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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00:5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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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育明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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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

猫眼试读:

尖头小黑

喂——喂——喂——一阵急迫的猫叫,声声迸出火焰,这叫声,你就是置身莲花座上也无法安生。我和女儿分别从窗口探出头去,又是它,尖头小黑!

这只小猫颠覆了国画家笔下的萌猫形象,它乌漆墨黑,瘦骨伶仃,小头,窄颧骨,三角脸,直瞪瞪的黄眼。

第一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嶙峋的怪石,瘦而硬,却有风骨。尖头小黑同样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度,它的叫声虽轻,却执拗、刚毅,不像行乞倒似下旨:我来了,快上供。

听见开门声它就急吼吼地扑将上来,连发嗲献媚都省略了,直接把嘴戳到我女儿手上,连放猫粮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别的猫吃猫粮都嘎嘣有声,它没有,它不嚼,完全是吞,囫囵吞枣。

虽然尖头小黑埋头苦吃,先前的叫声依然丝缕未断地滞留在我耳旁,你不得不承认气势这玩意儿也可以发生在几个月大的小猫身上。

我根本没意识到,它的出现象征了什么,这是喵星人对我的捕获。自此它们将我列入了猫奴的名单,而不是我读大学时期,只是和它们玩玩,甚至不是初为人母的几年,充其量只是短暂喂养、送养。一旦变身为猫奴,你就被这皮毛族降伏,心甘情愿地围着它们团团转。

非亲身经历不知人生世界之颠覆的荒谬以及生趣。

还是先追溯尖头小黑的由来。它的外婆住在我妹妹家附近的灌木丛中,我妹和我同一个小区,去她家总能看到一只大脸黄猫,估计不缺吃,总是一副淡定样,食物不论好坏,进食总是不慌不忙,大多数时间它慵然地趴着,一旦走起来也是闲庭信步,那派头就是小区业主之一。从未见它主动撒娇,总距人一两米外,既不亲近,也不生疏,极富礼仪感。那种安然的分寸感像大家闺秀,令人不相信它是一只无主的猫。

也就是说,它是一只流浪猫。这个称谓还是从女儿这里领略的,之前我一直管它们叫野猫。我完全接受女儿对我的纠正,也许都市文明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现实,将本是人类伴侣的它们冠名为流浪猫可以体现一些善意。这就跟我们不会将流浪汉称为野人是同一个道理。

尖头小黑的母亲是只纯白的碧眼猫,中长毛,毛发柔顺,看上去也像家养的。它的眼神懵懂而又天真,女儿称这只美人猫为白白。白白属于小家碧玉型,它极其亲人,一见我女儿就欣喜若狂,美美美地叫着,一步不落地跟在我女儿脚后,只是一走到距我家十几米处的丁字路口就止了步,神情也突然傲娇起来,怎么招呼都不会前行一步。猫有界线,各有自己的地盘,守规矩的猫不会越雷池一步,白白是典型的遵纪守法、知书达理之猫。

它家的毛色基因有点混乱,至少我看到了三代的不同:黄色生白色,白色又生黑色。气质一代不如一代,尖头小黑没有它外婆的慵然淡定,也没有它母亲的纯真温柔,它显得没有教养,只有最原始的本能,给吃就好,晚一点也不行,叫死你。这只三四个月的小母猫粗野而又莽撞。姚育明作品

当家的不喜欢尖头小黑,说太丑了,像个猫鬼。

我随口说了一句,好看的猫容易得到喜欢,就让丑猫到我家门口来吧。也许猫族通灵,尖头小黑表示不辜负我的心意,天天大叫着乞食。

有时我走过它面前,假装没有看见那双期盼的目光,尖头小黑就会用爪子扯住我的裤腿,嘴里一个劲地喂喂喂。

好长一段日子,我家门口昏暗无光,右边的一盏路灯坏了,左边的则被裹进茂密的樟树叶中,但我总能在夜色中看到小小的“灯泡”,那两点亮光凝聚在模糊的身形上,移动或跃起。那胜似酷炫镭射眼的“灯泡”只属于尖头小黑,它的身形融入夜色,只剩下发亮的眼睛。

从小我就不喜欢黑色,在我的意识里,黑色和死亡相关。虽然都市时尚总离不开黑色,尤其是职业妇女,总有黑色的套装,可我的衣柜里,没有黑色的位置。尖头小黑置身在阳光下时,黑色变成了深棕色,显出一些暖意。没想到尖头小黑竟让我爱上了黑色,虽然我依然没有黑色的套装。

好长一段时间总觉得尖头小黑哪里不对,哦,就是它的叫声,喂喂喂。它为什么不喵喵喵的?或者咪咪咪的也行。不发猫腔却学人言,而且理直气壮,人类就该喂你?

有一天明白过来,人家其实很懂礼貌,是正正经经地和你打招呼呢。

斜对面那户人家平时不住人,主人偶尔回来一次,于是那家阳台上的纸箱便成了尖头小黑的驻锡地。

不知它是听觉灵敏还是心有所通,只要我走近这里,它就会顶开居住的纸箱盖,冒出那只尖锐的小头朝外张望。每当看到这个场景,我都会喷出笑来,它却没有表情。

有一次我想试试它的耳力,轻手轻脚地走过那个路段,可开门声还是惊动了它,它急火攻心地冲过来,喂喂地变了调。以后,它生了警惕心,在我下班回家的时间段,爪子搭在纸箱边沿,痴痴地望着院外的道路。

从没遇到过像尖头小黑这样锲而不舍的流浪猫。只要看见我,它一定紧追不舍,一定要得到我的回应,一定要四目相视而后快。

和尖头小黑同时来吃的有好几只流浪猫,到了吃饭的时间,它们大多坐得端正,表情严肃认真,吃喝礼貌。只有尖头小黑不同,那感觉就像吃亲娘一样理所当然。

尖头小黑终于有了肚子。我得意地告诉女儿我把它催肥了,女儿却感慨道,自己还是个小猫呢,就要做妈妈了!

此时尖头小黑才五个多月大,身子骨都没完全长开呢!一定是怀孕的关系,它成了标准的大胃王,食欲更加旺盛。我在对面的树丛夹道放了一溜碗,每次它都先占住几只,这只吃吃,那只吃吃,来回地蹿,一边吞一边急得哼哼,只恨一张嘴太少。倘若其他的猫敢过来,它一律用那小而硬的脑袋撞击过去,块头比它大的猫都害怕这个拼命母夜叉。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呵斥道:“尖头小黑,你也太霸道了,我又不是单为你开的食堂!”尖头小黑梗着脖子,怨恨地看着我,几秒钟后,突然想通,弯着身子来蹭我,眼里闪着讨好的光。我故意不理它。那天我回家后不久,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极难听的叫声,很响却是降低的声调,开门一看,竟是尖头小黑。没法形容这种变调,好像有只手伸进它的喉咙,将它的肚肠往外扯拉,我的耳朵真受罪!但我还是明白了它此行的目的,它是来表达委屈和醋意的。

当然要原谅它。生活中,各种不同的事令我分心,开心的事也是多渠道的。尖头小黑只是我随性而应的一部分,于我而言,它是众猫中的一个;而我于它,却是它全部的依靠,我不能严苛一个曾经饥渴的准妈妈能在粮食前保持气节和冷静。

从此,尖头小黑长了心眼,不再低头撞击别的猫,只是加紧了进食速度,可能心有怨言,喉咙里还会漏出一些叽里咕噜的声音,好像埋怨我胳膊肘儿往外拐——在它眼里,我就是独属于它一个的。

我说:“哈,你吃食还带评论?!”尖头小黑仰头一笑,竟转身去吻边上的同伴,一连吻了两个。被吻的猫吓得战战兢兢,其中一只当场退避到一旁,另一只矮着身,弯着后腿,一边吃一边频频看它,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还有一只未被吻到的猫则四肢僵硬,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我笑起来,尖头小黑应声倒地,四肢勾来展去地卖萌,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邀宠。我拍拍它的脑袋,好好,小黑是气量宏大第一猫!尖头小黑轻而易举地赚取了我的欢心,张嘴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后腿装着无意地蹬了出去。这一使劲,一只猫碗便被踹得移了位。接着,它又伸懒腰,又蹬掉一只碗。那两只还在进食的猫终于领会了,它们知趣地避到一边,好像在说:明白,不能得罪黑道上来的,您请先。

我忍俊不禁,尖头小黑还是演技派啊!

