渐渐放开手脚,听吴金宝的指挥了。起初练踢腿,大红子用力过猛,失去了像吴金宝讲的那个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痛又羞哭得好伤心。随着时间过去,她们也都越发老练了,练倒立时肚皮露在外也不在乎了。跟那几个小男孩你打我、我打你,反成了交流友谊的重要方式。

吴金宝还真能,还能改词,把“江南一片好风光”改成“高庄一片好风光”,把“我们新疆好地方”改成“我们高庄好地方”,胜安高兴得差点发诺贝尔文学奖给他。他再接再励又写了一段“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二唱三唱还是好”。吴金宝真是到了忘我的地步,两个星期前还被学生糊高帽挂牌子打扫厕所,现在他就能高唱“就是好”。姑娘唱起来一闹嘈,屋顶都要翻了似的。胜安感觉不错,用左脚不停地拍打着地。

当大槐树下青草被踩光,地上开始起灰,节目就排出不少了。胜安就叫秀忠上街去扯红绸子布,买两盒胭脂,每人买一顶黄军帽。彩排时,胜安就说到屋里排,要不有的人都看过了就不新鲜了,吴金宝马上把演员们带到大队部进行封闭式演练,胜安自愿降为看守,四下驱赶小孩。

正式演出的时间是个好日子。阳历八月一号是建军节,古历是六月初六,演出地点自然是在沟西大队部门口。

太阳还没有落山,戏台已经搭好。三根竹竿,竖两根横一根决定了舞台的位置,小孩子们像首长们一样总是爱坐前排,个个开展圈地运动,划定自己座位的范围。有时难免发生口角。有的出去尿泡尿害怕时过境迁,被外人占领,干脆就在原地挖个坑,成为专用马桶。今晚小高庄人家晚饭出奇得早,过去不到二更半不想吃晚饭,今晚太阳多高就嘈着弄晚饭,有的干脆拿块干饼就来了。沟南沟东的百姓不顾庄与庄高层领导的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也不顾庄主之间的矛盾,看戏是压倒一切的,他们觉得不气实,就主动与沟西人打招呼,一律问吃没吃。没有亲戚关系,就临时找个表叔二大爷称呼。沟西人觉得是在自家办喜事,脸上有光,心情也好,就热情吆喝那两个庄的人,“过来,过来,这边,这边有位子!”又客气又自豪。

胜安和乐队坐在一起,因为是外行不好什么都指挥,但又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就坐在那儿等各个部门的人来汇报。约摸九点钟,胜安站起来,走到舞台一侧学着老蛮子双手伸出、向下压压的姿势等到声音渐弱就开始说话:“贫下中农同志们,不要嘈,今天是小高庄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正式演出开始,请大家坐好,不要吵,不要闹,前边小孩不要乱跑,下边演出马上开始!”

胜安还没有坐下,锣鼓便踢里咣当地响起来,竹竿后边布帘里蹿出一个小姑娘,脸抹得像熟透的桃子,脑后两个韭菜把生动活泼,飞燕一般,煞是动人。乡里乡亲傻了眼,一下认不出这谁家的闺女,只听她一声“杀——”,碎步匆匆,绕了一个圆场,一面红旗在她手中左劈右砍如刀一般,紧接着更浑厚的一片“杀”声上来,六个红女、四个黄男垫步上场,一个个横眉竖眼,四指并排,拇指单立,杀气腾腾,在紧紧急急催命般的锣鼓声中一个个仿佛不能自己,浑身上下要飞了一样。队形迅速变成前低后高的“人”字形,右手伸向前上方,左手握拳向下方挺直,前腿弓,后腿伸直,好不威风。这时只见吴金宝从后台蹿出,旋风腿接下一个劈叉,下边就轰动了。这时,队形散开,吴金宝弓步立于台中央,一小女一跃站在他的腿上,下面一阵欢呼。静立、造型、亮相过后,二胡和中山琴就响起来,队形变成一路横队,吴金宝和四个黄男退下,马上拾锣的拾锣,拿鼓的拿鼓,敲打起来,吴金宝拿起笛子一下就接上了调子。先是一闹嘈的齐唱,后又是一人讲一段,再唱一段。吴金宝指挥着乐队,还朝台上嚷着:节奏节奏,注意节奏。姑娘做梦醉酒一般演完了第一个节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接下来是三句半。吴金宝就说,不要忘词,不要忘词。德志放下中山琴,活动下发酸的脖子,稍一抬头,隐约处一反光,他看到朱秃子和马小鬼在场边的沟埂正朝这边远远窥视。德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有点背叛的味道,赶紧低头弹琴,吴金宝说,注意台上,德志才知道这个节目不要伴奏,只要锣鼓仓才仓才一才才。

胜安把大腿翘在二腿上,把手掌微屈,搭在耳朵上聚精会神听丝竹之音。大脚还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这时就有人将一把蒲扇递给他,待他接下后,那人顿时有了地位,挪了几步坐在他的旁边,左右张望很得意。

最后一个节目是《老两口学毛选》,老头老太是小青年小姑娘扮演。小高庄人就觉得十分稀奇和不可思议,这还没有结婚怎么能演夫妻呢?就是结婚也不能啊,这不是骂人吗?台下的小青年更是嫉妒演老头子的那个瘦子,从心里恨他狗日讨了巧,希望这个节目赶快结束。

这一晚姑娘们都成了仙女,脸上胭脂一搽,嘴上口红一抹,眼上眉毛一描,身上新衣一穿,就是出家人见了也动心。三凤唱得好,跳得也好,周围人就夸三凤妈有福气,三凤妈就激动得眼都睁不开,尽管多次克制少说话,还是介绍了三凤的成长过程。“我家三凤从小就欢唱唱,上青阳街一趟就能会唱几段歌子。”人们听到就咂嘴朝她看一会,连连夸三凤这孩子有出息,三凤妈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台上这么风光就自言自语到:留细,不要给脚崴了,你也学学人家的走手啊。就这样,嘈嘈闹闹一直到后半夜才结束,年纪大一点的人叹为观止般赞叹不绝地往家去,年纪小的还在看演员们收拾东西、洗脸、换装,秀忠就赶他们走。大友子看得眼珠快要掉下来,那表情仿佛把那些姑娘咽到肚里才过瘾。

几个胆大的小伙子逗着宣传队小姑娘说话,像记者采访明星,接受他们采访时,他们就觉得脸上有光,不理睬时表情就像哭的一样。又过一会社场上人才走光。这时第一批到家的大扣妈又回来了,在草堆上连连拎起三个小孩,到第四个才拎到大扣子。天上星星挤挤抗抗,比蚊子还多,但这一夜好似没有了蚊子,只有热闹,星星越发明亮了,像刚才看戏的人们眼睛,颗颗欲坠。昆虫的歌唱还没有结束,但没有了听众,夜就静了下来。

演出获得空前成功,小高庄一时间就有了生气,胜安的威信也随宣传队的成功而迅速上升。马小鬼毕竟也不是权谋高手,自知无能为力,就整天在家搓绳网凉床,朱秃子来鼓动几次,马小鬼说等等再讲,朱秃子就想往胜安这边靠,可一回忆往事就心虚了,再说也对不起马小鬼。

胜安成了小高庄的当然首长,宣传队能办成这个样子是他意想不到的,宣传队有了这样地位再不能搁树底下排练了,就专门腾出大队部两间房子留给宣传队用。宣传队成了人们心驰神往的地方,成了小高庄的真正风景名胜、政治文化中心。胜安整天也就在这中心坐享美貌和歌声,享受尊敬和讨好。他很少说话,胜安知道这里不是随便说话的地方,内行人数到最后也数不到自己。不说话一来可以使他们觉得高深莫测,二来还可落得个谦虚的美名。吴金宝排练一阵,觉得胜安坐在那里有点孤独或窘迫,就过来讨好似地征求一下意见。胜安就说,就这样,不错!吴金宝知道,自己的眼下一切都掌握在胜安手里呢,吴金宝说,“抓革命,促生产”这一句不好唱,怎么改呢?胜安说你看着办吧,吴金宝说没办法呢,胜安说那样吧,改成“抓革命来促生产”。胜安正要有点不好意思,怕吴金宝见笑,吴金宝听后连说,好好好!急忙掏出笔在纸上改动。直乐得胜安自豪不已,你吴金宝真还听我的呢。

宣传队事重,胜安又沉浸在少女少男的拥戴中。对小右派也就不知不觉地渐渐远离了。而小右派也不怪他,来不来都是一回事,苟全性命于乱世也是天大的幸运了。她也怕一旦胜安事发,也要殃及我池鱼,所以这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没有了故事。

晚上胜安高兴,就把几个主演和吴金宝带回家喝酒,几个人在谦让一番最后还是服从。

胜安叮当从床底摸上两个盐水瓶,上面落满了灰尘,顺手拽过被子的角一抹就露出了那里面清澈透明的白酒。胜安说,过年没喝,收在床底都忘了,今晚大家放开量喝。吴金宝连敬胜安四杯,说了一大堆赞美和感谢胜安的话。四杯下肚,胜安稳如泰山。吴金宝则脸色苍白。宣传队的姑娘们整日地沉浸在欢笑和歌声中,陶醉得如一朵朵飘逸的云,在阳光和风的爱抚下一天一天过得飞快和惬意,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碰不上泥,沾不上灰,衣服常洗,秀发常梳,每家有点钱也都舍得给她们穿戴,锦上添花。她们和满劳力一样多的工分,却不像劳力那样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因为她们是特殊行业,用吴金宝话讲是搞艺术。当她们在凉快的屋里做着动作时,看见一队队人顶着烈日往田里去,衣衫褴褛,精神疲惫,她们回味自己的幸运,有点受宠若惊,就越觉得宣传队的可爱可亲,越觉得胜安和吴金宝的可爱可敬。她们天真地期望这个宣传队能陪她们一辈子,她们一辈子也就生活在宣传队里,不老也不嫁人,在欢笑中直到死去。她们也时时鞭策自己要好好学,好好练,把一个一个新节目献给小高庄的父老乡亲,不能对不起他们。在以往的岁月,劳动使她们健美,经过吴金宝的形体训练,她们更为苗条和洋气,像是本来就肥沃的土地,经过犁铧的耕翻,长出新苗,更显得充满朝气。

好日子过得飞快,宣传队的姑娘们仿佛在春天里度过了夏天,一眨眼就是秋收了。她们不用弯腰收割、肩挑手提,秋收又结束了。

小高庄的秋雨按时到来。细细的雨丝死死拖住满天乌云,风刮不走,日穿不透,不急不慢地落在花庄的土地上。烟雨苍茫,小高庄形如孤岛,泥泞连着泥泞,一切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麻雀蹲在屋檐下安详地打盹,炊烟也在这里拥拥挤挤地徘徊,不愿往雨地里去,宣传队的姑娘没有演出的地方,就被困在家里,做点针线,往日这是她们的必修课,现在心早就不能随着针线的管束。这时光怎么打发呢?

三凤从床底找到一块塑料布,往头上一顶就朝大队部跑,恰巧门是虚掩,轻推便开。三凤把塑料布往门后一挂,抬眼就看见吴金宝像一条饿狼一样在烦躁地踱步。“吴老师,红梅、秀萍她们呢?”“噢,没来呀,下雨也没办法演出了。”“你一人在这里干什么?”“噢,这你不懂,我正在构思一个舞蹈,准备下一步排练。”

三凤像听外语一样,只能听懂部分单词,越是不懂就越崇敬吴金宝,仿佛吴金宝是一个真正的宝贝,什么都能变出来,而且无穷无尽。

吴金宝坐下来,掏出钢笔在纸上乱画一气,手敲着桌子唱起来,仿佛旁若无人,三凤在一边愣看,连气都不敢喘。

几个月的散荡生活加上胜安对他的宠爱,吴金宝早把几个月前的批斗打骂忘得一干二净。小高庄的水土使吴金宝每一个毛孔都在复苏,只因独在异乡,顾忌颇多,这才忍耐了好几个月。如果说吴金宝刚才还是沉浸在创作的激情之中,那么,这时三凤站在他身后,他的创作只能是一种表演的姿态了,对三凤增强诱惑而已,对已经烂熟的骨头再加一把火而已。

吴金宝终于放下笔,站起来,来了几下扩胸动作。骨头发出格巴格巴的声音,三凤听起来动听悦耳。“三凤,我问你,一个人要是忘恩负义,就是不讲良心,这样人还算人吗?”“人当然要讲良心了。”“哎,三凤,这话我都不该给你讲,我任何人都没说过。”“吴老师,这又没有旁人,你说,我也不会翻嘴的。”

吴金宝顿时陷入无边的痛苦状态,痛说了他的家史。先讲他如何才貌出众,差点当上了电影演员。然后讲他如何被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出卖,几乎要自杀,又说自己打算终身不娶,要不是胜安和德志把他请到小高庄来,早就不想活了。三凤听了这些话已经被他怀才不遇、女友背叛、生活绝望的精彩故事所感动,一步上前刚想伸出手制止他自杀,可马上又把手缩回来,觉得有点冒失。吴金宝长叹一口气马上又来了几个扩胸动作,表情又还原到愉快神气的最好水平。“吴老师,你写的这个舞蹈准备叫哪一个跳呢?我能学会吗?”“这个难度比较大,得要下点苦功的,你瞧这一个。”吴金宝突然跳起,一个凌空飞燕头差点撞到梁头上。三凤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吴金宝平静地朝三凤笑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稳稳地站在地上。“吴老师,你跳起时腿都快要超过头了,你这条腿是怎么伸直的?”“你想学?”“嗯。”“好,那我就先教你。”

开始做示范。先教助跑,后教分解动作,一招一式慢慢伸展,三凤还是有点不得要领,吴金宝因势利导,开始手把手的最直接的教授。肉体与肉体接触,不是木头与木头接触,男人的肉体与女人的肉体接触是任何超导物体都难以匹及的。三凤也许是学艺心切,站在那里任吴金宝摆弄,仿佛吴金宝是在做一个雕塑而不是教跳舞。他一时拿着三凤的脚脖子向上提提,一时又拍拍她的背向后直直,又扭头,又理胳膊。三凤急了一头汗,还是不行。这时吴金宝又一个凌空飞燕。三凤更下定决心,今晚非学会这个动作不可。

随着教学难度的加大,吴金宝开始向生命的禁区探索了。他似很随便地拍拍三凤的乳房说,对,对,挺起,再挺一点。三凤连忙用手去推他的手,吴金宝严肃地说,这是艺术,搞艺术必须这样,你看过李铁梅吗?你看过吴清华吗?你看人家那个地方,显得那么勇敢威武挺拔,这才是革命战士的形象。艺术!你懂吗?

