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自编集:秉烛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5 18:2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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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作人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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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自编集:秉烛谈

周作人自编集:秉烛谈试读:

关于《秉烛谈》

止 庵《秉烛谈》一九四○年二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收文二十九篇,写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至一九三七年四月,基本上是《瓜豆集》之后的作品。作者原本撰有序言,但未收入集中,后编进《秉烛后谈》。“两篇小引”附记有云:“《秉烛谈》已出板,唯上无序文,因底稿在上海兵火中烧失了。”《秉烛谈》以后几种著作,出版时逢战乱,多少都有波折,此书之印行拖了数年之久即其一例。

作者在序中说:“这《秉烛谈》里的三四十篇文章大旨还与以前的相差无几,”而相比之下,就中“关于一种书”的文章成分很大,比此前的《瓜豆集》更接近于《夜读抄》。集中“明珠抄”原系发表在《世界日报》“明珠”上的部分作品(同时为这副刊写作的还有俞平伯和废名),近乎专栏文章,但是写法也与《苦茶随笔》之“关于十九篇”及《苦竹杂记》里《情理》等文区别较大,还是“读书录”或“看书偶记”,不过篇幅稍短而已。

作者晚年回顾平生著述,很是强调《赋得猫》这类文章:“据我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的如《赋得猫》,《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材,因为准备不能充分,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雅片烟都是。”(《知堂回想录后记》)“说道理”、“讲趣味”和“古怪题目”,周氏的读书录,甚至全部作品,都可以如此划分。“古怪题目”是典型的文化批判之作。文化批判这个概念,可以应用于周氏中期绝大部分作品,而此类文章特别之处,在于多从某一特殊文化现象开掘(所谓“古怪题目”,首先是就此而言),最终触及所属文化系统的本质问题。其取材不避古今中外,全出于作者的特殊知识、特殊趣味和特殊发现,三者缺一不可;而彼此关系,可以说因知识而有发现,因发现而有趣味,而发现和知识又都包容于趣味之中。因系趣味文章,行文是漫谈式的,虽然分量很重,立意也深,却仍是随笔而不是论文。无论从艺术性还是思想性考虑,“古怪题目”都居周作人最佳作品之列,最能代表他的特色。作者后来说:“我的散文并不怎么了不起,但我的用意总是不错的,我想把中国的散文走上两条路,一条是匕首似的杂文(我自己却不会做),又一条是英法两国似的随笔,性质较为多样,我看旧的文集,见有些如《赋得猫》,《关于活埋》,《无生老母的消息》等,至今还是喜爱,此虽是敝帚自珍的习气,但的确是实情。”(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致鲍耀明)也是针对这类作品说的。《赋得猫》开头讲到此文写作过程,可知在作者心目中,“古怪题目”与“草木虫鱼”尚有一点区别。“草木虫鱼”是“赏鉴里混有批判”,乃以“赏鉴”为主,此类文章则不然,纯是文化批判,虽以文章论都是趣味盎然之作,不必硬分高下,然而侧重点有所不同。周氏三十年代以后文章,以“古怪题目”与部分读书之作文化批判性最强。应该指出,这种批判同时具有社会批判的象征意义,其写作的缘由或多或少得在现实社会中去找。作者一再说:“我仍旧是太积极,又写这些无用文章,妨害我为自己而写的主义,”(《苦竹杂记后记》)这话本是半真半假,多半还是不能不如此,盖“不从俗呐喊口号”是一方面,“国家衰亡,自当付一分责任”是另一方面也。其思想上的矛盾之处,早在《闭户读书论》中已经显示出来。然而此种象征意义,毕竟只是意义之一,而且并非主要方面,可以说一是泛指的,一是特指的,一是治本的,一是治标的,在作者看来,文化批判本身才具有终极意义。

此次据北新书局一九四○年二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原书目次三页,正文二百二十七页。