托付没商量

连着几天不见尖头小黑,我开始担心,四处找了找,终于听到了它的回应,是从我家方向传过来的,奇怪的是并不见它的身影。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一周后,院门口出现了一只比尖头小黑小一号的黑猫,肚子松垮地垂着,叫声微弱嘶哑,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我有些疑惑,它是谁?怎么这样面熟又陌生?难道是尖头小黑?如果是,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豪情万丈地冲过来和我亲热?

我开始往几只空碗里倒猫粮。它犹疑着走近第一只碗,突然魂魄归位,一头扎了进去,像饿死鬼投胎。这不是尖头小黑是谁?只有它才有这样的吃相。几只赶来的流浪猫识相地等在一边,这更证明是尖头小黑回来了。

尖头小黑吃好匆匆走了,没有像以前那样与我亲热。我想,它一定是急着去喂小猫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它又不来了。几天后出现了,可是次日、再次日、再再次日,又不来吃了。总之,它行踪不定,来去极没规律,身体也越发地消瘦了。

有一天,我弟弟说了:“阿姐,你们家车库有老鼠,我听到过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有些奇怪,车库里铺着地砖,又没吃的,老鼠如何生存?巡视了一遍,不见异常,就没放在心上。

我家的车库和客厅是通着的,那时还没买车,车库堆了些杂物。平时我们进出走正规家门,从外面搬大东西进屋才开一下车库门,有时雨天也会开车库门,为的是不让雨伞弄湿家里,当然,偶尔兴起也会随意地进出一下车库门。总之,大多数时间,车库门是关闭的。没想到这种情况造成了我日后的内疚。

终于听见了当家的怒吼:“你为什么在车库里偷养野猫?!”

我发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小牢骚直奔车库。当我向一只大纸箱俯下身时,我不由得叫了一声,只见四只乌漆墨黑的猫婴儿抬头朝我看着,它们太小了,也太丑了,完全是老鼠变身!我的叫声对它们来说,无疑是一声惊雷。只见它们紧张地往角落里爬,无处可逃时,便叠罗汉一样堆在了一起。

我恍然大悟,除了尖头小黑,谁会生出这样瘦小丑陋的后代?也只有它才这么聪明,知道寻找如此安全的产房。

当家的认为,如果我不喂尖头小黑,它就不会认这里为家,这窝小猫就是我招来的。我有些惭愧,如果是圆滚滚、毛茸茸的可爱小猫,我还脸上有光,可现在,它们直接给我抹黑呀。

我为尖头小黑辩解:按科学的要求喂养,母猫一天最少吃三顿,量也要比以前大,尖头小黑呢?三天也吃不到一顿。想想也可怜,它在外面的时候,任小猫饿着也进不去;关在里面的时候,任我在外面喂食也没法吃到,每次溜进溜出都要等待时机……

呔!他瞪着我迸出一声念白,那是京剧里常有的单声台词,意思是打住。我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反正就是发这个音,当家的特别喜欢用它。他热爱京戏,这声从丹田蹿上来的断喝对得起粉丝的身份,呔!如此刚强,如此饱满,如此令人不容置疑。

我不甘心,管你歹毒歹徒的,我总要挣扎一下。嘿嘿,我真粗心,还是我们兰细心,发现得早……

他不呔了,直奔主题:“不要花言巧语,我家车库不养野猫!”

我发愁地看着它们,一只小猫就是一小团阴影,四只小猫就如四块小乌云笼罩在我的心头。还有一团大乌云在外面风卷残云地逼将过来——尖头小黑正在门外狂暴地喂喂着,显然,它发现事败了。

叹口气,拿记号笔在纸箱上写道:“流浪猫小屋,好心人请勿取走。”捧着纸箱安置到对面人家的门檐底下。那家人平时很少来,墙上贴着出售房产的联系电话。

我在纸箱旁另放了猫碗和水碗,以减轻尖头小黑和群猫共食时产生的压力。尖头小黑吃食时心无旁骛,吃完就跳进纸箱,也不理会我在一边屈膝请安。

有一天,我好奇心上来,悄悄掀开纸箱。尖头小黑正在喂奶,看到我猛烈地哈了一声,好像要攻击我,然后突地蹿出来。我吓了一跳,本能地逃了几步,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哪?!

片刻之后,我从窗口发现尖头小黑叼着一只小猫的后颈跳出了纸箱。眼看着它把小猫一只只叼走,我后悔都来不及。下楼去察看,不知它转移到哪里去了,却发现箱里莫名其妙地留下了一只,任凭这只小猫在纸箱里不安地爬来爬去。我知道猫的嗅觉超过了视觉,一旦人类的气味留在小猫身上,母猫就会坚决放弃。难道刚才有人动过这只小猫?

当我再次拿着牛奶回到纸箱前时,我发现纸箱空了,问不远处的装修工,回说没人拿过小猫。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只小猫去了哪里,也许那一次就是它们母子的生离死别。

尖头小黑越发难看了,松弛的腹部吊着增大的奶头,一副未老先衰的疲态。不久,三只小猫跟在它身后怯怯地登场了,它们一个比一个瘦小。我又一次感到了羞耻,国画中那些圆滚滚的白雪样的可爱小猫哪里去了?

唉,也难怪,做母亲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奶水不够,小猫先天不足。才几个星期大的小猫啊,就已经像成年猫那样歪着脑袋使劲嚼猫粮了。书上说,小猫要两个月才能断奶呢。

我开始用水泡软猫粮喂食小猫,却不知道猫粮的质量极其重要,为了省钱,听取了旁人的介绍,从花鸟市场购五元多一斤的猫粮。我不知道这些属于低端食品,更想不到猫粮还有国产、进口之分,却自鸣得意,这可比店家动辄十几元、几十元一斤的猫粮便宜多了。猫们并不计较,尤其是尖头小黑,依然视劣质猫粮为美味佳肴。它继续护崽,只是将蛮力改为蹲守的姿势,只有等小猫吃得差不多了它才开吃。它的沉默有相当的威力。

尖头小黑对所有的猫都不买账。只有猫王大松走来,它才会矮下身子,发出低声的警告。好在大松大多数时间只是巡视,偶尔心不在焉地叼几粒猫粮,并不把尖头小黑放在心上。

尖头小黑唯一的例外是对一只黄色的幼猫开恩,允许它和自己的孩子共餐。小黄猫也胆大,有时会把头拱进尖头小黑的碗里,尖头小黑竟然会主动让开。或许小黄猫是个孤儿,尖头小黑作为母亲动了恻隐之心?

