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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5 19:4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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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山冈庄八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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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新版)13:长河落日

德川家康(新版)13:长河落日试读:

一 夏役开战

庆长二十年四月二十六,大野主马亮治房率兵两千余,穿过背阴的山岭,放火烧了郡山,大坂夏役由此开始。

未几,郡山东北民房悉数焚烧殆尽,倘若置之不理,奈良一带很可能随即化为一片焦土,一时间危机重重。于是,五条城城主、幕府代官松仓丰后守重正为了迎战,与奥田忠次一起撤退至国分一带——大和顿时成为战场。

大野治房变得如此强硬,说是因为兄长大野治长态度暧昧,但直接的引线,乃是他发现视为心腹的甲州浪人小幡景宪,竟与所司代板仓胜重暗通消息,后竟一去不返。治房对景宪备极信任,在各项军务大事上,他亦常与景宪互通声气,与真田幸村对抗。他曾对景宪的为人和才具大为敬服,甚至特意在自己府邸内为其修建了一处宅院。而那小幡景宪,声称要去探听堺港动静,出城之后便再也未回,使得治房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为防人非议,他不得不痛施重手,以明主战之心。

由于景宪之变,治房疑心大起,认为人皆不可信!别说寻常人,就连亲兄治长和母亲大藏局,他都不再相信;对秀赖,他亦疑虑重重。

治房并不是煽动并挟持秀赖发动战争,而是不得不战。当他隐隐知兄长和母亲想劝秀赖移到郡山,便先人一步,将郡山付之一炬,以绝了他们的念头。他派出军队在郡山和奈良一带烧杀抢掠,大生混乱,然后打算挥兵直指和歌山。

和歌山之主乃浅野长晟,为年纪轻轻便故去的浅野幸长之弟。这个与丰臣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浅野家主,对治长和秀赖的力邀完全不予理会,反把侄女嫁给了名古屋的义直,对家康摇尾献媚。这在大野治房看来,实在无法原谅。“等着瞧,我要让你知我的厉害!”他放弃说服之念,而是煽动其领内众乡绅以及吉野、熊野等地的土豪发起暴动,他们竟也真在各地频频生乱。治房与其弟道犬一起,又放火烧了堺港,然后朝岸和田进发,想一举灭了已投靠德川家康的小出家主吉英,巩固局势。

见乱事大起,四月二十八,板仓胜重遂向浅野下令,催促其迅速出兵。

此时, 堺港已淹没在一片火海中。

四月二十八这日,大火肆虐的堺港,关东水军向井忠胜和九鬼守隆等人与大野治长、槙岛玄蕃等人激战。此时,在京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致京都百姓无不人心惶惶。“大坂派出了众多奸细,妄图烧毁京都。”这样的谣言散布在大街小巷。“天下当勿虑,包括主谋在内的纵火贼人,已悉数为所司代掌握。”板仓胜重发放布告,安抚民心。

德川家康原定二十八日出征,亦延至五月初三。

未久,纵火之人在京都百姓的骂声中被押赴刑场。主谋是和大野治房相呼应、潜入京都的古田家家老木村宗喜,连同宗喜的属下,一共逮捕了三十余人。

郡山城守将筒井正次已弃城而逃,大坂军杀到奈良,却是无力再进,否则,被烧掉的便不仅仅是堺港,奈良和京城这两座古城无疑将化为一片焦土。

世人对此忧心忡忡,板仓胜重正是因为察觉了天下之人的忧心,才催促浅野迅速出兵。

以水野胜成为主将的大和口军先锋,正急速朝奈良方向进发,但在他们到达之前,奈良仍然有被毁之险。胜重认为,此且不够,只有把浅野军调出和歌山,给大野治房足够的压力,方能阻挡他们。“必保京都和奈良!”这是家康下达的严令。若无严令相阻,大坂军定会被人看作不知丰臣氏和两大古都孰轻孰重的乱兵,留下千古骂名。

浅野长晟就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在留心领民暴乱的同时,率五千兵马出征。这却令大野治房暗喜:长晟中计!因治房的战术乃是诱出浅野军,寻机煽动暴民袭击和歌山城,进行两面夹击。

浅野的先头部队到达佐野,已是午时四刻。此时,长晟率领的主力也随后到达了樫井川对岸的信达。信达曾是大野治长的领地,故治长老臣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正等着大坂军到来,以起事呼应。但他们正要起事时,浅野得知消息,立即活捉了喜太夫,杀掉弥五右卫门,由此揭开了两军对垒的序幕。

浅野长晟面对的大坂军,有人说是四万,有人说是两万,即便号称四万有些夸张,但对于只有五千兵力的浅野来说,大坂军仍然数倍于他们。

这支大坂军的总大将自是大野治房,麾下聚集着道犬治胤、郡主马、冈部大学、塙团右卫门、淡轮六郎兵卫、御宿勘兵卫、米田监物等人,个个都是猛将。其中的御宿勘兵卫正友,关原合战时战败受斥,一怒之下弃甲而去,投了越前的忠直,因与主君不和,又愤然离开。现在他仍然扬言,战争胜利之后,要领封越前。大野道犬和郡主马原本就是丰臣家臣。余者不管冈部大学则纲还是米田监物,都是不好对付的角色。他们率领的两万大军,个个都是嗜血的浪人,到处烧杀抢掠,甚是不得民心。 堺港的百姓对他们更是恨之入骨。指挥放火烧了堺港的乃治房之弟道犬,他后来被堺港百姓乱棍打死,此为后话。

这样一支极端残暴的队伍,在二十八从堺港行进至岸和田、贝冢附近。若对其正面迎击,浅野军根本不堪一击。

总大将大野治房原想命塙团右卫门和冈部大学为先锋,一举击溃岸和田的小出吉英,把队伍推进至纪州。但小出吉英和前来增援的金森可重并肩为战,严守军令,紧闭城门,按兵不动。治房只好将道犬留下盯住岸和田城,自己率军从贝冢朝佐野进发。

浅野军的先锋到达佐野以后,确认后续人马已陆续到达樫井、信达,则稍事休整,以与后续部队不差太远。

先头部队的大将为浅野左卫门佐、浅野右近和龟田大隅三人。正当三人聚在一处准备用午饭时,尾崎一个叫九右卫门的百姓奔来,禀报大野治房已朝此杀来之信:“报告大人,大野主马亮治房率两万大军杀来,先头许已至贝冢。”

