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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08:4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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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小川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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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醉

色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色醉作者:刘小川排版:梦工厂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04-08-01ISBN:753212715X本书由天津中作华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长途客车

四月中旬的一个晴朗的上午,一辆红色人巴从乐山方向开过来,上了几个人,然后驶离眉山,进入方圆百里的仁寿县境。仁寿县人口逾百万,百分之九十是农民。历史曾有过著名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坐在车上的人,可以看见大片的丘陵地带、茅屋、青瓦房和简易的水泥楼。农民在田地里侍弄庄稼。油菜即将收获,麦子尚未成熟。视线所及,大抵在青黄之间。偶尔有一条河,河水浑浊,很难倒映绿树,倒映湛蓝的天空。道路也是大坑小坑,有乘客不住地抱怨,大约是走惯了高速公路的。大多数人只不作声,凭那车身摇晃。他们当中,自然也有常走高速路的,却无意指责什么。如果连一条路都要不停的抱怨,那么,生活中值得抱怨的事就太多了。

这辆车有二十多个乘客,半数以上是在乐山上的车。终点站是仁寿县城,但有些人尚需在县城转车,赶往更遥远的乡镇。这乡镇可能在仁寿境内,也可能在内江境内。两地的交界处,仍是绵延起伏的丘陵。

这辆车如果走的全是高速公路,那就不叫长途客车了。一百多公里,个把钟头的车程。从乐山到眉山,三十分钟就够了。从眉山再到仁寿,却要走上两三个小时。碰上堵车的话,半天时间就赔进去了。

上午十一点,太阳升得老高了,这辆红色的长途客车仍是走走停停。由于路上的车辆太多,客车、货车、拖拉机,连同官员或老板的小车,一辆挨一辆,随时都有堵车的可能,司机决定绕道行驶,将盘子一打,拐上一条乡村公路。这样一来中午抵达目的地,已属无望。有熟悉线路的乘客评价说,这一盘子至少打出了二十公里。

司机并不接话。他是个沉默的中年人,一望而知经验丰富。没人责怪他。年轻的售票员尽量用她好听的嗓音安慰乘客。

乡村公路还算乎坦,只是窄,尘土飞扬。车速也不宜快,慢慢走。几个戴草帽的农民站在路边上,其中一个正背向公路撤尿。一头水牛在远处吃草。碧空如洗,太阳已攀上头顶。

四周安静下来,刚才车子挤在一处的闹哄哄的感觉消失了。

车内的人却渐渐活跃,索不相识的也开始互相搭话。有些人上车后没说过一句话,实在有点憋不住了。肚子饿了胃口好,长时间不说话,却会变得木讷,像个哑巴。车窗外阳光灿烂,春天还没有变成夏天。即便已是夏天,如此明亮、多彩、广阔的场景,哑巴也会哇哇叫的。一个山东口音的男人,做水果生意的,专程到仁寿考察枇杷。他讲枇杷讲得眉飞色舞,好像他吃过全懂界的枇杷。售票员倚在车门上问这问那,几个仁寿人乐得哈哈笑,看样子他们就是农民,种了枇杷的。仁寿文官区的枇杷,在四川享有盛名。

一个老太婆插话说,她却不爱吃枇杷,果核那般大,一斤枇杷二两肉。买啥哩?买果核还是买果肉?这话倒把大家逗笑了。山东口音的男人说:老人家您是心疼钱,叫您儿子买来孝敬您吧。老太婆说:儿子买了枇杷,伙起媳妇关起门来吃光了,拿果核孝敬我。大家听了越发笑,山东口音的男人仰面大笑。

老太婆蛮有幽默感,大家笑,独她不笑,却并不忿忿然。窗外飞进来一根草,落到她的花白头发上,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伸手拂去了。这个简单的动作,被后排倚着车窗的男人瞧了去,心想:她们看上去也不像母女。

这男人一直在睡觉,是车上的笑声将他惊醒的。男人穿一件杂色线农,二十六七岁年纪,外表平和。坐长途汽车他有睡觉的习惯。这习惯并不好,容易被小偷光顾。有一回他在火车上睡着了,小偷翻检他的口袋时,他却醒了,睁眼瞧着小偷。他对小偷说:我身上也没带多少钱,你真是缺钱花,我分你一半好了。小偷楞在当场,竟客气一番,讪讪地走开了。

这男人有一张瘦削的脸,眉毛黑,嘴唇红润。身上脂肪不多,肌肉不少。这得益于他长期摆弄一双哑铃。他在蓉城一家出版社上班,今天专程到仁寿看望一位老同学。

他打了个呵欠,把目光移向窗外。他看见了阳光,大片的麦田,竹子,田坎,树。笑容浮上嘴角。城里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如花似玉的田野,他恣到张炜的一本书。坐在前面的女人也瞧着窗外。他看了看她的侧影。这也是习惯,像车上睡觉。女人穿着翻领的休闲绒衣,露出脖子的线条。

山东口音的男人继续和老太婆说笑话,问地儿子为何不来孝敬她。老太婆说,家里两个女的,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有钱顾两个,没钱顾一个。老太婆蛮豁达,说起伤心事,给人的感觉只是叙家常。她说,人老了,嘴里嚼啥都不如年轻人香了。当年也曾有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就让给年轻人吧。他们关起门来吃东西,咬得咔嚓咔嚓,她就装聋子,没听见。老太婆说到这儿,自己笑了。听她说话的人却笑不起来。

汽车上了一个坡,拐弯,车身晃了一下。窗外仍是麦田,太阳照着。麦收在望了,再过些时日,田里将是一派繁忙。有些农户仍用手工打麦子,累是累一点,却打得干净。五月骄阳如火,站在麦田里的人,能看见空气颤动。打麦子的手高高举起,落下来,砰砰砰的声音此起彼伏……

穿杂色线衣的男人在想象中看见了五月的麦田,他也打过麦子的。念初中时,下乡支农,通常一去半月,要打完队里的麦子才返回学校。

穿翻领绒衣的女人拿出一只红苹果,用小刀削了皮,递给她旁边的老太婆。老太婆说:闺女,你吃。手拿削了皮的苹果的女人说:我这儿还有呢。女人又拿出一只,老太婆方张了嘴咬苹果。牙齿还算利索,红苹果咬得咔嚓咔嚓。坐在后排的男人瞧着女人削苹果,他想到李玉和:好闺女……

这东想西想的男人名唤赵渔。读过《暖昧》的人,想必对他的走神有些印象。他是呆在室内也要走神的,何况此刻在野外,四月的乡村公路,晃晃悠悠的长途客车……他抬腕看表,已过十二点。肚子有点饿了,他也想吃苹果,却不至于向前座的女人伸手要。虽然他一旦开口,女人肯定会给的。或许也是削了皮才给他。

生活中有些事,原本无可无不可。开口也好,缄口也罢,没个定规的。赵渔想吃苹果,前排的两位女性吃得嚓嚓嚓,又香又脆,他忍不住咽下了一点口水。苹果真好吃,寞香啊!家里不稀罕,出门就珍贵了。老太婆边吃边笑,几根白头发随风飞飘,飘到那女人的脸颊上。幸福的老太婆,赵渔想。

汽车在路边的几间平房前停下了。

售票员对大家说,这儿有一家路边店,饭菜的味道挺好的,也不欺客。大家如果不赶路的话,就每人交五元钱,吃过了午饭再走。售票员生着两个酒窝,一说一个笑。冲着这张脸,几个男人已动手掏钱。吃苹果的老太婆说:五块线,值两筐菜了。我吃个馒头就行,老肠子,不沾油荤也经得磨。穿绒衣的女人说:单吃馒头怎么行,咱俩一块儿吃吧。女人交了3块钱。老太婆也不争执,只说:你倒像我的闺女,今天托你的福丁。赵渔交钱时,那女人回过头来,替他把钱递了过去。

