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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8 01: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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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安吉·托马斯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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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星光

黑暗中的星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黑暗中的星光作者:(美)安吉·托马斯排版:暮蝉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7-12-01ISBN:9787559609359本书由北京新华先锋出版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我的祖母,

是她让我在黑暗中看到光明。

不论发生什么,

都不要停止生活。—— 第一部分 ——事发当时第一章

我实在不该来。

我甚至觉得自己跟眼前的派对格格不入。之所以这样讲,绝不是为了显得高人一等,或者自命清高,而是总有一些场合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无论如何应对,都免不了尴尬。大达的春假派对就是这样的场合。

我从一具具大汗淋漓、扭动摇摆的肉体之间侧身挤过,艰难地跟着肯尼娅前行,她的蓬松卷发垂在肩头,伴随着步伐起伏而上下摆动。屋里弥漫着一股烟雾,闻起来像是大麻,音乐放得震天响,就连地板都在微微颤抖。某个说唱歌手高声呼喊,让大家一起来跳当前最流行的嘻哈舞蹈,嘴里不时发出一连串“嘿、嘿”的声音打着节奏,人们热情洋溢地响应他的号召,尽情演绎着各自的风格,场面一片混乱。肯尼娅高举酒杯,晃动腰肢穿过人群。震耳欲聋的音乐嘈杂和令人作呕的大麻的臭味两面夹击,此情此景,要是我还能稳稳地端着饮料穿过屋子,那可真是个奇迹了。

终于,我们从手舞足蹈的人群中挣脱出来。大达的房子里拥挤不堪,就连墙边都站满了人。以前我总是听说所有人都会来参加他的春假派对——所有人,除了我——可是,天哪,我还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姑娘们的头发都染了色、烫着卷,或披散下来,或精心修剪。相比之下,我的马尾辫实在太普通了,显得有些土里土气的。小伙子们穿着最时髦的球鞋和松松垮垮的短裤,在姑娘们身边蹭来蹭去,贴得那么近,眼看就该需要安全套了。外婆常说,春天会带来爱情。花园高地的春天未必能带来爱情,但是却肯定为冬天准备好了呱呱坠地的新生儿。我看,绝对有不少姑娘会在大达的派对之夜怀上孩子。大达总是在春假的周五举办派对,好让众人用周六来恢复理智、用周日来忏悔自己的过错。“思妲尔,别老是黏着我,快去跳舞!”肯尼娅说,“大家已经在议论纷纷了,说你像个大小姐一样,整天端着架子,瞧不起人。”“我怎么不知道花园高地还有这么多心理专家?”我还以为他们对我的了解仅限于“在那家杂货店里干活的大麦弗的女儿”呢。我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紧接着又一股脑儿地全吐了回去。虽然早就知道这里头肯定不只是夏威夷鸡尾酒,可没想到竟然这么烈,根本无法下咽。他们还管这玩意儿叫什么鸡尾酒啊,干脆叫纯酒精得了。我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我真受不了这些人,自以为是,明明不了解我,还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好啦,我就那么一说嘛。上了那所学校之后,你就表现得好像谁都不认识了。”

自从爸妈把我送到威廉姆森学校以来,这话我已经听了六年,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随你怎么说。”我咕哝着。“而且,你也用不着穿成……”她翘着鼻子,不以为然地打量着我,从我的运动鞋看到我的超大帽衫,“那样吧。那不是我哥哥的帽衫吗?”

是我们的哥哥。我和肯尼娅有一个共同的哥哥,名叫赛文。但是,我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她妈妈是赛文的妈妈,而我爸爸是赛文的爸爸。很奇怪吧。“对,是他的。”“果然。你也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的,穿成这样,他们还以为咱俩是一对同性恋呢!”“难道我还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吗?”“不会!这就是问题所在!”“随便啦。”要是早知道跟她来参加这个派对意味着她要开启《改头换面》之“思妲尔再造”模式的话,我肯定会选择待在家里看《新鲜王子妙事多》的重播。我的乔丹球鞋很舒服,而且还是新款的。这可比别人的闲话更有说服力。至于身上的帽衫嘛,确实很大,可我就喜欢这样穿。再说了,如果我把领口拽到鼻子上,还能用来挡住大麻的味道呢。“好吧,反正我不会整晚都给你当保姆,所以,你最好自己去找点儿乐子。”肯尼娅说着,用目光环顾着房间。说实话,肯尼娅可以去当模特。她拥有完美无瑕的深褐色皮肤——我觉得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长过青春痘——和棕色的凤眼,天生的长睫毛十分浓密。她的身高也很完美,正适合做模特,不过她的体形要比秀台上的那些牙签稍微壮实一点。同一套衣服,她从来都不穿两次。她的老爸金会确保这一点,频繁地给她买新衣服。

在花园高地,我差不多只跟肯尼娅一个人玩,因为如果你上学的地方在四十五分钟车程以外,而放学后还得去家里的杂货店帮忙干活,那么你是很难交到朋友的。跟肯尼娅来往还算容易,因为我们都是赛文的妹妹。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变得很麻烦,总是跟别人起冲突,动不动就张口威胁,说自己的老爸会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当然,这话说得没错,但我希望她不要为了甩出这张王牌而到处寻衅滋事。其实,我也有王牌。人人都知道,不能得罪我爸爸大麦弗,更不能欺负他的孩子们。可是,我并没有利用这一点去惹是生非呀。

比如在大达的派对上,肯尼娅就始终凶神恶煞地盯着丹妮莎·艾伦。我对丹妮莎不太了解,不过我记得她和肯尼娅从四年级起就互相看不顺眼。今晚,丹妮莎在屋子中央跟某个小伙子跳舞,没有注意到肯尼娅。可是,不管我们走到哪儿,肯尼娅的视线都紧紧地锁定在丹妮莎身上,对她怒目而视。恶意的眼神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早晚会令当事人发现,最后只能引发一场混战,不是你踹了别人的屁股,就是你的屁股被别人踹。“噢!我真受不了她!”肯尼娅气呼呼地说,“几天之前,我们在餐厅里排队,她就站在我后面胡说八道。虽然没提我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在谈论我,说我企图勾引德文特。”“怎么可能?”我随口应道。“就是嘛,我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懂。”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知道德文特是谁,“那你当时是怎么办的?”“还能怎么办?我立刻转身问她是不是对我有意见。结果她还跟我耍花招,娇滴滴地说:‘我根本就没有在谈论你。’呸!放屁!唉,你真是走运,能上那所白人学校,不必跟这种贱货打交道。”

这都是什么鬼话?不到五分钟前,我还因为上了威廉姆森学校而变得傲慢自大。这会儿又成了走运?“相信我,我的学校里也有贱货。犯贱是宇宙通病。”“走着瞧,今晚咱们可要好好修理修理她。”肯尼娅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丹妮莎终于有所察觉,直勾勾地看向这里。“来啊,臭丫头,”肯尼娅蛮横地说,仿佛丹妮莎能听见似的,“走着瞧!”“等等。咱们?你之所以拖我来参加派对,就是为了这个?好让你能有个摔跤队友?”

她毫不掩饰,而且厚颜无耻地露出挑衅的神情,“反正你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也没有别人会跟你出门玩!本小姐可是为了你好。”“肯尼娅,你真要这样?你明知道我有朋友的,不是吗?”