关于俞理初

家传旧书中有一部俞理初的《癸巳类稿》,五厚册,大抵还是先君的手泽本,虽然不曾有什么题字印记。这部书我小时候颇喜欢,不大好懂,却时常拿出来翻翻,那时所看差不多就只是末三卷而已。民国以后才又买到《癸巳存稿》六册,姚氏刻本。关于俞君的事,也只在二书序跋及崇祀乡贤文件中见到一点。日前得安徽丛书本《癸巳类稿》,系用俞君晚年手订本石印,凡九册,附王立中编年谱一册,原文固多所增益,又得知其生平,是极可喜的事。年谱末复有谱余数则,集录遗闻轶事,很有意思,但恨希少不禁读耳。尝见齐学裘著《见闻随笔》卷二十四中有俞理初一则云:“黟县俞理初正燮孝廉读书过目不忘,书无不览,著作等身。曾为张芥航河帅修《行水金鉴》,数月而成,船过荆溪,访余于双溪草堂,款留小饮。谓余曰,近年苦无书读。四库全书以及道藏内典皆在胸中,国初以来名宦家世科墨,原原本本,背诵如流,博古通今,世罕其匹。工篆刻,为余刻蕉窗写意,玉溪书画两小印,古雅可珍。居家事母,不乐仕进,时移世乱,不知所终。”又戴醇士著《习苦斋笔记》中有俞正燮一则云:“理初先生,黟县人,予识于京师,年六十矣。口所谈者皆游戏语,遇于道则行无所适,东南西北无可无不可。至人家,谈数语,辄睡于客座。问古今事,诡言不知,或晚间酒后,则原原本本,无一字遗。予所识博雅者无出其右。先生为壬辰孝廉,尝告我曰:予初次入都会试,谒副主考,则曰,尔与我朱卷刻本,我未见尔文也。窃疑正主考取中,副未寓目。谒正主考,则又曰,尔与我朱卷刻本,我未见尔文也。骇问故,曰:尔卷监临嘱副主考,宜细阅此卷,副疑且怒,置不阅。揭晓日先拆尔卷,见黟县人,问曰,此徽商耶?予曰,若是黟县俞某,则今之通人也。副主考幡然曰,然则中矣。其实我两人俱未见尔文,故欲一读耳。会试荐未售,房考为刻其著述,所谓《癸巳类稿》也。乡试正主考为汤文端金钊,会试房考为王菽原先生藻。”查年谱,乡试中式在道光元年辛巳,《笔记》误作壬辰,又题名亦错写为俞廷燮。年谱引用自述一节,唯未录《笔记》全文,其实上半亦甚有致,如收在谱余中正是很好资料也。《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咸丰十一年六月二十日条下云:“阅黟县俞理初孝廉正燮《癸巳类稿》,皆经史之学,间及近事纪载,皆足资掌故,书刻于道光癸巳,故以此为名。新安经学最盛,能兼通史学者惟凌次仲氏及俞君。其书引证太繁,笔舌冗漫,而浩博殊不易得。……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乃贤者未思之过。未同衾而同穴,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直无男女之分。《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恝也,恝则家道坏矣。明代律例,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此使妇女无可妒,法之最善者。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又壬集同治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条下云:“阅俞理初《癸巳类稿》。理初博综九流,而文繁无择,故不能卓然成一家言,盖经学之士多拙于文章,康成冲远尚有此恨,况其下乎。”李莼客这里所说的话我觉得很中肯,《类稿》的文章确实不十分容易读,却于学问无碍,至于好为妇人出脱,越缦老人虽然说的有点开玩笑的样子,在我以为这正是他的一特色,没有别人及得的地方。记得老友饼斋说,蔡孑民先生在三十年前著《中国伦理学史》,说清朝思想界有三个大人物,即黄梨洲,戴东原,俞理初,是也。蔡先生参与编辑年谱,在跋里说明崇拜俞君的理由,其第一点是“认识人权”,实即是他平等的两性观。跋文云:“男女皆人也,而我国习惯,寝床寝地之诗,从夫从子之礼,男子不禁再娶,而寡妇以再醮为耻,种种不平,从未有出而纠正之者。俞先生从各方面为下公平之判断。有说明善意者,有为古人辨诬者,有为无告讼直者,无一非以男女平等之立场发言。”这与越缦差不多是同一意思,不过是从正面说了,我也正是同意。《类稿》十三《节妇说》中云:“古言终身不改,言身则男女同也。七事出妻,乃七改矣,妻死再娶,乃八改矣。男子理义无涯涘,而深文以罔妇人,是无耻之论也。”《贞女说》末云:“呜呼,男儿以忠义自责则可耳,妇女贞烈,岂是男子荣耀也。”《书旧唐书舆服志后》末云:“古有丁男丁女,裹足则失丁女,阴弱则两仪不完。又出古舞屣贱服,女贱则男贱。”《存稿》十四《家妓官妓旧事》中云:“杨诚斋以教授狎官妓乃黥妓面以耻教授,《山房随笔》言,岳阳教授陈诜与妓江柳狎,守孟之经杖柳,文其鬓以陈诜二字,押隶辰州。此均所谓虐无告也。”以上所举都是好例,义正而词亦严,却又情理湛足,如以绮语作譬喻,正可云懔若冰霜而复艳如桃李也。《存稿》十四中有酷儒,愚儒,谈玄,夸诞,旷达,悖儒等莠书六篇,对于古人种种荒谬处加以指摘,很有意思。其论《酷儒莠书》末云:“此东坡《志林》所谓杜默之豪,正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又《愚儒莠书》末云:“著书者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读此数语,觉得《习苦斋笔记》所云“口所谈者皆游戏语”大抵非假,盖此处诙诡笔法可以为证。同卷中有《白席》一篇,篇幅较短,意趣相近,全录于下:“《通鉴纲目》有书法发明等书,《续纲目》又有发明广义等杂于事实之中,卑情谄态,甚可厌恶。《容斋五笔》云,杨愿佞秦桧,桧食间喷嚏失笑,愿仓卒间亦随之喷嚏失笑。此等书颇似之。又尝戏谓之白席。《老学庵笔记》云,北方有白席,鄙俚可笑。韩魏公赴一姻家礼席,偶取盘中荔支欲啗之,白席遽唱言,资政吃荔支,请众客同吃荔支。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又唱言,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支。魏公亦为之一笑。”孔子曰,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此种白席的书我也觉得甚可厌恶,俞君所说真先得我心,清朝三贤我亦都敬重,若问其次序,则我不能不先俞而后黄戴矣。我们生于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得自由接受性心理的知识,才能稍稍有所理解,而人既无多,话亦难说,妇人问题的究极仍属于危险思想,为老头子与其儿子们所不悦,故至于今终未见有好文章也。俞君生嘉道时而能直言如此,不得不说是智勇之士,而今人之虚弱无力乃更显然无可逃遁矣。论理,我们现在对于男女问题应该有更深切的了解,可以发出更精到的议论来了,可是事实上还只能看到癸巳二稿的文章,而且还觉得很新很大胆,中国的情形是否真如幼稚的乐天家所想是“进化”着,向着天堂往前走,殊不能无疑。不过一定说是道光时代比现在好那自然也未必,俞理初固一人,王菽原阮云台也并不多。据年谱末引姚仲实著《见闻偶笔》一则云:“黟县俞理初正燮应礼部试,总裁为歙曹文正公振镛,仪征阮文达公元。文达夙慕先生名,必欲得之,每遇三场五策详赡者必以为理初也,及榜发不见名,遍搜落卷中亦不得,甚讶之。文正徐取一卷曰,此殆君所谓佳士乎,吾平生最恶此琐琐者,已摈之矣。撤弥封验之,果然。”姚仲实为民国初年人,唯系安徽世家,所述当有所本,且以情理推之亦正不错。清季相传有做官六字口诀曰:多磕头,少说话。据云即此曹振镛所授也,有此见识,其为文正公也固宜,其摈斥俞理初亦正是当然耳。讲俞君的故事而有此趣事作结,亦殊相称,与上文戴齐二君所记似更有照应得法之妙也。二十五年十二月八日,在北平记。

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

太炎先生去世已经有半年了。早想写一篇纪念的文章,一直没有写成,现在就要改岁,觉得不能再缓了。我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解字》,只想懂点文字的训诂,在写文章时可以少为达雅,对于先生的学问实在未能窥知多少,此刻要写也就感到困难,觉得在这方面没有开口的资格。现在只就个人所知道的关于太炎先生学梵文的事略述一二,以为纪念。