小黄猫圆头圆脑,一身的皮毛黄灿灿的,像金黄色的花朵,它跑动的时候几乎看不到脚,像绣球一样滚来滚去,我管它叫黄花。我都没想到给尖头小黑的孩子起名字呢,看来猫和人一样,长得美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那天我看到了一幅天伦之乐图:尖头小黑侧卧在我家柿子树下,三只小猫趴在它怀里吃奶,黄花在一边滚来滚去地玩土坷垃。尖头小黑眼睛半眯,四肢放松,身姿无比安详。

家人全看出来了,尖头小黑自从做了母亲,明显变安静了,它身上洋溢着浓郁的母性温柔,对我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娇憨。我也分辨出三只小猫的不同。其中两只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全身乌黑,身条细长,有点像幼豹,只是叫声轻微,眼神像极了它们的母亲,直瞪瞪的。我分别称它们为黑弟弟、黑妹妹。而另一只身材短圆,典型的狸花猫,它的额头天生一个M形斑纹,四肢是常见的黑色条纹,背部却排列成一团团不规则的斑块,像黑色的玫瑰花瓣。难怪黑狸花被国际相关组织评定为中国的纯种猫,看上去确实标致。我这才明白同一胎小猫可以有不同的颜色,这只狸花猫的爸爸肯定和那两只小黑猫的爸爸不是同一个,但它们的精子能同时入胎成形。我给它取名黑花。

黑花是三兄妹中最活泼的,它胆大勇敢,第一个跌跌撞撞地攀上我家侧放的梯子。在玩闹中,它敢同时对付两个兄妹,就是被对手打落,也会翻身而起继续挥舞“手掌”。

小猫们的叫声比老鼠强不了多少,院子里每天充满了轻微而又热闹的声响。它们喜欢我家的院子,在它们眼里,碎砖、土块皆是珍物宝玩。尖头小黑从不干涉它们,它平静地看着,还时不时舔舔自己的脚爪。

这种平静很快又被当家的打断了。他在院子里大喊:“你怎么又把野猫养在水管里了?!你不怕招蚤子吗?!”

原来尖头小黑把家安置在台阶下的雨水管了。真没想到它就藏身在我们眼皮底下。为什么当家的总能先我察觉呢?只能说他太勤快了,在我这里,他的优点成了缺点。

我无奈地蹲下身和它商量:小黑,你还是搬到隔壁去吧,那里没人。等哪一天他喜欢上你们,再搬过来吧。

第二天,尖头小黑果然带着孩子们迁移了,这是我第一次领略猫的神奇,难道它真能听懂人的语言?

我的眼光徜徉在小院子里,粉绿新翠,初春的色彩也有暖融融的温度,只是院子这么美有什么用呢?家人极少驻足观赏,猫们不在,春景徒浪费啊!

当家的虽然没多少时间欣赏,冲洗院子却很起劲,尖头小黑一家刚搬走,他就将台阶下的雨水管道冲得干干净净。他说,冬天这里面是暖和,但住在里面不是办法,下雨天照样淹掉。

我不接话,任他说,最多在他说完后附和几句:“是呀对呀你说得太准确了。”在猫的话题上只能由他主动,否则准讽刺我:“你猫痴啊,除了这个话题,你还关注什么?”可他一说起猫事,周围的空气马上就变,好像凭空出现的暖融融或清凉凉的喷雾。他甚至有一次说:“刚才散步我听到像小鸟一样的猫叫,查找了一下,原来一只很小的猫趴在车下,天太冷了,没吃的就扛不过去。你多放些猫粮就行,用不着到处去放纸箱,关键还是要给它们增加能量。”姚育明作品

相比较,尖头小黑一家还是比较幸运的,它们不缺吃。但我终于还是犯了错误。国庆前两天,猫们正在吃猫粮,我叹口气对尖头小黑说:“怎么办呢小黑?猫粮要过了国庆才能拿到,我怕不够你们吃了。”

尖头小黑像没听见一样,进食速度并未放慢。待吃好食,它抬头看我一眼,没有什么异样,与过去一样,眼神坚定——它对自己的生活,一直保有勇猛精进的态度。

第二天,尖头小黑没来吃食,自此再也没看见它的踪影。我感到不安,询问清洁工人有没有看到一只尖头黑猫,回答说前几天清掉了一只黑猫尸体,是不是尖头没太注意。我的心开始颤抖。我宁愿相信这是尖头小黑的托孤,它又一次听懂了我的话,把这块地盘让给了孩子,自己去别的地方开辟生路。这么多年来,一想起尖头小黑,我就要自责,直到离开,它都没在我这里吃过一顿优质猫粮。

尖头小黑给我带来深深的内疚,从此我加倍地爱护它的三个孩子。流浪猫因为生存环境不好,能活过两三年的不多,我做不了什么,只能让它们吃得好一些。从此它们吃上了进口猫粮。

猫中贤士

黑弟弟话很少,没听到它用过长句,偶尔耶一声。大概它还保持着竹简木牍的久远记忆,让我明白简短的发声与人类的嗯、哦、啊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弟弟眉宇间透着一股凛然之气,但不威严,也不蛮横,却在院中占了第一位的好猫缘。它的地位不是靠打斗挣来的,而是靠品格感召来的。它是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猫。如果说,院猫中真有哪只猫在习佛修禅,那就是黑弟弟。

黑弟弟身形美如小豹,性格却相去甚远。它是猫中贤人君子。在日常生活中,它淡定随和、大度谦让、内敛自持,有时也有点漫不经心。

有时我来不及往每只猫碗里放食,随手倒进大盆里,群猫便脑袋蹭脑袋地抢吃。黑弟弟从不挤进去,它安静地趴在一边,等它们吃好才过去。它不是胆小,而是天生的谦让。

黑弟弟也不执着我家的院子,它经常会失踪几天,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来,哪怕腿皮莫名地撕去,或者脸上流着血,它的表情还是那样冷静。在半岁时它就显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大气。

黑弟弟与另一只公猫白鸟非常友爱。白鸟体魄也大,而且健康。我总觉得白鸟是被黑弟弟感召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它们常在一起,别看是一对黑白双雄,面对比它们强硬的公猫,它们毫无战斗力,却把母猫们纵容得一个比一个任性,一旦发生不快,它们总是母猫的出气筒。它们更像一对温和的门神,经常一左一右地趴在我家客厅门口。直到给院猫们集体去势后不久,我隔着玻璃门看到了一幅活春宫:黑弟弟踩在白鸟背上,因为白鸟的半推半就,黑弟弟只好踩水车一样一左一右地找着平衡。我鼻血都差点流出来了,过去从没见过它们这样玩亲亲啊!这个世界真是疯魔了,市面上刚冒出“断背”一词,就已经发展到猫类了?

