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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0 23:5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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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马可·巴尔扎诺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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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不下的故乡

留不下的故乡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留不下的故乡作者:(意)马可·巴尔扎诺排版:昷一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9-01-01ISBN:9787508693828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里卡尔多一段在灰烬中渐渐消亡的历史——蒙塔莱第一部分岁月第一章

你对我一无所知。或许你其实知道很多,因为你是我的女儿。皮肤的气味,呼吸的温度,紧张的神经,我把这些都给了你。我下面和你说的这番话,是把你当作一个能看到我内心的人。

我能描述你的每一个细节。有几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当整栋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时,我甚至还能想起一些新的细节。几周前,我想起了你肩膀上的那颗痣,以前我给你洗澡的时候,你老是指给我看。你简直被它迷住了。你那浓密的蜜色头发,只有耳朵后面那一小撮儿的颜色稍有不同。

留存下来的几张照片,我常会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端详,时间一长,每每看到都惹人落泪。我讨厌哭泣。讨厌哭泣是觉得只有白痴才只知道哭。哭泣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安慰,反而只会让我觉得筋疲力尽,一口饭都吃不下,睡觉也懒得换上睡衣。人要懂得自我疗伤才行,就算手上满是污渍也要握紧拳头。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斗争。这是你父亲教给我的。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好母亲。可靠、聪明、友好……尽是些不属于我的形容词。村里的人依然尊敬地称呼我为老师,可是他们朝我打招呼时总站得远远的。他们知道我并不是一个随和的人。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在学校和一年级小朋友做的那个游戏:“请画出和你们最像的动物。”如今我会画一只脑袋缩进壳里的乌龟。

我总是想,如果我不是一个强势的母亲该多好。这样我就不会老问你,这是谁,那又是谁,你信任他吗,你是不是打算和他交往。我自己的母亲就总是这样。这或许是我的另一个幻想吧。如果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也会上下打量着你,怀疑着你每一个闪烁其词的回答。岁月越是流逝,父母的优越感就会越少。如果现在非要做个比较的话,父母肯定处于绝对劣势。你外婆是一个急躁而严厉的人,她对一切都心中有数,觉得凡事非黑即白,如刀削斧劈一般棱角分明。而我迷失在灰色地带。她觉得这都是学习的错。只要是上过学的人,她都觉得特别不好相处。他们不是游手好闲就是趾高气扬,要么就是整日吹毛求疵。但是我相信最伟大的知识,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文字。无论是事实真相,还是历史或传奇,一定要对文字如饥似渴并且牢记在心,这样才能应对人生的艰难困苦。我坚信能救赎我的,就是文字。第二章

我对男人一直都毫不在乎。我觉得把男人和爱联系起来是一个可笑的悖论。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不是太笨拙、太多毛,就是太粗野。有的甚至三个缺点均沾。这个村里的所有男人都有一块土地、几头牛羊——萦绕在他们身上的味道就来自这儿。棚舍和汗液。如果我非得要和一个人做爱的话,我宁愿和一个女人。女孩儿高高的颧骨完胜男人粗糙的皮肤。但更明智的选择当然是独自一人,谁都不要理。要是我信教的话,去做修女我都愿意。我和世界越是脱离,我就越兴奋,这要比草率地成家好多了。但是上帝向来是一个难以琢磨的话题,每每想起都觉得甚是迷惘。

我唯一注意过的男人就是埃里克。我经常在黎明时看到他路过我的窗外,帽檐压得低低的,一大早嘴角就叼着根香烟。每次我都想去窗边和他打个招呼,可是一旦我真的开了窗,老妈肯定会立马感受到凉气,大喊着让我把窗子关上。“特里纳你疯了吗?!”她一定会这样大叫。

老妈真的特别喜欢大吼大叫。而且就算我真的开了窗,要和他说什么呢?十七岁的我简直就是一个呆子,能磕磕巴巴打个招呼已经不错了。就这样,我看着他朝远处走去,走进了树林里,身边还跟着一只浑身长满斑点的狗,那是赶着牛的灰灰。赶牛的时候,埃里克走得特别慢,好像静止了一样。这个时候我就低头看书,想着过一会儿还能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他;果然,当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身影就会出现在路尽头的那片落叶松下,小小的。就在那片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落叶松下面。

那年春天,我察觉到自己越来越经常地翻开书页,嘴里咬着铅笔,脑袋里想着埃里克。老妈不在我身边转悠的时候,我总爱缠着老爸问,一个梦想家是否真的不愿意过农民的生活。给菜园子锄完草就和牛羊一起去草地上,坐在岩石旁边静静地待着,看着那山谷、河水,还有天空。平静的河水不知道流淌了多少个世纪,冷清的天空不晓得哪里是尽头。“这些事情农民们都是可以做的,对吧老爸?”

老爸不住地笑,咬着烟斗说:“你去问问那个你早上从窗口偷看的小伙子,看他是不是做着梦想家的工作……”

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是在农庄的菜园子里。老爸是一名雷西亚的木匠,他简直把家里都变成了店铺,需要修东西的顾客总是络绎不绝。客人走了以后,老妈就低声嘟囔,说家里从来都不能清净一会儿。他自然是没等她骂完就忍不住了,顶撞她说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嘟囔的,他给客人送杯啤酒、和大家聊聊天也是维持店铺运营的一部分,这才是吸引顾客的方法。老妈不想再继续争论下去了,一把捏住老爸的酒糟鼻。“你还真是长本事了。”她对他说。“而你长的只有屁股!”他反击说。

听到这句话,她可气坏了,大叫:“看看我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白痴!”说着就把抹布朝他扔过去。老爸一下子就恼了,朝她回扔铅笔,她又扔了块抹布,他又扔了支铅笔。他们觉得朝对方扔东西也是表达爱意的方式。

那个下午,埃里克和老爸都在店里抽烟,他们瞪着蜗牛一般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奥特拉峰上滑下来的云。老爸让我们等他一会儿,他去拿一小杯格拉巴酒。埃里克看到了我,没有说话,而是抬了抬下巴,淡淡地笑了一下。他那种自信的气场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毕业后想干什么?当老师?”他问我。“可能吧。或者去很远的地方。”说这句话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很酷。

我这么说完他就立刻黑了脸。他猛地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烟灰都差点烫到他的指头。“我才不会想着离开库龙呢。”他指着山谷说。

我像个小女孩一样盯着他,听他说完。埃里克摸摸我的脸颊和我说再见。“跟你父亲说格拉巴酒我改天再喝。”

我点点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用手肘支在桌子上看着他离开,时不时瞥一眼门口,生怕老妈会突然出现。有时候陷入爱情会让你觉得自己在做贼。第三章