她非常用力地翻了个白眼,在好几秒钟之内都只能看到她的眼白,“你学校里那些趾高气扬的白人小妞不算数。”“她们没有趾高气扬,而且她们当然算数。”起码我是这么想的。我和玛雅关系很好,只是不确定海丽最近是怎么回事,“要我说实话吗?如果你觉得拽我来打架就是帮我融入社交生活,那还是得了吧。唉,你怎么总是爱惹麻烦呢?”“思妲尔,拜托。”她把“拜托”两个字拉得很长——简直太长了,“听我说,咱们就这么办,先等她离开德文特,然后……”

手机贴着大腿振动,我扫了一眼屏幕。因为我不接电话,所以克里斯改成发短信了。

咱们能谈一谈吗?

这不是我的本意,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当然。他的本意是要让事情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现在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他,以后再说吧。“肯尼娅!”有人高喊。

一个浅棕肤色、长发笔直的大块头女孩儿穿过人群,朝我们走来。在她身后,还有一个高高的男孩儿,顶着挑染着金色的黑色爆炸头。他们俩都拥抱了肯尼娅,说她看起来非常漂亮,而对我却视若无睹,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怎么不早说你会来?”那个女孩儿说着,把拇指塞进嘴里,显得有点龅牙,“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开车来。”“那可不行,姐们儿。我得去接思妲尔,”肯尼娅说,“我们俩一起走过来的。”

这时,他们才发现眼皮底下还有我这么个人,就站在距离肯尼娅不足半英尺的地方。爆炸头小子眯起眼睛,迅速地打量着我。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虽然只有转瞬即逝的一秒,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你不是在那家杂货店里干活的大麦弗的女儿吗?”

瞧见没?人们总是这样,就好像那是写在我出生证明上的姓名一样。“对,就是我。”“哎呀!”那个女孩儿说,“难怪我觉得你很眼熟呢。三年级时,咱俩一起上过布里吉斯老师的课,我就坐在你后面。”“噢。”我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记起她是谁,但实在想不出来了。也许肯尼娅是对的——我真的谁都不认识了。虽然他们的面孔都显得很熟悉,可是当你在店里结账装袋的时候,实在没法了解他们的名字和故事。不过,我可以撒谎,“对,我记得你。”“姐们儿,别骗人啦,”爆炸头小子说,“你根本就不认识她。”“你为什么总是说谎?”肯尼娅和那个姑娘一起唱道。爆炸头小子也加入其中,三人哄然大笑。“好啦,比安卡、强斯,友善一点,”肯尼娅说,“这可是思妲尔的第一个派对呢。她爸妈管得特别严,哪儿都不许去。”

我瞪了她一眼,“我参加过不少派对,肯尼娅。”“你们俩在咱这儿的派对上见过她吗?”肯尼娅问他们。“没有!”“就是嘛。还有,别急着反驳,那些蹩脚的白人小屁孩儿举办的郊区派对可不能算数。”

强斯和比安卡窃笑起来。唉,真希望能躲进这件帽衫里不露脸。“我敢打赌,他们肯定在派对上弄一些摇头丸之类的破玩意儿,”强斯对我说,“白人小子们就是喜欢嗑药丸。”“而且还听泰勒·斯威夫特的歌。”比安卡咬着拇指补充道。

好吧,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我绝不会承认的。“不,其实他们的派对很酷,”我说,“有一回,一个男孩儿还在他的生日派对上放了杰·科尔的音乐呢。”“哇,真的假的?”强斯问,“太棒了!姐们儿,下次一定得邀请我。我要跟这伙白人小子搞派对。”“总之,”肯尼娅大声说,“我们刚才正在商量着要去找丹妮莎算账。这个贱货正在那边跟德文特跳舞呢。”“她实在太会耍花招了!”比安卡说,“她在背后嚼舌根,讲你的坏话,你也知道吧?上周在唐纳德先生的课上艾丽娅跟我说——”

强斯翻了个白眼,“哼!狗屁唐纳德先生。”“你只是不满意他把你赶出教室。”肯尼娅说。“废话!”“反正,艾丽娅告诉我——”比安卡继续说。

当他们谈及我完全不认识的同学和老师时,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完全插不上话。不过倒也无关紧要,反正我是透明人。

在花园高地,我时常会产生这种感觉。

他们正在抱怨着丹妮莎和老师们,肯尼娅忽然说要再拿一杯酒,于是三人就径直离开了。

转瞬之间,我仿佛成了在伊甸园里刚吃完禁果的夏娃——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的。我独自待在一个根本就不该来参加的派对上,几乎谁都不认识。就在刚才,唯一相识的伙伴也弃我而去了。

为了让我来,肯尼娅苦苦哀求了好几周。我早就知道自己会很不自在,但是每次我告诉肯尼娅“不行”的时候,她都会说我表现得“太傲慢,不愿屈尊来参加一场花园高地的派对”。这种鬼话实在令人厌烦至极,于是我便决定用行动来证明她想错了。可问题是,除非黑耶稣显灵,否则爸妈是不会让我来的。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儿,那只有黑耶稣能拯救我了。

人们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说:“那个小妞是谁?自己站在墙边,像个傻子似的。”我把双手抄在口袋里。只要我不动声色地装酷,应该就没问题。不过,讽刺的是,在威廉姆森,我完全不必“装酷”——我本身就很酷,因为学校里只有那么几个黑人孩子,屈指可数。而在花园高地,我却必须要很努力才不会被人笑话,这可比在首发日抢购复刻版乔丹球鞋要困难多了。

想想也真是滑稽,跟白人孩子交往的时候,黑皮肤是一个酷炫的标志,但同时又是一道刺眼的疤痕。“思妲尔!”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人潮向两边涌动,让出一条路来,仿佛他是棕色皮肤的摩西。小伙子们纷纷跟他打招呼,姑娘们全都伸长脖子向他张望。他对我露出微笑,脸上泛起酒窝,为故作成熟的外表增添了几分孩子气。

卡里尔是个很好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说法可以形容。我们俩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曾经在同一个浴缸里洗澡。他长了一个“小鸡鸡”,而我却没有,为此,我们俩经常咯咯傻笑。当然啦,那都是年幼无知的玩闹而已。他拥抱了我,身上散发着肥皂和婴儿爽身粉的味道。“丫头,怎么样?有一阵子没见了。”他放开我,“你连条短信都不发,最近在干什么?”“学校和篮球队的事情很多,”我说,“不过我还是经常在店里帮忙。倒是你,好久没露面了。”

酒窝瞬间消失了。他抬手擦了擦鼻子,这是他撒谎前的一贯动作,“我很忙。”显然是没闲着。崭新的乔丹球鞋,雪白的T恤,还有闪闪发光的钻石耳钉。如果在花园高地长大,那么你就会明白“忙”的真正含义。

见鬼!但愿他说的“忙”不是那个意思。否则,我都不知道是该踹他一脚还是该给他一拳。

不过,卡里尔用浅褐色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神情令人感到心安。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岁,站在圣殿教堂的地下室里,趁着上暑期圣经学校的时候,对他献出了初吻。突然,我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现在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帽衫,看起来一塌糊涂……而且我其实已经有男朋友了。也许我不会马上回复克里斯的电话或短信,但他仍然是我的恋人,而我也想保持这个状态。“你外婆怎么样?”我问,“还有卡梅伦,他如何了?”“都好。只是,外婆病了。”卡里尔从自己的杯子里抿了一口,“大夫说是癌症。”“天哪,怎么会这样?”“唉,是啊。她正在做化疗,不过一心只想着要买顶假发。”他虚弱地笑了笑,没有露出酒窝,“她会没事的。”