在此之前,浅野军始终未摸清敌军动向。“大事不好!速派人前去探听虚实。”

探事的不久便回报:“敌军确已至贝冢。”“多少人马?”“大野治房、塙直之、冈部则纲、御宿正友、米田监物等人合军一处,号称两万。”“两万?”浅野左卫门佐立道,“两万也好,三万也罢,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们打他个落花流水。”

战争往往靠一鼓作气,己方先锋不足两千,但既已来到这里,撤退反而会伤了士气。浅野左卫门佐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才说要一鼓作气将敌军击溃,但龟田大隅却严肃地提出反对。“敌军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大占优势,士气又旺,只怕难以抵挡。大人也听到了,对方人数超过两万,从堺港到岸和田一路高歌猛进,烧杀而来。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我军好不容易鼓舞起士气,要下令撤退吗?”“非怯阵,而是退至可一举击溃大军的地段,诱敌深入。”“哼!此举仍是害怕敌军。”“此言差矣。如可正面迎敌,我们也可正面出击。但佐野地形如此,不宜阻击。因此,必须迅速撤离到安松、长泷一带,待敌军气焰渐渐消退之后,再一举将其击溃,以进军大坂。这才是正确的用兵之道。”

双方各执己见,无法抉择。于是,浅野右近介入调停,派人把双方的意见原原本本禀报了浅野长晟。长晟却担心领内乱事,对此颇为慎重。“不错,在佐野迎敌的确不占地利,让右近和大隅撤退到安松、长泷一带,左卫门佐撤退到樫井川,面向大河,在河沿布阵,等待敌军到来。”

长晟既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大家便只有服从。浅野先锋放弃佐野,于傍晚撤退。他们刚到佐野时万里无云,撤退时,天空却乌云漫卷,半夜则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算什么?早知如此,当初就没必要那么汗流浃背赶路了。”“就是!半夜里冒雨撤军,真是败阵之迹。”“这说不定能让大御所他老人家高兴。他不是说,只知进而不知退,乃灾祸之源吗?”“你省省吧,是说只知胜而不知败。在战争中,若知道自己要失败,还打个屁仗!”

雨夜撤军和重新布阵,一直持续到早晨。幸好黎明时雨歇了,但又立刻大雾弥漫。浅野右近退至长泷,龟田大隅退至安松,而一开始便对撤退极不满的浅野左卫门佐,退到了更后的樫井川岸边,各军却也迅速布好了阵。

却说大坂军赶至贝冢已是傍晚时分。这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暴露出本性,乱乱哄哄喊道:“饿着肚子可没法打仗。开始征粮,征粮了!”

当地百姓最惧者莫过于大坂军“征粮”。浪人们似仍生活在梦中的乱世,他们在世间本已无立足之地,梦想着借此次战争谋求新的功名。战场上的“征粮”遂成为他们唯一的乐趣。家康下令,在不得不征收必要的粮饷时,必须付给百姓一定的报酬。大坂军当然也有这种军令,但未落到实处。

前日晚上,众人从大坂城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已奔波了整整两日。这时候,人马都没了力气,其劳累和饥饿可想而知。“喂!全体出动,去寻些吃的。”“米不够,务必弄些掺了小麦的饭团子!”

听到此令,自有大量喜好热闹的无赖之徒自告奋勇,“挺身而出”。“粮食的事就交给我等。”

此中也有一人主动出去,协助兵士征粮,他乃贝冢愿泉寺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号卜半斋。

卜半斋大摇大摆闯到老百姓家里,不问人家有无余粮,强行收取米和麦。也不知他有何种神通,不久之后,他竟弄得甚多酒水。“真是个有心的和尚,连酒都给我们弄来了。”“这秃驴真不厚道,必是私藏了许多,都去搬来!”

在这种情况下,酒会起到什么作用,已无须赘言。这些地痞流氓争先恐后地喝酒,有的在天亮之前始终杯不离手,有的甚至已酩酊大醉。“真拿这些人没办法!天都亮了,还在喝!”先锋为塙团右卫门,次为冈部大学。冈部大学早晨起来之后,大部分士众都还醉卧不醒。大学只得率领业已醒来的属下,迅速出发。

冈部大学和塙团右卫门甚是不和。二人之所以如此,其实并无甚大不了的原因,只是因为在去岁冬役中争强好胜,争做先锋。

雨停了,塙团右卫门在晨雾中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时,冈部大学率领的小队人马已经离去。他愤怒地拍鞍道:“又要不声不响去抢头功?追!”

塙团右卫门让淡轮六郎兵卫重政在前领路,追赶冈部。在佐野往前的蚁通稍北,重政追上了冈部。就在前一晚,浅野军刚从此处撤走,冈部和他的属下亦正在此歇息。“喂!冈部,抢功也得分时候!今日之战,先锋大将乃是我团右卫门。你竟跑到先锋前边,此法是从何处学来?要是误了战事,你溜圆的脑袋有几个也保不住。你这恶犬!”

稍后赶来的团右卫门对着大学破口大骂。

乱世之人互相谩骂也是常景,人们可借此扬威。

被塙团右卫门一番恶口谩骂,冈部大学也不示弱:“哼!你这浑蛋,在行军途中醉得一塌糊涂,甚至忘了出发时间,这便是先锋大将的用兵之术?要是因此导致败事,切腹自杀时,从肚子里流出的怕都是臭气熏天的浊酒!”“住嘴,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呵,我倒要瞧瞧,谁强谁弱,还得比了才见分晓!”“说得好!千万别忘了你今日这些话。”

塙团右卫门吐完一肚子怒气,方才对纪州的领路人大声喊道:“山口兵内、兵吉兄弟听令!”“在!”“今日之内,我们要进至和歌山,敌军必在那一带,你们马上前去探听消息。”“遵命!”

