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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8 12:2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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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向辉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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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你飞越江河

背着你飞越江河试读:

作者简介:

黄向辉,女,1967年9月出生于乌鲁木齐,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英美文化专业研究生导师,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已出版文学作品:《失衡的游戏》、《背着你飞越江河》。译著有:《郁达夫研究》(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5年版。合著)。2011年1月《背着你飞越江河》研讨会在上海大学召开。

在国家重要刊物发表论文数十篇。

内容简介:

这是一只关于新疆的故事,这是一部充满诗情画意的小说,犹如一座丰美的精神家园。诗化的语言、巧妙的情节交替使这部作品格外引人瞩目。故事娓娓道来,细腻地勾勒出一代知识分子移民及其后代在新疆的生存体验和精神气质。小说中的新疆元素非常迷人,无论是大漠、戈壁还是湖泊、牧场,作者都不留痕迹地把形而上的诉求与美丽的自然风光糅合在一起。这部作品的力量来自于扑面而来的理想与激情对庸常生活的抵抗和超越,使之成为描写新疆移民心路历程的最耐读的一本书。

著名作家评论

部充满诗情画意的小说,犹如一座丰美的精神家园。诗化的语言、巧妙的情节交替使这部作品格外引人瞩目。故事娓娓道来,细腻地勾勒出一代知识分子及其后代在新疆的生存体验和精神气质。小说中的新疆元素非常迷人,无论是大漠、戈壁还是湖泊、牧场,作者都不留痕迹地把形而上学的诉求与美丽的自然风光糅合在一起。这部作品的力量来自于扑面而来的理想与激情对庸常生活的抵抗和超越,使之成为描写新疆移民心路历程的最耐读的一本书。——学者王锡荣

这部小说把新疆各民族荣辱与共的艰难历程进行了独到的诠释,让读者们不知不觉地踏进新疆这片神秘的热土。凝练的文笔、恬静的文风、淡定而又平和的铺叙宛若一块带金沙皮的和田羊脂仔料,耐人品评并且爱不释手。——学者、作家葛红兵

面对艰辛惨淡的人生,面对琐碎的生活,靠什么支撑自己的存在,靠什么去超越沉重、强大、荒谬丛生的现实?有一种东西叫理想,理想中有诗意、有浪漫、有爱情、有风景、有新奇美丽的一切,《背着你飞越江河》就是一个关于理想的故事。

这是一曲关于理想主义的赞歌;一幅新疆地域风情的奇异风景图;一部以乌鲁木齐为中心的汉族知识分子在新疆的移民心灵史;一个各民族和谐相处、荣辱与共的长廊画卷。——郭小兔

小说通过支边后代红玉的个人成长史和心灵史,来见证当年怀抱理想,支援边疆的一代知识分子的移民史和精神史;来见证人间的悲欢离合,见证亲人生老病死;见证了文革极权社会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这部小说其实是通过“边

代”红玉的视角,来为这一代如今已经退出历史舞台,渐渐被人们遗忘的这一群体塑像,为这一代知识分子招魂。——叶祝弟《背着你飞越江河》是作者在文学上的一次精神返乡之旅。这是一次必须穿越半个多世纪的时空,同时还须背负着两代知识分子移民的生命和灵魂“重量”的旅程,要“飞越”这样一次漫长而且有些沉重的旅程,即使是对向辉这位来自新疆的汉族女子来说也实非易事。作者必须克服地域、文化、思想、情感等重重障碍,所幸的是作者成功地抵达了那片广袤而丰美的生命与灵魂的栖息之地。这是一次漫长而奇妙的旅程,作者不仅引领我们饱览了新疆这片土地上令人迷醉的自然风光和丰富多样的历史文化景观,更让我们结识了那片土地上有着独特生存体验和精神气质的人们。——何雪英一

李钺肚里的胎儿一天天地撑大她的肚皮,扩张她的胃口。她悔不该在闹饥荒的年月里结婚生育,使她强烈的食欲转化成炼狱般的煎熬。婚后的第二年,她就赶上了让老鼠饿得啃砖头的自然灾害。她庆幸自己生活在城市,能够享受单位每月限定配给的粮油,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她想象过自己变成饿鬼的模样,吓得她连连大喊:“不能这样想,思之,思之,鬼神来之。”但她眼不见一丝荤腥,嘴里淡出鸟来。饿得心慌意乱时,她虽然不敢有吃人的念头,但咬人的心还是有的。她开始怀疑那些吃素的女尼,想象着她们斋戒时痛苦不堪的表情。整个孕期,她没有咬过人,但她抢过朋友的一只小白兔。兔子的主人身材娇小,抢不过李钺,所以眼睁睁地望着兔子被她拐走。

那只兔子一个时辰不到便落进了李钺的肚中。当李钺肚中的胎儿呱呱落地时,她最关心的是婴儿的嘴唇,怕婴儿像兔子一般长出豁嘴。初生的女婴双唇合拢,一副严肃的表情。李钺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李钺当时有些口吃。

产后,李钺丰满的双乳挤不出一滴奶水。这个女人因为在忍饥挨饿,她的乳房难以名副其实地成为储藏“乳汁的房屋”。但她想不明白,那些吃草的奶牛为何不产奶,它们的乳汁都流向哪里去了?街面上早已闻不到牛奶的乳香。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将一勺一勺的玉米糊糊缓缓灌进女儿的喉咙里。但更多时候,她心里充满怨恨,又不知该向谁发怒,泄愤的唯一方式就是咒天骂地。她一天里无数次的咒骂化作一首首摇篮曲,平息了她女儿一次次的哭声:“老天爷呀,为什么要在中国降下自然灾害,让庄稼产不出粮食,让人挨饿?可恨的苏联人,翻脸不认人,向我们逼债,什么苏联老大哥——”

在饥饿的煎熬中,李钺的丈夫唐涛束手无策。唐涛对李钺说:“都怪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不成,偏赶着自然灾害,没吃没喝的。生第一个孩子就遇上闹饥荒。”李钺没好气地回敬她:“怪谁呢?从认识你第一天,咱俩吃的、用的,哪一个不是从我这里拿出来的?我才后悔呢?红火的日子没过几天,唉——”“你倒让我想起给女儿起名字的事,就叫她红梅吧,相信我们红红火火的日子还会来,今年是1962年,我就不信,自然灾害没有到头的时候?而且,我们的女儿会像冬日傲雪的梅花,经历寒冬仍然美丽。”唐涛说着,笑嘻嘻地亲了亲李钺怀中的女儿。

一年后,经历了

年自然灾害的中国人,终于盼来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风调雨顺。李钺一家三口开始过上肚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小日子。唐涛从李钺脸庞上找回她昔日做姑娘时的丰润。他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将胸脯紧紧贴在她饱满的酥胸上,任由情欲奔流进她的体内。她有足够的欲望热烈地回应唐涛的激情,但她摆脱不了怀孕的恐惧。不是她不喜欢生孩子,她怕生下的孩子重蹈覆辙,像红梅那样忍饥挨饿。唐涛瞅着机会就劝她:“去做结扎吧,这是最安全的避孕方法。或者试着服用避孕药。”她不肯,而且表现出牢不可破的坚定。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她无法容忍自己的身体被医生修改,她的身体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她反复强调,顺其自然是最聪明的活法。为这事,唐涛满肚子不高兴,但又找不到充分有力的理由说服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她的安全期。就这样,她在拒绝与顺从的挣扎中,成功地让她的子宫空闲了好几年。