白鸟终于不堪充当女猫角色了,突然抱怨地叫了一声,抽身逃了。黑弟弟并不追赶,眼神反而有些无辜,意思是它怎么啦?我不敢声张,要不当家的又要嘲笑我了,养一院的丑猫不算,养的公猫还这么没出息。我看出来了,那些绝育的母猫不再钟情黑弟弟、白鸟了,它们只好把纯洁的关系往前推了一步。

原来猫中贤士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啊,但照样不影响黑弟弟的可爱。

从不管教妹妹的黑弟弟也发过一次脾气,起因是黑妹妹曾受过一只陌生黑猫的惊吓,变得神经过敏,任何一只黑猫走过它都会哆嗦伏地。有时黑弟弟从它身旁经过,它都会发昏,本能地软下身子。黑弟弟总是轻轻舔一舔它的脑袋,好像说:“耶,是我。”可当黑妹妹又一次踅身撞到黑弟弟并发出神经质的惊叫时,黑弟弟却一改常态,直起身子掴了它一耳光,表情也很大哥范:“你有完没完啊?!”黑妹妹臣服地伏地,从此头脑清爽,看到黑猫也不一惊一乍了。老弟,我们来玩个新式游戏吧/姚育明摄

黑弟弟对我全然放心,没有半点疑心。比如抓它们去打猫三联针,完全是一场徒手搏斗,有的还需要用猫点心将它们诱骗进玄关用毯子扑裹。黑弟弟根本不用担心,所以我总是把它放在最后一个,也好让它多点自由的时间。它看着关进铁笼里吵吵嚷嚷的同伴,安然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点也不害怕。每当我弯下腰对它说:“黑弟弟,妈妈带你们去打防疫针哦。”耶……它答应着,顺从地进入铁笼,或者猫包,进去后仍老实地站着,眼神里满是信赖。叫你再神经/姚育明摄

别看黑弟弟老实憨厚,可激动起来也是一级的水平。它总是在院门外迎接我下班回家,一见我就把脸贴到地上,后半身高高翘起,恳切地表达着思念之苦和拍打的请求。我只在它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它就扑通倒在了地上,快乐地打起滚来。天哪!地上的鼻涕虫你没看见吗?快起快起!黑弟弟仍沉浸在欣喜之中,喉咙里咕噜咕噜山响,全然不顾那一条条黏稠的银光缠在身上。腻心死了!你以为这是功勋将军披挂绶带啊?我一把拎起它去家里洗澡。它不像其他猫那样一个劲地挣扎号叫,它一动不动,强忍着不出声。终于它惊瘫了,身子扁平骨头软化,像一块湿透的黑粗抹布。只此一次,再也不忍让它见水了。

偏偏它受了更大的水淹。那天回到家里,一进院子猫们全围了过来,独缺黑弟弟。喊叫的结果是听到了河里的回应,声音很闷,只见黑黑的一团东西在水中咕咚咕咚地挣扎。看到我来到岸边它就哀叫着往岸上爬,爪子一抓一滑一抓一滑,身子一升一沉一升一沉。怎么可能爬得上来?!两米左右高,九十度的水泥岸,顶端边沿还向水面弯出一个弧度。

我返身取下挂在树上的拖把,翻出栅栏,弯腰把拖把伸下去。黑弟弟一下抓住了布条,往上提拖把时,它顺着布条滑下去了。我又用拖把托着它的屁股往上拉,它仍是一次次滑落。黑弟弟体力明显不支,它的叫声越来越恐慌,也越来越喑哑。五六只院猫散在岸边观看,我都顾不上看它们的表情。

此河甚深,我就是跳下去,也没法站住。虽然我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还是不想让它看出自己的慌张。我像往常一样镇定而亲热地叫着:“黑弟弟不怕,妈妈在,妈妈不走,妈妈一定救你上来。”我用拖把将它扫向亲水平台下方,想让它踩住小抽水泵息息体力。可惜水泵上长满青苔,它站立不稳,只是抓住了水泵上的尼龙绳子。可惜尼龙绳太细,我一提它又掉下去了。我急得一下趴到地上,右手使劲用拖把兜,左手伸下去接它,它也像个小孩一样伸着手。我横下了心,即便它的爪子扣进我的肉里也绝不撒手……

谢天谢地,黑弟弟完全明白了我的决心,它停止了叫唤,用劲力气往上一蹿,一下抓住了亲水平台下的木头。我松开拖把,右手稳准狠地揪住了它的后脖。

它吓得连感谢都忘了,一落地就慌里慌张地逃开了,留下一路歪歪扭扭的水迹。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了,两腿像抽了筋,无力而又酥软。

黑弟弟经肮脏的河水一泡,炎症刚痊愈的尾巴又溃烂了,我可是给它涂了好几个月的药啊!

之后连着几天,我惊魂未定,觉得这条河太阴险,一张大口,总是等着吞猫,它已经吞食过好几只流浪猫了。就这样对岸的钓鱼人还嫌不够,我亲眼见他踢打一只流浪猫,并把它扔进冬河之中,还拿着竹竿欲往水深处捅。那次如果不是我喝住了他,那只猫就没命了。我不能想象万一院猫们掉下去游向对岸(对岸是斜坡,可以爬上去),他会采用怎样的手段来加以阻止。

我在院子里待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不时发呆地看着黑弟弟,想怎么那样巧,那天本来还要晚一些回家的,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让我提前回来,回来后又没有马上离开院子,黑弟弟命不该绝。

朋友香香听说后,特意开车送来一只铁丝编的橄圆形篮子,边缘还镶有粉白色的裙边,非常艺术。她说缚根绳子可以吊下水去救猫。我一看就乐了,多像图片中的救度观音,手里提着一只藤篮。

黑弟弟好像忘了掉到河里的恐惧,它又趴在了河边,看着对岸的钓鱼人若有所思。我蹲下来叫道,黑弟弟,来。它像梦中一样无声走来,侧过腮帮,把脸轻轻地搁上我的膝盖,它的体温渗进我的膝关节中。生平第一次遇到一只猫能如此领略我的爱意并表达自己的爱意,本应有的感动刹那变成了莫名的忧伤。让我靠一会儿/姚育明摄

晚上我和院猫们道声晚安,黑弟弟仍恋恋不舍,执意送我上台阶。它一步一倒,每一级台阶都要用腮帮蹭擦一下或几下,一路激动到门口,知道我要开门进去了,便毅然地横倒在地,用整个身子挡住门槛。它仰望着我,两颗黄中透绿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光。我蹲下身伸出手去,开始揉它。耶耶耶,黑弟弟激动万分,脚往东墙上一蹬,身子便向西侧展开,撞到西墙,转个身再用力一蹬,身子又向东墙移去,它就那样来回地擦拭着砖地。每次和它告别都极其困难,总要反反复复将它抚慰。等我关了门,它还要隔着玻璃门站一会。望着那团朦朦胧胧的黑影,我完全能想象这只裹着一身尘灰的猫崽,怎样眼巴巴地望着同样模糊的人影。天生沉稳/姚育明摄

如果说圣贤没有畏惧心,是不对的,我看到过好几次黑弟弟的示弱,它的表现方式很独特,就是突然将速度放慢甚至定格。比如当蛮横的矮脚黄虎斑闯进院子,其他所有的猫都吓得逃开时,黑弟弟立即停止正在进行的活动,模仿成一尊雕像,哪怕前脚已经跨出后脚还未收回,它也能保持那中间的状态一动不动。估计黄虎斑多少有点文化,懂得不能破坏雕像,黑弟弟才得以保全体肤完好。而猫王踱进院子后,其他猫都不敢乱说乱动,黑弟弟却会从它面前画半个圈慢慢走过,然后跑出院子。黑弟弟的意思很明确:“大哥,我让你。”只是它的避让像表演,没见过的人大概无法想象一只活猫刹那就成机器猫,它扭着头,把后脑勺对着猫王,全身骨节僵化,极其缓慢地抬腿落地,中间几乎带着一秒又一秒的滞留,我似乎能听到咔咔咔的机械化声响,整个过程像影视剧的慢镜头。估计猫王很受用这种步法,没准把黑弟弟当僵尸猫欣赏了。

我不止一次地疑惑,为什么看到黑弟弟总会想起父亲?是它像父亲一样从不欺凌弱小,也不阿谀奉承吗?还是它像父亲一样从不投入到集体的快乐亢奋之中?也或许自己和他们有着相像的地方?当家的曾经说过,我们家姐弟几个,唯我继承了父亲漫不经心的精神特征,这就是:经常的,魂不知去了哪里。