民国前四年戊申(一九○八),太炎先生在东京讲学,因了龚未生(宝铨)的绍介,特别于每星期日在民报社内为我们几个人开了一班,听讲的有许季黻(寿裳),钱均甫(家治),朱蓬仙(宗莱),朱逷先(希祖),钱中季(夏,今改名玄同),龚未生,先兄豫才(树人),和我共八人。大约还在开讲之前几时,未生来访,拿了两册书,一是德人德意生(Deussen)的《吠檀多哲学论》英译本,卷首有太炎先生手书邬波尼沙陀五字,一是日文的印度宗教史略,著者名字已忘。未生说先生想叫人翻译邬波尼沙陀(Upanishad),问我怎么样。我觉得这事情太难,只答说待看了再定。我看德意生这部论却实在不好懂,因为对于哲学宗教了无研究,单照文字读去觉得茫然不得要领。于是便跑到丸善,买了“东方圣书”中的第一册来,即是几种邬波尼沙陀的本文,系麦克斯穆勒(Max Müller,《太炎文录》中称马格斯牟拉)博士的英译,虽然也不大容易懂,不过究系原本,说的更素朴简洁,比德国学者的文章似乎要好办一点。下回我就顺便告诉太炎先生,说那本《吠檀多哲学论》很不好译,不如就来译邬波尼沙陀本文,先生亦欣然赞成。这里所说泛神论似的道理虽然我也不甚懂得,但常常看见一句什么“彼即是你”的要言,觉得这所谓奥义书仿佛也颇有趣,曾经用心查考过几章,想拿去口译,请太炎先生笔述,却终于迁延不曾实现,很是可惜。一方面太炎先生自己又想来学梵文,我早听见说,但一时找不到人教。—日本佛教徒中有通梵文的,太炎先生不喜欢他们,有人来求写字,曾录《孟子》逢蒙学射于羿这一节予之。苏子穀也学过梵文,太炎先生给他写《梵文典序》,不知怎么又不要他教。东京有些印度学生,但没有佛教徒,梵文也未必懂。因此这件事也就阁了好久。有一天,忽然得到太炎先生的一封信。这大约也是未生带来的,信面系用篆文所写,本文云:“豫哉,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逻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赴。此半月学费弟已垫出,无庸急急也。手肃,即颂撰祉。麟顿首。十四。”其时为民国前三年己酉(一九○九)春夏之间,却不记得是那一月了。到了十六那一天上午,我走到“智度寺”去一看,教师也即到来了,学生就只有太炎先生和我两个人。教师开始在洋纸上画出字母来,再教发音,我们都一个个照样描下来,一面念着,可是字形难记,音也难学,字数又多,简直有点弄不清楚。到十二点钟,停止讲授了,教师另在纸上写了一行梵字,用英语说明道,我替他拼名字。对太炎先生看着,念道:披遏耳羌。太炎先生和我都听了茫然。教师再说明道:他的名字,披遏耳羌。我这才省悟,便辩解说,他的名字是章炳麟,不是批遏耳羌(P. L. Chang)。可是教师似乎听惯了英文的那拼法,总以为那是对的,说不清楚,只能就此了事。这梵文班大约我只去了两次,因为觉得太难,恐不能学成,所以就早中止了。我所知道的太炎先生学梵文的事情本只是这一点,但是在别的地方还得到少许文献的证据。杨仁山(文会)的《等不等观杂录》卷八中有《代余同伯答日本末底书》二通,第一通前附有来书。案末底梵语,义曰慧,系太炎先生学佛后的别号,其致宋平子书亦曾署是名,故此来书即是先生手笔也。其文云:“顷有印度婆罗门师,欲至中土传吠檀多哲学,其人名苏蕤奢婆弱,以中土未传吠檀多派,而摩诃衍那之书彼土亦半被回教摧残,故恳恳以交输智识为念。某等详婆罗门正宗之教本为大乘先声,中间或相攻伐,近则佛教与婆罗门教渐已合为一家,得此扶掖,圣教当为一振,又令大乘经论得返梵方,诚万世之幸也。先生有意护持,望以善来之音相接,并为洒扫精庐,作东道主,幸甚幸甚。末底近已请得一梵文师,名密尸逻,印度人非人人皆知梵文,在此者三十余人,独密尸逻一人知之,以其近留日本,且以大义相许,故每月只索四十银圆,若由印度聘请来此者,则岁须二三千金矣。末底初约十人往习,顷竟不果,月支薪水四十圆非一人所能任,贵处年少沙门甚众,亦必有白衣喜学者,如能告仁山居士设法资遣数人到此学习,相与支持此局,则幸甚。”杨仁山所代作余同伯的答书乃云:“来书呈之仁师,师复于公曰:佛法自东汉入支那,历六朝而至唐宋,精微奥妙之义阐发无遗,深知如来在世转婆罗门而入佛教,不容丝毫假借。今当末法之时,而以婆罗门与佛教合为一家,是混乱正法而渐入于灭亡,吾不忍闻也。桑榆晚景,一刻千金,不于此时而体究无上妙理,遑及异途问津乎。至于派人东渡学习梵文,美则美矣,其如经费何。此时祇桓精舍勉强支持,暑假以后下期学费未卜从何处飞来,唯冀龙天护佑,檀信施资,方免枯竭之虞耳。在校僧徒程度太浅,英语不能接谈,学佛亦未见道,迟之二三年或有出洋资格也。仁师之言如此。”此两信虽无年月,从暑假以后的话看来可知是在己酉夏天。第二书不附“来书”,兹从略。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相与禅宗,而净土秘密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宜其与杨仁山言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杨仁山答夏穗卿书便竭力否认此事,)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我于太炎先生的学问与思想未能知其百一,但此伟大的气象得以懂得一点,即此一点却已使我获益非浅矣。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在北平记。

读风臆补

好几年前在友人手头看见一部戴忠甫的《读风臆评》,明万历时闵氏朱墨套印,心甚爱好,但求诸市场则书既不多,价又颇贵,终未能获得。日前有人送给我几本旧书,其中有一函两册,题曰“读风臆补”,陈舜百著,清光绪庚辰年刻,凡十五卷,乃即是全录戴评而增补之者,书虽晚出而内容加多,是很可喜的事。查《四库书目提要》十七诗类存目中有戴氏《臆评》,批云:“是书取《诗经》国风加以评语,纤仄佻巧,已渐开竟陵之门径,其于经义固了不相关也。”《四库提要》的贬词在我们看来有些都可以照原样拿过来,当作赞词去看,如这里所云于经义了不相关,即是一例。我们读《诗经》,一方面固然要查名物训诂,了解文义,一方面却也要注重把他当作文学看,切不可奉为经典,想去在里边求教训。不将三百篇当作经而只当作诗读的人自古至今大约并不很多,至少这样讲法的书总是不大有,可以为证,若戴君者真是希有可贵,不愧为竟陵派的前驱矣。清代的姚首源著《诗经通论》,略可相比,郝兰皋以经师而能以文学说诗,时有妙解,亦是难得。今知咸丰中尚有陈君,律以五百年一贤犹比膊也之言,可谓此诗学外道之德亦并不怎么孤了。《臆评》对于国风只当文章去讲,毫不谈到训诂,《臆补》亦是如此。这于我这样经书荒疏的人自然也不大方便,不过他们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所以不能怪他,只好自去查考罢了。戴君似很不满意于朱注,评中常要带说到,如王风有兔爰爰章下云:“有兔二语,正意已尽,却从有生之初翻出一段逼蹙无聊之语,何等笔力。注乃云,为此诗者犹及见西周之盛云云,令人喷饭。”又桧风匪风发兮章下云:“匪风二语,即唐诗所谓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春草绿萋萋。注乃云,常时风发而车偈。顾瞻周道,中心怛兮,多少含蓄。注更补伤王室之陵迟,无端续胫添足,致诗人一段别趣尽行抹杀,亦祖龙烈焰后一厄也。”陈君对于朱注不敢作如此声口,盖时为之也。唯二人多引后人句以说诗,手法相同,亦是此派之一特色。如周南采采卷耳章下《臆评》云:“诗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唐人诗,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亦犹是卷耳四句意耳,试取以相较,远近浓淡孰当擅场。”又豳风我徂东山章下云:“有敦瓜苦四句,老杜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差堪伯仲。若王建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以视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二语,更露伧父面孔。”《臆补》中此种说法尤多,今选取其更有风致者,如周南南有乔木章下云:“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永叔云,犹古人言,虽为执鞭所欣慕焉者也。朱子悦之深,意亦同。唐人香奁诗云,自怜输厩吏,余暖在香鞯,此即欧朱意也。孰谓周南正风乃艳情之滥觞哉。”又遵彼汝坟章下云:“惄如调饥,后来闺怨不能出此四字。韩诗调饥作朝饥,薛君章句所谓朝饥最难忍也。焦氏《易林》云,如旦饥。晋郭遐周诗,言别在斯须,惄焉如朝饥。汉晋去古未远,尚得其实耳。”召南喓喓草虫章下云:“采薇蕨而伤心,正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若杜审言诗,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则与诗意相对照矣。”邶风燕燕于飞章下云:“瞻望勿及,伫立以泣,送别情景,二语尽之,是真可以泣鬼神矣。张子野短长句云,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此类尚多,今不具举。陈君别有一特色,为前人所无,即对于乱世苛政之慨叹。如王风有兔爰爰章下云:“极沉痛刻酷之作。”又云:“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醉到太平时。”魏风十亩之间兮章下《臆评》云:“读此觉后人招隐词为烦。”陈君则补评云:“桑园可乐,风政尚佳。后世戈矛加于鸥鸟,征徭及于鸡犬,并野亦不可居矣。至曰闲闲,曰泄泄,往来固自得也,亦实有黜陟不知理乱不闻意。”又硕鼠章下云:“呼鼠而汝之,实呼汝而鼠之也,怨毒之深,有如此者。”又云:“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向生处乐,即适彼乐土意。谁之永号,姚承庵谓即哀哀寡妇诛求尽,痛哭郊原何处村也。”桧风隰有苌楚章下云:“宋婉诗云,寄与武陵仙吏道,莫将征税及桃花,又是一意。及诵桑柘废时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徭之句,更不禁凄然叹息也。”不佞小时候读《诗经》,苦不能多背诵了解,但读到这几篇如王风彼黍离离,中谷有蓷,有兔爰爰,唐风山有枢,桧风隰有苌楚,辄不禁愀然不乐。同时亦读唐诗,却少此种感觉,唯垂死病中惊坐起及毋使蛟龙得各章尚稍记得,但也只是友朋离别之情深耳,并不令人起身世之感如国风诸篇也。兴观群怨未知何属,而起人感触则是事实,此殆可以说是学诗之效乎。今得陈君一引伸,乃愈佳妙,但不知今人读之以为何如。诗人生于东周,陈君以至不佞读诗时皆在清末,固宜有此叹息。现在的青年如或读国风诸篇及陈君所评不佞所谈皆觉得隔膜,则此乃是中国的大幸事,不佞此文虽无人要读亦所不怨也。即使如此,戴陈二君的书却仍有其价值,要读《诗经》的人还当一看,盖其谈《诗》只以文学论,与经义了不相关,实为绝大特色,打破千余年来的窠臼。中国古来的经书都是可以一读的,就只怕的钻进经义里去,变成古人的应声虫,《臆评》之类乃正是对症的药,如读《诗经》从这里下手另外加上名物训诂,便能走上正路,不但于个人有益,乌烟瘴气的思想的徒党渐益减少,其于中国亦岂不大有利乎。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读书随笔