这句话不像是一个预言,更像是一声祈祷。“你妈妈在帮忙照看卡梅伦吗?”“善良的思妲尔,总是想挖掘人们身上美好的一面。你明知道她不可能帮忙的。”“喂,我只是问问嘛。前几天她来过店里,看上去气色不错。”“暂时而已,”卡里尔说,“她号称正在努力戒毒,可还不是老一套。戒掉几周以后,就忍不住再吸上一口,结果又会前功尽弃。不过,就像刚才说的,我很好,卡梅伦很好,外婆也很好。”他耸了耸肩,“这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是啊。”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记得自己曾经陪着卡里尔在他家的门廊上等他妈妈回家,夜复一夜。不管他是否承认,她对他来说都很重要。音乐变了,德雷克的说唱声从音响里传来。我伴随着节奏点头,轻声跟着念歌词。舞池里的所有人都一起高喊“我们出身底层,如今来到这里”。在花园高地的某些日子里,我们确实像是身处底层,可是大家却依然感到庆幸,因为底层之下还有地狱。

卡里尔看着我,一抹微笑爬上嘴角。他摇了摇头,“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还喜欢娘娘腔的德雷克。”

我瞪了他一眼,“不许说我未来老公的坏话!”“你老公太土了!‘宝贝,你就是我的一切,我只想要你。’”卡里尔故意哼哼唧唧地唱道。我用肩膀推了他一下,他放声大笑,酒水从杯沿上泼洒出来,“他不就是这么唱的嘛!”

我冲他竖起中指,他噘起嘴唇,发出亲吻的声音。虽然数月未见,我们的关系却迅速恢复了正常,毫无隔阂,仿佛昨日才刚刚分别一样。

卡里尔从咖啡桌上拽了一张纸巾,擦掉乔丹球鞋上的酒水。那双三代复刻版球鞋是几年前发行的,但是看起来却崭新如初。就算在购物网站上找到肯出手的好卖家,也得花上三百美元。克里斯就买过一双。我脚上的这双很便宜,只花了一百五十块,可那是因为我穿儿童尺寸。多亏了有一双小脚,我才能和克里斯穿情侣运动鞋。没错,我们俩就是这么幼稚,可彼此都觉得很棒。如果他能别再干蠢事,我们肯定会相处得很好。“我喜欢你这双球鞋。”我告诉卡里尔。“谢谢。”他用纸巾使劲儿地摩擦着鞋子。我皱起眉头。伴随着每一下摩擦,那双鞋子仿佛都在冲我哀号。说真的,不好好清洁运动鞋简直相当于杀生。“卡里尔,”我说,差点儿就忍不住要把纸巾夺过来,“听我的,要么轻抹,要么轻拍,不要摩擦。”

他抬头看着我,傻笑起来,“遵命,运动鞋女王。”感谢黑耶稣,他手上的动作变成了轻拍,“考虑到是你害我把酒水洒到鞋子上的,应该让你来清洁才对。”“那你得交钱,六十美元。”“六十?”他高呼着直起身体。“当然!如果是冰底的鞋子,还得涨到八十呢。”透明的鞋底可不好弄干净,“清洁工具都不便宜,再说,既然买得起这种鞋,你肯定是赚大钱了。”

卡里尔喝了一口酒,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喃喃地说:“见鬼,这玩意儿真辣。”然后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对了,告诉你老爸,我最近要去找他。有些事需要跟他谈一谈。”“什么事?”“大人的事。”“哎哟,你都成大人了。”“比你大五个月两周零三天,”他眨了眨眼,“我可不会忘。”

舞池中央传来一阵骚动。争吵声盖过了音乐声,脏话满天飞。

起初,我还以为肯尼娅终于实施计划,去找丹妮莎算账了,但随即又发现,那些咒骂的嗓音都很低沉。

砰!一声枪响,我赶紧蹲下身。

砰!第二声枪响。人群向门口逃窜,结果引发了更多的争吵与混战。空间有限,大家不可能同时挤出去。

卡里尔抓住我的手,“快走!”

屋里的人太多了,留着卷发的姑娘比比皆是,我实在看不到肯尼娅在哪里,“可是,肯尼娅——”“别管她了,咱们走!”

他拽着我向外跑,把挡在前面的人们都推到一旁,途中不知踩了多少双鞋子。单凭这一点,我们俩就有可能成为子弹攻击的对象。我用目光在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中搜寻肯尼娅,但是却一无所获。我不想看到有谁中了枪,也不想知道是谁开的枪。因为,如果你什么都不清楚,自然也就无法告密了。

汽车在外面飞驰,大家纷纷冲进夜色里,朝着没有枪响的方向狂奔。卡里尔带我来到一盏昏暗的路灯下,那里停着一辆雪佛兰黑斑羚。他把我从驾驶座这边推进车里,我爬到副驾驶座上。伴随着一声尖啸,黑斑羚疾驰而去,将混乱留在了后视镜里。“总是这样,”他嘟囔着说,“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开一场没人中枪的派对。”

他的口气跟我爸妈简直一模一样。这就是他们不让我出门的原因,就像肯尼娅说的,“哪儿都不许去”。至少在花园高地不能乱逛。

我给肯尼娅发了一条短信,但愿她没事。我估计那些子弹应该不是冲她去的,可是枪子儿毕竟不长眼。

肯尼娅很快就回复了。

我很好。

我看见那个贱货了,正要收拾她。

你在哪儿?

这个臭丫头在搞什么?我们大家刚刚才为了逃命跑出来,现在她又准备跟人开打?我才懒得理她。

卡里尔的黑斑羚很漂亮,不像有些小子的汽车那样花里胡哨。上车之前,我没看到夸张的轮圈,而且前排座位的皮革还有朴素的裂痕。不过,车里的颜色全是腻歪的柠檬绿,所以这辆车在一定程度上也被改造过了。

我拽了拽座位上的裂痕,“你觉得是谁中枪了?”

卡里尔从车门的置物槽里拿出一把发刷,“可能是个勋爵枭王吧,”说着,他刷了刷侧面的头发,“我到的时候,还看见有几名花园信徒进屋了。这种情况下,难免出事儿。”

我点了点头。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由于什么愚蠢的领地之争,害得整个花园高地都像硝烟四起的战场一样。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女王”,因为那时候爸爸还是个“枭王”。不过,当他退出帮派以后,我的尊贵地位也就随之消失了。尽管我曾经身处其中,但还是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争夺那些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人的街道。

卡里尔把发刷放回门槽里,调高音量,一首被我爸放过无数遍的说唱老歌轰然响起。我皱起眉头,“为什么你总是听这种老货?”“喂,别瞎说!图派克的话都是真理。”“对,二十年前。”“不,现在也是。听听这个。”他抬手指着我,这个动作表示他要开启卡里尔说教模式了,“派克说,‘暴徒生涯’代表‘你们给予孩子们的仇恨早晚会干翻所有人’。”

