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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04:4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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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歇尔·蒙田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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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随笔集

蒙田随笔集试读:

译本序

进入二十一世纪,世界充满了自信的人。打开博客、微博、推特、脸书,上面无不是他们的留言,原先一直不敢向家人交代的想法与心声,也都毫不犹豫地袒露在众人面前。这种直面人生抒发情怀的文体,据说可以追溯到四百多年前一位法国乡绅米歇尔·德·蒙田。

蒙田的祖辈原姓埃康,几个世代在西南部一座城镇贩运腌货和葡萄酒。曾祖父一代勤奋发家,购下附近破旧的蒙田庄园。父亲皮埃尔随弗朗索瓦一世大军远征意大利。他忠诚报国,得到了蒙田领主的称号,获准把庄园扩建成了一座颇有气势的城堡。他还感染到国王崇尚意大利文化的热诚,结交四方俊彦,把有学问的人请到城堡做座上客。

米歇尔是埃康家的第三个孩子,前面两位姐姐在襁褓中夭逝。当他1533年诞生时,皮埃尔自豪地对客人宣称这是蒙田家族的第一位男性继承人。然后把摇篮中的儿子送到一位佃农家寄养。三岁时接回家,又聘请了一位不讲法语的德国教师,在生活中完全用拉丁语,让他接受罗马文化的启蒙。

孩子在自然法则下受命运的抚养,随同普通人过节俭的生活,“宁可让他们从艰苦中走过来,而不是向艰苦走过去”。蒙田晚年回忆往事,非常感谢父亲关心体贴他,但不让他养尊处优;居于上层社会,但不让他当纨绔子弟;要他受古典教育,但不盲从权威。

米歇尔青年时代在图卢兹学法律,后在佩里格和波尔多法院工作。1568年,父亲过世,他作为长子继承了祖宅,从此以“蒙田”作为自己的姓氏。1571年才三十八岁,他辞去公职回到城堡过退隐生活,希望“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在平安宁静中度过有生之年”。

蒙田住进城堡的一座塔楼内。楼共三层,一层是礼拜堂,二层是卧室,三层是那著名的圆形书房。他请工匠在四十五根木柱和两根横梁上,绘制了五十七句希腊语和拉丁语格言,至今城堡已毁,塔楼尚在,梁柱上的铭文也清晰可见。他在俯视庄园的塔楼里阅读希腊罗马圣哲古贤,尤其是塔西佗、塞涅卡、普鲁塔克、西塞罗、卢克莱修等的作品。

其实,蒙田只是放弃他毫不适应的官场生涯,回避了繁琐的家庭杂事,至于窗外的风声雨声,都听在耳里。他所处的时代是法国历史上战事最多、政局最乱的时代。针对异教徒的火焰法庭,波尔多征盐税暴动镇压,诱杀新教徒领袖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宗教矛盾与王室利益纠缠不清的胡格诺战争,胜者与败者相互绞杀、斩首、焚烧,动辄大开杀戒,血洗全村,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

敌对各派都以神的名义进行反神之实。暴行得到当权者的怂恿与鼓动,一发就不可收拾。蒙田的后大半生差不多都是在这种打砸杀的氛围中度过的。他晚年写道:“我看到的不是个别行为……而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在非人道与无诚信方面(在我看来这是最大罪恶)表现得如此邪恶,以致我无法想到而不毛骨悚然;叫我既憎恶也赞叹。这些臭名昭著的丑事的发生标志心灵具有的威力,也说明心灵陷入的混乱。”

1581—1585年,蒙田两度当选两年一任的波尔多市长。卸任后也曾在三亨利战争中充当各方的信使和调解人。除此以外,闲散地阅读,同时不拘形式做笔记,写心得,日积月累,汇编成两卷《随笔集》,1580年在波尔多出版。之后他继续写作,不断添加丰富,直至生命最后时刻还不辍笔。

蒙田从写作中体验到,思想引出句子,句子又会产生思想。往往无意中说出的句子里包含了自己原来不曾注意到的想法。他有什么想法随即写下来,随后整理,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愈写愈丰富愈开阔,也对自己了解愈深,从自己身上看到别人,又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因而他说,他创造了自己的书,自己的书又创造了自己。别人也帮助他认识了自己。他与书同步走在同一条道上。写书使他感到自由。

1592年蒙田病逝。他的遗稿由他的好友与义女整理,三年后在巴黎出版三卷本《随笔集》;自后四个多世纪流传的《蒙田随笔》都以此为定本。

蒙田认为,任何人的一生都具有人生的完整形态,他剖析自己的灵魂也是在剖析众人的灵魂。愈深入愈透彻,也更看清人性固有的优点与弱点。人与人有共性,不然无法交流。人的认识是多元的,不然想法不会那么不同。差异不仅存在人与人之间,也存在于自身心灵的不同层面。人不可能保持一贯,最常见的倒是摇摆不定,出尔反尔。思想、感情与欲望相互影响。本性是不会变的,只能用理智加以调节。人心滋长的不一定是罪恶,更多是愚妄虚荣,这使人生与世界充满荒诞。

人间世事千头万绪,也总是在不断变化。人人都处于自身与命运的双重束缚中,在大自然确定的法则下讨生活。世道有规律,但表面永远变幻不定。人也就永远看不透自己。

宇宙无涯,认识有限,这个道理自古就有论述,而蒙田对此作出最简练的概括,“我知道什么?”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对此作出过生动的比喻:“这样议论自己,辨析自己飘忽的思维,把灵魂在其惶惑、变动、未完满状态下的重量、色彩与曲折和盘托出。这个艺术只属于一个人,他就是蒙田。总是有一群人站在这张画像前,凝视它的深度,看到里面反映出自己的面孔,他们停留愈久看到的愈多,也永远不能说清楚看到的是什么。”

让我们看到人心中有无尽的表面,这还不是蒙田《随笔集》要说的全部内容。伍尔夫继续形象地加以说明:“由于对最精微的心理不断地检验与观察,所有这些组成人类灵魂的摇摆松动的零件,经他的调试最后完成了一次神奇的组合。在他的十指之间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美。他完成的是幸福。”

人性的善与恶在极端条件下毕露无遗。蒙田不提倡任何引起敌对与仇视的伦理道德;认为日光之下一切都接受同样的法则与祸福,天下的事是相通的,要人融入到大环境中去。人与人要和谐相处,人与天地万物休戚与共。人并不高于也不低于其他创造物。

当年,雨果痛斥英法联军抢劫焚烧圆明园,蒙田在这四百年前也已痛斥西班牙帝国摧毁美洲的文明,口吻同样严厉。他告诫我们:“我们所谓的真理与理性,其标准也只是依据我们所处的国家的主张与习俗而已。”

蒙田在全书最后一章《论阅历》中叮嘱我们:“依我看,最美丽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为楷模,有条有理,不求奇迹,不思荒诞。”人要充分利用自身的处境,发挥自己的潜能,“知道光明正大地享受自己的存在,是神圣一般的绝对完美”。

蒙田《随笔集》不但在内容上,就是在文笔上也走在时代前面。那时,法语、意语、德语都处于发展阶段,尚未成熟为现代语言,重要的作品都用拉丁语书写。《随笔集》是第一部用法语写成的哲理散文。蒙田喜欢用生动形象的民间语言。那时被认为粗鄙俚俗、带着外省烙印的私人写作,今日法国文学史对此作出这样的评论:直至出现卢梭、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的作品,才又见到如此精彩的描述。