如此,团右卫门行在最前,冈部大学则紧随其后。就在他们快要到达蚁通时,前去探听消息的山口兄弟回来了。“发现敌情了?”塙团右卫门两脚蹬着马镫,大声问道。“未发现敌军,但听到前方有枪声。”“笨蛋!就是敌军!好,让我们打他个落花流水!”说完,他就要往前飞奔。

此时,淡轮六郎兵卫重政忙转过马头阻道:“这一带还是由在下引路,莽撞行军太危险。”“哼!难道要在这里停止不前吗?”“非是止军不前。从此地至樫井约四里路程,处处险坡,多有堤坎,最适合埋伏。因此只有百骑的小股部队往前行进,甚是危险。在下认为,应在此处等待后边的军队。”“住口!”团右卫门再次敲打着马鞍,怒吼,“要是害怕伏兵,要先锋还有何用?把他们打垮,前进!”“万万不可!非要前进,也得先向贝冢派出使者,催促后续部队赶上。”“你小心太过了,后边冈部那厮可要争着抢头功呢。”口上虽这么说,但塙团右卫门还是觉得淡轮重政的话不无道理,便派了一个贴身侍卫前往大野治房阵中报信。“现在好了吧?今日要让他们见识我团右卫门的厉害!出发!”令毕,他快马加鞭,往前飞奔去了。旗帜高高飘扬,上面大书“塙团右卫门藤原直之”几字。

淡轮六郎兵卫感到事情重大,立刻纵马追去。

云渐渐散了,露出点点青空。

塙团右卫门的探马山口兵内和兵吉兄弟先前听到的枪声,乃是浅野部的先锋龟田大隅守所放。龟田大隅守奉长晟之命,在前日夜里撤退到了安松,连夜往蚁通方向前进,迎来了第二日黎明。此间,他带着军队沿原路折返,亲自带领小队人马探察,往返三次,对此处地势已了如指掌,因为所率人马数量与敌方差得太多,故,行动必须谨慎。

天亮未久,龟田大隅守看到了塙团右卫门派出的山口兄弟的身影。“好,放几枪让他们听听,注意,莫伤了他们性命。”

不出龟田所料,山口兄弟听到枪声,立刻折身回去禀报。“好,敌军已经逼近,成败在此一举。准备埋伏,大家听好,待走近了再打。”大隅自己先匍匐在地,命头阵和二阵埋伏于大路两边的堤坝和岩石后。枪队共计五十人,静候敌军入套。

未久,前面便隐隐约约出现了塙团右卫门的旗帜。人数并不甚多,只一百二三十人左右,径自朝这边而来。当敌军渐渐靠近时,龟田令蚁通入口处岩石上的枪队,作好准备。“打!”

砰砰砰——枪一齐开火。

受到突然袭击,近三十人从马上跌落。团右卫门停下马,组织反击。“好!枪队三阵各就各位!”大隅又令道。

伏击者与被伏击者,心中所念有明显差异。团右卫门认为,停下来等于挨打受死,于是催马往前急去,手下自是紧追其后。

第二阵的枪声大作,敌方又有十几人被打得人仰马翻。塙团右卫门的队列本齐整,但又伤了十几人,变得稀疏起来。

而在此期间,龟田的头阵已退至第二阵后方,此时正伏于距第二阵约两町的地方,重新填好弹药。

连遭两次火枪阵袭击,团右卫门的军队却越发勇猛,团右卫门亦大喊:“再无伏兵,快往前冲!”此时,他看见冈部的人马正在沿着河沿往前行进。“决不能落在冈部后面!快!从河沿这边赶过他们!”

若从河沿一直往下去,冈部则将遭遇在长泷布阵的浅野右近。

右近却未开火。他见冈部人数太少,决定先把他们包围起来,莫要打草惊蛇。待敌人渐渐走近,一阵呐喊之后,冈部大学的人马已被包围在浅野右近的长矛林中。

砰砰砰!

龟田大隅的第三阵,已对准团右卫门的队伍,开始大肆射击。

浅野军巧妙地将敌军从安松引诱至樫井,但塙团右卫门还以为,自己是凭着勇猛突破了重阻。“冲!”射击之后撤退,之后再射击,龟田大隅守采取这种依次后退、轮番攻击的战法,如退至樫井,他即可改为攻势。

长晟则从主力中派出上田主水正的一队人马,几队人马合兵一处,一举反攻回去。受到上田和龟田两厢夹击,塙团右卫门陷入绝境。“呔!我乃塙团右卫门家臣坂田正二郎。有种的就来跟我一决高下!”到了混战的时候,武士仍然摆脱不了以前的毛病。上田主水正手持长矛刺向团右卫门,一个同样手持长矛的武士亦高声自报家门,喊将着朝上田主水正奔过去。“竟是个小卒。哼,虽不配做我的对手,但我上田主水正很是佩服你的勇气,且给你脸,看枪!”“上田主水正……爷爷可从来不曾听过这名号。爷爷来也!”

在这种时候仍恶语相向,便是乱世武士的旧习。

二人手持长矛拼在一处,主水正的长矛折成了两段。二人亦都觉得用刀太麻烦,遂跳下马来,赤手空拳地搏斗,在地上扭成一团。

二者心境看来颇为豁达,实则不然。二人在地上翻来滚去的时候,双方的侍从都靠了过来,唯恐自家主人遭遇不测。

樫井陷入混战之时,沿着河沿前进的冈部所部也已溃不成军,主将冈部大学身负重伤。他恐是过于关注与自己抢功的团右卫门,所以一开始并未注意浅野右近的埋伏。这出其不意的伏击一开打,敌我双方士气差距立现。冈部大学一心只想着不可输给团右卫门,却未注意到敌军伏兵,此已非“失误”可形容。这种时候,他既无暇自报家门,也无隙装腔作势。主将冈部大学已身负两处枪伤。见主将身负重伤,又被敌军伏军所苦,士兵遂大肆逃窜……

冈部沿来路亡命撤退之时,樫井的混战仍在继续,接连传来两次胜利的呼喊:“龟田大隅守拿下淡轮六郎兵卫重政的首级!”“坂田正二郎首级被横关新三郎割得!”横关新三郎乃是上田主水正手下。

云已经完全散去,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大地。雨后的路面已干,海边吹来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时而罩住正在格斗的人们。前面的大海与雨后的碧空相接,天海一色,但是谁也无心欣赏美景。