在又满楼丛书中有沈赤然著《寒夜丛谈》三卷,颇有妙语。如卷二谈礼中云:“行吊之日不饮酒食肉,后世恐无此人。盖其吊时本无哀心,即有哀心,吊毕忘之矣。当求之眼不识杯铛而又能长斋绣佛者。”“妇人及五十无车者皆不越疆吊人,今时皆然。非守礼也,盖无车者则懒于行路,妇人则惜舟车费耳。”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点意思,便想搜求他别的著作来看,总算得到了几种,有《寄傲轩读书随笔》十二卷,《续笔》《三笔》各六卷,《五砚斋文钞》十卷,据《丛书举要》四五说还有《诗钞》二十卷,不能得到虽是可惜,但是我是不大懂得诗的,所以也就罢了。《文钞》卷四《名字释误》云:“予初名玉辉,字韫山,后应童子试,更名赤熊,而字则如故。甲申岁试入德清县学黉,案发乃误熊为然。”卷二《更生道人自序》中云:“予平生有砚癖,有书画癖,皆以贫故其癖得不甚。性好游,闻佳山水辄神往,苦无济胜具,遇嵚崟历落则止,遇林木丛密则止,故败意时常多。又好酒,苦不能卯午饮,不能长夜饮,有公事不饮,无佳酝不饮,对俗人不饮,故不醉日常多。”又云:“所为诗古文及行草书皆无师,师古人,虽十不得一,视窃今人面貌者谬自谓过之。”卷五《答吴穀人论文书》云:“仆亦有所不为者三焉。一曰,故为艰涩以托于古奥。二曰,摭拾浮艳以破坏法度。三曰,刻意规模以失吾本真。故仆之为文词达而已矣,不鄙俚,不失体裁,即已矣。”这几节关于自己的表白都很有意义。论文书末尾又有云:“近时为古文词者,唯同年友山阴章君学诚,择精语详,神明于法,海内作者罕有其比。”很足以证明他自己的立场。卷三有《与章实斋书》云:“比示《文史通义》一书,内论六经皆史云云,初谓词胜于理,反覆读之,乃叹汉唐以来未有窥此秘者,足使大师结舌,经生失步矣。志乘诸论议亦足补刘子元《史通》所不逮,然见少多怪,恐急索解人不得耳。又云,讲韩欧之法者不可以升马班之堂,深马班之学者岂复顾韩欧之笔,初亦不能无疑,及读至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数语,又闻所未闻,何论之奇而确也。夫人情贵远而贱近,此书一出,讥弹者必多,然天下大矣,安知无如桓谭其人者在乎。仆近著《读书随笔》十卷,中论经子百余条,颇有创解,然自信未坚,他日得就政足下,或不叱其病狂,此外虽有笑我骂我者,亦听之而已。”查刘氏刻《章氏遗书》,未见有答书,唯《文史通义》外篇二王穀塍编目中有《评沈梅村古文》,有目无文,后始刻入《章氏遗书补遗》中,其起首数语云:“同年友梅村沈君(名赤然,钱塘人)杂抄前后所著古文词为一卷,示余辱问可否。君志洁才清,识趣古雅,所撰皆直舒膺臆,无枝辞饰句,读其书可想见其为人。”《读书随笔》共三集二十二卷,皆读经史的札记,多有好意思,我觉得这乃是他的杰作,比文章更有价值,惜章实斋不及评,想或未及见也。《随笔》卷六有二则云:“梁蔡樽为郡,不饮郡井。非不饮也,盖斋前既自种白苋紫葵以为常饵,不能不凿井浇灌,衙斋既有井矣,故不须更汲于外。若在官以饮水为嫌,是固蚓之所不能也,而况于人乎。”“到溉冠履十年一易,朝服或至穿补。尝疑一冠十年事或有之,履不应耐久若是,至朝服穿补尤非致美黻冕之道。凡若此者,未可信也。”所说皆有理,而又富于情趣,故不易企及。卷七云:“后唐赵在礼在宋州时人苦之,及罢去,宋人喜私相谓曰,眼中丁今拔矣。寻复受诏居原职,乃籍其部内口率钱一千,曰拔丁钱。此与郑文宝《江表志》载张崇之征渠伊钱捋须钱极肖,正如乞儿强丐,任尔唾骂,不得残羹冷饭终不去也,可奈何。”又云:“宋既南渡,江淮以北悉非所有,然数十年后,户亦有一千一百七十万五千六百有奇,视宣和前仅减七百万,固由从龙而南者实蕃有徒,然休养生息亦不可谓非和议之力。”此则本平凡无奇,唯查三集对于南宋时大家所喜谈的和战问题并不提及,只此处间接说着,其见解似亦有独异处。卷八云:“欧阳公自言,平生作文构思多在马上枕上厕上。钱思公亦言平生唯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厕上则读小词。然厕上构思古今文人通病,若展卷其间,无乃太亵乎。因忆左太冲作《三都赋》,溷处亦置纸笔,不知有底忙,却抛不下此片刻工夫耳。”卷九云:“士生秦汉后,佛固不必佞,亦正不必辟,盖立身自有本末,非仅撒粪佛头即可上侪颜孟也。昔司马温公不好佛,谓其微言不出儒书,而家法则曰十月斋僧诵经,可见温公亦未尝尽排斥也,况远不及温公者乎。”又云:“洪景卢谓退之潮州上表与子瞻量移汝州上表同一归命君父,而退之颇有摧挫献佞语,子瞻则略无佞词云云。此论固当,然退之岂好为谄谀者,唯生死看得太重,不觉措词过于乞怜,如游华山不得下,便痛哭作书与家人诀,亦只是怕死耳。子瞻深于禅理,故能随在洒然,然狱中二诗何尝不哀迫怕死耶。”前两篇都是很好的小文章,末篇说穿韩退之的毛病,大是痛快,这样一个可笑人而举世奉为圣贤,何耶。《续笔》卷三云:“臧洪杀爱妾食将士,将士咸流涕。夫婉娈之肉区区几何,乃忍解割于刀椹之上,烹燔于鼎镬之中,以求坚众心而作士气,岂仁人君子之用心乎。吾读史至此等事,未尝不笑其愚而憎其很也。”卷四云:“昭成帝尝击贼,为流矢所中,后得射者,释不问,曰各为其主也。石勒擢参军樊坦为章武内史,入辞,衣服弊甚,勒问之,坦率然对曰,顷遭羯贼无道,货财荡尽。勒笑曰,羯贼乃尔耶?今当偿卿。坦悟,大惧叩头谢。勒曰,孤律自防狡吏,不关卿辈老书生也。竟厚赐之去。此等大度尤人所难。天生豪杰岂限华夷,彼蒂芥睚眦以语言罪人者,视此不适成虮肝蝇腹耶。”沈君生于乾隆十年乙丑(一七四五),序《续笔》时为嘉庆十年乙丑,盖年已周甲矣,语言文字之狱见闻必多亲切,今为此言,读了更令人感叹,想见著者意识下很有不平的块磊在也。《三笔》卷一有读经的一则云:“《论语》,子路曰不仕无义一节,皆以为子路为丈人家人言之,然朱注言尝见福州国初时写本,子路下有反字,曰字上有子字,盖子路既反而夫子言之也。余谓丈人既行,其家止有村妻稚子,更有何人能理会得此段说话,其为今本脱去二字无疑。”这里说子路在丈人家里大发劳骚为未必有,固然不错,照朱注这样一改,就讲得过去了,可是这回未免有点使得孔子为难,因为孔子对了子路大发劳骚也可笑,而且情形也不像,孔子平时对于这些隐逸不大这样的发脾气,如长沮桀溺楚狂接舆可以为证。我引《三笔》的这一则,只为他说得有意思,若论解释则未能恰好,本来丈人一章的文章很不好讲也。