我挑起眉毛,“什么?”“仔细听!‘你们给予孩子们的仇恨早晚会干翻所有人。’把首字母连起来,就是‘暴徒生涯’。意思是说,我们在年轻时被社会所灌输的东西,最终会在我们长大成人后反咬社会一口。懂了吗?”“哇,懂了。”“瞧见没?早就告诉过你了,他总是能抓住要害。”他跟随节奏点头,嘴里念着歌词。而我却在思忖:为了“干翻所有人”,他正在做什么?虽然我觉得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又希望自己想错了。我要听他亲口承认。“这段时间,你都在忙些什么?”我问,“几个月前,爸爸说你不在店里打工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他贴近方向盘,“你想让我带你去哪儿?你家还是杂货店?”“卡里尔——”“你家还是杂货店?”“如果你在卖那玩意儿的话——”“思妲尔,管好你自己。不用替我操心。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胡说!你也知道,要是有什么困难,我爸可以帮你的。”

他在撒谎前擦了擦鼻子,“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懂吗?而且你老爸给我的那份小零活儿薪水太低了,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成天在灯泡和食品之间挑挑拣拣,我早就烦了。”“我还以为你外婆在工作。”“先前是。当她刚查出得病的时候,那些混蛋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让她留在医院里继续工作。两个月后,她干不动了。在做化疗期间,谁还能拖得动那么大的垃圾桶?于是,他们就立马解雇了她。”他摇了摇头,“好笑吧?医院解雇她,因为她生病了。”

车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图派克在问:“你信仰什么?”我不知道。

手机又振动了,估计不是克里斯请求原谅,就是肯尼娅要我帮忙修理丹妮莎。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却是我哥哥的短信,通篇都是大写字母。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也许他觉得这样能令我胆怯吧。说真的,看着这堆大写字母,实在叫人心烦。

你在哪里?

你和肯尼娅最好没去那场派对。

我听说有人中枪了。

比保护欲旺盛的父母还要糟糕的是保护欲旺盛的哥哥。在赛文面前,就连黑耶稣都不能拯救我了。

卡里尔看了我一眼,“是赛文吗?”“你怎么知道?”“每当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都会露出想揍人的神情。还记得那次在你的生日派对上,他不停地告诉你应该许什么愿吗?”“结果我一拳打在了他的嘴上。”“然后娜塔莎就冲你发火了,因为你让她的‘男朋友’闭嘴。”卡里尔笑着说。

我翻了个白眼,“她对赛文的迷恋太夸张了。很多时候,我觉得她之所以过来,只是为了见他。”“不,她之所以去,其实是因为你有哈利·波特的电影。还记得咱们以前自称什么吗?‘兜帽三剑客’。关系比——”“伏地魔的鼻腔还要紧密。那时候咱们好傻。”“对啊!”他说。

我们笑了,但却有些失落。如今,“兜帽三剑客”少了一个人——娜塔莎。

卡里尔盯着前方的马路,“转眼都过去六年了。”

突如其来的鸣笛声吓了我们一跳,警车的蓝色灯光在后视镜里闪烁。第二章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爸妈跟我有过两场谈话。

一场是老生常谈的性启蒙。不过,我并没有得到通常的那套说辞。我妈妈丽莎是一位注册护士,她详细地告诉我身体会有哪些变化,还有哪些变化是到长大之后才会发生的。那时候,我严重怀疑她说的那些都不会出现在我身上。其他女孩儿在六年级或初一就开始发育了,而我的前胸却跟后背一样平坦。

另一场谈话讲的是如果被警察拦住,应该怎么办。

妈妈坐立不安,说我太小,提这些还为时尚早。可爸爸却说我已经不小了,完全有可能被拘捕或者挨枪子儿。“小星星,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说,“一定要把你的双手始终放在他们能看见的地方。不要有任何突然的举动。只有当他们跟你说话时,你才能开口。”

我知道这番告诫肯定事关重大。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爸爸是最爱唠叨的,如果他说要保持安静,那我必须保持安静。

但愿有人对卡里尔讲过这些话。

他低声抱怨,骂骂咧咧地调小了图派克的音量,将黑斑羚停在路边。我们在康乃馨街上,大部分房子都是废弃的,半数的路灯也损坏了。周围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和警察。

卡里尔关掉引擎,“不知道这个蠢货想干吗。”

那位警官停下车,打开车头灯。我在刺目的灯光中不停眨眼。

我又记起爸爸说的另一句话:如果你跟某个人在一起,那你最好祈祷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否则你们俩就全完蛋了。“卡里尔,你没在车上藏东西吧?”我问。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警察,“没。”

警官靠近驾驶座车门,敲了敲窗户。卡里尔放下车窗。警官举起手电筒,直直地照在我们脸上,仿佛非要把我们的眼睛闪瞎似的。“驾照、行车证、保险单。”

卡里尔打破了一条规则——他没有按照警察的要求做,“你为什么让我们停车?”“驾照、行车证、保险单。”“我说,你为什么让我们停车?”“卡里尔,”我恳求道,“照他说的做吧。”

卡里尔不满地抱怨着,掏出钱包。警官用手电筒的灯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的心脏大声跳动,但爸爸的教导还在脑海中回响:好好看看警察的面孔。最好能记住对方的警徽编号。

手电筒照向卡里尔的双手,我趁机辨认出警徽上的数字——115。他是一个白人,年纪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留着棕色的寸头,嘴唇上方有一道窄窄的伤疤。

卡里尔把驾照和文件递给了警官。

115检查了一下,“你们俩今晚从哪儿来?”“不关你的事,”卡里尔说,“你为什么让我停车?”“你的汽车尾灯坏了。”“所以你要给我开罚单还是怎么的?”卡里尔问。“你说呢?下车,机灵鬼。”“老兄,你就直接把罚单给我得了——”“下车!举起手来,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卡里尔举着手下了车。115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压在后座车门上。

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声来,“他不是故意——”“把手放在仪表板上!”警官冲我吼叫,“不许动!”

我立刻听话照做,双手在剧烈颤抖,根本无法保持静止不动。

他对卡里尔进行搜身检查,“好吧,贫嘴小子,看看今天会在你身上有何发现。”“你不会有任何发现的。”卡里尔说。

115又来回地搜了两遍,最终一无所获。“待在这儿,”他命令卡里尔,“还有你,”他透过窗户看着我,“不许动。”

我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警官向自己的巡逻警车走去。

爸妈并没有教我惧怕警察,只是让我学会与其周旋。他们告诉我,当警察背对着你的时候,千万不要动,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卡里尔动了。他走向自己的车门。

突然的举动是不明智的。

卡里尔动了。他打开驾驶座车门。“思妲尔,你还好——”

砰!

一下。卡里尔的身体猛然抽搐。鲜血从他的后背飞溅而出。他抓住车门来保持平衡。

砰!

两下。卡里尔剧烈喘息。

砰!

三下。卡里尔看着我,面露惊恐。

他坠落在地。

我又一次回到了十岁,看着娜塔莎在面前倒下。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从我的内脏里冲出来,在喉咙里爆炸,用尽了全身的每一寸力量。

本能告诫我不要动,但剩余的一切都在说快去看看卡里尔。我跳出黑斑羚,跑到另一边。卡里尔盯着天空,仿佛渴望看见上帝。他张着嘴巴,似乎想要放声大喊。我用一个人的力量,发出了两个人的喊叫。“不、不、不。”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好像我是个一岁的孩子,只会讲这个字。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瘫倒在他身旁的。妈妈曾经告诉我,如果有人中枪,要尽力止血,可是眼前的血太多了。太多太多。“不、不、不。”

卡里尔不动了。他不说话了。甚至都不看我了。他的身体僵硬了,他去了。我希望他能看见上帝。

还有别人在尖叫。

我眨掉眼中的泪水。115冲我大喊,用刚才杀害我朋友的手枪指着我。

我举起双手。第三章

他们把卡里尔的尸体留在马路上,就像陈列在公众面前的展览品一样。警车和急救车的灯光沿着康乃馨街边闪烁。人们站在一旁,试图打探发生了什么事情。“见鬼,哥们儿,”有人嚷嚷着,“他们杀人了!”

