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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30 03:2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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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崎润一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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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春琴抄试读:

春琴抄

作者:谷崎润一郎排版:吱吱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9-01ISBN:978753277142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

春琴,本名鵙屋琴,生于大阪道修町的药材商家,殁于明治十九[1]年十月十四日,墓地设在市内下寺町净土宗的某寺中。前几日我经过附近,忽然想去参拜一下墓园,于是走上前去请求指引,寺中男子说道“鵙屋女士的墓地请往这边”,于是便带我往本堂后方走。只见一丛山茶树下排列着几座鵙屋家历代的墓碑,却未能见到像是琴女的墓。奇怪,从前听说有鵙屋家姑娘的啊,那么她的墓呢,男子想了一下又道:“难道那边才是吗?”便又带我往东边陡峭的坡道走上台阶。众所周知,下寺町东侧后方是生国魂神社所在的高台,因此现在这陡峭的坡道便是从寺院境内往那高台延伸的斜坡,此处以大阪来说也算是树林难得如此茂郁的地方,琴女的墓便建在那斜坡半山腰整平的一片空地上。墓石表面刻着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背面铭记俗名鵙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行年五十八岁。侧面,刻着“门生温井佐助建暨刻之”。琴女虽毕生冠以鵙屋家姓氏,但或[2]许由于事实上与“门生”温井检校形同夫妻,因此与鵙屋家冢分开,另择一处单独辟为墓地吧。据寺男说鵙屋家早已没落,近年少有族人前来扫墓,而且几乎没有人来祭拜琴女的墓,才一时之间未曾思索这是不是鵙屋家的人。那么这逝者岂不成了孤魂吗?他说,倒也不然,一位住在萩之茶屋、年龄约莫七十的老妇人每年还会来参拜一两次,那妇人首先拜过这墓,然后,您瞧,那边不是还有一座小墓吗?他一面指着墓左侧的另一座墓一面说,接着那位妇人一定也会在那座墓前上香膜拜,诵经费一总也是由那位老妇人奉献的。寺男指的,是墓左侧另一座小墓碑,墓石约仅琴女墓的一半,如鞠躬状谦恭侍坐着。正面刻着真誉琴台正道信士,背面刻有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鵙屋春琴门人,殁于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行年八十三岁。这座墓就是温井检校之墓。关于萩之茶屋的老妇人往后还会提到,在这里就暂且不说。只是此墓与春琴之墓相较之下不但矮小,且墓石上明白记载乃属门人,从这点足以看出检校死后仍要谨守师徒之礼的遗志。这时正当夕阳红红,照在墓石表面,我伫立在那山丘之上眺望脚下辽阔的大阪市景观。说来这一带正是难波津自古以来就有的丘陵地带,朝西的高台由这里一直延伸到天王寺的方向。而且现在由于煤烟熏染,草木茎叶已失去盎然生气,蒙上一层尘埃,有些枯萎的大树甚至令人感觉颇煞风景。想象当初这些墓碑刚建的时分,树影该是更苍郁吧。不过现在以市内的墓地来说,这一带仍属最清静而视野最开阔的地方。陷入一段奇异因缘的师徒二人一面俯视着夕霭底下无数高楼林立的东洋第一工业大都,一面永久长眠于此。而且今日大阪早已大为改变,不复检校在世当年的旧观了,唯有此二墓碑今日看来仿佛依然正以不浅[3]的师徒之契彼此交谈着一般。据说原来温井检校老家本属日莲宗,除检校以外温井一家之墓皆设在检校的故乡江州日野町某寺。显然检校已舍弃父祖历代的宗旨改奉净土宗,即使化为墓石也不愿离开春琴女身畔,这是出于殉情之意,因而在春琴女尚在世之时,早以师徒的法名,立定此二墓碑的相对位置、尺度等。目测春琴女的墓碑高约六尺,检校的才大约不到四尺。两座石碑并排立于石砌坛座上,春琴女之墓右侧植有一棵老松树,苍翠枝叶伸出覆盖,有如屋顶,而那松枝尖未能到达的左方离开二三尺的地方,检校的墓则如鞠躬般谦恭侍坐一旁。如此可以想象检校生前体贴入微地师事、形影不离地扈从时的模样,仿佛石头有灵,今日依旧沉浸于那幸福之乐中。我在春琴女墓前跪下恭敬行礼后,伸手放在检校的墓碑上,一面爱抚着那石头一面在山丘上徘徊留连直到夕阳沉入大市街的彼方为止。