1923年的春天我在准备毕业考试。墨索里尼专门等我拿到了毕业证以后才把学校搞得一团糟。一年前,法西斯进军博尔扎诺,烧毁公共建筑,殴打人民群众,武力驱赶镇长,而宪兵像往常一样冷眼旁观。如果不是因为宪兵和国王的放任不管,法西斯政权也不会上台。就连今天走在博尔扎诺的大街上,我都还是心神不宁,觉得一切都对我充满了敌意。“法西斯二十年”时期留下的各种标识比比皆是,这让我想起了埃里克:他要是看到了肯定会怒火中烧。

在那之前,国境线附近的这些山谷中,人们的生活里只有四季变换。那里好像不曾留下历史的印记,恰似一个消逝的回音。这里的人们说德语,信仰天主教,以农耕和畜牧为生。要想了解这群山里人,没有别的信息要补充的了。你也属于这群人,至少你出生在这里。

墨索里尼把街道、河流、山岳……通通重新命名,这些刽子手还跑去骚扰死者,竟然改动了墓碑上的碑文。他们把我们的名字意大利语化,替换了商店的招牌,还不准我们穿自己的衣服。一夜之间,我们去学校遇到的都是来自威尼托、伦巴第和西西里的老师。他们听不懂我们讲话,我们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南蒂罗尔,意大利语是外国话,只有在留声机里才会听得到,只有经由特伦蒂诺去奥地利做生意的瓦拉尔萨小贩才会说。

你的名字很特别,听一遍就会让人难以忘怀,但是对于不记得你名字的人来说,你一直是埃里克和特里纳的女儿。大家总说我们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如果走丢啦,闻着面包的味儿就能回家!”牙都掉光的面包师傅总爱做鬼脸逗你。你还记得吗?在街上一闻到面包味儿,你就牵着我的手拉我去买一块。没有什么比热腾腾的面包更能让你开心的了。

我认识库龙的每一个居民,但是好朋友只有马娅和芭芭拉两个。她们现在都不住在库龙了。其实她们很早就已经离开了,我连她们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当年我们关系好得不得了,三个人都上的同一所学校。因为师范学校离得太远了,我们没办法去上课,只能每年去博尔扎诺考两次试。去博尔扎诺可有意思了:我们激动地在市里转悠,除了大山、木屋之外,我们终于可以看到大楼、商店,还有车水马龙的街道。

我和马娅真的是很喜欢教书,等不及要站到讲台上去。芭芭拉更想当一名裁缝,不过她也注册入学了,因为“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她这么说道。那个时候我们形影不离,经常晚上互相送对方回家,到了农庄门口,一个人就对另外一个说:“没事儿,天还亮着呢,我把你送回去吧。”

我们散步的时候沿着河流或者树林的边缘走得很远。我记得芭芭拉总是在散步的时候对我说:“要是我有你这样的性格就好了……”“为什么呢?我什么性格?”“就是,思维清晰,知道自己的目标。我什么时候都迷迷糊糊的,需要有人牵着我往前走。”“我觉得我这样不一定好。”“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对自己要求有点太高了。”“总之,”我耸耸肩说,“如果能像你一样美,我可以二话不说把自己的性格给你。”

接着她展开了笑脸,如果周围没有人,或者天色正要暗下来,她会给我一个吻,对我说些甜蜜的话。那些话我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领袖一来,我们就知道自己有失业的危险,因为我们不是意大利人。于是我们开始学习意大利语,希望依然有人愿意雇佣我们。那个春天,我们每个下午都是拿着语法书在湖边度过的。我们一吃完午饭就见面,赶到湖边的时候,有人用餐巾包着水果,有人嘴里还嚼着一口饭。“现在开始大家都不要讲德语了!”我呼吁大家都遵守约定。“我想当老师,但我想教的可不是别人说的语言!”马娅把满是涂鸦的笔记本摔在地上,抗议道。“我想设计衣服还没说什么呢!”芭芭拉不吐不快。“要我说呀,又没人逼你去当老师。”马娅回了一嘴。“你们听听这个恶毒的人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又没人逼我去当老师?”她一边扎起了辫子一边抗议。她那浓密的红色头发散开得满脸都是。后来她就把话题转到了我们说要一直在一起永远不结婚的事上。“你们要相信我,如果我们结婚了,都会变成仆人的!”她坚定地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回家后,我很快就上床睡觉了。我总是渴望独处。躺在床上,我在黑暗潮湿的房间里可以思考上好几个小时。我想着,不管愿不愿意,我都在长大,烦心事也越来越让我觉得神伤。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恐惧,还是说,你更像你的父亲,和他一样觉得人生就像一条河流。一旦事情要起变化或结束,比如毕业,比如婚姻,我总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想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为什么活着就一定要前进呢?就连我在生你的时候都在想:“为什么我不能把她在肚子里多放一会儿呢?”

五月,我、马娅和芭芭拉整个星期都待在一起,不再像从前那样偶尔才见上一面,或者只有等周日弥撒才能相见。我们对这门新语言勤加练习,希望我们的毕业证可以让法西斯瞧得上眼。但由于内心深处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这套说辞,表面上说是学习语法,其实我们整天都在听芭芭拉的意大利语黑胶唱片。我会亲吻你如果你回到这里但我不会吻你若你要去战场杀敌

笔试前一周,老爸同意我去芭芭拉家过夜。为此我央求了好久,最后总算是得逞了。“好吧孩子,你可以去朋友家,但是你答应我要考出个好成绩。”“那你觉得多少分是好成绩呢?”我亲了亲他的脸颊,问道。“嗯,平均分10分吧!”他伸出双手比了个数字10。老妈坐在他旁边缝袜子,也点了点头。老妈只要一有空就开始缝袜子,她总说脚受凉了全身都会冷。

然而我并没有拿到满分。按开学前的约定,马娅给我们买了喝的东西,还做了水果馅饼。芭芭拉觉得马娅肯定得了10分,因为她的教授是头猪,一直盯着她的胸部看。“我只得了7分,因为我只有这两个小苹果!”芭芭拉用手掂量着自己挺起的乳房,抗议道。“你得了7分是因为你蠢得像头驴!”马娅刚说完,两个人立马抱在了一起,滚倒在草地上。我在日光下眯着眼,笑着看她们打闹。第四章

毕业以后我们还会经常见面,有时在湖边,有时在落叶松下,却再也不提学习意大利语的事了。“如果有学校雇佣我们那还好说,不然的话,都去他的!”马娅匆匆下了结论。“这儿没人有毕业证,他们肯定要雇我们的。”芭芭拉说。“你觉得法西斯会在乎你的毕业证吗?他们只想让意大利人工作!”“我们上了学,到头来什么都没有,”马娅叹息道,“我将来只能和我爸一起看店,整天和他吵架了。”“总比整天缝袜子好。”我说。一想到要和老妈整天待在一起,我都要窒息了。

法西斯不仅占领了学校,还有市政府、邮局和法院。蒂罗尔的公务员都被当场解雇了,意大利人在办公室挂起写着“禁止说德语”和“墨索里尼永远正确”的标语。他们开始实行宵禁制度,周六下午聚集起来迎接中央任命市长的巡视,这是他们盛大的节日。