终于在它的猫生,发生了一件扑朔迷离的事……

耳听八方

黑妹妹比黑弟弟小一号,大概是太瘦弱的关系,它的背不像其他猫那样挺直,而是一条长长的凹陷,好像不堪重负,侧面看有点设计感,是一条美妙的曲线,从上面看下去,它的背脊最多四厘米宽,太单薄了。我给它起了个外号:云片糕。

不过,瘦弱亦有迷人的优势,黑妹妹纤细的前腿扭啊扭的,婀娜轻巧。人界模特儿再怎么走猫步也露着硬性,而黑妹妹呢,早已放弃天生的猫步,它已变得像鱼,步法流畅像水中穿行。

黑妹妹是个标准的猫中林妹妹,病病歪歪,冰雪聪明,却又敏感多疑。它听觉灵敏,心思缜密,任何轻微的声音和细小的变化,它都会注意。哪怕一片树叶在它头顶飘动,它都会警觉地抬起头来,一旦落地,它就会蹑手蹑脚地过去,瘦削的身子围着落叶转来转去,总要研究好一会。过于敏感和细腻,使它特别容易受惊。姚育明作品

黑妹妹的脑袋像它妈妈,小三角头一只,却有着一双与脸盘不相称的大眼睛。它的眼仁黄而透,在阳光下黄澄澄的,像一对宝石。有时候看它,就是一张大家见惯的外星人脸面图像。当它慧黠、灵动地盯住我时,眼神里充满了揣测。黑妹妹的耳朵也有些奇特,和其他猫比,并不算庞大,但和它自己的小脸比,就突出了。它像一个耳报小神,能听见极细微的声音,也能听见我的心声。我心思一动,它全知道,扭着身子应声而来或者疾风般地逃走。姚育明作品

比如,它轻快地向我跑来,我想,是不是给它擦擦耳朵?好像又发炎了。它耳朵一抖,立即转身逃走。我转念想,算了,等配了新药再擦吧。它马上踅身返回,亲热地擦过我的裤腿。

最初看到它屁股流血,我根本没朝子宫蓄脓方面想,还以为猫也像女人一样来例假了。时不时它就要发烧,不吃不喝。甚至有一次还莫名中毒,我带它到宠物医院治疗,针打下去疼得它差点飞起来。平时它发声极轻,听上去像风声中传过来的一声蝉鸣,可那一次它痛得像海啸般怒吼。称分量时,连医生都说,这只成年猫太瘦了,才三斤六两。后来它又屡犯尿路感染,一连几天尿不出来,东蹲蹲西蹲蹲,看得我心头发怵。医生说要手术,最起码插导尿管。曾听闻多次猫咪导尿导出的医疗事故,不敢让病弱的黑妹妹冒险,只好采用保守疗法,人用金钱草冲剂,每次五分之一,用绿的喂药零食包裹。结果它一口咬破了,药粉一漏出来它就不肯吃了。为了不让它闻出药味,一次药粉要用去好几颗喂药零食。除此还要给它按摩下腹,我哄啊骗啊追啊,终于几日后它尿出了小便。每当这时候,我都像提炼出液体黄金一样狂喜。

为了让它强壮起来,我总要给它开个小灶。当别的猫埋头苦吃猫粮时,我向它使个眼色,它会很默契地离开自己的碗,悄悄地转到水泥护墙后面,那里有猫罐、猫条、汤鱼在等着它。有时,淘宝卖家会送我几小袋试吃进口猫粮,我就当猫点心藏着,偷偷给黑妹妹开胃,偶尔也会被其他猫撞见,这时我特别心虚。这群老实的猫,从不骂黑妹妹,也不抢黑妹妹的偏食,它们只是渴望地看着我,我只好赏它们几粒。每当这时,黑妹妹装没察觉,阵脚一点不乱。这时候我们的角色有点颠倒,它像人一样心知肚明,而我蹑手蹑脚的,像一只偷嘴的猫。

它的胃口打开后,毛发也日见油润,虽然骨骼依然小巧,但体形明显丰硕起来,脸也成了小包子。它和我日益亲热,经常在我脚旁优雅地翻身,无声无息像拆了骨头一样柔软。

我很得意,终于把云片糕升级成肉包子了。

女儿笑话我,连说猫事都往吃的方面联想。我承认爱吃的人会把猫养得很胖,自己一天三顿,喂它们两顿就觉得是一种亏待,碰到自己睡得晚,也会去给它们增加一顿点心,结果所有的院猫都被我一一催肥,长得就像我生出来的,一个个都有了大肚腩。

黑妹妹生了两只小猫,小虎和小熊,可惜莫名失踪了。不等它生出第二窝,我把它拎到宠物医院做了绝育手术,去探望它时,它转过头去不理我,一脸的愠色。出院后回到家里,它刺溜一下钻进了阳台下的雨水管,为了不见我这个面目可憎的人,它在里面整整躲了两天,我好言好语说尽也不管用,我急了眼,借了根扁竹条捅进去,终于戳到了那个软绵绵的身子,它终于待不住了,从对面道口钻了出来,沾了一身的污泥。

它远远地望着我,眼睛里有些陌生的神色,我知道这个手术伤害了它,它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那些恐惧和痛苦都是我这个曾经最亲近的人强加在它身上的。

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和它的关系才渐渐复苏,那真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过程,当我再次听到它在我的抚摸下发出幸福的呼噜声时,那种失而复得的快乐真是无法形容。

黑妹妹绝育后身体日益健康,它常在阳台的猫毯上一推一勾地踩动,这是小猫为吃到更多的乳汁而做的踩奶动作,也是一种满足的反应,它每次都要踩好长时间,可见它对生活的满足。只是它的耳病总不见好,一年多了,看过三个医生,咨询过不少猫友,几乎每天在给它上药,国产的,进口的,甚至偏方。滴的,吃的,擦的,每天拎它耳朵,黑妹妹都神经过敏了,一见我伸手就吓得窜走,每次上药都是玩猫抓老鼠的游戏,这只“黑鼠”怕极了我这个“人猫”。就喜欢偎依着你/姚育明摄

等到棉签擦出了淡淡的血水,我才下定了决心,去嘉定宠乐道。传说这家宠物医院硬件软件都好,院长姚海峰来自北京,手下全是北京过来的有资质的宠物医生,开业仅三个月,一些得了疑难杂症的宠物就从各地坐飞机、火车而来。

我先把它装进猫包,等自己换好出门衣服,却发现猫包开了,我那个吃惊呀,拉链明明垂在猫包外,关在里面的它是怎么拉开的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它把爪子勾进链条缝里,一点一点抠下来的,没想到它不仅聪明,还有耐心。重新把它塞进猫包后,我又用别针固定了拉链。黑妹妹一一一地叫着,哼哼,你就是叫出一二三来也由不着你呀。

黑妹妹很幸运,姚院亲自检查,问病史,摸叩,察看,清洗耳道,化验,做B超,下内窥镜,像检查一个人类。

正欣慰着呢,听到了一句结论:耳朵里长了东西!我心乱跳,凑到仪器前细看,一个红色的丑东西阴险地向我狞笑。

我说最好用保守疗法,手术有风险。姚院说手术当然有风险,点点消炎水不解决根本问题,病情终会发展,发展到恶性肿瘤就是不治。

我有些犹豫,万一开出来就是癌症呢?人都治不好这个毛病,何况是猫?我请教手术方案,以及手术的副作用。姚院说,需要用刀在耳旁的皮肤上划开一个丁字形,将皮肉分离。他还说,面部血管丰富,神经纵横,会有后遗症,比如面神经麻痹、霍纳氏综合征、窦道炎症。也就是说,右脸没有神经感觉,右耳失去听力,它只成一个摆设,右眼也闭合不全,睡觉也是睁着,长期会得眼睛干燥综合征。更麻烦的是,两年后还会并发炎症,因为耳道深处的创伤极难痊愈,外面新长的肉会把炎症封在里面,它会向脸颊部慢慢发展,到那时,还得重新划开脸部皮肉做排脓手术……

黑妹妹紧张地把头埋进我的臂弯,看着它弱小无助的样子,心里五味俱全,但我很快想明白了,虽然有这么多副作用,但二害相权取其轻,不开就是死路一条,到时候它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尖头小黑的托付?!

