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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09:5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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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伍剑

出版社:江西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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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狗场的雪狼

斗狗场的雪狼试读:

野性的呼唤

十月底,神农架林区就飘起了雪。初下雪时,雪并不大,也不密,只是像柳絮轻飘一样飞扬。可一夜下来,雪,盖满了屋顶、大山,压断了树枝,整个神农架林区都变成了茫茫一片的白。

早上起床,我刚把土豆放进锅里,忽然,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听来像是一个小动物发出的。下雪天,常常有些小动物会因为寒冷或找不到食物,窜到村子里来。

打开门,我看见一大一小两只黄狗站在门前。它们背上被雪覆盖着,只有在身体抖动时,雪落到地上才露出棕黄色的绒毛。然而,刚显露出一撮棕黄色的绒毛,立马又被天上飘洒的雪花掩住。

真是两个可怜的家伙。我准备放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到家里来避避雪,可那只大黄狗见到我,用嘴推了小家伙一个踉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连连退后几步。小家伙回过头看了大黄狗一眼,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我的木屋。大家伙见小家伙进了屋,它仰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乞求。我心一酸,对着大家伙说:“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大家伙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扭身消失在风雪中。

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它们事先安排好的。大家伙是让我来饲养小家伙,让它躲避这场来得极早,而且极大的风雪。

望着大家伙消失在漫天的雪中,我一直在门口伫立了很久,直到雪掩埋了我的鞋底,头上、衣服上也满是雪花,这才回到屋里。这时那小家伙已经趴在火塘边,身上湿漉漉的,看上去很瘦,只是一层皮包骨头,显露出的骨头似乎可以割断一根绳子。让我惊异的是,小家伙有一双与其他狗狗不一样的尖耳朵,那么惹人注目。

小家伙见到我,惊恐地跳起来,藏到房间里杂乱堆放着农具的旮旯里去了。

看到它的尖耳朵,我恍然明白,小家伙不是黄狗,而是一条胡狼,也被称作野狗,我们当地人又称之为豺。其实它和豺并非一类,却与狼、犬等亲缘关系接近,同属于犬科动物。

外婆说,舅舅小时候也养过一条野狗,别看没驯化的野狗很凶残,野性十足,但通过人的饲养,也会像狗一样对主人十分忠诚。

我决定收养这可怜的小家伙。看着小家伙趴在火塘边,我便打开破烂不堪的木橱柜,拿出一根火腿肠,剥掉外皮递给它。哪知我的这一举动竟然将它吓了一跳,仿佛我递过去的是一枚炸弹。小家伙以一种惊人的敏捷,轻盈、无声无息地跳到了一边。

我把火腿肠放到地上,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它。大概是太饥饿的原因,它没有再次跳开,也没有靠近,只是不停地耸着鼻子,远远地嗅着地上那根火腿肠,并乜斜着看我。我假装转过身,眼睛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眼角的余光却看着地上的小东西。小东西见我没有动静,它俯下身子,匍匐着接近了火腿肠,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叼起火腿肠,急速地逃到房间的旮旯藏了起来。我听见墙角破柜子下发出呜呜的声音,是它在狼吞虎咽地解决掉那根火腿肠。

过了一阵子,小家伙从墙角里怯生生地出来,它的眼神很慌乱,又很贪婪地望着站在门前的我。“吃吧!”我又剥了一根火腿肠扔到地上。小家伙这次没有犹豫,它扑上来就把火腿肠叼在嘴里,然后再次躲进墙角吃起来。

也许是因为这次友好的开始,小家伙开始对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应该说是对我的食物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它还是害羞地躲到房间杂乱的旮旯,整天不会露面,只有听见我回家的脚步声,才会探出头来,但表现得十分胆怯,眼睛里流露出害怕和渴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表情——这是小家伙对食物的需求和对人类的恐惧夹杂出来的一种特有的情绪。每次给它喂食,我都是把火腿肠直接丢到地上,这时它才会从躲藏的旮旯里猛不丁地冲上前来,叼起火腿肠,然后又惊慌地藏进阴暗的旮旯。

食物的诱惑,时间的流逝,使得小家伙好像不是那么畏惧我了,它在我身边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总是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有一天,我把火腿肠拿在手上,它竟然跳起来抢走了我手中的火腿肠。又过了几天,它已经从躲藏的旮旯里走出来,在房间里溜达,在我手中吃食,它鲜红的小舌头舔得我的手痒痒的。

大半个月过去了,它已经能够接受我的食物,还能接受我对它的抚摩。我感觉到这小家伙真像一条温顺的小狗。

我想,远古的狗最初走进人类的生活一定是因为食物的诱惑,我们武陵地区的土黄狗应该都是这种野狗进入人类生活的先行者。

大概过了两个月,小家伙的身体壮起来了,毛色也变得油光起来。它从房间的旮旯里完全走了出来,白天就像一只小狗趴在家门口,可一到夜幕降临,特别是皓月当空的时候,小家伙就显得极度地不安分和烦躁,有时会挣脱我拴在它脖子上的绳子,疯狂地朝野外跑去,黄色的绒毛像火焰一般燃烧。小家伙还会不时停下来,站在土丘上对着月亮发出嗷嗷的嚎叫声。我知道,那是小家伙对荒野的渴望。可到了白天,它又会安静得像狗一样趴在门前。

我记得一位作家说过:被人饲养的动物它们体内的血液是一分为二的,它们既渴望原野的自由,又离不开对人类食物的依赖。据我的观察,其实很多东西还离不开人手的抚摩。

每当我闲下来的时候,我喜欢用手抚摩小家伙的脖子。它会主动地仰起脖子,很舒适地让我抚摩它。小家伙的毛并不像狗毛那么柔和,它是坚硬和粗糙的,但很有手感。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小家伙已经长成半壮大的野狗。和它相处久了,感觉小家伙还真像一条忠实的狗。每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它都会像风一样扑到我身上,用鲜红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我也会奖励它一根火腿肠。偶尔它也会发发野性,我手臂上的几道伤口就是它的牙齿留下的痕迹。不过,它还是温柔的时候多。只要我在家,它就趴在我脚下,我用手抚摩着它脖子上的毛,和它聊天。我叫它阿黄时,小家伙就会嗷的一声回应我。不仅如此,它还能听懂我的指令,比如我把一根木棍丢得远远的,然后说:“阿黄,给我捡回来。”于是,它就像一道黄色的闪电般冲出去,瞬间就叼着木棍站在我面前。自然我也会给它一根火腿肠作为奖励。