马娅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走在还没爆炸的矿井上。”她很快就对我们的闲聊感到厌倦,说我们总在聊一些不重要的话题。“你们难道都看不见都他妈发生了什么吗?”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库龙,雷西亚,圣瓦伦蒂诺……只要是法西斯占领了的,就再也不会是我们的了。男人们不再去酒馆,女人们走路都挨着墙脚,晚上街头连个鬼影都没有!你们究竟如何做到让自己置身事外的?”“我哥哥说法西斯来日无多。”芭芭拉想让她平静下来,如此回答她。

马娅却一点儿也平静不下来。她像马一样喘着粗气,一骨碌躺倒在了草地上,说我们净是些爱慕虚荣之徒。

她从小和我们受到的教育就不一样。她父亲上过学,经常给孩子们讲一些南蒂罗尔和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比如这个统治者是谁,那个部长又是谁。如果他看到我和芭芭拉也在,就会发表一番长篇大论,一连提到无数个我们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名和地名,最后这样告诫我们:“你们以后结婚了,一定要把这番话告诉你们的丈夫,你不搞政治,政治就要搞你!”然后他就去别的房间了。马娅特别崇拜自己的父亲,每次他一说完话,她就点头表示认可。我和芭芭拉就看着窗外,觉得自己和驴一样蠢。“这样看来马娅将来会变得比她父亲更狂热。”我们回家的时候芭芭拉说。

有时候我和芭芭拉两个人单独出门。我们骑着自行车,一直到圣瓦伦蒂诺,在湖边感受清凉的湖水滑过大汗淋漓的脸庞。“我觉得山在和我们一起成长。”芭芭拉踩着踏板,在空中扬起下巴,示意着山的方向。“你是说它们把我们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世界?”我问她。我在想,有一天若是想逃离,山是不是会把我困在家里。“你那么关心世界做什么?”她笑答。

老爸从店里回来的时候老说走在路上还能闻到战争的味道。马娅的父母觉得还不如去奥地利呢,好远离法西斯。芭芭拉的父母则想去投奔在德国的亲戚。

这期间南蒂罗尔的人口也发生了变化。几个月过去,不断有领袖派来的意大利殖民者到来。就连库龙也有人来。这些南方来的外来者很好认,他们手里拎着行李,高傲地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山坡和低垂的云朵。

他们一来就和我们形成了对立。一群人的语言对立另外一群人的语言,新权力施加的暴政对立数个世纪传承的力量。

埃里克经常来我家拜访,他和老爸是老朋友了。老爸对他很好,因为埃里克没有父母。

老妈却一点都不喜欢他。“那个小伙儿狂妄自大,”她说,“他和人说话都好像是在施舍恩惠。”人们常有的宽容之心在她身上真是一点都找不到。

老爸让他坐在扶手椅上,然后把椅子转过去,手肘搭在椅背上,双手撑起长满胡子的脸颊。看起来埃里克好像是他儿子一样。一个不安分的儿子,一个什么事都要寻求他意见的儿子。我在门框后面偷看他们。我尽量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手掌贴在墙上。如果我弟弟佩皮出现,我就把他拉到身边捂住他的嘴。他当然是要挣扎一番的,可是那个时候以我的体格,把他控制住还是可以的。佩皮比我小7岁,除了夸他听妈妈的话,我真的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就是一个脸上总是脏兮兮的,膝盖上总是蹭破皮的小屁孩儿。“意大利政府好像要重启水坝项目了,”一天晚上埃里克说,“有些赶牛羊去圣瓦伦蒂诺的农夫看到了施工团队。”

老爸耸耸肩。“大家都这么说了好多年了,到头来不都没了下文嘛。”老爸温柔地微笑着,回答他说。“如果他们果真要建水坝的话,我们必须要想办法阻止。”埃里克看着别处,接着说,“法西斯一心想着毁了我们,想让我们流落到意大利去。”“别担心,虽然法西斯还要掌权一段时间,但是他们在这里建不起来水坝,这里土质很软的。”

然而埃里克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宛如猫的眼睛。

第一次听说要修水坝还是在1911年。蒙泰卡蒂尼公司的企业家们想征用雷西亚和库龙的土地,开发水电。意大利的工业家和政客说,上阿迪杰是一座白色的金矿,他们越来越频繁地派遣工程师来考察山谷,探测水流。我们这些村子将会全部被埋进水的坟墓里,从此杳无踪迹。所有的农庄、教堂、店铺,还有牛羊吃草的牧场,通通要被淹没了。水坝会让我们失去房子,失去牛羊,失去工作。水坝会把我们的一切都夺走,我们到时候只能背井离乡,换另外的职业,去另外的地方,变成另外的人。我们会死在远离韦诺斯塔山谷的地方,远离蒂罗尔的某处。

1911年的时候项目还没有开工,因为这里的水文地质条件不适合,风险很大:底层结构不连续,地表以下都是白云岩的碎屑。但是当法西斯掌权之后,大家都心知肚明,领袖肯定很快就会在博尔扎诺和梅拉诺建工业区——这些城市就会扩大两倍甚至三倍,意大利人就会成群结队拥来找工作——能源需求也会相应地大大增加。

在酒馆里、在教堂门廊下,还有在老爸的店铺中,埃里克疾声高呼:“你们等着瞧吧,他们会回来的。你们别怀疑了,他们会再来的。”但是不论他费了多少心力,村民们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打牌的打牌。他们不是抿起嘴就是把手好像赶苍蝇一般在空中挥动着,丝毫不理会他说的话。“他们觉得看不见的就是不存在的,”埃里克对老爸说,“只要能喝上一杯葡萄酒,他们什么都不在乎。”第五章

他们没有雇佣我们,而是选择了西西里和威尼托乡村的一些半文盲。至于蒂罗尔的孩子们到底能学到什么,领袖完全不关心。

我们三个整天浑浑噩噩地走过人山人海的广场,那里的商贩摊主从早吆喝到晚,女人们熙熙攘攘地挤在摊子旁边。

一天早上,我们遇到了神父。他把我们拉入一个小巷子,巷子的墙上爬满了青苔。他说如果我们真的很想教书,必须要“去地下墓穴”。“去地下墓穴”的意思是当秘密教师。这是违法的,被抓住的话面临的不仅是罚款,还有暴力殴打和灌蓖麻油,最后不知道会被流放到哪个荒岛上去。芭芭拉立刻回绝了神父,我和马娅迟疑地对视了一眼。“没时间考虑了!”神父催促。

回家后我提起这件事,老妈惊呼我会被送去西西里和南蛮生活在一起的,老爸却觉得挺好。其实我并不想去,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勇气。我去是因为想给埃里克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听他说过自己参加秘密集会,读德语报纸,还是德国合并派团体的一员。在地下墓穴教课应该可以让他刮目相看,另外还可以顺便搞清楚我自己到底想不想当老师。

