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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17: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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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翔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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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羌寨

策马羌寨试读:

楔子

刚过三十,我身体的零部件就开始出毛病了。先是不厌其烦地感冒,接着是胃病,经常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开始疼痛,让人辗转难眠。胃病稍好,我正准备在事业上大展宏图,很不幸,三个月前阑尾炎又不期而至。医生说,这是一场小手术,虽然是一场小手术,但留下的伤疤就像一条蜈蚣匍匐在肚皮上。

手术后,最大的后遗症就是伤口疼痛,上下楼梯、咳嗽这些简单的事情都变得非常艰难,单位领导给我批了半年假,为了静养,我回到了老家青冈堡。青冈堡群山环抱,绿树成荫,门前的两岔河溪水潺潺。每天清晨和黄昏,我就在燕子垭弯曲的小路上悠闲地散步,或者到北川大峡谷旁边,那座古老的碉楼上,享受微风带来的田野清香。

不过午饭之后的时光,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外婆已经八十岁了,但除了头发全白完、牙齿全掉完之外,身体倒还硬朗得很。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虽然现在安心地颐养天年,她还是每天都要拄着个拐棍,在燕子垭、东山寨和西山寨找寻有空闲的人,津津乐道地讲述装在自己心里的故事。外婆讲述的故事,寨子里的每个人都能一字不漏地复述三次以上。

我这次回乡养伤,终于让外婆找到了新的听众,每天下午,当太阳懒洋洋地照在身上的时候,外婆就带着欣喜的心情,和我坐在暖阳覆盖的坝子里,开始讲述青冈堡千百年的传奇故事。

一旦有了我这个忠实的听众,外婆的思路特别清晰,语言特别风趣,故事特别吸引人。在外婆的精彩讲述中,我知道了燕子垭两只金燕子的传说,了解到白石崇拜的原因……总之,外婆把她所能知道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外婆最后讲到了她的父亲、袍哥格西叱咤风云的故事。

青冈堡著名的袍哥格西大爷,威风了整整三十年,却在1951年的深秋,被拉到两岔河那块长满丝茅草的沙滩上,被打断了不肯下跪的腿,吃了一颗子弹,被一堆黄土草草掩埋。

格西大爷挨炮的那天,整个青冈堡的人都赶到两岔河来,与其说是看热闹,还不如说是来送行。人群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除了黄瓜皮带领的行刑队兴高采烈外,那燕子垭、东山寨和西山寨的人,脸上都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忧伤神情,还有几个胡子白、牙齿缺的老大爷,躲在一旁偷偷掉眼泪。

格西在临死前,对着苍天大喊:冤枉啊,冤枉啊。声音凄凉得把河边草丛里观看的两只水鸟也感动了,悲哀地鸣叫了两声,扇着翅膀飞走了。

但是喊声感动不了黄瓜皮,他冷冷地说:格西大爷,不要再垂死挣扎了,也不要顽固不化了,你有啥子冤屈,去向阎王爷诉说吧。挥挥手,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格西的后脑勺。

格西大爷死了,那块沙滩也成了禁地。没有人再到那里放牛、捡柴,更没有人去旁边的塘堰洗澡,连原来把窝筑在那块沙滩茅草中的两只水鸟,也拍拍翅膀,在沙滩上打两个滚,把漂亮的羽毛弄得黑漆漆的,伤心地飞走了。

杀死了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那些受苦人本应该欢呼雀跃的,但是格西大爷被枪毙后,寨子里有许多人感到从未有过的伤感,更多的人感到一种寂寞,一种缺少了主心骨的孤单,这方圆百里都出名的青冈堡也一下子都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格西死的那天,外婆的母亲在刑场外哭得天昏地暗,额头在石头上撞得“砰砰”直响,鲜血顺着脸向下流,样子甚是凄惨。

看到这个景象,原本偷偷掉泪的三个老大爷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也许格西的死让他们想起了自己曾经参与的金戈铁马的往事,但老爷子们在这个时候哭没有找对场合,让整个过程看起来不像是枪毙坏人,反而像烈士上刑场的壮举。

黄瓜皮挥舞着手枪,涨着满是乌筋的脸说:哭你妈的丧,这是杀恶霸,哪个龟儿子敢再哭,就是同情反革命!才算把哭声镇压下去。

格西被枪毙了,外婆的母亲两天后就疯了,整天披头散发地在那块沙滩地上胡乱奔跑,喊着格西的名字,喊着老天的名字。回答她的只有春天的野草,夏天的太阳,秋天的寒风,冬天的雪花。

时间犹如两岔河的河水,依然毫无波澜地、静静地流淌。两年过去了,外婆的母亲更疯了,一年四季都在那河滩上的坟茔周围跑来跑去。后来,外婆的母亲不哭了,她开始笑。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笑,笑声有说不出的穿透力,隔着三公里以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傍晚,外婆因为农忙没去背她的时候,阴森森的笑声让人背皮子发麻。

外婆的母亲像一盏油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终于燃完了最后的灯芯,倒在格西的坟旁,死的时候,两只眼睛大睁着望着苍天,一双血污的手紧紧地插进地里。

外婆的母亲如愿以偿地被埋在了格西的旁边。格西从此不再孤独了。

这些已经显得遥远的故事,外婆讲述的时候,眼睛望着远方,显得特别平静,叙述清晰而有条理。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传奇故事,故事的主角好像不是她的父亲,她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连一点儿悲哀的表情都没有。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外婆眨巴眨巴那干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几十年,眼泪早就流光了。

当然,这个故事只有外婆有兴趣说,我有心情听。我的四个舅舅、三个姨妈对外婆的讲述表现出极大的愤慨。

多精彩的故事啊,我赞叹道。“精彩个屁,就是这些故事把我们原本规划好的生活整得乱七八糟。”小舅继续说,“就是因为这个故事,我没有当成兵,你二舅没有入成党,你三舅没有提成干。”

所以他们压根儿不愿意提及这个故事,这是他们心中最隐秘的伤口,甜美睡眠中最残忍的噩梦。

但是外婆不管这些,难得有我这样忠实的听众,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第一章末代土司

我希望外婆能够跑步进入情节,把格西曾经叱咤风云的惊天伟绩,把青冈堡曾经的刀光剑影,绘声绘色地讲述一番,将我带入青冈堡传奇的家族故事中。

外婆却说,要把这些传奇故事听明白,就得从青冈堡的三个同样有传奇色彩的寨子说起。

青冈堡三面环水,北川大峡谷下湔江水奔腾而过;一面靠山,高高的响岩山耸入云霄。北川大峡谷是进入关内青片番、白草番的要冲,因此千百年来,在这北川大峡谷前,湔江河畔,金戈铁马、狼烟四起的战争经常爆发。大峡谷的知名度便越来越高。

燕子垭就在陡峭的北川大峡谷之上,是进出青冈堡的咽喉之地。燕子垭地势平坦,草场茂盛,是种植、牧羊的好地方。燕子垭的得名,是因为寨子西头一座小山的垭口很像燕子的尾巴。据说就在这垭口下的岩层里藏着两只金燕子,每天清晨和晚上,金燕从岩石下飞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的金光刺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金燕子的故事不胫而走,许多人争相前来一饱眼福。

