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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5 01:5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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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稳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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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稳自选集

范稳自选集试读:

插图

采访109岁抗战老兵阅读小憩在藏区行走在书房在中缅边境采访站在珠峰脚下

序言

王蒙

新华文轩集团在做一套当代作家的自选集,第一批将出版陈忠实、史铁生、张炜、韩少功、王蒙的自选作品,目前签约的则还有熊召政、王安忆、赵玫、方方、池莉、苏童等同行文友,今后还将考虑出版港澳台及海外华语作家的自选作品。好事,盛事!

现在的文学创作并没有太大的声势,人们的注意力正在被更实惠、更便捷、更快餐、更市场、更消费也更不需要智商的东西所吸引。老龄化也不利于文学作品的阅读与推广,因为老人们坚信他们二十岁前读过的作品才是最好的,坚信他们在无书可读的时期碰到的书才是最好的,就与相信他们第一次委身的情人才是最美丽的一样。新媒体则常常以趣味与海量抹平受众大脑的皱折,培养人云亦云的自以为聪明的白痴,他们的特点是对一切文学经典吐槽,他们喜欢接受的是低俗擦边段子。

孟子早就指出来了,“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他强调的是心(现在说应该是“脑”)的思维与辨析能力,而认为仅仅靠视听感官,会丧失人的主体性,丧失精神的获得。因为一切的精神辨析与收获,离不开人的思考。

当然,耳目也会激发驱动思维,但是思维离不开语言的符号,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思维的艺术,是头脑与心灵而不仅仅是感觉的艺术。文艺文艺,不论视听艺术能赢得多多少倍的受众,文学仍然是地基又是高峰,是根本又是渊薮。文学的重要性是永远不会过时与淡化的。

当代文学云云,还有一个问题,“时文”难获定论,时文受“时”的影响太大。学问家做学问的时候也是稀罕古、外、远、历史文物加绝门暗器,不喜欢顺手可触、汗牛充栋的时文。

但读者毕竟读得最多最动心动情最受影响的是时文。时文而晒一晒,静一静,冷一冷,筛一筛,莫佳于出版自选集。此次编选,除王蒙一人而外都是文革后“新时期”涌现的作家,基本上是知青作家。知青作家也都有了三十年上下的创作历程与近千万字的创作成果。几十年后反观,上千万字中挑选,已经甩掉了不少暂时的泡沫,已经经受了飞速变化与不无纷纭的潮汐的考验,能选出未被淘汰的东西来,是对出版更是对读者的一个贡献。以第一批作者为例,陈忠实的作品扎根家乡土地,直面历史现实,古朴淳厚,力透纸背。史铁生身体的不幸造就了他的悲天悯人,深邃追问,碧落黄泉,振撼通透,沉潜静谧。张炜对于长篇小说的投入与追求,难与伦比,乡土风俗,哲思掂量,人性解剖,一以贯之,未曾稍懈。韩少功更是富有思辨能力的好手,亦叙亦思,有描绘有分解,他的精神空间与文学空间纵横古今天地,耐得咀嚼,值得回味。我的自选也忝列各位老弟之间,偷闲学学少年,云淡风清,傍花随柳,作犹未衰老状,其乐何如?

我从六十余年前提笔开写时就陶醉于普希金的诗: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所以永远能和人民亲近,我曾用诗歌,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为倒下去的人们,祈求宽恕同情。……不畏惧侮辱,也不希求桂冠,赞美和诽谤,都心平静气地容忍。

看到文友们的自选集的时候,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篇《纪念碑》。每一个虔诚的写者,都是怀着神圣的庄严,拿起自己的笔的。都是寄希望于为时代为人民修建一尊尊值得回望的纪念碑来的。当然,还不敢妄称这批自选集就已经是普希金式的纪念碑,那么,叫路标石就好。几十年光阴荏苒,总算有那么几块石头戳在那里,记录着时光和里程,记忆着希冀和奋斗,还有无限的对于生活、对于文学的爱惜与珍重。它们延长了记忆,扩展了心胸,深沉了关切与祝福,也提供给所有的朋友与非朋友,唤起各自的人生百味。

自序:现实是纬线,历史是经线

这是我的第一本自选集。身边的作家朋友好多都出全集了,我还只有自己的那些单行本。这有点像养了一群孩子,长大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家长一时还没有能力将他们重新召集在一个屋檐下,济济一堂,把酒言欢。不过倘若有的孩子长得丑、命运多舛,一来到这世界上就默默无闻,再怎么打扮也还是那个样,反倒显出家长袍子下的“短”来,则不如各安天命的好。不客气地追问:在这个大家都在手机上阅读的时代,有几个人读完过一套全集之类的大部头?我私下认为,全集一类的东西是自己对自己(或者也是别人对你)盖棺论定。对那些写作一辈子的老作家,则是一件大好事。我现在尚能写下去,因此接到天地出版社汤万星先生的电话,说是为我出版一部自选集,便认为这适合我目前这种状态——有一些作品可资再谈,还有更多的不足教人不敢放弃,尚需继续努力。

选编这本自选集有如沙场点兵,够格的就上,老弱病残的则束之高阁。汤先生嘱咐我各种文体的都选一些,但我这十多年来潜心于长篇创作,对中短篇小说、散文等文体几乎染指不多,甚至也写不好了。早年起步阶段倒是从写中短篇开始,但现在展卷读来,常常汗颜。多么幼稚、多么肤浅、多么愤青,多么多么地羞于见人。既然是自选嘛,刚好给了鄙人腾挪躲闪的空间,好货摆在上面,残次品深藏于书房。这也是一种让各位看官可以理解的藏拙吧。

吾辈亦晚,历史进入21世纪了,才开始慢慢悟得

长篇小说

创作三昧。“藏地三部曲”是在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际开始田野调查、采访构思并写作的,这三部书一写就是十年。现在看来真该感谢这十年,人还不算太老,既有激情也刚刚学会有点理性,雪山还爬得上去,在藏区的高原上还不会感到缺氧,酒自然是还敢和我的那些康巴朋友们拼。这是人生最敢拼搏的十年,也是最为美好的十年,没有去经商,也没有去做官,只是潜心写作,过着天不管地不收、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一个作家最好的状态或许就该是这样,上帝安排你在最佳的年华做最恰当的事情。当然好日子并不是天天都有,再好的作家也有跟现实妥协的时候。只是当他认输时,如何保持住应有的体面和尊严,才最为重要。“藏地三部曲”有百余万字,本自选集因为篇幅限制,只选了35万字左右,每部十来万字。这是一件剔骨去肉的工作,自己把自己搞得内心鲜血淋漓。但为编者和读者着想,我还是尽量在每部书里保持了故事和人物命运的逻辑性和阅读美感。我不想让读者读来一头雾水,他们能读这本书,已经是对一个写作者最大的尊重,所以我也理应尊重他们。不敢说经过压缩的作品就是故事和文字的“精华素”,但至少可以让读者看到写作者的创作历程,看到我所反映的藏区历史与现实、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的某个侧面,看到某些我所描绘的人物跃马横枪、浪漫血性的身影。