二十多个乘客,悉数下了车。路边店还算干净,刚好能容下三桌人。售票员当了大家的面,将收起来的钱点给店家。她和司机都交了钱的。山东口音的男人开玩笑说:你吃点回扣,咱也没意见。售票员笑道:我吃了你们的回扣,你们就不来坐我的车了,还是我吃亏。众人皆笑,气氛很好。一同走了几个钟头,这群人已组成了一个集体。男人与男人之间,已有人交换名片。女人要矜持一些,不至于同陌生男人换名片,却也言来语去,交谈开了。小小的食堂人声鼎沸。

赵渔去了厕所。回头过马路时,碰上穿绒衣的年轻女人,冲她点了点头。是顺便打招呼,也有赞赏之意。女人礼貌地报以微笑。她生了一双杏眼,鼻头微翘。绒衣是蓝色的,配一条淡黄色的休闲裤。

小店的师傅还忙着炒菜,赵渔站在公路上抽烟。路的两端不见一辆汽车,只有步行的农民,两三辆自行车。路旁排列着桉树,也有桑树。日头在头顶上,把人的影子投到地丁。暮春的太阳,已有些灼人了。再过半个月,麦浪翻滚之际,便是大毒日头,城里人经不得晒的。赵渔却想:那一年合适了,抽出几天时间,帮乡下的亲戚打一场麦子。晒得黝黑黝黑的,再掉它几斤肉,大碗喝茶,大口吃肉。那种浓浓的老鹰茶,当年的贫下中农是用水桶挑到田坎上,大声向田里的学生娃吆喝。喝茶用竹筒,一人一大筒,仰着脖子,咕咕咕的喝下去,那个凉爽啊。往后谁来送茶呢?只能有劳商女了。商女提了茶过来,也可以坐到田坎上,戴?一顶大草帽。她凝望麦田里挥舞镰刀的夫君。艳阳下的草帽,草帽下的俏脸……傍晚他们躺在麦草堆上,看暮色四起,嗅着土地和庄稼的气息。那种异样的情凋,那份欣悦,渗入皮肤的欣悦,人人皆可唾手而得的,不知为什么,离许多人又如此遥远,连想邯不肯想。人人但求舒适。可这舒适是什么意思?弄得太舒适,每日舒适,不适之感倒会处处涌来……

赵渔抽了几口烟,脑子里冒冉许多东西,场景,道理,情绪,在正午的阳光下合而为一。鼻头微翘的女人从厕所出来,走过马路,进了小店,挨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坐下。她的另一边是那个山东口音的男人。同桌的还有几个仁寿农民,正在倒酒,老白干。那山东男人的面前也摆了一份。店家未及上菜,赵渔也不慌过去,他想把烟抽完。他和售票员、司机等人坐一桌。《安娜一卡列尼娜》有一个动人的场景:列文在自家农场和农民们一起割草。他割了一整天的草,累得一身臭汗。他在草堆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一辆马车穿过雾气从他身旁驶过,他一眼看见了车上的吉提……

赵渔望着公路的一端,心想:商女这会儿在于吗呢?

对面的售票员大声喊:开饭啦。赵渔便人了座。炒菜、烧菜摆了一桌,米饭也爽口,用柴火蒸的。赵渔吃了三碗饭,又喝下了一碗米汤。他本想喝毕杯酒,但这一桌无人喝酒。邻桌的几位酒客正举杯碰酒,老朋友似的。那老太婆居然也举起一个小杯子。穿翻领绒衣的女人埋头扒饭。

赵渔离座,又点上一支烟。一辆农用车开了过去,过小店时,放慢了车速。看来这店家人缘不错,往来的司机大约都是熟客,要么下车吃饭,要么放慢车速,不教他的客人吃灰尘。客人吃了灰尘,店家脸上无光。

赵渔抽着烟,走到太阳底下。那农用车远去了,公路又归于安静。他吃了个十分饱,饭后抽烟,赛过神仙。太阳照在身上,有些热了。他穿着手丁织就的线衣,有时冬灭也穿这个。他有好几件手了线衣,均系杂色,只底色不同,针法、款式有区别。大都足商女织的,赵燕也织了一件。原是织给赵高穿,针脚起火了,织了半截才发现,和商女一商量,却与赵渔的身量吻合。赵渔眼下就穿着这件,底色偏暖,衬了几行冷色。身子是赵燕织就,袖子却是商女的工夫。开春试新衣,十分合体。两个女人一阵欢喜,那赵高就嘟了小嘴。赵燕赶紧说:我重新替你织一件,保证比你爸爸的这件更好看!

2001年的赵高,已满十岁。

赵渔走到树阴下,靠着一根桉树的树干。红色的长途客车停在路边上,给太阳晒个正着,估计车顶已晒得发烫。那几个酒客已端了饭碗在手。穿绒衣的女人坐到一边削苹果,仍给老太婆削了一个。山东口音的男人大着嗓门表示他也想吃,女人笑着摇头:苹果已没了。老太婆慷慨地让出半个,山东男人就很高兴,一口咬去一半,连称苹果香。这边的赵渔笑了笑。此刻他饭吃饱-了,汤喝足了,又含了香烟在嘴上,不至于再吞口水了。

赵渔先上车,坐回靠窗的位置。那女人也上来,目视赵渔,大概有两三秒钟,似乎想说一句什么,却又未能开口。女人坐下来,也是靠宙的位置。她留着短发,染了一点红色。双肩微削,裹在深蓝色的敞胸绒衣里,显出几分俏丽。

赵渔把视线挪开去。背后看人,不大好。

车上确实比先前热,乘客陆续上来,又增加了人体的温度。那抱怨道路的男人直嚷热,要司机开空调。司机说,跑起来就不热了。男人继续抱怨,诅咒天气:四月就热成这样,今年的夏天怎么得了?他抹了一把额头,果然满手的汗。偏有人在蹲厕所,一车人还得等他上来。善于抱怨的男人不停地看手表,说蹲厕所的人蹲了六分钟了,蹲了九分钟了。他似乎存心要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厕所上去。没人回应他,一回应就更热了。

车窗外的光线有些刺眼,夏天在感觉上已经到了。田坎上的农民戴上了草帽。

赵渔瞧着草帽,继而瞧着前座女人的后脑勺,心思却在别处。此番去仁寿,他要到一个叫球溪的地方。他对球溪有一点印象,在成都,打着“球溪鲢鱼”招牌的饭馆不止一家。球溪鲢鱼享誉川西平原,也正如文宫枇杷。赵渔有个叫王冬的初中同学在那儿当教师,几乎年年邀请他,他一直没去。四月他有几天休假,便决定走一趟。一大早他开车到眉山,父亲却建议他改乘公共汽车,因为去仁寿县的路实在太烂。他一向爱惜单位配给他的这台新车,于是听从了父亲的建议。

原以为可以到球溪吃午饭,这么一换车,一绕道,几个小时就绕进去了。好在他并不急于赶路。长途客车慢慢行驶,摇摇晃晃的,倒像是一辆观光车。

汽车上路了,不快不慢的走。车内的空气一经流动,顿时凉爽许多。老太婆的白发在风中飞舞。毕竟是乡下老人,不怕风吹。留着短发的女人的后脑勺令人感到清爽。没人说话。半数以上的乘客开始睡觉。

赵渔也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仁寿县城。赵渔下车,买了一瓶矿泉水。去球溪镇的班车十分钟以后出发,车上设几个人。赵渔站在停车场上,看见那山东口音的男人正和穿翻领绒衣的女人握手作别,并且递上自己的名片。那老太婆不见了,大约在中途下了车。

赵渔就近转了转,思量着给王冬的小孩买点什么。当他提着几包东西上车时,却发现穿绒衣的女人也在车上。赵渔冲她点头。女人笑道:你也去球溪啊。她身边有空位,赵渔略一踌躇,没有坐过去。他仍坐她的后面,在靠窗的位置上。