寨子里的人把金燕子当成寨子里的吉祥物,镇寨之宝。然而,寨子里一个叫瓦拉巴的人,却打起了金燕子的主意。瓦拉巴想啊,若是把这两只金燕子逮着,岂不是发了大财?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瓦拉巴偷偷地钻到垭口金燕子的藏身处,在洞口烧了旺旺一堆火,然后张着一张网。两只金燕子被烟雾呛得不行,刚从洞里飞出来,就被罩在了网里。瓦拉巴悄悄回到家里,为这笔意外之财狂喜不已。

好奇心驱使瓦拉巴关闭好屋子里的门窗,想一睹金燕子的真面目。网罩刚打开,刺目的金光让瓦拉巴眩晕不已,两只金燕子顿时变成一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烟消失后,瓦拉巴被金光照射的眼睛开始红肿,第二天,双眼开始迎风流泪,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全瞎了。

起先,人们并不知道瓦拉巴瞎眼的原因,但自从每天早上本该在寨子上飞舞、带着金光划过天空的燕子没有出现,而是在对岸的石岩上盘旋飞翔和鸣叫,大家就怀疑上了瓦拉巴。第四天,瓦拉巴的妻子在上碉楼的时候,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双腿骨折。第五天,瓦拉巴五岁的儿子突然得了重病,上吐下泻,不省人事。

瓦拉巴晓得得罪了最有灵气的金燕子,便跪在老槐树下,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一是请大伙儿原谅他的错误,二是祈求金燕子放过自己的妻儿。寨子里的人对瓦拉巴又气又恨,但想到他那可怜的样子,值得施以同情。大家纷纷出谋划策,让瓦拉巴跪在被烧毁的洞口,向金燕子忏悔自己的罪行。瓦拉巴在金燕子栖居的洞口前不吃不喝一跪就是三天。也许是他的诚心打动了金燕子,到下午,儿子的病情迅速好转,妻子双腿也消肿止痛了。两只金燕子在傍晚,双双闪着夕阳映照的金光,又回到了垭口的洞里。

瓦拉巴的这番闹腾,让大伙儿对金燕子更加顶礼膜拜,而且,也让燕子垭声名远播。

燕子垭本来就出名了,而这个寨子里还有更出名的人,为它锦上添花。

首先出场的就是外婆的父亲格西。这个时候,格西才二十岁。虽然年轻,但他已成为整个青冈堡的知名人物。

格西拥有成为知名人物的两个最优异的条件。首先是英俊。格西俊美挺拔,如同山寨里笔直的杉树。高大的个头,黝黑的面孔,走路带风,呼呼作响。

除了英俊,格西最值得炫耀的,还是被称作神枪手。作为羌寨的男人,能打枪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遇上闲暇的秋冬,要是不能背上狗皮炮火,到山里打些野味回来,肯定会被全堡子的人笑话。但要练成百步穿杨的本领,就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了。

不过,格西天生就是一块打猎的好料,他的枪法奇准,与人同时上响岩山,常常他枪筒上挑着成串的野鸡、野兔,而寨子里同行的年轻人却两手空空,悻悻而归。

青冈堡的冬天来得早,冬至刚过,纷纷扬扬的雪花就把青冈堡裹得严严实实,牛羊已经关进了圈棚,庄稼已经收进了粮仓,家家户户就坐在火塘边烤火闲聊,打发寒冷的时光。

这时,就该格西大显身手了。积雪一压,高高的响岩山上,獐子、野猪、兔子、猴子一起到山下觅食。遇上这样的好天,格西就带上自己家里的帮工,领着猎狗,哟嗬嗬吆喝上两声,热热闹闹地就爬上那响岩山。

远远地,在寨子里能听见山上偶尔传来的几声枪响和几声狗吠,等到夕阳从西山寨后的神女峰顶摇摇摆摆往下坠落时,格西和帮工已经高唱着山歌回来了,每个人的枪杆上都挂着野兔和金鸡等猎物,后边还常常由几个人抬着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猪。

有格西的亲自教导,加上燕子垭各家各户男人们刻苦好学的好传统,不两年,燕子垭神枪手如同雨后春笋般,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到了冬天,就基本垄断了整个响岩山的猎物。有了成绩,没有几个人不喜欢自夸的,这燕子垭的老男人、小男人们,大言不惭地宣称燕子垭为“神枪手第一寨”。

这个名号,却让东山寨、西山寨那些自诩为打猎老手的人不服气了,他们联合向燕子垭挑战,要举行一场公平的比赛。燕子垭的猎手们早就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领,都来询问格西的意见。

格西把脚一跺,大声说:燕子垭的猎手们,从来不惧怕,全力应战。

有了格西的表态,燕子垭的猎手们信心百倍,回去把自己心爱的狗皮炮火擦拭得铮亮,家家户户将铁锅搬到寨门口,按照古老的方式,炒出炸药、火药。然后选出三名神枪手应战。

比赛的地点就是野兽出没的响岩山。在阴云密布的半天比赛后,结果毫无悬念,燕子垭寨在格西的带领下大获全胜,三个火枪手收获了二十只野兔,十六只金鸡,对了,还有最重量级的一头野猪。东山寨勉强获得第二名,收获了五只金鸡,一只野兔。西山寨的成绩最窝囊,只打到了三只金鸡,平均下来,每个神枪手还算有一只猎物的收获。

从此,“神枪手第一寨”就实至名归落到燕子垭寨,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天下第一的荣誉,格西轻轻松松就挣到手,心里实在舒畅。

但,格西的大大,燕子垭的寨主潺西对此却嗤之以鼻。潺西是有资本炫耀自己的,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他是名噪青冈堡的武林高手,他还有个响亮的外号,叫“狮子吼”。

那还是十几年前,潺西到中坝场去会晤他的武林兄弟,途中遇到一伙棒老二。头头说,你是要钱还是要命?潺西说,我是钱也要,命也要。匪首拍马举刀冲过来,只见潺西定神运气,对准棒老二头头大吼一声,这惊天动地的吼声,吓得马一下子瘫倒在地,马上匪首一个倒栽葱就栽了下来,腰刀把屁股戳了个大洞,暗红的血像小溪般往外流,跟在后边的众匪口腔、鼻腔流血不止,全部傻站在那里,丧失了战斗力。潺西并没有赶尽杀绝,他还找了把草药,帮匪首把流血的窟窿堵住。

潺西说:兄弟,大爷我是你们这些脓包能招惹的吗?挥挥手潇洒而去。

这个故事还是那伙棒老二说出去的,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渲染,潺西就成名人了,他得到一个雅号“狮子吼”。从这以后,只要听说潺西要去哪个寨子办事,早就有人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他,顺带学点武功。因而他身上从来不带半两纹银。寨子里要是有人受了欺侮,都会来向潺西老爷告状,潺西老爷只要把眼一瞪,把拳头咯吱一握,所有难办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潺西把自己当作侠客,无事便在石泉、松州和龙安等地四处自由自在地游荡,与武林朋友切磋武艺,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潺西老爷是比较憎恨冬天的,一到冬天,他就没有办法自由和快活。因为潺西还有个本事,就是懂得阴阳八卦,天文地理,算命占卜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谁家嫁娶,要选个良辰吉日,谁家要修房造屋,看个风水宝地,找潺西保准没错。而冬天的青冈堡、清片河、百草河一带的羌寨,有多少对新人成亲,多少碉楼矗立,冬天反而成了潺西最不自由的时刻。