神父把我派去了圣瓦伦蒂诺的一个地下室,而马娅则被分到了雷西亚的一个农庄棚舍。我们下午五点上课,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了。或者周日做弥撒前,那个时候天也是黑的。我气喘吁吁地骑车过去,走一条我以前都不知道的泥路。树叶飘落和蟋蟀鸣叫都能把我吓个半死。我把自行车藏在村外的树林边,低头赶路,避免遇到宪兵。我现在觉得这些该死的宪兵更像是蛾子一样,哪里都能遇到。

玛尔塔女士的地下室里堆满了坛子和旧家具,大家坐在一堆稻草上上课。所有人都压低声音说话,因为随时要注意从外面传来的声音。有人从菜园子里经过都能把我们吓得不轻。小男孩儿们什么都不懂,而小女孩儿们都瞪大眼睛看着我,双眼充满了警觉。我有七个学生,我教他们阅读和写字。我用手握住他们的小手,如甲胄一般保护着他们。我领着他们一笔一画地写下字母、词语,还有人生中的第一个句子。最开始的时候,我感觉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渐渐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晚上以后,他们已经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高声朗读了,读的时候用指头指着字,生怕看错行。教德语真的是太美妙了。我特别喜欢这个工作,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秘密教师的身份。我想起埃里克,如果他能看到我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在一块石板上写下字母和数字,让孩子们抄写下来并轻轻地齐声跟读,他肯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准备回家的时候,我把头发全部放下来,不然的话会一直头疼。但是我觉得头疼也挺好的,这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不会一直胆战心惊。

一天晚上,两个宪兵破门而入,好像我们是土匪一样。一个小女孩儿开始尖叫,其他人四散而去,跑到角落里转过身去面对着墙,不敢看眼前的景象。只有泽普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他缓缓地走到一个宪兵跟前,带着一种平静的怒火开始辱骂他,这个画面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宪兵虽然听不懂德语,但还是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小男孩儿纹丝不动,没有哭,只是用仇恨的目光继续瞪着他。

离开前,宪兵还在墙上摔断了黑板,踢坏了坛子,弄翻了家具。“我们要把你关进监狱!”他们一边把我拖向市政厅,一边大声叫喊。

我整晚都被锁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连草垫都没有。墙上有一张墨索里尼的照片,他双手叉腰,目光炯炯有神。大家都说他很受女性欢迎,于是我仔细研究他的脸,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地方。昏昏欲睡之际,一个宪兵用棍子敲了一下桌子叫醒了我。他用一盏台灯照着我的眼睛,不断地问:“是谁给你的材料?”“其他的秘密教师藏在哪里?”“孩子们的父母是谁?”

老爸来接我的时候还被他们揪了胡子,他们对不喜欢的人都这样干。不仅如此,他们还敲诈了他一大笔钱。我感觉糟糕极了,胃一直抽搐,眼睛也血红。我以为老爸会命令我不要再去了,但当我去喷泉旁边浸湿手巾擦脸的时候,他说:“如今你只能继续干下去了。”

我们换了地方,教室搬到了老爸一个顾客的阁楼里。大家都来了,除了那天尖叫的那个小女孩儿不愿意再来了。学生们勉强能有几张作业纸,有时候连纸都没有。有的人从意大利学校发的笔记本上撕下几张纸来用。去意大利学校学习是强制的。下课后我会让他们从后门出去。有一次突然有人敲门,我们急忙跑上房顶,身手敏捷得像耗子一样。学生们害怕跌下去,紧紧地靠在我身边。结果最后主人上来笑着说,是面包师忘记送面包了。

夏天来了以后,上课就简单多了。我们去田地里上课,太阳和明亮的光线让我们忘记了一切不好的事。在室外如何藏好秘密学校变成了我们的游戏。我们一连几个小时都在排练节目,那是我准备让他们圣诞节的时候在马娅的农庄演出的节目,我们大声朗读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我们还教他们读禁诗,都是些我儿时上奥地利学校的时候背下来的。路上时不时会传来一些声音,我每次都吓得立刻噤声,而泽普会拉起我的手,用他深邃的眼神安抚我。多年以后我得知,泽普成了最年轻的通纳粹分子之一,在博尔扎诺的集中营筛选犯人。

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宪兵和黑衫军,经常浑身大汗地突然惊醒,盯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再次入睡。睡前我都会在农庄转一圈,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闯进家里。我每个地方都要检查一遍,床底和衣柜里也不放过。老妈睡眠很浅,会从隔壁房间朝我喊:“特里纳,都这个点儿了,你不睡觉在干什么?”“我得检查检查有没有宪兵!”我回答。“检查床底下?”“呃……”

然后我听见她翻了个身,嘟囔着说我已经快疯了。

与此同时,秘密学校的规模扩大了。有人从巴伐利亚和奥地利给我们走私来了笔记本、算盘和黑板。我们把这些教学用品都先放在神父们那里,再由他们分配。虽然法西斯四处都挂着“禁止说德语”的标语,可是一切的一切他们都没法儿意大利化,于是变得越来越暴力了。

冬天来的时候,为了骗过宪兵,孩子们都伪装了起来。他们用大衣紧紧包裹住自己,看起来好像发烧了一样,还有人穿着自己父亲精心打过补丁的工作服。这盛装出行的架势,简直像是要去参加初领圣体弥撒礼仪……晚上我骑着自行车终于看到家、看到煤油灯透过布满油烟的玻璃发出的光芒的时候,我开心极了,觉得自己又一次侥幸取胜了。

有一天我和芭芭拉出门。我们在草地上亲吻,起来的时候我们的衣服都刮破了。我们喜欢互相亲吻,但是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或许当你年轻的时候,你并不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我们坐在砍断的树桩上,芭芭拉拿出用纸包起来的巧克力饼干。“我喜欢教德语,”我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对她说,“而且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在和法西斯作对,我就更喜欢了。”“你不害怕吗?”“开始的时候害怕,现在我学会了观察孩子们的脸。当他们平静的时候,我也会变得平静。”“那些混蛋肯定不会让我们教一天书的。”她绝望地说。“你为什么不来呢?”我问她说。“特里纳,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有你那种性格,如果我遇到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肯定会心脏病发作而死的。”“他们只会狠狠地吓唬你。”“可现在我要在父亲的店铺里帮忙。”她接着为自己辩解道。“你教书并不意味着不能干活儿了!你可以在闲下来的时候上几个小时的课,”我匆忙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说,“你会发现,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对你有好处,他们比大人好多了!”