这是一只灵狗。

我心中就是这样认为的。“野狗本来就比家养的狗机灵。”外婆说,“不管是家狗,还是野狗,它们都通人性,知道谁对它们好……”

外婆的话有些道理,我喜欢阿黄胜过喜欢一切。我把外婆留给我的最好吃的鸡肉全部给它,把我攒下来的钱,全部买了火腿肠,还有回到家,我一定要抱抱它,和它亲近一番。我喜欢阿黄也是有我的道理的,阿黄真的是聪明过人,家里养的鸡啊、鸭啊、羊啊,它从来不去招惹,只是远远地望着。这是因为,它刚来到家的时候,咬死了一只鸡,我狠狠地打了它一顿,并惩罚它一天没有给它食物。它记住了这个教训,从此不再犯同样的错。我家养了一百零二只羊,我没事干的时候,就无聊地一遍一遍地数着羊,阿黄就站在我身边,它嘴里呜呜的,好像在和我一起数羊。一天下午,羊群在大九湖的草地上吃草,忽然,天像被锅盖盖住似的,刹那间一团漆黑,草地四周的山岚也黑了,草地更成了一片黑海,紧接着雷电交加,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草地上空爆炸。羊群被吓坏了,四散乱窜。一百零二只羊朝着一百零二个不同的方向跑掉。

望着乱窜的羊群,我一时手足无措地傻站着,足足有半分钟,我才记起身边的阿黄,于是,我对着阿黄大喊了一声:“把羊给我找回来。”

阿黄在雨中消失了,我也急忙顶着雨水往家里赶。让我吃惊的是,等我回到家不久,就听见院子里“咩咩”的叫声。我把头伸出窗外,看见阿黄正赶着羊挤在院子里。我兴奋地跑到雨中仔细清点了一遍,一百零一只,差一只。我说:“阿黄,还有一只羊呢?”

我话音未落,阿黄又钻进雨中。半夜,我听见窗外传来几声“咩咩”的羊叫声,我钻出被子,看见阿黄和一只羊站在院外。

这样的牧羊技艺是优秀的牧羊犬都不可能具备的。说实话,自从我发现阿黄有这样的牧羊技艺后,我们家的羊,我几乎再也没有打理过,全由阿黄包了。

阿黄虽然跟人生活在一起,但它身上还是有野兽的气息,所以,村子里的狗见到它总是会找碴儿,阿黄和村里的狗相见后必然大打出手。有时候全村的狗对阿黄群起而攻之,阿黄好像从来不知道害怕,反而会主动地找对手较量一番,虽然回到家中的时候,它总是遍体鳞伤。如果换成其他的狗,早就夹着尾巴藏在家里不再出门了。

外婆说阿黄是野性不改。不过,阿黄最终战胜了村子里所有的狗,包括不可一世的牧羊犬——我猜想,牧羊犬不是打不过阿黄,而是被阿黄死缠烂打的韧劲折服了。所以,每当我带着阿黄出门,村子里其他的狗见到阿黄,都会呜咽一声,退避

舍。三

神农架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九月刚过,落叶松的果实几乎在一夜之间把满山烧得通红,漫山遍野显得比春天更为朝气蓬勃。轻微的风带着果实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还有满山的金菊的气味在雾气里翻腾。

田野里黄澄澄的稻穗垂着头,山上的野果也成熟了,沉甸甸地挂在树枝上,伸手摘下来就可以换钱。村民们开始忙碌着收获,可村子里闹起了狐灾。这群狐狸鬼得很,神出鬼没的,只要是天一黑,它们就出现在村子里,村民们养的鸡鸭和一些幼小的山羊都成了它们的猎物。神农架属于喀斯特地貌,怪石嶙峋,乱石丛生,洞穴更是遍地都是。狐狸抓住谁家的鸡鸭,转眼就钻进狭窄的山洞。村里的几只猎狗对着狭小的山洞只是一阵无可奈何的狂吠。

村里的猎人也想尽办法:设陷阱,安放捕兽夹,轮流值班……然而,没能抓到一只狐狸。据有经验的猎人讲,可能是猎人设置陷阱的时候,狐狸悄悄跟在猎人屁股后面,看到对方设好陷阱离开后,就到陷阱旁边留下可以被同伴知晓的恶臭作为警示,所以,弄得猎人一筹莫展……

狐狸在整个村子里为所欲为,嚣张跋扈,谁也没有办法。

令人惊奇的是,在这场狐狸的大屠杀中,我家的鸡鸭安然无恙。当然,不是狐狸们发善心,而是我家有阿黄在。

傍晚,落日把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山顶一片血红。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我坐在自家土房的门前,阿黄却趴在院子外。忽然,它站起身,耸起颈毛,纹丝不动地凝视着草地。在夕阳的余晖下,真像一尊雕像。

我猜想,它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可一会儿,阿黄竟然退回到院子里,藏到一堆杂乱的草垛下。难道有比阿黄更凶猛的野兽?我诧异地望着草地,果然,草地上出现了一团移动的深红色。

深红色移动着渐渐靠近我的土屋。我看清楚了,这是一只非常美丽的狐狸。在夕阳的照耀下,狐狸火红的皮毛像涂了一层油彩,在阳光下闪动着华丽的光泽。狐狸真是狡猾,它两只肉感很强的耳朵竖着,并且在不停地转动,直到它感到安全,才像箭一般冲了过来。

糟糕!院子外正有一只母鸡在啄食,这可是我家最能下蛋的一只母鸡。我正准备跑出院子去护卫那只母鸡,却发现阿黄从隐藏的草垛里爬了出来。它动作很迟缓,很庄重地伏着身子,一步一步向狐狸靠近,像一只正在接近昆虫的变色龙般缓慢。狐狸也发现了阿黄,它奔跑的脚步猛然刹住,然后扭身想逃,可阿黄已经像箭一般挡住了狐狸的去路,并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打击并没有使狐狸惊慌失措,它机灵地扭转身体,顽强地对着阿黄反咬一口。猝不及防,阿黄咬住狐狸的嘴松开了,狐狸从阿黄嘴里逃掉了,然后机警地钻到附近的一个土洞里。

这仿佛是一种莫大的耻辱,阿黄喉咙深处发出咆哮声,它挑起上唇,露出獠牙,以一种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冲向土洞。

阿黄本来就不是狗,是胡狼。胡狼的身体本来就很纤细,和狐狸相比也大不了多少,阿黄很快也钻进了土洞。就在阿黄钻进土洞的瞬间,我顿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仿佛在颤动,接着从地下传出阿黄和狐狸以命相搏、撕心裂肺的打斗声。