东山寨的得名非常简单,因为寨子在青冈堡的东边,紧靠着巍峨险峻的响岩山。东山寨草甸宽广,水草茂盛,阳光充足。因此,东山寨的牛羊最多,最肥。

东山寨的寨主是大名鼎鼎的柴木。柴木是整个堡子里最有名的支客司,人们说,他那张嘴巴能把母猪骗上树,公鸡骗下岩,所以无论哪家,无论是娶媳妇还是嫁姑娘,都得请他去。柴木往那大门前一站,嘴里就冒出来:

堡东一朵紫云开,堡西一朵紫云来,两朵紫云相重会,花轿请出新人来。

柴木欢迎宾客的语言新鲜而吉祥,听得所有人心里都痒酥酥,像喝过冰糖水似的舒服。因此,农历九月刚过,来请的人家更是络绎不绝。如果哪天柴木没空,做酒席的人家宁愿延后也得等到柴木去主持婚礼,假如柴木不去,婚礼就显得冷清无比,结婚的新人、吃酒的宾客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久而久之,柴木原来的名字就逐渐被淡忘,支客司成了堡子里所有人对他的尊称。

每到冬去春来,柴木才惬意地带着胀满的腰包,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回到寨子。

柴禾是柴木的儿子。作为东山寨寨主的儿子,柴禾与格西年纪相差不大,长得也高大英俊,但柴禾总有自卑感。自从在三个寨子的射击大比武中惨败,柴禾的心情就差到了极点。他记得非常清楚,自己在云雾缭绕、雪冻路滑的响岩山背着狗皮炮火忙碌半天,才打到两只野兔。而燕子垭的格西,好像那猎物是自己养在那里一般,几声枪响就有了,如同囊中取物。

西山寨的寨主索德,远远地望见格西他们从响岩山下来,羡慕地吞了吞口水,再看着自己火塘边呆坐的一群帮工,恼火地骂道:狗日的烂天,冻死我几十只羊子不说,还白白供养这几个穷鬼。

索德是有资格诅咒烂天的,因为中秋节刚过,索德就看见麻柳树沟的树上,密密麻麻地结满了马蜂窝。以前的蜂窝结在高高的树尖,如今却都结在矮矮的树枝上,索德知道这马蜂窝结得越低,冬天就来得越早,冬天会变得越冷。

冬天来得越早,索德就越心烦。索德心烦是有缘由的,冬天一来,索德就没有和东山寨以及燕子垭较劲的信心了。

潺西和柴木一个冬天赚个盆钵满盈不说,潺西的儿子格西和柴木的儿子柴禾还把响岩山当成了自己家的狩猎场,整个冬天打的野味够吃大半年。这青冈堡就燕子垭、东山寨和西山寨,我西山寨为啥总是占下风呢?索德想到这里,在心里狠狠骂着自己的儿子索饼子,索饼子只比格西小一岁。唉,看人家的儿子,一个个都器宇轩昂,而自己的儿子,却猥琐狼狈,好吃懒做。

索饼子从刚出生,一直长到基本成形,从来都是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肚子和屁股,活像一个放在桌上的大饼子,于是大伙就叫他索饼子。索德见大家都这样喊,也就懒得再给他取名了。

索饼子有两大爱好。一是睡觉,到了冬天,除了一天吃两顿饭,索饼子就蜷缩在被窝里呼呼大睡,鼾声如雷。秋天刚过,堡子里的人一见索饼子就问:饼子,你好久开始冬眠?索饼子翻着二白眼说:急啥子嘛,等到下雪就开始。二是喝酒,索饼子酒量在整个堡子里算是一流的高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斤不醉,两斤不倒,三斤刚好。

索饼子喝到三斤酒,就点燃了体内的爱欲,看到服侍的丫鬟,索饼子就凑上前去,色迷迷地去拉丫鬟的手,搂丫鬟的腰,吓得丫鬟花容失色。如果摸不着丫鬟的手,索饼子也并不放弃,他会趁着酒兴,连厨房里做饭上菜的大嫂都不放过。后果超乎索饼子的想象,伺候的丫鬟,做厨的大嫂,逐渐地以各种理由要求结账走人。

这些丫鬟大嫂离开索德家后,逢人就说,西山寨的索饼子,不是酒后无德,而是一条愚蠢丑陋的大色狼。索饼子的恶习从此臭名远扬,再没有女人到索德家做帮工。没有办法,索德只有请男人们来当厨师,来做丫鬟们所做的事情。索德夫人本也想找个男人当丫鬟一般伺候生活起居,索德捶胸顿足地说:你儿子已够让我费心了,你就别再给我添乱子了。索德夫人只得唉声叹气地把自己当作丫鬟使用。

索德实在想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但拿着黄荆条子的手捏得出了汗,也舍不得下手。索德自己清楚索饼子的出生经历了多少艰难。索德和夫人婚后五年,夫人的肚子始终不见鼓起来,索德不信邪,说:老子天天晚上撒种子,总有一棵要生根发芽。又过去了三年,夫人肚子还是不见动静。索德坐不住了,只得请教潺西老爷。

潺西老爷说:你先天精气不旺,又夜夜播种,到后来都成清水了,根都没有,哪会发芽?

潺西老爷给索德配了三服中药,让他拿回去熬给夫人喝,又摇摆着脑袋,掐着几根手指左右算了半天,对索德说:从今天开始,你得和你夫人分床半年,多吃鸡鸭鱼肉,农历八月十五给你夫人下种,定能成功。

索德没有他法,只得照潺西老爷说的办。以前索德天天晚上都要与夫人侍弄一番,早就把自己整得皮包骨了,说话走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如今每天大补,不到三个月,体重猛增了二十斤,索德感觉精神百倍,阳气十足。好容易挨到了中秋节,索德连月饼都没有心思吃,天没黑就把夫人拖进了睡房,足足捣鼓了半夜,把憋了几个月的精华全部种进了夫人的肚子。

索德夫人的肚子终于鼓了起来。怕夫人动了胎气,索德让夫人在床上足足待了七个月,终于生出了索饼子。有了这般折腾,生下来的索饼子成了索德的心肝宝贝,疼爱都来不及,哪舍得动手教训。

如今看到燕子垭的格西和东山寨的柴禾,每年冬天把响岩山当作自己家的狩猎场,将野猪、獐子、兔子不停地往家里拿,心里的难受滋味可想而知。

索德下了决心要把索饼子培养成一流的猎手,既可以给自己争个面子,也可以从格西和柴禾的手里分些猎物。索德专程找茂州的一流工匠造了一杆狗皮炮火,索饼子摸摸枪托,敲敲枪管,简直爱不释手。

索德心里暗暗高兴,看来我这个儿子还是可造之材啊。索德从茂州请来的老猎手,开始做示范,先装火药再装铁砂,最后炸药做引信。老猎一手扣好扳机,一手拉过索饼子,指着寨子前面的柿子树说:少爷,你就瞄准柿子树打一枪。

索饼子小心翼翼地瞄准柿子树,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巨响过后,索饼子像摸着一块火炭般地丢掉了狗皮炮火,身子不住地筛糠,上牙下牙嗑得咯咯响,颤声说:我害怕,我害怕。

两句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已经湿了一大摊。

哎呀,少爷吓得尿裤子了。围观的长年惊叫起来。

索德脸青面黑地走进了寨子,索饼子惊恐地跟在身后,并迅速躲到了床上。从此以后,看都不敢看一眼狗皮炮火。

事后,索饼子对长年们说,其实我本来尿就胀慌了,枪声一响,底下那机关一放松,尿就撒出来了。长年们只是笑笑,并不作答,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屑,索饼子也就讪讪地走开了。

一流猎手的培训计划遗憾收场,让索德气恼不已。气恼归气恼,索德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格西和柴禾在响岩山上张狂。这天黄昏,索德又坐在碉楼上,望着从响岩山上三三两两下来的人群,两只眼睛红得喷火。

这个时候,一串“咯吱咯吱”的颤动滑竿声从寨子外边传来,索德知道是艾林土司来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挺纳闷儿,以前土司到青冈堡来,提前打招呼不说,来的时候那排场大得是排山倒海,今天咋悄悄地就来了?