沈梅村的著作近来颇不易得,盖嘉道间刊本经太平天国之乱多毁于兵火,大抵如此,觉得也就可以珍重,而其文章思想亦均有特色,因抄录数则为之绍介。读史的札记大都易犯一种毛病,即是陈旧偏狭,沈君却正相反,甚为难得,读去常有新的气味,不像是百年前人所说的话,有时实在比今人还要明白有理解也。(二十五年十一月)

林阜间集

《越缦堂日记补》第三册咸丰六年二月初三日条下云:“阅吾乡潘少白谘《林阜间诗文集》。少白足迹半天下,借终南为捷径,旅京华作市隐,笠所至,公卿嗜名者争下之,而邑人与素游者皆言其诡诈卑鄙,盖亦公道可征也。然其文实修洁可喜,虽洼泓易尽,而一草一石间风回水萦,自有佳致,写景尤工,唯满口道学为可厌耳。或更夸其高淡,则正其才力薄弱,借此欺人者也。然在本朝自当作一名家,越中与胡稚威差可肩随,铁崖天池则跨而上之矣。”后有批语,盖周素人笔,云:“论潘少白此语绝当,其《常语》却不可及。”

寒斋所有潘少白诗文集凡两种。一曰“林阜间集”,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刻,文六集,诗五卷,《常语》二卷。一曰“潘少白先生集”,道光甲辰(一八四四)刻,文八卷,无诗,《常语》二卷。后者据陈莲史云是其自订定本,但增减不甚多,《常语》则完全一样也。《常语》盖实是潘少白语录,李越缦所谓满口道学为可厌耳即指此书,而周素人又称之为不可及,对照得妙。但据我的意思则觉得李君的话说得不错,贬固对褒也对。我不懂诗,若其文我亦颇喜欢,修洁,工于写景,如《自彭水梯山之大酉暮宿珠窦箐与人书》,《与故友陈其山书》,《南野翁寓庐记》,《夜渡太湖至湖州小记》,《水月庵记》等,都颇可喜。不过周君也不算全说错了,因为《常语》大半固是道学语,却亦不无可取处,为平常道学家所不能言或不能知者。如卷上云:“草木盛时,风日雨露皆接为体,及其枯槁,皆能病之,此草木气机内仁不仁之别也。”又云:“太极之理,毫发内皆充满无间。”这头一条我们稍读过一点植物学的便知道不对,第二条则简直不知说的是什么,不禁掩口胡卢。但他也有说得好的,如云:“孟子以能言距杨墨即引为圣人之徒,后人都看错能言二字。时杨墨深染人心,其真差谬处皆言不出,莫知所距,至孟子始具眼訾之,人尚不信,斯时有能与孟子同一识见,必于正道理会过来,见之亲故距之力也。后人袭前人已尽之言,于道理上亦未会得,人人以能言为事,亦何取哉。”所说当时情形像煞有介事的,也未必可靠,因为我们看战国时的记载并不如孟子所说那样,有不归杨则归墨的形势,但是结论却很有意思,正如西儒说过,第一个将花比女人的是才子,第二个说的便是呆子,后世之随口乱骂无父无君者便都是这一类的货色了。袭前人已尽之言,这是很辛辣的一句话,是做洋策论的人的当头棒喝。又云:“古人以豆记善恶念,日省工夫密矣,而后人附以名利福泽之说,使人日望名利福泽,此正恶念所始,犹乡里妇人念佛,云一句阿弥陀佛,天上便贮下一金钱,其贪愚无知岂可理解。”中国士大夫自称业儒,其实一半已成了道士,拜文昌念《太上感应篇》的不必说了,上焉者也仍是讲功过信报应,有名如吾乡刘蕺山还不能免,可以知矣。潘君干脆的比之于贪愚的念佛老太婆,殊为痛快,在这一点上道学同行中人盖莫能及也。又卷下云:“失节事大,人人当知,但以劝愚夫妇,必令免于死亡,然后可驱而之善。宋人每以极至诣责妇人小子,故所行多龃龉。”这意思本来也很平凡,孟子曾说过:“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不过后来道学家早就没有这种话了,他们满嘴“仁义礼智”,却不知道人之不能不衣食,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他们的知识与情感真是要在说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之下了。宋人有名的教条之一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不能算错,但可惜他们不知道,须得平常肚皮饱,这才晓得失节事大,有时肯饿死,若是一直饿着,那就觉得还是有饭吃第一要紧了。向来提倡道学的人大抵全是宋人嫡系的道学家,明白事理如潘少白者可以说是绝少,曰不可及,盖非诬也。卷上有一条系答牛都谏论《实政录》者,关于用民力有云:“农民小贩工匠十日内费一日工,则一年即缺半月之用。”此亦明通之见,与闭了眼睛乱说者不同。文集中也有些好的意思,可以抄录一二,其单有文词之美者姑从略。《至彭水复友人书》劝阻文人之从军,是一篇很有意义的文字,其中有云:“故武夫厌于铠胄,而儒生诗歌乐言从戎,实不过身处幕幄,杯旁掀髯狂歌自豪,一种意气为之耳。果令枕戈卧雪,裹伤负粮,与士卒伍,前有白刃,后有严威,未有不惨然神沮者矣。……前有杜某者,言王三槐负嵎时,或奋然思作谕诱之策,闻老林一带刀槊植地望之无尾,骇不敢议。夫一围之颈,尺刃足以斮之,刀槊丛植亦何事,彼岂冀贼无寸铁而思往哉。”《答人问仙术书》云:“凡其所事,核之此生皆一息无可旁委,自少至老一日失事则谓之不尽命,安有暇日以求其外。其有暇日以习异说者,皆未尽生理者也。百物受质,无久住之理,亦无长凝不运之气,故生死非有二义,使其果有一人生不复死,是即天地之乖气。”这两节都说得很有意思,前者揭穿那些戎马书生的丑态,深足为今人之鉴戒,我曾说过,中国要好须得文人不谈武,武人不谈文,这比岳鹏举的不爱钱不惜死恐怕更是要紧。后者不信神仙,似亦是儒者常事,孔子所云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都是实例,但在读书人兼做道士的后世这就很难说了,潘君还能说没有长生不老的事,此亦是不可及之一也。大抵潘少白本是山人者流,使其生在明末清初,其才情亦足以写《闲情偶寄》,若乾隆时亦可著《随园诗话》吧,不幸而生在道光时,非考据或义理无由自见,遂以道学做清客,然而才气亦不能尽掩,故有时透露出来,此在纯伪道学立场上未免是毛病,我们则以为其可取即在于此,有如阮芸台记妇人变猪,后足犹存弓样耳。此谑殊可悔,但操刀必割,住手为难,悔而仍存之,谑庵亦有先例,得罪道学家原所不计,南野翁亦解人当不计较也。二十五年十二月五日,于北平。附记