赵渔请女人吃梨,女人接了,含笑谢过。

这辆车的车况不如先前那辆,车上满是汽油昧。一经启动,车身抖得厉害。司机是个胖乎乎的仁寿小伙子,把车开得风快。出县城,上了另一条乡村公路,汽车抖得更欢。小伙子一路嚷嚷,不择对象,反正身后有听众。他骂交警,骂修路的,骂城管办,骂公安局,义从村长、乡长一直骂到市长。他对着乘客撒气,像个气球似的,却是越撒越来气。凡手中沾一点权的,没一个好东西。这小伙子也许忘了,他手中的方向盘就是一种权力,他可以在一条烂路上跑得风快,全然不顾乘客的感受。没人指责他,因为盘子在他手里,正如警棍在警察手里,图章在乡长手里。小伙子如此气大,是由于做了司机的缘故:长年累月开破车,前途无望。如果改行当警察或乡长,挥舞警棍、图章和钢笔,也许他的气就消了。

赵渔想到这个,暗自笑笑。权力这东西太微妙,趋向它和抵触它,无不在它的笼罩之下。这开车的小伙子大骂当权者,给人的印象倒是权力欲过于旺盛。权力既浅显又深奥,值得探寻的领域太多,太多太多。福柯把它变成了一门学问,一种“微观物理学”……

胖乎乎的司机骂了半天无人响应,渐渐蔫了,车速随之放慢。汽车接迮拐了几个弯道,车上的人的脑袋就摇了几摇。窗外仍是阳光灿烂,泥土的颜色变成深黄,同绿阴形成反差,像是次第铺开的一幅幅油画。赵渔有点激动了,乡村景色自有迷人处。土地可能孕育贫穷,却永远散发着芬芳那一年四季吐露诗意。

十来个乘客个个懒洋洋,从装束看,他们多半是农民。生存的重压使他们木着一张脸。大地与诗意无关,太阳只是晒麦子的太阳。丰收的喜悦已逐渐遗忘了,欢庆的场面止于舞台。赵渔心情激动,却有思考的夫脑,于是转而叹息。前面的女人扭头瞧着窗外,她只是欣赏。

汽车停了,开车的小伙子要上厕所。不好意思,拉肚子,他回头笑道。他笑起来的模样可爱多了。

赵渔也下了车,车上汽油昧太重。他走到一边去,眺望远处的村落。一条狗躺在路边晒太阳,看他一眼,叉把眼睛闭上。两个农妇蹲在庄稼地里,她们没戴草帽。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担着水朝这边走来。

那女人也走到路边上,手中拿着赵渔给的梨子,削了皮的。两人相距十几步,说话是远了点。不说又显得不礼貌,于是彼此点头。点过了头,各自将视线挪开了。映人二人眼帘的,是麦田和农家。第二章

到球溪已是下午四点,汽车停在小77街边上。从一家裁衣店走出一个穿套装的女人,手上举着写了赵渔二字的小牌子。下车的农民念着牌子上的名字,嘻嘻的笑。一个穿西装的、模样也显得年轻的农民说:我是赵渔。举牌子的女人迎上前来,他却忍不住笑。其他的农民哈哈大笑。坐了半天闷车,他们终于快活了一回。

举牌子的女人给弄了个大红脸,欲斥责几句,叉不知从何说起。谁都可以叫赵渔的。穿绒衣的女人从她旁边走过,扭头看车上的赵渔。赵渔正在拿行李。女人上了一辆人为三轮,径上白去了。赵渔下车时,只来得及瞥一眼她的后脑勺。

迎接赵渔的女人是王冬的老婆,名叫柒宝琴。这名字好记,不像王冬过于普通。当初在班上,王冬也不大说话,赵渔差不多过那一年才弄清他是谁。少言寡语的男人偏偏选择了教师职业。他本来成绩不错,只凶家穷,初中毕业进了本地的师范学校。先在村小教书,后来凋到镇上。此刻正在给学生讲课,委托老婆柒宝琴到场口迎接省城来的客人。

王冬写得一手好字,柒宝琴举在手中的牌子就是他写的,不料在场口闹了笑话。裁农店的女老板是柒宝琴的朋友,两人已经就赵渔二字讨论半天了。柒宝琴没见过赵渔,却时常在老公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听了几年了,赵渔成了家里的缺席成员。去年王冬到成都,拜访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赵渔留他在家中住了一夜。回到球溪镇,他如此这般地对老婆讲了一通。说到商女,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柒宝琴睁大眼睛发挥想象,仍然跟不上老公的描绘。百闻不如一见,柒宝琴便催促老公邀请赵渔夫妇到球溪,让镇上的人也瞧一瞧。赵渔最初答应五一节携了老婆儿子下来,听说路况不好,而商女有晕车的毛病,便将行期提前,独自上路了。

柒宝琴吃过午饭就去了场口的裁衣店,向她的老姐妹通报赵渔即将到来的消息。其实不用通报,她手中的牌子和脸上的笑容已将情况摆明。这老姐妹姓郑,叫郑彩忆,镇上的人都叫她郑裁衣。柒宝琴穿了惟一的一套漂亮套装,笑吟吟地跨过店铺的门槛,她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用打听赵渔是谁,这名字她早已听得耳熟,包括赵渔貌着天仙的老婆商女。她笑着对柒宝琴说:

你举着这块牌子,是要去机场么?

郑裁衣不同于柒宝琴,她是坐过飞机的。当年闯了东部城市归来,有人替她买飞机票,一飞飞到双流国际机场。当然,这件事,柒宝琴同样是耳熟能详了。

柒宝琴说: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有了这块牌子,省得我来一辆车就喊他一回。郏裁衣笑道:你天天念他的名字,他真来了,你倒不喊他了。郑裁衣放下量布用的尺子、划粉,拿过名字牌瞧了瞧,又说:你老公的毛笔字写得真好。

柒宝琴说:写得好有啥用,换不来一毛钱。

郑裁衣说:你老公人缘好,受人尊重。

柒宝琴说:那不过是虚名罢了。

柒宝琴高高兴兴的来,话题转到老公身上,不觉叹气。郑裁衣又开始用尺子在布料上比划。这是一间狭长的老式店铺,里面有几架缝纫机,几个小姑娘正埋头干活,似乎连抬一下头的时间都没有。郑裁衣除了这个店铺,还开了一家链鱼火锅,由她的兄弟经营。在这球溪镇上,她是个女能人,钱也挣得不少,可以随便花销。和她相比,柒宝琴就显得拮据了。当初,她们是镇上的两朵花,柒宝琴嫁给公办教师,郑彩忆嫁给乡镇干部,两家人旗鼓相当。郑彩忆闯了广东飞回小镇,一变而为郏裁农,手头立显阔绰,隔三岔五买衣裳,柒宝琴望尘奠及了。

柒宝琴呆在裁衣店,不时朝场口望一望。

她说,赵渔原是开车来的,到眉山却又改乘公共汽车,不然早都到了。郑裁衣说:他这是爱惜自己的车。她也朝场口望了一眼。继而瞧着化了妆的柒宝琴,打趣说,你老公也奇怪,自己的客人来了,倒让老婆去接。

柒宝琴说:他没时间。他有时间的话我才不来哩。

郑裁衣说:那倒末必。你打扮得整整齐齐,兴高采烈的。人家下午才到,你吃过午饭就跑来了。

柒宝琴说:你这话我听不懂。

郑裁衣抿嘴一笑:我也不懂。

两个女人开了一会儿玩笑,后来客车到了,柒宝琴走出裁农店,故意显得漫不经心。郑裁衣放下手中的活计,她看见了赵渔,觉得他不如想象中的风流倜傥。她也看见了穿翻领绒衣的年轻女人,心想:这人倒生了一副风流相。她从未见过她,不知道这样的女人到小镇来干吗。球溪镇偏远闭塞,游客一向很少。