红梅

岁那年,李钺的子宫再次无可抗拒地孕育了新的生命。

李钺埋怨唐涛:“做女人苦哟。男人做完那事之后,只消耗提裤子的气力。我们女人却有可能撞上十月怀胎的好事情。这次,我希望生儿子,免得孩子再像我一样受罪。”唐涛当年三十出头,尽管对生儿育女的事缺乏热情,但他用天性中的乐观精神驱散妻子的忧虑:“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你用不着担心挨饿,食品充足着呢。”“我是怕孩子遭罪。”李钺心里嘀咕了一句。

李钺生第二胎的前夜,唐涛被一位叫艾迪的维吾尔族同事拉去喝酒。艾迪比唐涛年长一岁,鼻梁高挺地快要越过双唇,冲出面庞。他的双目中透出好奇,喜欢读书,一心想提高汉语水平,时常向唐涛请教一些语言方面的问题。唐涛性情随和,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耐心指教,赶上好心情时,也会敞开心扉,与他高谈阔论。当唐涛踅进艾迪家门时,艾迪年轻漂亮的妻子早已摆好饭桌,盛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清炖羊肉。艾迪与唐涛你一杯我一盏,说来说去,无非是表谢意,道未来。两人很快进入微醺状态,羊肉盘子见了底,残留的肉汤凝结成薄薄一层黄油。一股热气从唐涛体内的某个角落蹿出来,从下钻到上,又从上滑到下,脸涨得通红,屁股坐不安稳。想起家中即将临产的李钺,他向艾迪说声再见,一溜小跑回到家中。

屋里一片静谧。唐涛见李钺挺着大肚子侧躺在床上,脸和肚子朝向土墙,嘴里哼哼唧唧的。唐涛趁着酒兴,两手在李钺肥臀上摸来摸去,嘴凑到她的颈项处,一路吻到她的脸颊。李钺不耐烦地推开他,没好气地冲他嚷道:“别来烦我,我正等着遭罪呢。下辈子你做女人,你才知道女人的苦处。”唐涛本来想和她亲热,被她抢白了一句,自觉没趣,疲惫压制住体内的欲火,他昏然忽忽,不觉进入梦乡。

他梦到自己骑车误入森然深邃的山洞,洞内幽暗曲折,土地高低不平。才转了一两个弯,他便找不到返回的洞口。

昏乱中又向左拐去,几乎一头撞在湿苔密布的洞壁上。还是向别处拐去吧。疾走几步,他眼前的墙垣兀自高耸,竟有微光散射入墙内。闪烁的光芒向他抛来媚眼,他也回报渴望和祈求的眼神,似乎只有投怀送抱才可助他走出困境。

行动的身躯永远比思想慢半拍,待他展开双臂拥抱冰冷的墙身时,他笨拙的下肢难以协助轻盈的上体,坚持了几分钟身子仍困守在地面,再向墙顶望去,光亮无存,面对他的,依然是一堵密不通风的墙垣断壁,比先前的更冷峻像恶神的脸。

他调整好身体继续闯荡,不因为他坚忍不拔,只因他对任何失败都麻木不仁。昏乱中,他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一道白光从洞外射入,墙不高只要爬到光明处就意味着胜利。这一次,他冲动起来,十足一只饥饿的猫,一瞧见主人喂养的食盘停留在手中,便飞奔而至,摇尾乞怜。此刻,他获得的不是残汤剩骨,可以说是一盘饕餮大餐。

阳光洒在高低错落的一排断垣上,记忆告诉他,那是吐鲁番高昌故城的殘垣断壁。迷茫中,从漫天飞舞的黄沙中传来维吾尔族人欢快的歌声。羯鼓声激扬尘埃,都塔儿琴声飞越火焰山,头戴红色花帽,衣饰明艳的维吾尔族男女老少正翩翩起舞。高昌故城到处是跳跃的舞者,好似围棋的空隙被

彩的棋子填满。

梦中的高昌故城中,唐涛远远望见一个娇憨可爱的汉族女婴,头戴维吾尔人的花帽,花帽当前缀一块温润若脂的和田玉,四周镶嵌着五色宝石。一位身材丰满,深瞳碧眼的维吾尔族少妇长伸双臂将女婴举过头顶。唐涛朝那美艳的妇人冲去,却被漫天的飞沙走石阻挡在前,不得靠近。

李钺喊他的名字,他醒悟过来。“你挤得我快透不过气来,天还早呢,接着睡觉吧。”她气恼地说。原来,梦中的一瞬间,他紧搂住妻的脖颈,身子还扭动不停,搅得妻烦躁不安。他没说什么,将靠近她的身体滚到一边。屋里黑沉沉的。他独自感念嗟叹,着实思想那汉族女婴,于是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取名红玉。“得子的希望怕是渺茫了。”他想,“该轮到李钺大失所望了。”

红玉初出娘胎时喑哑良久,助产师卯足劲朝她的小屁股上捶了几拳,直到她发出婴孩惯有的啼哭声。产床上的李钺虚弱地喘息着,身子游丝般轻飘,但那盼儿的心思不曾飘走。“是个女孩。”有护士细声细气地宣布说,不着一丝情感。

三天后,李钺坐在丈夫唐涛的自行车后座上,怀里抱着红玉,沉默了一路。“你太自信了,怀孕期间总说自己的肚子尖尖的,准保是男孩。怪事,我都不在乎生男生女,你倒盼子心切。想想看,你能记得你爷爷的爷爷的名字吗?就是记得又有屁用?”唐涛一边忙活着家务,一边嘴巴不闲地嘲笑她。他三十有余,容仪雅秀,谈笑时明朗欢快,乐观的情绪传染给李钺,驱散了她产后的忧郁。

那时正值乌鲁木齐夏秋交接,寒意难挡,干冷的晚风吹打在窗棂上。李钺嘟囔道:“乌鲁木齐今年的第一场雪该不会来的太早?你抽空找些报纸把窗户缝糊住,免得冷风直往房里钻。再找人帮忙从南山拉一车过冬的煤炭,赶早点,不要拖到大雪后。”她的嘱咐一时得不到唐涛的回应,于是正在喂奶的她提高了嗓门:“喂,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往年从不依靠你,今年指望不上我了。”“你急什么?我正在削土豆皮,瞧见一只地板虫,长了无数只脚,被我追赶,死在我脚下。”唐涛气呼呼地说。她晃晃头,不由得想起做男人的种种得便宜的地方。

当二女儿不带哭声地从李钺肚里来到人世后,有好多天,李钺的脸上像罩上了一层灰,在唐涛眼前晃过来,转过去。唐涛虽然耐着性子听她使唤,抱孩子,洗尿布,可心早飞到他向往的另一个欢乐世界里。那里,他的女人一定是光鲜可爱的,他和美丽的她在草原上追逐嬉戏,做爱时激情四射。

没过几天,隐晦散去。市面上能买到充足的牛奶和羊肉,李钺吃得好,奶水就足,心情也格外舒畅。她把二女儿红玉搂在怀里,歪着头,心满意足地瞧着她白白胖胖的圆脸。她笑嘻嘻地用手戳一下女儿圆圆的鼻头嗔道:“你比你姐姐命好,怀你时,我吃的肉不少呢,要不,你哪能长得胖乎乎的?”