艾林土司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不住地喘着粗气,硕大的脑袋在肥胖的衣领里上下攒动,就像乌龟的头在不停地伸缩。索德觉得很滑稽,差点儿笑出声来。

艾林土司说:大侄子,去把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找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索德连忙吩咐管家到东山寨和燕子垭去找柴木老爷和潺西老爷。管家气喘吁吁地跑去找了半个时辰,回来说:今天西山坡有人家嫁女儿,柴木老爷这个时候正说得白泡子乱翻,没有时间来。潺西老爷则到松州去找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切磋武艺,大概要十天左右才回来。

艾林耸耸肥胖的身子骂了句:哼,连都爷的召唤都不听了。

索德说:艾林土司,如今燕子垭的格西和东山寨的柴禾,天天带着人马,把响岩山的野味快打完了,连野猪毛都没有给你老人家送一根,实在太过分了。不如你开个金口,把响岩山封了,谁也不能上山。

哼,开金口,你幺爸的金口快成石口了。艾林土司说,我现在有事求燕子垭和东山寨,打猎是芝麻那么点小的事情,怎能因小失大呢。索德只好翻翻白眼,不再说话。

艾林土司说:这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不在,就去把格西和柴禾叫来。管家又屁颠屁颠去了。

幺爸,出了啥子大事情哦,还劳你老人家亲自出马?索德心里隐隐觉得这艾林土司出了大事。

莫问了,待会儿就晓得了,让我清静一下。艾林土司不再理会索德,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神气个屁!看你这鬼样子,听你说话的口气,怕也支撑不了好久。索德在心里暗暗骂道。索德从心里看不起艾林土司,他经常对夫人说:球,他艾林土司还不是靠我祖先的福荫,才世袭当了土司,不然可能连叫花子都当不伸展。

虽然看不起艾林土司,索德又不得不巴结艾林土司,只有这样,索德在堡子里与东山寨和燕子垭较劲时,心里才有支撑。这十年里,索德给艾林土司送的猪肉、山羊以及白花花的银两,自己都记不清楚能堆成几座山了。

管家还没走进燕子垭,老远就听见格西家里传来的饮酒声、划拳声。管家心想,这么多人,柴禾肯定也在,自己也就省得再往东山寨跑了。

管家猜得非常正确,早上格西起床就直奔碉楼,望见响岩山一片雪白,再见山上云雾缭绕,格西就知道今天上山肯定有大收获。这样的天气,野猪、獐子找不到吃的,只能到山下来,这野物在雪地走过,自然要留下足迹,只要循着足迹去,这野猪、獐子必定是手到擒来。

格西对管家周国说:去叫柴禾带几个兄弟打猎。周国一听又要上山,在寨子里就大声武气地喊起来:嘿,兄弟伙们,快把手上的事情做好,少爷要带我们上山了。

喂猪的、割草的伙计起床就观看了天色,知道格西今天要上山,早就把手上的事情收拾得巴巴适适,正待在屋里擦拭狗皮炮火,等待大少爷的召唤,听了周国的喊叫,扛着狗皮炮火一拥就到了院子里。

格西一看这架势,笑着说:嘿,狗日一个个的,早就蠢蠢欲动啊。

伙计们也嘿嘿地笑起来,并不作答。

潺西老爷曾经非常严肃、正式地教导过格西:你当少爷就要有少爷的样子,怎么整天跟长年打得火热。格西说:大大,哪个像你,整天拉着个马脸,好像这些伙计不是来给你帮工的,而是来跟你讨账的。

柴禾得到消息,也带着自己东山寨的兄弟伙兴冲冲地赶过来。两拨人马就如同一条溪流,浩浩荡荡地流向响岩山。

响岩山的一草一木,格西都了然于胸。从拿得动狗皮炮火开始,格西就开始跟着潺西老爷到山上打猎。潺西老爷是打猎的老手,但这几年忙于和松州、茂州、绵州的朋友切磋武艺,加之冬天一到,请自己看风水的人太多,潺西老爷决定把打猎的武艺传给格西。三年时间,格西就把潺西老爷的狩猎经验全部铭记在心,并在实践中取得了成功。

一走进山中,看着地上纷乱的动物足迹,格西就吩咐开了:柴禾,你带两个兄弟,到疯岩子去打兔子。周国,我们各带几个兄弟,到野猪坪去打野猪。

听了格西的安排,大家就分头行动。不大工夫,就听见了砰砰的枪声和激动的喊声,还有枪响后漫天飘落的雪花。等到下午,两头野猪、几十只野兔和金鸡成为辉煌的战利品。格西说:给东山寨的兄弟伙分头野猪,拿些野兔,其余的抬到燕子垭,咱们好好吃喝一顿。

说干就干,伙计们七手八脚地在燕子垭杀猪剥兔,格西家的几个厨娘能干得很,不到一个时辰,香喷喷的酒菜就整了一大桌子。

累了一整天,喝酒划拳是解乏的好办法,格西、柴禾与兄弟伙们在寨子里正畅快无比,管家不合时宜地敲响了寨门。一看是索德的管家,大伙儿的心情就差了许多,管家小心翼翼地说:格西、柴禾两位少爷,艾林土司请你们过去商量点事。

嘿嘿,权高位重的土司找我小人物,倒还稀奇。回去告诉他,咱们在喝酒,没空。格西说。

两位少爷,还是给个薄面吧,艾林土司还等着的呢。管家开始低声下气。

一位伙计打着酒嗝说:这狗日的土司可能看到青冈堡的肥猪杀了,野味多了,想来捞一把哦。

另一位说:艾林土司是日天的人,百事不求人,今天居然想起来请两位少爷,简直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等大家发泄了心中的怨气,格西说:以前眼睛长在头上的艾林土司想起请我们去商议要事,看来确实是遇到了大难题,我们得去帮他老人家解决一下。

格西这样说了,柴禾就马上附和,整个青冈堡,柴禾跟格西好得穿连裆裤。既然是穿连裆裤的,柴禾肯定要听格西的安排。

在去西山寨的路上,格西说:艾林土司低声下气来找我们,肯定发生了大事情,我们不能轻易表态,要见机行事。柴禾点头称是。

格西和柴禾走到索德的堂屋,艾林土司正在睡梦中,鼾声如雷,口水长流,如同舞台上正在表演的小丑。

格西“吭吭”地咳了两声,艾林土司才猛地从美梦中惊醒过来,满脸堆笑地说:两位侄儿,今天辛苦你们了。

艾林土司如此客气,让格西和柴禾感到有些不适应。格西心里更有底了:看来狗日的艾林土司确实对我们有事相求。

艾林努力摆正了身子,说:今天来青冈堡,就是想把三个寨主请到一起,商量一件大事情,但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不能参加,只得请格西和柴禾两位侄子来帮忙定夺了。