柒宝琴和赵渔对上号,热情地握着对方的手,从他手中接过那大包小包的东西,却将名字牌递给赵渔。二人走在小77街上,柒宝琴不断同这人那人打招呼,那蜂人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挪到赵渔身上。赵渔不觉得什么,只是拿着自己的名字,有些滑稽。下午的小镇冷冷清77街边有人打牌,几条狗像主人似的站在路中央,忽然互相追逐,倒比人更活跃。路过一栋贴了瓷砖的楼房,柒宝琴介绍说,这是镇政府。赵渔看见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在院子里抽烟,表情冷漠。走进一条小巷,穿过一个农贸市场,隐隐听到读书声,那是学校。柒宝琴说,王冬就在这所学校上课。他们住在乡下,离小镇有几里地,因为不顺路,不便坐三轮。说到这个的时候柒宝琴微微红了脸,住在乡下好像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

二人走出小镇,上了一条机耕道。机耕道弯弯曲曲的往前延伸,仿佛通向天尽头。两边都是麦田,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赵渔走得恍兮惚兮,心想:旁边的女人换成商女就好了。要不换成赵燕也行,赵燕蹦蹦跳跳的,穿着她的牛仔服……走冉两里地,柒宝琴不住的道歉,赵渔走这样的路,真让她过意不去。赵渔说,他喜欢走机耕道。柒宝琴只当他是客气。大城市的人,哪能喜欢走机耕道,连三轮都没法走,别说小汽车了。

她说,村里本来打算集资修一条水泥路,但半数以上的村民拿不出钱,只好作罢。赵渔说:修一条水泥路,你们到镇上就方便多了。柒宝琴说:可不是嘛,平时还无所谓,雨天就糟啦。王冬深一脚浅一脚去学校上课。我呆在家罩也整天不门,中午胡乱吃点东西……

柒宝琴这么一说,赵渔眼前就浮现了王冬踏着泥泞的身影。若是十天半月阴雨不停,那就糟透了,出门、时家都是一身泥。埘乡下的人来说,水泥路和机耕道有天壤之别。

但赵渔无意因此而抹杀机耕道。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不会选择水泥路。机耕道是原野的一部分。阳光下的机耕道,直接通向梦境。他可以走上几里上百里,从早晨走到黄昏,越走越精神。走到星空下,让浓浓的夜色包围,细听天籁。水泥路上不会有这些东西。水泥路平整而呆板,像个冒冒失失又蛮有理由的闯入者。实用的东西往往如此。但什么叫实用?心旷神怡不实用,那么忧心忡忡就一定实用,处心积虑非常实用。20世纪的实用观念可谓粗糙,工业化,信息化,全球化……这化那化,全是这种观念的派生物,应当加以扬弃,去伪存真,去粗取精。

赵渔笑了笑,走出两三里,他已经浮想许多。他想得太多了,不过这也可以叫做全球定位。想想这些事,终归是有好处的,想想机耕道,再想想全球化,想想都市和村庄,有钱人和农民。无边无际的乡野啊,诗意和贫困一同呈现……柒宝琴在旁边说:快到了,快到了,马上就到。她把远处的一栋青瓦房指给赵渔看。房前有果树,房后有竹子。这房子换个地方就叫别墅,价值百万。

有个老农民站在庄橡地里,柒宝琴叫他三爸。她对赵渔说,附近的几户人家全是王冬的亲戚。她腾出一只手,捋了捋飘到脸上的头发,又补充说:王冬的父母和他的大哥住在一起。儿子念初中去了县城,平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

离青瓦房近了,一条狗在院子里欢叫:它听到了主人的脚步声。赵渔跨进院门,那黑狗盯着他,犹豫着要不要叫几声。随即转柔和了,大概辨认出了家里的贵客。院子宽敞,打扫得千干净净。门楣上有一副新贴的对联,干冬的书法,杜甫的诗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赵渔仰头细看。

柒宝琴泡了茶,问赵渔是在屋檐下喝呢,还是在院子里喝。赵渔说:在院子里喝吧。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敞开的院门,走来走去的黑狗,一脸殷勤的柒宝琴。他这才注意到,柒宝琴的模样有点像二十年前的王馥荔。王馥荔在《咱们的牛百岁》巾演一个泼辣的农村妇女,一个暗地单抹眼泪的辛酸的寡妇。当时赵渔十六岁,为她着迷,看她的背影看不够。后来王馥荔一身洋打扮,韵味儿大减,消失在众多女明星的珠光宝气之中,赵渔又为她感到惋惜。王馥荔、柒宝琴……

天空碧蓝,下午的阳光照着外面的麦田。有一排荆棘,一片长得很高的桉树,树下有坟莹,坟边有田地。有农民在近处说话。

柒宝琴说:我们这儿条件差,不好意思。

赵渔说:这儿挺好,我喜欢乡下。

柒宝琴说:乡下就是空气好一点。

赵渔说:景色也很美。

柒宝琴说:外面的坟堆刺眼,我去将院门关上。

赵渔说:不用。坟堆没什么,坟堆也是一种风景。

柒宝琴说:我刚来的时候很害怕,夜里不敢出门。现在习惯了。这儿的农民有一种说法,出门见坟堆,能活一百岁。

赵渔说:是么?一百岁太好了。

柒宝琴笑道:活到一百岁,烦都烦死了。

赵渔说:你大概不是乡下的人吧?

柒宝琴红了脸,微微低下头说:我义母都在镇上。

继而抬起头,她又说:本来可以住学校建的房子,但王冬不同意,要花几万块钱。贷款买房,他那点下资叉经不住扣,只好住乡下。

赵渔说:这房子不错,真的。你们住这儿,要比住学校更清静。

柒宝琴叹口气,发了一回呆。生活不如意,她原是镇上的女人,却嫁到了乡下。上有老下有小的,手头拮据那一年到头,添不了几回新衣服,跟郑裁衣没法比。当初镇上的两朵花,如那一年年拉开距离,一个青春焕发,另一个强打精神。乏味的日子没个头,所以她要叹气,当了客人的面也忍不住。这个家固然有优点,院子宽敞,屋宇坚固,有彩电有冰箱,强于镇上的许多人家,可是天长日久,她已经看不见这些。她只知道自己手头紧,不敢试新农,不能问津稍有档次的化妆品,难得做好梦,难得激动、兴奋,春天也是懒洋洋……她有一些羞于启齿的小秘密,比如她今天穿的这身紫色套装,若是赵渔多住两天,她可就现相啦:换下的衣服哪能见客,简直退回了80年代……刚才走那条机耕道,她很是难为情,机耕道没能修成水泥路,像是她的过错似的。

柒宝琴在丈夫的贵客面前想了一回心事,脸又有些发红。仿佛心事想不得,一想就要泄露。她起身替赵渔续水,递上一支香烟。赵渔低头看手表。柒宝琴说,王冬通常要六点钟才回家。王冬是班主任,课时又多。

这时电话响了,柒宝琴走进一间屋子,拿起电话讲了几句,回头招呼赵渔。赵渔走进有电话的房间。大约是卧室,简单而干净,床上铺着漂亮的印花床单。柒宝琴把电话递给赵渔。土冬在电话里连声道歉,说马上骑车回来,接他到镇上吃鲢鱼火锅。赵渔说:这又何必,我和你爱人走到镇上来就行了。王冬说:这样也好,我已订了座,你们即刻动身吧。

赵渔放下电话,走出老同学的卧室,站在客厅门口。乡下人管它叫堂屋。厅与堂,意思原本相近。客厅的正面放着一台二十五英寸的电视机,电视机前有沙发,靠墙的位置有一台冰箱。柒宝琴在旁边笑着说:春节前家里才装上电话,电信局优惠教师,不收初装费。赵渔问:附近装电话的人家多吗?柒宝琴说:不多,全村只有几户。镇上大概五分之一的人家有电话。

柒宝琴像是作过了调查。赵渔笑了笑,并无嘲讽之意。人人都有自己的感觉世界,忽略这个,注重那个。二人出院门,赵渔注意到,柒宝琴手里多了一把手电筒。她说,待会儿回来,天已黑了。赵渔说:走夜路需要手电筒。柒宝琴说:你件大城市,恐怕早就不用这东西了。赵渔说:大城市灯光多。柒宝琴说:到处灯火辉煌。赵渔心想,如果她是个男人,就会说,到处灯红酒绿。