三凤当然不懂,只懂这东西不能给别人随便摸,自己有时摸都不好意思呢。经过吴金宝一番教育,三凤觉得自己还真太土气了,当吴金宝再度抚摸三凤这些部位时,她只有轻微的一惊一颤了。随着力度逐渐加大,简直也要凌空飞燕。

吴金宝见三凤只有招架之功,没有了还手之力,即以一个优美的天鹅之死的动作,双手托起三凤就往墙角去。三凤还上下摆动双脚不让吴金宝放下。吴金宝抽手拿过一张报纸铺在地上,把三凤平平放在报纸上。

三凤咬紧牙关,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身子像蛇一样不停在扭动。吴金宝这时突然无话可讲,默默地看着三凤咬牙,闭眼。那劲头与其说是做爱不如说是要杀人,似乎要把三凤弄死才罢休的样子。不一会,吴金宝像抽了筋一样地站起来,有一种丢了什么东西的感觉,真像杀了人似的发呆发慌。这时三凤却嘤嘤地哭了,吴金宝理理头发说,原谅我,三凤,都是我不好,你再哭,我就死在你面前。你信不信?三凤果真不哭,吴金宝争分夺秒似地继续说,三凤,没关系的,女人都要过这一关,一会就好了,和原来一样。三凤起身,吴金宝赶紧把那张血染的报纸踩到了泥里,因为那会引起政治问题的,马虎不得。这是三凤所不懂的,她那点疼比这算什么。

天已擦黑,雨还在下。吴金宝还一个劲地安慰她没事没事,我们不说谁都不知道。可三凤一抬头看到满屋子国内外革命领袖的眼睛,心里就有点怵。吴金宝又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该说说,该笑笑。可三凤刚走几步就觉得别扭。吴金宝又安慰她,不要怕,明年县剧团若是再招人,我推荐你上剧团,导演和我是小学同学呢。三凤听到这个承诺,相信他的能力,渐渐平静下来。吴金宝见三凤心情好了一点,又搂了她几下,拍拍她的头,然后帮她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像演出之前化妆一样。

三凤这次不是唱着歌回家的,泥泞中留下的脚印也不像来时那么规则了。可怜的三凤回到家倒头就睡,她自己都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用手摸摸她头也不发热,就以为又是排练累的,就让她睡了。

第七章 刘大头、三凤、胜安各自去

秋雨之后,阳光异常明亮。人们都出了门外,看着陌生的太阳,小高庄仿佛一下无端地增添了不少人。连绵的阴雨把人困在家多日,现在见面都觉得面生了,多少天的话也都在这时一齐讲出来了,到处是人们讲话的声音。晒草的、补屋的、晾衣被的,下湖放水的,小高庄充满着热烈又祥和的生活气息。这一切似乎都是阳光赐予的,就连那草垛也发出霉烂的醇香。

秋阳没有明丽两天,就从北方刮来冷风。傍晚时分,日月星辰都躲进了棉花般的铅云里面去取暖了。树叶纷纷翻飞,风一阵紧似一阵,尘土也有了上天的机会,同黄叶、败草、芦花齐飞翔。天地混沌,小高庄仿佛从地球上消失。

这时,从公社方向奔来一片人马。远看似落叶飞动,近看又像一群鸭子下水。扛叉的扛叉,拖棍的拖棍,还有拎着兔子枪和大刀的,再近,黑云一样向小高庄漫过来。年岁大的人以为是又闹了土匪。进村以后,人们便知道这是公社“红到底造反司令部”刘大头刘司令的队伍。只因刘大头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激起民愤,保皇势力顺应民心揭竿而起,向刘大头发起进攻。首领是从上甘岭回来的张大汉,经过血与火的考验又略懂军事。刘大头不堪一击,带领余部,仓惶北上,直奔小高庄,试图在这里与胜安联手建立新的根据地。这也是当时在公社学习时订下的战略目标。

小高庄的气氛顿时就紧张起来,战争的阴影比这漫天的沙尘更可怕。庄子外围布上了岗哨,到处是“造反”、“有理”的口令对答声。小高庄人都不敢出门,胆大的就从门缝和窗洞往外看。

刘大头挎着一把二十四响的大肚盒子,来找胜安解决吃住问题。胜安见刘大头蓬头垢面,低声下气已无往日威风,自己的头也就大起来了。就拉秀忠到一旁说,随便弄点稀的给他们吃吃,要睡就睡牛屋,百十号人差不多。胜安转过脸问刘大头住多长时间。刘大头还有点倒驴不倒架子的余威,就显得生气的样子说,你放心好了,小高庄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我们的目标是占领马巷,重新夺取政权。胜安连说,对,对。

朱秃子见来了队伍,便悄悄去找马小鬼商讨是不是联系一下。马小鬼说,他们是冲着胜安来的,看样子也没有什么来头,往这里跑还有什么出息!朱秃子说,将来这伙人要是在公社得势了,我们也好靠一靠呢。马小鬼说,靠什么哟,现在这形势谁都捞不到底,随他去吧,天闹地闹,还能把我们爷俩党员闹掉了?有这个身份在,只要共产党在就有机会,不要多事。朱秃子一听有道理,就不再谈这事。就问保国又提了?马小鬼说,听德志念那信上说是去支左了,也不是什么周正官,叫军代表。朱秃子不知道什么叫军代表,点点头后就要走。马小鬼说,千万不要掺和到刘大头一起,看看动静再说。

黎明时分,哨兵飞报,说是张大汉队伍已经从四面包围了小高庄。北边以大乱岗为依托,东边以东沟为屏障,西边和南边的湖面上五只小船架上六杆雁枪瞄准了小高庄。刘大头一听军情危急,连滚带爬起来摸枪,那动作依然摆脱不了杀猪的痕迹,滚了一身一头都是草,实在不像个司令。

刘大头迅速布置兵力,占据有利地形,刚准备停当,不远处就出现黑压压的人群像乌鸦低飞过来。看阵势不少于千人。胜安知道,这仗要是在小高庄打,小高庄要吃大亏,枪子不长眼,碰到谁都要受,自己还要落了骂名。“大头我跟你说,这仗不能给小高庄里边打。”胜安双手叉腰,仿佛他成了司令。

刘大头也知道这司令都是自己任命自己的,有人听是司令,手下没有人了就成了丧家犬了,但又气胜安这小子危难之时不出心,就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打一枪,换一个地点,我们马上就向河崖撤。刘大头不敢向胜安发作,如果惹翻了他,那就有腹背受敌的危险了。刘大头硬撑着笑对胜安说,我们还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嘛。请你放心,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双方没有正面交锋,大头果然不失言,顺着小渠往河崖桂湾那边逃窜。大头估计已经冲出了包围圈,便上了大堤张望敌情。这时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可怜的大头成了最佳目标,被张大汉手下一个最孬的枪手击中头部,喝醉酒一样晃了几下便滚到大堤下去了。这支只会种地、又不负有历史使命的队伍,见到司令滚下去后都触电一般地扔掉手中的武器,呻吟着、没命地往河崖跑。几个亲信见大头还在哼,腿还在一抽一抽,就连忙架起来往县人民医院奔。大头的头大血也多,汩汩如泉涌。大头的侄儿吓得六神无主,顺手挖一团渠底的黄泥堵上,不一会,血又洇出来了。几个人轮换背着大头一个劲往医院跑,县医院也在闹革命,几位医疗专家都成了打扫卫生的专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正在写大字报的医生,请他救人。医生说,你看我是在干什么?这不比救人重要?在几个人哀求下,医生摸了几下,翻开眼皮看看,轻松地说,回家准备后事吧。几个人就呆了。这时一个人来喊医生,原来这个医生也是司令。同样在酝酿一场与桥北“血战到底”造反兵团的宣传战。那人来报,大喇叭被桥北的人夜里偷走了,电线杆也被砍了,医生扔下笔电催地一样往外跑。

战争没有因刘大头的死而升级。各地纷纷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革命委员会好”的最高指示写在每一个有革命委员会的大门门口。造反组织顿时成了民间团体,失去了掌权的机会,各自回家,重操旧业。大多数人都是跟上凑热闹,跟谁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除了比别人多开几次会,也没比谁多个什么。刘大头的亲信本来还嚷嚷要给大头弄个烈士。上面传下话来,不仅不能弄个烈士,还要批判他。几个亲信马上无声地逃散回家去过平安的日子了。

公社老书记又成了革命委员会主任,武装部长当了副主任。张大汉也被结合进了班子,挂个委员头衔,多数时间还是在家打铁。几个人的会他参加不了,只有开千人万人大会他才能在主席台后坐坐,喝两杯茶,不久便在政坛上消失了。

从上往下套,大队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小高庄还是马小鬼当主任,朱秃子套武装部长弄个二把手,德志当了大队会计,因为全庄就德志一人文化高,不仅会算账,还会毛笔字,就是胜安当主任,会计也还是他的。公社老书记来宣布那天,胜安躲到南湖沟底睡大觉,听说朱秃子一大早就像喝醉酒一样前后庄喧天播地,胜安就觉得凄凉,心想我哪点不如朱秃子呢。

天黑时分,胜安心事重重去找小右派请她指点迷津。他等了半天不见一人。再看看周围,床上只有一条席子,小右派惟一重要财产——那个外面画着很规则的波浪的花纹箱子也没有了。原来吴金宝和小右派,二人密谋,花庄形势对他俩越来越不利,大难临头,不如相依为命,结伴而逃。胜安本想咒骂一句婊子——作为最后的诀别。转过又想,人家哪点对不起自己呢?在小右派的身边,他毕竟学到了不少东西,给自己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快乐。

马小鬼上台后迅速进行了改革,都是针对胜安来的。

第一,他通知胜安把大队部办公桌抬回到大队部,并由胜安和秀忠二人抬去,胜安说,除非他妈我死能抬。马小鬼听说,沉吟不语,怕胜安犯愣劲,于是就安排朱秃子去处理这件事;第二,马小鬼把宣传队解散了,理由是吴金宝跑了,德志当会计了,几个女孩都要出门了。其实马小鬼目的是用这个曾经轰动整个小高庄的宣传队来惩罚胜安。他本来就看不惯男男女女整天一起疯疯傻傻,蹦蹦跳跳,又加上演出那一次胜安如此风光,自己只能远远地偷看更是刺激了他小鬼一般的神经。宣传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了。胜安的心情从此坏到了极点,门都不想出了,就在家蒙头睡,可想睡又睡不安。

不久公社发了一台三用机给小高庄。这东西能送话,能扩音,还能放唱片。这个东西就摆在了马小鬼的床头,他还在小高庄中心安一个大喇叭,没有事就讲话,讲过话就开收音机。只有中央台和安徽台,虽说小高庄属于江苏,却靠近安徽,江苏台收不清楚。后来小高庄人有了收音机一般都收安徽台了,再说那黄梅戏也确实好听。朱秃子讲正经话是不行的,连马小鬼一半都不如,可他又不甘寂寞,只要他在,总要东扯葫芦西扯瓢,喧得屋上直掉土,不要扩音器,整个大队都能听到。小高庄人听了不是笑,就是骂,马小鬼有时在一边听也不顺耳,就让朱秃子抽烟,让德志读报纸,发布命令等。最后由马小鬼先喂喂几下,又拍拍话筒呼呼几下这才开始讲话。这时胜安总要支着耳朵听。

天上一片苍黄,地上一片光光,沟里有了麻花冻,这就是农村扒河的季节了。这次扒河与以往不同。马小鬼在大喇叭里说得清楚: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学大寨,狠抓革命,猛促生产。男女老少要齐上阵,三年建成大寨县。马小鬼经过前一阵一番惊吓和冷落,一改过去那种胆小温和的样子,还乡团一般,讲出话来哼哼哈哈,还配上拍桌子的声音,人们经常从喇叭里听到碗被震掉地上和老婆心痛的声音。

以往民工上堤只抽七八个人,而且路程老远。今年不同,就在本公社。往年去的人比安排看青、抽水还难,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有时还能引来一场战争。那是因为上了河工一切吃喝都是公家的了,饭菜油水也比家里好,家里还能省下不少粮食呢。虽说是累了一点,可这劲一夜过后又复原了,省不了,也用不尽,总比挨饿好受多了。今年可不一样,不用争,不用闹,想不去还不行,大批判开路。可怜的老鸭子都七十了,牙全掉光,舌头经常滑出来,吸口旱烟两个腮帮便贴到了一起,讲话也不关风,只能用鼻子代替,背驼得整天像扛着一盘磨,就这也得去。还有老侉子呢,那是一条硬汉。想当年人人提到土匪都哑口无言,而他见到土匪却提刀就追。有一次眼见差一步就追上那土匪可又总追不上,于是脾气上来,血性顿起。一刀反砍在自己的脑门上,土匪回头一看,血正好刺他一脸,那土匪顿时就吓跪倒了。老侉子成了远近闻名的第一硬汉,人人都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要他去扒河,说腰疼,那不行。他只好跟着大伙后面走,他知道阶级斗争的厉害。

轰轰烈烈,嘈嘈闹闹,车辚辚,马啸啸,一天过后全庄上就显得空空荡荡了。家里边只剩下一些上学的小孩,卧床不起的老人,以及带小孩、服伺老人的妇女,再就是干部家属、民办教师、赤脚医生、饲养员、保管员等机关工作人员。马小鬼书记挂帅上前方,这是公社要求,朱秃子上边无毛,下边有疝气,养就富贵的身子,伸手不能拿四两就留在后方看家。

民工一走,花庄更显得空荡,朱秃子就觉得自己权力也大了,就有了主人翁的意识,有了千斤重担挑肩上的自豪和沉重,平添几分严肃和自尊。晚饭后,筷子一撂,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电筒就出去了。老婆把脸一撂说,黑的没眼去找魂啊。朱秃子脸也一撂说,你懂什么,你睡觉,可阶级敌人没有睡觉呢。朱秃子一上纲上线,老婆就不敢再说,只是哼哼。