格西不说话,努力想从艾林土司的神色中找出大事情的缘由,却一无所获。

艾林土司说:自从咱羌人南迁,上千年来,朝廷对我们进行了无数次征战讨伐。后来虽说让我的祖先当了土司,可这苛捐杂税年年不少。今天朝廷居然下文,要废除土司,将权力收归朝廷所有。如此一来,咱们羌人不知又要遭受多少欺侮。

索德一听要收回土司的职权,马上跳出来嚷嚷道:他妈的,这朝廷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被东洋鬼子、俄国人打得一败涂地,割地赔款,一副奴才相,而对咱们动不动就是穷兵黩武。幺爸,咱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我也是这个想法。那朝廷要收回我的权力,我就要把咱们青冈堡、坝底堡、青片堡等堡子组织起来,与他们对抗,给他们施加压力。艾林土司说完心中真实的想法,看着格西和柴禾。

格西心里想,原来是被赶下台了,便想要把我们和他捆在一起,咱们青冈堡的老小咋可能给你当炮灰。

格西说:这是大事情,关系到咱们燕子垭上千百姓的生命,我不敢擅自做主,得等我父亲回来再说。

是啊,是啊,东山寨也不是我说了算数,一定要大家仔细斟酌一下。柴禾马上应和着。

艾林土司在来青冈堡之前,心中还是盘算了半天:西山寨的索德是自己的侄子,肯定听从自己的调遣;东山寨的柴木老爷,平时对自己尊敬有加,问题不大;虽说燕子垭的潺西老爷仗着武艺高强,向来目中无人,但这关系青冈堡以西羌人利益的大是大非,应该也能说通。哪知这两个狗日的愣头儿青,居然一杠子就给老子回绝了。

艾林土司脸色红黑起伏,拳头攥出了水,很想拍案而起,但还是艰难地忍住了,长出一口气说:两位侄子,这可是事关上万羌人生死存亡的紧要事情,咱们得把心思拧到一股绳索上啊。

对,坚决支持艾林土司!索德握着拳头高喊道。

格西和柴禾白了他一眼,索德只得尴尬地讪笑着放下手。

格西不说话,柴禾也就缄默不语。艾林土司见无计可施,只得说:两位侄子,你们可要把这件事情尽快告诉你们的大大,不然的话,战火一起,咱们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啊。

水深火热,少拿这些话来吓唬咱们,在你狗日的艾林土司的压榨下,咱们青冈堡的百姓过的还不是人间地狱的日子。格西心中对艾林土司的话嗤之以鼻。

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得知这个事关青冈堡身家性命的大事,都在第二天赶回来,组织全堡子的人进行商议。

要商议事关青冈堡命运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必须在燕子垭的大槐树下进行。这棵槐树有几千年的历史,根深叶茂,堡子里的老人说,当年董永和七仙女就是在这棵树下结下良缘。有了这层神秘的面纱,槐树就成了堡子里的神树,每到七夕节,没有结婚的姑娘小伙子都要到这槐树下磕头跪拜。平日里,燕子垭的小孩子们有事无事就在大槐树下的坝子里嬉戏玩耍。

潺西老爷看三个寨子的人都到齐了,跳上树下的石台朗声说:我们关内大老爷艾林土司被朝廷把帽子摘了,他要我们青冈堡的羌人给他扎起,和朝廷对抗,你们拿个主意吧。

听说艾林土司被贬了,人群先是一阵惊愕,接着就有人说了:帽子摘了也好,他就再难在这青冈堡作威作福了。

该背时,他也有这个下场。

我可不跟着艾林屁股跑,他被贬关我们屁事。

让我们跟朝廷作对,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

跟着艾林日子不好过,跟着朝廷跑,也不是办法,这个霉日子过不下去了。

等大伙吵闹够了,潺西老爷说:好了,好了,该你们拿主意了。想跟艾林土司走的,站左边。想跟朝廷走的,站右边。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索德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乡亲们,我还是说说,这青冈堡是咱羌人千百年生活的土地,咱们得一条心和朝廷干到底啊。

大家都不作声,死死地看着索德,等待索德往下说。因为在西山寨,大家都知道索德有个习惯,就是说完一句话,便用皇上般威严的眼睛看看寨子里所有的人,停两分钟,再说下一句。其实,索德只是在西山寨这样,一旦有了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参加的集会,索德就不敢多说,他自己最明白,在西山寨主要是树立自己的威信,而这里,潺西老爷声如洪钟,柴木老爷口才超群,索德自然就短了志气。

索德见所有的目光都聚向自己,忙说:我说完了,没有了。

你说完了,我来说说。柴木老爷站了出来。

跟着艾林土司,就像跟着豺狼。这些年来,艾林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咱青冈堡,榨取了多少牛羊、银两;跟着朝廷,就像跟着了虎豹,那石泉知军对待汉人都巧取豪夺,更别说咱羌人了。

柴木老爷一番话犹如水滴溅进油锅,把大家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大家纷纷拍手叫好。柴木老爷对这种欢迎仪式早就见惯不惊,他自己曾做过统计,每次他主持各种仪式时,掌声不会少于十次。

对,既不跟艾林的屁股转,也不与朝廷为伍,青冈堡要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东山寨和燕子垭的人都高呼道。

西山寨的人本想握着拳头应和,但看到索德黑着的脸,把举在半空中的手又放了下去。

土司是咱们羌人的土司,我们得听从他的指挥,一旦他老人家动怒,咱们青冈堡还是照样要遭战火之灾。索德并不甘心,自认为拿出了撒手锏。

各位,索德寨主既然把话说了出来,我今天就把一些陈年旧事翻晒出来,让大家了解青冈堡是怎样成为朝廷属地和土司领地的。

柴木老爷的一席话,揭开了青冈堡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青冈堡的先人们几千年前生活在西北的大草原,因为战争和自然灾害,他们扶老携幼,开始向南迁徙。一位先祖曾在他的长诗里这样描述:无情的天灾和战乱,失去了美丽的家园,羌族集众向南走,去寻找幸福的源泉,羌人的九弟兄率九支人马,战乱中被魔兵一齐冲散,战火滚滚阻音信,各自奔波找前程。

在迁徙的过程中,我们的祖先阿巴白构带着他的部落翻过了青海和四川之间的重重大山,历经无数的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湔江流域。阿巴白构准备在石泉修筑寨子,放牧牛羊,安定地生活下来,但早就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戈基人哪容得下外人入侵,一次次要赶我的祖先们离开。

阿巴白构的家园就因为战争被毁,所以他不想战争,不想让族人无谓地死亡。他在无数次挑衅面前忍让下来,准备和戈基人进行和平谈判。戈基人却不吃这套,残忍地杀害了阿巴白构派去的使者。

阿巴白构终于被激怒了。派去的使者经历迁徙的长途跋涉都没有死亡,却在祈求和平的时刻送了命。愤怒一旦被激发,所蕴含的能量是无法估算的。阿巴白构带领族人与戈基人进行了一次次的战斗。

戈基人还没有经历过大战,以为战争靠几句吓唬和杀两个使者就能结束。阿巴白构带领的先人们本来就骁勇善战,戈基人从战争一开始就处在下风,他们不懂战术,更没有敢于牺牲的勇气,看见狂奔的战马和挥舞的战刀,就想到自己性命堪忧,掉头就跑。但是他们认为逃跑不是失败,而是战争的需要,只要他们逃到可以凭借的天险青冈堡里,就绝对有把握将阿巴白构的部落消灭得干干净净。

阿巴白构在北川大峡谷里转悠了三天,看着矗立在悬崖之上的青冈堡冥思苦想。戈基人就在堡子上高声叫骂,偶尔还要扔下几块石头进行挑衅。

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整个北川大峡谷突然明如白昼。戈基人凑在岩边往下一看,到处都是耀眼星光,他们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以为阿巴白构有神灵相助,吓得全部拜倒在地上,祈求神灵也来帮助自己。

阿巴白构这时已经带着人马从绝壁的小路上悄悄爬到了岩边。戈基人慌忙地举起石头往下砸,对于戈基人的这个战术,阿巴白构早就有了防备,最前面的弟兄们头上都扣着一口铁锅,石头砸在上面只是砰砰响两声,就掉进了谷底,而后面的弟兄们把携带的白石头系在藤条上往戈基人的阵地上使劲抛。

戈基人更害怕了,明明是自己在往下砸石头,怎么石头却砸在自己的头上?明明砸下去的是鹅卵石,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白石头?