我问他住院开刀要多少钱,他说要六七千,你自己考虑。

我的脸一下火辣辣地发烫,虽然也知道这是高难度的手术,人家已经给了不少优惠,但我还是觉得有些辣手,心里电闪雷鸣,脸上却佯装镇定。我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黑妹妹的背,它终于抬起了头,我看到它一如过去的信任和依赖。

开!如果心疼钱,以后定会后悔。多少年前,一只被人捆绑出售的猫头鹰求我救它,我因讨价还价不成而放弃了一次救生的机会,之后,猫头鹰的眼神一直鞭打着我的灵魂,忏悔并不能补偿内心的疼痛。现在,我还要再一次转身离去吗?!

妹妹也支持我,她说姐姐我带着信用卡,可以透支,你先拿去用。

姚院听我介绍黑妹妹胆小敏感的习性,主动提出给它住六个平方米的单间,200元一天的房费仍按格子间的50元收。虽然还是觉得贵,但应该承认,这个优惠力度也够大的了。再说那是怎样的病房,宽敞、整洁、安静,真正的贵族病房,何况工作人员还那么和蔼、耐心。如果还像过去它绝育时住过的环境那样,猫粮打翻,猫碗里有屎,垫布潮湿肮脏,工作人员甚至扔橘子皮进去吓唬它们,我怎么能够安心?

第二天手术,我去宠物医院,发现黑妹妹身上沾着脏乎乎的白粉,问医护人员怎么搞的,医护人员笑了,你养的什么猫?智商这么高!还从来没有一只猫能发现通道呢。

在这之前,我还担心黑妹妹不会用猫砂盆呢,没想到人家非但无师自通,还把猫砂盆推开了。那么大的一个猫砂盆,加上猫砂,足有八九斤重,猫砂盆底下是下水道,下水道上压着一块三四十厘米见方的铁盖,沉甸甸的更是超过它的体重,它不知用什么办法又把铁盖提起来了,成功地排除了两道障碍,它钻进下水道企图越狱,医护人员发现后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弄出它。由此它失去了特殊照顾,住进了固若金汤的不锈钢格子间,空间仅比游泳时存放衣服的格子稍高稍深一些。看不够你/姚育明摄

我并不感到意外,黑妹妹的与众不同我早发现了。那次五只成年猫关在同一只铁笼中去做免疫,猫们乱撞乱叫,黑弟弟虽不挣扎,但眼神也显出了一些紧张,只有黑妹妹一声不吭,它沉着地直起身察看铁笼上方,伸爪试推四个角落,还歪着脑袋掀起脚下的垫子寻找出路,它挤开慌乱的同伴,沿着铁笼壁细致地一寸一寸察看过去,确定逃不出去才趴下身来,它的智商令人刮目相看。

手术后黑妹妹需要打点滴,医护人员不知扎了多少针才找到血管,她们又说,从来没遇到血管这么细的猫!为了避免用一次药找一次血管,医院给它用了置留针。我告诉她们,这只猫很聪明,必须加固,否则它会拆掉针头。

黑妹妹看着我,眼睛亮闪闪的。我想完了,我的话等于提醒这个小耳报神了。

护士说没关系,给它戴了头套,它咬不着,而且置留针用橡皮膏固定了,不可能弄开。结果第二天早上,护士差点昏倒,不仅头套被它褪下,手腕上的针头也不翼而飞。护士说没办法,得给神猫套两个头套,结果一大一小,弄得像个怪物,它的手上更是左一道右一道地缠绕。护士一走,黑妹妹就开始解套,只见它举起手腕,审慎多虑地盯着看了几秒钟,然后开始抖动,前后抖抖,左右抖抖,继而手腕大力绕圈,那些尝试,完全是人的思维方式!

唉,黑妹妹,你真是受老罪了。为了减轻它的不安和紧张,我天天赶过去陪它。路途遥远,要坐一辆公交,换三次地铁,还要走三刻钟,那种心甘情愿,就好像去医院探望亲人一样。

由于陌生环境,黑妹妹应激反应,连续五天不肯进食,它变得瘦弱憔悴。医生说这样会得脂肪肝,只得买来最富营养的AD猫罐,用针筒给它强打进嘴。注射了三天,它的胃口开了,我感到由衷的幸福和骄傲,又一次想起尖头小黑,真是个聪明的母亲猫,你托对了人,黑妹妹在我这里,一切都不成问题了。正因如此,看到别的格子间的猫羡慕地看着黑妹妹时,我会由衷地怜爱它们,也会给它们分吃几口。

在它手术前一个小时,一位藏地活佛在他的几个弟子陪同下突然走进宠物医院,他们转了一圈,然后停在黑妹妹面前,活佛微笑着伸出手摸着它的头,他的咒念得温和而又诚恳,黑妹妹一动不动地领受着这番耳提面命的叮咛。这位活佛的名字我曾听说过,用藏语翻译就是永恒的善慧金刚之意。我问他的弟子,你们进来有事吗?弟子说,我们只是路过,走到宠物医院门口,师父突然说,走,我们进去看看,就这样遇到了这只小猫,它大概有慧根吧?我感到这个小小的插曲很有意思,黑妹妹还真有法缘。

一周后,检验报告出来了,四只手术猫就黑妹妹是良性的,有只肿瘤狗也是良性的。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为了那三只可怜的癌症猫,也为黑妹妹和那只不知名的狗狗高兴。

十二天后黑妹妹出院,我没有将它放归,让它在我书房里继续休养了半个多月。开刀到底伤元气。

连续八天的阴雨天,终于出太阳了。黑妹妹完全放松下来,这是自它手术后睡得最香的一次。我追随着阳光,把椅子移来移去,始终让黑妹妹浸在阳光之中,多么充沛的四月光照啊,亮得好像给空气镀上了水晶。我也整个罩在光里,身体热蓬蓬的,感觉好像不是守着一只猫,倒好像守着这方阳光。

一个呵欠上来,我闭上了眼,迷糊的一刹那,看见两个孩子牵拉起一根橡皮筋,黑弟弟驮着黑妹妹从橡皮筋上跳了过去。我忙拿起相机,奇怪的是镜头伸出了,却按不下快门。好在黑弟弟驮着黑妹妹又转过来,重新从橡皮筋上跳了过去,一急之下,我睁开了眼睛,黑妹妹依然安静地卧在阳光里,梦中童话也是那么短暂。共同盼望/姚育明摄