塙团右卫门在马上不时回头往樫井方向张望。此时此刻,已被龟田大隅守斩杀的淡轮重政的忠告掠过他的脑海。已经派人去报信了,治房大人应该快到了吧——他求救般地四处张望,看到的只是陷入重围的己方士众身影,增援的部队不见踪影。难道援军也中了埋伏?罢罢,要是如此,只有先行撤退了。

手下士众大部都已倒下,剩下的不到二十人。塙团右卫门咬咬牙,就要调转马头往回撤。此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啊……”团右卫门大喊一声,拉紧缰绳,立起马身。根据多年的经验,此箭乃是瞄准自己侧腹的强弓所放。战马咆哮着竖起前蹄,只听“哧”的一声,羽箭呼啸有声,穿透铠甲,深深扎进他的左大腿。团右卫门翻身落马。

出手之人,乃是被称为神箭手的浅野武士多胡助左卫门。“塙团右卫门,接招!”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团右卫门落马的一瞬间,一个武士手持长矛朝他刺了过来。团右卫门一个转身,抓住矛头。对方慌忙将长矛往回拉,团右卫门趁势站了起来。起身的同时,他执起武刀,一阵乱砍。他感到武刀似已砍中了对方,便于慌乱中急拾起缰绳。

大腿被强弓射伤,落马之后却又再次跃马,团右卫门可谓勇猛异常。他见海岸方向守卫薄弱,遂驱马朝海边奔去。“塙团右卫门,吃你爷爷龟田大隅一刀!”

不好!塙团右卫门心中虽这样想,嘴上仍不示弱:“爷爷要先行撤退,改日再跟你较量!”若非久经沙场,是不会想到这种话的。龟田身边有三十余骑,自己手下只剩七八骑,这种情况下和对方硬拼,只能是自寻死路。

然而,往樫井撤退的时候, 塙团右卫门碰上了另一个更难应付的对手,看来无路可走了。“呔!这不是先锋大将塙团右卫门吗?爷爷上田主水正等你多时了。你我单枪匹马决一死战!”

此人是性情甚是粗鲁的上田主水正,方才赤膊杀掉了团右卫门手下。他在关原合战时乃是石田三成家臣,现效命于浅野长晟。他与塙团右卫门一样,乃是乱世中常见的“择主”之人。

要是别人, 塙团右卫门也许会退避而去,但现在他面前乃是上田主水正,他实无法逃遁。就此逃去,对方必然会施以恶骂,百般嘲笑。 塙团右卫门不得已,只好停下马。“嘿,原来是在关原合战中被打了个半死的上田主水正。”“正是。那之后一度落发为僧,改名宗吉入道。听说敌方有个团右卫门,我便还俗为先前的主水正了!休要逃!”“住嘴,该死的恶贼!本不想取尔性命,且跟尔比试比试。武刀太麻烦,我们赤手空拳较量!”“好!怕你不成!”

如今别说火枪,就是大炮在战场上也司空见惯,二人却喜赤手空拳相搏。“谁也不准出手相助!”二人吩咐手下。他们催骑逼近,扭在一起,同时落下马来。落下之时,两转三转, 塙团右卫门以左手抓住了主水正的脖颈。主水正方才与团右卫门的家臣坂田正二郎一番狠斗,似已耗去了不少力气。“啊,主水正危险,快救主水正!”浅野部的四五个武士飞奔过来,持着长矛朝团右卫门刺去。

塙团右卫门用左手拧住主水正颈脖,站了起来,右手已拔出武刀。“小卒子也要一起来?”他死劲抓着主水正,一边挥舞着大刀,防止对方手下靠近,一边朝樫井而去。“哪里走!”主水正的年轻随从横关新三郎朝他急奔而来。

但团右卫门并未停下脚步,他挪着受了重伤的左腿,左手揪着主水正的头发,边一跛一拐地往前走,边朝新三郎大骂:“别过来!敢走近一步,老子一把掐死这个孬种!要想主水正活命,就休要近前!”他大概是想,这样往樫井一步一步靠近,治房的援军许会赶到。

但刚刚走出七八步远,团右卫门的算盘就落空了。年轻的横关新三郎看到他受伤的左腿站立不稳,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扳倒在地。“可恶!”一阵惨叫响起,双方像疯狗一样撕扯作一处。未几,新三郎的拳头已像雨点一样砸向团右卫门的鼻梁。团右卫门的双目和嘴唇眼见肿了起来,往外大肆喷血。

此时,主水正站了起来,快刀一闪。只听“啊”的一声,团右卫门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曝晒于烈日之下。然后,主水正哑着嗓子喊道:“塙团右卫门藤原直之被上田主水正斩杀!”

塙团右卫门独自奋战的时候,大野治房根本就未出发,他仍留于贝冢的愿泉寺。卜半斋再次搬出酒来犒劳军士,治房亦甚是快意地沉溺其中。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沉醉于美酒,而是心中另有打算。“在下以为,先锋已到达樫井,我们也该出发了。”接到塙团右卫门的急报,近侍这样催促。但是治房依然举着酒杯,笑道:“休要担心!该怎么办,我心中有数。今日一战我们必胜无疑。且再等等。”

治房这样说,是因为他已派了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两位老臣率人潜到了和歌山城下。他让二人前去守候,待浅野长晟出得城来,看准时机,一举拿下空城。他正在此处等着二人的好消息。根据他的判断,先锋大将塙团右卫门在前线遭遇了敌军,也就意味着和歌山城已经成了空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马上就会传来好消息。然后再作前进的打算不迟。你们就当这是提前庆祝胜利,尽情喝!”

此时,大部分人已经从昨夜的醉意中醒来,慢慢睁开了睡意朦胧的双眼。听得总大将劝酒,聚集于寺院周围的浪人哪里还有不喝的道理?

然而治房寄予厚望的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别说杀进和歌山城,他们甚至还未靠近城门,就在信达被浅野军俘获了。但治房对此事全不知晓,甚至在冈部和塙直之全军被围,请求尽早发兵援手之时,他仍劲头十足道:“好戏就要开演了。且再等得片刻。”“报!”“噢,辛苦了。是北村和大野的消息吗?和歌山城已经拿下了?”“不,先锋大将在樫井孤身奋战,大将及诸将士全部死于敌军刀下。”“全部?那团右卫门和大学……”治房扔了酒杯,猛地站起身来,“将士们,冲!”