警方让围观群众离开,但无人听从。

医务人员对卡里尔无能为力,于是他们便将我塞进一辆救护车的后部,仿佛我需要帮助似的。明亮的灯光聚焦在我身上,人们翘首张望,争相一睹究竟。

我并没感到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只觉得恶心想吐。

警察彻底搜查了卡里尔的汽车。我想让他们停下来。请盖上他的尸体。

请闭上他的眼睛。请合上他的嘴巴。离开他的车。别碰他的发刷。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115坐在人行道上,将脸埋在手心里。其他警官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会没事的。

他们终于用一张白布单盖住了卡里尔。他不能呼吸。我也不能呼吸。

我不能。

呼吸。

我喘气。

再喘气。

再喘气。“思妲尔?”

长睫毛的棕色眼睛出现在面前,看起来很像我的眼睛。

我无法对警察说太多的话,只是勉强将爸爸妈妈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好了,”爸爸说,“来,咱们走。”

我张口欲答,却发出了一声呜咽。

爸爸被推到一旁,妈妈扑上来抱住我。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用安慰的语气说着谎言,“没事了,宝贝。没事了。”

我们就这样待了很长时间。最后,在爸爸的帮助下,我们离开了救护车。他用胳膊紧紧地搂住我,就像一道屏障,抵挡了好奇的目光,领着我走向他停在街边的塔荷。

他开车回家。一盏路灯闪过,照亮了他那紧绷的下巴,光秃秃的头皮上青筋凸起。

妈妈穿着印有小黄鸭图案的外科手术服,她今晚在急救室加班了。坐在车里,她抬手擦了几次眼睛,也许是想到卡里尔的惨状,抑或想到我也有可能那样躺在街上。

我的胃拧作一团。那么多鲜血从他的体内流出来。有些沾在了我的手上、赛文的帽衫上、我的运动鞋上。一小时前,我们还有说有笑、打打闹闹。而现在,他的血……

一股热流涌入口中,肚子里翻江倒海。我捂住嘴。

妈妈从后视镜里瞧见了,“麦弗里克,停车!”

汽车还没有完全刹住,我就跨过后排座位,一把推开了车门。那感觉就像是身体里的一切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冲,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之任之。

妈妈跳下车,跑到我身边。她将我的长发拢起,用力摩擦我的后背。“唉,我的宝贝。”她说。

等我们到家以后,她帮我脱掉衣服。赛文的帽衫和我的乔丹球鞋消失在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我再也没见过它们。

我坐在一缸热气腾腾的清水里,使劲儿揉搓双手,洗去卡里尔的鲜血。爸爸将我抱到床上,妈妈用手指轻柔地梳理我的头发,哄我入眠。

我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妈妈总是立即出言提醒,让我保持平稳呼吸。小的时候,我常常犯哮喘,那时她也会这样做。我觉得,她好像整晚都待在我的房间里,因为每次醒来,我都会看到她坐在床边。

不过这一次,她消失了。霓虹蓝的墙壁明亮耀眼,钟表显示现在是早晨五点。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在五点醒来,无论今天是周一还是周六。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夜光星星,试图回忆昨晚。拥挤的派对在脑海中闪过,接着是那场混乱的争斗,最后115让我和卡里尔停车。枪声在耳畔回荡。一声,两声,三声。

我躺在床上。卡里尔躺在停尸房里。

当初,娜塔莎的人生终点也是停尸房。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但那天发生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我正在杂货店里拖地,为自己的第一双乔丹球鞋攒钱,忽然,娜塔莎跑了进来。她又矮又胖(她妈妈告诉她,那是婴儿肥),皮肤黝黑,满头整齐的小辫子总是像刚辫好的一样。我特别羡慕她的辫子。“思妲尔,榆林街的消防栓爆啦!”她说。

也就是说,我们有免费的水上乐园了。我记得自己看着爸爸,用眼神无声地恳求。他说只要我保证一小时内回来,就可以去。

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水喷得那么高,社区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来了,在水花中快乐地玩闹。一开始,只有我注意到了那辆车。

一只胳膊从后车窗里伸出来,手中握着一把格洛克手枪。人们四散逃窜,但我没有动。我的双脚就像长在了人行道上一样,寸步难移。娜塔莎兴高采烈地玩着水,突然——

砰!砰!砰!

我扑倒在路边的蔷薇丛中。等我起身时,有人大喊:“快叫急救车!”起初,我以为是自己中枪了,因为我的衬衫上有血。结果却发现,那只是蔷薇花刺扎出来的小伤口而已。真正中枪的是娜塔莎。她的鲜血混在水里,化作一条红色的小河,顺着街道流淌。

她的神情非常恐惧。那时候,我们才十岁,根本不知道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唉,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而她却被迫早早地迎接了死亡,尽管她并不愿意。

我知道她不愿意,正如卡里尔不愿意一样。

我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妈妈向里张望。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看看谁起床了。”

她坐在床边。虽然我并没有发烧,但她还是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她经常照顾生病的孩子,这已经成为她的下意识动作了,“你觉得怎么样,贪吃侠?”“贪吃侠”是我的绰号。爸妈说,断奶以后,我总是吃个不停,嘴里一直在咀嚼食物。后来我失去了巨大的胃口,却没有失去这个绰号。“很累。”我说,声音有些低沉,“我想待在床上。”“我知道,宝贝,但是我不想让你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而我只想独自一人。她注视着我,那眼神像是看到了曾经的我——扎着马尾辫的龅牙小姑娘,身穿印着飞天小女警图案的衣服。这感觉很奇怪,却又很温暖,仿佛一张柔软的毛毯将我裹住。“我爱你。”她说。“我也爱你。”

她站起身来,伸出了手,“来吧,吃点儿东西。”

我们慢慢走到厨房。走廊的墙壁上有一幅画,黑耶稣吊在画中的十字架上,旁边是一张马尔科姆·艾克斯手拿猎枪的照片。对此,外婆一直深感不满,至今还时常抱怨,认为不该将这两张图片挂在一起。

我们住在外婆的老房子里。我的舅舅卡洛斯让外婆搬到位于市郊的大房子里与他同住,于是她便把原来的房子给了我爸妈。卡洛斯舅舅总是不放心外婆独自住在花园高地,尤其是入室盗窃和当街抢劫的案件越来越多地发生在老年人身上。外婆觉得自己还没老。她拒绝离开,说这里是她的家,没有任何暴徒能把她赶走,就算有人闯进来偷她的电视机也没用。在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卡洛斯舅舅宣称他和帕姆舅妈需要外婆帮忙照顾孩子。按照外婆的说法,帕姆舅妈“根本就不会为那些可怜的小宝贝做顿像样的饭”,于是外婆终于答应搬家了。不过,我们的房子还没有完全失去外婆风格的痕迹,干花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墙上贴着印花壁纸,几乎每间屋里都有粉红色的物品。