我打开窗户往下看去,黑弟弟在树丛花草间钻来钻去,也许是在寻找同胞妹妹吧!过去,这对兄妹天天抱在一起游戏,拍的照片都分不清它们的头尾,乌漆墨黑的一团,整个不曝光。

不着急,黑弟弟,等黑妹妹强壮了,你们就可重逢了。

给它洗了一个出生以来的处女澡,一切顺利,就是它非常仇恨电吹风,挥掌攻击这个发出响声的怪物,只好拿大浴巾在它身上反复地揉擦,然后抱它去房间。我坐到靠窗的躺椅上,把身子放倒,黑妹妹快乐极了,在人肉垫上爬来爬去,打着幸福的小呼噜。上有阳光,下有人体之热,很快它的毛发干了,全身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

它又有力气登高了。从我腿上爬到肩上,蹦到背上,或者伸出前爪,将我的手指紧紧抱住,它那粗糙的舌头认真地伸缩着,一遍又一遍。我的手被舔得麻酥酥、湿漉漉的。每天它都要这样舔几回,为了配合它的亲热,我只好不涂手霜,以免那些不可知的化学元素进入它的肠胃。

黑妹妹还喜欢和我聊天,我问一句,它答一句,我说一句,它续一句,甚至我念六字大明咒,它也跟着发音,但永远是同一种句式,一个字:一、一、一……

窗外夜色浓重了,路灯闪着温暖的黄光。添了把猫粮,加了点净水,把自己的大衣铺在座椅上,团成一个下陷的猫窝,向黑妹妹道了晚安。这时手机嘀地一响,一条长长的短信跳出来:大地母亲再次发怒,将沉睡中的玉树人带入了深深的灾难与痛苦之中,108爱心基金会将发起救助行动,有力出力、有钱出钱……

多么不安的地球!多么脆弱的人类!我回了信。黑妹妹一直盯着我,它的右耳轻微地颤动着,仿佛在努力察听远处的痛苦。是的,它只有单只耳的听力了,它需要加倍地谛听,谛听这世间的一切异响。

我摸了摸它的头,睡吧,睡吧,这儿暂时没有地震。

终于到了那天,我抱起黑妹妹打开了家门,去吧去吧,去见你的兄妹们吧。黑妹妹落地后又返身朝屋里看了一下,它踌躇着不知是走向自己的兄妹还是退回屋里重新和我生活在一起。

我喊了一嗓子,黑弟弟,快来!

黑弟弟奔了过来,黑妹妹这才慢慢地走上去,两只猫伸出鼻子闻了闻,分离了一个多月,黑妹妹似乎有些害怕,黑弟弟却深情地吻着它受伤的头颅,终于黑妹妹伸出了前肢,两只猫抱在了一起。我回到楼上,打开窗户,它们依然抱在一起,

黑花

也伸着鼻子在黑妹妹身上吻来吻去,真是情如画卷啊!不信由你,布施口水也是有功德的/姚育明摄

三年半过去了,黑妹妹除了睡觉右眼闭不上外,医生预言的后遗症都没出现。它变得更年轻了,一直跑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我摸摸它的身体,它的毛发有时干燥,散发着阳光晒过后的暖香,或者青草拂拭过的清香,有时也摸到黏糊糊的潮湿,小区里有人工河,并不深,是因故掉下去了还是去哪里捕捉小鱼了?

说起小鱼就想到猫送礼的事情。家门口的台阶上经常有死蚂蚱、死蝴蝶、死蜻蜓之类的昆虫,也有过几次麻雀,一开始认为是白鸟所为,它身手矫健,命中率极高,可黑妹妹回来后又多了水产种类,它们是泥鳅、鲫鱼、锦鲤、鲶鱼、草虾。是黑妹妹还是它和白鸟联手所为?谁都知道,猫最爱腥味,这些在我们眼里的普通鱼类和鸟肉对于猫来说却是美食佳肴。一只猫不吃能够理解,所有的猫都不吃,说明它们一定互相告知了:不能动,这是礼品鱼、礼品虾。

没想到一位猫友对我说,你感动什么?以为猫来报你恩?它们对晚辈和等级比它低的人才会这样做,你会捕鱼吗?不会吧?它可怜你呀。

我倒!当然,这是最常见的漫画,画面只有斜竖的两只脚,人摔到画面外去了。当然不能出现人脸,要怎样的表情才能讲清暖乎乎的心情呢?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浇水,黑妹妹叼着一条小鱼径直跑到我脚旁放下,还撒娇地叫了一声:一……我惊讶不已,这是从什么地方捕上来的呢?隔壁人家的院子里并没养鱼,再隔壁也没养鱼,再隔壁是空房子,再隔壁,哦,那家人家养了不少鱼,可是同时养了一条小区最凶最高大的黑背,它曾经伤害过好几个人,更不用说轻易追咬流浪猫了。有一次,猫咪乱乱正在我家门口吃猫粮,那只黑背毫无征兆地扑过来,一阵猛烈的旋风,乱乱当即翻倒在地,我也随即跌了下去……

我的身子轻微摇晃起来,别看黑妹妹身形小我几十倍,气场不知比我强大了多少!它真勇敢啊!

黑妹妹大概以为我的思忖是不满足,又扭着身子跑开了,一会儿,又叼来一条放在我的脚旁,还用爪子拨了拨,示意我注意。我说,黑妹妹,不要过去!黑妹妹没得到应有的夸奖,又着急地钻过去了,一会儿,第三条鱼出现在我的脚旁。一……它叫着,意思让我验收一下。

你还一呢,明明是三了,三条鱼!

黑妹妹有些纳闷,它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称赞。我回过神来,蹲下身拍拍它的脑袋,领情了黑妹妹,再也不要去抓了,危险啊!

这下它听懂了,眼睛里全是笑意。边上蹲着的几只院猫老老实实,它们平静地看着这个场面。它们太自觉了,我从没看到过它们的馋涎欲滴相。

我犹豫了一下,是把鱼埋掉还是煮一煮喂它们呢?曾经白鸟抓来玩死的鸟我都是埋掉的。想想黑妹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盗来鱼,埋掉有些可惜了。我就煮了半小锅鱼汤,其他猫吃得很香,黑妹妹只喝了点汤,但它心满意足。

时间长了,这些天真的小杀手都知道我不喜欢它们杀生,就是送礼物,也不会再送活物。可一年后的一天,钟点工来我家干活,走到门口惊呼一声,地上怎么有条鱼啊?!

打开门,一条三寸多长的鱼躺在家门口,鱼身下还有一摊水渍,顺丰快递啊?这么有效率!

一抬头,看到一只猫的身子隐在台阶拐弯处,只探出一只黑乎乎的小脑袋,一对超大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

又是黑妹妹!什么事又让它突然激动起来,非送大礼不可了?

它的眼神是那么准确无误,它在等我反应,或者说,盼我夸奖。

我朝它一指:黑妹妹,你又抓鱼,我不是说过了吗……

话未说完,它箭似的蹿上十几级台阶,一把叼起鱼又飞速地下了台阶。这神速的反应还真是第一次看到,把我看得瞠目结舌。

它怎么了?以为我不领情?我马上追下去,只见它气呼呼地蹲在杏树根旁。我蹲下来,叫它,它不应,也没法应,嘴里叼着鱼呢。

我摸摸它脑袋,对它说:黑妹妹乖乖,对妈妈这么好。可是鱼妹妹不见了,鱼妈妈有多伤心啊!

黑妹妹一直看着我,它那灵敏的耳朵真的听到了鱼妈妈的叫唤。那只以一当十的耳朵!