赵渔说:是啊,到处灯火辉煌。等学校放假,你和王冬到成都来玩儿吧:

柒宝琴说:谢谢,谢谢。

说话间已走近那条机耕道,柒宝琴停下来,朝另一个方向张望。她建议抄小道,只是要路过那片有坟堆的桉树。赵渔由着她。于是改道走田坎,迎着夕照。麦田有一股清香。走进桉树林赵渔放慢脚步。柒宝琴同他并排走,踏着地上的茅草和乱石。大都是旧坟,东一座西一座。也有新冢。赵渔嗅到了另一股气味儿,似乎也含着清香。树上有鸟叫,赵渔仰起头。

走出桉树林,继续迎着又大叉圆的落日。赵渔不禁舒展双臂,对柒宝琴说:这太阳不是城里的太阳。柒宝琴瞅着他的摸样一笑。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女人走前头。她不时同他说话,担心他无聊。赵渔应答着,一面倾听风声。走田间小路的缺点是须埋头看路,不宜巡视周遭,风景只在余光中呈现。他盯着地下,看柒宝琴的高跟鞋起落。乳白色的高跟鞋,配着紫色套装,衬着黄土和青草。赵渔又想到王馥荔。乡下的俏媳妇,穿一双布鞋也俏。布鞋自有步态,容易被土地接纳。柒宝琴的高跟鞋看上去也不错,漂亮,并且走得很稳当。这样的一双鞋,也能同土地打成一片,不一定非得通向珠光宝气。

太阳落下山去,风在田野游走,有农家升起炊烟。几千年风景依旧,赵渔心里涌出这样的句子。过一座独木桥时,柒宝琴回头叫他小心。风吹起她的头发,她转过身去,迈动匀称的双腿。她的生活不乏快乐,她抱怨生活是因为她抱着某种观念。观念淡去之时,快乐就自动前来照面。赵渔点上一支烟,思绪散入麦田,又接上了那双乳白色的高跟鞋。

王冬在场口翘首已久,他穿着西装,系了领带。两口子的穿戴同赵渔的杂色线衣、布裤子和旅游鞋形成反差。二个人走在球溪77街上。郑裁衣的裁衣店尚未关门,她同柒宝琴打招呼,再度打量赵渔,只一瞥就够了。她对柒宝琴说:你们先过去,我关了铺子就过来。她冲着王冬浅浅一笑。

王冬生一副书生相,五官端正。应该说他和柒宝琴十分般配。他话不多。柒宝琴责怪他不该让客人来阿跑,他只笑笑。他有错,安排欠妥,老婆向他指出来他就接受。一路上不断有人称他王老师,同他寒喧,请他抽烟,柒宝琴也渐渐的转嗔为喜。

小镇仍觉冷清,下午看见的几条狗倒比先前活跃,有两只互相打闹,叫,诉说着春天的故事。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河水已近干涸,它大约就是有名的球澳了。它曾经清亮过,喧闹过,如今大河缺水小河干,它也沉寂了,污浊了,球溪鲢鱼徒有虚名。但赵渔并不想探究这些。没用。河边有棵椿树让人看着舒服。相比之下,树比水更能持久。王冬说,十年前球溪镇有十多家鲢鱼火锅店,现在只有几家。柒宝琴说,正宗的球溪鲢鱼,可能只有郑裁衣一家,其他的都是家养,吃鱼饲料的。

赵渔说:郑裁衣,这名字倒有趣,是绰号吧?

柒宝琴说:她叫郑彩忆,开了一家裁衣店,人们就叫她郑裁衣。我们现在去的鲢鱼火锅店也是她开的。

王冬笑道:人们并未叫她郑鲢鱼。

赵渔说:正宗鲢鱼。

柒宝琴说:她也是镇上的时装设计师。

壬冬说:我有一次就管她叫郑设计。

柒宝琴乐了:她一下子有了三个绰号,郑裁衣,郑鲢鱼,郑设计。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火锅店。球溪鲢鱼火锅,六个瘦金体大字显然出自王冬之手。赵渔仰头欣赏,想到一个词:字瘦鱼肥。正待跨人店门,却被左侧送来的一道目光拖住,扭头看时,竟是两次在车上相遇的那位穿翻领绒衣的女人。

这女人和一个中年妇77街上散步。她对赵渔笑了笑。

进店时赵渔想:一天之内碰上三次。

而事不过三,过了三事物就会转向。神秘的转向,从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

火锅店闹哄哄的,几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在握手。柒宝琴站在楼梯口,引赵渔上楼。楼上看得见球溪和那棵大椿树。雅间有空调,食客进进出出。王冬对赵渔说:球溪除了这鲢鱼,也拿不出别的东西款待你。柒宝琴说:我们平时不进这种地方,太贵了。王冬瞥她一眼。她自知失言,红了脸,低头嗑瓜子。

王冬要了一瓶剑南春,而赵渔偏说喜欢喝杞酒。赵渔说的是真话,王冬哪里肯信。柒宝琴自然站在丈夫一边,不过她红着脸说话,词不达意,越发脸红,干脆闭了嘴。服务小姐笑吟吟地等待争执的绪果,这时门帘一掀,一个穿戴人时、脖子上挂着小手机的女人走进来,她说:

二位别争了,就喝剑南春吧。今天我请客。

这女人即是郑裁衣。第三章

柒宝琴起身替赵渔作介绍,握手。郑裁衣的手细腻光滑,剪刀尺子未能磨出老茧。她大大方方地望着赵渔,说早就听到过他的大名了。她这一说,柒宝琴又脸红了。赵渔想:她倒也纯朴可爱。郑裁衣对王冬说:

你为我写了招牌,分文不取,今天我正好还你的情。

王冬推辞不过,也就罢了。四个人围坐吃火锅,果然鲜美。王冬酒量一般,那郑裁农喝酒爽快,从赵渔起,一人干一杯。柒宝琴悄声道:不叫你老公过来?郑裁衣说:不管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进来递烟,油头粉脑,说话带着干部腔,却是郑裁衣的老公。王冬请他人座,他拿眼去看老婆。郑裁农不发话,他一脸堆笑地退下,像个跑堂的伙计。柒宝琴抿嘴一笑。

郑裁衣一再同赵渔碰酒,言语间透露出她也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比如广东早茶,北京烤鸭,上海的东方明珠塔。说到这些,柒宝琴就插不上嘴了。她望着赵渔,希望她的贵客比郑裁衣讲得更多。赵渔只是听,她有点失望。转念又想: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这么抖露。半壶水响丁当。

柒宝琴和郑裁衣,她们互相知道底细:一个缺钱花,一个对丈夫没兴趣。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郑裁衣的朋友,丈夫原本没头没脸,多亏了她的映衬,方有几分神气。郑裁衣向柒宝琴透露过丈夫的无能:白天萎琐,夜里蒌缩。二者之间有联系。柒宝琴趁机向郑裁衣显示王冬在挣钱之外的能耐,含蓄地将重点放在床上。郑裁衣听得发愣,柒宝琴一阵窃喜那一年当中,两个年龄相当的女人总要打闹几回,扯农裳脱裤子,同床而卧,说不完的体己话。王冬略知一二,从不提起。柒宝琴过了岁生日,郑裁衣送她一枚戒指。不过,两个女人疯劲有限,兴趣仍以男人为主。柒宝琴为了展示生话的优势,老提王冬,惹得对方兴起,竞开玩笑说哪天合适了,同你老公来一回。柒宝琴怒也不是,啐了她一脸。

小镇的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你不去做,似乎也缺乏做的理由。相反,做了也就做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也就说了。郑裁衣声称在合适的时候和柒宝琴的老公来一同,柒宝琴啐她一口,啐过便完事。唾沫在她脸上,她也懒得去擦。倒是柒宝琴看不过,替她擦了。当晚她们脱光身子打闹。王冬半夜三更打着手电把老婆接回家。