近来我手头得到一本叫做《鵙屋春琴传》的小册子。这是我知道[4]春琴女的由来。然而此书是以活版印刷四号字体印在生漉和纸之上,大约三十页左右的文章。我推察应该是春琴女三周年忌日时,由弟子检校委托某人为师父撰成传记分送相关人士的吧。至于内容,是以散文体撰写,提及检校,虽以第三人称,不过从传记内容推测应该是由检校口头讲述的,因此本书作者其实不妨视为检校本人。依据传记所述,“春琴之家历代称为鵙屋安左卫门,世居大阪道修町经营药材买卖。至春琴之父已第七代也。母茂女出身京都麸屋町之迹部氏,嫁入安左卫门家,育有二男四女。春琴乃其次女,生于文政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又曰:“春琴自幼颖悟,加以容姿端丽高雅,无人可比。四岁前后即开始习舞,举措进退之法自备一格,举手投足之间优美艳丽亦为舞伎所不及,连师父都往往咋舌称许,此儿堪怜,如此资质来日应可期待赢得天下骄名,唯生为良家子女真不知该称幸或不幸。又自幼开始学习读书写字之道,进步神速甚至凌驾二位兄长之上。”这些记载若出于视春琴如神的检校,就不知该采信几分才好,不过她天生容貌“端丽高雅”倒是可以从各种事实获得印证。当时妇人似乎大体身长较矮,据说她身高也不到五尺,举凡颜面手足都非常纤细,用具亦极为小巧。从留传至今的春琴女三十七岁时所拍摄的照片看来,轮廓端正的瓜子脸上,眼鼻小巧,仿佛一一都是可爱的手指捏成而可[5]能瞬间将消失般柔软细致。多少因为是明治初年或庆应前后所拍摄的关系,有些地方已出现零星斑点,仿佛昔日遥远记忆已然淡化,或许也令照片中人看来似将飘飘而去,那朦胧的照片除了可以看出大阪富裕商家妇人的气质之外,虽然美丽却没有明显的个性闪光,感觉印象淡薄。年龄要说三十七岁也像,要说二十七八岁也未尝不可。此时的春琴女双眼失明已经二十多年,但与其说是盲目不如说看来像闭着[6]眼睛一般。过去佐藤春夫曾经说过聋者看来像愚人,而盲人看来则像智者。因为聋者想听清楚别人说的话而皱起眉头张开嘴巴睁大眼睛歪着脖子抬起头来,好像有点痴呆的样子,然而盲人则安静端坐微微低头,仿佛瞑目沉思般,因此总显得像是在深思熟虑。到底一般说来是否这样,虽然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佛陀菩萨的眼睛,所谓以慈悲慧眼俯视众生的慈眼总是半闭的,因此看惯之后也许我们就觉得比起张开的眼睛,闭上的眼睛更显得慈悲感恩,有时甚至令人敬畏吧。于是春琴女闭着眼睑,便也令人感觉像格外温柔优雅的女人,如膜拜旧画像里的观世音般,幽微慈悲。据说春琴女的照片仅此一张而已。她幼年时照相术尚未传入,拍摄此照片的同年又因偶然遇到灾难,从此之后应该是绝对不再拍照了。因此我们只能凭这一张朦胧的影像推想她的风貌,别无他法。读者读过上述说明之后,不知脑海将浮现何许容貌,恐怕唯有意犹未尽的模糊形象吧,即使能够实际看到照片,也可能无法更清晰明了,或许照片还比读者的空想更模糊不清也未可知。回想起来,她拍完这张照片那年也就是春琴女三十七岁之际,检校不久也成为盲人,因而可以想成检校在世间最后所看到她的容貌也就是这样的形象了。那么晚年留存检校记忆中她的容颜可能也像这张照片一般模糊不清也不一定。或者逐渐淡化的记忆仍凭着空想逐一补充,塑造和这张照片全然相异的另一位高贵女子也不一定。《春琴传》继续说,“双亲视琴女如掌上明珠,唯独宠爱此儿有加,超越其他兄妹五人,然琴女九岁时不幸染眼疾,不久两眼遂完全失明,父母悲叹异常,母亲因吾儿可怜而怨天尤人,一时之间几近疯狂。春琴从此只得对舞技断念,终于专心励志勤练三弦琴艺,一心志向丝竹之道”。说到春琴的眼疾到底因何缘故并不清楚,传记中除此之外也没有多加记载,不过后来检校对人说道这真是树大招风,师父无论才貌艺能皆高人一等,因而一生之中两度遭人嫉妒,师父的不幸命运都因这两次灾难,思想起来其中恐怕暗藏隐情。检校又说师父得的是风眼。春琴女因深受宠爱长大,难免有些骄傲的地方,不过言语举动可爱娇美,对手下仆人都体贴有加,个性开朗豪爽,待人和善亲切,兄妹和睦,一家人都和她亲密相处,唯有跟随最幼小妹妹的乳母认为双亲太过偏爱于她而颇为愤慨,因而暗中怀恨。所谓风眼正如大家所知乃花柳病的病菌侵入眼中黏膜时所生的眼疾,因此检校话中含意,似乎暗指此乃乳母以某种手段令她失明。然而这到底是确有根据或只是检校一人自己凭想象而说的并不清楚。从她往后岁月性情激烈的气象观察,或许可以猜测这样的事实对她的个性造成颇大影响也未可知。不过并不限于这件事情,检校说法中,或许有因过于感叹春琴女的不幸,而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伤害或埋怨他人的倾向,不宜一概贸然轻信,有关乳母一事也恐怕只是揣摩臆测而已。总之在这里特地不再过问原因,只要记得九岁时目盲便已足够。于是“春琴从此只得对舞技断念,终于专心励志勤练三弦琴,一心志向丝竹之道”。换句话说春琴女的心思转向沉潜于音曲方面是因为失明的结果,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据说她常向检校述说心怀,有人夸赞我[7]的琴与三味线是因为对我有所不知,如果眼睛看得见的话,自己绝对不会往音曲的方向走。这乍听起来言下之意似乎一半也像在说连自己原不擅长的音曲都能有此成就了何况其他,由此也可窥见她傲慢的一端。无论这话是否多少也经过检校一番修饰,不过至少她任凭一时情绪有感而发的只字片语,他都感铭在心仔细听取,一味认为由此可见这话具有重大意义,足以证明她有多么非凡,或许不无这样的嫌疑。[8]前面所提住在萩之茶屋的老妇人名叫鴫泽照,是生田流的勾当,这人长久跟随晚年的春琴与温井检校左右,她说虽然据说师父(指春琴)擅长舞艺,但她的琴和三味线也是从五六岁时就开始请一位名为春松的检校指导,从此以后一直勤练,因此并不是盲目之后才开始学习音曲之道的,当时的习惯,好人家的姑娘都从很早就开始学习才艺。[9]我知道师父在十岁的时候光听到那首非常困难的《残月》名曲就能暗记下来然后独自以三味线试弹出来。如此看来音曲方面应该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模仿得来的。只是盲目之后没有其他娱乐,便更深一层地走入这条道路,全副精神都专注在上面了。可能这种说法比较真实,因此她的真正才华其实可能一开始就已经表现在音乐方面,至于舞蹈方面到底达到何许程度反而令人存疑。

虽然全副精力都贯注到音曲之道,但因为她的身分并不需要担心生计问题,因此最初可能没有考虑到要以这个为职业,后来她会以琴曲师父的身分自立门户,其实是另有原因,就算这样往后她也并不以琴艺维持生计,每月从道修町本家送来的钱就已经多得无法想象,然而因为她的骄奢浪费,以至于入不敷出。那么刚开始可能并没有特别为将来打算,只是纯粹任凭喜欢,就一心努力精研琴技,然而天赋异禀加上热心精研,因此据载“十五岁时春琴的技艺已有大幅进步,超越同侪之辈,同门弟子之中竟无一人实力可与春琴比肩者”,恐怕也是事实。鴫泽勾当又道师父经常相当自豪地说,春松检校虽然是教授相当严格的人,不过我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受到斥责,反而是受到褒奖的时候比较多,我每次去上课师父都亲自为我指导,真是非常亲切温和,我真不明白害怕师父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说起来春琴之所以会不知道什么是修行之苦而能修炼达到那样不凡的境界,应该还是天赋异禀吧。因为春琴是鵙屋世家的千金小姐,再怎么严格的师父都不可能像为了教育想成艺人的孩子般,以过激的待遇施加在她身上,或许只稍用几分心力指点而已,加上她生于富裕之家却不幸盲目,为师的可怜少女庇护之情在所难免,不过更重要的是师父检校也爱惜她的才华,为她倾心着迷。关心春琴的身体比自己亲生儿女更甚,偶有微恙缺席时,还会立即派人到道修町去或自己拄杖前去探望。经常以拥有春琴这样的弟子为荣,向人夸赞有加,当着大群聚集前来学琴的艺伎门徒们公然说道,你们要以鵙屋丝桑的琴艺作榜样(注:大阪称呼“小姐”为“伊朵桑”或“朵桑”,特别称呼姊妹中的小妹妹为“小伊[10]朵桑”或“可依桑”以有别于大姑娘,现在依然这样。春松检校也曾经亲手指导过春琴的姐姐,和他们家庭颇为亲近,因此如此称呼春琴吧)。不久之后必须靠这一技之长维持生计的众学姐们竟然不如一个初学的可依桑,说来不免感到心虚。又如有人埋怨师父太过于怜惜照顾春琴时,他怎么说呢?他道为师者教授时严格是为学生设想,我不责备这孩子才是不为她好,这孩子天性对琴艺之道聪明颖悟,因此放任不管也自然能进步到该到的程度,如果真正用心督促的话会更加速使她成为后生可畏的弟子,让将以此为本业的其他弟子同感难堪,何必对一个生长在好人家不必为生计忧虑的姑娘家那么严格教导呢,不如对生性迟钝的人多加一份心力使其成才,将来好独当一面自力更生,你们怎么这样不了解我的用心呢?[11]