我不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写作者,我追求讲故事的不同方式,也就是批评家们所说的文本意识。但在“藏地三部曲”以及所选的两部抗战题材的小说中,这种文本意识不得不被打破。这就像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一个拳师只能按套路来,无法自由发挥一样。尤其是在《悲悯大地》和《吾血吾土》中,当初写作时刻意追求的文本风格和结构创新只得让位于把故事轮廓和人物命运大体展现出来就好。这里顺便啰唆两句,本自选集所选的两部抗战题材的小说是我在走出藏区后,从2011年开始对我们民族抗战历史的一次再发现和重新书写。我现在已不敢轻易再回藏区,不是酒量不行了,而是没有新的发现(或者是随着年岁增长,没有了当年的激情与浪漫)。当一个人头发胡子都开始发白时,他或许应该去读一读历史了,而作为作家,也理应该有些历史感和沧桑感。过去我在大地行走寻找灵感和创作的源泉,现在我在典籍和对历史老人的采访中找到写作的资源。现实是纬线,历史是经线,我在自己所处的坐标中“瞻前顾后”。既追寻那些飘逝的硝烟,发掘那些被遗忘或遮蔽的记忆,也观照当下浮躁的人心,以及时代的变迁。我笔下的抗战,不是那种攻城略地、杀敌三千甚至裤裆里藏着手雷的抗战,喜欢看抗日神剧的读者或许会失望。我更专注于写文化的抗战。无论是《吾血吾土》还是《重庆之眼》,各位看官将会看到在战争年代那种凛然屹立的“士气”。士者,有文化的读书人也。士心不倒,民心从之。中华民族古往今来抵御外辱之历史,概莫能外。

行文至此,不失谦卑地为自己作一次广告,有读完此自选集不甘心者,或尚需细读者,可再去书店或网上购买原版本重读之。否则,自选本的意义安在?感谢上帝,所选之书目前仍在不断再版,还没有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一本小书在世上尚有立足之地,书就没有死,作家也就还幸运地活着。丁酉年秋于昆明滇池畔长篇小说

水乳大地(选章)

谁如果只知道一种宗教,他对宗教就一无所知。——马克斯·缪勒第一章 世纪初1·叩开西藏的大门

沙利士神父弥留之际,他没有看到天国的光芒,但他一定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当他第一次站在西藏东部的大门前时,层层蛮荒的山峦在天地间铺展开去,像无垠的大海中凝固了的波浪,山峦之上是白得发亮的云团,云团飘浮在蓝得纯净如天国的天空中,还有一座金字塔似的雪山耸入云天。它是如此地秀美纯洁,像一个冰清玉洁的无言美人,吸引着每个第一次看见它的人。在二十世纪之初,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的沙利士神父还不到三十岁,正处于一段胸怀大志的年轻人追逐荣耀、浪迹天涯的黄金岁月。不过,他没有想到自己将会终生为西藏东南部这片隐秘闭塞的土地魂牵梦绕,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孤独实际上和一片土地的孤独有着不可更改的必然联系。那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出道的年轻神父,跟随已在西藏的边缘地区传教多年的杜朗迪神父正从事一件对教会来讲意义非凡的壮举——叩开西藏的大门。“杜神父,我看见西藏的雪山了。”沙利士神父指着远方天际之下那座金字塔形的雪山兴奋地说。

那些为他们牵马的藏族人则丢下缰绳,冲着远方的雪山俯身于地,磕起了长头。他们眼睛噙着泪水,嘴里喃喃道:“卡瓦格博,卡瓦格博!”“这是什么意思呢?”杜朗迪神父问他的向导。“卡瓦格博,白色的雪山,藏族人的神山!”向导不是在回答神父的问题,而是在向雪山礼赞。他高高抬起双手,仿佛要把他的虔诚传达到远方的雪山上。

沙利士神父望着远方仿佛是飘浮在云层之上的雪山,不解地问:“神山,它有多神?”

藏族向导虔诚地说:“老爷,你们真是有福分的人,许多来朝圣的人,走几千里的路,还不敢说能第一眼就看到神山。没有朝拜过卡瓦格博神山的喇嘛,他的法力就会减少一半;没有转过卡瓦格博神山的藏族人,死后他的尸体都没有人帮忙抬,因为他不干净。”“你瞧,沙神父,”杜朗迪神父嘲笑道,“多么愚蠢的异教徒。我们的职责,在看见这座壮观的雪山时就非常明确了,那就是:把圣十字架插在他们的神山上。”

那个为他们牵马的藏族向导抬起头来说:“老爷,你们上不去的。”“是吗?”杜朗迪神父此时心情良好,用对一个孩子说话的口吻说,“你等着瞧吧,孩子。没有天主到不了的地方。”

那时他们刚旅行到滇藏交界处的一条绵长深邃的隐秘峡谷里,他们已经沿着澜沧江一侧的马帮驿道走了七天了。那条大峡谷仿佛不是由澜沧江千百万年冲刷而成,而是它一夜之间的杰作,两岸的悬崖和陡坡就像用刀劈出来的一样。源自西藏高原的澜沧江是一条从云层之上倾倒下来的天河,巨大的落差使江水不是向前流淌的,而是跳跃着往天上窜。河岸两侧巨石乱布,波浪撞在上面嘶喊哀鸣、粉身碎骨,终日在他们的身边发出愤怒的吼声,像一场接一场的惨烈战争;这些巨石和疯狂的巨浪使神父们不能不想起《圣经》上洪水滔天时期的蛮荒世界,但即便是诺亚的方舟,在如此凶猛的江水中也绝无生存的机会。自进入到陡峭阴森的峡谷里以来,他们一个人也没有碰见,要不是有一支三十人的马帮队伍为两个传教士提供后勤支援,不要说主耶稣的使徒,就是耶稣本人,也早被饿得奄奄一息了。

杜朗迪神父是一个在中国偏远地区传播耶稣福音的老手,经验丰富,意志坚定,同时又很自负虚荣。三年前,他被法国外方传教会派到了打箭炉(今四川康定)教区,那时教会的愿望是先在藏东至藏东南的地区建立传教点,依托四川、云南前往西藏的马帮驿道,步步为营地向西藏的中心拉萨挺进。传教会在打箭炉设立了宗座监牧区,在莫维尔主教的统领下,神父们在滇、川藏区遍设传教点。组织到西藏的传教探险队与杜朗迪神父坚定的意志有关,又和他渴望扬名于欧洲的虚荣心相连。因为他认为:如此令人惊叹的大自然如果不是天主所造,如此纯朴虔诚的人民如果不是主的选民,那就真是神父们的过错了。他早就决心成就一件让耶稣基督也为他感到光荣的大事业,而今天是实现它的第一步。他坐在马背上,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了远方的雪山,也禁不住感叹道:[1]“主啊,它大约有两万英尺高。真是全能的天主缔造出来的一座美丽非凡的大雪山。阿尔卑斯山和它相比,不过是一座小山头罢了。”“可它是西藏的雪山。”沙利士神父说。“马上它就属于我主耶稣了。”杜朗迪神父自信地说,“顶多三天,我们就会到达它的面前,让基督的光芒照耀着它。”

两个传教士看着那座在远方的蓝天下银光闪耀的雪山,也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向导说,只要到了那座雪山下,就算到了西藏了。而从地图上推测,那座雄伟壮丽的雪山和缅甸、印度的东北部地区挨得很近,甚至比去圣城拉萨都近。骑在马背上的神父们相信,只要叩开了西藏的大门,就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教会的传教历史将因为他们的探险壮举而写下新的篇章。