地下的厮斗声把站在屋顶上的两只大鸟惊吓得呼啸着飞起。

我内心也感到极度惧怕,等打斗声渐渐减弱,我才跑到洞口前。

洞里很黑,我不知道这个洞穴有多深。

我站在洞口,呼唤着阿黄的名字。

幽暗的洞中传来动物急促的喘息声。

……

阿黄灰头垢面地从土洞里钻出来,它眼睛里满是红色的血丝,嘴角挂着血,滴下红色的涎水,嘴里叼着一只疲软的被撕烂的狐狸的腿,狐狸的头垂在地上。“阿黄。”我蹲下身子,张开双臂热情地迎接这位凯旋的战士。可阿黄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我,嘴里发出犬类动物受到威胁时特有的低吼声,似乎在这场和狐狸的打斗之后它已经遗忘了以前发生的一切。“阿黄!”我又叫了一声,并再朝前迈了一步。

此时,阿黄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獠牙,低吼声更大,似乎我这个人类的出现使得它极度不安,它在担心我会抢夺它的食物。

我退后一步。

阿黄叼着狐狸从我面前飞快地跑开,朝着大九湖草地的方向。

它没有回头顾盼,一直向着草地深处跑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阿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茫茫的草地中。

我知道,我和阿黄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阿黄又是野兽了,它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去了。

那儿才是它的生命所在。

我站起身,开始往回走,夜风不时拂过,草地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这是一个荒野的生命在自由地游走。

去吧!

我没有回头。

女孩与狼的故事

五月,神农架的春天才姗姗来到。

山上的树,开始吐绿;春雨,像蛛丝一样轻,像针尖一样细;温暖的春风也吹绿了大九湖上一望无际的草地。

雨一停,桑布就背起猎枪对我说:“这是最好的打猎季节,饥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兽都会从洞里出来。”

神农架是禁猎的。桑布原来的身份是猎人,现在却是护林员。桑布告诉我,现在会有很多人进山偷猎,所以,巡山是护林员必须做的工作。

遗憾的是,我们走了几个山头都没有见到任何活动着的野兽,哪怕是一只野兔。“这几年偷猎太严重了。”桑布把枪从肩上拿到手上说,“我们就在这儿过夜吧。”“狼山?”我问。“嗯,”桑布说,“当年狼山上白天都能听见狼嚎声……”

我没有作声。人类不仅对狼,对其他的生命也是非常不公平的。

帐篷架好,我们开始吃着随身带来的馒头。馒头干得炸裂,没吃几口我就被噎住了,于是,我出去找点水喝。

我刚走到一处山崖下,就发现半山腰的丛林里有闪闪跳动的火光。“难道有偷猎者?”我心一紧,连忙反过身回到营地,气喘吁吁地对桑布说。

桑布没有作声,拿起猎枪朝山崖奔去。我们在半山腰发现一个山洞,洞口并不大,俯下身子才能钻进去。当我俯下身子朝洞内一瞅的时候,顿时愣住了:洞里有一个裹着厚厚棉衣的女人,她怀里趴着一只狼。那狼见到我们后龇开牙齿发出低吼声,女人则把狼抱得很紧,嘴里轻声地对怀中的狼说着什么。“这,这……”我有些语无伦次。“你们是谁?”女人很不友好地问。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样回答。

桑布拿出护林证,告诉那女人,自己是护林员。

我内心极度恐惧,手中端着的枪一直在颤抖。“放下你的枪!”女人大声地对着我喊。

大概是因为内心过于恐惧,所以当女人斥责的时候,我手中的枪竟然掉到了地上。桑布随手拾起猎枪,拉着我退到离洞口较远的树林中。

夕阳渐渐退去,月光如流水般泻下,山涧里浮起薄薄的青雾。这时女人和狼出现在洞口,女人俯下身子在狼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狼也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脸颊,这举动像亲昵的母子。良久,女人抬起头,用手在狼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狼便像箭一般射了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那女人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我们:“你们怎么还在?”“我们是担心。”我说话有些结巴。

女人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她招招手邀请我们到她“家”中去坐坐。

我们俯下身子爬进洞,洞内很空旷,比我家的客厅还要大,在洞的旮旯地上堆着很多很多被啃食过的兽骨,被撕烂的兽皮,还有一堆干草……女人邀请我们坐到火堆边,她捋了捋头发,这时我才看清楚,她应该是个女孩,布满污垢的面颊上看得出她白皙的肌肤。她一边用树枝拨着火堆,一边自言自语……二

我是一名画家,每年都会来神农架写生。

一天晚上,我刚睡下,就听见村子里一片慌乱,人声鼎沸,似乎还夹杂着野兽的嘶鸣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昨天晚上来了一只狼,咬死了村子里朱家的一头羊,不过,狼也被村子里的猎人打死了。“狼怎么会跑到村子里来呢?”我很吃惊。“山上能被狼吃的小动物早就被人打光了。”房东婆婆告诉我,“这个季节正是狼下崽的时候,狼下崽后,一般由公狼负责在外寻找食物,母狼则在洞里看护小狼崽……被打死的是一只公狼……”

我并没有在意,询问也只是出于好奇而已。

第二天傍晚,天刚擦黑,我照例坐在窗边,望着山雾像轻纱一般挂在树上,绕在屋脊上,漫在山岚上;山雾时而翻滚,好似奔涌的海潮,时而又似翻飞的白鸥。直到窗外的景物变得朦朦胧胧,我才起身准备整理一下白天的画稿。忽然,我听见了连绵不绝的狼嚎声,那叫声听起来十分凄惨。房东婆婆怕我害怕,便到我房间里来陪我。我好奇地问:“怎么又来狼啦?”房东婆婆叹了一口气,说:“这是被打死的那条公狼的母狼。公狼被打死后,母狼就会向着公狼死去的地方发出无休无止的嚎叫……”“夫妻情深啊!”我不禁赞叹。

一连好几天,母狼都在镇外嚎叫。

母狼的嚎叫声闹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于是,几个猎手提前潜伏在母狼出现的地方,当母狼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们打死了它,并把皮剥下来,挂在篱笆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房东婆婆说过的狼崽,我问:“小狼崽在哪儿?”“听说被桃花坳的一户人家捡回家了。”房东婆婆告诉我。

桃花坳离我住的村子不是太远,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赶到那儿,找到那家收留这窝狼崽的人家。可惜本来一窝四只的小狼崽已经死了三只,只有一只小狼似乎还有点生气。当我把小狼崽抱到怀里的时候,它的身体突然变得软塌塌的,似乎一下失去了生命迹象。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但我还是抱着小狼迷迷糊糊地回到了租住地。我似乎有些不甘心,便试着用牛奶去喂它。当兜着牛奶的勺子递到它鼻子下的时候,它居然醒了过来,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着勺上的牛奶。