朱秃子来到了马小鬼的庄上,见马小鬼家黑灯瞎火就没有进去,走到东头一家见小窗户还亮着一团红光,朱秃子眼一眨知道这是刘柱子家。这个刘柱子是从睢宁那边逃荒过来的。全大队就他一家姓刘,是个孤门独户,平时都顺着老地丁过日子。刘柱子老婆长得肥肥胖胖,脾气好,干活休息时,有的年龄相仿的人都爱拿她开玩笑。种麦时,朱秃子就亲眼看见一个劳力骑在她身上做动作,顿时让不少劳力腰直不起来。刘柱子老婆起来拍拍身上土还笑呢。这件事一直印在朱秃子脑海里,像一只永不沉没的船。只因为自己已是本庄的高干,不能混同普通老百姓,没有多少理由接近她。

朱秃子从小窗洞望去,刘柱子老婆正脸朝上发愣,仿佛是在细数屋顶上有多少根芦苇。旁边两个孩子连衣服也没脱就睡了,倒在那儿像两袋粮食。灯光是女人最美的油彩,朱秃子透过小窗如看电影一般。想到自己的老婆骨瘦如柴,豁牙瘪嘴,眼下这个女人一篓油一卷布似的肉头,朱秃子顿觉天地不公。咳嗽一声壮壮胆子,也算是冲锋的号令,推门进去。

刘柱子老婆因为头回抬石头砸伤了脚,到现在还只能扶墙走。队里就没有叫她去扒河。朱秃子电筒一照,刘柱子老婆一转脸看见朱秃子来了,就说,朱主任,你有事啊?说着就双手撑床,缩腿坐起来。“查户口,防止坏人这个时候搞破坏呢。”“我们就娘仨在家,没有人来搞破坏。”

朱秃子点点头,四下巡视,嗯嗯表示同意她的看法。“这次民工上堤,本来研究有你,我考虑来考虑去,你家是有困难,你的脚又有伤,我就坚持没同意你去。”“朱主任,你真是好人啊,你真是帮了大忙了,我怎么还你人情啊。”“不要这样讲,今后有什么事尽管说,脚怎么样了?”

朱秃子说着就去摸她的脚,她直叫轻点轻点,他的手就快速越过膝盖继续前进,朱秃子有点手抖,已经感觉到她那裤子里面似有凉粉在颤动,而不是一根硬邦邦的干柴。抚今追昔,家外对比,不禁英雄气盛,放下心爱的手电筒开始两手都上,摸鱼一般。

这时就听“咚”的一声,朱秃子觉得头掉地似的,眼前一黑,嘴便啃在刘柱子老婆的脐下,在外力作用下来了一个深吻。好一个朱秃子,头皮无任何缓冲防护设施,鸡蛋大的一个疙瘩顿时就成长起来,活似一个独角兽。朱秃子百感交集地把头猛抖三下,迅即抓过手电筒回身一照,原来是刘柱子在满脸怒气又畏惧地望着他。

凭朱秃子的经验知道刘柱子一定是认错了人,二是已经害怕到了极点。于是大叫:民兵,民兵呢?!来抓逃兵!朱秃子全身用力,嘴张如盆地喊,但声音沉闷。“你个狗日好大胆子,你狗日是红是黑我正要去你老家调查呢,今天我饶你一回,下次再敢影响我的正常工作,我非叫民兵按你九十度!”这时的朱秃子双手背后,大骂刘柱子。老婆在装哭,刘柱子也把头低下,不断求饶,说,我不知道是你啊。仿佛角色变化了,刘柱子成了偷奸,朱秃子成了捉奸。

朱秃子见两个人都心服口服的样子,便无邪念也无气愤,还觉得庆幸经过了一场严峻的考验,境界马上也就高了起来,顺手从刘柱子家粮囤上拿过一顶帽子戴上,心里更加快活。刘柱子心想这帽子如果能将功补过,那它就是他再生父母了。朱秃子临走时说,你明天就要上河工,再开小差大牢拐子有你蹲的!刘柱子低声说,是队长让我回来拖草的。朱秃子说,要抓紧。说完出了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对着黑夜还笑了一下,笑过,才觉头顶还有点隐隐作痛。

其实朱秃子并非流氓成性之人,平日里他既没有专门心思研究这方面,也没有处心积虑去勾引哪个。他当干部纯粹是为了肥肥肚子,落个轻快,能保住这些,他还是能遵守法纪的。他是一个不能成大气候的人。抗美援朝那年,上边来动员他和小驴子去参军,他的老娘死活不让他去,他一听说那飞机大炮炸得睁不开眼,也就不再争取了。老娘为了防止上边再纠缠,就连忙找个寡妇和他成婚。老娘的哲学是人丑不惹是生非,落个安安稳稳不出人命也就是最大的幸福。朱秃子与老婆的第一夜波澜不惊,渐渐发现老婆真是老婆,老而又丑。好在自己头上无毛也是一个可以对消的条件,就这样糊了一二十年。有一年公社老书记经过朱秃子家,见到朱秃子老婆张口就喊大娘您好啊,直羞得朱秃子恨不得把剩下的几根毛也全光。其实老书记比他老婆还大好几岁呢。当年和朱秃子一起报名参军的小驴子如今已经当了局长,还娶了一个讲话依里哇啦、头发一浪一浪的小蛮子。朱秃子后悔莫及。

朱秃子还在梦乡,河工上已经生机盎然了。河堤上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无数蚂蚁在匆匆搬运一堆蔗糖,紧张有序,没有一只脚是固定在一个地方的。

北风呜咽,喇叭昂扬,穿林海打虎上山刚过,接着就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看不见的李铁梅一家三口和小常宝、杨子荣、阿庆嫂轮番与民工的号子较劲,老鸭子就问旁边人说,这些人怎么都唱不累的呢?懂科学的人就笑话他连这个都不知道。

民工们住在河堤附近庄子上的老百姓家,这些民房原都是猪圈。房龄与小高庄猪圈同年同月都是五八年,一冬过后有圈无猪,剩下一些做工较好的猪圈稍作改造便成了民居,民工们十几个人就挤在这五六平方的地上睡觉,一头是男一头还掺几个妇女。

每每夜幕尚未扯去,天地被冻得无声无息时,马小鬼和几个小队长便挨门狂叫,门被踢得哗哗撒土,民正们嘴动身不动,眼闭着穿衣服,利用这短暂时间再回顾一下梦乡的感觉,老人们开始抽旱烟,呛人的烟味成了人们的清醒剂。每人的鞋都在白天上了水,冻得铁壳一样,于是就从身底下拽把草往鞋壳里一垫就上工了。

胜安的红极一时反衬出眼下的灰暗,他看出现在干部越来越舒服了,不像往年事事要带头,占不了多少便宜,讨不了多少巧。就说扒河吧,现在他们住在什么指挥部里,白天喝酒晚上打牌,还有广播员、医生、会计服务,还都是女的。没有事就到河工上转转,等于散步锻炼身体,等于旅游看风景,那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天气已是三九,冷得令胜安毫无希望,今早民工到河堤上无法下手,龙沟里水漫上来结了冰,没有一块能站人的地方,大伙都蹲在洼地避风。马小鬼就命令三耳朵发动柴油机抽水,好一个三耳朵,摇了十几下都只是扑通几下,马小鬼就埋怨三耳朵没有本事,面对这令全庄羡慕的职业,三耳朵又不好反抗,只好再摇。过一会说,抱草来烤,一阵火烤过,柴油机便像一个糊猪头,三耳朵又和一个队长两人共摇一个摇把,谁知那队长心情紧张,一用力把柴油机摇掉龙沟里去了(龙沟为挖河时在河中心挖的排水沟)。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永远使大地美丽,却使马小鬼的工地一片沉寂,与别的大队号声连天、蚂蚁搬家的声势形成鲜明对比,几个人像拖死猪一样把柴油机往上拉,无奈不得力,一出冰就滑下去,反反复复,三耳朵急了,马小鬼更急。三耳朵说,谁要能下去托一下就担劲了。谁也不敢下去。马小鬼心想我这个个子下去不没住头才怪呢。民工们一阵骚动,但没有行动。这时胜安走过来问三耳朵,我下去你能输什么?三耳朵望望马小鬼说,我能输一瓶伏牛酒。这可是连马小鬼都很少喝的酒呢。胜安说,说话算数。三耳朵知道胜安是个不开玩笑的人,就只顾点头。话未落音,就见胜安棉裤一脱,跳入冰水中。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胜安想自尽,都说他可能是过够了。不是吗?造反派大队长一下混成大白丁子。

这时从西边迎着太阳过来几个人,在指手划脚中前进,为首的身披黄大衣,穿着鸡毛编成的大头鞋,像个圣诞老人,后面跟一个瘦猴戴着一顶三块瓦的帽子活像威虎山栾平的复制品,有点像毛刀鱼。他扛着一根三米长的杆子,上面红一道、黑一道,有长有短。那是检验河工合格不合格的惟一标准。这时毛刀鱼追上来让老书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本来老书记不想再用毛刀鱼。头两年写了他不少大字报,但这东西对谁都忠心,谁干领导他都能紧跟服从,就觉得不用又可惜。他能吹会侃,工作上咋咋呼呼还有不少干劲,再说又瘦得让人同情,老书记心软就还让他干秘书。

老书记顺毛刀鱼手指望去,见小高庄工地上有人在水中往上掀柴油机,就加快了步伐。“哎呀,那是谁?可别冻出病来。”“马书记,那不是沟西队的胜安吗?”“对,对,对对。”老书记大衣一撂就往河底去。

老书记问马小鬼:“胜安现在是党员还是干部?”“嗯,现在什么都不是,支部正在考虑。”“毛秘书,马上写篇报道送到指挥部。”“那题目——”毛刀鱼有意让老书记高兴,老书记并不客气,脱口而出:三九严寒何所惧,冰天雪地炼红心。毛刀鱼激动地把笔直往纸上捣,连连叫好。

大约半个钟头过后,李玉和只把临行一碗酒喝到一半便停了,喇叭里传来了话筒声,接着传来了南京知青武晓英的叫床般的声音:“贫下中农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三九严寒何所惧,冰天雪地炼红心。小高庄大队沟西生产队的赵胜安同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跳进冰河,挖沟排水,极大地鼓舞广大干群的斗志,公社党委、革委号召全社干群向赵胜安同志学习,拼死拼活学大寨,比学赶帮争先进,向元旦献礼,向党中央毛主席报喜。”天知道这喜是如何报到毛主席那里。尽管毛刀鱼写这篇报道空话较多,现场感不强,过程也不具体,但武晓英那动情的朗诵足以鼓舞人心。

这篇报道几乎成了催命符咒,工地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你比我上工早,我比你上工更早,你休息十分钟,我只休息五分钟,有的干脆就一直干下去。你用盆大的筐,我用缸大的筐,工地处处不时传来扁担的断裂声。于是有的队就全用上扁担的长辈——杠子。小伙子尚能拼几下,可苦了那些上工的老鸭子和老侉子们及中年妇女们,这一队人刚抬走,那一队人又下来了,老鸭子累得舌头伸下来就收不回去,他竟坐在泥水里哭了。马小鬼怕动摇军心,又不好对他如何发狠,就叫两个人架他到对西河坡找个地方晒太阳,歇一歇。刚缓过气来,老鸭子就被那号子声震动,于是又踉踉跄跄往河底下去,走到一半就被脚下的泥粘住,任凭上身如何扭动,就是抬不起脚来,好像是一种什么舞蹈,被宗教般情绪激动的人们还在取笑他,犹如动物看着同类受伤而无动于衷。

这时的胜安披上了老书记的黄大衣,正在指挥部里烤火,老书记还让胜安吃几片发汗药。胜安说,长这么大头痛脑热的都没有,不碍事。三耳朵一瓶酒的赌注没有实现,却在老书记这里喝上了伏牛酒,也就不追究三耳朵了。胜安执意推辞要回工地,老书记说,工地上现在不缺你一个人,你的表现比一百个人作用还大。不要急,喝过酒打打凉气暖暖身子再说。

下午,胜安酒足饭饱往工地去,马小鬼直骂三耳朵逞能,居然因为打赌让胜安出了名,还有酒喝,好处或许还远不止这些。听说毛刀鱼还要挖英雄的历史,那就是当年被地区专员看到的那一幕,也就是个个饿得头都抬不起的那年,胜安一个人干得欢快的那个动人的场面,一想这马小鬼心里就紧张,这样下去把自己比没了比得更矮了。他知道老书记这个人只凭一时一事印象,认准了他就要提拔重用,有多少善于表演和伪装的下属都被他一时感情用事提拔重用,有的现在干的职务都超过他了,他每每提起这些人还很自豪,认为这是他的政绩。马小鬼担心这些事情在赵胜安身上发生,但他知道要去阻止这件事必然受到老书记的痛斥。马小鬼又气又怕。骂三耳朵用一瓶酒去鼓动胜安,要不因为三耳朵是他内侄他非把他这个美差拿掉不可。

河工提前完工,小高庄也扛到了一面先进旗子,插在板车上拉回家,呼啦啦作响。临走时,老鸭子跪在长堤上嚎啕大哭,比孟姜女还伤心。老侉子心硬,说没把你埋这块就不错了,还哭什么,老鸭子说我真要死了我就埋这块。

老天有眼,民工们回家第二天下起了漫天大雪,大雪把天地缩小到眼前,一切都格外宁静和安详。这些人伸开手脚大睡特睡。稍事休息四肢就如春天的枝条返青吐绿,伸展发达,便在被窝里做起了活动,娱乐完毕,再死一般地睡去,尽等老婆早上摊张油饼或冲两个鸡蛋慰劳。

三天过后,公社来人宣布:经公社党委和革委研究决定,赵胜安同志任小高庄大队治安主任兼沟西生产队队长。这一任命打破了小高庄的宁静,朱秃子一口气跑到马小鬼家问事情经过,马小鬼说,这不是我们支部报的,是老书记直接安排的。而马小鬼还在胜安面前说,早跟公社通过气了,讲了几回,老书记记性不好,拖到现在呢。胜安听了很感激马小鬼的提拔。不管怎么说,官是当上了,这是事实。