春松检校家在韧这个地方,距离道修町鵙屋的老铺大约十丁左右,春琴每天由小学徒牵着手走路去上课。说到这位学徒,就是当时被称为佐助的少年,也就是后来的温井检校,他和春琴的因缘就是从这时结下来的。佐助正如之前所述生于江州日野,老家同样也经营药材铺,父亲和祖父在年少学习时代也都曾来到大阪在鵙屋当过丁稚[12]学徒,因此鵙屋对佐助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历代主人家。他比春琴大四岁,十三岁时开始来当学徒,因此当时春琴九岁,也就是正当她失明那年,不过他来是在春琴美丽的瞳孔已经永远闭锁之后了。对这件事情,佐助一直到往后的岁月都不曾因为未能看过一次春琴的眼瞳之光而有所遗憾,反而当作是幸福。如果知道失明之前的容貌的话,或许会感觉失明后的容颜显得不够完美,幸而对她的容貌没有感到任何一点不足的地方,在他看来从一开始那就显得是圆满具足的了。今天大阪上流家庭都争相将宅邸迁往郊外,名媛们也习惯于亲近各类运动,接触野外的空气和日光,因此像以前那样深居简出的闺秀佳人式女孩已经不再存在了。现在住在市区的孩子们一般说来体格比较纤弱,脸色也大多苍白,相较之下与乡下成长的少男少女肤色明显不同,说得好听一点是不土气,说得不好听是显得有点病态。这并不只限于大阪,而是都会共同拥有的特性,不过江户也就是东京,女孩甚至还以肤色稍黑引以自豪,因此肤色不及京阪地区白皙,大阪世家出身的少爷们就像在戏剧里演出的年轻主角那样纤柔精致、骨架细小,到了三十岁前后脸上肤色渐渐晒成赭红色,脂肪增厚,身体忽然开始粗壮起来,俨然出落成绅士的富态模样,到那个时分之前都一直拥有和妇女同样的白皙肤色,穿着喜好也相当偏爱柔弱。何况生于旧幕府时代的富裕商家,住在不很健康的深奥居室内垂帘深闺中的小姐名媛们,在从乡下初来乍到的佐助少年眼中看来,那几近透明的苍白与纤秀细致不知道有多吸引人,有多妖艳。当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下面的妹妹六岁,对于突然出现在这家里的佐助来说,都是以前乡下难得一见的少女,其中盲目的春琴不可思议的气质韵味,更可以说令他无比倾心。他觉得春琴紧闭的眼睑比姐妹们睁开的眼睛显得更明亮美丽。以他看来这张脸非要这样不可,这就是本来天生的模样。四千金中春琴长得最貌美,评语最佳。一般人可能会想就算这是事实,恐怕也有几分是出于怜悯与惋惜她的残缺的感情因素所致吧,不过佐助却不然。日后佐助最讨厌人家说自己对春琴的爱慕是因同情或怜悯所生,居然有人这样看,让他感觉非常遗憾。我看到师父的容颜从来没有一次感到可怜或可悲过,他说和师父比起来眼明的人反而悲惨,师父那样的气宇和容貌何需别人来可怜呢,如果觉得我佐助可悲,而可怜我这个粗人的话,我反而觉得眼睛鼻子俱全无缺,其他事情却没有一件能及得上师父的我们反倒残缺不全呢。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想必佐助最初一面内心深处秘密暗藏着燃烧般的崇拜之念,一面小心翼翼体贴入微地服侍着小姐,可能还没有所谓恋爱的自觉,就算有,也因为对方是天真纯洁的千金,又是历代主人家的小姐,对佐助来说或许被赋予随身侍候小姐的任务,能够每天一起走在路上已经是一种起码的安慰了。以新来乍到的少年身分,居然能被委任帮千金小姐牵手这样的重任,似乎很奇怪,不过最初并不限于佐助,有时是由女佣陪伴去上课,有时是由其他学徒或伙计陪同,各种情况都有过,但有一天春琴忽然说道:“我要佐助陪我去。”于是从此以后才固定由佐助负责这个任务,那是佐助上了十四岁的时候。他一面感到无上的光荣,一面总是将春琴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掌中,走过十丁左右的路程到春松检校家去上日课,等到练琴完毕后再带她回家。在路上春琴绝少说话,只要小姐不开口,佐助也就默默无言,只管小心注意不要犯错而已。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小姐要指定由佐助来做呢”,春琴便回答道“因为他比谁都老实,不多废话”。虽然正如前面所述,本来她是富有同情心而待人亲切热络的,但自从失明之后脾气开始别扭起来,心情变得阴郁沉重,不再常发出开朗笑声,开口说话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因此她或许看上佐助不多废话只顾认真做事不妨碍别人的地方吧(据说佐助并不喜欢看到她的笑脸,因为盲人笑的时候多半是疏忽大意一时糊涂的时候,反而显得可怜,佐助也许感情上受不了这个)。

因为不多废话不妨碍别人,这话说来到底是春琴的真心,还是佐助对她憧憬爱慕的一念,已经模糊地传达给她,即使还只是个孩子却已暗暗感到欣喜?虽然十岁少女应该还不至于这样,不过敏感而早熟加上盲目的结果,第六感神经已经研磨得更敏锐了也不一定,这并不能算是太离谱的想象。气性高洁的春琴,后来即使开始意识到有恋爱的感觉,仍然不轻易敞开心中秘密,长久之间没有容许佐助接近。虽然如此,其中就算有若干疑问,但总而言之刚开始佐助这个人几乎在春琴的念头中仿佛不存在一般,至少佐助看来是这样。在牵手的时候佐助把左手举到春琴肩膀的高度,掌心向上,让她的右手掌可以搭在上面,对春琴来说佐助这个人似乎只是一个手掌而已,偶尔需要用到时,也只以手势表示或皱一下眉头或像叫人猜谜般喃喃自语一番,反正并不明白说出过来呀的意思,如果没注意到她这样的意向,她一定会心情不好,因此佐助不得不紧张地随时注意着春琴脸上的表情和动作,唯恐稍有疏忽看漏,感觉就像自己小心注意的程度被考验着一般。本来就是大小姐出身,向来被宠惯了,总是随心所欲,加上盲人特有的爱刁难,不容许佐助有片刻的疏忽。有一次在春松检校家等候轮到指导顺序之间,忽然不见了春琴的踪影,佐助惊慌地四处寻找,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去了厕所。每次要上小号时,春琴总是默默地出去,他一发现之后一面追上一面牵着她的手带她到门口,在那里等着,再为她舀水洗手。今天佐助却一时糊涂,于是她就自己一个人摸索着去了。“真对不起,小姐。”佐助一面颤声说,一面跑到已经从厕所出来正伸手要拿起水杓柄的少女面前。然而春琴却一径说“不用了”还摇着头。但这种情况就算对方说道“不用了”也不能说“是吗”就此退下。往后会更糟糕,因此就算勉强也要赶快抢过杓柄来为她浇水洗手,才算是懂得窍门。此外有一次夏天的午后正在按顺序等候指导时,他恭恭敬敬地坐在后方,听到她喃喃自语着“好热”,于是试着亲切地应道:“是啊,真的好热噢。”并没有其他反应,过一会儿她又再说“好热”,他这才会过意来,取出随身携带的团扇从背后帮她扇凉,她这才似乎满意的样子,中途若稍微停顿一下,她立刻又连说“好热”。春琴就是这样倔强任性,不过这也只有对佐助时特别明显,并不是对任何学徒都这样。因为她本来有这样的天性,佐助则刻意迎合她的意思,所以这种倾向就只对他变得更为极端,她觉得佐助最方便差使的原因也在这里,佐助并不以这为苦差事,反而甘之如饴,乐于为她服务,或许已将她的特别刁难视为撒娇,仿佛当成一种恩宠般来理解并承受着。