傍晚的时候,神父们和他们的商队露宿在澜沧江峡谷里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村子前方的马帮驿道上有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写着“大清国云南府”,这意味着他们确实已经站在西藏的大门口了。可是这扇大门依然紧闭且充满敌意。吃晚饭时,一队康巴人的马队冲到了神父们面前,一个看上去衣着体面的藏族汉子跳下马来对杜朗迪神父说:“峡谷里的风前几天就带来了魔鬼的气味,我家的土司老爷不允许长得和魔鬼一样的人进澜沧江峡谷。你们,回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自信而傲慢,与那些经常和神父们打交道的汉人完全不一样。杜朗迪神父的向导低声对他说,这人就是雪山下野贡土司手下的扎巴多吉头人,他扼守着澜沧江边悬崖上的一条栈道。除了天上的鸟儿不需要它,任何人和牲畜要到西藏都得从那上面经过。按土司定下的规矩,每一个从栈道上通过的商旅都得交两块云南半开银元。

杜朗迪神父笑容满面地捧了一条哈达走上前去说:“尊敬的朋友,我们不是魔鬼,是法兰西国的商人,我们将给你们带来财富和希望。至于通过栈道的过路费,我们将如数付给你,甚至可以比任何一个商人都付得多。”“看看你手臂上的毛吧,只有魔鬼才会这样浑身长毛。”扎巴多吉推开了杜朗迪神父的哈达,鄙夷地说,“还有你们的眼睛,头发,鼻子,哼哼,原来喇嘛们经书上的魔鬼就是你们这个样子。请睁大眼睛看看你的脚下,这可是一条藏族人去拉萨朝圣的道路。有哪个藏族人会愿意踩着魔鬼的脚印去拉萨朝圣呢?”

扎巴多吉拨转马头走了,仿佛害怕沾上一身的晦气。杜朗迪神父在中国各地传教十多年了,还没有见到如此骄傲的中国人。他深信在西藏传教既需要耐心,又少不了计谋。刚才他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他和沙利士神父早就谋划好了的,他们将以商人而不是耶稣的使徒的身份进入西藏。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世界上宗教势力最强大、最完整的民族。他们就像要到岩石上去播种的农夫,既愚蠢又固执,既聪明又义无反顾。

天已经黑下来了,杜朗迪神父眼前苍茫的群山显得沉重而朦胧,让他就像看不清真实的西藏。黑暗拒绝了神父迷惘的目光,西藏拒绝了神父探寻的脚步。当一个旅人在如此冷漠的峡谷中徘徊时,他可能更多地感受到的不是畏惧,而是孤独。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传教士们和扎巴多吉展开了拉锯式的谈判。一方对自己要去西藏的目的闪烁其词,遮遮挡挡,一方却认定是在和魔鬼谈事关自己的土地和子民的信仰、生存的大事。艰苦的谈判几乎进行到雨季来临,杜朗迪神父知道,如果等到泥石流下来时,他们今年就再也没有进藏的机会了。而西藏就在他的眼前,只要通过这条不足三百米长、依托在澜沧江悬崖边的栈道,他就可以实现罗马教会几百年来最伟大的梦想。在一个大雨即将来临的上午,杜朗迪神父带着几个仆人闯到了扎巴多吉头人的屋子前,他大声喊道:“尊敬的扎巴多吉先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请出来面谈一次吧。”

头人在两个康巴骑手的护卫下来到杜朗迪神父的面前。“别费心思啦,这条栈道属于我们藏族人。而你这个自称是来自大海另一边的人,既不是去拉萨朝圣,要做的生意也不是我们藏族人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谁知道你会不会把魔鬼的灾难带给藏族人呢?所以无论你出多少的买路钱,我都不会放你过去。”扎巴多吉头人说。“那好,既然你说这条栈道是你的,我就买下它。”杜朗迪神父语气坚定地说。“你的口气比牦牛的肚皮还大。你有那么多的银元吗?”头人笑着问。“你开个价吧。”

扎巴多吉没有想到西洋人会当真,他随口说:“喏,那里有一个接雨水的石缸,一场连下三天三夜的大雨,才能将它填满。你的银元再多,能把它填满吗?”

杜朗迪神父只看了看那个房子外面的石缸,说声“你等着”就走了。中午的时候,他和手下的人牵来了三匹骡子,每匹骡子上都驮有两大筐云南半开银元。杜朗迪神父令人将银元哗啦啦地倒进石缸里,那连续不断的清脆悦耳的声音连天上的神鹰都听呆了,以至于忘了扇动翅膀,垂直地向澜沧江里栽了下去。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石缸被银元顷刻间填满了。对扎巴多吉头人来说,满满一缸的银元,当然远比大旱之年的一场甘霖重要得多。“妈的,这条栈道是你的了。”他肥厚的手掌一击,宣布了铁幕下的西藏对外国传教士的开放。

假如扎巴多吉头人能确切知道杜朗迪神父要去西藏干什么,他大约不会被一石缸的银元所打动。因为后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灾难证明,为了这个目的,罗马教会已经作了四百来年的努力,而与杜朗迪神父用三年时间打通走进西藏的道路比起来,一石缸银元实在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因此,当两个神父以及他们的商队穿过了那条花重金买下的栈道,翻过一座山口,看到西藏湛蓝如洗的天空,白得发亮的云层,切割纵深的大峡谷,还有那座就像仙境中的大雪山时,杜朗迪神父感到自己正在拉动西藏封闭了几千年的铁幕的绳索。不知是悲壮还是狂喜,他的眼泪潸然而下。“现在是掀开铁幕的时候了。”2·学习

三天以后,神父们在一个天上冰雹飞舞、地上大风肆虐的黄昏,叩响了他们进入西藏以来所遇到的第一座寺庙噶丹寺的大门。那座矗立在澜沧江峡谷西岸一个山头上的寺庙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就像一座坐落在山坡上的村庄,鳞次栉比的僧舍依山而建,簇拥着山坡中央地带巨大的措钦大殿。大殿里威严的佛像洞悉着大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仿佛神造天设,峡谷里未来五十多年的宗教敌人在这个天上的神灵发怒的日子走到了一起。站在西藏大门外的那个人说:“尊敬的僧人,我们是来自遥远的法兰西国的商人,请给我们提供一块能避风雨的地方吧。”

而寺庙内的僧人伸出了谦逊友善的双手:“哦呀,远方的客人,请进来吧。寺庙里从不缺少慈悲和关爱。”

就这样,两个神父顺利地住进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寺庙,住进了西藏的心脏。因为他们知道,要用一种宗教取代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首先要学习藏语和藏民族的文化与历史,只有向那些学问高深的喇嘛们学习,他们才能最终战胜被天主教徒视为异端的藏传佛教。

第二天,神父们除了留下两个仆人和一个翻译,遣散了为他们牵马的马夫,把带进来的东西堆放在一间大屋子里。然后他们拜访了寺庙的住持活佛五世让迥活佛和八大老僧。让迥活佛是个慈祥温和的中年人,他高贵典雅的气度立即就征服了两位神父的心。历辈让迥活佛从来都是寺庙里学问最深、德行最高远的大德高僧,这个传承体系几百年来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每一辈活佛都给寺庙、给峡谷地区带来过广阔无边的福祉。尽管噶丹寺的活佛同时有好几位,但让迥活佛这个转世体系历来是神品尊位最高的大活佛。杜朗迪神父献给活佛一座自鸣钟,两块西洋翡翠,一幅耶稣的画像。自鸣钟让活佛叹为观止,他说:“洋人今天能用两根棍子(指时针和分针)来确定时辰,明天他们就会用马来拉动太阳和月亮了。”“你们的时间走得太缓慢了,或许根本就没有流逝过。”杜朗迪神父用一个文明人自负的口吻说,“世界已经进入机器时代啦,而你们仿佛还生活在中世纪。知道什么叫机器吗?它重新规划了人们的生活。自从世界上有了各式各样的机器后,人们连走路都要小跑。”