爸爸和赛文正在厨房里交谈,可是当我们一走进去,他们就立刻不说话了。“早啊,宝贝姑娘。”爸爸从桌边站起身来,亲了亲我的额头,“睡得还好吗?”“还好。”我撒谎说。他把我领到座位上,赛文默默地在一旁看着。

妈妈打开冰箱,冰箱门上贴满了外卖菜单和水果形状的磁铁。“好啦,贪吃侠,”她说,“你想要火鸡培根还是普通培根?”“普通的。”我很惊讶居然还有的选,家里从来不吃猪肉。我们不是穆斯林,更像是“基督穆斯林”。还在外婆肚子里的时候,妈妈就成了圣殿教堂的教会成员。爸爸信仰黑耶稣,不过相对于“十诫”而言,他更愿意遵循黑豹党的“十点纲领”。在某些方面,他赞同“伊斯兰民族”,但是对于他们有可能杀害了马尔科姆·艾克斯这一点,他始终无法释怀。“我的家里竟然有猪肉。”爸爸嘟嘟囔囔地在我身旁坐下,赛文在他对面幸灾乐祸地窃笑。赛文和爸爸看起来就像警方在长期失踪案中展示的一组年龄递增照片。加上我弟弟塞卡尼,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在八岁、十七岁和三十六岁时的模样。三人都是深棕色皮肤,身形瘦削,眉毛浓密,漂亮的眼睫毛就像姑娘一样。赛文留着长长的脏辫,足以给光头的爸爸和短发的塞卡尼各分一脑袋头发了。

至于我,就好像上帝将我爸妈的肤色在颜料桶里混合,最终给了我咖啡色的皮肤。我继承了爸爸的长睫毛,还有那讨厌的浓眉。除此以外,我基本都像妈妈,有着大大的褐色眼睛和宽宽的额头。

妈妈端着培根从赛文身后经过,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谢谢你昨晚陪着弟弟,好让我们能——”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大家对于剩下的话已经心知肚明。她清了清嗓子,“谢谢。”“没事。正好我也得离开那栋房子。”“金留下过夜了?”爸爸问。“更像是搬进去了。伊艾莎说他们可以组建家庭——”“喂,”爸爸说,“那是你妈妈,孩子。别像个大人似的直呼其名。”“那栋房子里需要有个大人。”妈妈说。她拿出平底煎锅,朝走廊里大喊,“塞卡尼,我只说一遍。如果你还想去卡洛斯舅舅家过周末,那就赶紧起床!我可不会为了等你而上班迟到。”我估计她应该要加一天班,以此来弥补昨晚的请假。“老爸,你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赛文说,“他打她,她把他赶出去,然后他再回来,说已经改过自新了。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我不会让他碰我一根手指头。”“你随时都可以搬来跟我们同住。”爸爸说。“我知道,但我不能丢下肯尼娅和丽瑞克不管。那个白痴发起疯来,连她们俩都打,根本不在乎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好吧。”爸爸说,“不要顶撞他。如果他对你动手,就让我出面去解决。”

赛文点了点头,接着看向我。他张开嘴,停顿了一下,说:“昨晚的事情,我很难过,思妲尔。”

终于有人承认笼罩在厨房上空的乌云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像是承认了我的存在一样。“谢谢。”我说,尽管这么说很古怪。我不值得同情,卡里尔的家人才值得。

屋里只剩下培根在煎锅上发出的滋滋啦啦、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我的额头上贴着一个“易碎”的标签,与其冒险说一些可能会伤害我的话,他们宁愿什么都不说。

然而,沉默才是最糟糕的。“我借了你的帽衫来穿,赛文。”我喃喃地说。

虽然只是随口一讲,但也比一言不发要好,“就是蓝色的那件。妈妈已经把它扔了。卡利尔的血……”我吞咽了一下,“他的血沾在那件衣服上了。”“噢……”

整整一分钟,大家都没说话。

妈妈转向煎锅,“实在太没道理了。那孩子——”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只是个孩子而已。”

爸爸摇了摇头,“他没有伤害任何人,不该有这个结局。”“他们为什么要对他开枪?”赛文问,“他对警察造成生命威胁了吗?还是怎么的?”“没有。”我平静地说。

我盯着桌子,能感觉到他们又一次齐刷刷地望向我。“他什么都没做,”我说,“我们什么都没做。卡里尔甚至没有枪。”

爸爸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这里的人们要是发现了真相,肯定会失去理智的。”“街坊邻居已经在推特上议论纷纷了,”赛文说,“昨晚我就看到了。”“他们提到你妹妹了吗?”妈妈问。“没有。只写了一些‘卡里尔安息’‘警察去死’之类的内容。我觉得他们应该不知道细节。”“当细节曝光以后,我会怎么样?”我问。“宝贝,什么意思?”妈妈问。“除了那个警察以外,当时只有我在场。你们也见过类似的事情,最终都成了轰动全国的新闻。人们会收到死亡威胁,遭到警方镇压,等等。”“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的,”爸爸说,“我们都不会。”他看向妈妈和赛文,“别告诉任何人思妲尔当时在场。”“塞卡尼呢?”赛文问。“不行。”妈妈说,“最好也别让他知道,暂时先保密。”

这种情况我已经见过许多次了:一个黑人仅仅因为肤色问题就被杀害,于是激起民愤、引发动乱。我也曾在推特上用过“安息”的标签,在汤博乐上转发过照片,在街上签过各种各样的请愿书。以前,我总是说,如果我亲眼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一定会大声疾呼,让全世界都知道真相。

现在,我果然成了证人,却害怕得不敢出声。

我想待在家里看《新鲜王子妙事多》,那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电视剧。我觉得自己对每一集的台词都烂熟于心,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没错,这部电视剧很搞笑,但是有些部分却像是把我的人生搬上了屏幕一样。我甚至对主题曲都颇有感触。一群黑帮成员在我居住的社区里为非作歹,杀了娜塔莎。爸妈吓坏了,虽然他们没有把我送到一个有钱的社区里跟舅舅、舅妈住在一起,但是却让我去上了一所贵族私立学校。

我只希望自己在威廉姆森能像威尔在贝莱尔一样应付自如。

我也有点想待在家里给克里斯回电话。经过昨晚的事情之后,还对他生气似乎显得很傻。或者,我可以打电话给海丽和玛雅,也就是肯尼娅声称不算我朋友的姑娘们。我大概明白肯尼娅那样讲的原因——我从不邀请她们来我家。何苦呢?她们住在豪华的别墅里,可我家的房子只是个小小的陋室而已。

七年级时,我曾错误地邀请她们来家里过夜。妈妈打算让我们做美甲,痛痛快快地玩个通宵,吃好多好多比萨。那将会是一个很棒的周末,就像我们以前在海丽家度过的周末一样。现在我们有时还会去海丽家。当时,我还邀请了肯尼娅,这样我就终于能同时跟她们三个一起玩了。

海丽没有来。我无意中听到爸妈说,她爸爸不想让她在“贫民窟”里过夜。那天晚上,玛雅来了,但最后却让父母来把她接走了。街角发生了一场飞车射击,此起彼伏的枪声吓坏了她。