她咬着嘴唇想了很久,说:“好吧,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连我父母也不行。”

我和神父说了这事,他立刻同意了。在雷西亚有另外一个小组就要开课了。

我差点没有赶上亲耳听到芭芭拉告诉我,她乐在其中而且很喜欢这个工作。

那是一个周四的晚上,库龙下着雨。每年十一月的下午,都会出现这样的斜风细雨。我和佩皮在家里捏肉丸子。

外面有人一把扔下了自行车,用拳头砸门想要进屋。“她正在上课,他们突然就下来了,把圣器室都搬空了,什么都给摔碎了,还踢跑了孩子们!”马娅大喊。“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就把她拽着头发塞到了车里,”她喘着粗气,眼神冷峻,继续说道,“他们要把她送到利帕里关起来。”

我连他们有没有碰她都没能问出口。我就这样呆住了,唾液一直哽在喉咙里。

雨不住地落着,我站在门口,脸都湿了。第六章

老爸和埃里克和往常一样,终日在闲聊、格拉巴酒和香烟中度过。我也重复着往常的生活,靠在门框后面,做着我的白日梦。他刚一站起来准备回家,我就跑到厨房躲起来。每次为了掩饰自己,我都假装折桌布或者像快渴死的人一样大口喝水。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其实我还挺喜欢这样的,看着他总是一个人,总是在那把扶手椅上坐着,我自己也不觉得孤单了。这难道不能成为一种相爱的方式吗?就在这里悄悄地看着他,而不必上演结婚生子的寻常戏码?

十一月的一天,他来家里的时候下巴上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伤口划过整个脖子,一直延伸到衬衫里面,好像有人想把他的头像椰子一样切成两半。老爸本能地架住他的腋下,把他扶到了火炉对面的椅子上。“最近几个晚上,我都和一群村民埋伏在村子后面。今天看到一群意大利探测员来了。‘我们在这里住了几个世纪,我们的父辈和子女都住在这里:我们死去的祖先都在这里!’我这样大喊。然后他们中间的一个懦夫拿出了警棍,结果一个工程师制止了他,回应我说一定可以达成一个共识的。‘发展肯定要比几座房子更有价值。’他这样对我说。”

看到他受伤我很伤心,但是终于能和他靠这么近,还不用藏起来,我觉得很幸福。我想用棉布给他处理伤口,想告诉他说,埃里克,你接着说吧,照顾你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们中的一个人说,我们是不会无缘无故就回去的,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奋起抵抗。‘我们会举起干草叉,敞开棚舍,放狗咬人!’他这样喊道。于是警棍和鞭子落到了我们身上。”他摸了一下伤口,好像没有这个动作我们就无法相信他似的。

老爸听得目瞪口呆。“你要留下来吃饭吗?”我问他说。但是老妈立即瞪了我一眼。

埃里克却说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一天下午,我上芭芭拉家去。我们两家相距仅仅一百步之遥,我们竟突然就开始不和对方拉手,不一起散步了,这让我无法接受。于是吃完午饭,老妈刚躺到床上,我就从桌子上拿了一块蛋糕,包在餐巾里,悄悄地出门了。

我满身大汗地到了她家农庄的门口,站在那里,我突然僵住了。我没能敲门也没能叫出她的名字。我希望能看见芭芭拉出现在对着棚舍的窗口,她父母不让她出门的时候她总这样。夏天,她有时候不关窗,我路过的时候就吹个口哨呼唤她。她听到以后回我一个口哨,从窗台上跳下来,手里总是拿着纸包起来的小甜食,我们一起边走边吃。她的姐姐亚历山德拉总说我们那样吹口哨比牧羊人还要粗野。

我不知道在门口待了多久,两条腿紧紧地粘在一起,连回去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直到亚历山德拉出来了。她手里拿着几个包裹,一看到我就把它们扔在了地上。“我可以和芭芭拉说句话吗?”我细声细气地问。

亚历山德拉看了我好久,不知道她眼睛里的是蔑视还是震惊。然后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离开。“我可以和芭芭拉说句话吗?”我又问了一遍。“她不在家。”“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想让我说那件事儿。”“我是不想,”她紧紧地抿着嘴说,“她也不想。”“求求你了,”我又说,“在这儿也行,让我见她一分钟就可以。”“就是因为你,他们要把她送去监禁,你知道吗?”

我们都沉默着,好像两个正在决斗的人,气氛剑拔弩张。羊的咩咩叫声从棚舍传来。“让开!”我突然冲她喊,“让开!”我又喊了一声。

我低着头朝着她冲过去,像牛一样,推她的时候觉得控制我动作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不认识的一部分身体。我们像泼妇一样撕打了起来。亚历山德拉揪住了我的头发,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上。“你如果不走,我就要叫我爸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羞愧得恨不得死去。被她抓破的脸上流满了泪水。

她守着门,直到我离开。我走在路上,想最后一次转身求她,求她至少把我带的那块蛋糕交给芭芭拉。蛋糕已经掉在那堆包裹旁边的地面上。我却说不出话来。

我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没有方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刚到家,老爸就迎了上来。“能说说你去哪儿了吗?天都黑了好一会儿了,混账东西!”

我的脸都哭红了,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就连我脸上的抓痕他都没看见,一副只想教训我的样子。“你妈妈发烧了,已经早早上床睡觉了,你觉得你这样好吗?”

我向他道歉,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准备睡觉的时候,他说要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明天吧,老爸,我今天过得很不好。”

他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叫我坐在扶手椅上。“我和他说了。”他说。“和谁?”“还能和谁?!”“我跟你说过了老爸,我今天过得很不好。让我睡觉吧。”“他说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但他觉得挺好的。其实呀,他挺开心的。”

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在说埃里克。我用手揉了揉脸,拿手帕把眼泪擦干。“你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问他?”“哎呀孩子,我这是帮你呢,你就这样对我?你不是想和他结婚吗?你是想一辈子折你的桌布吗?”

我从来没有感觉如此晕眩过,太阳穴处的神经不断跳动,我啜泣不止。“那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哽咽中,我唯一能问出来的就是这句话了。“当然了!你这么漂亮!”“我只有在你眼中才漂亮,老爸。他喜欢我吗?”“你倒是告诉我,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那老妈呢,现在谁要去跟老妈说?”我生气地大叫,被这一团混乱搞得很崩溃。“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他说着向我伸出双臂,看着我,丝毫不理解我为什么是这个反应。“我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吗?”“你至少告诉我你想不想和他结婚啊。”“我觉得和埃里克结婚挺好的。”我一边说着一边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你想和他结婚怎么还一直哭呢?”他磕磕烟斗,说了这么一句。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抱住我,比我毕业考试回来那次的拥抱更加用力。“我很高兴,特里纳。他是一个孤儿,命途多舛,就连他的那块土地也是整个村里最小的。总之你要是跟着他呀,肯定要挨饿的!”他笑着,希望我也能笑起来。

那天之后,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我才感觉好起来。终于平静下来并且振作一点儿后,我去问老妈:“那我可以和他结婚吗?”