让迥活佛没有过多追问机器为什么要驱赶人们一路小跑,他捻着手里的佛珠,缓缓说:“洋人的想法让神灵也感到不可思议,既然每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我不明白他们跑那么快干什么。”

让寺庙里的喇嘛们大开眼界的是神父们带来的那些来自西洋和汉地的商品,可他们的要价让所有的喇嘛都瞠目结舌,而要命的是喇嘛们对这些从没见过的东西又好奇喜爱得不能自持。在日复一日的讨价还价中,神父们已对寺庙的一切了如指掌了。当让迥活佛第一次用神父们带来的望远镜看到了峡谷对面山上的岩羊,并且连岩羊的胡须都看得清清楚楚时,他惊叹道:“这个东西真是奇妙无比,它缩短了时间和空间,我仿佛伸手就可以把岩羊捉到。它是长了胳膊的眼睛。”

杜朗迪神父不无夸张地说:“它实际上丰富了人的生命。如果我们能轻易看清远处的事物,并感觉到可以把它放入我们的口袋,我们就赢得了生命的意义。”

虽然让迥活佛说生命的意义不是占有,而是放弃,占有只能给人平添更多的烦恼,让人的心灵不堪重负、无法解脱。但让迥活佛认为如果为这“长胳膊的眼睛”念经、赋予它无穷的法力的话,说不定可以用它看见印度的佛陀和高僧。于是便提出用寺庙里的珍宝换望远镜。但是杜朗迪神父说,他并不对西藏人的珍宝感兴趣。到后来除了镇寺之宝外,让迥活佛摆出了寺庙里珍藏了数百年的所有宝贝,它们摆满了措钦大殿外喇嘛们跳神的广场,而杜朗迪神父对此看也不愿多看一眼。一方越是死守自己能控制时间和空间的宝贝不放,另一方就越是想得到它。在让迥活佛的多次恳求下,杜朗迪神父最后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情愿用它来换你们西藏人的舌头。”

在汉藏接壤地区,人们形容会说不同民族语言的人为长有不同舌头的人。一个人如果能有几个舌头的话,就意味着他在这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到处都会有朋友。让迥活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交换,但是他认为杜朗迪神父是个有远见的商人,他已经会说汉话了,现在他又要学藏语,这说明他不想在藏区饿死。出于慈悲和怜悯,让迥活佛同意了这个交换条件。

从那以后,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在寺庙里和喇嘛们同吃同住,享受着贵宾的待遇,跟随让迥活佛和学问高深的格西喇嘛学习藏语和藏传佛教的基础知识。他们既有学者的坚韧,又具备了探险家的野心,更隐藏着传教士的狂热。杜朗迪神父私下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喇嘛都是一些正直的、颇有学识涵养的僧侣。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在自己的卧室里向天主发誓:他要在这片土地上用耶稣基督的教义替代藏传佛教的教义。他将用毕生的生命来向藏族人指出藏传佛教的荒谬与错误,他甚至梦见有一天传教士们把西藏的所有寺庙都改宗成了天主教的教堂,那可是一些全世界最为华丽壮观的寺庙啊。尽管他在白天的学习中是那样地谦逊和谨慎。他不无得意地向远在打箭炉的莫维尔主教写信汇报说:这些纯朴的喇嘛们绝对没有想到,我在他们的铁砧上接受可贵的锻造,今后必将用他们赋予我的利矛去攻打他们的宗教。条件成熟时,我决心向他们挑起捍卫我们的宗教、指出他们的谬误的战争。在全能的主耶稣护佑下,我必将战胜他们。

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神父们已经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藏语,已经会喝酥油茶、会吃糌粑面,已经会和喇嘛们共同探讨佛教的佛陀、涅槃、轮回、转世、无我、无常、因缘、四法印、五蕴、三界六道等教[2]规教义,他们甚至还学会了唐卡画的画技。他们的脑袋绝顶聪明,学习任何东西都很快,从喝酥油茶到本地方言。而在好学虚心的表象背面,杜朗迪神父在昏暗的酥油灯下写出了一部《藏文——拉丁文宗教对照词典》,这是为将来所有到西藏传教的法国传教士们准备的一件对藏传佛教展开进攻的必备武器,他还用藏文写了一本《天主教要义》的小册子,准备作为今后散发给藏族信徒的礼物,而另一本书《圣主光辉驱散雪域上空的黑暗》,则汇集了他和沙利士神父在喇嘛们的教导下认真学习了藏传佛教的教理后,合作写下的批判这个宗教的檄文。他们还了解到从云南到西藏去的道路情况,绘制了地图,这些地区的民风民俗他们也了如指掌,甚至做到了比自己的法国故乡还更了解。他们就像那些数百年来在这条汉地通往西藏的远古走廊上歇一歇气、调整一下体力再继续往前赶路的外地旅行者,和睦友好地同本地融为一体。没有人认为他们将在这里永远待下来,也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将给这条峡谷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尽管他们的初衷是想把耶稣基督的福音带给这片大地。

当神父们感到在喇嘛们的帮助下已经成为了刺向西藏及其宗教的一把锋利的剑后,杜朗迪神父把那部望远镜交给了让迥活佛,并且分文不收。

喇嘛们感动得不行,并对这两个行为古怪的西洋人的慷慨大度深为不解。当初任凭你把世界上所有的好话说尽,他们也紧攥着自己的宝贝儿不松手。现在他们一个子儿也不要就送给你了。让迥活佛连连说,如果这样的话,你就太亏太亏了。但杜朗迪神父说:“一点也不。我已经拥有了西藏人的舌头,我必将拥有西藏的一切。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交易了。”3·第一个受洗者

峡谷里的杜鹃花遍山开放的时候,神父们为这壮丽的景观所陶醉,那些高山杜鹃都是他们在欧洲从来没有见过的种属,它们和峡谷里险峻的山岗、辉煌的寺庙、藏族人火柴盒一般的土掌房、还有纯净得令人想融化进去的蓝天白云浑然一体。杜朗迪神父对沙利士神父说:“多么壮观的大自然啊,看来到了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了。”

沙利士神父说:“如果教会允许,我真想一直住在这漂亮的寺庙里做一个佛教的求知者。”两年来在寺庙里的学习使沙利士神父变得有些像一个佛教徒那样严谨、谦逊、刻苦忍耐。寺庙里的宁静使他不自觉地陷入在经典中求知和辨析真理与谬误的学究生活中。与总是笑呵呵的杜朗迪神父不同,沙利士神父容貌清瘦,目光犀利,神态严峻,面相悲苦坚韧。人们在那些磕着等身长头去拉萨的朝圣者身上,可以感受到从这个人身上发出的一模一样的宗教狂热感,他们都是那种随时可以为信仰献身、并坚信传播信仰就是自己的使命的苦修僧侣。让迥活佛一度对他颇为欣赏,说如果他不是和藏族人长有不一样的肤色和眼睛的话,他会是个“有佛缘”的人。“别忘了自己的使命。”杜朗迪神父不高兴地说,“我们献给佛教徒们的第一件毕业作品,就是征服那个好战的野贡土司。”“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将天主的福音传播给峡谷里的纳西人。因为他们是弱小的一群,也不是藏传佛教的信徒。”沙利士神父说。

杜朗迪神父为沙利士神父的建议感到羞耻,他大声地说:“我们千辛万苦地到西藏来,难道只是为了在佛教的强大面前畏惧吗?神父,干吗不把自己变成一支刺向他们的利剑?”