黑妹妹松了口。这回我不想再烧鱼给它们吃了,它们并不缺吃。

黑妹妹蹲在一旁,看我埋鱼,表情还算平静。突然它站起来,在上面尿了一泡。这让我又惊讶了一回。

我思忖,为了不要伤它的心,也为了不要再让它捕捉那些无辜的小鱼,是不是写一首赞美诗备着?省得每次发生这种杀戮,我都要挖空心思对它说好话,到时候只要像念咒一样读一读就好了。

黑妹妹开心了,一、一、一……我学它样,一、一、一……突然想起前几天遇到的一个熟人,表情里隐蔽着一些不屑,她说:院里平时有几只猫?才五只?!那最多的时候呢?也不过十几只呀!我一个亲戚家的流浪猫就比你多,二十几只!

难怪现在被称为大数据时代呀,什么都要讲规模。问题是我做事不是为了进数据库,我也不想和别人比,对不对,黑妹妹?我就爱你一个呀,一、一、一……

2013年10月,黑妹妹失踪。大地平沉,天堂破碎,聪明如仙子的黑妹妹啊,你为什么悄然无声地离去?好在天堂不止一个,愿黑花继续你生前的快乐。下一个黑花

作为尖头小黑的孩子,黑花不仅长得不像哥哥姐姐,脾气还精灵古怪,这与它的经历有关。尖头小黑失踪没几天,黑花也跟着不见了,一周后它躲躲闪闪地出来,才发现它的左脚踝受伤了。

黑花虽然住进了我放置的纸箱,白天看见人仍要躲藏,一路滴滴答答的血迹,像省略号。我试图抓它去治疗,它却逃进下水道。眼睁睁地看着,只恨没神通将污水化为双氧水。

它的血终于止住了,但左脚也畸形了。走路的时候,它的脚掌会折起来,垫在脚踝下,一瘸一瘸地走,跑动的时候,就是真正的三脚猫,左脚悬空缩着,三只脚跳跃般地奔跑,身子幅度很大地摇晃着。这只小时候最大胆、最勇敢的猫变得前所未有地自卑,不管站着还是坐着,总把那只残疾的脚踝藏在腹下,好像羞于公开。

黑花骨折初期,伤肢无法扒土埋屎,也因疼痛无法支撑使用右肢,每当它惶恐地看着自己的遗弃物,我便过去帮它收拾。它跳着躲开,但我能感觉到它的心理定势,它一定认为我是它们生活的一部分,接触它们的隐私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谁说的,我的脚根本没坏/姚育明摄

感人的时刻到来,尖头小黑的干女儿黄花用肩膀蹭了蹭黑花,好像说,没关系,以后这事就包给我了。从此只要黑花拉好屎,它就义无反顾地过去,左扒右扒,细致地帮黑花盖好粪便,然后又快乐地扑到黑花身上,它们抱着打来打去,甚至下口啃咬,闹不清是谁的叫痛声从两个扭曲的躯体间发出,猫科动物的游戏总是有些野蛮,但不乏亲热。每当看到这一幕我总是感动,且不说它们没有血缘关系,即便是同胞姐妹,这样的友爱精神也不像流浪猫族,相反的,倒接近了人类扶助弱者的思维。

有一天,黄花也失踪了。险恶因素总是不断,除了猫贩子、虐猫者,小区里老有人开飞车,用损人的沪语来说,急着去投胎。可事实是,另一类小生命去投胎了。

黑花失去了好友,并不气馁,它很争气,一直没有放弃自我锻炼,它在我家树上练爪,那只畸形的左爪在树干上无力地举上滑下,看上去好像永远没有希望的样子,可它坚持不懈,终于树皮上有了抓痕,那小肉垫变得有力,它也能为自己埋粪便了。当家的看见了免不了抱怨:我家的树又遭殃了!

黑花开始熟悉我们家人了,它的亲近方式就是远远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后来就一点点缩短距离,直至跳上我家门旁的护墙,或者客厅外的窗沿,它目光专注,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当家的见我和黑花眉来眼去,不由得火了:你能不能把窗帘拉起来?不要让它看见我们!

当家的也开始不忍心了。

当家的突发急病住院,我每天去看他,发现他情绪低沉,竟然靠在床上让我把相机对准他,以前健康时他都懒得拍照,现在形容憔悴反而要留影?还不是以为自己要挂了。我就和他说起黑花的进步,它主动惹黑妹妹追赶自己了;它来蹭我的鞋了;它鬼鬼祟祟偷看我了;它把蛤蟆拨得团团转,蛤蟆四脚朝天装死,它上当离开……平时不愿谈猫的他竟听得眉目舒展开来。当我说到黑花竟然懂得美容,连吃好几朵玫瑰花,看样子,那棵花一朵也留不住时,他竟说,它喜欢就让它吃去。让我再看一会儿/姚育明摄

这时候我就暗暗地感谢黑花,猫是一帖药啊。

黑花越来越有激情了,却别致得独一无二,那就是清晨来对我打招呼。它不像其他的猫在我家窗前各种叫,它无声,却斜跳起来,腾空撞向玻璃门,这团肉球总能把塑钢门撞得哐当响,我都担心这扇质量不甚好的门被它撞飞。它不管,变本加厉,后来发展到有空就撞,一天里门不知要响几回,我一开门,它就“哇”的一声怪叫,逃得比谁都快。玩到后来它觉得撞门也不过瘾了,往往趁人不备,突然从近处腾空而起,它的弹跳力真好,总能命中我的大腿。

真不能小看这只脚踝伤残的小母猫,它的登高运动一点也不亚于同伴。在爬树上,它敢与本事最大的白鸟抗衡,它最喜欢我家的石榴树,每天都要上去辗转腾挪几番,它将残脚掌翻过来,用脚背抵着树枝,以此平衡另三只脚,它在细树杈上颤悠悠地走,它比所有的猫都爬得远。再不滚我要报警了/姚育明摄

我总拿没用的空盒供它们玩上一阵,黑花兴趣浓厚,只只空盒都要进去,还经常把自己摆放成首饰的样子。有一次刚进去,还没等我拍下照来,就被冲过来的白鸟咬住脖子,不知白鸟是来调情还是玩闹,黑花却是愤怒地大叫,它不再畏缩,能无所顾忌地大喊大叫了。

它不愿意玩的时候,谁也不要招惹它,它就独自安静地待着,像入禅定一样,也不知道去到哪个境界,可它愿意玩的时候,比谁都疯,兄弟姐妹们都让它,也许和人一样,对残疾者总是有着呵护的情怀。它在游戏中占了上风,总会精灵古怪地打滚或者仰天大笑,笑疯时就会化出一张小老太婆的脸,让我无比惊讶。

猫们都爱梳毛,它们眯着眼睛陶醉其间,有的猫还会不停地央求你一梳再梳。只有黑花害怕,我刚蹲下身,它就下意识地往前一蹿,梳子落到它的背上,总是吓得一激灵,那个抖动非常猛烈。然后身子像蚂蟥一样扁扁地贴在地上,眼睛紧闭,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可片刻之后它尝到了舒服的味道,不由自主地把屁股翘起来,蓬松的尾巴轻轻摇着,眼睛也惬意地眯了起来。多少年了,每次都要开启先恐慌后舒坦的程序,都习惯成自然了。

黑花见不得花,不是吃就是玩,石榴花开的时候,它总是在树上勤奋地勾捞,花掉到地上后,它还要跳下去追花,狂热地扫捧搂抱,又是舔又是闻的,激动起来后腿还卷到胸前乱揣。它与花如此亲密,难怪一身毛发总是蓬松顺滑,原是香花精油润泽过的。所有的猫中,它是最干净的一个,不像别的猫,时不时屁股上沾着屎,我从没给它洗过澡,它却比几只洗过澡的猫都干净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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