而另一件事就充满了悲剧色彩,可怜的三凤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先是每月如期而至的那几天没有了,后是见饭就够,在河工上人人都累瘦了,而她却越发粗壮。三凤私下偷看自己的肚子确实异常,她恐惧到了极点,想去死。她去水利指挥部拿药吃,医生问什么病,她说是肚子痛,能不能多给一点,医生见她表情灰暗,凭经验知道她想干什么,就安慰她说,肚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再拿,这是规定。三凤的愿望没有实现,远望北方,那里有生长她的小高庄,再往北那里有吴金宝,他不是说县剧团有熟人吗。县剧团就是不去,这冤有头,债有主,你吴金宝总不能一走了之,三凤想到这里反而不愿轻生,反觉得肚子有这个东西正是与吴金宝亲近的理由。然而这东西与日俱增,那吴金宝能轻易认账吗。

三凤妈是过来人,单从三凤的走形就知道闺女出了问题,“三凤,你跟妈说实话,几个月了?”这没头没脑的话三凤一听就懂了。天崩地裂般地一声妈比在演出时还洪亮,把妈惊得站立不稳,三凤一头栽进妈的怀里,大哭起来,哭声如大堤决口,汹涌澎湃。

三凤知道瞒谁也不瞒不了妈,靠谁也不如靠妈。在父亲那年病死后,妈几乎是用血泪把她和弟弟带大,妈那双昼夜不闲的手像一只打食的燕子不停地呵护喂养着她和弟弟。就在这样的生活中,三凤像不择泥土的荷花那么光彩照人,成了小高庄人审美的标准,小伙子个个向往但都个个自卑。只有马小鬼儿子马保国写信回来托人说媒,马保国现在是个排长,拿月份钱有饭碗的人,小高庄是蹲不下他了。三凤妈也曾想,三凤要是跟保国成了,那吃也不愁,穿也不愁了,马小鬼又是小高庄的书记,三凤弟弟长大能当兵就当兵,不能当兵就凭马小鬼面子也能在大队找个事情干干。自己一个老婆子还不好办?保国要是愿意就去给他们哄孩子,也不会吃他们闲饭,要是不愿意,自己门口二分地刨刨也就够吃的了。多么美好的愿望就被三凤这一失身成千古恨啊。

看看闺女眼下这个样子,可怜的妈妈又有什么办法呢?用自己的坚韧和勤劳可以喂活两个生命,而面对这个奇耻大辱,坚韧和勤劳算什么!这时母女共同语言就是一齐痛哭,三凤嘤嘤地抽搐,三凤妈坐在地上哭着还用手拍着地:“苦鬼呀,你要是不死,这门头也有人撑啊,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过啊。”把地上拍起一阵一阵尘烟,哭到什么也拍不起来。

不知这件事怎么传到了朱秃子的耳朵了,朱秃子就莫名其妙地恼火起来,三凤叙起来是他家下远房的妹妹,姓朱的出了这种事情怎么说也是肥水流外人田了,作为沟南朱姓的代表人物,他要为三凤讨个公道,他想以此来清算胜安引狼入室的罪行。

朱秃子一副领导和老大哥的派头,眼睛睁得就任何时候都大,鼻尖也红得像山楂。他死人般严肃地与三凤谈话。开始三凤还不想说。三凤妈在一旁就开导说,闺女,到这个时候了有什么就给你大哥说吧,有你大哥做主呢。朱秃子说,我大娘你该有事有事,这搞调查要单独谈呢,三凤妈就去喂猪了。

朱秃子把事情从头问到尾,问问自己就进入了角色。“他是不是这样?”朱秃子按按三凤肩膀,像似请教。三凤点点头。“后来呢?是不是这样?”朱秃子又搂了一下腰,三凤又点点头。朱秃子开始激动了,他知道再后来无非是脱裤子等等了,朱秃子好就好在到了这一步他已觉得完成了全部过程,也觉得离题,有点过分了。他心满意足地想,别人想摸还摸不到呢。这时三凤妈也进门了,也有点怕朱秃子这东西乘机占便宜,朱秃子恢复了领导和大哥的理智和风度,双手背在身后,眼珠还在三凤身上作最后滚动,说,我让德志写个东西,你按上手印,我到县里找人逮他个狗日的。

三凤妈原打算把三凤送到秦沟她三姑家过上一年半载,等孩子生下来孬好嫁个人就算了,可朱秃子忙了一番,不仅没有告倒吴金宝还把三凤的事弄得前后二庄都知道了,不少光棍几乎要自尽。一些丑女们以三凤的素材演绎成长篇小说,主题突出表现了越漂亮越丢人的哲理。

三凤成了一只老鼠,只敢在洞口活动一下,见人马上就往屋里钻,仿佛到处是讽笑、鄙视和辱骂。没结婚就生孩子这是中国千百年来一个明知又难解的谜,是奇耻大辱。说上一千条理由也没理由,仿佛必须从说媒到过帖再择日下礼、进了洞房再闹过房这些程序才能生孩子,这实在是自欺欺人又烦琐的哲学。似乎通过了这些程序就拿到了为所欲为大学颁发的毕业证,取得了理直气壮共和国的国籍,生一百个也是再正常不过。而像三凤这样自学成才的文凭则大逆不道,不予承认。三凤更不知道干这种事的男人总是像从前线凯旋的勇士,他们不知羞耻,他还可以向朋友们炫耀自己的战绩,让他们分享自己的快乐,也叫他们叹为观止,可望不可及,自学几点经验而不得要领。三凤有时还偷偷做梦,梦见吴金宝回来携手带她而去,她自豪地向乡亲们挥手告别,吴金宝还给她买了一条一段红一段白又一段黑一段黄的围巾亲手围在她的脖子上。可一觉醒来,抚摸着肚子就天旋地转的恐慌,似乎那里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秦沟是夹在两河中间的一个小村庄,从这里过河向西老远才有一条通省城的公路,没有船时这里就成了独立王国。林彪死了半年,这里还把他的像端端正正供在那里,祝他永远健康。尼克松离开中国时,能知道尼克松要来中国已经是新闻了。这里消息闭塞,人口居住分散,四下不靠人烟,人就显得纯朴少语也不爱多管闲事。三凤来到这里,谁也不去管她肚大肚小。只说来三姑家过过,又不吃别人家喝别人家的,该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成了三凤的避风良港。

什么东西都经不起时间的埋没,因为新的东西紧急得不断涌来,人们像冲浪的鱼一样,以为前面有什么天堂仙境似的,拼着命往前冲,而对逝去的流水似乎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时间。小高庄人也一样,河工的劳累、三凤的事迹等等很快都过去了,眼下都万众一心忙过年了。

不管红色风暴如何强劲,它还是撼不动千年的传统基石,一年一度的春节依然顽固地显示出它的魅力。对于天天过年的达官显贵来说,在脑满肠肥百味腻透时,他们似乎想过一下畜生的生活去吃点野菜和草;而对于劳动人民,一年的风吹雨打,流血流汗,省吃俭用也就是都在过年这几天得到补偿,过几天他们理想中人的生活。这对历史是一个告慰,对未来又留下希望的伏笔。这个主义、那个目标,让他们追赶得过于劳累,像猴子捞月亮一样。而过年的日期却是固定的,不死就能等到。就连奄奄一息的人,遇上过年,就是滴水不进也能多熬几天。若能熬过年三十,就是死了也能瞑目,活人的悲痛的程度也会因此大大减轻。这也就难怪人们常把遇到好事比喻为像过年一样。

不少人家都淘小麦磨面蒸馒头。正月一到,亲戚来家,没有白馒头怎么能成呢,不招人笑话吗?蒸两锅粗粮馒头自家吃,麦面馒头放一边等来人。秀忠有一手漏粉条的技术,这时候怎么也闲不下来。这家请,那家候,还有几家排队。家家都派一把手去请他。秀忠两顿好饭一吃开始拿头了。当起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指挥别人干,关键技术他示范几下。无奈这东西不是造宇宙飞船,稍聪明的人几下也就会了。庄上到处挂着土黄色的粉条,像晾旧时军装一样。庄上一些人家也不再用碗口盖圆圈当春联,赶集似的一阵一阵往德志家跑,裁好红纸让德志写门对子。

胜安既没有陶醉在自己的升迁中,也没混在过年的热闹中,初尝真正有权的滋味反而使他更清醒。现在他可以任意让自己的手下人去干又脏又重又累的活,也可以让他们去游手好闲照拿工分,说你十分一天就十分一天,说你白干也就白干了。人们也看到他腰上系着的私章,不管盖歪盖正都是钱是粮食。沟西的法律就在他的嘴里,并且根据需要随时可以修改调整。这时的胜安才真正尝到当权的好处,也理解了经常讲的一句话:夺取政权和巩固政权。于是他就有一个小小行动的计划了。

在一片忙年的气氛中,马小鬼头脑转转也没有什么事,就在家听听收音机睡睡觉,单等有关人家请去喝酒。三十一大早,老婆把地扫得照人影子,马小鬼还在床上焐被窝,盘算保国的亲事,秋天盖偏房等等。这时沟西队早是红旗招展,男的挖沟,女的抬泥,意外地增加几分过年的气氛。

和胜安不谋而合的是公社老书记,他也是打破常规闹革命,大年三十骑车还要到下面看一看。反正家里老婆孩子一大阵,用不着他忙。直管中午回去喝酒。他远远就被这里一排红旗吸引,一奔头往这里骑。老书记扎好车子,拿过一个正在发愣的妇女手中的扁担,二话没讲就抬起来了。胜安抬眼看到老书记,连忙飞奔过来就与老书记争扁担,那个妇女也知趣了,主动上去要扁担,老书记就同胜安在那里指手划脚。胜安一个手指敲另一个手掌一下,老书记就点一下头,好像是在计算什么。秀忠把握住机会,穿件单衣跑过来与胜安没话找话说。老书记一看秀忠只穿一件单衣就说,小心别受凉了。秀忠顿时就接上了话茬,说心里都出火呢。老书记点头赞扬。胜安说,这是我们队的小能人呢。老书记又点了点头。秀忠看接不上话茬,就转过脸对社员们说,快干那,上边的坝子快涨了,说着说着就自然而然地离开了老书记。

马小鬼听说老书记突然光临,被子一掀就去找衣服,把衬里的褂子都穿翻了。一边拔鞋一边往沟西跑,还不停地骂朱秃子尽来马后炮。朱秃子跟在后面说,老书记这个人谁能摸到他的脉呢,他是火烧心,哪能想到他今天来。马小鬼说,你个孬种除吃就没有戏唱了,胜安这个狗日的不是有意出我们的洋相吗?

他们二人到沟西地边也没看出动静。人都回家了。马小鬼就知道胜安是有意在耍花招,假积极,但不管怎么耍怎么假,事实是存在的。马小鬼说,胜安是为我们做好事呢,朱秃子直眨眼,不理解表叔的心思。马小鬼说,走,上德志家。

德志正在家帮媳妇烧锅。德志媳妇是马巷街上人,家里炸油条卖,从小没受亏,日子比一般人家过得好。她嫁德志是看德志有一官半职,年龄也轻,将来有个升头。她人长得漂亮,雪白干净,在小高庄除了三凤她就可以数第一,花庄人认识高跟鞋还是她带来的。地里活不干,到菜地摘个辣椒还打洋伞呢,花庄人就瞧不起她,就说她洋里洋气是个漂流鬼,意思是不实在,二流子。可德志却认为这是她的优点,街上人嘛,几乎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马小鬼见德志那下三的样子就骂他没出息的东西。德志见马小鬼来,把一团草往锅膛里一塞就迎上来。

马小鬼说,赶快写篇稿子交给公社毛秘书就说我们小高庄大队过了一个革命化春节,搞水利积造肥,声势大,收效大。德志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马小鬼说,你可不要晕了头,再不多动动脑筋,我这书记干不成你也别想当会计了,你媳妇真想在家蹲一辈子?小学校要扩大呢,缺教师呢。德志连忙去找纸动手。

后来这篇稿子送到县广播站交给江士伦,大年初三就播出来了。内容被毛刀鱼改成了马巷公社过了一个革命化春节,其中着重举了一个小高庄大队的例子。胜安听了半天也没有自己的名字,真想把挂在墙上的小广播砸了,可转念一想,老书记知道了就行了。可马小鬼听了就不一样,小高庄大队在县里出了名,就是他出了名,他就暗自得意自己的水平越来越高。有时还提醒朱秃子学着点。

其实过过年后,小高庄的工作比皮蛋还松,再也看不到三十上午那个劲头了。虽说花挑旱船都被破四旧破了,可每天大人喝酒,从早喝到天黑,从东庄喝到西庄。不知不觉就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这时人们都才开始复苏,小孩上学,大人下田,玩也玩够,闲也闲急了,该干正事了。

第八章 小高庄来了女医生

春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使她身边的人们骨肉酸软,萎靡不振;春风中又像充满蒙汗药似的让人们睡不醒,让猫趴在墙头上整天不睁眼睛,让猪伸直四腿打鼾,让狗在床底翻身叹气,让杨柳随风摆动,晃晃悠悠像一个叫不醒的孩子。亮亮的沟塘让人眩目,远处蒸汽上升犹如水晶宫一样,全是竖起的波纹。疲倦的男人在田野里以棉袄作席,一手作枕,一手遮阳刺眼。把裸体让阳光无声地抚摸和熨烫。有痒处就下意识地抓一把,顿时就留下几道白痕,像几架喷气飞机编队表演留下的痕迹,他们在阳光下尽情地伸腿扭腰,像蛇在垂死挣扎,以此来补充短夜的劳乏。

春天对劳动人民最为刻薄,越是没有米面吃时劳动强度越大。各种庄稼都在这时争着入土,争着成长,人就要跟着服务。过年吸收的一点营养早已耗尽,人不是骆驼还能储蓄留着慢慢消费。诗人赞美春,城里人去游春,乡下人最怕春。“突突突”,一辆前边一个轮子后边两个轮子的车子这时醉汉般地晃过来,一身的油灰像个老机修工。那车子爬上罗锅桥突然就不“突突”了。小高庄人没看过这样的车。胜安也觉得新奇,就带几个人过去看看,见到这个怪车,大伙一下子都来了精神,赶鸭子一样往罗锅桥跑。