老妈一直在扫地,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回答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特里纳。就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还和我讨论个什么劲儿。你若真想听我的意见老早就问我了。”

老妈能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第七章

老爸挽着我的手走到圣坛前,教堂里四处都是马娅布置的天竺葵。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我想哭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就在同一天,他们要把芭芭拉装进车里送去监禁地。他们用比对待妓女还恶劣的方式对待她,逼她戴着手铐游街示众。我穿着浆洗过的褶边白裙,头顶发髻,脚蹬发亮的皮鞋,而她头发蓬乱,脚上只有两只旧拖鞋。大家在教堂等我,连神父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故意迟到,以为我实际上是为了给精彩亮相做伏笔。其实我是在教堂门廊哭着请求老爸,拜托他就这样带我去见芭芭拉,让我和宪兵说句话,让我承认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承认自己也应该被关起来。“孩子,别这样。”老爸耐心地劝导着,把他的手帕递给我。如果不是佩皮出来帮他把我拖去了圣坛,我说不定就真的把结婚典礼毁了。

我们住在埃里克的农庄,农庄是他父母留给他的。能看得出来,这间房子里曾有人过世。客厅黑漆漆的,家具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摆放着他母亲的照片——母亲少女时期的照片,母亲和孩子们一起的照片,母亲和自己母亲的照片。他把装修房间的任务交给我了,让我一个人刷墙,一个人搬家具。搬家具的时候,他母亲的相框冷不丁地就会从哪个角落掉下来,玻璃碎了一地。我用扫帚拂走碎玻璃,亲吻着她的照片乞求逝者的原谅,然后把照片“砰”地关进最后一个抽屉,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家具全都搬了出去。

农庄里从来都不缺少空间,外面围着一片草地,灰灰喜欢在那上面跑来跑去。但棚舍离家里太近了,一种垃圾和草料的味道怎么都飘散不去,恶臭刺鼻,好几个晚上恶心得我都要吐出来了。更别说家里还冷得让人受不了,冬天我们只能把被子披在肩上御寒,走来走去简直像鬼在飘。冰冷的风从门缝底下钻进来,发出恐怖的嘶嘶声。我们整日都贴在瓷砖火炉旁,只能偶尔洗一次澡,一吃完晚饭就躲进被子里。埃里克几乎每天都像一头驯服的野兽一样,贴近我,和我做爱。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仪式,不能说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这让他觉得很好,就够了。有时候我正在和他做爱,脑子里却想着芭芭拉,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去了哪里,不知道她有多恨我。

天还黑着的时候,我就起床给他煮奶汤,需要的话我也去棚舍帮忙挤牛奶、铺干草。我不觉得这么早起床会很累。独处时,我就给自己再倒上一杯大麦咖啡,然后去给孩子们上课。神父派我去一家钟表店后面的工具房上课。法西斯扫荡了整个山谷,其他的老师都被罚了钱并被关了起来。只有教士们以“教义问答”为托辞,依然可以教授德语课。

课后我去父母家里吃饭。通常我吃完饭就和他们待在一起,有时候也回家看书。老妈打心底里不支持我这样浪费时间。一看到我手里拿着书,她就咕哝着说,书只能带我去地狱,然后开始碎碎念着给我推荐一些别的手艺,不停地唠叨说我应该学女红,给未来有孩子的时候做准备。

周日我和埃里克骑车出游。我们在河边装满整整一筐的蘑菇,探索通向悬崖的小路。我很熟悉这片山谷,不是因为我在这里出生,而是因为他总带我来。在海拔高的地方觉得冷时,他就揉搓我的肩膀。他纤长的手喜欢神经质地做些小动作,我很喜欢他的手搭在我身上的感觉。就连每次过节,他也会凌晨就起床,说:“快来,我们去散步吧,天色特别纯净!”我通常喜欢继续赖床,埃里克就去煮大麦咖啡,端到床上后开始掀我的被子。

他总说自己没想过孩子的事,我回他说我自己想要孩子的时候,他耸了耸肩。“他们想来就会来的。”他这样结束了话题。

这样的谈话没发生几次,我就怀孕了。我当时刚走出工具房不久,突然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如阵痛般传来。我急忙骑车回家,刚奔到洗手台旁边,我又像往常那样拿不定主意了,我停了下来,想着说不定待在外边要更好一点。结果当然就是我吐在了门上。“我告诉过你,他们想来就会来的!”埃里克笑着说,把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前。

怀孕期间我总是犯困,每次从工具房回来后,我吃几口饭就上床了。我也不害怕法西斯了,即使怀孕了,我也一点儿都不打算放弃当秘密教师。

埃里克从田地回来之后会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腹部,说他觉得我生的肯定会是个女孩。他要给孩子起名叫安娜,这是他母亲的名字。“如果是女孩的话,我们要叫她马里卡。”我不容分辩地说。第八章

米夏埃尔起初都幸福地睡在摇篮里——摇篮是老爸亲手做的,里面的棉花是老妈铺上去的。他从来都不哭闹,甚至都不怎么开口说话,过了整整三年才吐出人生中第一个字。这和你完全相反。埃里克仅仅有的时候哄哄他,或者把他放在自己的肩头睡觉,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我问埃里克为什么不和孩子在一起待久一点,他说孩子不会开口说话,自己不知道和他说啥。

我还是挺有精力的,可以接着教德语,和马娅出去游玩。这是因为我还可以依靠老妈,她每天早上都来帮我。我其实不喜欢她来帮忙。她一进屋子就摸摸我的乳房,指责我太瘦了:“你这个样子出不了多少奶水的。”她总这么说。她还总想一直把小孩抱在怀里,想时时刻刻都给他喂奶。

又过了四年你才出生。这四年来我一直因为你而心神不宁,就算老妈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也想要生你。我发觉自己怀上你的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当时就觉得你肯定是个女孩,我很确定要给你起那个我在一本小说里面读到过的名字,虽然老妈觉得这个名字是我因为读师范学校而产生的又一个怪念头。

你是在一个冬夜出生的。那天风雪交加,接生婆来晚了,你的头都已经出来了。老妈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她给我裹上干燥的布,点燃炉子提供持续不断的热水,给我换纱布,让我有时间交替使劲和放松,确保我不至于筋疲力尽。就连那种紧张时刻她都像将军一样在发号施令。但她确实小心谨慎,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我的手。

你生出来以后,房间里弥漫着分娩的味道,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觉得很羞耻。老妈就给你洗了个澡。你干干净净的,头上都是浓密的小头发。她把你靠在了我的乳房上,满头大汗地叉着腰说:“她长得可和你一模一样,我们要注意了,一定不要让她碰书籍!”她看着你白皙光洁的皮肤,满意地笑了——幸亏不是红彤彤皱巴巴的。

埃里克一连几天都在外面伐木。他带着雪橇和一群村民一起出去了。他每次出去伐木我都非常担心。这可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曾经发生过雪橇滑得太快而失控撞上树或是冲下峡谷的事故。他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老爸已经在市政厅登记了你的名字,没有办法再改了。“你的这个母亲呀,真是世界第一倔强。”他说着,拥你入怀,仔细打量着你的脸。