待他心急火燎赶到樫井,战事早已结束。

路边躺着一具具尸体,都是自己军中士卒……四野望去,根本不见浅野军身影。他们必是悉数撤离,回了和歌山城,以防生变。更让治房感到手足无措的,乃是在他身后,醉醺醺的士兵皆道:“看来追不上敌人了。”

治房愕然无语。他进退无路,因身后的一路已经被他们烧光抢光,若在此地按兵不动,就当忍饥挨饿。

寻思良久,治房一咬牙,率兵退回了大坂城。

二 出兵道明寺

先锋在樫井全军覆没,这让大野主马亮治房甚是难堪。若遭遇的是德川的旗本也就罢了,他万万未料到竟会输给浅野长晟。从暗地里煽动和歌山城的暴乱,到安排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秘密行军,他以为一切安排均无懈可击。他充满自信,以致不知塙团右卫门业已战死,还沉溺于酒席。然而,团右卫门和冈部大学都已全军覆没,浅野军却几乎毫发无伤撤回了和歌山城。吃了如此败仗,治房还有何勇气独断专行?

回到大坂城,治房立时请兄长大野治长召众将议事。

此时已传来关东大军主力陆续朝大和口进军的消息。水野胜成领第一队,本多忠政紧随其后,松平忠明第三,伊达政宗第四,松平忠辉殿后……

大坂城内已经确认了这个消息,但是庆长二十年四月三十正午时分,聚集于本城大殿里的诸将均冷静沉着。

今日的议事,按惯例秀赖应出席,但大野治长却未让他来。“我会将今日议事的结果禀报右府大人,请诸位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他之所以不让秀赖出席,许是不想让大家看到秀赖听到败仗之信后的忧郁,以免挫伤士气。秀赖因治房打了败仗而郁郁寡欢。治长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在城中遭袭负伤以来,他脸上一直黯淡无光。

最先进入大殿的,为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接下来为毛利胜永和福岛正则之弟正守、渡边内藏助、大谷吉继之子吉久、薄田兼相。众人对着治长施了一礼,却无人理会与治长并排而坐的治房。这个于塙团右卫门和大学战死毫不知情、只知一味饮酒的治房,让他们既可怜又蔑视。

坐在后藤又兵卫旁边的明石守重为了缓和气氛,对治房道:“塙团右卫门的死真是可惜。他应该为右府多效劳些日子。”

旁边的后藤又兵卫基次冷笑了一声,众人不明就里,亦不多言语。

治房质问道:“后藤大人,有何可笑之处?”“并无可笑之处。在下只是在想, 塙团右卫门那颗长满大胡子的头颅,现在许已被带到了德川家康面前,无奈地冷笑呢。”“后藤大人!”“何事?”“你莫非是说, 塙团右卫门死了之后才见家康,我在活着时就当被带去见家康……你便是因为这个发笑?”

治长惊讶地打断了治房:“你在说些什么?莫忘了此乃是议论军政大事之所!”

但是,治房已竖起双眉,转向基次。“正是因为此乃议论大事之所,我才不得不说。后藤大人,你恐也知最近城中传闻。有人说,有个和本多正信关系颇为密切之人,作为密使到了阁下帐中,我想问问,此事是真是假?”

无论在谁看来,治房都已恼羞成怒,有些失态,但他所言却不容忽视。大家的视线顿时齐齐转向后藤又兵卫基次。“原来是此事啊。”又兵卫基次又冷冷一笑,“是,确实有一个和本多正信关系颇为密切的、叫杨西堂的僧人,来过我处。”

大殿里的榻榻米已被收起堆在门口,隔扇大部也被取掉,在这样的情势下,全副武装的众将心里已填满了勇猛的杀气,如在战场。“听说他是来劝降,要说服你在战场上倒戈,投靠关东,不知是否属实?”“正是。”基次马上道,“他来传达正信的话,说基次这等人若不识时务,实在可惜,战事怕会因基次的去留而更变胜负。我若能倒戈易帜投了他们,正信定将我荐与大御所。”

在场之人顿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基次依然镇定自若道:“当时,我告诉使者,请他转告正信和大御所,我感谢他们好意。若说我的去留可以决定战事胜负,实在抬举基次了。但在现在这个时候,舍大坂而投关东,非基次的性子。”言毕,基次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转向真田幸村道:“请教大人,关于此次用兵……”

幸村微闭着双眼,沉默不语。基次见无人理会,继续道:“我想,若是继续据城死守,怕实在不是办法。此城已无护城河,敌军来去无阻。虽说如此,若在平原上迎敌,则正中德川家康下怀。故鄙人以为,在敌军主力朝大和路进发时,我军赶往山势险要之处,静等敌军到来,伏击其先锋,是为上策,不知各位意下如何?”“说得极是。”毛利胜永立即接口道,“要想以少胜多,必须善用地形。伏击其先锋,封住敌军进路,则敌军必从奈良撤至郡山。他们要再次进发,恐需数日整顿。故在这几日里,我等可再议随机应变之策。”“真田大人意下如何?”问话的是薄田兼相,他和一帮老臣仍只信任幸村。

治房见基次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追问,紧紧攥起的拳头在膝盖上颤抖。

此时,幸村睁开眼,默默看着在面前展开的地图。渡边内藏助催促道:“您意下如何?”