经典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其内容与形式历时代而常新。因而,经典即是现代。今日具有一定阅历与文化背景的读者,都能对蒙田作品产生共鸣,从中获得教益。因为他们一边读一边会赞叹这位古典作家的生活哲学竟是那么的现代。马振骋2012年9月收异曲同工之效

我们一旦落入曾受过我们侮辱的人之手,而他们又对我们可以恣意报复时,软化他们心灵最常用的方法,是低声下气哀求慈悲与怜悯。然而相反的态度如顽强不屈,有时也可产生同样的效果。

威尔士亲王爱德华,曾长期统治我们的居耶纳地区,他的遭遇与身世中有许多值得一书的伟大之处。他遭到了利摩日人的莫大羞辱后,用武力把他们的城市攻了下来。村民包括妇女与儿童,都被抛下遭受屠杀,高声求他宽恕,还在他脚边跪了下来,都无法使他住手;只是在他率部进入城内时,看到三位法国贵族怀着非凡的勇气,单独抵抗他的军队乘胜进击时才下令停止。他对这样的勇敢精神不胜钦佩,怒气也煞了下来,礼待这三个人,连带也饶恕了全城的其他居民。

埃皮鲁斯君主斯坎德培追杀手下一名士兵。士兵忍气吞声,百般哀求,试图平息他的怒火,最后无奈手握宝剑等待着他。这番决心却打消了主人的怒气,看到他准备决一死战不由非常钦佩,也就宽宥了他。(有的人没有读过这位君主的神勇事迹,看了这个例子或许会有另一种不同的解释。)

康拉德三世围攻巴伐利亚公爵盖尔夫,不顾对方如何卑躬屈膝迎合他,他赐予的最大的宽恕是允许那些同公爵一起受困城里的贵妇人,徒步安全撤离,并随身带走她们能带走的一切东西。她们深明大义,决定把丈夫、孩子和公爵本人都驮在背上。皇帝看到她们那么高尚贤淑,高兴得喜极而泣,以前对公爵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就一笔勾销,今后和和气气对待他和他的家庭。

上述两种方法都很容易打动我。因为我这人生性宽容怜恤,狠不下心来,从而同情比尊敬更适合我的天性。可是对斯多葛派来说,怜悯是一种邪恶的感情,他们要我们帮助不幸的人,而不是软下心来去同情他们。

这些例子在我看来是合适的,尤其因为看到受这两种方法袭击与考验的心灵,能够承受其中一种方法毫不动摇,对另一种方法却又低头认输。是不是可以说,动恻隐之心是和气、温良或软弱的表现,因而那些天性柔弱的人,如妇女、儿童和庸人,更易陷入这种情态;而蔑视眼泪与哀求,只认为美德凛凛然不可侵犯,这才是崇高坚强的灵魂的体现,对不屈不挠的大丈夫行为怀有的爱戴与钦佩。

可是惊异与钦佩对于没有那么高尚的心灵也可产生同样的效果。底比斯人可以作为例子。他们要求法庭对某些将军处以极刑,因为他们任期过后没有交出兵权,佩洛庇达在这些控诉下屈服了,哀告求饶保证不再重犯,勉强获得了宽恕,而伊巴密浓达则相反,他把自己的功勋颂扬一番,自豪放肆,要老百姓记住。大家听了再也无心投票,散会时大大赞扬这位人物的胆略与勇气。

老狄奥尼修斯经过长期苦战,攻下了勒佐,并俘获了菲通统帅。菲通是个正人君子,曾英勇地负隅顽抗,老狄奥尼修斯要在他身上进行残酷的报复。他首先对菲通说,他在前一天如何下命令把他的儿子和其他亲族都淹死了。菲通淡然回答说他们那一天要比他过得幸福。然后他命令刽子手扒下菲通的衣服,押着他满城游街,还残酷地鞭打他,恶言恶语羞辱他。但是他态度自若,勇敢面对。他甚至还神色严峻地高声宣告,不让祖国落入暴君之手是他愿意为之而死的光荣辉煌的事业。并警告对方将遭到神的惩罚。狄奥尼修斯从自己部队士兵的眼中看出,他们不但没有被这位败将的挑衅性言辞激怒,反而看不起自己的领袖以及他的得胜;这种非凡的勇气叫他们吃惊,为之动情,酝酿反叛,还可能从他的卫队手里劫走菲通,于是他下令停止折磨,派人悄悄把他投入大海淹死。

当然,人都是出奇地虚荣、多变、反复无常。很难对人作出标准统一的评价。从前,庞培对马墨提人非常反感,只因为公民芝诺愿意单独承担大众的责任,并要求独自接受惩罚,而对全城市民网开一面。苏拉在佩鲁贾城内也显示出同样的美德,却对己对人都没有得到一点好处。

然而与前面的例子截然相反的是亚历山大,他是天下第一勇士,对战败者极其宽厚。他经过苦战以后袭击加沙城,遭遇守将贝蒂斯。亚历山大在围城时亲眼目睹过他打仗勇冠三军,现在他孤身一人,手下士兵都已溃逃,他的武器已经折断,遍体鳞伤,血迹斑斑,被好几个马其顿人团团围住,四面八方受到攻击,他依然奋战不止。亚历山大打赢这场仗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除了其他损失以外,自己身上还添了两处新伤,因而愤怒之至,对他说:“贝蒂斯,你要死也不会让你死,你听着,一个俘虏会遭到的各种各样的苦刑,都让你尝个遍。”另一个听了不但面不改色,反而神态傲慢不逊,面对他的威胁不说一句话。亚历山大看到他顽固骄傲,一声不出,说:“你没有屈过膝?你没有讨过饶?好吧,我要打破你的沉默,要你发出声来,我就是不能让你说出一句话,至少会让你发出一声呻吟。”他怒上加怒,下令刺穿他的脚跟,把他缚在一辆车子后,把他活活拖死,粉身碎骨。

是不是在他看来勇敢不足为奇,于是既不欣赏,也不尊重,或许是他认为勇敢只是他个人的特性,看到别人身上的勇敢不亚于自己,就妒性大发,或许是他天生残暴一发不可收拾?

说实在的,如果他的脾气可以克制的话,那么在占领和掠夺底比斯城的过程中,看到那么多勇士溃不成军,失去集体自卫的能力,都成了刀下之鬼,令人惨不忍睹时,他就可以这样做了。那次屠杀了六千人,没有一人逃跑或求饶,恰恰相反,人人都视死如归,在满街乱跑时遇到得胜的军队还有意挑衅,以求光荣一死。即使全身是伤也不屈服,只要一息尚存就寻思报复,只有拼死一个敌人后自己才甘心死去。这样悲壮的场面引不起他一点怜悯,一天时间也不够他亚历山大用来报仇雪耻,不流尽最后一滴血这场屠杀是不会停止的。最后只有放下武器的人、老人、妇女和儿童才幸免于难,其中三万人当了奴隶。论撒谎

说到记忆力,没有人比我更不合适参加议论了。因为我头脑中几乎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记忆,也不认为世界上还有谁的记忆比我更糟。我其他方面的品质也低庸平凡。但是我相信我的记忆尤为怪异,实属罕见,值得一书让它扬名于天下。