野贡土司是峡谷里最古老、最富裕庞大的家族。五百多年前一个从拉萨来的活佛从云南白族地区的鸡足山朝圣回来后路经这里,苦于山高路险,随身携带的行李又多,就向当地的信徒借牦牛。野贡家族的祖先及时地为活佛贡献了一头牦牛,活佛说:“野给贡马,会有好福气。”“野给贡马”的汉语意思就是“借牦牛给活佛的人家”。这家人后来就被荣幸地称为野贡家族。

传说活佛回到拉萨后为牦牛加持了法力,让它独自回来。一路上任何人也别想将它牵回家,因为它的两只角会放出烁人的火光。牦牛回到野贡家时,天上降下了一阵青稞雨,那是活佛从拉萨吹了一口仙气后飘过来的。青稞落在大地上,长出了苗,抽了穗,那一年野贡家的粮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峡谷里第一次出现粮食产量比所有的人家都高、且还吃不完的人家。后来牦牛老了,死了,野贡家的人就把它的头割下来,埋在了火塘下面,从此火塘的火就特别的旺,连刚从山上砍下来的湿柴都可以立即烧燃。五百多年来野贡家不仅人丁兴旺,家中的火塘再也没有熄灭过。

藏族人的火塘就像汉族人的香火,具有生命生生不灭、代代不熄的象征意义。野贡家族传到第三代时,纳西人跟随明朝时云南丽江的木氏土司征战藏东地区。木氏土司败亡后,纳西人的后裔留下了,藏族人容纳了这些前统治者,条件是藏纳不通婚,纳西人不得在牦牛行走的地方开地。

汉族人来到这个地区时,野贡家族已经传到第七代,那时峡谷的人和魔鬼已经一样多了。人和魔鬼为争夺宇宙的控制权经常发生战争,寺庙的喇嘛们决定着这些战争的进程,而百姓只需把青稞和酥油背进寺庙就行了。据说这样的战争每三百年才发生一次,而野贡土司和邻近地区的各个土司部落的战争,每年都在发生。在洋人到来之前,这里已有一个县的设置,可是县衙门里由清朝政府委任的官员却不能制止峡谷里年年都在发生的战争。第九代野贡家族的传人野贡·顿珠嘉措已是被清朝皇帝册封的本地土司,和卡瓦格博县的知县、寺庙的贡嘎喇嘛一起管理峡谷地区的僧俗事务。

其时,峡谷里无论土司和百姓都知道了这两个和魔鬼长相差不多的西洋人,他们在寺庙里的刻苦学习使其赢得了“白人喇嘛”的尊称。当他们在一个上午拜访野贡土司,并向他奉献了一批西洋礼品和五支西式快枪时,连野贡土司也对白人喇嘛究竟是商人还是僧侣闹不明白了。他是一个身高体胖、野心勃勃的土司。他对那些令人晕眩的礼品不屑一顾,只对那五支西式九子快枪深感兴趣,它们比藏族人还在使用的火绳枪杀伤力大多了。野贡土司正需要这些快枪来对付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在这个部落里,所有的成年男子平均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澜沧江上游地区的白狼部落(他们是前白狼王国的后裔),以及崇山峻岭中出没无常的土匪武装。在峡谷地区,如果说木棒是手臂的延伸,石头是拳头的延伸的话,那么射击准确的子弹,则是权力和财富的延伸。“尊敬的客人,你送来了比土地、牛羊、房产更珍贵的礼物。有了这些西洋快枪,还有什么我不能得到的呢?从今以后,我们是朋友了。”野贡土司在给白人喇嘛敬酒时说。“我还有更珍贵的礼物送给你哩,如果你有足够的仁慈和虔诚。”那个叫杜朗迪的白人喇嘛说。“那么,你们是站在土司一边的西洋贵族啰?”野贡土司问。“不,”杜朗迪神父回答道,“我们是站在天主一边的西洋僧侣。”杜朗迪神父第一次在峡谷里对一个土司说出了“天主”的名称。不过他带给土司的第一样东西不是《圣经》而是枪,这就预示了要在这里传播一种西方的宗教,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谁是天主?”野贡土司迷惘地问。“啊,天主是我们信仰的至高无上的神灵。他创造了世界,主宰天地万物的一切。他派遣自己唯一的儿子耶稣从天上下来拯救我们有罪的灵魂,让我们死后免受地狱之罚、升往天堂。”沙利士神父说。“而我们是受耶稣的派遣来拯救你们的。”杜朗迪神父补充道,“尊敬的土司,信仰天主吧,让我们虔诚地赞美他并服从他吧。你必将得救。”“哈哈,又不打战,又没遭灾,我们有寺庙,喇嘛们控制着神灵世界的一切,我们的来世都在他们手里。”顿珠嘉措土司摇晃着脑袋不在乎地说,“谁稀罕你们的拯救。一个草场上的骑手,不需要人家去帮他牵马。”“可是你们的灵魂是有罪的,需要在天主面前忏悔。”沙利士神父说。

杜朗迪神父接着说:“不信仰天主,是要受到永无尽头的惩罚的。”

顿珠嘉措土司眼睛向上翻了翻:“白人喇嘛,我们要供奉的神灵和要敬畏的魔鬼已经够多的了。老婆娶多了,男人倒是夜夜都快活,可是麻烦也多了。”

两位神父为土司的粗俗皱起了眉头。“可怜的人,天主之罚来临时,他必将像饥饿的婴儿一样,等待耶稣仁慈的拯救。”杜朗迪神父站起来时说。

没过多久,仿佛脆弱的峡谷被杜朗迪神父的咒语击中,一种不知名的魔鬼袭击了毫无防备的人们。被魔鬼俘获的人就像中了他的法术一样,每隔一天要么像身处峡谷底的六月天,浑身燥热难当,要么像置身于卡瓦格博雪山上的万年冰川上,冷得恨不能滚进火塘里。而到第二日,头天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的病人又什么事也没有了,放牧、下地干活,就像根本没有生过病一样。可是人们刚刚开始庆幸时,魔鬼却又来了。它令人恐怖的脚步声像准时升落的日月,人们甚至可以听到它让峡谷摇晃、沉沦、坍塌的狞笑。魔鬼控制了人们的冷暖,控制了人们出汗、喝水乃至力气。它让人们把身上所有的汗水都无缘无故地淌尽,而当你大口大口地喝水时,却依然感到口渴得不行,舌头和口腔仿佛随时都是干焦的,哪怕你把头扎进澜沧江里狂饮,无处不在的魔鬼仍然抽干你体内的每一丝水分。由于没有水的滋养,人们身上的力气像山上的泥石流一样一天天地在流失,最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里的光芒也就暗淡下来。活着的人把死者送到天葬台去时需要排队等候,不是天葬师忙不过来,而是天上的神鹰来不及消化。

噶丹寺里精通藏医的高僧们组织了一场隆重的法会,他们为僧俗百姓配出的药方需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念经,才能将喇嘛们的法力加持到药中去。喇嘛们说是一种瘟疫从魔鬼的口袋里释放出来了,为了驱散峡谷上空飘忽不定的魔鬼,他们做法事迎请了班丹拉姆女神、白哈尔神、金刚具力神、大梵天神,以及作为地方保护神的卡瓦格博雪山神等。药需要念过经才有药力,就像饲料里要加盐,牛吃了才长力气一样,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没有喇嘛们的法力,谁来关注并解脱人们的苦难呢?每当峡谷上空电闪雷鸣时,喇嘛们便向人们描述神和魔鬼的战争进行得如何激烈残酷。“要不了多久,魔鬼将被驱逐,各路护法神灵将带给人们胜利的消息。”喇嘛们满怀信心地宣布说。