车上下来一个全身也是油灰的糙老头。额顶没有毛,脸就显得特别大。肚子往下坠,裤子也好像要掉下来似的。敲敲打打没看出什么毛病。他知道是坡大车子上不去,不堪重负,自动熄火的。他见来了一群农民兄弟就赶紧打招呼。他自我介绍是省城红灯区上山下乡办公室的,给你们送一个下放户来。胜安上天在公社开会听说过这件事,没想到说来就来了。

这个司机一听就是个根红苗壮的人物,讲话总带着“我日你妈”这个助词,一句没有那几个字就仿佛不合语法。一听口音就知道是老宁城。胜安觉得这个工人阶级讲话不入耳,小高庄人对讲话带毛(脏话)是很反感的。他心想,算了,孬好是上级来的,有来头的,有功劳。老蛮子一到小高庄时也不是常常他妈他妈的吗?后来他觉得曲高和寡这不就改过来了吗?这个司机听他口气不在下放之列,言行举止难免优越,老是埋怨这里路怎么怎么不好,老是夸省城的路如何如何好,好像省城的大道是他家的庭院、过道或者是他造出来的,可以自作主张随便拿过来炫耀炫耀,跟农村一般老百姓比高低。

几个劳力还是以很大的热情听这位“我日你妈”的使唤。有的人还没摸过这样的车,先前还怕这个“日”字当头的城里人不让他推呢。所以一旦推上车就认为被重用,毫不惜力,一律用脚尖作支点,把劲全提到双臂之上,蚂虾一样的小毛子把裤带都挣断了,就那也没泄劲。

三轮车歪歪倒倒爬过了罗锅桥,有起外号天才的小高庄人马上就命名这车叫磕头虫,因为这种虫行走姿势如同这车的孪生兄弟。

磕头虫爬到沟西队的社场停了下来。地里干活的人也趁机提前收了工来看热闹。胜安眼皮一拖也没阻拦,让他们看看热闹吧,自己也动心呢,这样热闹在农村又有几回呢。

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女,手搀着一个约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妇女留着齐耳短发,漆黑油亮,标标直直匀匀称称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上身穿着一件发白的男式军装,下穿一条绛色的裤子、一双黑板绒大口鞋。

胜安被这女人的风采震住了,好像第一次看到什么叫女人。美丽往往是一种力量,只要你认为是美丽的东西你就会敬畏她。“请问谁是队长?”对于这些乡下人,这仿佛是老师在提问一个成绩差又胆小的学生问题。没有人敢应声,社员们就把胜安往人窝外推。胜安还千呼万唤似地回一下头,胜安一突出,那妇女便走过来。“我是省职工医院的医生,我姓林,来这里接受你们再教育,今后请多多指教了。”“好,好,欢迎,欢迎。”胜安望着她白皙的面庞和水汪汪的眼睛,仿佛雪地里两口碧绿的池塘,筒直能把人咽到肚里才舒服。林医生似哭似笑的表情真醉人,让他自卑起来,他不敢再望。就运足气来使唤社员们帮林医生搬家具,林医生高兴得假装插不上手,只是在他人搬贵重的东西护一下,“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这怎么行呢。”胜安说,没事,你看怎么摆就行了,胜安也顺手托一下、拎一下什么的,林医生就来推让,这更不能劳驾您了。胜安被林医生几下推让简直就要融化了的样子。

朱秃子听说沟西来了一家下放户,还是个医生,就一大步两小步跑过来看热闹,没有人去注意他,他也接不上话茬,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不走又想走,走又舍不得,他也同样被林医生的美貌给吓住了,吸引住了,眼珠都快要掉下来了。心想,狗日刘柱子你觉得你老婆美宝似的,你看人家这个。大友子看了医生那表情像要哭,拽了拽朱秃子说,走吧,这样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还不知被多少人睡过呢。朱秃子嗔道:别你妈瞎胡扯,她尿你都喝不到!大友人这话代表了吃不到葡萄人的最高级别的自我安慰。这些人只要看到漂亮女人,知道沾到这些女人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时,就说这些女人不知被别人睡过多少遍,似乎以此足以证明自己清白,同时还有避免了戴绿帽子的幸运,也减轻了对这些女人丢魂落魄的折磨了。朱秃子骂过大友子顿时就高大起来,心想你大友子什么东西,狗走秧子猪爬窝你都直不起腰,有什么资格说女人的长短。朱秃子有了一种见义勇为的意思了,也就有了气壮感。“在场的民兵都听着,春季民兵训练十天,沟西队我决定抽十名基干民兵,后天跟我去七庄农场报到。”朱秃子突然讲话,使搬家具的人顿时停下来,片刻人们又陆续动了起来。“就你秃能,沟西队今年是全公社旱改水试点单位,你不知道人紧吗?”胜安也想耍耍威风。无形中像两条公狗在为一条母狗大打出手,互相显示自己的雄壮威武。“你就是生产第一,不懂政治。”

朱秃子一句话把胜安说得没话讲,沟西人都朝胜安望,等待他的反攻,朱秃子得意地望天。“哎,医生,这个人头上没有毛,冬天风吹,夏天雨淋,你能想法给他治治吗?”胜安一本正经跟林医生说话。林医生认真地说:“噢,对不起,我是学妇科的,这个不太懂。”

一阵哄笑。

朱秃子顿时脸就涨红,说:“看你那牙齿都能耙地了,胜安你不要歪心眼嚼人,咱们走着瞧。才当几天队长啊?”

林医生低声问旁边人这个人干什么。旁边人告诉她他是民兵营长、大队副主任,狗吃不掉的。林医生听懂了前半句的职务,对后半句就产生了误解,以为朱秃子苦大仇深,命大福大呢,是狗嘴下拣回的一条命了。而在小高庄说人是狗吃不掉的则为:狗都不愿吃,可见臭不可闻了。“营长同志,我是下放的医生,今后还请你多照顾了。”“嗯,这个可以考虑,可以研究。”朱秃子马上就缓过劲来,眉高眼低,脖子像绑着一根棍,仿佛医生在向他求爱似的,而他根本没兴趣。胜安见林医生有点水歪歪的样子,心想这女人自来熟,还不如小右派严肃呢,就有点不快乐,更气朱秃子那种烧不熟、煮不烂的样子。你是大队副职,我也是呢,你咋呼什么。“你们沟南干劲大,没事干了?这民兵训练下个月才动手,你怎不能像小孩巴过年那样愣等着吧。”“你胜安不要酸腔酸调,耍花面子我不会,我不如你大年三十还干革命呢。”朱秃子不是饶人手,这句话讲得胜安脸发热。

胜安不再理会朱秃子,占据地利,以直接领导的身份对林医生说,有什么事跟我跟秀忠说都可以,说完就走了。朱秃子见没有了对手就往大队部去,见了马小鬼说,胜安这狗日的现在有点搁不下来的样子了。马小鬼说,你个狗日不争气,你狗日要争气就没有他胜安的汤头了。

朱秃子说,我看那个林医生走不了他的手。

马小鬼说,你个狗日整天就研究这些事情在行,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我还就怕他不搞呢。

朱秃子说,原来听说他跟小右派还有一手呢,我们都还蒙在鼓里,我早就听人冒过句把,可惜没有抓住他的手脖子。

马小鬼说,小右派走了,有十手也没有用了。你要记住,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别看胜安现在老书记拿他当二百钱查,他要真是碰了林医生,老书记也是抗不住的,上边有政策,碰下放户比碰刀子还毒怪呢。朱秃子呻吟不语,他多么不情愿胜安与林医生有勾结。无意中有了醋意。朱秃子都不知自己是为什么了。

马小鬼眼望门外又转过来靠近朱秃子,你也该干点正事了。平时留心听听群众的反映,有影就能治他。

朱秃子又有了好心情,说,还没有听说猫不吃腥呢。马小鬼说,不是什么呢,保国这个孬种写信来死活要和三凤谈呢,你说这事!

朱秃子一个劲地哼说保国这个东西也不争气,凭他现在的条件什么人说不到,找不到城里烫发头,高跟鞋,找个民办教师也是有把握的。

马小鬼手一摆说,不提这个了。现在大队缺个妇女主任,我想报德志媳妇你看怎么样。

朱秃子说,你想报谁就报谁,我哪能有意见,不过都是你们一庄姓马的,胜安能不咬屈吗。德志媳妇识字有文化,要让她干民办教师又惬意又适应,我看也不惹眼。我三爹家二梅子人泼辣大方,嘴头子也能讲,她干妇女主任最合适。马小鬼说,你讲的有道理,我再跟德志碰一下,看他是什么想法。他要是也依你的,明天我就叫他打报告。朱秃子说,就是么,将来都还不是咱们自己人吗。胜安他再能也是光杆司令一个。马小鬼说,那不假。

林医生在沟西队牛屋靠仓库的那一间安顿下来。仓库是小高庄最好的建筑,高大,墙根还是柳山石头做地基,一般人家的墙上下都是泥土垒成。胜安特派秀忠主持屋顶补漏、墙壁粉刷这些重要工作,一天功夫下来,林医生已很满足,直叫蛮好,蛮好,林医生在房间二分之一处又拉了一个布帘,里面为夜里活动场所,外面为白天活动场所。

胜安还没有安排林医生干什么活,林医生就整天在家洗衣服,似乎只为这里用水不要钱就大洗特洗起来,每天门前都挂得花花绿绿,小孩子都过来当画看,还朝林医生的女儿做鬼脸吓她。脸皮厚点的娘们就像记者一样和她谈闲,问这问那。开始林医生还有兴趣滔滔不绝接受采访,等兴趣没有时就只是嗯嗯应付。一次林医生家又来了几个女人,坐得医生直打呵气,几个女人还兴致勃勃问林医生手指头为什么发麻,鼻子为什么不透气,林医生说我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不好下结论。几个人就瞧不起她,说还不如许昌楼呢,人家望望摸摸就知道什么病了。几个女人就扫兴了,不辞而别。林医生说,“走好啊”,一个女人一回头,见林医生用抹布抹凳子,这若在城里来说是文明卫生,在这里就是犯了忌,伤了这些人的自尊心了,就骂医生假干净,还不是来接受我们再教育,明天就叫她去挑大粪,有人就唆使调皮的小孩子逮牛身上虱子放在林医生的雪白的衬单上,把林医生吓得像见到老虎,呜呜直哭。

这事情被胜安知道了,就去找逮虱子的小广子。小广子妈见胜安很生气,旗帜鲜明地操起擀面杖,直打得小广子嗷嗷直跳。胜安也没去拉去劝,转身就走。小广子妈一把抓住胜安的胳膊说,他大爷,这东西不懂事,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不是,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胜安说,不是的,一个娘们过日子的外来户你欺负人家算什么呢。小广妈一听又连忙骂小广子。胜安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脸一转就走了。小广妈追到门口还说:“你大爷,你今后再看他拿急,你朝死里打,我们两个大人都不会怪你,不说二话。”

小广子被打人们都知道了,没隔一顿饭工夫就有传媒告诉林医生说,小广子逮虱子被打了。这样来讨好林医生,她反而觉得不安,她知道这样无形中得罪了人,谁知道能在这庄上是过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呢。林医生想到这里就去找胜安解释,知识分子想的就是比别人多。

胜安没在家,老婆正在可有可无地嗑着瓜子。见林医生进来就赶忙拿笤帚把地上乱草朝门后捅捅说,我们这穷家破院,比不上你们城里讲究。“大嫂啊,你说哪儿去了,今后我们向你学习呢,都是一家人了么!哎,大嫂,队长在家吗?”“他是个野人,哪天沾过家?你有什么事给我说一样。”“是这样,这,这怎么说呢?”“哟,那你就单独跟他讲吧。”“虽然……但是……”

胜安老婆不高兴,就嗤鼻子了,这时胜安回来了。

林医生见胜安回来,就后悔不该重新提起小广子的事,这样讲,胜安不是功过不清了吗?胜安见林医生来自己家,瞧里里外外乱七八糟的,很自卑,林医生好像善解人意,就说,没什么事,来看看。说完就告辞了。

胜安年轻时相亲那会还不知穿好鞋,个把月不洗脸并不觉得脸上有多余的东西,现在都四十过头的人了,却知道要好了。这当然是因为有了职位有了权,手头活泛了有关,潜意识当中也不排除为了在女人面前增加几分自信。往日里衣服穿得水珠落上面直滚,现在三六九要老婆洗衣服。老婆又哪是勤快人呢,一泡几天直到有了味这才动手。以前是老婆逼他去剃头,反复骂他都快像贼头了,这才去刘四那里动两剪子,可现在没事就找刘四光胡子。以前从不知道镜子干什么用的,现在也常常找镜子照照。有时顺口一句就出来,你看人家林医生多会收拾,家里地上扫得照人影。老婆一听就反击,你要看她好哇你就去跟她过,我不稀罕!这样的舌战他们经常发生。胜安不再言语,他想到自己的前程,目前自己大小是个干部,不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若是三天两头跟老婆丁丁当当,大打出手,那还有什么威信在外面指手画脚呢。他知道自己老婆又是个人来胜,不顾全大局,人越多越来劲,如同演员面对人山人海的观众一样,情绪顿时就会高涨。她若作一番反面宣传,把属于绝密级的家丑对外张扬,自己必将威信影响至零点,胜安摸透了老婆的脾气,一双松紧口板绒鞋、一条围巾都会使老婆安定团结快乐个把月。当官的不把后院整顿好不行,总像部队远征,不能老是惦记大本营的防守。胜安之所以能在外面拍胸脯说话,这与把老婆安抚至不闹事的地步有密切关系。

再说老书记自从重新上台以后,越发干劲冲天,权力使人年轻这不知是什么人说的,一点不假。工作使人健康这也是实践证明了的真理。老书记最害怕的是星期天,本来县里打算把他调动到农工部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他硬是没有同意,在那里整天喝茶看报纸他说是比蹲牢还难受,他把组织上这种照顾几乎当成了迫害。他只要在家呆上半天,不是生病,就要和任意一件东西或人生气,天一黑就觉得孤独和冷清。今天,小高庄人下地干活还没回家吃早饭,他已经骑着自行车蹿到地头了,这样他反而有精神。他出生于北方山区,小时候连水稻二个字也没听过,今年小高庄也是第一年种水稻,他决定把这里作为全公社的点。他一想到这块生地上要出大米了,就无比兴奋。他自己曾做过一个梦,梦见秧苗上真的长了稻穗。