红玉满月时,饱满娇嫩的额头下镶嵌着黑亮如漆的双眸,圆鼓鼓的两颊上时时荡漾着灿烂的笑容。邻里院落的叔叔阿姨都是喜欢她的,争相抱着她去照相馆拍照。二

乌鲁木齐冬长夏短,转眼迎来了第一场冬雪,雪花漫天,乌鲁木齐美术出版社家属院内的平房高低错落,忽然间戴上厚厚的雪帽子。红玉家低矮的小平房就安卧在出版社家属大院的一座四合院内。

一日清晨,唐涛正在准备晚饭,一边劈柴生火,一边咒骂着恶劣的天气。他不讨厌下雪,他厌烦担忧的是落在房顶,堵在门前的积雪,家里可以派上阵的只有

岁的女儿红梅。

唐涛对枯燥琐碎的家务活深恶痛绝,但又无可奈何。一赶上他做家务,他就情不自禁地幻想,哪一天,李钺摇身一变,宛若《聊斋志异》中的美丽狐仙,迈着碎步,心甘情愿地替他烧饭洗衣。遇到沉重的体力活时,他就巴不得红梅变成身强体壮的男孩子。

他想:“都说人多力量大,可家里多一个孩子好像多出一千件家务事。大学毕业那年,自己怀着一颗红心,瞒着母亲搭上一辆列车先到了兰州,再转乘卡车,吃了许多苦头才抵达新疆。几年过去了,老妈仍然以为我夜里睡帐篷,白天骑大马。请她千里迢迢地前来照管孩子们,到头来会使我落下不孝的罪名。红梅是一位俄罗斯老太太帮着拉扯大的。”

唐涛神思不闲,两腿蹲地,右手紧握住一把嵌着木柄小斧头,不停地劈向左手扶持斜立的一截柴禾上,劈裂的柴禾如被砍的小人左右前后地扑倒在地,发出“嚓”,“嚓”,“嚓”的声音。“唉,生活啊,生活——”他自言自语,一只脚将已经劈开散落的柴火踢拢成堆,转身在一盛水的搪瓷盆中把手洗净。他跨过屋里的两个门槛后,瞧见李钺烦躁不安地在狭小的卧室内蹀躞。红梅坐在床沿上一会儿摸摸红玉的小脚丫,一会儿捏一捏红玉的圆而多肉的鼻子。“唐涛,你的耳朵被棉花塞满了,我喊你喊得嗓子都哑了。炉子生着了吗?房子怎么冷得像冰窟,火墙摸起来还是冰的?红玉刚才打了好几个喷嚏。”李钺双眉紧蹙,一见唐涛就扯着嗓门数落他。她身披一件蓝色棉大衣,整个人被厚重的棉衣遮住了三分之二,胸口敞开处露出棉衣里层一绺一绺发黄的羊毛,两只硕大的乳房虽然被挡在灰黑的棉背心后面,却有种喷薄欲出的气象。唐涛扬起眉毛,气鼓鼓地瞪住她:“我不是来了吗,就你性急,同你过日子,脾气再好的人也会被你逼得折寿。我这辈子算是没救了。”说毕,他用手抚摸红玉的额头,转头冲李钺嚷道:“孩子打几个喷嚏,你就一惊一乍的,如果不是你多事,我早把炉子生着了。”他踱到红梅面前,牵住她的手,怜爱地望着她蜡黄清瘦的小脸。

红梅从床沿上跳到地面,仰着小脸朝唐涛撒娇道:“爸爸,我的棉鞋又破了,你让妈给我买双新的,求你了。”李钺立刻高声说:“就数你的鞋子坏得最快,你说实话,是不是又在天天踮起脚尖练芭蕾舞?”红梅朝李钺挤眉弄眼,故意撅起小嘴巴怪声怪气地说:“我就要跳芭蕾,我在喀秋沙奶奶家住的时候,奶奶天天教我跳,她还说,学会芭蕾舞,长大后,我就会成为‘说女’。”“不是说女,是淑女。我家红梅现在像个小淑女。”唐涛笑嘻嘻地说,心里着实喜欢红梅。他拍着胸脯许诺道:“你会得到一双新鞋。”红梅兴奋地旋转身体,摆出一个又一个优美舞姿,看得唐涛心里乐滋滋的,但他想起什么,突然板起脸说:“别跳了,赶快拿上铁锹去门前扫雪,房顶上的雪由我来扫。我得赶紧把火炉生着。”他疾步离开,李钺在他背后略带哭腔地嚷起来:“你会许诺充好人,钱从哪里来?你不管家,不知道我的难处,三年管家人人嫌。我嫁给你有什么好,结婚时都是靠我当姑娘时攒下的钱置办这点家当——”

李钺话音未落,就听见窗外传来“砰”,“砰砰”,“砰、砰砰砰”……一阵枪声。这么密集的枪声,唐涛平生第一次听见,惊骇中本能地从门缝往外觑,除了“砰”,“砰”的枪响,他一无所知。几分钟过去了,邻居们纷纷走出家门,互相打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有消息传来,乌鲁木齐市“三促”派和“三新”派在市一中发生了武斗事件。一时间,美术出版社的家属院里好不热闹,几乎家家挤满了串门的邻居。三三俩俩的邻居从唐涛家进进出出,小道消息不断翻新。在议论纷纷中,唐涛的铁炉里终于冒出热气,增添了众人的谈兴。

有人说:“少数派组织的‘三新’派占据了市一中。‘三新’派头目王和祥带人拦截‘三促’派汽车,把车上的人打伤,两派学生发生冲突。”大家兴致勃勃,

舌,最终取得共识:‘三促’派决不会就此罢休,战斗将进行下去。李钺在卧室里照看女儿,听到吵闹,不许红梅出去凑热闹:“要死人了,不是好玩的。”

果然不出所料,‘三促’派头目王原祥,被‘三新’派武斗人员开枪打死。唐涛和李钺听说后,唏嘘了大半夜,想象事态的激化。

接下来的几日,零星的枪声时而响起。唐涛在南门大街排队买牛奶的时候,眼前不断有全副武装的‘三促’派武斗人员向市一中的方向进发。唐涛听人说,‘三促’派用炸药包把‘三新’派据守的教学楼一端炸开,‘三新派’的人拼死抵抗,攻守双方打得十分激烈。武斗继续进行,‘三促’派最终攻占了两座大楼,然后大队人马冲上去,把‘三新’派的武斗人员抓下来。

唐涛不时地告诉李钺一些有关死亡和人员受伤的消息,但她听到后显得无动于衷,只是轻轻摇头叹息:“作孽。”唐涛觉得没趣,闲来无事时在日记本上发发诗兴。

一日黄昏,唐涛嘴里念叨着:“大雪后猎人们架着猎鹰,……”正在寻思下一句时,红梅跑来告诉唐涛:“爸爸,妈妈让我告诉你,妹妹发烧了。”“唉,烦死人了——”“红玉发烧了,你快带她去医院吧,啊?你还站着不动,别人唤你去打扑克时,你跑得比谁都快!”李钺的嗓门比平时高出八度。“就你性急,你忘了最近是什么光景?”唐涛一边嘟囔,一边披上军大衣,伸手向李钺要钱。李钺急忙从枕头下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唐涛的大衣口袋里,催促他快去医院。