你不像米夏埃尔。你老是吐奶,每天给你喂奶都特别费劲。我必须要把奶挤进你的嘴里,因为你吸着吸着就觉得累了。为了让你睡着,我必须抱着你不停地摇啊摇,你手里还非得要抓着老妈用线系在你手腕上的一个绒球。她觉得,你总担心自己会掉到地上,所以我们一定要注意,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担惊受怕。米夏埃尔晚上看着你,直到你入眠。你盯着煤油灯,榛子一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突然就合上了。如果你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他就抚摸你的肚皮,让你不要惊醒。你很快就会说话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一直觉得你会是一个特别健谈的人,可以和任何人无障碍交流。

你三岁的时候就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了。你的腿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老爸在你后面很快就跟不上你了。后来你就开始和埃里克一起出去玩,如果你乱跑,他就一把抓住你的脖子。看着你在他们两个中间朝着教堂走去,这是我脑海里留下的最清晰的记忆之一。

要同时照顾你和你哥哥,我很快就吃不消了。只要不和你在一起,我就特别痛苦。教课,访友,散步的时候,我都在想你。我当时觉得,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就可以一直感受到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但是你们长大了以后,这些美好就会不复存在了。每当我和埃里克倾诉这些想法时,他总说我过得太苦了。

如果回到家后晚饭还没有做好,埃里克也不生气,他换上睡裤,一手抱着你,有时候切几片波伦塔,有时候用黄油煎几个鸡蛋。饭做好了以后他就站着吃饭,去不去餐桌旁坐下吃他都觉得无所谓。

渐渐地,你越长大他就越爱你。他抱着你简直犹如抱着一座奖杯一样骄傲。他把你放在肩头,如果你不在他耳边尖叫的话,他会点上一根香烟,像常胜将军一样朝广场走去。他带米夏埃尔去钓鱼,或者去卡尔的酒馆。为了让米夏埃尔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他还让米夏埃尔用啤酒杯喝牛奶。

晚上你和你哥哥坐在门口等他回家,一看到他的身影就跑过去抱在他身上,都等不及让他进屋。他身上臭哄哄的,都是牛羊的气味,你们从他的腿中间探出头来,让他知道你们一点儿也不介意。你们喜欢和他在外面跑来跑去。相比之下,你们肯定觉得我特别没劲儿。我喜欢把你们放在地毯上,静静地看着你们。

你们如果觉得困了,就会想和我待在一起,过不了一会儿就能睡着。你睡在他的肩头,米夏埃尔睡在他的行军床上。这个时候埃里克会点上香烟,一边抽着烟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和我说话。法西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们会把我们送去非洲干活儿,或者送去他们那个荒谬帝国某处已经失守的领土上打仗。”他表示抗议,嘴里还含着一口烟,“现在他们已经夺去了我们的工作和语言,接下来,一旦我们陷入绝望和悲惨的境地,他们就要把我们送走,然后在这里建起那该死的水坝。”

我听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从来都不懂得如何安抚他。“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带着孩子们离开吧。”“不行!”他喊。“如果没有工作,如果我们不能讲德语,如果他们把村庄都摧毁了,你为什么还愿意留下?”“因为我在这里出生,特里纳。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出生,你在这里出生,我们的孩子们在这里出生。如果我们离开了,他们就赢了。”第九章

1936年,埃里克的姐姐来库龙了。她和丈夫原来住在因斯布鲁克。她丈夫是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胡子很长。他们是城里人,比较有钱,我只在结婚那天见过他们一面。阿妮塔和洛伦茨比我们大很多。他们从本地银行家手中众多空下来的农庄中挑了一个买了下来。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周日一起吃饭,就连工作日晚上也都待在一起。她喜欢下厨,经常给我们家送甜甜圈。“给孩子们吃。”她总这样说。

阿妮塔和埃里克长得很像,不论是身材还是宽额头,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个头很小,性情温和,总是面带微笑。洛伦茨每次从奥地利——他是一名保险经纪人——回来的时候总给你们两个带礼物,你们看着那些玩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了有大概一百遍“谢谢洛伦茨姑父”,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抱过你们,或许因为他是一个威严的人,或许因为他害怕自己满脸的胡子扎着你们。埃里克和他们相处得很好。他经常傻笑着问他姐姐:“你们到底来库龙干嘛?”“在城市里,我没办法整理自己的思绪。”阿妮塔盯着自己的手说。

我有点怕洛伦茨。他终日穿着棕色外套,就算在家里也系着领结。天气好的时候他会邀请我们去外边吃饭。我推辞说要做家务,他一再坚持,我就给你们穿好衣服,和他们一起出门了。他和埃里克讨论政治,说的都是一些让人很难跟上他们思路的话题。我只听懂了洛伦茨觉得德国本来是可以拯救世界的。我和阿妮塔跟在他们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她总和我谈论你们。她研究你们的性格,问我对你们的未来都有些什么规划。我每次都不知道如何作答。她总说你们的皮肤如何宛若瓷器般光滑。我也问过她:“你们为什么来库龙?”她告诉我,自己已经跟着丈夫在欧洲大陆奔波多年,如今再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了。向我倾诉这些后,她的脸上总会浮现一层忧郁,好几分钟都不言不语。或者她也会说:“整天跑来跑去地生活,让我连一个知心好友都没有。”接着做一个表示厌恶的鬼脸。至于她没有孩子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勇气问她个中缘由。

米夏埃尔如小牛一般,一转眼就长大了。他十一岁的时候简直像是埃里克的一个影子。他不想上学,好几次本应该在教室读书,却逃去田里。如果我想教训他几句,洛伦茨就赶忙拦在中间,说米夏埃尔没有做错什么。“意大利学校是藏污纳垢之地,那里教的只有如何拍领袖马屁,还不如学习如何耕地。”他高声嘟囔。

我咬着舌头克制自己,避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晚上,我睡不着觉,想着米夏埃尔都不上学了。埃里克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让米夏埃尔跟着他,教他怎么种土豆,怎么种大麦和黑麦,怎么剪羊毛,怎么挤牛奶。或者换老爸管着他,老爸可是那种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手艺教给别人的人。

你却很愿意上学,意大利语说得很好。晚上你骑在埃里克身上,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朗诵他让你翻译的小作文,你念的时候,埃里克就用骨节嶙峋的手把你扔到空中,整个房间充满了开心的笑闹声。有一次你在学校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回家后一边在我面前挥动着笔记本,一边问我:“妈妈,我长大以后也想像你一样当老师,你高不高兴呀?”