马小鬼对老书记说,全大队总的来看都不错,都是按照郭瞎子指导去做的,没走一点样子。老书记说,下次不能说人家郭瞎子了,老郭人家是农业大学毕业的,人家老家种了十几辈子的水稻了,你们这些人看人家戴眼镜就说人家是瞎子,真是。马小鬼低头笑说,这些外号都是社员们起的。老书记说,给我起没起外号?马小鬼说,都称你老书记呢,全大队老老少少都这么叫。老书记嗯嗯,很高兴地转移了话题,我说我要看样板,紧最好的给我看,最好的就是样板,你看沟西怎么样?马小鬼估计胜安这狗日不会干得差,就硬着头皮答应去沟西看看,又偷偷叫人去沟南让朱秃子准备准备,与胜安一争高低。

旱改水对于小高庄人来说是一场划时代的巨大的农业革命,往年都只说岗地才能种水稻,这湖地人老几十辈子也没有种水稻的纪录,甚至有的人连稻米是怎么种怎么长成米的都搞不清楚。逢年过节如果哪家能有个吃公家口粮的亲戚朋友弄二斤米,那必是全大队值得大肆炫耀的事情,把那大米说得比仙丹还神也没有人敢抬扛,敢怀疑,只能一边羡慕一边咽口水。这炫耀的人家也常美中不足呢,不是把米饭做夹生了,就是把白米做成黑饭,但无论怎么说,他们吃过大米了。老百姓一听说在他们的脚下就要长大米了,年纪大的就害怕再像五八年那样胡闹一通,这才吃几天饱饭又要活作呢?但是通过宣传发动,上纲上线,人人热情顿时就高涨起来了,反正万变不离其宗,在土地上做文章小高庄人还是有底的。不是炼钢铁,那也确实太玄了。

沟西样板田就在牛屋南面的梨树园,这个梨树园原来是德国鬼子在时叫栽的,本来也是个创新,叫多种经营搞副业,也让小高庄人激动过,可几年几个春天只见开花不见结果,梨树一天天大了,但长不成材,结不了果又占地,于是被社员们一致要求把它全刨了。这地好在四面都有埂,是当年怕结了梨防小偷防猪羊打起来的圩沟,地也整得平,做样板田再好不过。

俗话说,破衣难看,破土好看,新开的渠道整齐笔直,田里翻起的泥垡仿佛都是有生命的,油光光的,一浪一浪,渠道上的大洋柳树已经活棵,油亮的叶子在风中摆摇好似一只只展翅飞动的小鸟,生动活泼。渠水清清,在春风中颤颤巍巍,显出几分淡淡的忧郁又有几分浅浅的惊喜,很像林医生刚到小高庄的那个模样。水田里一片明亮,低头可以见天,伸手可以摸云。一畦一畦秧母地被整得像手抹的一样平,大小相等,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青蛙并不知道苦难的日子在等着他们,为眼下多了这么广阔的活动范围而颂歌迭起,见谁都叫“哥哥,哥哥”。

落谷是由胜安亲自安排的,由自己领衔主落。所谓落谷说明了就是朝平好的秧母畦子上洒稻种,郭瞎子开始讲落谷让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不知以为是什么高难度的技术,后来连三岁小孩都会了。稻种洒过再撒点青灰,盖上塑料布,畦与畦之间小沟里放满水即算完成了一期工程。“胜安,你上来。”老书记已经和胜安很熟,手招招就叫他上来,一是让他休息一下,表示关心;二是表示对他的做法给予充分肯定。“就照这样干,秋天我组织全公社三级干部来这里开现场会。”

胜安笑而不语表示同意欢迎,不停地搓腿上的泥,老书记就更喜欢胜安这个实干不耍嘴皮子的干部。马小鬼仿佛不知自己的存在,突然醒悟要表示自己的位置,也顺着老书记的话指示两句,胜安说在心里的话是,你个鬼日的就能顺竿爬。“今天晌饭……老书记……你看……”马小鬼像是出考试卷的填充题,讲一半,留一半,让老书记填充。因为老书记有个习惯,有时你叫他吃饭他不一定吃,还会批评你;有时他会找上门要吃,那是对你的肯定。一次马小鬼把酒菜备好他硬是要走,弄得马小鬼愣了半天才回过神,一顿饭全失去了味道,请人不来这在小高庄是很丢人的。“今天我看就去胜安家吃,怎么样?”

马小鬼沉吟一下,不好说不行,但他知道一般老书记要到谁家吃饭那就是对谁重视了。这家就是摔锅卖铁也要把接待工作搞好,说不准老书记酒桌上一句话就能给你一官半职,胜安一听老书记这话,一把把秀忠拉到跟前交待几句,就见秀忠木锨一撂直往家奔找篾篮子,转身又去对小娘说,中午家里来高客,小爷叫你屋里屋外收拾一下,一会人就到了。秀忠没和小娘讲半句下线的话,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胜安老婆也无所谓,先去为自己打扫一番这才开始刷锅、扫地。“老书记,农村吃饭迟,我们再到其他生产队看看好不好?”马小鬼想让朱秃子表现一番,来减弱胜安的影响。“那好那好。”老书记乃军人出身,向来雷厉风行,话没落音已经走出老远,马小鬼一纵一纵加倍奔跑,头前带路。

沟南队水稻田整得不比沟西差,只是渠道上没有一棵树有点美中不足,马小鬼很担心就是这一点比不上沟西,就想办法给老书记讲解不栽树的原因和好处。

朱秃子接到马小鬼的批示后,应该说是情报。便在田头蹿来蹦去做细致工作,见老书记还没有人影,就找块干地睡下来,左腿伸直,右腿屈起;右腿伸直,左腿屈起。刚睡下又猛地坐起来对田里人大叫:快干,别以为我睡着了。叫过了,又想躺下,一转脸见一行人走过来,见他一个漂亮的翻滚,一脚插进水田里,就手做起了拔草的动作。

待老书记走到地边,朱秃子已经是一脚泥一身汗了,泥是真的,汗是稻田水,抹在脸上。老书记也很满意,特别是对绿化大加赞赏,说成活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了。马小鬼也纳闷。昨天来这块还一根草毛没有呢。老书记说,坐下休息一会,跑累了,朱秃子就急了,连忙催他们上庄上喝茶,这时老书记真觉得有点渴,于是就往庄上去。朱秃子心里有数,渠道上是刚插下的树枝已经要打盹的样子,再过一会就露菜了。

朱秃子见人群已经进庄,就叫社员们赶快拔树枝,社员们不解,朱秃子说你们懂什么,栽有栽的道理,拔有拨的原因,头脑简单的人就拼命拔,他知道谁拔归谁,正好扛回家当柴烧,有人知道朱秃子这是造假,朱秃子就绷着脸说,不要胡说,主要是为了吓唬麻雀吃稻种呢。不懂政治,留心倒霉!

胜安家里出现了史无前例的热烈场面。秀忠和小娘仿佛都失去以往美好的回忆,大敌当前般地一门心思都在围绕如何让老书记吃好喝好这个中心上,连捏一把摸一把的小动作都没有了。为了组成强大的接待班子和阵容,胜安老婆以宽广博大的胸怀,邀请林医生来参加她的行列,行使家庭次妇的职权,医生同样为了争取到这一个机会而充满荣誉感和使命感。

开始林医生还有点下不了手,不一会就看到胜安老婆把肉切得乱七八糟很不顺眼,配菜也没有章法,听说是公社书记来了,这不能行。“呀,这块肉可以炒肉丝吧。”

胜安老婆一听到这话,刀就在肉上不动了,她第一次听到肉还能做成丝。胜安老婆明知技不如人,于是就退居二线,把刀交给林医生让她炒什么肉丝了,自己则去掏锅底灰清锅膛,抱草,甘当配角。

没想到城里的小蛮子还真有两手,一块肉切出一丝一丝跟线一样。胜安老婆心想这蛮女人真不凡哪。于是便像一个十分投入的观众,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看林医生的表演,又像皇家的警卫监视御厨一样,害怕她投毒似的。

秀忠一口气挑了四挑水,水缸盛不下,四沿就如瀑布外溢,剩下这两桶就摆在缸边。胜安家的水缸也好久没有这等盛况了。“味精买了吗?还有陈醋。”

秀忠自然懂得这些时髦的作料,可小高庄人目前没有三家用过的。“菜里放糖习惯不习惯,老书记他们?”“甜腥腥的,老书记怕吃不惯,他是北边人能吃大盐。”“行,行,不过吃盐太多这会使血管……”

当香味席卷大半个小高庄时,老书记被大队几个人拥进了胜安家。老书记并没有直接往堂屋去,一头钻进锅屋对所有参厨人员慰问一番,连说麻烦了啊,就简单一点吧。林医生说,您到后边喝茶去。这里乱得很呢。这时老书记才往堂屋里去。所以不少见过老书记的人都说他为人亲切,没有架子,好处。

没有任何娱乐工具,开会便是娱乐。趁这工夫,老书记又把到各大队都一样的内容又重复一遍,要进行阶级斗争,要狠批林彪陈伯达的唯心论。保证全公社粮食过黄河,达长江,为人类作出更大贡献,支援亚非拉人民求解放。其他人都听得入神,都佩服老书记虽是土马列,一天书没念过竟能出口成章。可朱秃子的心里飞向了厨房,不停地咽着口水,仿佛在嚼一块口香糖,尽管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口香糖。

胜安老婆一边烧锅,一边朝锅里凝视,见那水翻、油滚、冒烟就有点担心,再看林医生,从容不迫,疾徐有致,不一会几个菜魔术般地就变出来了。这几个菜要是胜安老婆弄就要叮手上了。不到下半晚不想吃饭。秀忠在一旁一步不离林医生,不用她说话就递给她需要的东西。像医生做手术时的助手一样。胜安老婆就说你出去收拾收拾桌子,这里不要你忙了。秀忠就出去了。

老书记正在谈批陈整风的重要性,开始摆桌吃饭,老书记便自觉地收住话题,起身让地方摆桌子。胜安家没有大桌子,马小鬼说到哪家借一下,老书记说就小桌子好,大桌子架人。

老书记被一致推选为上席,面朝正南冲着们。其他人随之依次坐下。老书记今天兴致很好,见酒拎上来也没说怕影响不好,还主动把酒杯摆正,任酒司令倒酒,只是说,把前面门关上。

洒过二八盅,话就随酒了。高一点、低一点都觉不出来,只有朱秃子一言不发,神情专注瞅着碟子,似要和碟子决战似的,以一秒钟三块菜的速度进食。马小鬼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朱秃子丢他的人,就叫朱秃子敬老书记酒。这时朱秃子才如大梦初醒,一手拿筷子,一手拿酒杯,马小鬼说,妈的,有一个手敬领导酒的吗?

林医生耐不住寂寞,要和老书记说几句话,眼看没有什么菜要炒了,就代替了秀忠,自己端碟子上桌。桌上人一见林医生来就一致夸她菜做得好,共同要求敬杯酒感谢她。林医生说,不好意思,好长时间不做了,很大方地举起酒盅。“来,这杯酒我敬老书记和我们大队的领导,感谢各位的关心和教导。”

朱秃子率先喝下,还把酒盅底朝下给林医生看。“对这里的生活还习惯吧?”“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习惯也得习惯。”“好。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原来是工人医院的医生。”“嗯,不错,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这里是大有作为的。你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贫下中农服务,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要和贫下中农同甘苦,共患难,要打成一片。”老书记感觉自己是在作报告了,就笑着把话打住,叫医生吃菜,要和胜安划两拳。胜安说我不会这个。马小鬼说,来,我替你划,输了你喝酒。胜安一连喝了六盅。其实马小鬼是好拳呢,他知道老书记喜欢出魁首五,他就有意让他逮。一让老书记的高兴,二让胜安输酒。胜安已经脸色发紫了。

林医生看他们专心喝酒就觉得该退场,于是就接着老书记的刚才话茬说,老书记,我一定听你老人家的教导,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新农民。“不,不,要听毛主席老人家的教导,广阔天地炼红心。”“对,对,我再敬您一杯。”

这时秀忠在门口做手势,林医生马上领会锅上还有重要问题要她处理,起身告辞,秀忠又被拉了进来。胜安想介绍一下,老书记说:“我知道,不是大年三十,穿件单褂子挖沟的嘛。”秀忠迅速夸奖老书记的好记性,同时要敬老书记的酒。老书记说,你先把后来的三杯酒补上,这是规矩,我到现在没闲着呢。秀忠一口气就是三盅,这三盅酒用五指托起名曰楼上楼。秀忠三蛊喝下去,满桌一致叫好,获得入场和敬酒的资格。老书记说,来,你四杯,我两杯。秀忠说行,你怎么说怎么好,老书记,来。

这时朱秃子被一块滚刀肉噎得直流泪,痛苦的表情被老书记发现,就问是不是不舒服?正好有医生呢。朱秃子连说:“是小、小毛病,小——毛病!”说罢起身便去门外喝凉水。

胜安一边劝酒一边纵观全桌形势,一要看各人酒到位没到位,二看菜还有没有。好在有老书记在桌上,几个人都积极表现,但没有一个不克制的。场面热烈但酒并没有喝多少。胜安最担心就是没有酒了,那是小高庄最丢人的事情了。这时老书记建议吃饭,大家一致通过。

酒足饭饱,老书记告辞,林医生追出来送了老远。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拍打老书记身上的灰尘,告诫老书记酒一定要少喝,过量了就会对循环系统和消化系统有影响。老书记心想不喝酒吃不下去饭呢,什么影响不影响。老书记骑车远去,医生还大声喊道:“慢点,慢点,注意啊!老书记!”