当晚雪急风吼,地上的雪约有两尺深,寒气逼人。唐涛抱着红玉在雪中高一脚,浅一脚地朝南门医院奔。街上瞧不见一个人影儿。医院离他家有两公里远,平日里跑着去,喘上几口气就到了,那夜,他感觉自己在长征途中跋涉,盼着立刻爬过雪山。眼见着医院的窗户灯影昏黄,唐涛打起精神一个劲地奔到医院门口。一只脚才踏上台阶,就见门口冒出两个汉子,一高一矮,手上各持一条长棍,厉声喝住他:“谁?”“哇,哇,哇——”红玉响亮的哭声划过夜空。唐涛猛然想起医院已经被“三促派”占领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说:“小孩发烧,要找大夫。”话犹未了,“哇,哇,哇——”小孩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前一嗓子娇软细长,后一嗓子响亮有力。唐涛慌忙摇动怀中被棉被包裹着的红玉:“不哭,不哭。”红玉的小嘴很快闭住了。

唐涛正要与那两人说话,这时耳边小孩的哭声绵长不断,不过,声音明显是从台阶下传上来的。一眨眼的功夫,唐涛眼前冒出一个抱着襁褓的男人。那男人比唐涛高出一个头,就连他怀中的襁褓也比唐涛的女儿长出一大截。刚才那响亮的哭声原来是他孩子吼出的。“我儿子发烧,再烧下去,担心脑子被烧坏!”那男人尖声说。“你们两个站在一起,不许动。”两个手持长棍的汉子绕着两个抱孩子的男人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俩。那男人襁褓中的孩子哭声不断,惹得人心烦。唐涛定定神,借着医院里透出的光亮,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你们站在哪一边,三新派还是三促派?”其中一个持棍的矮个汉子凶狠地盘问道。唐涛听到这个问题,好像要去抢金元宝,争先回答道:“我坚决拥护三促派!”身旁的男人也附和着:“站在三促派,站在三促派一边。”唐涛暗自庆幸,多亏晓得三促派的动向,否则答错一句,后果不堪设想。

持棍的高个汉子同矮个汉子小声嘀咕了几句,说得矮个汉子直点头。高个汉子甩着棍子钻进医院里,留下矮个汉子把守大门。矮个汉子朝唐涛眼前一挥手,嘴巴朝医院里努了一努,示意他们可以进门。唐涛迈开步子,哪里有门就往哪里冲:“医生,医生在哪儿?”两个男人最后在一间房子里找到一个男大夫。

这位大夫很年轻,也很温和,为两个孩子做检查用去十几分钟。“哟,这个男孩长得这么大,才一岁,生下来时有多重?”大夫说时,向那男人投去询问的目光。那男人赶紧回答道:“这孩子生下来时快有五公斤,害得我爱人生了三天三夜,吃尽了苦头。”大夫说。“我想也是,医学上称这类婴儿为巨大儿。”

两位冒着风雪抱孩子去看病的男人,各自拿到两三个小纸袋白色的药片。大夫说:“不必紧张,这两个孩子没事,只需回家精心照看,按时吃药就行了。”两个男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坐到医院过道里的一张长凳上,看样子是想休息一阵儿再离开这里。唐涛产生了与人攀谈的兴致。他看对面的男人时,一米八的身材,四十出头年纪,团团一张白净的脸,嘴唇出奇得饱满红润,鼻梁上的眼镜给他增添几分文气。“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南方人。”唐涛对眼前的男人充满好奇。遗憾的是,唐涛的热情换回的是良久的沉默。他提出的问题犹如一道数学难题,必须给那男人留出思考换算的时间。只见那男人厚厚的嘴唇翕动几下,目光警觉地在唐涛脸上扫了一回又一回。

如果他再这样沉默下去,依着唐涛的倔脾气,肯定会朝他翻个白眼,抱着女儿立马消失在风雪交加的夜幕中。还好,在这种不愉快的事发生之前,那男人终于张开金口,一本正经地对唐涛说:“你说话的声音太响了,我不太习惯。”“啊,是这样。”唐涛像做了错事,连忙笑着解释道:“我以前讲话声音是很轻的,后来受我爱人影响,她是个大嗓门。”“其实,嗓门大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养成大声说话的习惯后,当你发牢骚的时候不小心就让别人听到了,隔墙有耳,有些人把你随便说说的话汇报给党组织,你不就遭殃了吗?”唐涛不听则罢,一听到这样语重心长的忠告,脑子里麻酥酥的,说不清是敏感,还是感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那男人清了清喉咙,目光忧郁迷茫,好像在回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我这人尽管读过不少书,但都白读了——”唐涛坚决地打断他:“没有啊,腹有诗书气自华,你可是一表人才。”那男人听到唐涛的赞美后,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这才真正打开了话匣子:“我是1955年来新疆的,这之前一直在北京工作,那时,我给中央的一位领导人当秘书,——”唐涛冲动地张开嘴,半天合不拢:“啊?”那男人像是没听见,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解放前在西南联大读经济专业,我的老师都是用英语授课。我在校时被认为是高材生,所以解放后很容易就进入中央工作。我这人有一个致命弱点:喜欢发表意见,嗓门也很大。我是湖南人,可能是辣椒吃的太多了,容易激动。有时候,我真想用胶水粘住嘴巴。”唐涛深有同感,安慰他:“我和你一样,沉不住气,心里也明白什么祸从口出呀,沉默是金的道理,可碰到不顺心的事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只图一时之快,所以吃过不少亏。”“你吃过什么亏?有我的大吗?我的一句牢骚话害得我——唉,不提了,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做教师的吧?什么时候来新疆的?”那男人一说完就抬腿朝门外走,步伐坚定有力,很快把唐涛甩在身后一两米远的地方。唐涛伸长脖子扯着嗓子回答他:“我也是55年来新疆的,大学毕业后自愿来志愿边疆建设,我是自愿来的——”一转眼,那男人就消失在茫茫夜幕中。唐涛重新收拾好心情,抱着女儿红玉艰难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三

红玉两岁时,家务的荆棘长久地刺痛着唐涛的神经,他的脸上很少能浮起喜悦的光彩。

单位分给唐涛一套两居室的平房,自从红玉出生后,房子就显得格外拥挤。家里的床和桌椅都是从单位借来的,为此李钺常埋怨他窝囊。

唐涛心事重重,他的忧虑多得让他夜里睡不着。他听说中国可能会同苏联打上一仗。有最新消息说,一名新疆建设兵团的农工被苏联人打死,因此,驻扎在新疆的部队家属已撤出新疆。

感情脆弱的唐涛准备留守新疆,不是因为他对未来毫无恐惧,只因他在面对突发事件时总显得茫然失措。不过,他仍然没忘记给自己远在湖北的老母亲写一封略带伤感的家书。做完他心中该做的事后,他按部就班地在简陋的小平房里同妻儿过着小日子。

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唐涛家的屋顶快要被没到腿肚子的积雪压塌。他习惯性地蹲在火炉旁削土豆皮,脑子里上演着一幕幕次日清晨同红梅扫雪的镜头:他站在单薄的屋顶上,挥动笤帚摆出一扫千军的架势,手到之处扬起漫天雪雾。红梅个头小,就让她站在屋下帮他把雪扫成一堆就大功告成了。

思想间,他削完了六七个土豆,想起该给火炉添煤了,于是踅过身子朝小炭房走去。

他的腿才朝前挪动了两步,突然,从里屋传来“砰”的一声脆响。他闻声而去,只见,摆在他和李钺夫妇俩床头的一面长方形穿衣镜出现赫赫一条裂隙,一米多高的镜子映出小红玉变形的面庞。一块黑黢黢的石头兀自躺在镜子下端。