记忆是必不可少的,柏拉图很有道理称它为有权有势的女神;我生来就有这个缺陷;此外,由于在我的家乡一个人不明事理,大家就说他没有记忆,当我埋怨说自己记忆不好时,还是遭到大家的责怪与怀疑,仿佛我在说自己是个傻瓜。他们看不出记忆与聪敏有什么区别。这更使我做人难上加难。

他们实在错怪我了。因为从经验来看事情恰恰相反,良好的记忆乐意与低能的判断为伍。他们还在下面这件事上错怪我,我这人最看重友谊,因此用这样的话来责怪我的毛病,这就是说我不讲交情了。因为我记忆不好而说成了热情不够,这就把一个天生的缺陷当做一个良心的缺陷了。他们说,他早把这件请托的事或承诺的事忘了。他从来不会想到朋友。他从来想不起帮我个忙去说什么,去做什么或者隐瞒什么的。确实我这人很容易忘事,但是对于朋友托我办的事,我不会忽略的。但愿大家容忍我的缺陷,不要认为这是狡猾,狡猾跟我的天性是相互抵触的。

我还是有所安慰。从这个缺陷我悟出个道理去改正很容易在我身上产生的更大缺陷:那就是“抱负”。对于不得不跟外界打交道的人,记忆差是一种不可容忍的缺点。自然界进化法则中也有许多例子说明,随着记忆力的衰退,身上其他的机能会得到加强;我若依靠记忆的好处,就会记住其他人的创造与意见,自己思想与判断力也会跟随别人的足迹而人云亦云,毫无活力,像大家一样,不思自身努力;我说话也更加少,因为记忆库比创意库明显丰富;如果记忆长期不衰退,我会喋喋不休说得朋友两耳欲聋,闲谈又可增强辞藻修饰的功能,说得更加慷慨激昂,精彩动人。

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曾在好朋友身边进行观察。他们的记忆好得可把事情完完整整说出来,从开天辟地开始,无关紧要的情境一个不漏,虽然故事不错,也可讲得精彩,要是故事不好,要怪的是他们记忆好,还是他们判断差。一旦人家开了口,那就很难叫他结束或中断讲话。最佳观察马力的办法,莫过于看它能不能漂亮地收住脚步。我还看见有的人说话很有分寸,他们就是愿意也不能够刹住话头。他们寻找机会要把话说完时,还是废话说个不停,拖拖沓沓像个体力不支要跌倒的人。尤其是老人更为可怕,往事的回忆抹不去,啰啰嗦嗦说了几遍又记不得,我就见过有的故事很有趣,在一位领主嘴里变得很讨厌,只因他身边的人被灌了不下一百遍。

第二个原因,像那位古人说的,也可以少记起受过的侮辱。不然我要像波斯国王大流士那样举行一种仪式,为了不忘记他被俘时受雅典人的侮辱,叫一名宫廷侍从每次在他上桌以后,到他的耳边唱上三遍:“陛下毋忘雅典人。”而今我故地重游,旧书重读,始终让我有一种新鲜感。

有人说谁觉得自己记忆不够好,那就不要去撒谎,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知道语法学家对“说的不是真话”与“说谎”是有区别的;还说“说的不是真话”指说的是一件假事,但说的人把它当作了真事;而“说谎”这个词的定义在拉丁语(法语源自拉丁语)中,还含有“违背良心”的意思,因而只是指“说话违背自己所知之事的人”,我说的是这样的人。所以这里谈到的人是那些编造部分或全部故事的人;或者隐瞒和歪曲真相的人。当他们隐瞒和歪曲什么时,那就让他们把同样的事说上几遍,这样不露出马脚是很难的,因为事实先入为主留在了记忆里,通过意识与认知在脑海中留下印记;而假事在脑海中是留不住的。当你每次要重复一桩事时,当初得知的真情在脑海中不断地流过,很难不把那些伪造、虚假或硬凑的事逐渐冲刷掉。

至于彻头彻尾编造的故事,尤其因为不存在反证来揭穿事情的虚假,他们以为有恃无恐,不怕胡说八道。然而也因为如此,内容既空泛,又不着边际,若记忆不是很牢靠,太容易把它忘了。

我经常见到这样的事,有意思的是吃亏的总是那些以花言巧语为常事的人,他们说话随机应变,时而要做成在谈判的生意,时而要取悦在说话的大人物。他们让自己的信仰与良心服务于千变万化的情境,语言也时时不同;同一件东西,他们可以一会儿说黑,一会儿又说白;人前人后两面三刀;把这些人相互矛盾的说法加以比较,这类招又会怎样呢?且不说他们经常陷入混乱;他们自己在同一件事上编造了那么多不同的情节,要有怎么样的记忆才能把它们记住?我看到现时有许多人羡慕这种小心谨慎的声誉,他们不会认为是徒有虚名。

说谎确是一个令人痛恨的恶习。我们只是有了语言才成了人,相互维系不散。如果对说谎的可恶可怕有所认识,就要对它比对其他罪行更加猛烈谴责。我觉得我们平时对小孩无所谓的错误随意给予很不适当的惩罚,对他们并不造成后果的一时鲁莽横加折磨。说谎本身,稍轻一些的还有顽固,我觉得这些事都必须随时防止其产生与发展。这些缺点会跟着他们成长。一旦说话不诚实,革除这个习惯就会难得出奇。因此我们看到一些正直人也会积习难返。我的一名青年裁缝,人还不错,就是我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真话,即使对他有好处的真话也不说。

假若谎言跟真理一样,只有一张面孔,我们的关系就会好处理多了。因为我们就可把与谎言相对立的话看成是正面的。但是真理的反面有千万张面孔和无限的范围。

毕达哥拉斯派说善是确定的和有限的,而恶是不确定的和无限的。走到目标的道路只有一条,走不到目标的道路有千条。但是依靠厚颜无耻和信誓旦旦的谎言,即使会躲过一场明显的大灾难,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说得出来。

从前一位神父说,跟一条熟悉的狗也比跟一个语言不通的人在一起好。“陌生人不被别人当作人。”(普林尼)假话远比沉默更难与人交往。

弗朗索瓦一世夸口说自己用戳穿的方法把弗朗西斯克•塔韦纳弄得走投无路。塔韦纳是米兰公爵弗朗塞斯可•斯福扎的大使,能言善辩,他受主子的派遣,就是为一件后果严重的过失来向国王赔礼道歉的。事情经过如下。

弗朗索瓦一世不久前被逐出意大利,但是为了从意大利,甚至从米兰公国获取秘密情报,建议在公爵身边安置一名贵人,其实是大使,但是表面上保持私人身份,装得留下来办理个人事务;此外,米兰公爵有许多事依赖查理五世皇帝,尤其因为他正欲与皇帝的侄女、丹麦王的女儿洛林公爵女继承人订立婚约;因此被人发现跟我们还有勾结来往,就要遭受极大的利益损害。有一名米兰贵族最适宜完成这项任务,那就是国王的御厩总管梅维伊。此人带着大使的秘密国书、指示、其他给公爵的推荐信,以便掩护和伪装他的特殊使命。但是他在公爵身边日子太久,引起了皇帝不满;接着发生的事我们认为一定与此有关。

公爵制造暗杀的假象,派人深夜去砍了他的头颅,案件只两天就予以了结。因为弗朗索瓦国王已向全体基督教国家的亲王和公爵本人发函询问缘由,弗朗西斯克•塔韦纳早已准备了一篇捏造事实、强词夺理的长报告。