戈基人的首领确信有神灵在庇佑阿巴白构,忙对自己的族人们说:看来这青冈堡是保不住了,我们还是另寻他处居住吧。戈基人就不战而败,带着族人翻过了东面的响岩山,直奔东方而去。

于是,我的祖先们顺理成章地成了青冈堡的主人。这场战争的胜利,除了阿巴白构,白石更是功不可没,因为那天晚上的光芒是一堆堆祖先们费工夫磨得光滑无比的白石反射月光而发出的。白石成了祖先们的保护神。在阿巴白构的倡议下,这青冈堡的羌人们,家家户户都把白石砌在自己的房顶,作为神灵顶礼膜拜。

随后,阿巴白构其他几个弟兄得到消息,也先后带着人马到了松州、茂州等距青冈堡很近的地方居住下来,开始了游牧和农耕混合的生活。

因为居住在青冈堡,就不得不时刻应对着战争。这青冈堡是兵家必争之地,是通向松州和茂州的门户。扼守住了青冈堡,任他有千军万马,只要通不过青冈堡脚下的北川大峡谷,想进入松州和茂州,近乎痴人说梦。守住了青冈堡,先人们在粮食、布匹吃紧的时候,只要向青冈堡打个招呼,带着人马往朝廷管辖的维州、绵州城一走,过不了几天,需要的紧俏物品保证会运回来。当然,祖先们不会花钱去购买,而是用武力抢夺回来的,他们一直认为,只要拳头打得过别人,占点便宜也理所应当。

只要哪天听到青冈堡下大峡谷马蹄声急,这曲山关外朝廷的守军就得迅速燃起狼烟,维州城、绵州城里的百姓就开始四处躲窜。因此从唐朝开始,驻守四川的文臣武将,说起青冈堡就头痛。只要从青冈堡大峡谷冲出去一伙人马,保证会让他们接到多份加急奏折,内容基本相同,上写:青冈番今日攻坚城,明日烧官廨,所到之处,势不可挡。要求起兵平叛。一道道奏折从石泉到四川,由四川到京城,青冈堡的名气便与日俱增。被朝廷安排到石泉来做知县和知军的官员,都在心头暗暗咒骂自己晦气。

最后皇帝不得不下诏:平定羌区,安抚羌民,以绝后患。战争就开始对我的先人进行残酷的考验,从宋朝、元朝再到明朝,不知道在这青冈堡以及北川大峡谷厮杀了多少个回合,始终难分胜负。

据说明朝的万历皇帝听说青冈堡的事情后,大发雷霆说:猛虎在街市横行,这还能容忍吗?于是,派了大将何卿到北川平定青冈番。何卿据说是蜀中名将,他在通往青冈堡的交通要道上修建了十几个军事城堡,派了上万士兵驻守,断绝了羌人前往汉区的道路。

祖先们因为饮酒误事,才终于败走麦城,让朝廷的军队打下了青冈堡。何卿知道我的先人们喜欢喝酒,就找了些熟悉羌区的士兵化装成酒贩,在羌历年的前夕运着上千斤好酒穿行于北川大峡谷。结局毫无悬念,这些酒一桶不剩地到了我的先人手里。羌历年是羌人的新年,必须得大庆一番,家家户户都聚集到燕子垭喝酒跳锅庄,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失去了抵抗能力,何卿如愿地拿下了青冈堡。

石泉的知军本想将青冈堡的五千人一律砍头,并且还打算悬在石泉城楼上示众,以出自己心头的恶气,但想到这松州、茂州还有那么多青冈堡的族人,一旦激怒了他们,不但难得的胜利将毁于一旦,自己更难全身而退。

攻心为上,安抚为主,朝廷在坝底堡设立了艾林土司,准备从羌人中找一位代理人。消息传出来后,大伙都鄙夷地说:虽败犹荣,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知县当走狗。

不过,白什的索好,也就是那索德的先人,偷偷牵了五十只羊,摸黑到石泉县城去拜访当时的知县,得到了土司的官职,开始对青冈堡的统治……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听了柴木老爷的一番话,堡子里绝大多数的人才知道青冈堡里埋藏着这么多故事,也才知道艾林土司的祖先当上土司的秘密。以前被愚弄是因为不明白原因,或者说许多从上辈口中了解内情的人畏惧艾林土司淫威,不敢口耳相传。

格西摩拳擦掌地说:怕个球,兵来将挡,凭这青冈堡的天险,任他土司和朝廷都奈何不了。

柴禾马上说:我们东山寨的人肯定要跟燕子垭站在一起,天王老子统统不认。

燕子垭和东山寨的小伙姑娘们都群情激昂:对,对,我们还是要过几天自己的舒心日子。

潺西老爷说:最好表决,同意跟艾林土司走的,站左边;同意跟朝廷走的,站右边。两边都不跟的,站着不动。

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斜着眼睛看着左右,没有人往左右两边跨越。

索德鼓着两只眼睛盯着西山寨的人,西山寨的人便把目光投向自己面前的地上,看地上的蚂蚁爬行,小虫打架。

索德气呼呼地往左跨了一步,见有几个人也往左跨了一步,心里感到热乎乎的,扭头一看,是自己的姐姐一家,心头猛地一沉,又收回了脚步,后边的人也跟着收回脚步,退回到寨子的队伍中。

索德出了口长气,把目光瞄向了响岩山开始出神,看样子没有打算再向左迈步子。

全堡子的绝大多数人都站立不动,就是希望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潺西老爷说:既然大家愿意与青冈堡共存亡,现在开始,就要做好迎接艾林土司兴师问罪的准备。我和柴木老爷事务繁忙,燕子垭和东山寨就由格西和柴禾负责,大家有无意见?