唐涛定睛一瞧,憨态可掬的小红玉木呆呆地站立在镜框旁,左右两只小手端放在胸前,转过头来睖睁着一双大眼睛瞅着唐涛。“哼!肯定是红玉干的好事。”唐涛积压已久的烦闷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镜子是你砸破的吗?是不是?给我滚出去。”红玉则仰着头,一脸无辜的模样。只见她不哭也不闹,懵懵懂懂地转过身子一摇一晃地朝门口走去。他怒气冲天,但等他吼过之后,自己都觉得过火,后悔起来,随即一个箭步上前抱住红玉,不住地抚摸她的小脸。“你这丫头怎么这样老实呀,让你走你就走。”他一个劲地叹息,心中充满无限的爱怜。

唐涛一想起那面被打破的镜子,心里就笑出声来,他琢磨着,镜子肯定是红玉用石头击裂的。或许,红玉第一次在镜中看见了她从未见过的自己,一个她想赶跑的人。唐涛想不通的是,外表娇憨的她,小小年纪怎么会这样厉害,竟然拣起地上的石头去击打一个镜中人。

在晚饭桌上,唐涛眉飞色舞地向李钺描述着红玉的壮举,似乎失去一面镜子的痛苦已消失在空气中。李钺怀抱着红玉,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小圆鼻头,笑嘻嘻地感慨道:“啊呵呵,真看不出,你还会打人,我们以为你比你姐老实呢。”正在埋头吃饭的红梅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钺,不爱听她说话,继续埋头拿着筷子战斗在那盘土豆丝里。

李钺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好像若有所思,眼光虽然扫落在红梅的脸上,嘴里吐出的话却同红梅无关。“我昨晚做了个噩梦,家里来了一个男人把我的孩子们抢走了。”唐涛同以往一样,只要一听到李钺讲她的梦中预言,就会一本正经地反驳她:“现在是新社会,劳动人民的孩子怎么可能被人抢走呢。”他说这话时,眉头紧蹙,一脸的不高兴。“我怕孩子离开我。”李钺反复念叨着,像鲁迅作品中的祥林嫂。

此时的窗外,风停雪止,静谧的黑夜透出冷冷的月光。唐涛伸了伸懒腰,从小凳上站起来推开咯吱作响的小门,意欲呼吸屋外的新鲜空气。

雪夜中,他呵出的气息变成缕缕白烟,一次次弥漫在他的眼前。“哪个男人胆敢抢走我的孩子?哼!”他舒口长气。

咦,奇怪,黑夜中,有个男人踏雪而来。待那人走近时,唐涛不看则罢,一看则大吃一惊:“哎呀,小弟,你怎么来了?我像是特意出门迎接你似的。”

唐涛的小弟刚下火车,从火车站一路寻至哥哥的家门口。他的不请自来着实使唐涛措手不及,令李钺叫苦连天。唐涛的小弟说,这次是奉老母亲之命来接孩子们回老家躲避战争的,否则老人家将寝食难安。

李钺歇斯底里地哭叫道:“难怪我会做那样的噩梦,谁也休想带走我的女儿。”她哪里肯把两个女儿交在小叔子的手中。对此,外表木讷的小叔子也不同嫂子争辩,该住就住该吃就吃,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

那时候,备战中的乌鲁木齐人有的在忙着赶做御寒棉衣,有的在铁锅里干炒防饥的面粉。美术出版社准备把打算留守的职工转移到北疆的阿克苏地区。

望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李钺和唐涛愁得找不着方向了。想想看,从乌鲁木齐出发去阿克苏需要坐五天五夜的长途汽车,沿途满目是戈壁荒滩。即使安全抵达了目的地,也难以想象当地的生活条件有多恶劣。每当他俩为此嘀嘀咕咕的时候,唐涛的小弟总会不失时机地劝说他们:“还是让我把娃儿们带走吧,等日子太平了,我再送他们回来。”李钺听不进去,暗自发誓绝不能让小叔子带走自己的女儿。

但李钺疏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在这世上,唐涛和他的亲戚们有着割不断的亲情,他对家乡的老母亲一向乖巧依顺。唐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李钺:“要不,我们暂时把孩子送回老家,等形势好转了我们再接她们回新疆。”“要回,你一个人回,我和孩子哪也不去。”李钺扭过头,不理睬他。“混帐东西,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家,嫌我家穷,看来你这个地主家的小姐还没改造好。”唐涛暴跳如雷,好脾气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你……”李钺张开嘴惊愕地瞪着她的丈夫,好像遇见了恶神。

李钺被唐涛的一声怒骂吓蔫了。她的地主出身使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唐涛不计较李钺的出身,干脆利落地和她结了婚,她对此心存感激。她来新疆后一直与厄运相伴。1959年,中央发起了“清三害”运动,凡是出身不好的人都被清除出要害部门。李钺所在的自动电话室被指定为机密部门,所以出身地主的她顺理成章地被列入黑名单中。曾为新疆的通讯事业抛洒过热血的李钺,一度落寞地失业在家,后来在唐涛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在唯成份论的年代里,李钺时刻提醒自己要夹紧尾巴做人。唐涛刚才那有口无心的谩骂立刻在她身上发挥了强烈效应。她抹着眼角的泪水无言地向他妥协。

唐涛的小弟带走了红玉。至于红梅为何留在了父母身边?应该感谢唐涛的一位同事,他反复劝说唐涛,无论如何至少留下一个女儿。李钺气呼呼地责怪唐涛:“呸,外人的话,你能听得进,我的话你当耳旁风。”四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发生的事了。当年,乌鲁木齐火车站站台上奔跑着的人影像流动着的朵朵乌云,分散开去,直冲向一节节车厢的入口处。李钺抱着红玉,气喘吁吁地紧跟在唐涛身后,生怕他远离自己的视线。

唐涛肩头的一只土黄色大麻袋遮住了他大半个身体,摇晃在李钺的双目中。“他跑得可真快,还有那只大麻袋,他一点也不嫌累。——”她嘴唇嚅动了两下,便把还想说的话咽下肚去。

地上的冰雪闪着光芒,风卷起地面的积雪,扑打在李钺的裤管上,但她感觉不到冷。因为即将同两岁的女儿分离,她的肉体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冰冻了,只有不争气的眼泪四处地在脸上爬。

遗憾的是,唐涛那阵子看不见李钺的泪水,也顾不得她肉体的冰冻或者冷冻。他正奋不顾身地将肩头的大麻袋和自己的肉体往拥挤的车厢里运送。等李钺抱着女儿凄凄艾艾地站在车厢门口时,他正巧又从黑沉沉的车厢里奋力挤了出来。他的双脚一落地,身体随即停靠在李钺和女儿的面前,目光却越过李钺的肩头,停留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李钺掉转头追随着唐涛的视线,只见一个年轻汉子正躬着腰,一步一挨地朝他俩行进,每艰难地向前迈近一步,就像完成了一次冰上芭蕾的动作,似乎随时出现跌倒的失误。

仿佛有人挠了几下李钺的胳肢窝,幸灾乐祸的笑声便似滚石般从她的喉咙里飞出。“脑壳生毛病了,我最听不得你的笑声。”唐涛气恼地瞪李钺一眼,跺了跺脚后,便直奔那汉子,嘴里发出埋怨声。“唉,小弟,南方人第一次来新疆,都走不惯这里结过冰的路。”唐涛上前搀扶他的小弟,拽住小弟的一只棉袖管。他的小弟身材瘦削,身上的军大衣包裹住身子,好似棉被裹着个小枕头。“该给他的军大衣身上扎根绳子才对,感觉大衣快从肩上滑下来。”李钺站在车厢门口,冷冷注视着眼前两个男人,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把想法变成声音的语言。“这叫啥子地么?光溜溜的,比庄稼地里的田埂还难走。”唐涛的小弟粗声粗气地说,站稳后就开始搓他那双被冻得僵硬的手,耳朵像公鸡鸡冠那样红,红中透粉,朝空中招着风。他和唐涛个头一般高,但不比唐涛显得年轻。他说过,他的哥哥唐涛是城里的文化人,用不着下地干活,面皮白。这会儿,他哥哥唐涛让他朝东走,他决不会朝西走。