春松检校指导弟子琴艺的房间在后方的楼中楼上,因此顺序轮到时佐助会引导春琴走上楼梯,让她在检校对面的席位上端正坐定,把琴和三味线摆放在她前面,自己则暂时退到楼下候客室等待练琴结束,才再度上前迎接。即使在等候的时候也毫不疏忽,一直注意侧耳倾听是否下课了,要是结束了,不必等人呼唤就立刻站起来走上前去,因此春琴所学习的音曲会自然而然听进他耳里去也是不无原因的。佐助的音乐兴趣就是这样渐渐培养起来的。往后的年岁能够成为一流大师,自然也有天生才华吧,不过如果没有被赋予服侍年轻春琴的机会,而且没有跟着她,产生想与她同化的热烈爱情的话,或许佐助就只能从鵙屋家分得一块暖帘招牌返乡去当起一介药材商,度过平凡一生吧,后来盲目并被尊称检校之后,还经常谦称自己的技艺远不及春琴,自己的一切全都由于师父的启发才能达到今日的地步。将春琴捧到九天之高,自己则后退百步甚至两百步,正因佐助是如此谦虚,所以他的话不能完全照样听取,技艺的优劣姑且不论,不过春琴属于天才型,佐助则属于刻苦励精的勤勉人,这点应该没错。他当时很想悄悄买一把三味线,于是把主人家每次给的津贴或出差时领到的小费等都积蓄起来,从他十四岁那年年底开始到第二年夏天,终于存够钱可以买到一把简陋的三味线,为了怕被掌柜的责骂而把琴杆和音箱分别拆开悄悄带进天花板底下的阁楼寝室里去。每天深夜等同伴伙计们都已熟睡安静下来之后,才独自开始练琴。但是当初,是以继承父祖事业为目的来到这里当寄居学徒的,并没有想到将来会以琴艺为本职正业,既没有这样的觉悟也没有这样的自信,纯粹只因对春琴太过于忠心,以至于她所喜好的东西自己也喜好的结果使然,并没有居心要以这当作获取她爱意的手段,从对她也极度保密这点可以证明。佐助与五六个伙计与学徒一起睡在站起来都会顶到头的低矮狭窄房间,因此他以不妨碍他们睡眠为条件拜托他们代为保密。那些年轻学徒们正值睡多少都嫌不够的年纪,一搭到床立刻就睡熟了,所以并没有人抱怨。不过佐助却等大家睡熟之后才悄悄起床,躲进棉被都已搬出来的壁橱里练琴。就算不这样,天棚底下已经够闷热了,何况壁橱里的夏夜想必格外闷热。不过唯有这样才能防止琴音外泄,也方便阻隔鼾声呓语等外部声响。当然不能用琴拨子弹,只能在没有灯火的完全漆黑中摸索着用手指轻轻拨弹。但对这黑暗佐助一点也不感觉不方便,因为盲人经常都处在这样的黑暗中,一想到小姐也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弹着三味线时,便觉得自己也同样置身于黑暗世界是至高无上的快乐。后来被容许能公然练习琴艺之后,也觉得如果不和小姐一样的话很过意不去,因此在拿起乐器时闭上眼睛已经成为他的怪癖,换句话说,虽然是眼睛明亮的人,却想和盲目的春琴尝试同样的苦难,想尽可能体验盲人不方便不自由的生涯处境,有时竟如同羡慕盲人一般,这样的他往后的岁月会真正成为盲人,其实是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有这样的用心吧,因此试想起来其实也不完全是偶然。

无论任何乐器要达到登峰造极的造诣也许都一样困难,尤其小提琴和三味线的指位没有任何印记,而且每次弹奏之前都一定必须事先调音,因此要达到能够从头到尾完整弹奏的程度并不容易,最不适合自修独学,何况在没有音谱的时代,就算是从师学习,一般也有“琴需三月,三味线三年”的说法。佐助自然没有钱可以买琴这样昂贵的乐器,何况体积太大,首先要悄悄搬进店里就行不通。因此从三味线开始学起,调音倒是一开始就会了,那至少表示他与生俱来听音判别的音感比一般人敏锐,此外也足以证明平素跟随春琴到检校家等候之间,是如何仔细倾听别人练习的。举凡调子的区别、曲子的文词、声音的高低、段落音节回转的抑扬顿挫等,全都不得不依赖他的耳朵仔细听取并暗中记忆下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凭借依赖的。如此这般从十五岁夏天开始,大约半年之间,幸而除了同寝室的伙伴们之外,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安然度过。然而到了那年冬天却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夜据说是在天将亮也就是冬天清晨四点左右还黑漆漆如同半夜的时刻,鵙屋家的夫人也就是春琴的母亲茂女,忽然起来上厕所时,[13]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雪》的曲子。从前有所谓“寒稽古”——寒天练功的说法,就是指在寒冷的深夜天色由黑暗开始转成微明的时分,浴着刺骨寒风苦练琴艺的习惯,然而道修町原来是药材商多的区域,严守礼仪的店铺栉比鳞次,并未有游艺师父或艺人之类居住,没有一家色艺行业的人家混杂其间。何况静悄悄的深更半夜里,以寒稽古来说时刻也太突兀了,通常寒稽古会拼命发出琴拨拨弹的高昂声音,然而这却是用手指轻轻抚弹的,而且同一段落一直重复练到满意为止,反复练习的热心程度令人感动。鵙屋家夫人虽然惊讶,当时却并没有太在意便又回去就寝了,然而过后有两三次同样在深夜起床时,每次都再听到。有人道,这么说来我也听过啊,到底是在哪里弹[14]的呢?也有人说恐怕也不像是狸猫敲腹鼓。在店员们不知不觉时,深闺后院的妇人们之间已经传为话题。如果佐助还像夏天以来那样一直还躲在壁橱里练习也就罢了,然而因为谁也没注意到,因此渐渐大胆起来,加上在极其忙碌的公余之暇还缩短睡眠时间偷偷练习,因此睡眠不足的情况逐渐长期累积下来后,在温暖的地方练琴时终究难免要打瞌睡,因此从秋末时分开始,每天深夜便悄悄走出晒物台去弹。每次都在夜晚子时前也就是晚上十时后和店员们一起就寝,凌晨三时左右醒过来抱起三味线走出晒物台,这样让冷冷的夜气直接吹触肌肤,继续独自练琴,直到东方开始微微泛白的时刻才又再回去睡一下。春琴的母亲所听到的就是这个。其实佐助悄悄走出去的晒物台就[15]在店铺的屋顶,因此可能隔着中前栽的后院妇人在打开走廊的遮雨板门时反而要比店员们更容易听到那声音。在夫人的注意之下,店员们调查,才知道原来是佐助弹的。于是被叫到大掌柜的面前,难免吃一顿白眼,并训斥他以后断然不可再犯,否则绝不善罢甘休,看来三味线当然也要被没收了,就在这时候却有人意外地对他伸出援手,后面传话过来,说想暂且先听听他能弹到什么程度,而且带头倡议的竟然就是春琴。本来佐助心想这件事若让春琴知道必然会惹她不高兴,自己不过被赋予牵手任务而已,如果不懂得严守身为丁稚学徒的身分,随便任性胡为的话,不是被忽视抹杀就是被嘲笑而已,无论如何都没有好事,他只一味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叫他“暂且弹来听听”反而让他感到胆怯畏缩。如果自己的诚意能感动上天让小姐心动固然可喜,就怕只想让他当众出丑成为全场的笑柄,他只能想到这或许只是半带消遣解闷性质的恶作剧,何况还不够自信,能在众人面前献丑。不过春琴一旦出口说要听了,当然也不容许他推辞,何况母亲和姊妹们也在好奇心驱使下都想一听,终于被叫到后面房间去表演他独自学习的结果。这对他来说真是隆重的场面。当时佐助总算能够熟练弹奏五六首曲子,既然吩咐他把所会的全弹来听听,于是他只好鼓起勇气[16]聚精会神地尽全副心力弹出包括《黑发》那样温柔的曲子,和[17]《茶音头》那样困难的曲子,本来没有任何规则可循只能凭着旁听来的照弹而已,自然有一些地方记得不很牢靠,然而鵙屋家的人或许正如佐助所推测的那样,原来只打算当作笑话一般听过去的,然而在短时间内光凭自修苦练不但能弹出基本曲调,连婉转的抑扬顿挫也弹了出来,大家听过之后无不感到佩服。《春琴传》上曰“当时春琴怜惜佐助之志,于是说道汝之热心可嘉,以后便由吾来教导,汝若有余暇即可经常以吾为师勤加练习,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也终于应允,佐助心情有如升天一般,除克尽丁稚本分勤服业务之外,每日限于一定时间必接受指导,未曾间断。如此十一岁之少女与十五岁之少年今于主从之上更结师徒之契,诚然可喜可贺”。脾气难缠的春琴对佐助为何忽然显示出如此温情呢?其实据说并非出于春琴本意,而是周围众人这样刻意安排的。试想想盲目的少女就算生在幸福家庭里,总难免动辄陷入孤独变得忧郁起来,因此父母亲不用说,就是手下的女佣们也难以应付,都处心积虑想尽办法希望能安慰她让她开心,这时碰巧知道佐助和她兴趣相同。后院侍候小姐的妇人们大多因小姐的任性而束手无策,心想不如把这任务推给佐助,让他来当小姐的对手,她们自己的负担也可以减轻一些,看来佐助也真是个不寻常的奇人,如果让小姐来教导他不知道会怎么样,想必他本人也会感到无上幸运而满心欢喜吧,因而试着往这个方向诱导。但如果过分怂恿的话,又恐怕性情别扭的春琴未必会听从周围人的安排,不过她到了这个时候果然也开始觉得佐助不讨人厌,内心深处可能已经开始泛起春水了也未可知。不管怎么样她能说出要收佐助为徒弟,对父母兄妹和所有家仆们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虽说是天才儿童,也不过才十一岁的女师父到底能不能教人倒也不必深究,只要这样做能消解她的无聊,旁边的人就帮衬着玩起“扮学校”似的游戏,而指派佐助当她的对手。因此与其说是为了佐助不如说是为了春琴设想,不过从结果看来,佐助得到的恩泽却远多得多。传上虽然写道“除克尽丁稚本分勤服业务之外,每日限于一定时间”,不过到目前为止,每天负责牵手带路一整天中已经有几小时是为小姐服务了,现在又加上被叫到小姐房间去学音曲课程,那么恐怕已经没有多少空暇时间能够回头照顾店里的工作了吧。安左卫门把人家托付于他本来预定培养成商人的孩子指派来守护陪伴自己的女儿,似乎对不起人家家乡的父老,虽然也曾有过这层顾虑,不过与其担心一个学徒的将来,不如讨春琴的欢心更重要,何况佐助自己也这样希望,既然如此就暂且这样以后再说吧,可能就这样变成默许的形式了。佐助称呼小姐为师父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春琴命令他平常称呼“小姐”就可以,但上课的时候一定要这样称呼,而且她也不再称呼“佐助仔”而直接叫“佐助”,一切都仿照春松检校对待入门弟子的模样严格执行师徒之礼。就这样正如大人们所企图的那样,天真的“扮学校”游戏继续下去,春琴在这忙碌之中也渐渐忘了孤独感,两个人往后日积月累更没有要停止这游戏的模样,反而在两三年后教的一方与被教的一方都逐渐脱离游戏的领域,开始认真起来。春琴的日课是在下午二时左右去到位于韧这地方的检校家去接受三十分钟到一小时的练琴指导,回到家来直到日暮为止把学来的功课再度练习过。到了用过晚餐之后,有时心血来潮便把佐助叫到二楼起居室去教授,后来终于变成每天从不缺少,有时甚至到九点十点还不放过,“佐助,我这样教过你吗?”“不行,不行,一定要一直练到会为止,否则你就给我练到天亮吧!”凶悍斥责的声音屡屡传到楼下,让侍候的下人们大吃一惊,有时这幼小的女师父还会一面骂着:“笨蛋,你怎么老记不得呢?嗯?”一面拿起琴拨来打弟子的头,而弟子甚至哭出声来也不稀奇。