潘少白文中多言姚镜塘,极致倾倒,卷四有《水月庵记》,专为姚君记念而作,文亦甚佳。卷五《归安姚先生传》中有云:“喜读书吟步看山,与之酒,怡然不可厌,故与游者常满室。人至其居,蹙然病其贫,日就之,知其乐。尝曰,吾视百物皆有真趣。”其人似亦颇有意思,因搜求其文集读之,得光绪重刻《竹素斋集》十册,凡古文三卷,时文四卷,诗三卷,试帖一卷。文中关于少白的只有诗草画册跋各一首,亦殊平常,唯卷三有《酒诫》颇佳,列举五害,根据经训,谓宜禁戒,而后复有《书酒诫后》云:“余既作《酒诫》而饮之不节如故也,窃自惧,已而叹曰,事无巨细,法立而不能守者有矣,若无法安所守。乃立之法曰,平居偶饮以杯为节,昼则五之,夜则十之,宴集倍之,及数即止,苟可止虽未及数止也。”证以“与之酒怡然不可厌”之语,可以想见其为人。卷二有《太上感应篇注序》,盖踵惠松崖柴省轩之后而补注者,书尚未得见,但既信“太上垂训”,即逃不出读书人兼做道士的陋俗,姚君于此对于少白山人不能无愧矣。二十六年四月三日再记。

双节堂庸训

今年的新年过得不大好。二十五年的年底就患流行感冒,睡了好几天,到了二十六年的年头病算是好了,身体还是很疲软,更没有兴致去逛厂甸。可是在十日内去总是去了一趟,天气很好却觉得冷的很,勉强把东西两路的书摊约略一看,并不见什么想要的东西,但是也不愿意打破纪录空手而回,便胡乱花了三四毛钱,买了三册破书回来了。其中一本是《钦定万年历》,从天启四年甲子起至康熙一百年辛巳止,共百四十八年,计七十四叶。这于我有什么用处呢?大约未必有,就只因为他是“殿板”而已。又二本是《双节堂庸训》六卷,《梦痕录节钞》一卷,都是汪龙庄的原著。我初见《龙庄遗书》时在庚子辛丑之交,以后常常翻阅,其《病榻梦痕录》三卷最有兴趣,可以消闲。近来胡适之瞿兑之诸先生都很推重这部《梦痕录》,说是难得的书,但据胡先生说他所藏的没有同治以前刻本,瞿先生著《汪辉祖传述》,卷首所模小像云据《龙庄遗书》,原刻亦不佳。寒斋藏书甚少,《梦痕录》虽想搜罗,却终未得到嘉庆中汪氏原刊本,今所有者只是道光六年(一八二六)桂林阳氏本,有像颇佳,又咸丰元年(一八五一)清河龚氏本,与《双节堂庸训》合刻,复次则同治元年(一八六二)盱眙吴氏即望三益斋本,合《学治臆说》等共为八种,此后《龙庄遗书》各刻本皆从此出,据吴序则《梦痕录》等又即从龚氏本出也。《梦痕录节钞》有同里何士祁序,无刻书年月,大抵是光绪中吧,书别无足取,不过也是一种别本,可以备《梦痕录》板本之数而已。

这回所买的书里我觉得最有兴趣的还是那一册《双节堂庸训》。这一本书看里边的避讳字是同治后刻本,但与望三益斋和官书局翻本又都有异,不知道是什么本子,本来内容反正一样,书眉上却有自称象曾者写上好些朱批,觉得好玩所以就买了来。《庸训》自序很佩服《颜氏家训》与《袁氏世范》二书,故其所说亦多通达平实,但是我读了卷一述先中所记“显生妣徐太宜人轶事”,特别有感慨。汪君生十一年而孤,恃继母王氏生母徐氏食贫砺节,以教以养,及成立乃请得旌表,以双节名堂,刻《赠言》凡五十卷,又集录绍兴府属六县节孝贞烈事实为《越女表微录》五卷,盖其所感受者深矣。徐氏本是妾,出身微贱,如《梦痕录》上乾隆三十六年条下所记可以知道,而汪家亦甚穷苦,轶事虽只寥寥六则,却很深刻的表现出来,正可代表大多数女人的苦况。如第二至四则云:“病起出汲,至门不能举步。门故有石条可坐,邻媪劝少憩,吾母曰,此过路人坐处,非妇人所宜。倚柱立,邻媪代汲以归。

尝病头晕,会宾至,剥龙眼肉治汤,吾母煎其核饮之,晕少定,曰,核犹如是,肉当更补也。后复病,辉祖市龙眼肉以进,则挥去曰,此可办一餐饭,吾何须此。固却不食。羊枣之痛,至今常有余恨。

吾母寡言笑,与继母同室居,谈家事外,终日织作无他语。既病,画师写真,请略一解颐,吾母不应。次早语家人曰,吾夜间历忆生平,无可喜事,何处觅得笑来。呜呼,是可知吾母苦境矣。”龙庄的文章,正如阮芸台所说,质而有法,上文所引又真实有内容,我读了不禁黯然,这里重复的说,于此可以见女人永劫的苦境矣。以我个人的阅历来说,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论地位她是三四品的命妇,虽然是继母,只有一个女儿,出嫁后不久死了,论境遇也还不至那么奇穷,有忍饥终日的事情,但是在有妾的专制家庭中,自有其别的苦境,虽细目不同而结果还是仿佛,我看上文三则觉得似乎则则都是祖母的轶事,岂不奇哉。祖母不必出汲,但那种忍苦守礼如不坐石条,不饮龙眼汤的事,正是常有,至于生平不见笑容,更是不佞所亲知灼见者也。龙庄亲见其二母之苦辛,乃准当时的信仰,立双节坊求名人题咏以为报,更推及乡邑,纂《越女表微录》,亦即以为报母之一端。谈官诰序云:“举凡空闺孤嫠所谓天荒地老杳杳冥冥于同声一哭之中者,无一不破涕为笑,光日月而垂千春,然后孝子报母之心快然而无憾,非是则孝子之生也有涯,几长抱无涯之戚也,呜呼,至矣。”此种意思可以了解,可以同情,但是从现在看来,都是徒然。使人家牺牲其一生或一命,却以显扬崇祀为报酬,这是很可笑的事,在士人拼命赶考冀得一第虽倒毙闱中而无怨的时代却是讲得通的,因为情形相像,姑且不谈愚不愚民,我想也总是近于治病的“抽白面”吧。《越女表微录》卷一中有一则云:“瞿美斯妻来氏。美斯攻举子业,尝授徒山中,闻学使试绍兴,冒暑往,则院门已扃,遂病。语来曰,吾以不与试至此,他日嗣我幸以秀才。言讫而卒,来拮据长二孤女,归之士族,见族子慕学者辄啬食用资其膏火,冀得成夫志也,然贫甚,讫无为之后者。”汪君文笔殊妙,但读之冁然亦复戚然,觉得天下可悲的喜剧此为其一,真令人如孟德斯鸠感到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不敢说“没有法子”亦当云“怎么办”(Chto djelatj?),而此问题乃比契耳尼舍夫