他在一天早晨参加觐见;说明他对事件看法的根据,为此目的举出许多表面上合情合理的事实,说他的主子向来把这位贵族看做是以私人身份到米兰,像其他臣民来办自己的私事的,他在生活中也从未用过其他身份。甚至否认以前知道他为法国王室服务,国王也认识他,更不用说把他当大使了。国王说话时,提出各种不同的异议和要求,设下圈套,最终逼着他说出那天夜里是偷着干那件事的。那个可怜人这下子难住了,只得如实回答说公爵出于对国王的敬意,不敢贸然在光天化日下把他处决。我们大家可以想象,在弗朗索瓦一世这么精明的人面前,他说话矛盾百出,如何感到无地自容了。

朱利乌斯二世教皇,给英格兰国王派了一名大使,鼓动他反对路[1]易十二。大使把他的使命陈述完毕,英格兰国王在答辞中强调,要对付这么强大的一个国王,做好必要的备战工作是有困难的,他还列举了几条理由,大使却不适当地回答说他也曾想到这些问题,并对教皇陈述过。

大使原来的建议是策动英格兰国王立即投入战争,而今这话又离此相去甚远;英格兰国王从事后的发现去对照这套论点,不由怀疑这位大使私心倾向法国。教皇得到密告后,大使的财产全部充公,还险些丧了性命。

[1] 原文为弗朗索瓦一世国王。据《七星文库•蒙田全集》注解,应为路易十二。探讨哲学就是学习死亡

西塞罗说,探讨哲学不是别的,只是准备死亡。尤因探讨与静观可以说是让我们的灵魂脱离肉体而独自行动,有点儿像在学习与模拟死亡;或者也可以说,人类的一切智慧与推理归根结蒂,就是要我们学习不怕死亡。

说实在的,理智不是在冷嘲热讽,就是把目标定在我们的满足上。理智的工作,总的是要人活得好,要我们如《圣经》所说的“终身喜乐行善”。世上人人都是这种看法,尽管表达形式各有不同,快乐是我们的目标;不是这样的看法一出笼就被排斥,若有人说什么他的目的是让我们受苦受难,那谁会去听呢?

在这方面,哲学宗派之间的分歧只表现在口头上。“别去听那些美妙的妖言。”(塞涅卡)在这么一个神圣的学科中不应该有那么多的顽固与恶言。某人不论扮演什么角色,扮演的总是他自己。他们不论说什么,即使谈到美德,瞄准的最终目标也是感官享乐。他们听到这个词那么反感,而我偏要在他们耳边说个不休。如果这个词意味着最强的欢乐与极度的满足,那时美德的介入才胜过其他东西的介入。这种感官享乐不论如何纵情胡闹,粗野强健,也只是更加享乐而已。我们还不如称为欢乐,更容易接受,更温和自然,而不是曾用的“精力”一词。

另一种感官享乐——若也可用这个好名词的话——较为庸俗,也是应该相提并论的,但并不更占优势。我觉得它不像美德那样不包含放肆与邪念。除了感受更短暂、更流动、毫无新鲜感,它还有它的熬夜、挨饿、辛苦和血与汗;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情感折磨,然后再有这种沉重的满足,这无异于一种受罪了。

我们还大错特错地认为,这些磨难可以成为温情的刺激物与调味品,好像大自然中的万物相生相克;也不要说当我们转向美德时,同样的障碍与困难会压倒它,使它变得严峻、不可接近;而在美德介入的情况下,会使这种神圣完美的欢乐更高尚、更兴奋、更昂扬,要胜过低级的享乐许多。

一个人权衡他的所失与所得,不知道美德的温馨与作用,当然是不配认识这种欢乐的。有人劝导我们说美德的追求艰辛曲折,美德的享受则是愉快的,这岂不是在对我们说它不会令人快乐吗?因为哪个人曾有法子获得过它呢?最成功的人也只是做到向往它,接近它,而没有获得过它。

但是那些人错了,要知道追求我们所认识的任何乐趣,这本身就是乐趣;行动包含的乐趣,存在于我们眼前的美好目标,因为这是与大部分激情共生共灭的。在美德中闪闪发光的愉悦福乐,自有千百条渠道小路,引导你进入第一条入口,直至最后一道墙。那时美德的主要好处是对死亡的蔑视,这样使人的一生过得恬然安逸,让我们专注于愉悦的享受,不如此其他一切享乐都会黯然无光。

这说明为什么一切规则都集中和汇合在这个主题上。虽则那些规则也一致认为要蔑视痛苦、贫困和其他隶属于人生的遭遇,这在关心的程度上不一样,因为有的遭遇不是必然发生的(许多人一生中没有经历过贫困,有的还不曾有过疼痛的病患,如音乐师色诺菲吕斯,他活了一百零六岁,身体一直良好),还可以在万不得已时轻生把烦恼一了百了。但是死亡本身则是不可避免的。

人人都被推向同一个方向,

我们的命运在缸里转动,

迟早会从里面跃出,

上了船

带往不归路。——贺拉斯

因而,要是死亡使我们害怕,这就成了一个说不完的痛苦话题,而又不能使心情舒解一丝一毫。死亡从哪儿都可以向我们袭击;我们就会不停地左右窥视,像进了一座疑阵以防不测:“这就像永世悬在[1]坦塔罗斯头上的岩石。”(西塞罗)我们的法院经常把罪犯送到案发地点处决,一路上押着他们经过漂亮的房子,让他们拣好吃的吃个痛快,

……西西里岛的盛宴

也引不起他的馋涎。

鸟语与琴声

都不能使他入眠。——贺拉斯

不妨想一想,他们能够高兴起来吗?游街的最终意图昭然若揭,就不会败坏他们领受这一切恩典的兴致?

他打听道路,他掐算日子,

走了多少还剩下多少,

想到眼前的极刑痛不欲生。——克洛迪安

我们生涯的终点是死亡,我们必须注视的是这个结局;假若它使我们害怕,怎么可能走前一步而又不发愁呢?凡人的药方是把它置之脑后。只是愚蠢透顶才会这么懵然无知!真是把笼头套在了驴子尾巴上。

因为他决定了往回走——卢克莱修

他经常跌入陷阱也就不足为奇了。这让我们这些人一说到死亡就害怕,大多数人像听到魔鬼的名字一样画十字。由于遗嘱中必然提到这件事,就别指望在医生给他们宣读终审判决以前,他们会动手立遗嘱。在痛苦与惊慌之间,他们会以怎样清晰的判断力,给你凑合出一份遗嘱,只有天知道了。

由于这个词听在他们的耳朵里太刺激,这个声音对他们又像不吉利,罗马人学会了用婉转的说法来减弱或冲淡它的含意。不说:他死了,他停止了生命;只说:他活过了。只要是“活”,即使过去式也感到安慰。我们的“故人某某”就是从他们那里借来的。

说到这里,是不是像俗语说的,时间就是金钱?我生于一五三三[2]年二月的最后一天,是按现行的以正月为一年之始的年历来说的。恰好十五天前刚过了三十九岁,至少还可以活那么久;可是急着去考虑那么远的事不是发疯吗?但怎么说呢,年轻人与老年人同样都会抛下生命。刚刚进来的人照样可以随即离去。再衰老的人,只要还看到[3]玛土撒拉走在前面,都相信自己的身子还可以撑上二十年。

再说,你这个可怜的傻瓜,谁给你规定了寿限啦?你这是根据医生的胡说八道。还不如瞧一瞧事实与经验吧。按照事物的常规,你活到今天已是鸿运高照了。你已超过了常人的寿数。为了证明这一点,算一算你的朋友中间有多少人在你这个年龄以前已经谢世,肯定比达到你的年龄的人要多。再来列一张表,记上一生中名声显赫的人,我敢打赌在三十五岁前死的要比在这以后死的多。把耶稣基督作为人类的楷模,也是十分理智与虔诚的,因为耶稣在三十三岁就结束了人生。亚历山大是最伟大的凡人,也是在这岁数去世的。

死亡又有多少种袭击方式?