从前教授游艺人技艺也曾用过水深火热激烈凄厉的苦练法,对弟子往往施加体罚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从这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18]大阪《朝日新闻》星期日的版面上有标题为《人偶净琉璃的血淋[19]淋修业》的小仓敬二君所写的记载上看来,摄津大掾故后的名人[20]第三代越路太夫的眉间留下一道状如新月般的大伤痕。据说就是[21]由师父丰泽团七一面斥责“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记得啊”一面用琴[22]拨戳倒他时所留下的纪念,又文乐座的人偶师父吉田玉次郎的后[23]头部也有同样的伤痕。玉次郎年轻时候在演练《阿波之鸣门》[24]时,他的师父大名人吉田玉造演练捕抓犯人十郎兵卫的情节,由玉次郎操使那傀儡人偶的脚部,正当该极准确表达的关键时刻,十郎兵卫的脚却怎么也无法操使得让师父玉造满意。于是师父一转身怒斥道“笨蛋”便忽然把正操使着的人偶佩刀往他后头部喀一下,如今那刀痕还未消失。而且打了玉次郎的玉造自己过去也曾经被他师父金四[25]用十郎兵卫的人偶敲破头,连那人偶都被血染成鲜红。他请求师父把那血淋淋破碎弹起的人偶的脚赐给他,还用白棉布包缠起来收进白木箱里,时时拿出来如同在慈母灵前叩头般珍惜膜拜,并常对人哭诉道“如果没有这个人偶的责打,我可能一生也只不过是个庸庸碌碌[26]平平凡凡的艺人而已”。前代大隅太夫修业时代,猛一见像牛一般[27]钝重,因此被称为“迟钝”,他的师父是著名的丰泽团平,俗称“大团平”,是近代三味线巨匠,有一次在一个闷热的夏夜,这位大师[28]正在师父家学习《木下荫挟合战》的《壬生村》段落演练时,在演到“护身符乃遗物也”一节时,怎么都不顺利,无法巧妙说唱,一再反复练习,不管练多少次,师父还是不肯罢休,师父团平在悬挂的蚊帐里听着,却让大师继续任凭蚊子吸血,一百次、两百次、三百次,无止境地不停反复演练之间,夏天天亮得早,天色都已经开始泛白,师父大概也累了,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吧,就算这样只要师父没说一声“行了”,也就发挥他那“迟钝”特色,一直拼命耐心地持续重新再练,一次又一次地练,终于从蚊帐里传来一声师父团平的声音“行了”,看来好像睡着,其实师父却连打一下盹都没有,仔细听着。像这类逸事插曲真是不胜枚举。并不限于净琉璃的太夫和傀儡人偶操演师父而已,就是生田流的琴和三味线的传授也同样严谨。而且这方面的师父大多是盲人检校,很多人拥有残障者常有的偏执,容易残酷苛刻。春琴的师父春松检校的教授法向来也以严格闻名,正如前面所述动辄怒骂或伸手打人。通常往往学的一方和教的一方都是盲人,被师父斥责或打骂时,每次往往会稍微往后退缩一点,有人竟抱着三味线从楼中楼的二楼楼梯滚下来跌倒引起一阵骚动。后来春琴挂起琴曲教室招牌开始招收徒弟之后,教学演练情形也以严厉峻烈闻名,显然沿袭了先师的教授方法,不是没有来由的。不过这在教佐助的时代已经开始萌芽了,换句话说从幼小的女师父的游戏开始逐渐进化为真正的师徒关系。说起来或许男师父责打弟子的例子很多,但女师父殴打男弟子,像春琴这样的情形倒是少见。试想想这或许有几分嗜虐性倾向,也许假托教授琴艺而享受着一种变态的性欲快感也不一定。是否果真如此?事到如今已经很难断定,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情,小孩子玩游戏的时候一定会模仿大人,然而她因为深得检校疼爱,所以自己肉体并未尝过被痛殴的经验,只是知道日常师父的流仪,认为当师父的本该如此,幼小的心里已经这样认定,在游戏的时候便早早模仿检校也是自然的,后来或许更进一步渐渐演变成习性吧。