潺西老爷是名气、威信、魅力集于一身的人,他说话大家绝对赞同,当然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索德虽然感觉遭受了侮辱,没有面子,但当着全堡子的人又无法发泄,只得黑青着脸怒冲冲而去。

索德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心里想:狗日的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想趁这个机会给老子下套子,将我索家人整成孤家寡人,哪有这么容易。对,得告诉艾林土司,让他指挥土军,趁东山寨和燕子垭没有防备的时候攻下青冈堡。到那时候,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的土地、牛羊肯定有我一份。这样一想,索德受伤的心灵暂时得到了抚慰。

索德趁天黑的时候偷偷从青冈堡溜下去,穿过长长的大峡谷,跑到八十里外的坝底堡,找到了艾林土司。

幺爸,不得了,狗日的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打了翻天印,怂恿东山寨和燕子垭的人跟你对着干。

慌啥子,有事情好生说。艾林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抽着水叶子烟,闭着眼睛呵斥道。

他们是怎么对着干的?艾林问道。

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跟两个寨子的人串通好了,假装在槐树下开了个大会,这些人全都不愿意跟你干。

哼,他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以为老子现在可能不当土司了,就来这一手。你先回去,等两天就来收拾他们这些狗日的。

索德心里想:在这危难之际,能去给艾林土司报信,今晚说不定能让我海吃海喝一顿。虽然以前经常到艾林土司家里去进贡都没有讨到吃的,可这次不同,是在众叛亲离的时候,我还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啊。

但这顿饭最终没有吃成。在艾林挥手让他回去的时候,索德就知道了结果。索德后悔自己出门的时候对管家说:晚上别等我,土司肯定会招待我的。

心里虽然很失望,索德还是不停地想象艾林土司指挥的土军打进燕子垭的情形,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没有饭吃不要紧,关键是能导演一出好戏。索德安慰着自己。

索德在唱戏,必定就有人看戏,其中的格西和柴禾看得最清楚。当全堡子的大会结束后,格西就叫住柴禾说:兄弟,你找两个信得过的帮工,随时盯着索德的动向。如果他今晚去给艾林土司报信,我们就马上研究对策。

不出格西所料,索德依然在充当艾林土司的走狗。在索德溜出寨子的同时,燕子垭格西的寨子里,保卫青冈堡的联席会议也热闹地开场了。

格西请潺西老爷出主意,潺西老爷说:老子的两个武林朋友还在茂州等我喝酒,哪有空听你瞎掰。

格西叫柴禾把柴木老爷请来,柴木老爷说:西山坡做酒的人家等着我去主持闹新房呢,你们这么多人,用屁股思考也能想出好办法。

格西知道这是考验自己和柴禾的智商,心里想:父亲在会上大谈青冈堡的光荣历史,兴衰际遇,其实就是告诉自己如何防备来犯之敌。何况东山寨挨着响岩山,燕子垭靠着大峡谷,加之青冈堡经历过被何卿击败的惨痛历史,虽说艾林土司手上还有五百土军,也无可奈何,断然不会让历史重演。

反复掂量之后,格西对守住青冈堡充满了信心。柴禾带着东山寨几个兄弟赶来时,格西说:得罪了艾林土司,他必定会暴跳如雷,派兵来攻打青冈堡。从现在起,我们燕子垭和东山寨的兄弟伙得团结一心,痛击来敌。

格西大哥,咱们跟着你干,就听你一句话,有任何事情你安排就是了。东山寨的兄弟们首先表态。

怕啥子,有燕子垭的这伙兄弟,保住青冈堡没有问题。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商量出个妥善的对策来。格西的提议得到响应,两个羌寨的年轻人在碉楼上熬了半夜,对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提前做出了安排布置。

索德走后,艾林土司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桌上,茶杯盖子抖动到桌下,哐当的响声惊动了站在屋外的丫鬟。丫鬟小心翼翼地低头进来,要收拾碎片,艾林土司骂道:给老子滚。丫鬟知道艾林土司的暴躁脾气,只得战战兢兢低头退了出去。

艾林土司实在想不通,以前青冈堡的三个寨子,对自己是百依百顺,自己开口要十只羊,送到土司衙门的羊不会少于二十只,现在才知人心冷暖。

潺西老爷曾说:只要艾林土司开口,那就是给咱燕子垭的天大面子,别说羊子,就是猪膘、粮食,只要艾林土司吩咐,我派马夫在三个时辰之内肯定给你运到。

东山寨柴木老爷说得更动听:艾林土司是谁?是东山寨所有人的再生父母。羊子算什么,艾林土司要命,我都要毫不犹豫地砍掉自己的头颅,双手奉到土司的衙门前。

唉,现在看来,还是西山寨的索德才真正对自己忠心。狗日的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老谋深算,他们躲在后边,把两个毛头小子推到前边来跟老子作对。

哼,以为我艾林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了,那就错了。我可是羌寨不可战胜的雄鹰,你青冈堡无非就是我利爪之下的小鸡!

丫鬟,快去把大刀儿给我叫来!艾林最终没有憋住心中的怒火,他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给格西和柴禾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教训,打掉他们的威风。

丫鬟找到大刀儿的时候,大刀儿正和几个土军兄弟大口地喝着咂酒,吃着肥膘肉。听说艾林土司要找他,大刀儿皱了皱眉头,还是放下杯子和几个兄弟打个招呼,快步迈进堂屋。

看到了大刀儿,艾林土司暗淡的心情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艾林土司招手让大刀儿坐下,柔声问道:刀头,这段时间土军训练得如何?

请艾林大人放心,你前几天交代后,驻守在坝底堡的五百精兵,每天都勤于操练,只要大人想要拿下哪里,我们听候派遣,整装待发。

好,那就好。艾林土司的脸笑得像一朵花。

刀头,前几天交代你勤于练兵,是准备和朝廷对抗,可现在青冈堡的燕子垭和东山寨竟然不听招呼,要投靠朝廷,这可打乱了我的整个部署。失去了青冈堡,就失去了和朝廷对抗的本钱。今天找你来就是听听你的意见。

艾林大人,这个有啥好说的,那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是活腻了,你下个命令,我明天带领五百兄弟踩平青冈堡,把那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五花大绑给你拿来,任由你处罚。

艾林眨眨眼,摇摇头:唉,要是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倒好说,问题是现在格西和柴禾跳得最凶,这两个人不光脑子灵活,武功也高,那燕子垭和东山寨的一帮人,都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瞎闹。

这两个浑球儿,敢跟艾林大人作对,老子一定要亲手砍掉他的人头,拿来给土军祭旗。

刀头,那你有没有信心拿下青冈堡?

艾林大人放心,三天后,我一定给你拿出解决青冈堡的好计策。

艾林土司长吐一口气说:好,刀头,我没有看错你。三天后,在衙门具体商讨征伐青冈堡,你先去喝酒吧。

看着刀头魁梧的身影跨出大门,艾林对丫鬟说:你去厨房准备点酒菜,给刀头送去。

丫鬟转身进屋的时候低声咕哝说:快成夹尾巴狗了,也只对刀头一个人好,有啥子用。

丫鬟说了一句实话,那就是艾林土司对所有的下人都残暴无比,但独独对刀头一个人好,不但好,还好得胜过了自己亲生儿子。但这个比喻也不尽恰当,在刀头进入艾林的衙门不久,艾林的儿子在一场火灾中丧生。

艾林土司唯一的儿子,刚刚成人就夭折,他足足三天没有吃上一口饭。夫人早已没有生育能力,艾林土司本想找个小妾再生子嗣,但夫人这关哪能通过?艾林曾经讨过一个小妾,小妾三天两头不是额头青肿,就是皮肤紫乌,艾林问起时,小妾总是遮遮掩掩地说不小心跌倒了。但艾林不信,断定是夫人在暗中使坏,就训斥了夫人两句,哪晓得夫人又哭又闹又上吊,背后想尽千方百计折磨小妾。小妾眼见事情越来越糟,找了根绳索,半夜吊死在碉楼上。