时时刻刻需要提防危险,

人是难以预料的。——贺拉斯

且不说发高烧和胸膜炎病人。谁想到一位布列塔尼公爵会在人群中挤死?我的邻居克莱芒五世教皇进入里昂也是这样。你没看到我们的一位国王在比武游戏中被误伤丧了命吗?他的一位祖先竟会被一头公猪撞死?埃斯库罗斯眼看一幢房子要坍塌,徒然躲到空地上,有一只苍鹰飞过空中,从爪子里跌下一块乌龟壳,把他砸死了。还有人被一颗葡萄核哽死;一位皇帝在梳头时被梳子划破头皮而死;埃米利乌斯•李必达脚绊在门槛上,奥菲迪乌斯进议院时撞上了大门。还有死于女人大腿间的有教士科内利乌斯•加吕,罗马巡逻队长蒂日利努斯,曼图亚侯爵吉•德•贡萨格的儿子吕多维可。

更糟糕的例子是柏拉图派哲学家斯珀西普斯和我们的一位教皇。可怜的伯比乌斯法官给诉讼一方八天期限,自己却突然得病,没有活到那个时候。凯乌斯•朱利乌斯是医生,在给病人上眼药膏时,死神来给他闭上了眼睛。我还该说一说我自己的弟弟,圣马丁步兵司令,年方二十三岁,早已显出大胆勇敢,打网球时球击中他左耳上方,表面看不出挫伤和破裂,他甚至没有坐下来休息。但是五六小时后,他死于这次球击引起的中风。

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例子,稀松平常,怎么还能够不去想到死亡呢?每时每刻不觉得死神在卡我们的脖子呢?

你们或许会对我说,既然不管怎样总是要来的,大家就不用去操这份心了吧?我同意这个看法;若有什么方法可以躲过死亡的袭击,即使是藏在一张牛皮底下,我也不是个会退缩回避的人。因为我只要过得自在就够了;我尽量给自己往最好方面去做,至于荣耀与表率则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我宁可被人看成傻子与呆子,

只要我的古怪令我痛快,叫我开心,

也不去当个聪明人愤愤不平。——贺拉斯

以为这样就能做到了这也是妄想。他们来了,他们去了,他们骑马,他们跳舞,闭口不谈死亡。这一切多么美好。毫不注意,毫不防范,当死亡降临到他们身上,或者他们的妻儿朋友身上,则悲痛欲绝,抢天呼地,愤怒失望!你们几曾见过如此萎靡、恍惚,混乱!我们必须及早防范。在一个明白人的头脑里,对待死亡时却像动物似的浑浑噩噩,我认为这是要不得的,也会让我们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死亡是个可以躲开的敌人,我建议大家不妨拿起胆小鬼的武器。但是既然它是不可避免的,既然退缩求饶和勇敢面对,它都是要把你抓走的,

他对逃跑中的壮汉穷追不舍,

也不放过胆怯的后生

露出的腿弯与背脊。——贺拉斯

既然没有铁甲保护你,

躲在盔甲下也是枉然,

死神会让他露出后缩的脑袋。——普罗佩提乌斯

我们必须学习挺身而出,面对着它进行斗争。为了打落它的气势,我们必须采取逆常规而行的办法。不要把死亡看成是一件意外事,要看成是一件常事,习惯它,脑子里常常想到它。时时刻刻让它以各种各样的面目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马匹惊跳,瓦片坠落,针轻轻一刺,立即想到:“要是这就是死亡呢?”这时候我们要坚强,要努力。

欢天喜地的时候,总是想到我们的生存状态,不要纵情而忘乎所以,记得多少回乐极会生悲,死亡会骤然而至。埃及人设宴,席间在上好菜时,叫人抬上一具干尸,作为对宴客的警告。

照亮你的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

赞美它带来的恩惠与意外的时间。——贺拉斯

死亡在哪里等着我们是很不确定的,那就随时恭候它。事前考虑死亡也是事前考虑自由。谁学习了死亡,谁也学习了不被奴役。死亡的学问使我们超越任何束缚与强制。一个人明白了失去生命不是坏事,那么生命对他也就不存在坏事了。可怜的马其顿国王当了波勒斯•伊米利厄斯的俘虏,差人求他不要把他带到凯旋仪式上,伊米利厄斯答复说:“让他向自己求情吧。”

其实,在一切事情上,天公若不助一臂之力,手段与心计都很难施展。我本性并不忧郁,但爱好空想。从小对什么事都没像对死亡想得那么多,即使在放荡的岁月也是这样。

年少风流,青春欢悦。——卡图鲁斯

其实我在想着今已不知是谁的那个人,他就在几天前突然发高烧一命呜呼了;当他离开这样一次盛会时,满脑子是闲情、爱欲和好时光,像我一样,耳边也响着同样的话:

好时光即将消逝,消逝后再不回来。——卢克莱修这个想法不会比其他事情更叫我皱眉头。最初想到这类事不可能没有感触。但是日子一久,翻来覆去想多了,无疑也就习以为常了,否则我会终日提心吊胆;因为从来没有人会那么舍弃生命,没有人会那么不计较寿命的长短。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精力充沛,极少生病,健康既没有使我对生命的期望增大,疾病也没有使我对生命的期望减少。我觉得自己每分钟都在逃过一劫。我不停地对自己唱:“另一天会发生的事,今天也会发生。”

说真的,意外与危险并不使我们更靠近死亡。如果我们想到,即使没有这桩好像威胁着我们的最大事件,还有成千上万桩其他事件悬在我们头上,我们就会明白,不论精力充沛还是高烧难退,在海上还是在家里,战场上还是休息中,死亡离我们都一样近。“谁都不比谁更脆弱,也不比谁对明天更有把握。”(塞涅卡)

去世前我有事要做,即使只需一小时就可完成,我也不敢说一定有时间去做完。日前有人翻阅我的记事册,发现一份备忘录,列上我在死后要做的事。我对他实实在在说,那时离家才一里路地,还精神十足,心情愉快,匆匆把这些事记了下来,因为没把握一定能够回得到家。我这个人脑子随时随地在想东西,随即把它们记在心里,时刻做好充分准备;当死亡突然降临,对我也不算是突如其来的新鲜事。

应该随时穿好鞋子,准备上路,尤其要注意和做到的是这事只与自己有关。

短短的一生内何必计划成堆?——贺拉斯

不算上这件事我们已经够忙碌的了。有一个人抱怨死亡,只是因为死亡使他功亏一篑,没有打完一场漂亮的胜仗;另一个人自思自叹,没把女儿出嫁或孩子教育安排好就会撒手人寰;这人舍不得抛下妻子,那人离不开儿子,这都是人生的主要乐趣。