幸村拿起扇子,指向地图上的奈良,却并未说话。后藤又兵卫基次的意思,是欲从奈良进入河内,以迎击进入大和路的敌军。这样的话,战场便是河内志纪郡的道明寺附近。

道明寺位于大坂城东南约四十里处,东有国分,乃丰臣领地的东南边界。此地东接大和,无论从奈良前往堺港,还是从纪伊前往京都,都是必经之地。生驹山、葛城山和金刚山连绵起伏,将大和与河内隔开。因此,要从大和前往河内,必须翻过众山脉。翻越山岭的道路细数起来有十七条之多,但可让大军通过的只有三条——北部的暗岭道和南部的龟濑、关屋二道。龟濑与关屋二道在国分合二为一。因此,道明寺乃是三道汇合之处。此地地势紧要,在此处迎击敌军自是恰当。

幸村心中寻思,却不说出口。近日以来,他对战事已绝望。织田有乐斋父子、织田常真离开大坂城,大野治长、治房兄弟之间明争暗斗,让原本精神抖擞的浪人多已军心涣散。即便不如此,这支被世人嘲为乌合之众的大军,也已逐渐暴露出缺陷。就连治长和治房这对同胞兄弟都不能一心,丰臣秀赖的斗志自无法高扬,一股悲观风潮在大坂城内大肆蔓延。

塙团右卫门在樫井战死,有名的勇猛之士也在各自寻找葬身之处。此乃讲义气、重名誉的武人心思,但在幸村看来,这只不过是败相之迹:若有赢得此战的信心,谁也不会如此悲观。

幸村收起扇子,默默看向治房,“当然,战场并不仅仅限于此处,不知大人有何建议?大人的看法若与后藤不同,鄙人愿闻其详。”

听幸村突然发问,治房忙转向治长,“还、还是请兄长作最终决断吧。”

幸村微微点了点头,道:“修理大人,您的意思呢?”

治长却比治房更加不知所措。他呆呆坐在那里,似在想别的事,慌忙道:“这……若真田大人和后藤大人同意,我无异议。”

渡边内藏助使劲拍了拍膝盖,道:“真田大人还未说出自己的意思!”

正在此时,木村重成进来。若非如此,内藏助和治长之间必然会发生口角,令气氛更紧张。重成道:“对不住各位,我迟到了。刚才淀夫人去了右府大人处,右府命鄙人相陪。”

薄田兼相向前探了探身子,将议事经过一一向重成说明。重成十分认真地听罢,道:“我也同意出兵道明寺。”他亦是抱定必死之心。

幸村再次环视一眼在座众人,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大谷吉久、后藤基次、薄田兼相、长冈兴秋……从每一个人的脸容和眼神里,都可看出必死的决心。为义而生,为义而死,是什么将众人逼到了这一步?

幸村转向治房,轻声道:“幸村也同意在道明寺迎敌。”“兄长,请您作出决断!”目下只有治房还对此战抱有希望。“好,我无异议。我会尽快将此事禀报右府,请求裁断。在此之前,拜托各位认真备战。”

治长刚说完,治房便接口道:“若真田大人同意,我想请兄长担任第一阵指挥……”“不可!”后藤基次立即打断了治房,“此事由我提出,第一阵理应由我后藤又兵卫指挥。”

从后藤基次的口气中似可听出,他断不会向人让步。但是治房不理,继续道:“尊驾是想作为第一阵先锋,击溃东军?”“哼!”基次内心怒火终于迸发,“战事,七分力道,三分运气!若遭遇强敌,就当拼死一战。未见过你这般人,醉倒战场,伤亡部众,自己还恬不知耻活着回来!”“休要争了!”幸村立即接口道,“后藤大人既欲指挥第一阵,幸村就担当第二阵的指挥吧。但不知后藤大人是否有了主将人选?”他明显要出来调停,治房只好压抑怒火,瞪着双眼,闭了嘴。“在下想请薄田兼相和明石守重二位担当第一阵主将,其他人选请适当分配。”

基次似乎连和自己一起赴死的人都想好了。幸村感到一阵寒风掠过心头,他轻轻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敌军先锋想必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我军也须慎重。”自言自语说着,他看看治长。

目下的大坂城,操权柄者不用说乃是大野治长,在排兵布阵上须充分尊重他的意思。然而,治长却回道:“我想听一下真田大人的方案。”

其实,治长只是不知所措才这样说。他绝非完全信任幸村,而是已彻底放弃了战意,以为无论怎样打,这一仗断难取胜。在绝望中,治长陷入了近似自我埋怨的反省:情势到底为何发展到今日这地步?去岁冬役,已是一场不当为而为之的战事……

德川家康对大坂城的不满,发端于钟铭事件,知各地的浪人入城之后,其不满达到顶点。那时,本应多多出面解释,片桐且元也看清了局势,甚至采取了行动,但治长却无所察觉……他愈想愈觉眼前一片黑暗。

我难道是被夫人的宠幸遮蔽了双目?冬战之后,治长看清了双方实力差距。但目下的大坂城已被两股势力主宰,他已无能为力。这两股势力不是别的,其一为无处可去的浪人,另一便是面对战事与死亡,情绪高涨的洋教徒。

保罗和托雷斯两位神父及其众多的信徒,都进入了大坂城,成为将士的主心骨。偌多人亦仍然坚信菲利普皇上的大舰队会来救援,这期盼把众浪人都留了下来。浪人对战争胜负极为敏感,因此,若无这援兵良讯,他们念及子孙后代,大半会弃城而去。

一言以蔽之,冬役之后,大坂城的主君就已不再是丰臣秀赖。

治长为此心恨不已——本是为了不让家康夺走城池,这城池却被浪人和神父们夺了去。“大人看这样布阵如何?”治长回过神来,幸村已经放下笔,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治长忙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第一阵,后藤基次、薄田兼相、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山本公雄、槙岛重利、明石守重;第二阵,真田幸村、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渡边内藏助、小仓行春、大谷吉久、长冈兴秋、宫田时定。“我无异议,继续议论下一步。”见治房正从旁觊觎,治长瞪他一眼,将纸递给后藤基次。

治长既已同意,众人便也不再提出异议。“这样估计,第一阵的人数大概有六千五百。”

基次话音刚落,幸村便回道:“正是。第二阵为第一阵的一倍,约为一万两千人……这是考虑到,无论第一阵胜负如何,都能够充分根据形势,作出应对。”

基次拍胸大笑,“此足矣。若是背后有真田大人,后藤基次可安心赴死矣。”“后藤大人!”“何事,真田大人?”“不可言说什么赴死云云!如后藤大人这等刚勇之士,原本不论生死,只计胜利。”“哈哈哈!恕我失言,我们必胜,是吧,薄田大人?”