可能佐助原来就是个爱哭鬼,据说每次被小姐责打时总会哭出声来。而且真不中用地大声咿咿地哭,因此旁边的人总是皱起眉头来说“又开始被小姐责打了”。刚开始只是把他充当陪小姐玩游戏的对象而已的大人们,到了这个地步却感到非常困惑。每天晚上光是琴和三味线的声音就要听到深夜,已经是够吵人了,现在偶尔还加上春琴语调激怒的斥责声和佐助的哭声,到深更半夜还经常传来。这样佐助也怪可怜的,最重要的是对小姐也没有好处。有些女佣实在看不过去,于是到练琴现场去从旁劝道,小姐怎么回事呢?这样有失体统噢,别对男孩子太过分才好啊。如此劝阻时,春琴反而正襟严肃地说,你们懂什么?少管闲事!威严地拒绝道,我可是认真在教他哪,不是在玩耍的,我就是为了佐助着想才这样拼命努力呀,不管我多生气多虐待他,练琴就是练琴,这你们还不懂吗?这在《春琴传》中有明白记载:“汝等莫以吾为少女而侮蔑吾,竟敢冒犯艺道之神圣,纵然年幼苟若教人即为人师,师有师道,吾授佐助琴技素来非以一时儿戏,佐助生来虽好音曲,然以丁稚之身难以拜堂堂检校为师,如若任其独学又颇为怜悯,吾虽未臻成熟,仍代为师,但望达成其所愿也,汝等有所不知,当速速由此退下。”毅然放话下来,听者往往恐惧于她的威容,惊讶于她的辩舌,只得唯唯诺诺地当场退下。由此可以想象春琴的认真投入和威严十足。佐助虽然会哭,不过听到她这一番话也感到无上的感谢。他的哭不仅为了忍受辛苦,同时也包含有对赖以依靠的亦师亦主少女的鼓励感激的眼泪,因此不管遭遇多痛的待遇都不会逃避,总是一面哭一面练到最后,听到春琴说一声“好了”为止。春琴平日有心情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嘴巴啰嗦唠唠叨叨时还算是好的,就怕[29]她一言不发,默不作声,只皱起那眉头,用力拨响第三弦,或让佐助独自弹着三味线,却不置可否地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候佐助才最[30]想哭。有一天晚上正练习着《茶音头》的手事时,佐助一时未能领悟,老是记不得,练了几次依然出错,平常如果这样的话,她一着急照例是会把自己的三味线放下来,呀,吉哩吉哩锵、吉哩吉哩锵、吉哩锵吉哩锵吉哩卡——吉咚、多兹多兹哩嗯、呀啦啦咚,这样一面用右手使劲拍打膝盖,一面用口念三味线来教他的,这天却默然无语放任不管。佐助一时慌张起来摸不着边际,然而话虽如此,又不能就此停下来,于是硬着头皮独自想办法怎么弹,弹着弹着可老是弹下去却听不到她说一声好了,这么一来更加着急,更加荒腔走板,弄得他一身冷汗直冒,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好胡乱弹一通,然而春琴不动声色寂然如故,把那张嘴闭得更紧、眉头锁得更深,如此这般折腾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以上后,母亲茂女穿着睡衣走上来说道,热心也该有个度啊,别把身子搞坏了。劝解他们,把两个人拉开。第二天春琴被唤到双亲跟前数落了一番,你想要教好佐助的心意固然很好,对弟子又是打又是骂的,本来像检校先生做的那样,大家容许,我们也容许,不过你再怎么高明,说起来自己也还在向师父学习,从现在开始不可以再这样傲慢,否则一定会有所疏失,大凡艺术这种事,要是一有了心高气傲的态度就不会进步了,何况你是个女儿家,这样捉弄男子,骂人家笨蛋,嘴巴不干净,听起来多难听啊,这点你可要戒慎一点,从今以后要在一定的时间教,晚上不可练太久,夜深了就得停下来,佐助哀哀哭叫的声音传到大家耳里,大伙儿也睡不安宁,困扰得很。向来从未说过重话的父亲和母亲也恳切地教训起她来。春琴果然无法还嘴,虽然父母数落得有理,不得不服气,然而她只是表面顺从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反而挖苦佐助道,你也真没骨气,堂堂男子汉,居然为一点小事,也不害臊,竟然大声哭出来,听起来多夸张,害我挨骂,如果艺道无法精进的话,就算痛彻身骨也要咬紧牙根忍住不出声才是,要是办不到的话,那我以后也拒绝再当你的师父了。从此以后佐助不管多辛苦,都绝对不再发出声音了。

鵙屋家夫妇似乎多少感觉到女儿春琴自从失明以来逐渐变得坏心眼起来,开始教琴之后,甚至言语动作也渐渐粗暴起来。女儿得到佐助这个对象到底是好是坏?能够取悦于她固然可喜,不过不管合不合理凡事全顺着她,结果岂不更增长她的气焰?将来真不知道会长成脾气多别扭的女人。心中暗自烦恼。不知是否因此缘故,佐助十八岁那年冬天开始,在主人的刻意安排下,也让他进入春松检校的门下,就是中止了由春琴直接教授的方式。在父母的想法中,女儿扮演师父的角色可能是最不妥当的办法,这对女儿的品性可能造成不良影响。在这同时佐助的命运也因此而决定了。从此以后佐助完全解除丁稚的任务,名副其实成为春琴的牵手,并以同门学弟的身分开始到检校家练琴。不用说他本人是这样希望的,安左卫门也向他家乡的父母大力游说,努力取得谅解。虽然让他放弃成为商人的目的是很可惜,不过代替的是对他未来的前途提供保证,一定不会舍弃不管,甚至可以推察话中的意思,想必安左卫门夫妇也为春琴着想,而动了留下佐助当入赘女婿的念头吧。以残障不全的女儿来看,要想获得条件对等的结婚对象并不容易,如果是佐助的话,应该是求之不得的良缘,会这样想也难怪。然而在那后年也就是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父母亲第一次暗示婚姻的话题时,却意外被她不假思索地严峻拒绝了,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想结婚,尤其是佐助更是想都没有想过,说着心情非常不愉快。因此事情并没有进展。从此过了一年,母亲觉察到春琴身体有了不容忽视的变化,心想莫非是那样不成,暗中观察之下,确实奇怪,要是开始明显得引人注目之后用人们的嘴巴可就难以堵住了,不如趁现在想办法补救,也没跟做父亲的商量,便悄悄问她本人,春琴却回说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既然这样也不便再深究。于是心中一面仍不踏实,却也只得暂时放任不管。约莫又过了一个月左右之间,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了。这次春琴倒是坦白承认怀孕了,却不管怎么问,她都坚不吐实,不肯透露对方是谁。勉强追问之下,只说互相约好了不透露姓名。问她是不是佐助时,却始终一味否认,说怎么会是那样一个当学徒的。虽然大家都暂且继续怀疑应该是佐助,不过父母心想,去年春琴说过那样的话了,应该不至于吧。而且如果有那样的关系的话,应该很难在人前隐瞒得过,经验浅薄的少女和少年不管装得多么若无其事,终究是会被识破才对。然而佐助自从成为同门学弟之后,已经不再有机会像以前那样与她对坐到深夜了,只偶尔像师兄弟那样练琴而已,其他时候她总是维持气质高雅的大小姐姿态。对待佐助也不过是对一个牵手人而已的态度,此外似乎没有别的。用人也不觉得他们两人有什么差错的地方,反而感到他们未免太过于拘泥主从分别到缺乏情趣的地步。但问佐助是否知道有哪位对象,想必一定是检校门下的学生吧,佐助却也坚持一种说法,就是毫不知情,自己不记得有什么事情,更别说知道有谁可疑。不过这时候被叫到夫人跟前的佐助,态度战战兢兢,形迹可疑,不放心继续追问之下,出现了答话前后矛盾的地方,说道其实说出来会被小姐骂,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哎呀要袒护小姐固然是好,可是主人的吩咐你竟然不听,这样一味隐瞒下去反而对小姐不利呀,务必要把对方名字说出来看看。可是说酸了嘴,他还是不肯招出来。这样一来当事人应该就是佐助本人了,从他的言外之音似是如此,他口头上绝不承认,因为碍于和小姐有所约定无法明讲,不过言下之意仿佛希望能够谅察。鵙屋夫妇对于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也无可奈何,是佐助的话,倒也幸亏。既然如此去年提议让他们结缘时,却为什么说出那样口是心非的话,女孩子家的心意真是难以捉摸,发愁之间总算是稍微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在大家把话传开之前,趁早把他们送作堆比较好吧。然而再向春琴提起时,又说不愿意这样,去年已经说过不考虑佐助了,能为我身体的不方便考虑固然很感激,不过不管身体多么不方便还是不想招底下的人当夫婿,这对肚里孩子的父亲也过意不去,居然说得连脸色都变了。那么问起那肚里孩子的父亲又是谁时,却又道这点就请不要多问,反正我不打算和那个人在一起。这样一来佐助的话又显得可疑了,到底孰是孰非,真是越发糊涂,伤透了脑筋,不过除了佐助之外也想不到有其他对象,事到如今事情实在尴尬为难,或许因此而故意说出反对的话,也许事后会再吐露实情也不一定。就别再与她争论了,暂且先[31]送她到有马去做温泉疗养,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那是春琴十七岁的五月,佐助留在大阪,春琴由两个女仆陪同在有马住到十月,幸而喜获麟儿,这婴儿生下来容貌长得跟佐助一般模样,总算终于解开了谜团,即使这样春琴不但依然不肯听从结亲的建议,到现在还否认婴儿的父亲就是佐助。没办法只好把两个人都找到跟前当面对质,春琴态度强硬不移,佐助若说出稍有可疑的话,她立刻说,不对,这样说反倒给我添麻烦,不记得有过的事就明白说没有,这样斩钉截铁地堵住他的话。佐助只得步步退缩,怎么可能对主人家小姐这样呢,没那回事,从小到大受到非比寻常的大恩大德,不可能做出那样不知身分不检点的事,这是莫须有的怀疑。接下来只好配合春琴的口风彻头彻尾否认到底,这下子事情越发无法弄明白了。那么难道生下来的孩子不可爱吗,要是这么逞强下去,总不能让这孩子成为没有爹的孤儿,如果你硬要拒绝这门亲事的话,孩子就算可怜也只好送到什么地方去让别人领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本来想以孩子来逼她就范的,没想到她竟说出,那就请便,送给别人吧,反正我一辈子都打算独身下去,留下来也只有绊住我的手脚。竟然若无其事地这样说。