斯奇(Chernyshevski)的或更艰难也。旌表与科第的麻醉中毒是一件事,麻醉外有何药剂又是一件事,要来讨论也觉得在微力以上。我没有力量打乡族间的不平,何暇论天下事,但我略知妇女问题以后又觉得天下事尚可为,妇女的解放乃更大难,而此事不了天下事亦仍是行百里的半九十,种种成功只是老爷们的光荣而已。我向来怀疑,女人小孩与农民恐怕永远是被损害与侮辱,不,或是被利用的,无论在某一时代会尊女人为圣母,比小孩于天使,称农民是主公,结果总还是士大夫吸了血去,历史上的治乱因革只是他们读书人的做举业取科名的变相,拥护与打倒的东西都同样是药渣也。日本驻屯军在北平天津阅兵,所谓日本国防妇人会的女人着了白围身(Apron)的服装跟了去站班,我就是外国人也着实感到不愉快,记得九年前我写一篇批评军官杀奸的文章,末了说:“我看那班兴高采烈的革命女同志,真不禁替她们冤枉。(你们高兴什么?)”这里更觉得冤枉。语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附和革命,女人尚得不到好处,何况走别的路。蔼理斯(Ellis)的时代尽管已经过去,希耳息茀尔特(Hirschfeld)尽管被国社党所驱逐,他们的研究在我总是相信,其真实远在任何应制文章之上。希公在所著《男与女》中有云:“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的与性的方面之若干改革。”凯本德(Carpenter)云:“妇女问题须与工人的同时得解决。”此语非诳,却犹未免乐观,爱未必能同时成年也,虽然食可以不愁耳。不佞少信而多忧,虽未生为女人身可算是人生一乐,但读《庸训》记起祖母的事情,不禁感慨系之。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美哉寓言。假我数年五百以观世变,庶几得知究竟。愧吾但知质与力,未能立志众生无边誓愿度也。二十六年一月十六日试笔。

补记

胡适之先生有一部《病榻梦痕录》,没有刻书年月,疑心是晚出的书,后来经我提议,查书中宁字都不避讳,断定是嘉庆时汪氏原刻,这样一来落后的反而在前,在我们中间是最早刻本了。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朴丽子

实在全是偶然的事,我得到了一部《朴丽子》。朴丽子本名马时芳,河南禹州人,副榜举人,嘉庆道光间做过几任教官,他的经历就止于此。这部书正编九卷,续编十卷,光绪乙未大梁王氏刊行,由巩县孙子忠选抄,刻为各上下二卷,已非原书之旧了。这样说来,似乎书与人都无甚可取,—然而不然。邵松年序开头云:“朴丽子学宗王陆,语妙蒙庄。”老实说,我是不懂道学的,但不知怎的嫌恶程朱派的道学家,若是遇见讲陆王或颜李的,便很有些好感。冯安常著《平泉先生传》中叙其中年时事有云:“父菉洲公以拔萃仕江西,先生往省,过鄱阳湖遇暴风舟几覆,众仓皇号呼,先生言动如常。或问之曰,若不怕死耶?先生曰,怕亦何益,我讨取暂时一点受用耳。”这一节事很使我喜欢,并不是单佩服言动如常,实在是他回答得好,若说什么孔颜乐处,未免迂阔,但我想希腊快乐派哲人所希求的“无扰”(Ataraxia)或者和这心境有点相近亦未可知罢。为求快乐的节制与牺牲,我想这是最有趣味也是最文明的事。倪云林因为不肯画花为张士信所吊打,不发一语,或问之,答曰,一说便俗。虽然并不是同类的事情,却也有相似的意趣。这些非出世的苦行平常我很钦佩,读马君传遂亦不禁向往,觉得此是解人,其所言说亦必有可听者欤。“余以菲才,性复戆愚,为世所弃,动多龃龉,块然寂处于深箐茅庵中,如是者亦有年。远稽于古,近观于今,农圃樵牧之属,街谈巷议之语,以及一饮一食一草一木之细微,有所感发于心,辄警惕咨嗟而书之,或情著乎笔端,或意含于辞外,其间未必悉合,要皆反身切己之言,得诸磨炼坚苦之中,其于涉世之方三折肱矣。朴,不材木也,花不足以悦目,实不足以适口,匠石数过之而弗觑也。丽者,丽于是以安身也。朴丽子其别号,遂以名其书。”这是他的自序,说得不亢不卑,却十分确实,我觉得在这里边实在有许多好思想好议论,值得我们倾听,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反对中国人的好说理而不近情,这样他差不多就把历来的假道学偏道学(即所谓曲儒)一齐打倒了。我读了不禁叹息,像朴丽子这样的讲道学,我亦何必一定讨厌道学乎。如卷上有云:“叔嫂不亲授受,礼与?曰,礼也。有叔久病行仆地,嫂掖之起,兄见之逐其妻。朴丽子在棘闱中,溷厕积垢不可当,出入者必闭其门,朴丽子出,适有入者至,因不闭,入者出亦不闭。朴丽子遥呼闭门,答曰,户开亦开,户阖亦阖,门固开,余岂宜阖。旁一人曰,天下事为此等措大所坏。人但知剑戟足以杀人,而不知学问之弊其害尤烈。何也?所持者正,所操者微也。正也难夺,微也易惑。语云,不药当中医,此语可以喻学。夫学焉而不得其通,固不如不学之为犹愈也。”又云:“有共为人佣耕者,馌以腊肉,或取其半置禾中曰,归以遗阿母。群佣相觑无言。一少年攫食之尽,谓曰,此肉乃主人劳苦我辈,片胾少润枯肠,而曰归以遗母,而母当自奉养,鸡鱼羊豕可胜市乎。众皆笑之。朴丽子曰,孝,懿德也,而不免见哂于众者,拂人情也。人情不可拂也,愦乱不可劝也,盛怒不可折也。余尝适野,佃户詈其乡人,喝止之,则大怒狂悖不可当,余俯首去。盖彼盛暑大劳,气血奔放,吾言又值其盛怒,是吾之过也夫。”又云:“有款宾者,宾至,为盛馔,主人把盏,一少年独不饮。已数巡,主人起复把盏属之,辞。主人曰,余老且贱,诸君辱临皆尽欢,君不怜余之老而少假之,其有所不足于我乎?复手自洗爵,固劝之。座客皆曰,君素饮,今何靳于一盏。犹不饮。主人举爵口边曰,不饮,当使君之衣代饮。少年即取爵自浇其衣,酒淋漓滴地上。顷之,主人复前曰,席将终矣,君卒不赐之一饮乎。执爵笑曰,此而不饮,必自沃里衣则可。少年从容以左手启其衣领,以右手接杯从项灌下,嘻怡缓语,酒见于足。主人面如土,席遂散。一时哄传以为怪谈,亦有称少年为有力量者。或以告朴丽子,朴丽子曰,昔王敦客石崇家,崇以美人劝客酒,曰不饮则斩美人头。客无不醉者。至敦,敦不顾,已斩二人矣,敦亦漫不屑意,崇不能强,识者知其他日必作贼。敦以强胜,少年以柔胜,吾不知其所至矣。闻此少年好观诸先儒语录,见先儒节概多,彼必有所本矣。夫参芪术苓可以引年,取壮夫及婴儿遍啖之,其亡也忽焉。故学不知道,圣经贤传皆足以遂非长傲,帝王官礼亦祸世殃民之资,可惧也已。近见一般后生少聪明露头角者往往走入刚僻不近情一路,父兄之教不先,师友之讲不明,悠悠河流,何时返乎。昔有人善忧者,忧天之坠,人皆笑之。余今者之忧岂亦此与?悲夫。”以上三则的意思大旨相近,末一则却尤说得痛切,学不知道,即上文所谓学焉而不得其通,任是圣经贤传记得烂熟,心性理气随口吐出,苟不懂得人情物理,实在与一窍不通者无异,而又有所操持,结果是学问之害甚于剑戟,戴东原所谓以理杀人,真是昏天黑地无处申诉矣。其实近时也有礼教吃人这一句话,不过有些人似乎不大愿意听,以言出典的确还不古,所以我在这里改引了戴君的话,庶几更有根据。对于古人的事朴丽子亦多所纠正,是更具体的例。《续朴丽子》卷上云:“呜呼怪哉,郭巨埋儿邓攸系子之事,斯可谓灭绝性根者矣!推其故,在好名。推好名之故,彼时乡举里选之制未尽废,在因名以媒利禄。此何异易牙竖刁之所为,而世顾称道弗衰,何也。许武让产之事,赵惕翁诋其欺罔。世道不明,勉焉益厉,郭巨邓攸许武异行而同情,皆名教之罪人,必不容于尧舜之世,然安得如龙坡居士者与之读书论古哉。”又云:“传有之,孟子入室,因袒胸而欲出其妻,听母言而止。此盖周之末季或秦汉间曲儒附会之言也。曲儒以矫情苟难为道,往往将圣贤妆点成怪物。呜呼,若此类者岂可胜道哉。”又卷下论方孝孺有云:“盖孝孺为人强毅介特,嗜古而不达于事理,托迹孔孟,实类申韩,要其志意之所居,不失为正直之士,故得以节义终。然而七百余口累累市曹,男妇老稚沥血白刃,彼其遗毒为已烈矣。”他把古代的孝子忠臣都加以严正的批判,此已非一般道学家所能为,他又怀疑亚圣大贤的行事,不好意思说他不对,便客气一点将这责任推给那些曲儒。这对于他们不算冤枉,因为如马君所说,“曲儒以矫情苟难为道,往往将圣贤妆点成怪物,”那是确实无疑的。据我看来,其实这还是孟子自己干的事吧。我们没有时间的望远镜(与《玉历钞传》上的孽镜台又略不同,孽镜须本人自照,这所说的与空间的望远镜相似,使用者即能望见古昔,假如有人发明这么一个镜的话)来作实地调查,那么也还只好推想,照我读了《孟子》得来的印象来说,孟子舆的霸气很重,觉得他想要出妻的事是很可能的,虽然其动机或者没有如郭鼎堂所写的那么滑稽亦未可知,自然我也并不想来保证。朴丽子的解说可以说是忠厚之至,但是他给孟子洗刷了这件不名誉事,同时也就取消了孟母的别一件名誉事了,因为我佩服孟母便是专为了她的明达,能够纠正孟子的错误,曾经写文章谈论过,若是传为美谈的三迁我实在看不出好处来。孔子曾说,“吾少也贱,多能鄙事。”我们不知道孔子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的近旁,玩过怎样的游戏,但据他自己的话可以知道他所学会的未必都是俎豆之事这些东西。如为拥护孟母起见,我倒想说那三迁是曲儒所捏造的话,其中并无矫情苟难的分子,却有一种粗俗卑陋的空气,那样的老太太看去是精明自负的人,论理是要赞成出不守礼的新妇的,此在曲儒心眼中当然是理想的婆婆也。