我现在——感谢上帝——处于这样的状态下,可以应召离开,对什么事都毫无牵挂,虽然对人生尚有依恋,失去它会感到哀伤。我正在给自己松绑,已跟大家告别了一半,除了对自己以外。没有人对离开世界作了那么干脆与充分的准备,那么彻底摆脱一切,如同我正在做的一样。

可怜啊可怜,他们说,只要一个凶日

会掳走我在世上的全部财富!——卢克莱修

而建筑师说:

工程未完成,前功尽弃,

墙头砌到一半,摇摇欲坠。——维吉尔

凡事不必筹备过于长期的规划,至少对于看不到其完成的事也保持热诚。我们生来是为了行动:

当我死,但愿正在工作时。——奥维德

我愿意大家行动,大家尽量延长生命的功能,死神来时我正在园子里种菜,不在乎它,更不在乎园子还没种完。我看见过一个人死去,他到了人生关头,不停地埋怨命运割断了他手中的历史之线,他还只写到我们的第十五或第十六位国王。

谁也不能说,对财物的留恋

不会在你的残骸中也存在。——卢克莱修

应该摆脱这些庸俗有害的心态。正因为如此,坟墓盖在教堂附近,在城市里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据利库尔戈斯说,这是让男女老少不要看到死人而发毛,不断看见骸骨、坟墓和送灵,提醒着我们什么是人的处境:

古代用杀人给宴会助兴,

让武士相互残杀,

身子跌倒在酒杯上,

鲜血洒满宴席。——西流斯•伊塔利库斯

埃及人在宴会结束后,给宾客展示一张死神的巨像,举像的人对着他们大叫:“喝吧,玩吧,死后你就是这个样。”因而我也养成了习惯,不但心里老惦念着死,嘴边也叨念着死,干什么都没那么乐意地去打听人的死亡,他们那时说过些什么,脸上表情怎么样,神态如何;读史书时也最注意这方面的章节。

我的书里充斥着这些例子,也可看出我对这些材料情有独钟。如果我编书,就要出一部集子,评论形形色色的死亡。教人如何死亡,也是在教人如何生活。

狄凯阿科斯编了一部题目类似的书,但内容不同,不很实用。

有人跟我说,事实远远超出想象,当人到了那个地步,剑法再高明也有失手时。让他们去说吧,事前考虑必定大有裨益。再说,脸不变色心不动,从容前赴,难道不算本领吗?

况且,大自然会伸出援助之手,给我们勇气。如果是暴卒,我们来不及害怕。若情况相反,我发觉随着病情的进展,也自然而然对生命日益蔑视。我发现身体有病时比身体健康时更易下决心去死。尤其我并不眷恋人生的欢乐,理由是我已开始失去享受的乐趣,对死亡也看得不如以前那么害怕。这使我希望做到离生愈远,离死愈近,也愈容易实行生与死的交替。

我在许多情况下试验过恺撒的说法;事物远看时常比近看显得大。我发觉自己健康时要比生病时更怕死亡。当我高高兴兴时,欢乐与力量使我把生与死的状态看得明显地不成比例,成倍夸大烦恼以及它们造成的心理压力,我真的有病缠身时从来不至于如此。我希望死亡来时也是这样好心态。

让我们看一看日常身受的变化与衰退,也好比是大自然悄悄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衰败凋零。往日青春年少的活力,在一位老人身上还留下多少?

唉,老人身上还剩下多少生命。——马克西米努斯恺撒有一名卫兵,神情憔悴,在街上向他走来,要求他批准自己去寻死,恺撒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风趣地回答:“你居然以为自己还活着。”谁要是猝然消失,我相信我们谁都难以忍受。但是我们被它牵着手,从一条感觉不出的斜坡上,慢慢地一步步滑入这种惨境,再与之相适应。所以当青春在我们身内消逝时我们不觉得震动。虽然从本质与实情来说,青春消逝也是一种死亡,要比郁郁而死,要比寿终正寝更加严酷的死亡。尤其从恶活到不活这个跳跃不是很沉重,还比不得从青春欢乐的人生跌入痛苦艰难的境地。

佝偻的身材背不起重担,心灵也是如此。必须让心灵开朗飞扬才能顶住这个死敌的压力。因为心灵害怕时就永远不会安宁。一旦心灵安宁了,它就可以自豪地说焦虑、恐惧甚至微不足道的烦恼不足以干扰它。这差不多超越了我们人类的处境。

坚如磐石的心动摇不了,

无论是暴君威逼的目光,

亚得里亚海上肆虐的风暴,

还是朱庇特的霹雳掌。——贺拉斯

心灵就成了情欲与贪婪的主宰,匮乏、羞耻、贫困和其他一切厄运的主宰。谁能够就应去获得这种心灵优势。这才是至高无上的自由,给我们养成浩气去取笑武力与不公,嘲弄监牢与铁链:

我叫你戴上手铐脚镣,

交给一个恶吏看管,——神会来救我的。

——你是说:我会死的,以死来一了百了?——贺拉斯

在我们的宗教中,人最可靠的基础就是蔑视生命。不光是理智的推理要我们这样去做:有一件东西失去后不可能后悔,我们又为什么害怕失去呢?还因为我们受到那么多死亡方式的威胁,害怕一切方式还不如忍受一种方式而少受些痛苦吗?

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什么时候来也就不管它了吧?当苏格拉底听人说:“三十僭主已经判了你死刑。”他回答:“自然法则也会轮上他们的。”

走在摆脱一切苦难的旅程上难过起来,这是何等的愚蠢!

一切事物随我们诞生而诞生,同样,一切事物随我们死亡而死亡。为一百年后我们不会活着的一切哭泣,犹如为一百年前我们不曾活过的一切哭泣,都是一样傻。死亡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正如我们当年哭闹着到来,正如我们艰难地走进这个生命,正如我们进去时换下了以前的面纱。

凡事仅有一次也就无所谓痛苦。有什么理由为瞬息的事去担那么长久的忧?活得短与活得长在死亡面前都一样。对于不复存在的东西,长与短也不存在。亚里士多德说,希帕尼斯河上有些小动物只能活上一天。上午八点钟死的属于青春夭折,下午五点钟死的属于寿终正寝。把这段时间的幸与不幸斤斤计较,我们中间谁见了不会嘲笑?我们最长与最短的生命,若与永恒相比,或者跟山川、星辰、树木甚至某些动物相比,也是同样可笑。

但是大自然逼迫我们走上这条路。它说:你们怎么来到也就怎么走出这个世界。从死到生这条路你们走时不热情也不害怕,从生到死你们也这样去走。你们的死亡是宇宙秩序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地球生命中的一刹那,

世人之间传递生命,

就像赛跑手交接火炬。——卢克莱修事物这样紧密安排,我能为你作出任何改变吗?这是你诞生的条件,死亡也是你的一部分;你这是在躲避自己。你享受的人生对生与对死均是有份的。你诞生的第一天引导你走向死,也同样引导你走向生。

第一时刻提供生命,同时也侵蚀生命。——塞涅卡

诞生时开始了死亡,根源中包含了终结。——马尼利乌斯

你生活的一切,是从生命那里窃取的;你活着是对生命的侵害。你一生中不断营造的是死亡。当你在生命中,你也是在死亡中。当你不再活着时,你的死亡也过去了。

因此,你若更喜欢如此,在活过了以后再死吧。可是在生活中你是个垂死的人,垂死的人要比已死的人遭受死亡的冲击更严酷,更强烈,更本质。

你若得到过人生的好处,享尽了欢乐,那就心满意足地走吧。

为何不像酒足饭饱的宾客离开人生宴席?——卢克莱修

你若不曾欢度人生,它对你没有用处,失去它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你留下又做什么用呢?