小狼整整喝了一杯子牛奶,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并用它的头蹭我的手臂。后来我才知道狼崽为了躲避强敌有时也会假死的,可能这只狼崽当时由于过于饥饿,出现了假死的情况。

狼崽在我的喂养下,开始活蹦乱跳地在我房间里玩耍,晚上我让它睡在我被子里。小狼崽把我当作它的母亲了,它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饿了就咬着我的裤腿,我不高兴时,它就在我面前乱蹦乱跳,似乎在逗我高兴。

房东婆婆看到我养狼崽自然是不高兴的,山里人也很直率,她说,住家是不许养狼崽的,要么我离开她家,要么把狼崽丢回山里。房东婆婆让我当天就做出决定,并说,她儿子今天要回来,见到狼崽后,一定会把狼崽摔死在门前的石板上。

狼崽才出生二十几天,放回山里,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所以,我决定把它带回武汉。

当天我就买了火车票回到武汉。

我的家是复式楼。爸爸妈妈住在楼下,我独自一人住在楼上。楼上有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露台,露台上种着很多的花草,平时我就在露台上画画。现在我让狼崽白天在露台上玩耍,晚上和我睡在一起。楼上是我的天地,没有什么大事,我也不会让父母到我房间里来的。

我家里还养着一条叫卡尔的白色京巴狗,是父亲养的。父亲很爱小动物,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在家里养猫啊、狗啊,还养过珍珠鸡。后来我读小学后,父亲再也不养什么小动物了,说怕耽误我学习。直到我大学毕业,父亲就养了这条叫卡尔的京巴狗。

小狼被我带回家后,卡尔似乎愤懑了,它冲到我楼上撕咬小狼。听见卡尔上楼梯的脚步声,小狼就吓得躲到沙发下。我试着关上门,不许卡尔到我楼上的房间,可它不依不饶,不停地用前爪敲着我的门。父亲奇怪地问我:“茹玉,你咋不让卡尔到你房间去呢?你不是最喜欢它的吗?”

我不得不跟父亲撒谎,说自己正在创作一幅作品,不希望卡尔打扰自己。父亲对自己女儿的娇惯是无限的,不管我说什么,父亲都信。

卡尔竟然极有耐性地守在我房门前,只要我一开门它就溜进来,紧接着就是欺负小狼。

一个多月后,卡尔再也不是小狼的对手了。每当卡尔溜进房间的时候,小狼都会把它扑倒在地上。但我还是不敢随意开门,到了后来,卡尔根本就不敢迈进我的房门了。

卡尔鬼得很,它常常会在我房门前大叫一阵,然后又跑到父亲面前大声叫唤,仿佛是在告诉父亲,有一只狼崽在我房间里。

父亲开始有了警觉,我不得不再次向父亲撒谎,说在街上捡了一只流浪狗。“流浪狗?别把传染病带给卡尔了。”父亲说。“不会的,我给它洗澡了,不让卡尔接近它,应该没事的。”“嗯。”父亲哼了一声,再次相信了我的谎言。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小狼长到三个月大小的时候,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我坐在露台的摇椅上,小狼趴在我的脚下静静地望着朦胧的月儿,这时一朵飘浮着的云从月亮前路过,顿时圆月像披着一层银色细纱,小狼突然站起来,将前腿搭在露台的栅栏上,仰起脖子,对着圆月发出了长长的嚎叫声。“嗷——”

当小狼的嚎叫声在小区上空回荡的时候,全小区的宠物狗都发出了癫狂的哀鸣。“你,你养的是狼崽?”一贯喜欢动物的父亲也被惊吓得不敢迈进我的房间,父亲通过手机和我交谈。“把狼崽丢掉吧!送到动物园去吧!”父亲几乎在求我。“不!”我才不愿意把狼崽送到动物园,那儿把动物关在笼子里,太残忍了。“把它送回神农架吧。”父亲用商量的口气说。

其实,不送走也不行了,自从小狼嚎叫的那晚起,社区的爹爹婆婆们就开始敲门。“呀呀呀,小区连养狗都是不允许的,怎么能养一条狼?姑娘啊,狼会咬人的。”

紧接着有人报警,警察来了。我不得不答应第二天把小狼送走。“姑娘咋养狼?”一位警察像看怪物似的望着我。

我不想解释,解释又有什么意义?三

我租了一辆车,带着小狼返回神农架,来到狼山。

一进山,小狼就显示出它非凡的野性。小狼毫不费劲地打败了一只狐狸,然后挑选了一个地方作为自己的领地,并把家安置在半山腰崎岖的山岩洞里。这儿乱石嶙峋,躲藏在杂树的后面,极不容易被发现,又能遮风挡雨,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

回到神农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没有食物。我从山外带来的食物,没几天就吃完了,于是,我在山上找能吃的野菜。小狼似乎明白一切,就在断食的第二天晚上,小狼竟在我睡觉的时候,离开了我们居住的家。直到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我听见洞外有喘息声,才发现身边的小狼不见了。我从地上跳起来冲到洞外,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小狼叼着一只岩羊,使劲往洞口拖。我冲到洞外抱住小狼的头,狠狠地亲吻了它,并把岩羊拖回洞里,剥了皮,燃起篝火……

这是我人生中最美的一餐。

虽然山里的野兽很少,但小狼每天都会出去,也会收获一些野兔、山鸡,包括山鼠回来。只是它并不接受吃生食,每次都是我在火上烤熟和它一起分享。这也是我着急的地方:不吃生食,怎么回归到自然中去?