当时春琴所生的孩子就这样被送到别处让人领养了,那是弘化二年所生的,今天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领养的去处也不得而知,总之应该是由双亲做了该做的安排处置吧。就这样春琴终于坚持到底,将怀孕的事情含糊地埋葬掉,事后不知不觉又若无其事地让佐助牵着手照常去练琴。当时她和佐助的关系几乎已经成为公然的秘密了,但是要让他们正式在一起,当事人又一再否认,所以看来双亲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也就不得不采取默许的形式。如此无论主从关系、同门弟子或恋爱对象都不很明确的暧昧状态继续了两三年后,春琴二十岁时,以春松检校逝世为一契机,开始独立出来挂起琴师招牌,从父母家分出去另外在淀屋桥一带置一栋房宅,同时佐助也跟了过去。原来她在检校生前实力已经被认可,准许她随时可以自立门户开班授徒了。春松检校取自己名字的一字为她命名为春琴,正式演奏时也常常让她参与合奏,声调高处由她来唱出,经常这样拉拔提携她,因此检校去世后,终于能够自立门户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以她的年龄境遇来观察,是否有必要这样俄然独立呢?这可能因为考虑到她与佐助的关系,已经成为公然的秘密,两个人一直处于暧昧状态对下人们并非良好示范,因而采取让他们同住在一栋宅子里的方法,春琴自己对于这种程度的安排倒也没有表示不服。当然佐助到了淀屋桥去之后,和以前所受到的待遇完全没有两样,同样始终还是个牵手的童子,而且因为检校已经过世,于是再度师事春琴,现在两个人对谁都不用客气,可以互相直接称呼“师父”和“佐助”了。春琴非常讨厌和佐助被视为夫妇,因此严格要求言语行动的细节都必须一一遵守主从礼仪和师徒身份。说话称呼方式都有一定的规矩,若偶有违背,就是下跪磕头道歉都不轻易原谅,会一直执拗地责怪他的无礼。因此据说那些不明底细的新来入门弟子,实在无从怀疑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鴫屋家的仆人们却在私下闲谈,真想悄悄偷听看看小姐是以什么样的脸色向佐助求爱的?难道春琴是像这样等候佐助吗?只是大阪到今天婚礼中仍然极为讲究家世、资产、地位等等细节,比东京更讲究,本来就是商家意识浓厚的地方风俗,封建时代的流风仍然令人堪忧,因此像春琴这样无法舍弃生为世家千金矜持的小姐们,会看轻代代家仆来历的佐助,也许超过想象中的程度。又加上盲目偏执,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弱点,被人轻视,有这种不服输的旺盛好强心燃烧作祟也难怪。那么她或许心想迎接佐助为我的丈夫简直就是侮辱我的人格嘛。不妨考察这些情况,换句话说与底下的人结下肉体关系会有羞耻感,反逆之下可能反而装出毫无关系的疏远冷漠模样。那么春琴看待佐助难道除了生理上的必需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或者在潜意识中是这样也不一定。

传中有曰:“春琴居常洁癖,不穿稍有沾染污垢的衣物,贴身内衣之类皆令每日换洗。又朝夕极度严密督促厉行居家扫除,每于起坐之间均一一试以手指触摸坐垫席褥等之表面,若有丝毫尘埃亦感厌恶。尝有门弟中人患有胃病者,口中有臭气而不自觉,上师之前受教琴技,春琴照例铿然弹响第三弦后便放下三味线,颦蹙而不发一语,门弟不知所措,诚惶诚恐再三追问原因之后,始曰吾虽盲目鼻嗅却仍确实,速速去含漱再来。”或许正因为是盲人才会有如此洁癖,此外这样的人正因盲目而使得周围照顾她起居的人必须用心格外细致,程度也超越想象之外。所谓牵手这样的角色,任务并不仅止于牵手带路而已,但凡饮食起居、入浴上厕等日常生活的些微琐事也都必须一一照应周全才行。而且佐助因为从幼年开始就负责春琴的这些琐事,对她的癖性早已心领神会习以为常,除他之外别人终究难以达到令她满意的地步。佐助在这方面对春琴来说毋宁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而且以前还住在道修町的时分,还有双亲兄妹们照应,现在成为一家之主之后洁癖加上任性,使得佐助的差事更加繁琐。这是那位鴫泽照女士说的,果然在传中并未记载。据她说师父上过厕所出来也从来没有洗过手,因为她一次也没有用自己的手处理过,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佐助为她做的。入浴时也这样,人家或许会说高贵的妇人竟能心平气和地让人清洗全身真不知羞耻,但师父对佐助不是出于高贵妇人的选择,而是一则因为盲目,再则因为从幼小时候开始就养成这样的习惯了,现在已经不会引起任何感觉情绪了也不一定。她又非常注重服装仪容,失明以来虽然不再照镜子,不过她对自己的容貌姿色具有相当自信,对于服装发饰的搭配等所费的心思并不亚于眼明的时候。试想记忆力强的她可能还长久记得自己九岁时的容貌吧,加上世间对她的赞美不断,人人对她的奉承始终不绝于耳,因此她非常知道自己气质出众,不惜花费许多精神来化妆。她常饲养黄莺,取其粪便和米糠混合,并取丝瓜水调和以敷脸和手足,必使肌肤光滑柔嫩心情才会感到舒畅,最忌讳皮肤粗糙。但凡弹奏乐器者因弹弦的必要,最在意左手指甲的长度,她每隔三天必令人修剪一次再用锉子打磨。不只左手如此,连双手双脚也一并修剪,虽然顶多才增长一厘二厘而已,几乎看不出来,却仍要令人每次一样地正确修剪,剪后痕迹并一一用手触摸看看,稍有差错都不容许。佐助其实都把这些照顾任务一手承揽下来,稍有空闲时间还要请教琴艺,有时并代替师父指导后进的弟子们。