可不是吗?他的哥哥唐涛像推一件大行李一样,把他搡进车厢,替他找到硬座座位。他看见哥哥刚才扛在肩上的土黄色大麻袋已经安静地躺在座位右上方的行李架上,又看见哥哥挤下车厢,再返回来时,怀里抱着刚从李钺怀中硬生生夺过去的红玉。红玉那会儿扭动着身子,舞动两只小手,扯着嗓子哭喊着:“妈妈,妈妈。”当哥哥的,一面把女儿朝弟弟的怀里推,一面叮嘱弟弟:“一定要照顾好这孩子,我们会按时寄钱给你们。”说着,他快速地朝小弟军大衣的口袋里塞进一叠钞票。“火车马上要开了,送别亲友的同志们,请你们尽快离开车厢。”列车员开始发出清脆而庄重的请求,声声入耳。李钺和唐涛不一会儿就共同站在了车窗下,眼睁睁地注视着他们的小红玉在唐涛的小弟怀里挣扎。伴随缓缓滚动的车轮,红玉那双泪汪汪的圆眼睛远离了夫妇俩的视线,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

当时,夫妇俩一路无语地走出火车站。李钺头发蓬乱,脸和鼻头都冻得像红辣椒,脖子上围了条大红围巾。从她的脖子望到脚面,便是一团一团的灰色。她走路一点也不会歪斜,腰板挺得笔直,像男人一般甩着臂膀。唐涛也甩开臂膀同她并肩走在一起,一顶棉军帽成为他全身唯一的亮色。

唐涛面无表情,鼻涕在胡须上结成冰碴,从嘴唇里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仿佛凝成了冰块,晃动着,和街边屋檐下垂吊着的长短不一的冰柱一起闪出凛凛的光。他尽力避开那她的棉大衣里钻。他尽力避开那凛凛的光,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发现她胸口上的两只纽扣松开了,冷风直冲棉大衣里钻。“你总是记不得把衣纽扣好了,敞胸露怀的,哪像个女人。”唐涛内心的火气立刻朝喉管蹿腾,激发他的嘴唇冒出一句气话。

唐涛常说,他无法忍受李钺的两个缺点:一是她爽朗的笑声,二是她不扣衣纽,敞开棉大衣的坏习惯。他嫌李钺缺乏女人的细腻和娇媚。好在她天生长着撩拨人心的丰胸肥臀,醒目抢眼,分明在告诉男人们,她有着百分之二百的女人味。

李钺听不见唐涛的气话,兀自朝前走。她的静默增添了他的怒火。但他强迫自己把火气压下去,不仅如此,他弯腰替她把纽扣扣好。此时,他理解她的痛楚:她刚送走心爱的小女儿。

夫妇俩绕过了一两条街,又沿着堆满积雪的人行道上行进了许久。他俩走进出版社家属院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北方的雪纷飞如粉,撒在屋顶,地上,在日光中灿灿生光。

美术出版社的大院内高低错落的平房被白雪压得透不过气来。唐涛加快步伐,只用了五秒钟便将自己停落在家门前。捏在手中的一串钥匙是在那五秒钟之内从裤兜里摸索出来的。当门环上的挂锁吱呀地响动时,屋里同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唐涛迈进门坎,身子还未站稳,就被迎面冲来的红梅紧紧抱住了双腿。“爸爸,我的手冷,我的脚丫子冷。铁炉子里的火灭了。你们带妹妹去哪里玩了?”红梅仰着一张小圆脸,眼巴巴地指望她爸带回什么好吃的。唐涛本能地想搡开她,因为他怕这个倔强的女儿死死缠住自己。可是,当他瞥见她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时,像往常一样,他的烦躁立刻被她眼光中透出的坚定所驱散。

像熄灭的铁炉中突然闪现出一丝火光,唐涛的眼光变得柔和,原本用来甩开女儿的双臂转移到女儿的头顶上。他笑盈盈地望着女儿:“我们刚才去火车站。你妹妹被你叔叔接到湖北老家了——。”“啊,我也要去湖北老家,我也要坐火车,爸爸妈妈坏。”红梅松开箍在爸爸大腿上的双手,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起野来。“起来,你给我起来,再不听话,我把你扔到雪地里去。”李钺吼了一嗓子,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丈夫,抡起的一只手掌,在半空中摆出随时要重重落在小女孩脸上的架势。眼见着脸上要挨巴掌,红梅腾得跳起来,摇着头,呲牙咧嘴地冲李钺嘶吼:“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

李钺不理会她,一眨眼的功夫就将自己的身体安顿在里屋的双人床上。

唐涛此时又冷又饿,看到李钺没有生火做饭的意思,心里生出愤恨。这不过是一刻的火气,事实上他强压住一肚子怒气,拼命地驱赶着充满全身的冷气。天黑下来了。屋子里黑黝黝的,啜泣声从里屋传进来,但,只是断断续续,不至于使他冲动地爆发出愤怒。

红梅已经蜷缩到某个角落自言自语去了。唐涛叹口气,摸索到沿着墙边垂吊的灯绳,向下一拽,昏黄的灯光吹散黑暗,温软了他的心。

那天晚上,唐涛运用聪明才智把火炉生得通红,铁炉盖圈荧荧生辉,里屋的火墙温暖着家。他为妻女煮了一锅苞谷面糊糊,炒了一盘不见油腥的大白菜。苞谷面发糕是李钺前晚上蒸熟的。他只需把它们摆放进装有篦子的铁锅里,在铁炉上蒸热就可以入嘴了。

夫妇俩有一间低矮逼仄的厨房和两间狭小的卧室。卧室内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晚饭后,夫妇俩在双人床上会合。

床是唐涛从单位里借来的。最初看到它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时,李钺感到纳闷,问他,那张床有什么好笑的?他捋了捋耷拉在额前的一绺头发,神采奕奕地说道:“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有多大;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人有多高。”李钺一脸雾水:“这和床又有什么关系?”他笑嘻嘻地说:“我的老婆呀,你也是湖北人,难道就看不出,新疆这块宝地脱不开‘高大’二字。单从自然环境来讲,新疆有的是高山大河,大漠戈壁。那帕米尔高原离太阳最近,好似太阳最宠爱的长子;那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埋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额尔齐斯河倒行逆施滋润着克拉玛依;蓝色的赛里木湖犹如大海,延伸到天边。”“得了,快别在这里假装诗人了,我在新疆的这几年,除了觉得这里的少数民族长得人高马大之外,其他的,我没你那么多感慨。”李钺不以为然地打断他的议论。“这就对了,你难道没观察到吗?你在其他地方,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么宽大的床,长和宽都有两米?因为新疆人长得高大魁梧么。这里少数民族都长着高鼻子大眼睛。”他说,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彩。

李钺沉吟了一会儿说:“说的也是,今后,我们就把新疆称为‘高大的新疆吧。”“不过……,”她笑了笑,“你可别忘了,新疆还有世界上最低的吐鲁番盆地,呵呵。”“呜呜,可怜的红玉,天知道,她在火车上要受多少罪……,”屋里开始不断传出啜泣声,打断了唐涛的回忆。他的思绪从双人床游离到持续不断的呜咽声上。他的妻正躺在被窝里,睡到床的最里边去,紧挨着灰皮斑驳的一堵墙。

他坐在床沿听了一会儿,自己问自己:“我现在该怎么办,说什么可以安慰她呢?”