小狼每次出去,我都十分担心,因为,原始森林里还有比小狼更强大的动物,比如棕熊、野猪,最可怕的是人和他们的猎狗。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一般这个时间小狼都趴在我身上睡觉,可那天小狼突然从我身上一跃而起,冲出洞外。我急忙跟了出去,这时小狼已经站在一块陡峭的山石上。山石的两边,分别是深谷和峭壁。小狼站的地方就悬在深谷的上方,小狼好像要背靠险峻和谁背水一战。果然不久,我就听见了狗叫声。狗是沿着通往山石两边的小道逼近的。

小狼稳稳地站在山石上,头微微低下,尾巴像关刀似的翘起,全身的狼毛竖起来,嘴里发出低吼声。

山下奔跑着一群狗。我数了数,一共有九条猎狗。我正准备冲过去制止这些可恶的猎狗,可转眼狗群就冲到了岩石前面。在这险峻的山岩边缘,九条猎狗不能一起扑过去撕咬小狼,它们只得一只只地朝上冲。第一条黄色的猎狗刚冲到岩石上,小狼扭头一口咬住它的脖子,把它甩到山崖下。第二条猎狗身材高大魁梧,它跳上岩石的时候,小狼猛然一闪身,第二条狗竟然自己掉到了悬崖下。又有两条狗同时跳上岩石,结果自然是双脚还没有踏上岩石,自己就摔到了悬崖下……短短的十几分钟,九条猎狗全部毙命。

小狼停顿了几秒,才发现再也没有对手了。于是,小狼发出长长的嘶鸣,宣布自己大获全胜。

这时猎狗身后的猎人出现了,他举着枪对着小狼。不管我如何大声地斥责,他还是开枪了。子弹掠过树梢呼啸着打到岩石上,溅起火花。小狼被激怒了,它冲下山坡把猎人扑倒在地上,锋利的牙齿对准猎人的咽喉。好在我及时制止,猎人才捡回一条命。然后,他像见到山鬼似的仓皇逃下山去。

从此,神农架开始流传山鬼的传说。后来,我收到一位画家朋友发给我的微信,他画的神农架山鬼,竟然是我和小狼的形象。

还有一次,几头野猪撞进洞内,我和小狼一起奋力把它们赶了出去,但我和小狼都受伤了。最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是,一头棕熊守在我们洞口几天几夜,好在洞口比它的身体小,它无法挤进洞……

经过风风雨雨的锤打,不知不觉神农架的冬天来了。

一天晚上,天上飘着雪花,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小狼照例出去捕食。等到第二天太阳升到头顶时,小狼还没有回来,我着急了,走出山洞,循着小狼在雪地上的踪迹,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当我来到一座小山跟前时,发现地上的脚印变得混乱不堪,应该说,不是一只狼的脚印,而是一群狼的脚印,而且有打斗的痕迹。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小狼一定被它的同类……

因为,一只孤狼想要融合到狼群里是很困难的,往往会被饥饿的狼群作为食物。

再往前走,地上的脚印越来越凌乱,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我的心也紧紧地被提起。然后,我看见山坳里出现了十几只狼。我的心在急剧地跳动,我爱狼,更爱我的小狼,于是我开始呼唤小狼。

我刚一张嘴,群狼最前面的一只狼就停了下来,它扭过头望着我。紧接着,它反身急速地跑到我的面前,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并用温暖的舌头舔着我的面颊。“去吧!”我忍着心疼推了小狼一把,然后扭头朝山洞走去。可等我到了山洞正准备收拾物件时,发现小狼站在洞口,眼睛愣愣地望着我。它好像知道我要离开它,眼睛里噙着泪。我心软了,不禁紧紧地抱住它。

小狼依偎在我怀里。四

洞内地上燃烧着的柴堆噼噼啪啪地响着,女孩还在喃喃地述说着。说到最后,她站起身,望着洞外似水的月光说:“希望它今天再也不要回来啦!”

我一直坐在地上,在火光中我感到女孩瘦弱的身躯渐渐高大起来……“嗷——”

远处传来狼群的嚎叫声,在幽深的山谷起伏回荡。

遇狼

森林里树木的树枝繁盛地伸展开,像一片片碧绿的云,停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下。

这是最后一道山梁,马上就可以到家了,他停住脚步靠在一棵大树下喘着粗气,已经不想再向前走了,哪怕只是一步。他身体极度虚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下午,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回家吃点喝点,好好享受一下。

他整个人一下子垮掉了,都不知道是怎样从医院出来的。他只是想尽快回到家里,家里的一头小猪一天都没喂食了,哦,想起来了,自己也一天没有进食了,肚子正在“咕咕”地叫。“坐一会吧。”他对自己说,“吃点什么。”他在挂包里掏出一个发干发硬的玉米饼,咬了一口,硬邦邦的硌牙。忽然,他感到身后有重重的喘息声,扭过头一瞧,两点蓝幽幽、阴森森的光在一棵大树后闪烁——是狼。

他本能地惊恐地站起来,因为身体虚弱,他双腿发颤。他急忙扶住身后的树干,使自己不至于摔倒下去。

他觉得好笑,难道自己活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喂狼?从小他就怕狼,以前每当晚上听到狼嚎声,他就钻进母亲的怀里,身体发抖。“怕!娘,我怕!”“别怕,有娘在,什么也不要怕。”母亲紧紧地把他搂在胸口,他能听见母亲的心跳。

现在没有母亲了,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也是因为肝癌。去世前,母亲每天捂着肚子大声地呻吟,实在难以忍受时,母亲就在地上打滚,他为母亲遭受如此折磨感到心痛,但他帮不上忙。前几天他也感到肚子痛,一检查,果然是和母亲一样的病。他不愿意像母亲一样遭受如此的痛苦,当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他想到了死,想从高楼上跳下来,或者是从那座悬崖上跳下去。

可他路过悬崖时竟然把身体紧紧靠在崖壁上,不敢走近崖边。“唉,蝼蚁也贪生。”他自嘲道。

终于,他迈开了脚步,朝大路上走。

他向前走,狼也跟在他身后,他停下来,狼也停下来。真是一只狡猾的狼。

不知道为什么,他喉咙痒痒的,想唱歌。他想起村里的小伙子常唱的一首歌,于是,他亮开嗓子唱起来:

听我嘛开言唱啊

唱一个姐探郎啊

小郎一个得病躺在象牙床啊

收拾打扮去瞧郎啊

刚刚走出门啊

爹妈喊一声啊

急忙一个转身回到绣房门啊

一直哭到大天明啊

……

他唱着唱着,呜呜地哭泣起来,他想到自己的姐姐,姐姐嫁到了更远的山里,姐姐有两个娃,自母亲去世时回来见过一次,他再也没有见过姐姐了。“一定要见见姐姐,”他又想到家里的那头小猪,“把猪卖了钱就去看看姐姐。”见上姐姐一面好像成了他的心愿。

姐姐家在山那边,于是,他转过身握着拳头朝狼走过去,他想,如果狼扑上来,他一定用拳头揍它。

狼见他朝自己走来,竟然让开一条道,躲到草丛里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嘴脸。

他快步向前走,几乎是喘着气小跑,但狼又追了上来,而且追得很紧,没有落下一步。他实在跑不动了,弯着腰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紧紧盯着狼。狼也停下步子,一双蓝幽幽的眼睛贪婪地望着他,张着的嘴好似要把他生吞下去。地上有一根枯朽的树枝,他弯下腰拾起来拿到手上。狼退后了几步,眼睛盯着他手中的树枝。