这一回,柒宝琴隆重推出赵渔,提前三个钟头到场口迎接,把郑裁衣的胃口也吊了起来。

王冬今天特别高兴,他喝酒上脸,眉清目秀又添上红润,像个俏姑娘。而柒宝琴早已习惯了这张脸,她瞟他的时候把自己设想成郑裁衣,来一回……她想。她不断给赵渔夹菜。赵渔面前的碟子满了,她不唤侍者,亲手替他换一只空碟。赵渔喝酒也上脸,嘴唇鲜红,眉毛漆黑。柒宝琴忽然想:他老婆究竟是什么样?我真想瞧瞧。

赵渔埋头吃鱼,火锅鱼味道真好,该叫商女来尝尝。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正好是商女打来的。商女问候王冬,后者又将手机递给柒宝琴。柒宝琴激动地站起身,邀请商女,叉抱怨仁寿的公路太烂,真是的!手机转了一圈回到赵渔手上,略掉了郑裁衣。

门外有个男人吆喝什么,皮鞋在地板上走过来踏过去,像一个移功岗哨。郑裁衣皱起眉头:这男人是她的干部老公,一个小人物,看书记镇长的脸色行事。他在外面转悠,想进屋,没老婆的召唤又不敢敲门。小干部一般都是小男人,这是郑裁衣的判断,也是经验之谈。她不会让他进来,双手递烟,丢人现眼。

门外的男人踏了一会儿地板,走开了。郑裁衣叹口气。估计她的男人也在叹气:连门都不让进。几年前郑裁衣就想打发他,终因诸事难缠,未能打发掉。小男人有股子韧劲,关键时刻发挥得非常充分,郑裁衣莫奈何,只得和他继续过,朝夕相处。再说小镇也没有爱情。打情骂俏每天都有,跟谁来一回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唉,生活就是这样。

郑裁衣一再吩咐上鱼,吃就吃个痛快。她举着酒杯对赵渔说:一回生两回熟,你下次来,也是我的客人。

赵渔说:谢谢,我已经是你的客人。你的热情令我感动。

郑裁衣莞尔一笑:你若真是我的客人,就别这么客气。

王冬笑道:赵渔,你别对她客气。

柒宝琴瞪他一眼,对赵渔说:明天我在家里请你吃饭。

赵渔说:这样最好。

郑裁衣说:不请我么?

柒宝琴说:请啊,怎么不请?你早点过来帮厨。

赵渔说:我也能帮厨。

柒宝琴说:这不行,你一边歇着吧。

郑裁衣说:三个人做饭肯定香。

赵渔说:我手艺不错的。

郑裁衣说:我就想尝尝你的手艺。

柒宝琴说:不害臊,你倒想尝人家。

郑裁衣正端着酒的,这时仰面一笑:尝又怎么样?你不想尝么?

赵渔说:你的生意要紧……

郑裁衣说:省府来了贵客,我关一天门不在乎。

柒宝琴笑道:说来说去,倒成了你的贵客啦。

郑裁衣说:这町怪了,平时不分你我,这会儿义这般计较。

柒宝琴说:谁计较了?我不过是要分出一个主次。

郑裁农笑道:他主要是你的客人。满意了吧?他今天是你的客人,明天是你的客人,永远是你的客人,满意了吧?

两个女人开着玩笑争风吃醋,大约平时也这样,习惯了。王冬坐在旁边笑。赵渔自顾吃酒,心里热乎乎。受人尊重总是好的。他的生活中不乏尊重,成都的尊重,眉山的尊重,男人和女人的尊重。相比之下,女人要多一些。女人们对他示以青睐。他既非领导亦非大款,更不是了上么符合时代潮流的美男,只是一介书生。只不过目光清明大脑清醒。他于的事没一件是惊天动地的,但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惊惶失措。于是有了平和,平和的笑容,平和的言谈举止。换一个字词叫含蓄。四月好天气,含蓄的乡村之旅。而前座更有一位含蓄的女人,她的翘鼻子薄绒衣……

色醉。赵渔二晕二晕的。喝三两酒他就是这种效果。到此为止吧,他抽烟。香烟缭绕,看上去像某种曲线。翻领薄绒衣自动跳出来,她穿什么样的裤子?赵渔回想。他看见郑裁衣的瓜子脸,牙齿整齐,舌头吞吞吐吐,有一种小镇的风尘相。不多。也许曾经比较多,现在不多了。不多的一点残留在瓜子脸上的风尘相。她自己打拚,一个人开两家店,根本不用依这个傍那个,倒是她的干部老公显得寄人篱下。经济上完全独立,这很重要。这也遏制了她从沿海城市学来的那点东西,那种风尘趋势。也许说她有一点风生也欠妥,她不过是有点风流罢了。小镇寂寞,连狗都懒洋洋,女人来点风流,不失为一种点缀。

柒宝琴是另一种类型,像几年前的王馥荔,腿直臀圆。她对婚姻有怨言,羡慕郑裁衣。她把自家庭院收拾得十分清爽,却看不见一条猪,一只鸡。她讨厌机耕道。雨天她拉一把椅子坐到屋檐下,织毛衣,想心事,心事如同茫茫烟雨。她死死盯住自己的少女梦。但日子往后过,梦的颜色会减淡。她迟早会认命的,开始搞副业,喂点鸡鸭鹅。镇上的女人变成村里的媳妇。她渐渐发现,快乐就在周遭,生活不在别处。王冬按月拿工资,又逐年递增,她毕竟强于许多女人……

赵渔抽着烟,思绪围绕两位女性,勾勒她们的生存轨迹。他给出的线条有道理,却不包括偶然性:尤其是柒宝琴。时代对她来说是太强大,足以主导她的情绪,以后是很难说的。王冬始终笑呵呵,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每天上四五节课,又是班主任,下班回家,只想吃饭上床……

你也别想啦,赵渔对自己说。眼下你心情好,你的到来也给他们带来了快乐。明天还有一顿午饭,也是四个人。然后你上路,坐几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回眉山,晚上驾车回成都。你向商女讲述,球溪镇别有风味,机耕道无限伸展。包括柒宝琴、郑裁农。

一瓶剑南春喝空了,郑裁衣兴犹未尽。开酒馆的女人都是海量,她脱了外套畅饮,上恤衫领口低,酥胸半裸,小手机晃来荡去。但赵渔真不能喝了,再喝他恐怕就要胡言乱语。柒宝琴竭力反对,反对喝醉酒,并且暗里反对郑裁衣的酥胸。乡下人有句话:别显奶子大……郑裁衣只得作罢,披上外套,收敛酥胸。她让侍者拿来两盒中华牌香烟,赵渔和王冬一人一包。不成敬意,她笑着对赵渔说。赵渔再次称谢。

四个人下楼,木楼梯一阵吱吱响。头发溜光的男人已恭候多时,果然双手递烟,又逐一握手,竞捏了老婆的手。郑裁衣说:你神病经呀。男人退到一旁,瞧着他的老婆扭动细腰走出店门,依然堆着笑,很开心似的。几个闲下来的服务员互相挤眉弄跟77街灯昏暗,行人不多。郑裁衣找了家歌厅唱歌,看来她的热情不止一顿饭。两个女人轮番唱,王冬埋头看目录。赵渔喝茶,看她们搂到一块儿跳舞。她们的兴趣显然不在舞步上。郑裁衣请赵渔跳时,神情变端庄了,她知道这位成都来的客人不爱打闹。她看他的眼睛,柒宝琴就在下面装咳嗽,两个女人知己知彼,心中雪亮。不久他们就离开歌厅,步行到场口,在一座农贸市场前分手,郑裁衣握着赵渔的手说:明天见。