于是,那时我才明白,威廉姆森是一个世界,而花园高地则是另一个世界。二者是不能相融在一起的。

不过,今天我想做什么并不重要,因为爸妈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妈妈让我跟爸爸一起去杂货店。赛文在出门打工之前,穿着百思买的工作服和卡其裤来到我的房间里拥抱我。“爱你。”他说。

瞧,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有人死亡。人们会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就连妈妈都怀着深切的同情,更长久、更用力地拥抱我。而另一边,塞卡尼却从我的盘子上抢走培根,偷看我的手机,并且在出门之前故意踩在我的脚上。我倒是更喜欢这样的待遇。

我端了一碗狗粮和剩下的培根,去屋外找我们家的斗牛梗“砖块”。爸爸之所以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总是像砖块一样沉。一瞧见我,它就兴奋地活蹦乱跳,想要挣脱狗链。等我走近以后,它便一头扑到我腿上,差点儿把我撞倒。“下去!”我说。它立刻蜷缩在草地上,抬起头来,用圆圆的眼睛盯着我,嘴里发出像小狗一样的哀鸣声。这是砖块的道歉方式。

我知道斗牛梗可能会非常凶猛,但多数时候,砖块都只是个宝宝而已。大宝宝。不过,如果有人试图闯进我们家的话,那他们遇见的就不会是宝宝版的砖块了。

我蹲下身去喂砖块,倒满它的水碗,而爸爸则在花园里摘羽衣甘蓝,并剪下那些花朵大如手掌的玫瑰。每天晚上,爸爸都会在这里用上好几个小时来培育、耕种、跟植物讲话。他说,只有良好的沟通交流才能打造出生机勃勃的花园。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们驾车行驶在路上,开着车窗。收音机里,马文·盖伊在问“发生了什么”。虽然太阳正透过云朵向下张望,但天色依然很暗,街上几乎没有人。在如此寂静的清晨,很容易就能听到高速公路上传来十八个轮子的隆隆响声。

爸爸跟着马文的歌声轻轻哼唱,可是一到说唱口技的部分就跑调。他穿着湖人队的运动衫,里面没穿长袖,露出了胳膊上的文身。一张我自己的婴儿照正在冲我微笑,这张照片被永久地铭刻在他的手臂上,下面写着“为之生,为之死”。赛文和塞卡尼在他的另一条手臂上,下面也写着相同的字。最简单的话,最深沉的爱。“你想谈谈昨晚的事吗?”他问。“不想。”“好吧。等你愿意的时候再说。”

又是一句最简单的爱语。

我们拐上金盏花大道,花园高地从这里开始渐渐苏醒。几位包着印花头巾的女士从自助洗衣店里走出来,胳膊上挎着装满衣服的大篮子。鲁宾先生打开锁着自家饭店的铁链,他的侄子蒂姆是店里的厨师,此刻正靠在墙上,揉着没睡醒的眼睛。伊薇特女士打着哈欠走向自己的美容店。“佳酿酒铺”亮着灯,当然,那里的灯光从不熄灭。

爸爸把车停在卡特杂货店前,这是我们家的商店。在我九岁时,爸爸买下了这家店铺,前任店主怀亚特先生去沙滩上看美女了(这是怀亚特先生自己说的)。爸爸出狱以后,只有怀亚特先生愿意雇他干活。后来,他说自己只愿意让爸爸来经营这家店铺,别人都不值得信赖。

跟花园高地东边的沃尔玛相比,我们家的杂货店很小。刷成白色的铁制的门窗防护栏,令整家商店看起来就像监狱一样。

隔壁理发店的路易斯先生双臂交叉地站在门前,挺着肥嘟嘟的大肚子,眯起眼睛盯着爸爸。

爸爸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我们下了车。路易斯先生的手艺很好,他剪出来的许多发型在花园高地都堪称最佳——比如塞卡尼的高顶渐变头——可是路易斯先生自己却留着一脑袋杂乱无章的圆蓬式卷发。他的肚子太大了,低头时都看不见双脚,自从他的妻子去世以后,就没有人告诉他裤子提得太高或者袜子不配对了。今天,他脚上的袜子一只是条形花纹的,而另一只却是菱形图案的。“以前杂货店总是在五点五十五准时开门,”他说,“五点五十五!”

现在是6:05。

爸爸打开前门,“我知道,路易斯先生,但是我告诉过你了,我经营这家店的方式跟怀亚特不一样。”“显而易见。首先,你把他挂的照片都拿下来了——哪个大傻子会把金博士的照片换成无名小卒——”“休伊·牛顿不是无名小卒。”“反正他不是金博士!而且,你还雇一些暴徒在这里工作。我听说那个叫卡里尔的小子昨晚被杀了,他很可能在卖那种玩意儿。”路易斯先生用目光打量着爸爸,从篮球运动衫看到胳膊上的文身,“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

爸爸绷紧了下颌,“思妲尔,帮路易斯先生打开咖啡机。”

好让他赶紧离开这儿,我在心里替爸爸补全了剩下的话。

我打开了自助服务桌上的咖啡机,休伊·牛顿从照片里俯瞰着我,争取黑人权利的拳头高举在空中。

本来,我应该换掉滤网,把新的咖啡和水倒进去。不过,由于刚才路易斯先生谈论卡里尔的那番话,他只能喝隔夜的咖啡了。

他一瘸一拐地从货架间穿过,拿了一个焦糖面包、一个苹果和一袋猪头肉火腿。他把焦糖面包递给我,“加热一下,丫头。当心别热过头。”

我把面包放进微波炉里,一直等到塑料包装爆开为止,刚拿出来,路易斯先生就咬了一口。“烫死我了!”他一边咀嚼一边吹气,“你加热的时间太长了,丫头。我的嘴巴都要着火了!”

当路易斯先生离开时,爸爸冲我眨了眨眼睛。

老顾客陆陆续续地走进店里,比如杰克逊夫人,总是坚持要在爸爸的店里买蔬菜,别的地方都不行。四个眼睛通红的小伙子穿着松松垮垮的短裤,几乎买走了店里所有的薯片。爸爸告诉他们大清早的不要抽大麻,结果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在离开的时候还卷起了一支新的大麻烟。十一点左右,卢克斯夫人来为自己的桥牌社聚会买了一些玫瑰和零食。她显得睡眼惺忪,门牙是镀金的,一头假发也金光闪闪。“我说,你们店里应该进一些彩票,”她说,爸爸正在结账,而我则在一旁帮忙装袋,“今晚的大奖有三亿美元呢!”