后来艾林土司想通了,儿子死去不能复生,小妾又不能讨,在心里就把大刀儿认作自己的儿子,关爱有加。

艾林土司时常在管家面前说:没有我,就没有大刀儿的今天。艾林土司清楚地记得去年举行的羌山体育大会上,大刀儿如何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放羊娃,变成了从坝底堡到青冈堡尽人皆知的明星。

羌山体育大会以前一直和六月初六的祭山会同天举行,但那年艾林土司下令把体育大会提前到二月初一举行。虽然坝底堡和青冈堡的羌人都不愿意,但土司发布了命令,就得无条件服从。

艾林土司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他四十岁后出现了头痛的毛病,经常要下半夜才能入睡。石泉、松州、茂州的名医全都来给他诊治过,中药、针灸等办法都用尽,始终不见好转。得病三个月后,是羌人最隆重的羌历年,既然是羌历年,作为土司,艾林必须忍着头痛坐到台上发表祝词。看到这么多臣民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面,艾林来了精神,足足发表了两个小时的演讲,直到口干舌燥才停止。艾林心想,几个月来没有睡个好觉,今天又兴奋过度,看来今晚又要头痛欲裂。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讲话过后,他的头居然一点儿也不痛了,有四个月每晚都能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艾林兴奋地说:终于找到了治头痛的好疗法。可惜刚过了四个月,他又开始头痛欲裂,怎么办呢?艾林冥思苦想了半天,决定把原来和祭山会同时举行的体育大会提前,这样自己又可以在会上高谈阔论一番,头痛的老毛病也能暂时解决。

二月初一早上,太阳刚刚露出头,燕子垭的大槐树下就已经人山人海。大槐树下作为羌山体育大会的比赛场地,一是地势平整开阔,二是艾林土司所有领地的选手在青冈堡都有亲戚。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则是,那些在运动会上悄悄好上的小伙儿姑娘们,会悄悄地到槐树下许下诺言,定下终身。

体育运动会项目众多,推杆、爬杆、蹬棍、扭棍、花棒、舞棒应有尽有,各个寨子剽悍的小伙儿都在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把那些纯情妹子的目光吸引过来。

艾林土司要在羌山体育大会的开幕式上讲话,是毋庸置疑的,但小伙子们担心的是今天土司要讲多久,艾林土司曾经创造的讲话记录是三个小时。不出所料,艾林土司上台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先是祝贺,再是要求,接着说奖励。这些其实大家都知道,特别是奖赏,千百年来的规矩从来没有改变过,只设第一名,奖品是一只羊。但艾林土司仍然津津有味地重复着。

台下等待比赛的小伙子们听得乏味,有的小声抱怨道:把人耳朵都听出了死趼,还在翻来覆去地讲。有的干脆把穿在身上的羊皮褂子铺在地上,倒在上面呼呼大睡,为即将到来的正式比赛养精蓄锐。

艾林土司最终刷新了上次的讲话记录,整整说了三个半小时,到最后,场下的鼾声和台上嘶哑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艾林土司已经喝了八大盅水,肚子胀得实在难受,而且讲得实在是筋疲力尽。艾林无力地挥挥手说:各位,现在我宣布,第1177届羌山体育大会正式开始。

艾林话音刚落,掌声雷动,那些睡在地上的小伙儿,聚在一起的姑娘,嬉戏玩闹的小孩,瞬间来了精神,不约而同地奔向了比赛场地。

第一场比赛是推杆。上届的第一名是坝底堡金山寨的三蛮子,三蛮子对这次蝉联冠军胸有成竹,他紧握长约一丈的木杆的一端,轻轻一推,另一端对手像箭一样笔直地被推出了三丈远,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其他小伙儿看不惯,一个接一个拥上前来与三蛮子进行比试。

三蛮子鄙夷地说:我说兄弟伙,莫得那个本事,就不要在众人面前逞强。三蛮子的话说得越狂,挑战者的勇气被激发得越高涨,但终究在这强大的对手面前败下阵来。

就在三蛮子扬扬得意的时候,大刀儿分开人群走到前面。大刀儿这个时候还没有成为威震坝底堡到青冈堡的名人,但大刀儿这个绰号的由来许多人都知道,无论是放羊挑水,还是耕地赶集,他都随身携带着一把锋利的大刀,但这把大刀始终没有发挥过功用。大家见他对大刀如此厚爱,就把他改称为大刀儿,他也爽快地接受了这个绰号。

大刀儿话不多,但话语来得干净利落,大刀儿说:三蛮子,看你笑的那熊样,我来较量较量。

跟我较量?一听大刀儿说这话,三蛮子抽动着脸庞的肌肉大笑着,在他眼里,这实在是个笑话。

大刀儿,你除了整天扛着把大刀装门面,还没有见过你在哪里露一手给大伙儿看看。

先比试,再说话。大刀儿捡起木杆,指向三蛮子。

三蛮子觉得实在有必要给大刀儿上一课,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他手稳稳地握住木杆,裁判一声开始,三蛮子就使出蛮劲推动木杆,他需要在一招之内让敌人难堪地跌倒在地。

但三蛮子就像将手掌推在了坚硬的墙壁上,使出蛮劲,木杆却纹丝不动。三蛮子心想,糟了,看来今天自己要出丑了。

三蛮子一分心,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木杆突然袭来,三蛮子抵挡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突来的变故让围观的人目瞪口呆。力大无穷、背上三百斤粮食心不跳、气不喘的三蛮子,居然毫无抵抗地败在了大刀儿的手下。

再看看大刀儿,他正悠闲地拍拍手掌,准备第二回合的比赛。狗日的,居然还藏着一手。三蛮子心里暗暗骂道,爬起来抓起木杆准备第二局的比赛。

大刀儿依然神清气爽地接住木杆,心想:三蛮子这次肯定不会主动进攻,那我就要给他来个速战速决。

三蛮子叉着两只脚,牢牢地握住木杆,就是不向前推动。大刀儿把全身的力气集中于手上,瞬间爆发出来,三蛮子再次以相同的方式跌坐于地。

遭遇如此的失败,三蛮子像泄气的皮球,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五局三胜,还有一局,选择比赛还是逃避,成为三蛮子必须思考的问题。

大刀儿也不说话,抄着一双手轻松地看着三蛮子,目光里有自信,有冷笑。三蛮子耷拉着头说了句:我认输。

三蛮子的话明确无误地宣布了大刀儿的胜利,如潮的掌声涌向了大刀儿。坝底堡和青冈堡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崇拜英雄,大刀儿击败了大家一直不能战胜的三蛮子,理所当然地要被写入历史。

这个热闹的场面,艾林土司一直细看在眼里,对来自金龙寨的大刀儿,他首先有了良好的印象。

取得了推杆比赛的胜利,一只肥羊稳稳地落在了大刀儿的手里,但大刀儿仍然不满足。大刀儿在参加比赛前,就在心里暗暗地说:这次一定要成为比赛场上最耀眼的人物,一定要引起艾林土司的注意。一场比赛的胜利距离自己的目标还很远,大刀儿还得全力以赴创造更多的奇迹。

大刀儿坚定地走向了扭棍比赛场地。扭棍也是体育大会最吸引眼球的比赛之一。扭棍是一对一的比赛,比赛双方用单手或者双手分别握住粗短的棍子两头,朝着相反方向扭,对手的腕力和臂力大小,在比赛中一目了然。

上届比赛的冠军是坝底堡的牛大。牛大长得牛高马大,虎背熊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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