必然要失去的时间,一事无成的时间,

又何必苦苦去延长呢?——卢克莱修生命本身既不好也不坏:按照你给它什么位子才会有好坏之分。你若生活了一天,也就一切都看见了。一天与天天是相同的。没有其他的光,也没有其他的暗。这个太阳,这个月亮,这些星星,这样的排列,跟你的祖先欣赏到的一样,也将让你的后代同样欣赏。

你的祖先看到的不是别的,

你的后代也不会看到其他。——马尼利乌斯

再差的话,我的喜剧里每一幕的演员搭配与剧情变化也都在一年内轮转一遍。如果你注意到我的四季更替,这四季包含了尘世的童年、青年、壮年和老年。它完成它的工作,没有其他奥妙,只是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我们绕着我们永远待着的圈子在转。——卢克莱修

一年四季环绕着自己的足迹转动。——维吉尔我决不会故意给你设计其他的新消遣。

我不能给你有什么创新,

新的游戏同老的游戏一样。——卢克莱修

你给别人让出位子,犹如别人曾给你让出位子。

平等是公正的主要组成部分。人人逃脱不了的地方你也逃脱不了,这能怨谁吗?不管你活着还是不活,你不能把你死的时间减少一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你在你害怕的这个状态里依然待得这么长,犹如你在喂奶时死去也一样,

你就是称心如意活了几世纪,

死亡还是千秋万代存在下去。——卢克莱修

我将妥善安排你,不让你有任何怨言,

你知道吧,死亡不会让

另一个你活下来,站在

你的尸体前哭泣。——卢克莱修

也不让你留恋你那么难舍的生命,

无人会想起他一己的生命,

我们也不会悼念自身伤心。——卢克莱修

死比无还不值得害怕,还有什么比无更少的吗?

在我们看来死亡代表失去,

但已经是无还能失去什么呢。——卢克莱修这跟你在生时与死时都无关;生时,因为你还存在;死时,因为你不再存在。

谁都不会在寿数已尽前去世。你死后留下的时间,正如你生前过去的时间,都不是你的,跟你无关。

从前天长地久的时间,

对我们已了无影踪。——卢克莱修

你的生命不论在何地结束,总是整个儿留在了那里。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岁月长短,而在于如何度过。有的人寿命很长,但内容很少;当你活着的时候要提防这一点。你活得是否有意义,这取决于你的意愿,不是岁数多少。你不停往那儿走的地方,你可曾想过会走不到吗?何况条条道路都是有尽头的。

如果有人相伴可以给你安慰,世界不正是跟你并肩而行吗?

你的生命结束,万物跟随你死亡。——卢克莱修

不是一切都随着你摇晃而摇晃吗?哪有什么不跟着你一起衰老的呢?成千上万的人、动物、其他生灵都在你死亡的一刻死亡:

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

不会不听到

葬礼上的哭丧声

与婴儿的呱呱声响成一片。——卢克莱修既然身后无路,倒退又有什么用?你见过不少人很乐意死去,借此结束了莫大的苦难。但是不乐意死去的,你曾经见过吗?有的事你没亲自经历过,也没通过别人体验过,就加以谴责岂不是太天真了吗?你为什么要抱怨我和命运?我们错待你了吗?是你控制我们,还是我们控制你?你虽说年纪还不大,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人小与人大都是一个完整的人。人及其生命都不是以尺子来丈量的。萨图恩是掌管时间与生命的神,儿子喀戎听了他介绍不死的条件后,断然拒绝永生。“你可以想象对于人来说永生永世不死,实在比我给他规定的有限人生更难忍受,更艰苦。如果你不会死,你会不停地咒骂我没给你准备死亡。我有意在死亡中增添了一些悲情,免得你看到死亡来得方便,过于迫切和随便地去拥抱它。为了让你把节制铭记在心,既不逃避生,也不逃避死——这是我对你的要求——我把生与死调节在苦与乐之间。“你们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我教导他说生与死并无区别;因而,有人问他那么他为什么不去死,他非常聪明地回答:‘因为这并无区别。’“水、土、火以及我们这个球体建筑的其他组件,既构成你的生命,也构成你的死亡。你为什么担心最后一天?它并不比其他的每一天更促成你的死亡。劳累不是最后一步走出来的,只是在最后一步表现出来了。每天都走向死亡,最后一天走到了。”

以上是我们大自然母亲的忠告。我经常思忖怎么会的,就是战争期间,我们在自己和别人身上见到死亡的面目,没像在家里见到的那么狰狞,无从相比,要不又是一大群医生与哭哭啼啼的人。同样是死,村民与老百姓心里要比其他阶层的人泰然得多。

我相信实际上还是我们围绕死者露出可怕的神情,制造阴沉的气氛,比死亡本身更加吓人。生活完全变了样,老母妻儿号啕大哭,惊慌发呆的亲友前来吊丧,脸色苍白、两眼垂泪的一大群仆人四处张罗,不见日光的一个房间里点着蜡烛,床头围着医生与教士;总之,我们四周惊恐万状。在那时候,我们未死的人也被埋葬在土里了。孩子看到自己的小朋友戴了面具会害怕,我们也是这样。人的面具与事物的面具同样应该摘掉。摘掉以后,我们发现罩在面具之下的这个死亡,跟不久前一名仆人或婢女平平静静的死亡并无两样。

铲除了这一切繁文缛节,死亡是幸福的!

[1] 据希腊神话,他把儿子剁成碎块祭神,触怒主神宙斯,罚他永世置于随时会砸落的岩石下。

[2] 原先以复活节为一年之始。

[3] 《圣经•旧约》中人物,据说活了九百六十九岁。论学究式教育

意大利喜剧中,总是有一位乡村教师给人逗乐,他的外号在我们中间也很少有敬意;我小时候看了经常会感到气恼。因为既然我已交给他们管教,我至少也得珍惜他们的声誉吧?我常以碌碌无能与博学多才中间有天资上的差别为由为他们辩解;况且他们的生活方式彼此也大相径庭。但是为什么最高雅的贵族对他们最瞧不起,这下子我就糊涂了,比如我们杰出的杜•贝莱:

我最恨迂腐的学问。

这种看法由来已久;因为普鲁塔克说,“希腊人”和“学生”在罗马人嘴里是骂人话和贬义词。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我发现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最有学问的人不是最聪明的人。”(拉伯雷书中的引语)一个博古通今、见多识广的人思想不见得敏捷活跃,而不通文墨的粗人不用多学,就像世上满腹经纶之士那么通情达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不明白。

我们公主中的公主提到某人时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把其他那么多人博大精深的思想放在头脑里,自己的思想为了让出地方就挤压得很小了。

我想说的是植物吸水太多会烂死,灯灌油太多会灭掉,同样,书读得太多也会抑制思维活动。思想中塞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东西,就没有办法清理,这副担子压得它萎靡消沉。