爸爸微微一笑,“真的吗?卢克斯夫人,如果有这么多钱,你会做什么?”“呸,你应该问我,如果有这么多钱,还有什么不会做?天知道,我会搭第一班飞机离开这里。”

爸爸哈哈大笑,“是吗?那谁来为我们做红丝绒蛋糕呀?”“别人呗,反正到时候我肯定要走。”她指着摆在我们身后的香烟,“亲爱的,给我拿一包新港烟。”

那是奶奶最喜欢的牌子。在我恳求爸爸戒烟之前,也曾经是他的最爱。我拿起一包新港烟递给卢克斯夫人。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同情的到来。“亲爱的,我听说罗莎莉的外孙出事了,”她说,“我很难过,孩子。你们俩以前是朋友,对吗?”“以前”这两个字很刺耳,但我只是回答,“是的,夫人。”“唉!”她摇了摇头,“愿主仁慈。我听说的时候,心都要碎了。本来我昨晚想去看看罗莎莉,可是她家的房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可怜的罗莎莉,吃了那么多苦头,如今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芭芭拉说罗莎莉还不知道该怎么支付葬礼的费用呢。我们打算募集一些捐款。麦弗里克,你看,能帮帮忙吗?”“噢,好。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

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孩子,看到上帝对你的改变,真叫人欣慰。你妈妈肯定会感到非常自豪的。”

爸爸沉重地点了点头。奶奶已经去世十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爸爸不会每天都哭泣,但是如果有人提起她,他还是会变得情绪低落。“再瞧瞧这姑娘,”卢克斯夫人看着我说,“跟丽莎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麦弗里克,你可得小心,咱这儿的那些臭小子肯定会抢着追她的。”“哼,该小心的是他们才对。你也知道,我可不吃那一套。要我说,在四十岁之前,她都不能出去约会。”

我想起了克里斯和他的短信,伸手摸进口袋。糟糕,手机落在家里了。不用说,爸爸完全不知道克里斯的事情。我们俩已经交往一年了。赛文知道,因为他在学校里见过克里斯。妈妈也发现了,因为每当我去卡洛斯舅舅家的时候,克里斯都会来找我,自称是我的朋友。有一天,她和卡洛斯舅舅走进房间,看到我们俩正在接吻,他们便故意调侃,说朋友之间不会这样互相亲吻。我从未见过克里斯的脸红成那样。

对于我跟克里斯约会的事情,妈妈和赛文都没什么意见,只不过照赛文的意思,我最好能成为一名修女。然而,我不敢告诉爸爸。不仅仅是因为他还不想让我约会,最大的问题是,克里斯是个白人。

起初,我以为妈妈会不高兴,但她只是说:“别说是白人,就算你跟斑点人约会都不要紧,只要他不是罪犯,而且对你好,那就行了。”不过,爸爸却成天抱怨哈莉·贝瑞“表现得好像没法跟同胞相处似的”,痛斥她乱来。在他眼里,黑人跟白人在一起就是不对的。我不想让他那样看待我。

幸好,妈妈还没有告诉他。她不愿意卷入争吵之中。那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我有责任亲口告诉爸爸。

卢克斯夫人离开了。几秒钟后,门铃又响了。肯尼娅昂首阔步地走进店里。她的鞋子很漂亮——耐克火箭炮系列滑板鞋,我的收藏品里还没有。肯尼娅总是穿着很酷的运动鞋。

她去货架上拿了自己经常买的东西,“嗨,思妲尔。嗨,麦弗里克叔叔。”“嗨,肯尼娅。”爸爸应道,尽管他并不是她叔叔,而是她哥哥的爸爸,“你好吗?”

她拿着一大袋辣味粟米棒和一瓶雪碧回来了,“嗯。我妈想知道,我哥是不是跟你们一起过夜了。”

又来了,她管赛文叫“我哥”,好像那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一样。这一点真的非常讨厌。“告诉你妈妈,晚些时候我会给她打电话的。”爸爸说。“好。”肯尼娅付完钱,冲我使了个眼色,轻轻地歪了歪脑袋。“我去扫地。”我告诉爸爸。

肯尼娅跟着我。我抓起扫帚,来到店里另一边的农产品货架前。地上撒了一些葡萄,肯定是那几个眼睛通红的臭小子在买之前挑挑拣拣弄出来的。我还没有动手扫地,肯尼娅就开口说话了。“我听说卡里尔的事情了,”她说,“我很难过,思妲尔。你还好吗?”

我勉强点了点头,“我……只是无法相信,你明白吗?虽然我跟他好久不见了,可是……”“依然叫人心痛。”肯尼娅替我说出了心里话。“嗯。”

糟糕,我感到眼泪快要涌出来了。我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刚才,我还希望走进来时能看到他在这儿,”她轻柔地说,“就像以前一样。穿着那条特别丑的围裙帮忙装袋。”“绿色的那条。”我喃喃地说。“对。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女人们就喜欢穿制服的男人。”

我死死地盯着地板。如果我现在哭了,那就停不下来了。

肯尼娅打开那袋粟米棒,递到我面前。这是表示安慰的食物。

我伸手拿了一点,“谢谢。”“没事。”

我们嚼着粟米棒。卡里尔本该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呃,对了,”我说,我的声音很粗哑,“你和丹妮莎昨晚怎么样了?”“姐们儿,”听起来她仿佛忍耐了好几个小时,就等着此刻一吐为快,“在场面变得混乱之前,德文特过来找我要手机号了。”“我还以为他是丹妮莎的男朋友。”“德文特不是那种会死心塌地的人。总之,丹妮莎走过来找事儿,可是枪响了。最后我们跑到了同一条街上,我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拳。太搞笑了!你真应该亲眼瞧瞧!”

我宁愿看她们打架,也不愿见到115警官。或者卡里尔盯着天空。或者鲜血。我的胃又拧作一团。

肯尼娅伸出手,在我面前挥了一下,“嘿,你还好吗?”

我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卡里尔和警察都消失了,“嗯,我没事。”“确定?你刚才好安静。”“真的没事。”

她没再追问,讲起了对付丹妮莎的第二回合计划,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爸爸在前面喊我。等我应声来到收银台时,他给了我二十块钱,“到鲁宾饭店里给我买点牛肋骨,还要——”“土豆沙拉和炒秋葵。”我说。每到周六,他都会吃这些。

他亲了亲我的面颊,“还是你懂老爸。你自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宝贝。”

肯尼娅跟我一起走出杂货店。我们俩等着一辆车开过,音乐放得震天响,司机斜靠在椅背上,只能瞧见他的鼻子在跟随歌曲上下晃动。然后,我们穿过马路,来到鲁宾饭店。

香喷喷的烟雾伴随着一首蓝调歌曲飘到了人行道上。店里的墙壁上挂满了照片,都是曾经在这儿吃过饭的民权领袖、政客和名人,比如詹姆斯·布朗和接受心脏搭桥手术前的比尔·克林顿。还有一张照片是鲁宾先生年轻时跟金博士的合影。

一层防弹玻璃挺立在顾客和收银员之间。在队伍中排了几分钟后,我热得用手扇来扇去。数月之前,那台窗机空调就坏了,熊熊燃烧的火炉将店里烤得闷热异常。

排到我们的时候,鲁宾先生面带微笑,隔着防弹玻璃露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居然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嗨,鲁宾先生,”我说,“我爸爸还是老样子。”

他在小本子上写下来,“好的。牛肉、土豆沙拉、秋葵。你们俩要烤鸡翅和炸薯条?给你的那份多放酱料,是不是,思妲尔?”

厉害的是,他还能记住每个人通常会点什么。“没错,先生。”我们俩说。“好。你们俩都乖乖的没惹祸吧?”“是的,先生。”肯尼娅若无其事地撒谎。“那么店里免费赠送一块蛋糕,怎么样?作为品行良好的奖赏。”

我们欢呼着谢过他。不过,就算鲁宾先生知道肯尼娅跟人争斗,也还是会送她蛋糕。他就是这么好。如果孩子们拿着成绩单进店,他还会免费请客吃饭。如果成绩不错,他会复印一张,贴在“明星墙”上。如果成绩不好,只要孩子们努力了,并且保证下一次会更好,那么他依然会免去一顿饭钱。“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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