薄田兼相耸耸肩膀,微微一笑,把手中之纸递给毛利胜永。毛利胜永又将它递给福岛正守,正守则传与大谷吉久。“这样一来,我竟与父亲和兄长为敌了。”细川忠兴之子长冈兴秋笑道。

此时,木村重成插嘴道:“关于此次布阵,在下立即前去禀报右府大人。”“长门,且等一下。”幸村止住木村重成,“我想还是请修理大人前去请求右府裁决为好,你说呢?”“是,鄙人失虑。就请大野大人前去面请右府裁决吧。”

这样,那张纸再次回到大野治长手中,由他转呈秀赖。

幸村请治长前去征求秀赖的意见,是想看看秀赖对此次出征有何反应。一旦出城应战,偌多人必是战死沙场,一去无回。因而,他希望秀赖能够立即来到大家面前,向众将赐酒,以鼓舞士气。只有这样,秀赖、治长、幸村和基次才能上下一心。

然而,不久之后,治长却是一个人回来,道:“右府未有异议,派出伊木远雄监军。右府着各位立即作出征准备,不可疏忽。”

后藤又兵卫长叹一声,暗暗朝幸村望去。幸村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由寻思:又兵卫乃是决心赴死了。武将的义气往往和荣誉、体面联系在一起。家康将基次捧为可以决定战争胜负的刚勇大将,而在其出征之前,秀赖甚至未赐上一杯酒为其送行。在开战之后,基次便会以死报答家康的识人之恩。

在基次的叹息声中,毛利胜永也站起身来,满怀凄凉。

善战之人与不善战之人的区别,就在于出征之时是否善鼓舞士气。乱世之中,这人情尤其重要。动辄便会丢掉性命,难免让人觉得人生无望,于是,武士们便各自在心中树起一面叫义理的旗帜,以谋求安慰。现在,支撑后藤又兵卫的,正是誓死坚持的义理。即便是真田幸村,很多时候也靠这种信念,方能坚持。

家康正是深刻地洞察了众人之心,明知会被拒绝,还说要赠与幸村信浓十万石,并将后藤基次奉为以其一身之向背,便可决定此战胜负的刚勇大将。想让良马驰骋,必当有伯乐之心,但要让不通世故人情的秀赖明白此中玄机,实在难比登天。

就此,大坂确定在大和口迎敌之战法,幸村和基次开始准备出兵。

此前,他们往各处派出大批探子,以摸清敌情,作出正确判断。他们得知,四月二十八后,东军大和口的诸将均驻扎于奈良及其附近,欲与伏见秀忠和二条城家康的进攻遥相呼应。于是,大坂决定于三十日之前完成备战。

后藤基次的第一阵,以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明石扫部助守重为两翼,五月初一出城,当夜在平野扎营,以逸待劳。

第二阵的真田幸村,任毛利丰前守胜永为副将,出城后驻扎于天王寺,又进至可看清敌人进攻路线的位置。

与此相对,东军水野日向守胜成指挥的大和口第一阵、本多美浓守忠政指挥的第二阵、松平下总守忠明指挥的第三阵,以及松平上总介忠辉的第五阵,于四月三十会师于奈良。伊达政宗率领第四阵,当天还在木津,到达奈良时已是五月初三。因为伊达军的迟到,东军进攻之日遂改成了五月初五。

东军以水野胜成为首,从奈良出发,取龟濑和关屋二道朝国分进军的消息,传到天王寺的幸村处,已是五月初五正午时分。他接到消息,马上叫来了毛利胜永,不焦不躁道:“决战马上就要开始,我们和后藤最好碰碰头。”

幸村和毛利胜永同到平野军营,见到后藤又兵卫基次时,他正在帐中修剪胡须。“他们马上要来了。”基次放下剪子,转向道明寺形势图,道,“我决定今夜从平野出发,取道藤井寺,前往道明寺迎敌。若有可能,直接进军国分。若得机会,便依傍山形,打敌军一个出其不意。”

基次话说得刀砍斧切,幸村和胜永对视了一眼,道:“后藤大人,若有机会,还望大人与幸村取得联络。”“哈哈哈!真田大人多虑了。打仗当随机应变。后方既有您压阵,基次自可放手一搏。”“若敌军进至国分,请务必暂止进攻,及时通知我们。幸村从一开始就誓与大人协力。若敌军河内口的人马接近了若江、八尾,也请缓进。”“哈哈!”基次大声笑道,“不用担心我。河内口的敌军先锋乃是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请真田大人对此二人多多留意。我军由谁来对付那支先锋?”“欲派木村长门守镇守若江,长曾我部和增田盛次镇守八尾。”“哦,重成镇守若江……”基次脸上笼上乌云。与其说他在担心,不如说是年长的他因体恤年轻的重成,而发出悲叹。

其实在这个时候,后藤基次便已决定,无论何种情势下,都不会向幸村求援。倘在若江决战,便会遭遇家康和秀忠的旗本部队,那些将士均是经过精挑细选。基次如向真田求援,势必导致木村重成孤军奋战。久经沙场的基次,心中理应有对年轻之人的体恤。“不管怎么说,基次都是个幸运之人。”基次解下腰间的葫芦,给幸村斟了一杯酒,“身负丰国大明神之子的重托,同时又得江户大御所和将军的怜惜,基次能够如此战死沙场,也算是武士最大的荣耀。哈哈哈哈……”

毛利胜永正欲张口,却被幸村用眼神止住。幸村拿起酒杯,心中寻思:又兵卫一心赴死。他此来正是为确认此点,因又兵卫若有求生之念,幸村之后的战法也将随之改变。但又兵卫若已抱定必死之心,幸村于战阵之外,也当细细作一番准备了。

幸村将酒一饮而尽,“明日就请尽力而为。”“噢,尽力而为!”基次爽快地应着,把酒杯递给了胜永,“毛利大人,有幸在世间走一遭,我很知足了。阁下也要尽力啊。”

胜永欲言又止,笑了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幸村和胜永并未与后藤基次商议更多用兵之策,便打道回府。他们本来想说:“在夜深之时,你我三人会合于道明寺,于黎明之前翻越国分诸山,二阵合兵一处,在道路最窄之处迎击东军。”但基次已决定独自冲入道明寺,甚至已抱必死之心。幸村和胜永若仍坚持让他于后阵等待,就有抢功之嫌。“他若陷入苦战,我们就立时发兵救援,目前且按兵不动。”胜永与幸村约定后,从平野回到天王寺,已是亥时。