像往常一样,他钻进被窝,紧紧抱住她,让她的后背贴住他的胸膛。她没有躲闪到一边。他把她的反应看作烦恼的结束,万事大吉的开始。一切又将恢复正常了。他再次用力搂住他,伸手触摸她丰满的面颊,柔软的,像个孩子似的。她长相一般,说不上美丽,但很耐看,皮肤白里透红,生着一双忧郁的黑眼睛。他喜欢她夜晚时的模样,白天的她,优美的身姿和动人的肥臀完全掩盖在粗笨的棉大衣底下了。她的两片肥厚的嘴唇撩拨他的欲望。握住她饱满的乳房,他可以一觉睡到大天光。

他俩身材都不高大,可以在这张大床上恣肆滚动,翻云覆雨,而且不必担心床震动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红梅睡在隔壁的卧室里,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今晚,他的妻没这番“性”趣。五

唐涛的祖父大概是经过长途跋涉流浪到湖北的。祖父的生活虽然没有着落,但因为略通文墨交上了好运,入赘于当地一户殷实人家。拿李钺的话来说,唐涛不折不扣地遗传了他父亲不切实际的性格特征。

唐涛的父亲喜欢诗琴书画,有事没事就读古书,尤其迷恋易经。村里人家若碰到建屋修坟都少不了要请教他。但他的日子越过越霉。如果说是他的探索精神害苦了他,不如说怪他掌握的知识太浅,一知半解害人菲浅。他不知从哪本书中获得了种植花椒的方法,于是不顾他老婆的强烈反对开始将良田改种花椒。

唐涛说,他父亲因为花椒种植失败了,把好端端的一个家败了下来。解放后,唐涛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庆幸自己摊上了一个能败家的爹,否则他十有八

会背上恶霸地主的坏成分。他沐浴着党的阳光,凭着聪明才智考入了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时,他祖先血脉中残留给他的浪漫情怀重新点燃他的激情。他率先报名加入支援新疆的行列中,而且表现得志坚意定。他的同学支持他,班里的几位威信颇高的老大哥拍着他的肩膀赞赏说:“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大家应该向你学习。”当然他们不会忘记赞美新疆是个瓜果之乡、歌舞之乡。

唐涛定居乌鲁木齐后,他惊讶地发现,他无限向往的那个瓜果飘香的歌舞之乡离他

万八千里。若想观赏葡萄架下维吾尔族姑娘采摘葡萄时的灿烂笑容,需要坐近十个小时的长途车。若想游览碧水映天的天池风光,需要坐四五个小时的长途车。那辽阔的草原、壮美的大漠戈壁更是遥远得没有指望。

乌鲁木齐美术出版社急需编辑,于是向唐涛敞开大门,提供给他一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乌鲁木齐漫长的冬日使唐涛渴望女人。他虽然不是日思夜想,但寒夜里,他压也压不住搂着女人温软如玉的身子,与女人鸾凤和鸣的强烈欲望。

唐涛初见李钺时,他的目光被李钺的上半身吸引过去。李钺的胸脯虽然遮蔽在蓝色的列宁服后面,却留给唐涛一种波涛汹涌的感觉。除此以外,唐涛嗅不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女人的气息。面若银盆的李钺显得贤淑庄重,无论在女人堆里,还是在男人圈里,都是口碑有嘉。可唐涛是个在意感觉,跟着感觉走的男人,他骨子里装不下“庄重”、“严肃”这些字眼儿,尤其反感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的女人。他理想中的女人应该像一团火,照亮他昏暗冷清的小屋,温暖他脆弱孤寂的身心。

唐涛埋怨那位把李钺介绍给他的同事:“兄弟,说好了,下次可别再给我介绍个木头人来。”那位介绍人有几分不悦,摇摇头,不客气地说:“我还不了解你,你想娶个伶牙俐齿,妩媚动人的老婆。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我看,你是痴人妄想,最好坐在枯树下,干等去吧。”唐涛撇撇嘴,心里嘀咕着:“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深有浅,有些人,相逢一瞬间,你就产生亲近她的冲动;有的人,即便相处一世,你同她也好似无缘对面不相识。能了解我,懂得我的人,我至今没遇见。”

唐涛憧憬着的爱情影子都没有。白驹过隙,刚见那夏日鲜花丛中舞粉蝶,又见秋日黄叶落地雁南飞。唐涛对爱的渴求像枝繁叶茂的常青树,守望中有的是希望。虽然不知不觉中,雪花已经铺满大地,唐涛在同事眼中却似冬天里的一团火,走到哪里,便把人气聚拢到哪里。

一日,他收到从家乡发来的一份电报,上面黑色醒目的四个字映入他的眼帘:父亲病逝,速归。唐涛向所有走来关心他的人说着同样的一句话:“太突然了,我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就——”天空立刻变得乌云密布,朔风抽打着唐涛的心房。在这之前,唐涛顾不上想念父亲,他父亲的形象可用自私与无能做底色。但是,临到父亲驾鹤西去时,他哭了,泪水怎么抹也抹不干。

哭过之后,唐涛拖着沉重的脚步,晃动着麻木的脑袋,一会儿从小皮箱里翻出一元钱,片时,转个身又在枕头底下摸出几角钱。他把每件衣服的口袋掏得空荡荡的,也没寻出一张大票子来。想起离发工资的时间还有三四天,他愁苦沮丧地坐在床沿上,脑子塞满了钱。有些钱每月寄给父母了;有些钱用来买书了;有些钱根本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总之,一年到头就是缺钱。

唐涛孤零零地坐在黄色的土泥屋里一心想着钱,想了一阵功夫,想不出比向人借钱更好的办法了。拿定主意后,他抓紧时间,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哗”一声泼进脸盆里,抬手扯下绳子上的一条毛巾,在脸盆里过一把水再拧干,用力在脸上左右擦洗了一番。屋里不缺少阳光,桌子上摆放着一面小圆镜,映出他红肿的双眼。他草草刮去下巴上的粗大胡髭,将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收拾齐整后,他披上军大衣,锁上屋门,大踏步走向街头。

正午的太阳被地面的冰雪发射成千万个,晃得人睁不开眼。沿街的黄色土泥屋,挤挤挨挨的,把街道拐来拐去,每一弯每一曲中都可见卖烤肉的铁炉子,一头摆着水壶,烧着的砖茶滋滋冒着热气,一头长槽子里,炭火红红的,烤着铁钎上串着小片的羊肉,香气扑鼻。卖烤肉的维吾尔人的眼睛、胡子上都挂了霜,头上的皮帽子的耳朵和帽檐也挂上了霜。

乌鲁木齐很小,被一条道路纵贯南北,就南门和北门那么大的地方。在一条街道的尽头屹立着一座冰峰,好像任何一条街道都最终通向它。这座冰峰就是天山的博格达峰。只要唐涛仰望着这直插云天的冰山,就强烈地萌发出一个梦想:登上寒冷的雪峰,像至高无上的君王那样俯瞰乌鲁木齐。