不久,林医生就到了大队医疗室正式上班了。正好原来的小河蚌打错针差点出人命,医生来接替正是时候。小河蚌是马小鬼的外甥。曾经在公社卫生院学习过一个月,技术确实让人害怕捞不到底。有的人说有时肚痛去找他瞧,哪里是他治好的,纯粹是被他的技术吓好的。马小鬼也听说小河蚌不正经。娘们去看病,明明是头痛,摸摸就往下去,还鬼话麻搪说是全面检查。有时给有的妇女打针,巴不得把人家的裤子扒光这才能找到一个打针的地方。马小鬼恨这东西不争气,无奈外甥是舅家的狗,他不问谁问呢。林医生来了,小河蚌要让位,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事情让他干,就让他暂时跟林医生一起糊,干个下手活吧。

老书记走后有十几天,公社人称坐地炮的组织委员就来宣布:赵胜安任花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革委副主任,升为二把手,马小鬼当时就愣住了。不一会就对坐地炮说,他的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呢。坐地炮说那可以补办,火线入党么,老书记说他条件早就够了。

胜安终于接近了马小鬼的高不可攀的位置,开始与马小鬼分庭抗礼。首先他不同意小河蚌再呆在医疗窒,他公开理由是小河蚌技术太差,作风不正,内心是忌妒小河蚌,嘴像水瓢,脸像柿饼,肚子快要搭在膝盖上了,怎么配整天和林医生在一起呢。马小鬼说,孬好这医疗室还是他创起来的么。胜安说那管,要混,沟西队不会给他工分,由你们沟东一家负担。马小鬼知道现在胜安是老书记的大红人,也不再跟他顶,就说他瞧人不行,瞧牲口总行吧,明天叫他去公社兽医站跟周大斜学兽医。胜安说那我不过问。

林医生确实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虽说是个知识分子,却没有知识分子的那种清高和迂腐,她的丈夫也是个顺应历史潮流的人,可惜他急于表现自己,像争吃没有熟透的瓜果,最后给自己留下了难咽的苦涩。

作为现行反革命家属的林医生被名正言顺地列入下放户行列,她出于人道主义的本能,要求下放到农场附近的地方。组织上并没有难为她。那里正是一个广阔天地,正愁没人去呢。这既完成了下放任务又落了人情。于是这些就成为医生下放到小高庄的背景材料。小高庄人并没去打听林医生丈夫是干什么的,仿佛那很遥远也很深奥。

这天医生跟胜安说去县城进点药,把小孩交给了胜安老婆,于是就匆匆往农场去了。正在她走得发急时身后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这东西也是新生事物,在林医生看来在这里它比城里的轿车还稀罕。林医生不知道这些驾驶员都是很不简单的人物,一般人连摸都摸不到这手扶拖拉机一下。一个生产队的家底子大半在它身上。

这手扶拖拉机走近林医生便与她同速同步了,她得到机会与他打招呼,用文明而又礼貌的话语请求搭车。那开车的也很爽快,左手一拉离合,右脚一踩制动,就停在了她的身边,那机头就猛烈颤动,冒热气。待她上车,驾驶员把刚才的动作一一退后,车子又飞奔起来,像野马一样雄风大展,一蹦一跳,叫林医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个乳房也抖得酸又胀,内裤也有点湿了。

正在林医生被颠得难以忍受时,手扶拖拉机头转进河弯里停了下来。林医生说正好,你等一下我方便方便。驾驶员说,你方便我可不方便了,走不动了,没有油了。林医生说那怎么办。他说,你过来我就有办法了。林医生过去,驾驶员省略了一切常用的勾引、诱骗、恐吓等等说服教育的漫长准备过程,一把抱住她就往河堤下槐树林钻。林医生想喊人,一望无边的湖滩,别说人,能找到个鬼影也可壮壮胆子了。驾驶员见她不配合就说,那行,你要是不听话,我要么就带你去民兵指挥部,要么就丢下你给这块让老虎把你吃了。林医生过于相信人类环保意识的高度自觉,相信这里居然还有老虎生存。她知道若到民兵指挥部还有商量余地,要是遇上老虎我一个弱女子怎比武松?心想与其让老虎吃了倒不如让这小伙子糟蹋。

驾驶员起来系裤带,好似换了一个人,表情充满内疚,仿佛为自己的失态和无能而惭愧呢!林医生忍受着侮辱,光天化日之下如梦一般。但她必须面对现实,驾驶员毕竟还是人,而那老虎就不会有耐心任你讲尽人间求情的全部词汇了。

驾驶员发动响车子,林医生又上了车,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就看见了农场的大桥。驾驶员说这就是农场。林医生也不作声,下了车,那驾驶员便像开飞机那样把手扶拖拉机开跑了。

农场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大桥可以进入内部。大桥上有铁丝网有岗楼,哨兵荷枪实弹,对每一个过往行人都要盘查。轮到林医生时,说是来看人。看的是什么人?通报进去,听说是现行反革命,就没有同意进去。哨兵像机器人一样,讲的话也像预先输入的程序,并不根据林医生的要求而改变。林医生便不再好言相劝,心想我们医院探视个病人都那么难,何况这是一个劳改农场。林医生隔河极目相望。里面树木葱茏,深不可测,无声无息。医生心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地狱了。林医生含着泪便匆匆往小高庄赶,好在她在中学时代练过长跑,加上又害怕老虎的出现,二十多里路也就跑下来了,连一只猫也没碰到。

小高庄已经在漆黑的夜幕之中。胜安这时才散会回来。林医生在吃着胜安家的剩饭。胜安朝她老婆说也没给热一热吗?老婆睡眼矇眬,哼哼叽叽算是表示只能这样了。医生知趣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这孩子让你一天受麻烦了。胜安把话揽过来说,没事,今后你要是出去就把孩子放我们家。胜安老婆眼翻着把单被蒙上了脸,胜安说也没搭下手扶拖拉机?医生说什么也没搭上,步行锻炼锻炼也好。胜安就叫老婆把林医生送回家,这时老婆正在觉头上,就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差事让给了胜安。醋意已远远小于如醉的梦境了。

胜安送林医生回家的消息随着打鸣的鸡叫声传开。当然,这不是胜安老婆发布的。俗话说怕鬼遭鬼。胜安把林医生送到牛屋不到两袋烟工夫,被人称夜游神的大友子看见了。他远远就看见一男一女往这边走,他就团身在牛槽边偷看,希望能获得一些使他激情迸发的话语和看到他至今没有体验过的动作,饱饱眼福也是一种享受么。如果是这样,这就有了第一手资料,就是现场直播,自己就是这个专题节目的主持人,那又是一种快乐。然而,大友子什么也没听到,更没有刺激性的场面,反沾了一身牛屎,很扫兴,想着想着到了马小鬼家,见里面还亮着灯,就推门进去了。“你狗日上哪打野了,怎么到现在还没睡?”“我大爷你不知道,真有人打野呢,不是我。”“你整天就寻这事,你说谁又打野了?”“你猜猜。”“你少跟我绕圈子,我跟德志还有事呢?”“胜安跟林医生!我亲眼看见他俩一阵往林医生屋里去呢。”“你狗日又嚼舌根是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不许你胡说我们大队干部,你回去睡觉吧。”

大友子走后,马小鬼冷笑一声说:“德志,你说这胜安真是猪太脏扶不起来。”德志说:“大友子的话能相信吗?”马小鬼说:“这他不敢侃空,这也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德志啊,别看你大队会计干得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媳妇教书又有工分又有钱,胜安这东西眼红呢,眼下老书记邪在他身上,说不准哪一天我们爷们就落在他手下。他这个人我从小看大,我做青年书记时就看他有心眼子,一门心思想往上爬,想骑在人上边。”德志说:“他要是真跟林医生有沾扯就好了。”马小鬼说:“对,德志啊,你越来越有政治头脑了。我真想让你接班呢。别看小高庄小,矛盾可比以前更复杂了,不是我们爷们说一不二、一脚跺乱晃当的时候了。”德志长吁一口气问:“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马小鬼说:“这事你不要出头,我叫秃子去办。”

第二天晚上,朱秃子在马小鬼家喝了半瓶伏牛酒,十分高兴。马小鬼说:“秃侄,表叔今后恐怕没有多少酒给你喝了。”说着悲伤起来。朱秃子说:“嗨!表叔瞧你说的,保国月月打钱给你,庄上人又偎从你,还愁没酒喝?”马小鬼把目前形势一讲,朱秃子就少了一半的自信。马小鬼说:“发贵啊,我们也不能睡倒尽人家卷,我听人说胜安和林医生有沾扯,我不相信,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今晚你就去侦察一下,也是你民兵营长分内事。没有便罢,要真有这事,他的职位就得给你了。”朱秃子正愁有恩无处报,有气无处出,有劲没处使,真是三全齐美。再说这也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同时还是一种娱乐呢。

五月的夜还很清凉,马小鬼怕朱秃子支不住半途当逃兵,就把保国寄来的卫生衣给朱秃子套上。朱秃子伸伸胳膊扭扭腰说正合身。马小鬼心想,你狗日别想得美,回来你就得扒下来。

小高庄很快就进入了夜的死期,人们一律都在被窝里或动或静,只有个把吵夜的小孩在没有节制地长哭当歌,东风渐起,海潮云上泛,亮月头顿时变成了雾阴天。朱秃子心想这正是坏人活动的时机。

医生门前一个大草堆,比仓库屋顶还高,风不透,雨不漏,像一个巨大的面包,那是牛的一秋一冬一春的粮食,它的使命要等今年麦收下来才能结束。到了这时草堆已经扯去了大半,一堆从顶上挑下的落草还没有铡。朱秃子训练有素,顺着老草堆猫一样地接近了最佳潜伏点,往那拆下的乱草堆里一钻,浑身上下挪动,把身体的每个部位与地面磨合后,就等好戏开演。

朱秃子脸贴地,全身盖上草,眼直瞄着医生的门,半个钟头过去没有一点动静,就有点耐不住了,这时马小鬼告诫的话又在耳朵响起。记住!要耐心,这事情他胜安在兴头上,一时不见都会急得爬墙,不会空一夜的。朱秃子心口窝垫得有点疼,于是就像老母猪下窝一样把两边麦草往身下填。又过了半个钟头,林医生的门“吱啦”一声开了。

朱秃子眼睛一亮,像猫发现了老鼠。就见那林医生探头探脑,蹑手蹑脚,四下张望,分明是在等谁,朱秃子顿时心跳停止,呼吸停止,心口疼痛停止。他知道这场好戏的另一主演就要上场了。他想要是能当场按倒就好了,林医生精腚精光我能看个彻底,若是那男的跑了就和林医生来个私了还是公了,顺手牵羊落个便宜。想到这里,朱秃子停止了胡思乱想,集中精力盯着林医生。

这时林医生还是东张西望,像偷人一样往朱秃子这个方向来。朱秃子有点兴奋,如同科学家探索的奥秘已经接近破译的边缘,又像警犬发现了嗅源。他稍稍活动一下脖子又如僵尸一般一动不动。这时他居然想到了邱少云。那是刚去七庄农场训练时,因为有个民兵夜里值班擅自去烤火,被称为王三号的县武装部长大骂一顿之后便讲了邱少云的故事。邱少云在朝鲜战场上和王三号是同一个师,同一个师出了个邱少云,王三号就比别的师官兵要自豪几倍。讲到邱少云为了胜利,为了祖国人民、朝鲜人民,烈火烧焦了皮肉都没有动一下。讲到这时,王三号就流泪,就骂娘,就骂那些不遵守纪律的人。面对林医生步步靠近,朱秃子面前浮现出他尊敬的王三号那慷慨激昂的神情,考验的时刻终于来了。朱秃子心里骂道,狗日小蛮子白天、平时看个文绉绉的,点子真多,到外边来打野,怕是在屋里被堵住门的吧。

没等朱秃子去过多的分神,这时林医生快步走近草堆,裤子一脱,一股热流奔涌直射,发出夺路争道的刺刺声,久蓄的压力穿透乱草,直对朱秃子头上射去,如同沙漠逢上喜雨。朱秃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硬起头皮抵抗,头皮被刺得发麻,可怜的朱秃子不懂什么叫淋浴,却无意中碰上了。朱秃子眼福未饱,口福不浅,心里直骂这小蛮子的尿比驴尿还臊。

林医生轻松过后就往回转。朱秃子立即用衣袖朝脸上猛擦,反正是鬼表叔的卫生衣,不心疼。这时朱秃子正暗叫晦气,准备破草而出,却见医生进门并没有闩门,而是虚掩,这种情形又引起朱秃子的警觉。他估计这个女人刚才做的是准备工作,给胜安留着门呢。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稍稍挪动了位置,又打起精神决心站好最后一班岗。虽说晦气,只要有结果就不晦气。

吵夜的小孩终于睡去,夜如死去一般。一只什么鸟从上空呼的一声飞去。朱秃子呵欠连着呵欠,一轮呵欠结束,一串眼泪就流了出来。朱秃子感到了兴奋之后的疲倦。

不一会,屋后有了咳嗽声。咳声就是命令,咳声就是敌情,这与枪声就是命令在朱秃子的意识中是同等的。过一会又是咳嗽声,朱秃子侧耳细听,觉得这声音不是像在行进中发出的,因为行走时咳嗽声以高音作为尾音,睡倒的咳嗽声以低音消失。无痰为咳,有痰为嗽,朱秃子不懂中医,但他判定这是饲养员老鸭子的声音,不一会咳嗽停止。朱秃子再也经不起这反复的兴奋。这时麦草也被焐热,草中泛出的醇香如酒一般。困倦和疲劳使他意志消退,头一沉就昏睡过去了。

聪明人爱做梦。不一会朱秃子梦见林医生带着忧伤和微笑的表情向他走来,那忧伤似乎要寻求他的安慰,那微笑似乎要给他方便。梦中的朱秃子很矛盾,又激动又正经。他希望林医生能主动,不让他费一点事就能如愿以偿,林医生说,你把裤子先解下来。朱秃子说你先来。林医生说我给你打一针再说。朱秃子正在烦躁不安蠢蠢欲动时,一下来自现实中的刺痛,使他大叫一声,犹如一头猛兽从草中钻出,满头的麦草代替了头发,好似西班牙金发女郎。朱秃子捂着屁股上被戳的一个洞,眼睛直视老鸭子。老鸭子在黎明里看不清这个面目皆非的人物,吓得退后几步。撞到墙上方停下来,巨大的撞击使墙上哗哗流土。“老鸭子,你积极性还是很高的,起的这么早?”