可是魔鬼依然横行,人们依然在死亡。这时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走出了寺庙,换上传教士黑色的僧衣,在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的几个村庄到处游走,人们已经没有力气来追问他们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在野贡土司的许可下,他们在村庄里租了两间房子,一间作神父们的卧室,一间作为天主的祈祷房,里面挂上了耶稣的画像,还设立了供坛。开初聪明的白人喇嘛并不说自己是来传播另一种宗教,并要改变人们的信仰和名字。他们不提耶稣基督,只对藏族人说这间祈祷房是“圣徒药房”,圣徒是一个全新的神灵天主的羔羊,信奉他的人将得到天主的怜悯与宽恕,战胜峡谷的魔鬼,升往天国。神父们从“圣徒药房”拿出了一种白色的药丸,先送给野贡土司家的人吃,他们立即就好了,连牦牛干巴肉也可以大口大口地吃啦。这让野贡土司第一次对寺庙里喇嘛们的法力产生了怀疑,他拿一颗白色药丸问杜朗迪神父:“你们就靠这个拯救我们?”“不。”神父举起了手上的一个十字架,“我们靠这个,耶稣的圣十字架。”

野贡土司看了看那个十字架,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喇嘛的法铃也比你手上那玩意儿精致哩。”他说。

白人喇嘛没有因野贡土司的忘恩负义而气馁。他们埋头抢救所有他们能遇到的病人,不论他是贵族还是农奴或者孤儿。他们对峡谷里流行的瘟疫的解释与喇嘛们的不同,他们说这是一种疟疾,它是由于一种可怕的、人的肉眼不能看到的虫子钻到了人们的体内作的怪,这些虫子又是由峡谷中的某种黑色的蚊子传播的。白人喇嘛号召人们用松柏的丫枝来熏这种蚊子,那方式好像人们平时里的煨桑,不过不是敬奉给神灵,而是熏走黑色的蚊子。他们的慈悲心肠连噶丹寺的喇嘛们都深为感动,他们派出寺庙里年轻得力的喇嘛,会同白人喇嘛一起抢救峡谷里的生灵。那时白人喇嘛给人的印象是仁慈而宽厚的,两种教派的僧人相互都很谦逊,也很尊重,白人喇嘛还用他们的药救活了一些同样染病的佛教僧侣。穿红色僧衣黄皮肤的喇嘛为穿黑色僧衣白皮肤的喇嘛带路,为他们背行囊,峡谷的山道上时常闪现着他们红黑分明的?身影。

比起只会给人服药丸的杜朗迪神父来,沙利士神父的医术更为高明。他甚至可以用一把小刀把病人坏死的一块肌肉割掉,然后像织氆氇一样用针和线将划开的肌肉密密地缝好,而患者一点痛感都没有。一个在一旁参观了沙利士神父外科手术的喇嘛当时就惊讶地说:“这是魔鬼的法术。”

沙利士神父说:“这只不过是天主的仁慈罢了。”

每当他们救活了一个病人,他们才说是天主拯救了他们有罪的灵魂,而不是他们的法术。人们背着青稞和打好的酥油到白人喇嘛借住的小屋去感谢他们时,却受到彬彬有礼的谢绝,哪怕他们还饿着肚子。他们说,如果收了藏族人的一点东西,就违背了天主的旨意。天主派遣他们到这里,是来拯救大家有罪的灵魂的。有一次沙利士神父饿昏在抢救一个病人的简易手术台上,人们这才发现白人喇嘛已经断粮三天了,他们平常吃的和用的都由马帮从古驿道上运来,但是泥石流把驿道冲断了,白人喇嘛也就断了粮。人们在他们的锅里发现了还没有吃完的树根和野菜。

尽管白人喇嘛的行为令人感动,可是峡谷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罪在哪里。他们服了白人喇嘛的药,身上的力气一天天地恢复,魔鬼的影子似乎被峡谷的风越吹越远了,白人喇嘛神奇的药丸拯救了奄奄一息的峡谷,一些藏族人冲着卡瓦格博雪山磕起了长头,他们虔诚地呼喊道:“拉索啰,神胜利了。”

但是白人喇嘛及时纠正说:“不,是耶稣基督胜利了。赶快在我主耶稣面前忏悔吧,不仅你们的生命将得救,你们的灵魂也必被拯救。”

忏悔,救赎,耶稣,天主,天国,基督,圣母玛利亚,洗礼,圣体,十字架,这些新鲜的另一种宗教的专有名词开始在一些藏族人口中流传。一种朦胧而遥远的爱在峡谷中涌动。多少年以来,人们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只有跪拜,对喇嘛们也只有敬畏。因为他们掌握着神灵赋予的无上法力,他们控制人们今生的灵魂,也负责来世的超度。而那些白人喇嘛,带给人们的却是博大的爱。他们像兄长一样待人,无论长幼贵贱,一律平等相待。这让峡谷里的藏族人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自己的灵魂原来也是很尊贵的,美好的天国敞开着大门正等着他们呢。

终于有了第一个付洗者。与白人喇嘛当初的愿望相反,他不是一名贵族,而是一名叫阿措的流浪儿。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白天在哪里吃饭、天黑在哪里睡觉。大疟疾流行时,他昏倒在澜沧江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是沙利士神父将他背回来,人们看见神父用口对着他肮脏的口吹气,把他体内的元气吹活了,阿措的眼珠才开始慢慢地转动。喇嘛们给人治病时也常使用吹仙气的招数,但他们只给病人的药吹气,说治病的法力已经加持进去了。不管怎么说,白人喇嘛给人治病的感觉既有很神奇的一面,也有非常人情味的一面。像春天里的第一场春雨,来得静悄悄的,虽然不是很大,万物却非常受用。阿措被他们口中的气吹活后,就成了白人喇嘛的第一个养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礼拜日,神父们把对他们有好感的藏族人都召集拢来,让他们见证峡谷里第一个信奉天主的信徒的光荣。杜朗迪神父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的祭衣,沙利士神父在一旁做助手,人们看见流浪儿阿措乱草一般的头发理清爽了,脸上再没有污垢和鼻涕,身上也有比较体面的衣服。杜朗迪神父手捧《圣经》朗声说:“我主耶稣在升天前教导他的信徒们说:‘天上地下的一切权柄都交给了我,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成为门徒,你们要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给他们授洗。’孩子,来吧,光荣的时刻到了。”

阿措被沙利士神父推到杜朗迪神父面前,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为他而忙活,也从来没有这么多目光关注他。他有些哆嗦,沙利士神父轻声说:“孩子,别怕,你即将领受到的是圣宠,而不是苦难。”

人们看见杜朗迪神父把一注清水滴到阿措的额头上。“我洗你,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杜朗迪神父唱道,“亚当,这是你新的名字。从此以后,你不但洁净了,你还成了天主的仆人,天主将赦免你的一切罪,让你走向天国之路。”

一个连一只狗都不如的流浪儿,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家,并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睛没有变蓝,身上也没有长出像白人喇嘛一样的毛,这让峡谷里的藏族人大为惊讶。自那时起亚当就成了一个很体面的孩子,他的话像百灵鸟一样多,见人就说:“看,这就是基督的爱。”