但是也有相反情况,因为心灵愈充实愈敞开。回头看古史中的例子,管理公共事务的能人,掌控国家大事的文武高官,也同时都是博学之士。

至于远离人间杂务的哲学家,他们有时也确实遭到同时代的任意嘲笑,他们的看法与举止也传为笑柄。你愿意他们来评判一场官司的权益和一个人的行为吗?他们确也非常合适!他们还会追问有没有生命,有没有运动,人是不是不同于一头牛;什么是诉求和被诉求;法律与正义是哪一门子的动物。

他们是在谈论官员,还是对着官员在谈论?都表现出一种大不敬的自由行为。他们听到有人赞美他们的亲王或国王呢?对他们来说他是个牧羊人,像牧羊人那么闲着,只是给自己的牲畜挤奶剪羊毛,但是比牧羊人还粗手粗脚。你认为还有谁比拥有千万亩土地的人更伟大?他们惯于把全世界都看做是自己的财产,才不屑一顾。

你吹嘘自己家族已是七代豪门吗?他们不认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竟没有想到天下都是一家亲,哪个人不是有数不清的祖先:富人、穷人、当国王的、当下人的、希腊人、野蛮人。当你是赫拉克勒斯第五十代孙,他们认为你大可不必炫耀这个命运的礼物。

因而普通人看不起他们,连最平凡的俗事也不懂,还盛气凌人,自视甚高。柏拉图描绘的哲学家形象跟当代人心目中的形象相距甚远。大家羡慕他们高踞于时代之上,脱离公众活动,过着一种特殊不可模仿的生活,遵循某些倨傲、不同凡俗的原则。而当代哲学原则,受歧视,仿佛居于社会的下层,仿佛不能担当公务,仿佛在普通人后面过一种苟延残喘的卑琐生活。

让行为恶劣、巧言令色的人见鬼去吧。——帕库维乌斯

我要说的是这样的哲学家,他们知识渊博,行动更加令人赞赏。就像大家提到的叙拉古的几何学家阿基米德,为了保卫祖国,放弃哲学探讨,从事实用研究,不久研制出了可怕的守城器械,效果超过一切人的想象,然而他本人对这一切机械制造不以为然,认为做这件事有损于他的哲学尊严,这些发明只是学徒的活计与儿童的玩具。如果让他们在行动中发挥,可以看到他们展翅高飞,翱翔天空,对事物有更透彻的了解,心灵大大开阔。

但是有些人看到政权都掌握在庸人手里,纷纷躲开。那人问克拉特斯,他谈哲学要谈到几时才罢休,得到了这样的回答:“直到我们的军队不再由赶驴的人当指挥。”赫拉克利特把王位让给弟弟,以弗所人责备他不该把时间花在神庙前跟孩子玩耍,他回答说:“做这件事不是还比跟你们一起治理国事要强吗?”

有的人,他们的思想超越财富与世俗事务,觉得法官的位子与国王的宝座都是低微卑贱的。恩培多克勒拒绝阿格里琴坦人献给他的王国。泰勒斯有几次指斥大家只关心小家庭和发财,有人指责他说这是狐狸吃不到葡萄的论调。他突发奇想,空闲时试一试理财方法,利用他的聪明才智去致富发财,做了一桩大买卖,一年之内赚的钱,是最有经验的商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

据亚里士多德说,有人把泰勒斯、阿那克萨哥拉这类人称为聪明的人,而不是实际的人,对于实用的事物不够注意;除了我对这两词的区别还不大吃透,这也不能给我的那些人护短。看到他们安于缺衣少食的清贫生活,我们很有道理用这两个词,称他们既不是聪明的人,也不是实际的人。

第一个原因我就不解释了,倒不如相信这个弊端来自他们对待学问的错误主导思想;按照我们接受教育的方式,学生与教师虽然知识会学到更多,但是人不会变得更能干,这是不足为奇的。当今的父辈花费心血与金钱,其实只是在让我们的头脑灌满知识。至于判断力与品德则很少关注。

有人经过时你不妨对大家喊:“嗨,那是个有学问的人!”再有一人经过时:“嗨,那是个好人!”不大会有人转过身朝第一人看一眼,表示敬意。必须有第三人喊:“嗨,那是个有知识的人!”我们就会乐意打听:“他懂希腊语还是拉丁语?他写诗歌还是散文?”但是他是否变得更优秀或更明白事理,这问题才是主要的,却是最没人提及的。应该打听的是他是不是学得更好了,不是学得更多了。

我们学习只是让记忆装满,却让理解与意识空白。犹如鸟儿出去觅食,不尝一尝就衔了回来喂小鸟,我们的学究也从书本里搜集知识,只是挂在嘴边,然后吐出来不管被风吹往哪里。

妙的是我这人本身何尝不是蠢事的例子。本书中的大部分文章不是也在做同样的事么?我从书籍中随时摘录我喜欢的警句名言,不是为了记住,我这个记性不好,而是为了用到这部书里,说实在的,不论在这里还是在源文本里都不是我原创的。我相信,我们不是依靠过去的也不是依靠未来的,而是依靠现在的知识才做上个有学问的人。

但是更糟的是,他们的学生和孩子都不以知识充实自己、营养自己;只是把知识辗转相传,唯一的目的是炫耀自己,娱乐大众,当作谈话资料。像一枚不流通的筹码除了计个数扔掉以外,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他们学会了跟别人说话,不是跟自己说话。——西塞罗

要的不是说话,要的是指导。——塞涅卡

大自然为了表示在它的指导下不会有野蛮的东西,往往在艺术教育不发达的民族中产生的精神作品,可以与最佳的艺术杰作媲美。关于我的这句话,加斯科尼有一句谚语,针对芦笛的歌说得很巧妙:“吹并不难,但是首先要学会手指按在哪里。”

我们会说:“西塞罗是这样说的;这是柏拉图的思想特点;这是亚里士多德的原话。”但是我们自己说什么呢?自己评判什么呢?自己做什么呢?可以说是鹦鹉学舌。这种做法使我想起那位罗马富人,他花大钱用心搜罗精通某门学科的人,让他们时刻不离左右,当他跟朋友有机会谈到某一主题时,他们代替他的位子,人人都准备好向他提供资料,这人一条论据,那人一句荷马的诗,谁都派得上用场。他认为在那些清客头脑里的学问也是他的,就像有些人的才学都关在他们豪华的书房里一样。

我认识一个人,当我问他知道什么,他向我要了一本书指给我看,他若不在词典里查到什么是疥疮,什么是屁股,就不敢跟我说他的屁股上长了疥疮。

我们承传了他人的看法与学问,仅此而已。必须把这些看法与学问化为自己的。我们正像那个到邻居家去借火的人,看到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就留在那里烤火了,却忘了取火回家这件事。肚子里塞满了肉而不把它消化,不转化为自身的养料,不健壮体格,这对我们有什么用呢?卢库卢斯没有经验,通过书本成为一名大将,我们怎么相信他会像我们这样学习的吗?

我们让自己重重的靠着人家的胳膊走路,也耗尽了自己的力气。我要武装自己去克服死亡的恐惧吗?去向塞涅卡讨教。我要为自己成为别人找些安慰话吗?去向西塞罗讨教。我若早已融会贯通,就不用向谁讨教了。我不喜欢这种时时求助于人的依赖性。

虽则可以用别人的知识使自己长知识,可是要聪明那只有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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