郑裁衣转身走了,背影在黑暗中旋即不见。柒宝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他们穿过狭长的农贸市场,踏上机耕道,柒宝琴打开手电筒,专为客人照路。乡村之夜极广阔,头顶群星闪耀。赵渔吐出一口长气:久违了!小时候他对夜的感觉非常强烈,他知道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他吸一口夜的凉气,黑糊糊的田地往四周展开着广袤。手电的光束丰三过去,伸向伎空。柒宝琴很快叉照回来,生怕她的客人栽跟斗。这客人却也知道,走夜路凭经验比靠手电强。农民管夜路叫做踩白路:顺着踩的印子往前走,又稳叉快。

回到小院,柒宝琴打开堂屋的彩电,从冰箱里拿出水果。赵渔说:在院子里坐坐吧。夜凉如水,明天又是大晴天。两个男人抽烟,女人坐在一只小凳上削水果,继而抱着双腿。这个坐姿她保持了两个钟头。离开时她对赵渔说:我先去睡了,你们接着聊。时近午夜,赵渔和王冬也各自安寝。

赵渔上床翻一本刚买的两百页的小书,《存在与时间读本》,陈嘉映编著。这当然是一本旷世大书,赵渔为它准备了足够长的时间,几个月或是几年。熄灯躺下时,他脑中映出了一句诗:盲人也能看见的黑暗。

第二天早旱醒来,太阳还没有升起。窗外原来是一片竹林,昨天他未曾注意。王冬已起床,在厨房烧开水,做早餐。有一只鸡已开膛破肚,挂在晾衣嶷的铁丝上。这人民教师是勤快惯了。赵渔出了门转了一圈,回来时鸡杂、鸡血汤和一碗回锅肉已摆上饭桌。柒宝琴正在责怪王冬:说好了叫醒她,却叉让她睡过头,怠慢了客人。王冬笑着说,他也忘了。他巴不得叫醒她,自己睡懒觉。

王冬拨了一碗饭,匆忙走了,学生要上早自习。临走时嘱咐老婆好生待客,柒宝琴说:废话!

赵渔和柒宝琴对坐吃早饭,那黑狗趴在门边上。吃过了,柒宝琴收拾碗筷,替赵渔点上一支烟。她动作起来也利索,转眼已收拾妥了。仍坐到赵渔对面的位置上。

柒宝琴说:昨夜没睡好吧?

赵渔说:睡好了,一觉睡到天亮。

柒宝琴说:我平时要睡到八九点钟,反正起床也没事干。

赵渔说:王冬很辛苦。

柒宝琴说:他是辛苦。他们学校的校长已经找他谈了话,想让他担任教导主任。

赵渔说:他当了教导主任就更辛苦了。

柒宝琴说:本来校长的意思,做了教导主任可以减课时,可他自己不愿意减。

赵渔说:他想多挣点钱。

说到钱,柒宝琴不作声了。她叹一口气。

赵渔笑道:你这房子非常舒适,别说镇上的人,就是大城市的人,也会羡慕不已。

柒宝琴说:其实我也辛苦,是另一种辛苦。有些事我真不好意思对你讲。你瞧人家郑裁衣。

赵渔说:郑裁衣手头比较宽裕。

柒宝琴说:她一个月的花销抵那一年。

赵渔说:你不能试着做点生意?

柒宝琴说:现在的生意很难做,再说我们也没本钱。

赵渔说:你可以在房前屋后想点办法,比如说养鸡养鱼,栽种果树。

柒宝琴说:我是在镇上长大的,在镇上读完了高中。后来就嫁到这儿。现在乡下的女孩都很少做农活。

赵渔抽着烟,心想:女孩不做农活,但女人是要做的。乡下的女人不干活,何以为家?不过柒宝琴一直把自己视为镇上的女人,这恐怕很难改变。她每天接触郑裁衣,接触乡干部、老板,她在镇上、在县城、在电视机前感受到时代的气息。她有几分姿色,于是她要享受。婚姻意味着交换。也许从她嫁过来的邢天起,这个公式已然摆明。她每天睡懒觉,满脑子时装化妆品,任凭老公天不亮就起床,风里来雨里去。《咱们的牛百岁》里那个能干利索的俏女人哪儿去了?

赵渔感到谈话的艰难,他并非面对一个柒宝琴。而要化解一个时代,谈何容易。昨天深夜王冬才流露出他的忧虑。他含辛茹苦,儿子要上学,老婆耍花销,他真是力不从心。他觉得愧对柒宝琴。柒宝琴嫁给他时随身携带的那个公式看来对他有影响。柒宝琴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她不退反进。她盯着郑裁衣,郑裁衣盯着城里人,城里人盯着美国佬。美国佬呢?美国佬盯什么?他们盯着外太空。

柒宝琴要到镇上买东西,赵渔说:不是杀了一只鸡么?不用再买了。柒宝琴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吃红烧肥肠,昨天在镇上订了一副。烧青笋还是烧土豆?赵渔说:烧土亘吧,你心真细,以后你到成都来,我也先问问王冬,你喜欢吃啥。柒宝琴红脸说:我七八年没到过成都了,倒是很想来,只怕给你添麻烦。赵渔说:添啥麻烦,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

柒宝琴择小路奔球溪镇去了,赵渔站在门外的一棵核桃树下,看她在长满青草的田间小路上迈着双腿。一个衣衫破烂的老人拉着一条水牛朝这边走来,赵渔惊奇地发现,这老人目露精光。赵渔请他抽烟,他接了,并不看香烟牌子,只拿到鼻子底下闯了闻。他穿一双旧军鞋,没穿袜子。裤子挽到膝盖上,一边高一边低。他问赵渔:你是柒宅琴的客人?赵渔点头。老头仰而哈了一声,提高了嗓门说:柒宝琴,享福哦。他对赵渔露齿一笑,唱歌似的说:祖坟埋得好,享福享到老。他凑近赵渔的脸,瞧了瞧,点着头说:你这个年轻同志,我告诉你,你的祖坟也埋得好。我千老汉是不行哕,穿不暖,吃不饱,祖坟山上没棵草。

名叫王老汉的老头唱着曲儿、拖着水牛慢慢走了,赵渔发了一会儿呆。这老头穷得丁当响,却称他同志,大概是吃过几天公饭的。他何以潦倒如此,又何以目露精光?

太阳在桉树林那边闪耀,天上看不见一丝云影。麦子丰收在望,地里的庄稼长势不错,但农民还是很穷。这老头……赵渔掩上柴门,朝林子里走过去。上了一块坡地,远远看见柒宝琴的背影,太阳照着她的紫色套装。他在机耕道上走了—段,感受到太阳的力度。下午乘长途客车返回眉山,阳光直射车顶。有个令人愉快的面影一晃。不会那么巧吧?赵渔想,他避开太阳,踅进一片竹林。林子越走越深,遮天蔽日,凉气袭人。也散落着一些坟茔,墓碑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竹林两端参差着几户人家,中间一条路,皮鞋落地静无声。

林中路,赵渔想。海德格尔有个集子就叫《林中路》。秫中路上有诗意。赵渔从这头走向那头,陷入沉思。美国哲学家巴雷特说:诗意应当成为衡量人类生活的标准。赵渔想:几乎所有的人文大师都格外强调诗意,这是为什么?人类的生活偏离了诗意,这显而易见。技术的疯狂导至物化、量化的铺天盖地。自然变成存货。诗意肯定是好东西,但诗意本质上拒绝一切量化。诗意曾经实实在在,像空气、阳光,像烈日下的大片阴凉,如今却变得玄之又玄:这是它即将消失的前奏。也许永远消失。翻检人类历史,这个物种并不是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背在身上。价值变成价格:一套别墅几百万,农家小院不管钱,哪怕它足够舒适,令人神清气爽。如今人们离丌量化就慌了神,像拔掉触须的虫产,急得团刚转。

赵渔不知不觉抽掉了儿吏烟,胸中有什么东西在鼓荡,大约就是诗意了,海德格尔断斋,人已被连根拔起,所幸他还脚踏实地。这回总有些人还脚踏实地,像刚才牵水牛的老人,农不遮体,却发出爽朗的笑声,称他同志,念顺口溜——辛酸的老人忘不了幽默几句。倒是老人称羡的柒宝琴活得愁眉苦脸。

赵渔不禁失笑,坐上了一座坟头,望着这一片林中空地。这儿可以举行卣米赛跑,可以搞舞会:坟莹间翩翩起舞。当然也能开会:牛产队里开大会。可以读书、沉思、纳凉、谈情说爱。时光倒溯十年,还可以打鸟:画眉、斑鸠、白头翁……赵渔曾是打鸟的好手,早年用弹弓,后来用高压气枪。提了枪在林子里转悠,真叫人同味啊。

赵渔望着高高的竹林出神,忽听有人叫他的名字,吓了一跳。扭头看时,却是刚刚走进林子的郑裁衣。这女人换上了牛仔裤,配一件短上农,笑吟吟朝他走过来。

郑裁衣说:我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在林子里转,原来是你。你坐在坟头上,就不怕晦气?