还有一天,我找到了一张老照片,棕褐色的,被拙劣地贴在一张白纸上,那张纸看起来是日记本的内页。照片很模糊,我觉得是洛伦茨照的。照片上米夏埃尔激动地抱着我,而你抱着埃里克。

老爸对我说自己不想去店铺了,他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去雷西亚心脏受不了。于是我开始去店铺,因为我当时还是没有工作,也不再去工具房当秘密教师了。

我骑车去木匠店,做一些管理上的工作。我学会了给供货商写商业信函,给工人支付工资,清点总账簿。你回家找不到大人,就去阿妮塔姑母家。阿妮塔对你也总是温柔相待,脸上一直笑盈盈的。我去接你的时候,你就跟我讲自己都吃了哪些我们家里吃不起的东西,有巧克力,还有帕尔玛火腿。我们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不宽裕,有几个晚上饭桌上都没有多少东西。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家指望着我做老师能赚一些钱,还以为就算有法西斯,我迟早还是会找到一份教职的。1938年,牛羊都生病了,我们为了控制传染扑杀了一半。如今家里几乎都没有羊了。

洛伦茨想接济我们,但是我们自尊心太强了,都不愿意接受。埃里克开始想着去梅拉诺找工作。博尔扎诺和梅拉诺完全变成了领袖想要的样子:工业区和城市边缘不断扩张,蓝旗亚、华宝钢厂和镁厂都迁址了,意大利人成群结队地赶来。“你要去哪儿啊,墨索里尼不会让蒂罗尔人找到工作的,”洛伦茨总说,“你去那里也没用。”“工作是有的,他们不会不让我们工作的。”“他们会的。”他捋着胡子,叹了一口气。

埃里克听罢一拳砸在了墙上,说法西斯这简直就是想把他剥皮削骨。“希特勒已经吞并了奥地利。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来解放我们的。”洛伦茨安慰他说。第十章

法西斯好像一直都存在着。市政厅里坐着的始终是中央任命的市长及其党羽,墙上挂着的始终是领袖像,宪兵也始终都对我们的私事指手画脚,还强迫我们去广场听通知。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做自己。虽然我们全都怒火中烧,但因为日子过得飞快,怒火转眼就转化成了一片虚弱和瘫软。我们的怒火变成了忧郁,而忧郁永远都不会爆发。大家对阿道夫·希特勒的期望,来源就是那场真正的暴动。那场暴动的事迹在酒馆的桌椅间流传,在阅读德语报纸、秘密会面的人们口中流传;然而当他们独自一人待在棚舍挤奶,或者去喷泉边饮牛的时候,那场暴动的事迹就俨然消散不见了。

我们就这样呆滞地在压抑中打盹,直到1939年夏天,希特勒的德军宣布,如果南蒂罗尔人愿意的话,可以离开意大利去德意志帝国生活。他们称之为“伟大的选择”。

村子里的人们立刻庆贺起来。人们走在街上欢呼雀跃,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们也跟着蹦蹦跳跳转着圈圈,年轻人们互相拥抱道别,男人们走过宪兵身旁时用德语辱骂他们。如今宪兵可不敢开口说话了,他们手里抓着警棍垂着头。这就是墨索里尼想要的联盟。

那天,埃里克在家抽着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洛伦茨来敲门说准备去酒馆和大家一起庆祝庆祝,埃里克也没有陪他去。洛伦茨深夜里醉醺醺地又来了,他说自己回家之前想和埃里克说上几句话。埃里克已经睡下了。我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还穿着睡衣,披着一床被子去开的门。他没有和我打招呼,径直走进了房间,坐到埃里克旁边靠在墙上说:“我迟早是要走的,因为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根。可是如果这个地方对你很重要,如果你属于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座山,那你就不要害怕,留下来吧。”说着他抱住了埃里克的头。

直到年底,村子里都喧嚣不已。大家整天说要离开,想象着元首到底会派他们去什么地方,会分给他们什么东西来补偿他们留在这里的家当,德意志帝国的哪些农庄、哪些地区、多少头牛羊、多少土地将会属于他们。这些人对法西斯绝望到会相信那些狗屁。少数决定留下来的人,比如我们,还会遭受他们的侮辱。他们叫我们间谍、叛徒。突然之间,那些我从小就认识的人再也不愿意理我了,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还会朝我脚边吐口水。和我一起去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分成了两派,“离派”和“留派”,两个派别连洗衣服也不在一个地方了。谈论战争可以让灵魂躁动起来:我们这些被抛弃的和被压迫的群体,几年之后,也可以成为世界的主人。

我问马娅:“你要走吗?”“我是想离开库龙,但不想就这样走。”“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我对她坦白。“芭芭拉一家要走,”她扭过头去,没有看我,“他们想去德国。”

听到芭芭拉的名字,我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当年我们还是好朋友,一起去湖边学意大利语,一起在草地上嬉笑。距离那个时期我觉得有一个世纪之久。我已经不习惯听到她的名字了。这是我藏在心底的痛苦,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连和我自己也没有。

广场从这头到那头都摆满了小桌子。纳粹在钟楼旁,意大利人在制鞋店旁。只要有人走过,他们就争先恐后地分发小册子。纳粹说,要小心了,意大利人会把我们送去西西里或者非洲,我们将来会像苍蝇一样死去。意大利人也如此恐吓:“德国人会把你们送去加利西亚、苏台德区或者更东边的地方,你们会在冰天雪地中战斗而亡。”

有人向我们的窗户扔石子,搞得我们白天也得把窗户关严。我对那些日子的记忆就是昏暗的家和黑暗中我的呼吸声。

一天早上,几个小孩抓住米夏埃尔揍了他一顿,因为他是“留派”的儿子。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菜园子里,嘴里的血都已经凝固了,衣服和头发上抹满了屎。第二天我就不让你去学校了。我骑自行车载着你去店铺,一刻都不敢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我自己教你。”我安慰你说。

你不高兴,说我掌控欲太强,说班里没有人会打你,因为你知道如何获得他们的尊重。在店铺里你不停地问我:“为什么我们不走呢?”“因为这是你父亲的决定。”“妈妈,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在这里我不自由,连上学的自由都没有。”第十一章

有人在年底已经收拾好了去德国的行李。他们把凹凸不平的床垫卷起来放到马车上,把家具拆卸开来,在麻布袋里塞满碗碟和摆设。晚上,男人们把女人们认真叠好的一包包衣服从家里搬出来,女人们锁门前把剩下的所有食材都拿来做最后一顿很扛饿的晚餐。肉、土豆和猪油香煎波伦塔的香味飘在空中。窗玻璃后面,一家人在桌子旁、煤油灯光下一言不发地做饭,一言不发地咀嚼吞咽。我们在自家门口或者路过他们菜园子的时候观察他们,深知这些肉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如“鸩”在喉。他们总对别人说自己很满意,说自己相信希特勒会让他们变得富裕,给他们分农庄、分土地、分牛羊,不断自我安慰说领袖很快就要在库龙建水坝了,到时候无论如何都是要走的。然而,看看他们抿起的嘴和捏紧的拳头就明白了,这样离开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这对女人们很残酷,对孩子们也很残酷,对老人们更残酷。他们给老人让出马车里最好的位置,让他们试着睡觉。马车出发去博尔扎诺火车站或者因斯布鲁克火车站,那里有元首的火车等待着他们,库龙的路上回荡着丧钟敲响后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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