其实老鸭子并没有发现草下有人,一是他眼不好,庄上都说他是麻雀眼,二是天色不明,能见度差。但饲养员有规定,必须在这时把牛喂饱,天一亮耕地人就要来拉牛下地了,如果那时牛还在吃草,难免就要被队长大骂一通。

老鸭子并没有问朱秃子为何藏在草里,而是用尽全力向朱秃子解释,骂自己眼瞎,一再强调不是有意的。朱秃子说,自己知道就算了,传到马书记那里就麻烦了,说不定斗你两场子。老鸭子心里说,你只要不讲,我难道没事找锅腔蹲吗?朱秃子说,你不要再说了,你该喂牛喂牛,只当什么事也没有过。朱秃子好在皮厚,没出几滴血,揉揉便朝马小鬼家去。

马小鬼正在放《东方红》,一遍过后,又是拍拍话筒,嘘嘘吹了几口气,再干咳两声准备向全大队发表讲话,朱秃子进来了。马小鬼马上又把《东方红》再太阳升一遍,急忙问朱秃子有什么发现。朱秃子只是叫苦又困又饿,又是摇头晃脑,马小鬼指着桌上说,你表婶摊的油饼,我还没动筷子呢。朱秃子自认为应该享受,也不客气,把油饼理开,上下左右浏览一遍,像看报纸一样,然后重新卷上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马小鬼再问,朱秃子说,反正那林医生不像好东西,夜里睡觉不闩门呢。马小鬼知道朱秃子没有什么发现,只是发现自己的卫生衣还在他身上就说,今早怪凉,卫生衣脱下来我穿。朱秃子说,放心哎,表叔,我不会赖你卫生衣的。臊死了。

第九章 小高庄好像越来越乱了

上午,公社组织委员坐地炮神秘又严肃地对马小鬼说,有人反映胜安书记与林医生夜里挎膀子,老书记知道这事情很生气。马小鬼说,不会吧,以前只听说过他和小右派有沾扯,这医生刚来还能又被他勾上了?坐地炮说,老书记命令一定要查清楚,这也是对他的挽救和帮助。这种事情能大能小,花沟公社书记也不是这个熊事,那个知青还是先逗他的呢,也被弄劳改队去。马小鬼故作惊讶,这么严重吗?马小鬼心想能把胜安撤职就不错了,真要处理重了还有点过意不去呢。

坐地炮在大队部抽着香烟,喝着茶,找几个老贫农、老党员来询问胜安的最近表现,并声明谁出去都不许外传。几个人异口同声,众口一词都说胜安整天抓革命、促生产,起早睡晚我全庄人眼都没瞎,看得清清楚楚呢。坐地炮在纸上写了两行字叫几个人按了手印,便叫几个人走了。坐地炮心想调查谁也不如调查胜安的老婆啊。这事情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老婆,老婆是这方面最灵敏的晴雨表、温度计呢。

胜安老婆见家里来了个木墩一样的人,脑门上都是肌肉,她就知道这人不是好人。“胜安这些日子都干些什么,有耳闻吗?”“他什么不干?天天不知道哪有那么多事呢。”

胜安老婆见坐地炮掏出了小本子,她就想这无非是记胜安什么事情的。讲话就不那么随便了。“我们家胜安那,你前后二庄可以挨着访访,长这么大跟三岁小孩都没有红过脸,挖挖捂捂的事情他从来不沾边,我白天昼夜跟他在一起,我要是讲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胜安老婆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慷慨陈词!让坐地炮手里钢笔直动,就是不往纸上去。“听说他跟林医生经常来往?”“不错,我这头脑经常疼,一疼我就让他去找林医生。她医生么,哪个不能找?哪个有病不找医生?这也能算经常来往?再说你看人家林医生洋里洋气,她能看得起我们胜安这老土吗?你可以去问问老鸭子,他整天住在牛屋,跟医生门挨门。”胜安老婆心想,别说没有这事,有这事我也不能讲,一来胜安书记干不成,二来我们娘们也要跟着受罪了。胜安不管怎么打野,是我们之间的事,别人不该在里搅得烦心。我都不问,你们闲操什么心。

坐地炮办事认真,本来有了胜安老婆的权威鉴定就可以打道回府交差了。他一听说老鸭子就住在林医生门旁,就去找老鸭子。

老鸭子怕干部,特别是上边来的干部。平时对牛都不敢粗声辣语。这坐地炮就像粗石凿成的一尊狮子,老鸭子一见就心跳,双手没有停到该停的位置就不动了,下颌不断地上下抖动,像急于下蛋找窝的母鸡又似等待捕食的蛤蟆。“你就是老鸭子?”“哎,哎、嗯、嗯。”“那我问你,你有没有看到过夜里经常有人到这里来过?”“没有哇。”“告诉你,有一件重要事情来跟你核实一下,你要说实话。有就直说,组织上会对你负责的。”

老鸭子下颌突然不动了,眼盯着坐地炮像瞄准,又像一台突然停电的机器。坐地炮却突然通电似地站起来,后退两步,突然把气氛搞得一触即发般地紧张起来。

片刻,只见老鸭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时坐地炮才看出老鸭子不是那种玩命的人,于是上前两步,竭力伸长伸不长的脖子,像乌龟探路。他被老鸭子哭懵了,那哭声很绝望,有一种吃不到新小麦的深刻遗憾,坐地炮开始劝他别哭,有什么就好好说么。“怪我眼瞎啊,我不该用草叉去叉朱营长,我不是有意的,我要是有意的我断子绝孙!”

坐地炮听不出头脑,觉得问题复杂起来,怎么又叉出一个朱秃子来,时下正在学习抓住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就会迎刃而解的理论,坐地炮就紧跟着问有没有看见过有其他人?老鸭子眼睁着不动只说没有,坦诚得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坐地炮点点头表示相信,老鸭子一再解释不是有意的,坐地炮只顾拍身上的灰,招呼也没给老鸭子打一声就直奔马小鬼家。

马小鬼一听扯出了朱秃子,就对坐地炮说:“这事情我听朱营长讲过,他警惕性高,经常潜伏牛屋、仓库这些重要岗位监视坏人,胜安的治安主任挂在身上跟没挂一样,比起朱营长真差远了,老鸭子那人胆小又眼不好,庄上人都说他是麻雀眼,就跟麻雀一样,天一黑就不飞了,什么也看不见,这个坐委员你就别过问了,胜安没事就好。不过组织上对胜安关心是很及时的,他有老书记这个后台,胆子就大。”坐地炮对老书记本来就有点看法,对马小鬼说,马书记,人不要以为有个后台就不得了了,碰上高压线谁也保不住,马小鬼说对对,喝酒喝酒。

坐地炮被马小鬼的山芋干酒灌得如热水中捞出一般,脸像红头蜈蚣,自行车像蛇游的一样也不知怎么游到公社的。老书记急切地问调查结果怎么样,他竟说水稻已经开始栽插,预计月底可以完成。老书记脚一跺,这我比你知道早,我说是赵胜安那事!坐地炮这才醒过神来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倒发现朱营长朱秃子是个人才,马书记说他经常夜里巡逻放哨,小高庄连偷鸡摸狗的事都没有呢。老书记嗯一声说,胜安已经三个职位了,治安主任兼不兼无所谓了,你就叫马书记报一下,就让朱秃子干,也是个老同志了。

医疗室一开,人的病也就多了,往日庄上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找广军奶捏捏,就是找小虎爹用大针朝虎口戳戳,比这文明的就是拿根筷子蘸水,一边朝蒙在碗口上的火纸上洒,一边叫灵魂归来,要叫几个时辰,那声音真诚得近乎哀求,这些效果都不太明显。现在有了医疗室,又有合作医疗,交两毛钱紧看,病人也就多了,林医生从一大早开门,不到天黑不关门。到了这里,林医生成了全能,再也不谈自己是学什么专业了。开处方,打针,包扎还要学针灸,简直是一个人干了一个医院的活。白天倒也忙得充实,人来人往,有说有讲,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夜晚就觉得疲劳和孤独,更可怕的是孩子发出甜蜜的轻微的鼾声。这时寂寞便恶魔一般地扑向她,就越发难以入眠,个把月前还是满眼的高楼大厦,还是柏油马路灯火辉煌,现在只有孤灯一盏、土屋一间,那灯,亮一会就不停地跳,小鬼跳舞一般。浓烟就像城里工厂的烟囱,林医生望着黑黑的屋顶觉得无边无际,对自己的前途也无边无际。当一个人的本能跃动时,一切标准都在急剧下降,林医生突然想起了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死鬼,如果这东西现在出现倒不是一个坏事。不管男人女人,在需要的时候,那是一种渴望,多么敬佩那种敢说敢干积极主动的精神啊。林医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不留神压到了孩子胳膊,孩子哭起来,这时她才收回诗人般的畅想。

秀忠这几天病也特别多,手指戳根刺都往医疗室跑,比城市人还娇怪呢。有时一坐就是半天。绞尽脑汁与林医生说话,每一字每一句还特别考究,像一个治学严谨的学者,又像一个官方的新闻发言人。看到一个小得比芝麻还小的小虫就说,你看这个细菌爬得多快,林医生有修养,不能说细菌是肉眼看不到的。林医生给别人听心脏,他就不好打扰,等林医生把听诊器拿下耳朵就说,你给我这里听听,老是咚咚直跳呢,林医生说,这里就该跳,不跳就麻烦了。秀忠笑笑,看着林医生那一丝不乱的头发默不作声,那专注的神情像要数清医生倒底有多少根头发。

医疗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条长椅。这桌子臃肿得像一个脑满肠肥的官僚,老得更像前清遗老。两排抽屉,抽甲则乙动,抽乙则甲动,只有经常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敲敲推推这才能抽哪动哪。乡下人不知文物的价值,若在港台恐怕早有黑社会下手了。长椅则是新打的,水沤过的柳木,无油无漆,不裂不翘,还散发着阵阵臭而香的木头味。搭脚的衬子上不几天就被人们脚上的泥抹出一道矮墙。秀忠没话讲的时候,就把这“矮墙”用脚划去,拿过笤帚三下两个扫出去。林医生就赶紧过来夺笤把,哎呀,赵会计,怎么好让你干这个呢?林医生很大方,每次总是掰他的手,她的手软而滑腻每次还留着香味在秀忠手上。医疗室墙上贴着一张针灸图,一个男人半边骨头半边肉,肝肠肚肺一样不缺,生殖器画得抽象,光秃秃像一个小灯泡,一般妇女来都不看这图,有的则用眼角扫一下。秀忠与画上人同性别就大大方方地看,看一会就问林医生人身上有多少条筋。林医生笑着说,这个我也说不清,这是中医的那一套。秀忠似乎自以为在青阳澡堂子干过,对人体还是有研究的。

胜安几次找秀忠都是在医疗室找到的,胜安就皱眉头,你狗日我看以前林医生没来也没听说有什么病,这下好了,你干脆就住院吧。秀忠急忙争辩。小爷你哪知道呢?以往有病都还不是硬撑的吗?胜安说,你还得要撑,不能干个小队会计就到顶了,这么多年你小爷我是怎么过来的。要混出个人伍来不拼两下也不行呢。秀忠听小爷这番教导病似乎好多了,从条椅上站起来说,小爷,你没听说吗?前天坐地炮来调查你跟林医生的事情呢,小娘也没跟你说?胜安一听顿时说不出来是兴奋还是恐慌,这是谁想像力这么丰富呢,我能和林医生吗?我真要和林医生——胜安马上意识到有人在坑他,马上头脑清醒,就知道这是朱秃子和马小鬼干的事。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说说快活快活嘴就行了的。这是想叫我身败名裂,跌断三叉骨,跟林彪一样呢。胜安马上拉秀忠离开这是非之地,这时林医生已经给病人拔出针头,一转脸看见了胜安站在门口,马上就过来打招呼,说着还拿条毛巾掸条椅让胜安坐。胜安板着脸说,不坐了,还有事。

其实胜安也想在这里坐坐呢,跟林医生这样的人在一起确实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但胜安却不能像秀忠那样整天泡在这里,让谁都看得不正常。还有,跟女人在一起最佳比例是一比一,人多了就只能谈些皮毛的东西。胜安混到这个位置,经常到公社开会学习,境界也一天天高起来。干好事干坏事思维都比以前有所长进了。往天老百姓一个,无人争,无人眼红,现在就不一样了。小高庄上能人多着呢,叫谁干谁不能?老的没老,后起之秀一茬接一茬呢。现在的大队书记越来越有权了,听说今后上大学、当兵、进工厂没有大队书记话谁也别想去。胜安一想到这里顿时就觉得任重道远。

出了医疗室门,胜安就对秀忠说,秀忠我跟你讲,支部马上就要研究你的组织问题,这之前已有人说你这样那样都被我顶回去了。现在你不要再让人说闲话。胜安半是亲切关怀,半是严正警告。秀忠知道现在跟小爷胜安比,不再是以往黄鳝泥鳅一般长了,自己的生命一半掌握在小爷的手里呢。秀忠马上就发狠,一定好好干。胜安说,不管怎么说,我还不是为我们姓赵的出几个人吗,你不趁这个时候拼一下,今后你还能捞到底?秀忠远离了医疗室突然也高尚了起来,表示今后不再经常有病。

麦穗已经绿豆色了,再过五天就是小满。小高庄人经常说,小满三天望麦黄,再隔三天麦上场。今年小麦长势喜人,杆高穗大傻乎乎的可爱,麦种是郭瞎子调来的泰山一号,不怕风,不怕雨。清明头里,郭瞎子安排洒了一次化肥。两场雨一过,小麦一片乌青。眼下麦穗头挨头,挤挤抗抗。胜安估算一下,今年每人平摊能吃到二百斤小麦,劳力多工分高的人家还不止。

就在天地即将一片金黄时,沟西队一条曾经打败方圆二十里无敌手的老水牛死了。头天老水牛还以独犁独耙保持近十年的记录,第二天早上起来,翻身打滚,口吐白沫,眼睁得要爆炸似的,眼圈一周向外渗血,伸出四蹄,似乎要在生命最后一刻把所存的力都释放出来,这样也许死得轻松些。

最早发现的是老鸭子,老水牛的屁股上还有他打的树条印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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