树枝几乎全腐朽了,他心里清楚,这是一根毫无用处的树枝,但他还是像溺水者抓到一根漂浮的稻草一样,不肯扔掉。

狼好似很怕他手中的树枝,当他轻轻舞动的时候,狼会停下来,或者退后几步怯生生地看着树枝晃动。“我要拖死它。”他咬着牙和狼对峙着。二

天黑了,但在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远处……

他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那只尾随在身后的狼的一双晶亮晶亮的蓝眼睛在幽幽地盯着他,阴森森的蓝光使他背脊感到寒冷。“你吃不了我。”他对狼说。

狼没有回复他,眼睛还是紧紧盯着他,好像是在寻找他的破绽。

他想到小时候母亲跟他说过,狼怕火焰。身边没有干枯的柴草,只有一根腐朽得要成粉末的树枝。他用手掏了一下衣兜,惊讶地发现有一个很小的打火机。他把打火机拿出来碰了一下,火星一闪,亮了起来。狼惊恐地退了几步,并回头望了望身后,好似在寻找逃跑的路。

不能烧掉手中的树枝,于是他蹲下身子想在地上抓起一把蒿草,当他蹲下去的那一刻,狼竟然夹着尾巴逃走了。

他长嘘了一口气。

暮夜,有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在眨巴着眼睛,几朵灰色的、薄薄的云不时绕过星星的身边,森林变得一下明一下暗。晚风凉丝丝地从峡谷吹过来,吹得枯枝呜呜响。他抖擞起精神来,肚子也不饿了,腿也有劲了,好像从来没有被狼追逐过,他只是轻松地去走人家。

他嘴里哼着小调,踏着星光快步在森林里穿梭,走着走着,他迷路了,开始在林子里打转。山路他是很熟悉的,不管什么样的山路,他都能走出去。可现在他在林子里转了几圈,都回到了原地。一定是遇到狐狸迷人了,这是外婆讲的故事,时间已经很久了,现在他竟然想了起来。“见到狐狸迷人你就唱,前面的姑娘让让路……”外婆讲故事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开始唱:

前面的姑娘让让路

后面的姑娘不要来

天上出来个红太阳

照着你变出原形来

……

嘿哟黑 嘿哟黑

……

前面的道路变得明亮了,他迈着大步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又唱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莫回头

前面来了个大妖婆

……

这是他小时候唱过的歌,随口他就唱了出来。不过,走着走着他又觉得不对了,前面是悬崖,黑乎乎的,深不见底。唉,他叹了一口气准备返回去,可是他又发现了那双蓝幽幽的眼睛,那狼竟然还跟在他身后。“很清楚,它是横下心来要吃掉我……”他想,“我的生命大概要交待在这了。”但他不甘心,自己没有见到姐姐,家里还有一头小猪……

狼在逼近,把他逼到悬崖边上,再动一步都就可能摔下去。他猛然大吼一声:“啊——”

狼听见他的喊叫声,竟然吓得连连后退。他看清楚了狼,这是一只病狼,看上去身体很羸弱,毛皮凌乱,像胡乱披在身上的一件破旧皮大衣,走路也有些摇晃。看样子它也是长时间受到病魔的折磨。母亲当年很结实,后来生病了,身体开始消瘦,最后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走路双腿也不停地发颤。他一下子可怜起它来。他觉得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去拯救这头狼。

狼在喘息,声音很粗糙。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喂狼,让饥饿的狼在临死前饱饱地吃一顿,母亲临死前喊着肚子饿的声音,他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狼龇着牙嘴里发出呜呜的恐吓声向后退了一步。突然他有了一种成功感,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功感,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狼又后退了一步。

他腿发软了,头也有些晕,可能是肚子里没有食物,也可能是太紧张了,他一下坐到地上。

就在他坐在地上的那一刻,狼扑了过来,他本想就这么躺着让狼咬断他的脖子,然而他还是伸出手掐住了狼的脖子,死死顶着,不让那喷着极臭口气的嘴靠近他。

狼的脖子被他捏着,他感到它脖子里的气管在拼命挣扎着呼吸,“咕噜咕噜”冒着泡,他不喜欢听这种声音,一使劲,这声音果然没有了,狼身体一软趴到他身上。他掀开狼的身体站起来。

狼趴在地上,一双凶残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该死的东西!”他对着狼头踢了一脚,自己的身体却晃动了起来……三

他摔到了悬崖下,幸运的是他落到一棵大树上,大树托住了他的身体。

大树像一张柔软的床,更像母亲的怀抱,他躺在上面很舒适。他仰面朝天地躺着,静静地望着头顶上那些忽明忽暗的星斗,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天幕上。他觉得宝石应该戴在自己漂亮的小外甥女的眉心,配上她那圆圆的、红扑扑的脸蛋,一定非常可人。对了,他还没有忘记家里的那头小猪,小猪每天哼哼唧唧地找他要食吃,自己不在家,小猪一定又在叫唤,该回家去喂小猪了。

他双手抓住身下的树干使劲坐起来,然后又随手抓住头顶上的一根树枝,再一用劲人就站了起来。大树很粗,双脚站在上面很平稳。他不敢朝下看,只是仰着头看悬崖的上方。他一下子高兴起来,悬崖上方很陡直,有很多的藤蔓垂下来,更使他高兴的是,他距离崖顶不过一两米。于是,他抓住一根藤蔓往上爬,没用多少时间,也没花多大的力气,他就爬到了崖顶。

惊恐、饥饿、时间消耗了他很多的体力,他在崖顶边沿直挺挺地躺下,大口地喘着气。他想到牛在临宰前流下的眼泪,跟人的眼泪一样温暖、咸涩,但人与它们对生命的诠释是不一样的,现在自己应该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自己不是牛。

等等,他又听到了一个喘息声,更为粗糙,像拉风箱似的。孤寂的崖顶上还有谁呢?他侧过脸看到不远处有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在盯着他,那喘息声就是从蓝幽幽的眼睛下的嘴里发出来的。“狼还活着。”他想,“活着多好。”

狼开始向他这边爬过来,好像和他一样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猛然想到一个词:同病相怜。马上他又觉得这个词不是太妥当,大家都在垂死的边缘,好像都希望把对方置于死地。从小到大,母亲都在教育他,不要和人争斗,让人三分给自己留一条路。他对狼说:“你走吧!我也走,各走各的路。”

狼还在向前爬行,四肢跪在地上,身体一点点移动。他已经感觉到狼嘴里喷出的潮湿而温暖的气息,听到它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声音。