所谓肉体关系本来就有许多不同种类。像佐助对春琴的肉体可以说熟悉知晓得巨细靡遗,他们结缘之密切是一般平常夫妇关系和恋爱关系连梦想都无法企及的。晚年他自己也盲目之后,还依然能够侍候春琴身边而不犯大过也不是偶然的事。佐助终其一生都未娶妻妾,从丁稚学徒时代开始到八十三岁终老为止,除春琴之外一个异性都没有接触过,自然没有资格拿其他妇人作比较来说三道四,不过他晚年鳏居生活之后,时常向左右的人夸口春琴肌肤之光滑四肢之柔软为世间所罕见,那已成为他老后唯一的重复语言。他常常伸出手掌来说师父的脚正好可以搭在这手掌上,又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说连她脚跟的肉都比我这里还要光滑柔软。前面已经写过她个子娇小,穿上衣服看来虽然身体相对显得苗条,然而赤裸时肉体却意外丰满,肌肤格外白皙,直到上了年纪皮肤依然保持年轻光泽。平素喜欢吃鱼和鸡肉,特别是鲷鱼所做的菜色她最喜爱。据说以当时妇人来说真是令人惊讶的美食家,也喜欢浅尝好酒,晚餐小酌一合从不缺少。或许这也有关系吧(盲人吃东西时常令人有贪婪卑下的感觉,突然平添怪可怜的印象,况且是妙龄美女的盲人,春琴知道这点,因而在不知不觉间除了佐助之外忌讳让外人看到自己饮食的姿态,若有客人招待时也仅形式上略微举筷而已,总给人极为高尚的印象,其实居家饮食极为奢侈,虽然不至于大吃但米饭能轻松吃下两碗,佐菜副食也每盘一一轮流运筷,菜色品数繁多,因此让供餐准备的人相当麻烦费事,简直就像以刁难佐助为目的似的。佐助逐渐变得擅长于烹煮沙锅鲷鱼剔骨取肉,剥除虾蟹外壳,香鱼等可以整条完好不变形下从尾部将鱼骨干净利落地剔除)。秀发非常多而柔软,有如棉花般松软,手指纤细手掌伸屈自如,也许经常拨弄琴弦的关系指尖十分有劲,徒手打人脸颊相当疼痛。体质虽然容易上火,但偏冷。即使盛夏时肌肤也不知流汗,脚经常冰一般冷,四季常穿内有棉絮的夹袄,或穿绉绸小袖当睡衣,下摆任其下垂以便充分包住双脚入睡,而这样的睡姿一夜竟然丝毫不会变样。因为嫌燥热而不用几炉也不用热水袋睡觉,实在太冷时就让佐助将她双脚抱入怀里焐暖,即使这样还不容易暖起来,反倒连带把佐助的胸部也焐凉了。入浴时为了不让澡堂充满蒸汽,连冬天都让窗户略开着,只能在微温的热水里浸泡一二分钟就得起身,反复连泡几次,要是长久浸泡便会立刻开始心悸,因此不得不尽量在短时间内暖身,并急忙洗净身体。像这些事情知道越多就越能真正体察佐助的辛劳。而且这些在物质上的酬报却相当微薄,薪资常常只有津贴的程度而已,往往连买香烟都感到困窘的地步。衣服之类只在过年和年中才领一次工作服而已。虽然也协助师父做代理助教的工作,却没有得到特殊地位的认定,门弟和女侍们被命令称他为“佐助仔”,出门授课时常让他在玄关口等候。有一次佐助蛀牙疼痛,右侧脸颊严重肿起,入夜后更加痛苦难当,却仍勉强忍着不动声色,几次悄悄出去漱口,一面注意着唯恐气息不佳一面继续工作,终于等到春琴准备就寝,命他按摩肩膀推拿腰背,他依照吩咐按摩一阵之后,又说好了帮我温脚吧,于是恭恭敬敬地在她裙摆旁躺下袒开胸怀将她的脚底搭载于自己的胸膛上,然而胸前竟如冰一般冷,反而脸因寝具闷气的关系而滚滚发烫,牙痛更加激烈难当,于是用肿起的脸颊代替胸部焐她的双脚勉强镇住疼痛。不料春琴竟忽然不悦,一脚踢开他的脸颊,佐助冷不防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春琴说不用再焐了,人家叫你用胸口焐可没叫你用脸焐,脚底没长眼睛这是明眼人和盲人都一样的,别想瞒着人了,你大概牙在疼吧,看你白天的样子就知道了,而且右边脸颊和左边脸颊热度不同,肿的程度也不同,连脚都非常清楚,看来是相当疼吧,你坦白直说不就得了,我也不是不懂得怎么带人的,然而你却一面装成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一面拿主人的身体来冰镇你的牙疼,这未免太狂妄自大喧宾夺主了,这种坏心眼,真可恶!春琴对待佐助的方式多半就像这样,尤其当他对年轻女弟子稍微亲切一点,或为她们指导琴艺时就会不高兴,偶尔有这种疑虑时,表面上虽不动声色露出嫉妒的意思,然而却会以更恶劣的方式来对付他,这种情况佐助最是为难。

女人盲目又独身的话,要说多奢侈也很有限,就算再怎么恣意华衣美食也不过如此,但春琴一家主人加上底下使用的五六个人每月生活费用金额却不算少数。为什么会这么花钱和需要人手呢?第一个原因是她有养鸟的嗜好。其中她最钟爱黄莺。今日善啼的黄莺一只也有要价一万日元的,想必往日情况也不相上下。话虽如此,今日和往日听辨啼声与赏玩方式似乎仍有几分差异,不过首先就以今日为例来说,有叽啾、叽啾、叽啾、叽啾的啼法,也就是所谓黄莺出谷在飞越溪谷时的啼声,也有呵——奇——贝卡康似的啼法即所谓的高音,在呵——呵吉啾呜的基本啼法之外,如果有这两种啼法的话,价值自然比较高。这是一般野生黄莺不会啼的,偶尔会啼也不会啼成呵——奇——贝卡康而只会啼成呵——奇贝洽,所以不清亮。能拉出贝卡康——这康的金属性美丽余韵,是可以用人为手段来培养的。就是把野生黄莺的小雏鸟在尾巴还没长出来以前活抓来,让它跟随其他师父黄莺练习啼唱。如果等到尾巴长出来以后才要教的话,因为已经学会母亲的粗笨啼声,便已经无法矫正了。师父级黄莺原来也是这样以人为方式教导出来的。著名的有叫做“凤凰”和“千代之友”等,各拥名号。这么一来,如果听说何处某氏府上拥有如此这般名鸟的话,家里养有黄莺的人常会为了自己的黄莺而远赴那名鸟所在的地方去造访,请求对方教授啼法,这种练习称为去附声,大多从一大清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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