闲话说得太远了,且回过来讲朴丽子的思想吧。在正编卷上有一则说得极好:“朴丽子曰,一部《周官》盛水不漏,然制亦太密矣,迨至末季变而加厉,浮文掩要,委琐繁碎,莫可殚举,若之何其能久也。秦皇继之以灭裂,焚之坑之,并先王之大经大法一切荡然无复留遗,斯亦如火炎崑冈玉石俱焚者矣。东汉节义前代罕比,一君子逃刑,救而匿之者破家戕生相随属而不悔,至妇人女子亦多慷慨壮烈,视死如归。及魏晋矜为清谈,以任诞相高,斯又与东汉风尚恰相反背矣。夫大饥必过食,大渴必过饮,此气机之自然也。君子知其然,故不习难胜之礼,不为绝俗之行。节有所不敢亏,而亦不敢苦其节也。情有所不敢纵,而亦不敢矫其情也。居之以宽恕,而持之以平易,是亦君子之小心而已矣。”又续编卷上云:“未信而劳且谏,民以为厉,君以为谤,甚无谓。然此等岂是恒流,圣贤垂训,于世间英杰特地关心。大抵自古格言至教决不苦物,即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到此时定以不得死为苦耳。古之人或视如归,或甘如饴,良有以耳。”此两节初看亦只似普通读书人语,无甚特别处,但仔细想来却又举不出有谁说过同样的话,所以这还是他自己所独有的智慧,不是看人学样的说了骗人的。“夫大饥必过食”以下一节实是极大见识,所主张的不过庸言庸行,却注重在能实现,这与喜欢讲极端之曲儒者流大大的不同。至于说格言至教决不苦物,尤有精义,准此可知凡中国所传横霸的教条,如天王圣明臣罪当诛,父叫子亡不得不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都不免为边见,只有喜偏激而言行不求实践的人听了才觉得痛快过瘾,却去中庸已远,深为不佞所厌闻者也。古代希腊人尊崇中庸之德(sophrosyne),其相反之恶则曰过(hybris),中时常存,过则将革,无论神或人均受此律的管束,这与中国的意思很有点相像。这所谓自然观的伦理本来以岁时变化为基本,或者原是幼稚浅易的东西,但是活物的生理与生活也本不能与自然的轨道背离,那么似乎这样也讲得过去,至少如朴丽子自序所说,在持躬涉世上庶几这都可以有用,虽然谈到救国平天下那是另一回事,“其间未必悉合,”或亦未可知耳。大家多喜欢听强猛有激刺的话的时候,提出什么宽恕平易的话头来,其难以得看客的点头也必矣,但朴丽子原本知道,他只是自己说说而已,并不希望去教训人,他的对于人的希望似亦甚有限也。《续朴丽子》卷上有一则可以一读:“金将某怒宋使臣洪皓,胁之曰,吾力海水可使之干,但不能使天地相拍耳。朴丽子与一老友阅此,笑谓之曰,兄能之。友以为戏侮怒,徐谢之曰,兄勿怪,每见吾兄于愚者而强欲使之智,于不肖者而强欲使之贤,非使天地相拍而何?”二十六年一月。

补记《朴丽子》卷下又有一则云:“有乡先生者,行必张拱,至转路处必端立途中,转面正向,然后行,如矩,途中有碍,拱而俟,碍不去不行也。一日往贺人家,乘瘦马,事毕乘他客马先归,客追之,挽马络呼曰,此非先生马,先生下。先生愕然不欲下,客急曰,先生马瘦,此马肥。乃下,愠曰,一马之微,遽分彼我,计及肥瘦,公真琐琐,非知道者。而先生实亦不计也。后举孝廉,文名藉甚,谒其房师,房师喜,坐甫定,房师食烟举以让客。先生曰,门生不食烟,不唯门生不食,平生见食烟人深恶而痛绝之。师默然色变。留数日,值师公出,属曰,善照小儿辈。遂临之如严师。朴丽子曰,闻先生目近视,好读书,鼻端常墨。今观其行事,必有所主,岂漫然者哉。古人云,修大德者不谐于俗,先生岂其人与,何与情远耶。先生殁且数十年矣,今里闬间犹藉藉,而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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