不过令神父们感到沮丧的是,野贡土司顿珠嘉措始终不愿意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这个峡谷里最体面的绅士对神父们的说教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他有三个老婆,十多个奴隶,这让他从骨子里反感神父们宣讲的宗教。杜朗迪神父说婚配是天主教徒的七大圣事之一,天主规定了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多娶妻子是渎神的,不洁的,是一种罪孽。可是历代野贡土司都有几个妻子,那是野贡家的传统。顿珠嘉措土司对神父们虚与委蛇只不过是对他们的西式快枪感兴趣。一天在他家的火塘边,他实在招架不住神父们的劝说,就对杜朗迪神父说:“如果你们能在让迥活佛前证明多娶老婆是一种罪恶,我就信奉你们的宗教。”

杜朗迪神父说:“我们能证明。我们还要在活佛面前证明,你们的宗教是一种谬误。”

顿珠嘉措土司笑了:“那就像证明水里的月亮不是月亮一样难。”

两个神父其实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差人给寺庙送去了一封战书,要求在峡谷里的土司和百姓的面前,和五世让迥活佛展开一场谁的宗教是世界上最好的宗教的大辩论。杜朗迪神父甚至在战书中傲慢地写道:“我们将彻底击败你们,用圣主的光辉驱散笼罩在西藏上空几千年的黑暗。”4·大辩论

神父们的战书在噶丹寺掀起轩然大波,喇嘛们不但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战,而且还感到被愚弄了。这两个当初的求学者,谦逊的商人,原来是钻到佛像底座下阴险的毒蛇。在寺庙的最高宗教机构“拉昔会议”上,噶丹寺的所有活佛、掌教堪布、掌坛师(也被称为“铁棒喇嘛”)、领经师、拉萨任命的拥有格西学位的高僧等,都对白人喇嘛究竟要在这里干什么一筹莫展。高僧们先讨论了他们所不熟知的天主、耶稣、基督等促使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峡谷里传播一种同样莫名其妙的信仰的因果关系。天主是谁,住在哪里?他是和释迦牟尼一样的佛陀吗?但是他怎么连一幅肖像都没有呢?我们藏传佛教的任何神灵和佛祖可都是有名有尊位的。我们凭此知道怎样顶礼他们。耶稣又是谁,是和宗喀巴大师一样的圣者吗?从他们所带来的耶稣画像看,他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像一个苦修的普通僧侣,看上去一点也不尊贵威严。只不过西洋人把他画得非常逼真罢了。应该承认,白人喇嘛的画技是我们那些画唐卡画的喇嘛们所不及的,他们一定有什么魔法,他们画画的颜料也跟我们的不同,连水也不能将之冲洗干净。总之他们有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从画画的颜料到白色的神奇药丸。但我们有自己的宗教,也有自己的佛陀,可为什么他们非要到这里来传播一种跟我们毫不相干的宗教呢?这里面是不是有魔鬼的阴谋?是不是佛法的仇敌派他们来的呢?

五世让迥活佛从六岁被确认为四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时起,他的师傅、导师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宗教与他所信仰的藏传佛教在救世度人上大体相似,但其仪轨、教宗、教义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尽管白人喇嘛的苦行律己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好感,连高僧们也承认,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慈悲坚韧、如此苦修行善、普度众生的僧侣。因此在这次“拉昔会议”上,五世让迥活佛一直没有发言,不过他感觉到其他高僧们也是站在澜沧江的此岸,讨论彼岸的问题。因此在穷结仲永堪布邀请他谈谈看法时,让迥活佛说:“我不了解白人喇嘛是什么人。我目前还不能对他们下什么肯定的结论,但我可以否定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他们不是魔鬼,尽管他们有着跟我们不一样的皮肤、眼睛、头发,但他们身体的这些器官仍然是一个人的器官。至于他们的思想是不是魔鬼的思想,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不是商人,因为他们从不做任何生意。他们不是官吏,虽然汉人官吏和他们关系很密切,但他们与汉人不同,从不对这个地方发号施令。他们不是无赖,因为他们对所有的人都奉献他的慈悲之心,所有的人也都把他们当朋友看待,甚至连我们这些和他们持不同信仰的人。他们也不是医生,尽管他们神奇的药丸和刀子证明他们的医术有区别于藏医藏药的独到之处。他们自己出钱,离开自己的亲友,从比印度更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行善,像我们对待众生一样为百姓服务,而且还不期待得到任何报酬。我认为,这种鼓励自己的教徒不怕路途遥远、甘冒生命风险去愉快而无私地帮助其他国家的人们,大约不是一个坏的宗教。但是他们的宗教肯定没有我们的宗教好,他们的神祇太少,宗教经典不多,竟然只有一本书;他们能控制的魔鬼也没有我们的多,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护法神。仅从此点看,白人喇嘛的宗教不会长久的。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后,你们来看看,这块土地历经无数次劫难以后,能永远传承下去的,究竟是哪种宗教。”

穷结仲永堪布说:“我在一个上午曾经看见白人喇嘛手里拿着一个镜子,对着路边的岩石左看右看,就像在上面找金子一样。我推测,白人喇嘛来到我们这里,或许是来找黄金的。我想他们也像那些汉人一样,只对黄金感兴趣。”

让迥活佛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来找黄金的,那他们就找错地方了,隔一条山岭下的金沙江里才产黄金,澜沧江里却只产盐。但如果他们真是来传播一种宗教的,峡谷里麻烦事就多啦。藏传佛教的红、黄、白、花、苯五种教派,这里就有四种,还有一种纳西人的东巴教。俗话说部落太多上师苦,管家太多仆人苦。这教派太多,百姓还不是苦啊。我看他们除了藏族人的皮肤和酥油茶不能改变外,峡谷里的一切他们都想推倒重来。要是他们能像摘树上的核桃一样将太阳摘下来,连光明和热量也要被白人喇嘛重新分配。”“那我们把他们赶出去。”一个年轻一点的喇嘛说。“人家在峡谷里尽行善事,一点罪孽也没有做过,你凭什么赶人家走呢?如果你的慈悲没有人家的大,你就得尊重人家的德行。”让迥活佛训斥道。“他们魔鬼的面目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罢了。”那个喇嘛不服气地说。“放肆!”让迥活佛喝道,“他们不是要求辩论么?辩论是我们宗教的特长,哪一个格西大喇嘛不是在拉萨的高僧面前辩论出来的呢?依靠语言和智慧战胜他们,正体现了我们宗教的宽容和慈悲。躲在暗处的对手现在终于站到了台前,对峡谷的僧众来说不啻为一件好事。就像有人类就有魔鬼一样,宗教总有自己的对手。告诉他们,我等待他们前来接受教诲。他们只学了点藏传佛教的显宗常识,密宗大法我还没有来得及传授给他们哩。性急的学生总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三天以后,在盐田县的县衙门前,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和天主教的神父展开了两种宗教的对话。知县刘若愚和顿珠嘉措土司见证了这场彬彬有礼、用语言和智慧交锋的宗教大辩论。比起后来在峡谷里两种宗教你死我活、充满着血与火的争斗,不同教派的僧侣们此刻就像宗教讲坛上的学究。在他们耐着性子讨论一个宗教问题时,峡谷里的杜鹃花有的是花开花落的时间。当满山残红飘零、雨季即将来临时,他们还没有弄清对方宗教中的一些起码问题。不是双方缺乏智慧,而是他们都是自己宗教坚定的卫道士。