赵渔说:莫非乡下人忌讳这个?

郑裁衣说:忌讳倒说不上,这儿的坟都是咒主坟。以前这片林于里常常开大会,表彰会,庆功会,动员会,批斗会,坟头上坐满了人,大家高呼口号。

赵渔说:没开过舞会么?大队团支部……

郑裁农说:农民不跳舞。镇上有个舞厅,你有兴趣的话,晚上我们去跳一回。

赵渔说:谢谢你的邀请。下午我要走。

郑裁衣说: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多玩两天吧。

赵渔说:下次到球溪,争取多住两天。

鄂裁农蜕:太遗憾了,我是真心留你。

赵渔说:我知道。谢谢。

郑裁衣说:知道就好。

二人离开竹林,走上机耕道,太阳在背后暖烘烘。赵渔一路沉默。郑裁衣盯着路边的草,不觉有点儿紧张。她没由来的紧张,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这个四月的明晃晃的上午,她深埋在心底的寂寞即将被太阳蒸发。

赵渔开口了,他说:我想着一件事,又不好对你说出口。

郑裁衣双眼发亮,她说:你说吧,你尽管说。

赵渔沉吟了一下,望着郑裁衣说:要不算了吧,以后再说。这事我再想想,以后我给你打电话。

郑裁衣说:你不用再想了,你现在就说。我听着呢。

赵渔瞧着她。

郑裁衣迎着赵渔的目光。她继续鼓励他:你说吧。也许你要说的话,就是我想说的话。

赵渔瞥她一眼。

赵渔说:昨天晚上我就想着这件事儿。王冬给我谈了许多。他有忧虑。他在学校挣的钱不够家里开销。你能不能帮他们一下,比如说,让柒宝琴在你店里做点事。

郑裁衣红了脸:原来你是说这个。我和柒宝琴是好朋友,从小一块儿长大,让她给我打工……

赵渔说:这应该没问题。如果她不乐意,我去说服她。与其白白闲着,不如做点事。

郑裁衣叹口气:你倒是好心肠,替你的老网学想得这么周到。

赵渔说:他有心事,小崩说我也能看出来。

郑裁衣说:你真是好眼力。

她想:你果真是好眼力,就该看出点别的。

停了停,她义说:王冬足有心事。可是有些事他还不知道呢。

赵渔说:有些什么事情?能不能告诉我?

郑裁衣说:我只刘你讲。有几个老板一直盯着柒宝琴。我对他们没兴趣,个个都是暴发户,土佬肥。他们总是跟在我和柒宝琴后头,屁颠屁颠的说,好一对球溪姐妹花。其中有两个直截了当,想让我们离婚,跟他们结婚。我说:滚你妈的蛋。是嘛,我叉不缺钱花。可是柒宝琴动摇了,要我替她拿主意。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是二天前发车的事儿。你来得真巧。

赵渔说:王冬人不错的,柒宝琴离开他未必幸福。

郑裁衣说:我也是这么看,可柒宝琴有她自己的想法。

赵渔说:她怎么想我们暂且不管,要紧的是我们赶快做。我刚才提的建议……

郑裁衣说:我做店有个规矩,不找亲戚,不找朋友。店要做大做好,这是必要的前提。我还想进军成都呢,——今天为你,就破一次例吧。

赵渔说:谢谢,你真爽快。我原以为你会拒绝的。

郑裁衣说:我在成都没啥朋友,我来了,你可得替我撑起。

赵渔说:这没问题。

郑裁衣说:我争取早点上来。球溪的鲢鱼店让我兄弟继续做,算是大本营,万一在成都做不动,还有伞退路。你能替我打听一下店铺的情况吗?

赵渔蜕:乐意效劳。

郑裁农笑道:你也是个爽快人。

赵渔说:互相帮助嘛。

郑裁衣说:互相帮助,这话我爱听。你说话跟那些暴发户就是不一样,昨晚我就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可惜你要走了。

赵渔说:我下次来,把时问安排得充裕一些。

郑裁衣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小镇的日子怪没意思。唉,不提这些了。

两个人走走停停,二三百米的机耕道走了几十分钟。柒宝琴已经把肥肠洗好下锅,站在门外的核桃树下张望了好几次。她把袖子高高挽起,系了一幅花围腰。这模样活脱脱是个乡下媳妇,不大像镇上的女人。赵渔和郑裁衣走近了,她冲着赵渔笑,然后抱怨她的女友:你跟人家讲什么呀,讲了半天。郑裁衣笑道:讲你啊,不讲你哪能讲半天?柒宝琴说:你又说我什么了?莫非在我家客人面前编排我的不是,郑裁衣指着赵渔说:你问问你家客人,我可曾说你半句不是。柒宝琴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郑裁衣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拧一把,说:我们说你叉漂亮又勤快,瞧你这身打扮。柒宝琴说:我哪能跟你比呀,穿一身换一套的……

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赵渔走到一边去,坐在竹椅上喝茶。她们说笑着,进厨房动手做午饭。柒宝琴进进出出,很忙碌的样子,总要为赵渔做点什么,要不就冲他一笑。赵渔来,她慵懒的情态为之一变,衣袖挽到手臂上。赵渔觉得她裉耐看,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幸福的乡村生活,不必羡慕任何人。或者说,适当羡慕一下,将羡慕化为动力,勤劳致富。赵渔想到这个词的时候,觉得它使用频率太高,有点像陈词滥调,但是在乡下,在这片既富饶又贫穷的土地上,它是非常贴切的一个词,并没有出自某些都市人口中的那种轻飘。

赵渔走进厨房说:我来烧火。郑裁衣递给他一把长长的火钳。这烧火也有讲究,两个灶堂,这边添柴禾,那边进草把;火势当旺才须旺,不当旺时,柴草就得省着点,却又不能熄火,弄得满犀子烟。赵渔毕竟父经验,不是将火烧大了,就是把火弄熄了,惹得两个女人笑。

一口锅里烧着肥肠,柒宝琴在菜板上切土豆。郑裁衣蹲在赵渔身边,指点他烧火。她于把手的教,口中说着这样那样,眼睛只在赵渔脸上。炉火映红了两张脸。柒宝琴说:你倒成了师傅了,快来铲一下这锅里的肥肠。赵渔,请把火压一压。郑裁农站起身,铲了两铲,又蹲了下去。柒宝琴叫道:你快来剥几根葱。郑裁衣说:我也是你的客人,别驱使我干这干那。柒宝琴说:谁当你是客人了?郑裁农仰面一笑:柒宝琴,你这话可是有点蹊跷,上次我说做一回你的主人呢,你又不让。柒宝琴将菜刀一放,跳过来说: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两个女人闹成一团,郑裁衣笑,叫,求饶,直往赵渔怀里躲……炉火映红了三张脸。

王冬从学校归来,赵渔拉他进堂屋去了。柒宝琴仍将饭桌摆到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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