此时,唐涛哪有闲心东张西望?他眼睛瞅着脚下,十分小心地行在一道道冰溜上。他打算去新疆大学的一个老乡那里借点钱,他俩是武汉大学的校友。新疆大学离他的住处有两三站的路。为了省五分钱,他宁愿手脚勤快些,望着从身旁驶过的公交车,嘴里嘟囔上一句:“大米饭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唐涛走过二道桥子的一个拐弯处时,他不由得收住脚步,抬头望见一个年轻姑娘挡在自己面前。姑娘左手握着两个羊肉串,右手紧捏住串羊肉的铁钎头,牙齿咬住铁钎上冒着热气的羊肉,从右向左往两片嘴唇里送。唐涛觉得姑娘眼熟,多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看就唤起了他记忆中的一个模糊的形象。姑娘停住了嘴巴,也睁大眼睛瞧着唐涛,快速地把铁钎从嘴唇上撤下来。“李——”唐涛牙齿打个冷战,舌头硬梆梆的,脑子费力地搜寻一个生僻的字眼。“李钺,我是李钺,——”李钺冻得粉面通红,嘴角有一抹黑渍,大概是烤肉上残留的辣椒面。唐涛习惯性地伸手去裤兜里摸手绢,有种想给李钺擦净嘴角的冲动。他走得匆忙,忘记带手绢了,于是耐着性子同李钺说话。“你去哪里?我请你吃烤肉。”李钺把两串烤肉塞进唐涛手心里,很有力气,弄得唐涛来不及客气。“快吃吧,冷了就不香了。”李钺这才拿出手绢揩净嘴角,一面搓手,一面跺脚。她身材偏胖,显得丰满圆润,当她呵气时,她很像雪地上烤肉的铁炉,让人感到暖和。

李钺看着唐涛把光秃秃的铁钎放回铁炉,笑眯眯地说:“天再冷下去,地要冻裂了。这么冷的天,你还往外跑,去做什么?”“哦,——”唐涛一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让他告诉她,他去借钱,他可说不出口。“我,我父亲去世,我明天要回家乡。”唐涛的脸色阴沉下来。“俗话说,逝去的光阴流去的水,自然规律。回一趟家乡不容易,要坐好几天的火车了。尤其是奔丧,得花很多钱。我和你是老乡,我知道的,如果人死了,家乡的风俗让人受不了,有许多繁文缛节。照我的观点说,生前不把父母敬,死后何必哭灵魂。”李钺把一条垂肩的粗黑辫子甩到耳后,不停地跺脚。

虽说唐涛听不惯李钺的大嗓门,但李钺说话措辞的风格使唐涛感到新奇好笑。比起唐涛遇见的女同事们,李钺更像一个炮筒子。唐涛的女同事们给予他的安慰不外乎“节哀顺变”这样一句文绉绉的客套话,或者向他抛来一个同情的眼神。但唐涛不需要同情,他喜欢真真切切的情感。在李钺这里,他能感受到一种超越虚情假意的真诚,在她面前,他不需伪饰作态。“你说的也是,在我家乡,人死后,要请人来做道场,不仅劳神劳力,而且花钱不少。”唐涛说到这儿,本想打住话儿,抬脚走人。可是,一瞧见李钺那张温和坦诚的容貌,他对她生出讲话的欲望。“兄弟姐妹中就我一人上了大学,每月能拿工资。家乡的一大家子人都指望我寄钱回去。这次回家,我手头上一下子凑不够钱。你刚才问我,这大冷天的,出去做什么?我去新疆大学的一个老乡那里借点钱,唉——”“借钱呀,我这里有点积蓄,如果你没借到,我给你借。我住在电信局的家属院里。”李钺话音才落,唐涛早已朝她摇头摆手:“不用,不用,肯定可以借到,我的老乡挺大方的。”他看上去好像要从她身边逃走。眼见着离开了,却见他立住脚,朝她弯下腰,将她短大衣上的纽扣依次扣好。“天这么冷,敞开着衣服,胃要着凉的。”他轻柔地说。

那天,唐涛两手空空地从同乡屋里走出来。“还能向谁去借钱?”他心里挣扎了一路,把所有认识的男男女女在脑子里排成队,前后左右反复思量,选来选去,结果李钺被排在了第一位。他硬着头皮朝李钺的屋子踟蹰。李钺看见他时,他的脸上写满复杂的心绪,其中混杂着愁苦、无奈、尴尬,还有期望。李钺不等他开口,转身从枕头底下摸出十元钱,一个劲地把钱往他的大衣口袋里塞。她塞钱心切,用力过猛,使他不堪重力,向后趔趄了几步,站立不稳。他暗自惊诧,一个姑娘家,这样大的力气,不知从何而来?

过了一些日子,唐涛风尘仆仆地返回乌鲁木齐,袖管上戴着黑孝。他拖着一身的疲惫给李钺送去一只酱鸭,感谢她帮他解了燃眉之急。说时迟那时快,一见到鸭子,她顺手扯下一片来,好像同鸭子结过冤,低头动嘴,连着唾液咽进肚里。他一瞧见她用手背抹嘴,忙不迭地递给她手绢。她不要,只顾着说:“味道真好,是你妈做的?”他点点头。她接着说:“一点小忙,别放在心上,俗话说,人靠人生活,鱼靠水生存。”

自此,唐涛越来越依靠李钺,他屋里的灯坏了,经李钺折腾两下,黑暗的屋里就重见光明;他的椅子折了一条腿,经李钺敲打几下,看书时便有椅可坐。一来一往,日子久了,他对她的感情与日俱增。他对她的名字充满好奇,要求她就“钺”字做一注释。他纳闷,过去的小户人家不可能给女儿起如此生僻的名字。她犹豫片刻后,简单地向他解释说:“听我妈说,‘钺’是古代的一种兵器。我哥哥叫李镛,‘镛’指的是皇宫里的大钟。我成分不好,我妈家里解放前很有钱,我舅舅曾经是国民党的参谋长,解放后被政府镇压了。我爸也是被镇压的。我妈么,就别提了,死时很凄惨的。”唐涛追问道:“在我家乡,地主的孩子都留在农村务农了,哪有机会出来上学?你一个女孩子,不仅上了专科学校,而且能跑到新疆工作,真奇怪。”“啊,——”听唐涛这样一问,李钺显得无限感慨,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向唐涛娓娓讲述她的身世。

据李钺说,李钺还蜷在她妈的肚里时,她妈不幸染上伤寒。那时,她妈妈已经为夫家生出两个儿子,少生一个不影响她在夫家的地位。她无所顾忌地吃了堕胎药一心要把胎儿打掉。事与愿违,肚中的胎儿顽强地抵抗住堕胎药的打击,该出世就出世,毫不客气。自打这胎儿,也就是现在的李钺呱呱落地起,她妈就本能地厌恶她,后妈一般地待她,打骂她更是家常便饭。解放后,当李钺的爸妈、哥哥们被划成恶霸地主时,她本该在农村随便找个汉子嫁了,再生一堆孩子,苟且偷生,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可命运之神对她心生怜悯,把她小时候遭的罪转化成福祉,为她开辟了一条生路。她作为地主家庭里的受压迫者,理当享受党的光辉雨露。她被保送到湖北一所中专学校学习无线电通讯。毕业后,她勇往直前地奔赴祖国的西部边陲。

后来,拿李钺的话来说,她遇见了唐涛。她对两情相悦这种事看得很简单,想的也不多。她说,既然唐涛不嫌弃她的地主出身,她也不嫌他穷,他和她可是两情两愿,应该结为亲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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