他们首先讨论了世界的起源。依照神父们的论说,天主创造一切是信仰天主万能的最根本问题。而让迥活佛则驳斥说,宇宙间根本没有造物主,更没有什么天主,诸法因缘而起,一切事物或一切现象的生起,都是相对的互存关系和条件。杜鹃花为什么漫山遍野地开放,那是因为有大地。大地催生万物,万物让大地光彩重生。你们的天主离澜沧江峡谷九万万里远,他怎么能知道峡谷里杜鹃花开放的季节?如果佛陀的慈悲感天动地,峡谷里的杜鹃花便会全部开成白色的。这样的事情几百年就有一次。你们的天主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因缘关系呢?“恰恰相反,这正证明了天主无所不在的力量。”杜朗迪神父舔舔干燥的嘴唇,沙哑着嗓子说,“愚痴的人啊,我主耶和华在创造世界的第六日就说过:‘我要使地上到处生长鲜花瓜果,结满籽实,赐予你们为食;我要把青草绿树全赐予飞禽走兽,游鱼爬虫,以及一切生物为食。’因此,即便峡谷里的杜鹃花为你们的佛陀全部开成白色,它也是天主的杜鹃。”“神父说得对,”知县刘若愚打着哈欠说,“那确实是天主的杜鹃。”

他像一个不称职的裁判,对竞赛双方的规则与评判标准一窍不通,但是他只掌握一条从朝廷一品大员到八品官员都通行的准则,那就是不能得罪洋大人。他到这个最偏远的地方来做官,并不是赶鸭子上架,而是偌大的中国只有这一个位置留给他。

让迥活佛身后的喇嘛们眼睛都快要气得掉出来了。白人喇嘛的诡辩术没有一点明断和智慧,只有像公牦牛发情时的野蛮。他们用天主的罩子笼罩一切,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便将这罩子往上一罩,说这是属于天主的。

让迥活佛微闭着双眼,不急不躁地问:“请问,你们的天主是慈悲的吗?”“啊,天主的仁慈遍及世上万物。”杜朗迪神父说。

让迥活佛说:“我们先不论仁慈。世上之人,有因造孽而失明、聋哑、瘫跛者,有因贫寒而饥饿、病痛、困顿者,有因战争而丧夫失子、因瘟疫而家破人亡者。那么,这一切无量之痛苦是谁造成的呢?如果天主创造了一切,那么你们的天主就没有大慈悲心。他给一些人带来痛苦,给一些人带去幸福,你所说的天主的公正何在?其实在我们的宗教看来,一切痛苦都源于造孽,一切幸福均来自积德。今生之苦和前世有关,今生积德则为了来世。生命是一条链,不是谁赐予的,而是生生世世,相互关联。”“你错了,尊敬的喇嘛。”沙利士神父插进来说,“人们的痛苦不是因为他们的前世造孽所致,而是因为他们有罪,没有在天主面前忏悔。人死后没有来世,只有地狱和天堂,在主的面前忏悔认罪的人,直接升往天国。而你们的宗教,虚构了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来世,可是有谁能说出自己的前世是什么呢?尊敬的知县先生,在你来这里做官之前,你干什么?”“我念书,后来中了举人。”刘若愚说。“然后呢?”沙利士神父又问。“后来,后来我家出了些银子,为我捐了这个知县。”“这就是了。”沙利士神父击掌道,“如果你不念书,你当不了举人;如果你家不出银子,你做不了官。你现在的官位可以用你前世的钱来买吗?”“神父说得对,官品只和现世的银子有关,前世的银子买不来现世的官。因为谁都知道,前世的钱是冥钞。”刘若愚站了起来宣布道,“时辰到啦,第一回合,西洋僧人胜,喇嘛败。第二回合之辩论,明日再说吧。”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抵挡不住的烟瘾一览无余。

在刘若愚不着边际的评判下,辩论越来越缺乏公允。有一天当辩论的双方来到县衙门前时,喇嘛们发现给让迥活佛坐的凳子变矮了,而对面白人喇嘛的凳子却加高了,白人喇嘛高高在上,傲慢地俯视着峡谷里人人尊敬的活佛。让迥活佛坐下时就像聆听老师讲课的学生。穷结仲永堪布气愤地说:“活佛,不辩了。他们欺人太甚。”“那么你们就认输吧。”杜朗迪神父得意地说。“坐在高处的人,并不意味着他的思想就高远。”让迥活佛一字一句地说,“雪山顶上只能长出矮小的荆棘,山腰的大树却从不和荆棘比高矮。”“天主从来都是站在高处怜悯你们。你们的宗教是那样的荒谬,所以只配坐在矮处,接受我们的教诲。”杜朗迪神父摇晃着脑袋说。

对面的喇嘛们喘出的粗气已经像澜沧江的轰鸣了,让迥活佛挥手压住了他们的怒气,他缓缓说:“如果你们非要认为一张凳子就能代表你们宗教的优越,我可以不要它。”

人们看见活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目微闭,仿佛睡意袭来,他马上就要进入美妙的梦乡。多年以后,峡谷里年长的老人还会回忆起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伟大的五世让迥活佛凭借自己深厚的法力,从凳子上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中和白人喇嘛展开捍卫自己宗教的大论战。当时所有在场的藏族人全都冲让迥活佛跪下了,白人喇嘛骇得目瞪口呆,他们往自己的凳子下垫石头,试图抵消自己出身低贱的自卑感,但让迥活佛始终高出他们一头。直到今天,五世让迥活佛说的话还让峡谷的众生没齿难忘,让迥活佛说:“辩论让我们彼此了解对方。我们是在不认知你们宗教的情况下和你们辩论,而你们并不了解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对西藏这片土地的意义。我认为我们或许应该尊重你们的宗教,你们也要尊重我们的宗教。我们都是替神说话的僧侣,尽管我们各自供奉的神是多么地不一样,可我们对众生怀有同样的悲悯。”

杜朗迪神父将此视为佛教徒认输的表示,他固执地说:“谈论真理和谴责谬误是我们的责任。而你们的宗教恰恰充满了谬误。就像你现在靠巫术悬在半空中不下来一样。”

让迥活佛大度地说:“这不是巫术,这是你还没有学到的东西。不是我不愿意教给你,而是你们太性急了。请记住,在众生面前,我们不侮辱你们的宗教,你们也不应侮辱我们的宗教。这是你们能够在峡谷里传播自己宗教的前提。”“而我认为,这个前提是用一个真正基督徒的矛,戳穿你们的谎言。”杜朗迪神父傲慢地说。

那边的喇嘛们气得嗷嗷乱叫,但是让迥活佛依然不温不火地说:“你会发现,你的矛将被折断。”5·世仇家族

神父们和寺庙的喇嘛为了赢得人们灵魂的控制权而唇枪舌剑时,世俗的肉体凡胎却在为家族的世仇而大打出手。那时,野贡家族对寺庙与教堂的竞争态度暧昧。当两种宗教的僧侣们辩论得天昏地暗时,顿珠嘉措土司把自己当成一个看客,好话坏话对谁都不说。长期以来,土司家族与寺庙的关系并不融洽。土司允许寺庙在这片峡谷控制神灵,但并不十分乐意他们掌管世俗的权力,在土地、财富、人力以及与汉官的关系上,土司与寺庙的僧侣阶层多年以来一直在进行着钩心斗角的较量。不是他不需要神灵的护佑,而是他认为在现今这个时代,神灵的法力已不足已和一支西洋快枪抗衡。因此当来自卡瓦格博雪山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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