他想向后退,可身后是悬崖。他的手碰到一块大石头,于是,他双手去搬那块石头,身体也在移动石头的时候站起来。“打死你这个东西!打死你……”他从喉咙里喷出这句话,手上的石块重重地砸下去。四

他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暖暖的阳光隔着窗玻璃照进屋里,屋里暖了,室内亮了,就连窗帘的皱褶都印在了地板上。“你终于醒了。”姐姐把他扶起来。“舅舅,你真英勇,打死了一头狼。”脸蛋红扑扑的外甥女趴在他床边说。

他好像记不起来这些了,他只记住自己养的那头小猪,还有外甥女的小脸蛋,他笑了,伸出手在她的红脸蛋上轻轻拧了一把。

巨狼

憨头是一个牧羊人,他家有一百多只羊,三十只黑羊,七十多只白羊。憨头不憨,就是懒,他懒到什么程度呢,别的牧羊人每天回家前要把羊清点一遍,直到准确无误才把羊赶回家,而憨头每天回家前却懒得全部清点一遍,他只是清点一下黑羊,因为黑羊的数量少,清点起来省心。他认为,只要三十只黑羊在,七十多只白羊也一定安好。

有一天,他再次数黑羊的时候,发现少了两只。这下他感到危机来临了,于是,他认认真真地清点了一遍他家里的一百多只羊,发现白羊已经少了二十多只。“天啊!”憨头说,“我每天清点羊,怎么会少这么多呢?看来这个地方不安全,我得换一个地方。”于是,他第二天再也不去原来的地方放羊,把放羊的地点改在了大九湖的草地上。

大九湖处于神农架的中部,四面是山,中间突然出现一块一望无际的平地,平地上还有九个很大的湖泊,湖泊四周长满了茂盛的牧草,特别是到了夏天,草能长到一人多高,羊群到了草地里就完全淹没在其中,正好应和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古诗。但憨头可没有诗情画意的想法,他担心羊在草丛中被什么叼走,所以,他把羊赶到靠近山,草也不是那么茂盛的地方,自己则坐在山脚下松柔的草上,这样就能看清自家的羊。

天空蔚蓝,还有一些风在阳光里斜斜地吹着,舒适地坐在碧绿的草地上,总会让人产生睡意。憨头在羊群旁边守了一阵,见没有什么动静,便身体一斜,倒在草地上安心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羊群在草地上乱窜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瞧,顿时惊呆了——一头比小牛犊还要高大的狼立在他面前。

憨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狼,他吓得哆嗦起来,两条腿也站不起来,只是抱着头不停地嘟囔着两个字:“天啊!”然后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直到四周没有一点动静,他才抬起头来,此时巨大的狼影已经消失,而自家的羊在悠然地吃着草。憨头急忙把羊赶回村子。回到村子后,憨头清点了一下自家的羊,令人吃惊的是,只是丢失了一只白羊。

憨头一直惊魂未定,他苍白着脸向村民讲述那头巨大的狼。“见鬼,世上没有这么大的狼。”一位村民说,“你在讲故事吧!”“没……没骗你们,真的,小牛犊都没有它高大……”憨头比画着,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丢失了多少羊?”一个戴着鸭嘴帽的村民走过来。他叫泥巴,是村里的老猎人常宝老人的儿子,也是现在全村唯一还在打狼的猎人。“一只。”憨头说。“如果是一只巨大的狼,你家只会丢失一只羊?我想,你也回不来了吧。”泥巴带着嘲弄的口吻说。“我和你打赌,我……我没有骗大家,真的是一头巨大的狼。”憨头着急了,在村子里不管是谁,只要说谎,一定会遭到全村人的唾弃。“赌什么?”泥巴也来劲了。

憨头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但在手上掂了掂后又装了回去,然后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鸡蛋大的泛着蓝光的绿松石。“赌这个。”憨头说。“绿松石?”泥巴问。“绿松石!”憨头点头。

泥巴拿着绿松石在手上掂了掂,这的确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绿松石。绿松石主要产于离神农架不远的竹山县,但在神农架偶尔也能捡到一点,憨头手上的这块绿松石卖了后应该能在当地盖起一幢两层楼的房子。憨头愿意拿出这块绿松石做赌注,说明憨头是诚实的。“好的,我明天和你一起上山。”泥巴把绿松石还到憨头手中,“我打死了你说的巨狼,这块石头就是我的了。”

憨头点头。二

第二天早上,红艳艳的太阳升到山尖上时,雾气像幕布一样拉开了,泥巴和憨头一起赶着羊朝大九湖草地走去。

泥巴不仅拿着一支猎枪,还带着一条猎狗。他们赶着羊又来到昨天憨头放羊的地方,两个人坐在山脚下的草地上开始抽烟,眼睛却紧紧盯着羊群。那条猎狗也在羊群中穿梭着。

直到下午,太阳迅速地沉下去,在草地上待了整整一天的泥巴脑袋有点晕沉,他估摸狼不会再出现了,于是闭上眼睛,头靠在一棵灌木上,准备打个盹。可他刚闭上眼睛就听见狗吠声,他急忙睁开眼睛朝对面看去,这一看让他呆愣住了:崖壁的岩石上有一只巨狼!泥巴从来没有这样感到恐惧,他急忙叫自己的猎狗,可平时威武无比的猎狗早已没有了踪影。于是,他哆嗦着端起手中的枪,转过身看着羊群,可看到的只是一只体形正常的狼立在草地上的一个土丘上。

泥巴觉得可笑,他认定岩石上的巨狼,不过是土丘上那头狼的投影,于是,他举起枪瞄准那头狼。事情并不是那么顺利,羊群在躁动,几只羊惊恐地逃到他和憨头站的地方,就在泥巴举枪的当口,一只羊撞到他的腿,他踉跄了一下,等他重新站稳脚步的时候,土丘上的狼也消失了。泥巴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他走到草地上查看了一下狼留在草地上的凌乱脚印。从脚印来看,好像不是一只狼,而是一群狼。

泥巴循着狼的脚印,在草地的深处出人意料地找到了泥巴带来的那条猎狗的一半尸体。“这群狼真凶。”泥巴说,因为他的这条猎狗是有斗狼经验的,也曾经战胜过一条孤狼,可现在,这条猎狗竟然只是吠叫了一声,就被狼群撕得粉碎。泥巴并没有因为失去心爱的猎狗而烦躁,他仔细蹲在地上查看了狼的踪迹,凭着经验,他知道狼的贪婪,好食腐食,所以,他断定这群狼一定还会回来的。他从随身背着的挎包里拿出生铁夹子,这是一种在网上购买的捕捉野兽的夹子,别看它小,就是一只大黑熊被捕捉住也别想挣脱逃掉。安放好夹子,泥巴又在上面撒了一点干燥的小树枝,回头对憨头说:“明天再来吧。”

泥巴和憨头赶着羊开始往回走,夜色在他们俩闲散的脚步中变成藏青色的帷幕,远处时不时地传来古怪尖锐的鸟叫声,高大的树木围绕着他们,像一个摇篮,轻轻地摇晃着。

泥巴虽然失去了他的猎狗,但他似乎很轻松,一路吹着口哨。当他们刚走到村口时,林子中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泥巴,家里的牛被狼咬死了。”站在泥巴和憨头面前的人影是泥巴的媳妇,模糊中可以看见她眼里噙着的泪水在月光下闪动。

泥巴愣住了,狼群不是刚才还在草地上吗?怎么会跑进村子咬死牛呢?而且专咬他家的牛,难道狼成精啦?

泥巴才不信狼能成精,他回到家,仔细查看了狼留下的脚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咬死自家牛的是草地上的那群狼。“该死的东西!”泥巴咬牙骂了一句。“算了吧,我们不打狼了。”憨头觉得这祸是自己惹起来的,他把绿松石从衣兜里掏出来,“这个给你。”

泥巴没有伸手去接绿松石。

憨头把绿松石硬塞到泥巴手上:“这石头可以买几头牛的。”

泥巴没有再推辞,他把绿松石用一块红布包好递给媳妇。第二天,整个村子传开了,说憨头真是傻到底了,请泥巴打狼,狼没有打到,白白送给泥巴一块价值能买几十头羊的绿松石,世界上没有他这么傻帽的。更多的人却说泥巴贪心,没有道义,没打到狼凭什么要憨头的绿松石。反正,泥巴出门再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媳妇在门前晾衣服,一些妇人就远远地指指点点。又过了几天,大家听说泥巴把手上的那块绿松石便宜卖掉了。不久,大家看到泥巴背着包袱出门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泥巴回到了村子,他带回一条无比高大强壮,而且长相好似狮子一般的狗。

泥巴说这狗叫藏獒,是神犬。

村里人没见过藏獒,于是全村的男人女人都去瞧。大家说,这狗能咬死一头熊,狼再也不敢到村子捣乱了。泥巴没说话,他只是把大狗系在家门口的一棵槐树上,任凭大家观看。

说来也怪,自从泥巴家的牛被咬死以后,狼就像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来到村子里闹事,就是在大九湖放羊的憨头,羊也没有再丢一只。可就在泥巴带回大狗的当晚,村子里出现了狼,不仅叼走了憨头家的两只羊,还有几户人家的狗也遭殃了。

夸奖泥巴大狗的人开始埋怨起来。有的说他不应该买大狗回来,有的人更直截了当,说他就不应该回来。“狼也是有灵性的,太贪的人它们也恨。”这话是暗指泥巴白白拿了憨头的绿松石。泥巴任凭大家埋怨和指责,埋着头坐在自家的门前。

第二天傍晚,泥巴把大狗脖子上的铁链解开,然后把憨头叫到自家的槐树下。憨头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瓶价格不菲的神农架酒,猜想泥巴有事要跟他说。这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神农架山区笼罩在金色的夕阳中,远处的山峦披上了晚霞的彩衣,天边牛乳般的云朵也变得火一般鲜红。

憨头坐到桌子前,泥巴用粗糙的黑瓷碗给憨头斟满了酒,只是说了声:“喝吧!”然后端起自己的碗,喝了一口。

憨头也端起酒碗,血红的夕阳映照在碗里。无意间,他的眼睛瞟到篱笆外的那片灌木丛,只见灌木丛的树枝在活动,一会儿蹿出一群恶狼来。

大狗没有吠叫,它一闪身冲了上去,谁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一条恶狼连哼也没哼,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紧接着大狗又把另一条恶狼咬死在地上。

狼群被震慑住了,它们不敢再扑过来,并开始朝灌木丛退去。忽然,灌木丛中传来一声长嚎声。号叫声很怪,像一个鲁莽的汉子在号啕大哭,声音嘶哑而尖厉,似乎震动了整个山坳,就连听惯虎啸熊吼的村民也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随着号叫声响起,灌木丛里蹿出一个硕大的黑影,它比泥巴买的大狗还要高大,简直比一头牛犊还要高大壮实。憨头惊叫起来:“巨狼!”

巨狼的出现让狼群兴奋起来,十几条狼一下围住了泥巴的大狗,它们发疯似的撕咬起来。泥巴的大狗也毫不示弱,咆哮着东撞西突,它用脑袋顶翻一条张牙舞爪的狼,又用嘴咬住一条狼的脖子,脚下还踩着一条狼。坏就坏在大狗脚下踩着的那条狼,它身体被大狗踩着,可它伸长脖子一口咬住了大狗要命的地方。

紧接着又有两条狼咬住大狗的两条后腿,这下大狗动弹不得,其他的狼趁机扑到大狗的身上乱咬。泥巴忍不住端着猎枪冲过去,还没等他开枪,那只高大的巨狼又发出一声号叫,那群狼瞬间钻进了灌木丛中。地上除了那几条被大狗咬死的狼,就是奄奄一息的大狗。

当泥巴把大狗抱回来的时候,大狗已经没有了气息,憨头看见大狗后腿上的骨头都露出来了。泥巴脱下上衣给大狗包扎伤口,然后朝房间走去。

这时,天空中绯红的晚霞渐渐消失,大地也逐渐暗淡下来。三

自从大狗死后,泥巴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走出他家篱笆的大门。

有人说,泥巴是伤心了,大狗是他用那块绿松石换回来的,结果第一战就被狼咬死了。他伤心的是钱,不是大狗。

不管大家怎样议论,泥巴也不回应,只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的篱笆院里喝闷酒。憨头去他家找过泥巴几次,泥巴都不开门。憨头说,泥巴好面子。

可过了不久,传来消息,泥巴把自家的房子抵押给银行贷了款,又出去买狗了。“疯了,疯了。”泥巴的媳妇说。“真疯了。”村民也说。

泥巴的确疯了,他回到村子的时候,竟然带回二十几条狗。村民觉得好笑,谁打狼需要这么多的狗。憨头似乎明白泥巴的心事,上次大狗和狼群相斗,吃亏就吃亏在势单力薄。

刚到十月,神农架就下了第一场雪。大雪过后,房屋、地上、庄稼像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衣裳。早上憨头刚起床,泥巴就来找他,身后跟着那二十几条狗。“今天我一定要把那巨狼灭了。”泥巴说。“算了吧。”憨头说,“绿松石我已经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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