基次为二人敬了临别酒,将二人送走之后,和衣睡了一个时辰,在子时之前醒来了。他已很久未醒得如此干脆了,此时神清气爽,已无任何留恋。“大家都起来!起来!朝道明寺进发!”基次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命人进兵,“要是大楠公用兵,必不令人知晓踪迹,但后藤又兵卫不会如此。”他令士众点上早已备好的火把,率领两千八百人,沿着大和道,堂堂正正、威风凛凛出发了。

要是敌军的探子看到这等模样,定会吓得落荒而逃。这正合基次心意,他已不想再活下去,反而轻松了许多。他不仅深得秀赖信任,也得家康公青睐,这双重的体面给了一介武将莫名的感动。基次突然透悟:人生不过是为自己寻得葬身之地。他不再关心自己死后会前往极乐,还是坠落地狱,现在只是一心赴死。

基次率军来到藤井寺,稍事休息,同时往道明寺派出了探马。不久,探马回报,前方并无敌军。他遂下令继续赶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穿过誉田,到达了道明寺。

然而,基次正欲率军朝国分进发时,接到探马来报。“禀报大人!敌军先锋已经到达国分,兵力约两三千。据小人观察,乃是水野胜成部。”“好!”基次骑在马上,望着昏昧的晨霭,道,“看来敌军也是看到我们的火把才出来的。来得好!”他下令立即渡过石川,占领小松山,然后一马当先,向前飞奔而去。

时下正是酷暑季节,但在晨雾中静静流淌的石川之水却很是清凉。“渡过了三途川,就可与敌军放手一搏!”基次吩咐。他无一丝畏惧,毫不犹豫往前冲,渡河之后,迅速占领了小松山。从此地沿山坡朝东直奔而下,可直杀进敌军布于东面的阵营。

天色渐明。从山顶可见,东军的旗帜正在前往国分的大道上移动——敌军已经开始行动。根据用兵常识,基次应该在此地等待后军,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也曾专为此事到军营一访。但基次已无意在此停留,久经沙场的他十分清楚,情势已非幸村与胜永可掌控。

根据基次的判断,家康处决在二条城与京都纵火未遂的木村宗喜之后,断不会滞留京都。如此一来,战场就不只在大和口,谁都可能和沿着大和口而来的关东大军发生遭遇战。

但即便真田或毛利同基次并肩作战,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论愿意与否,今日这场战争,己方各军只有在哪里遭遇敌人,便在哪里奋力厮杀,听天由命。

后藤又兵卫基次对目下的处境甚是明白。见敌军陆陆续续爬往山顶,他令众人放声呐喊。这乃是不顾后果的大胆之举。

听见小松山上的呐喊时,水野胜成属下的奥田三右卫门忠次正带着六七十人爬山,试图占领小松山,以获地势之利。“啊,有人呐喊!”“已有人占领了山头!”“不是敌军,许是堀或丹羽的军队。前进!”队伍最前面的奥田三右卫门忠次高举长枪,对手下士众大喊。此时,山顶的人呐喊着冲了下来,有如猛虎下山。“啊!敌人!是敌人!”三右卫门在惊讶中摔倒在地,从山顶冲下来的大军,以基次为首,排山倒海般从他身上碾过。

此乃夏役首次遭遇战。后藤的一千多人马从山顶奋力冲下,奥田军眨眼间溃去,只剩下七八具尸体,如石头般扑棱棱滚落下去。

到了山下的平地,奥田士众慌忙寻找主将的身影,但是奥田忠次已不在世上了。他躺在地上,身旁扎着沾满血污的长枪,早已断了气,小腹还留着被刺伤的痕迹,全身为人踩踏,惨不忍睹。

一举击溃了奥田军,基次率军回到了山顶。

天已大亮。基次在山顶悠悠吃着手里的饭团子,看着山下的战势。山脚的大道、农田与河岸上,到处都是杀气腾腾的人马。

水野胜成乃是家康亲点的指挥将领,也是勇猛之士。是日丑时,他见通往藤井寺的路上有火把移动,立即判断:“必是后藤又兵卫!”然后,便令堀直寄和丹羽氏信派人前去打探。“他们果然选择此地作为战场!将军大人和大御所正是如此预料,才出兵河内口。今夜,将军便会到达千冢,大御所抵星田。接下来的五六日,便能与敌军一决胜负。”

关东认为,敌人只有选择此处拦截他们。大和各部从郡山前来、占据奈良之前,大御所和将军都留在京城,考虑如何诱敌出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道明寺到八尾、若江的战场,其实亦是东军所选择。

若是在平原上与敌人相搏,只有此处为宜。水野胜成下令,占领小松山,以监视敌人的行动,后令奥田三右卫门和松仓丰后守先行出兵。

确定战场之后,小松山的高地自然成了双方争夺的紧要处。

奥田三右卫门迅速朝小松山进发。但是,他却死在先他一步占了小松山的后藤又兵卫基次枪下。

初战不利,此时又听得山顶呐喊四起。“糟!敌人已占领山顶!那是何人的旗帜?”

大和五条的领主松仓丰后守重正得知山顶上乃是后藤又兵卫,立时在北面布好了枪支,准备发起进攻。

此时,准备发动进攻的东军并不只是松仓一人。“我可不能落了后,让人笑话!”藤堂高久在前,天野可古在后,各率领小队人马转到山的西北侧,往上强攻。

未几,每次枪声响起,后藤部都会有人倒下。而且,枪声愈紧,倒下的人愈多。“先把敌军的火枪队打散!我们的火枪数目不足。”后藤又兵卫基次手持长枪,驰骋往来,得心应手,已有近八十人倒于坡下。又兵卫不禁叹道,我竟有如此长进!在敌军面前,他从未如今日这般冷静沉着。可是他也知,今日这战场便是他的葬身之地,这已成为无法改变的宿命。

小松山上,基次遭受着水野、伊达及年轻气盛的松平忠明三方夹击,他已无法硬撑下去。

毛利胜永、明石守重和真田幸村等人从天王寺出发,正朝这边赶来,途中一定遭遇了沿河内口而来的其他敌军。基次认为,自己最好放弃这小松山,撤至道明寺,这样或多或少能为友军分散些东军的压力。“好,弟兄们!我们要准备下山。下山之前,有话要跟大家说。”又兵卫一脸胡须并未掩住他的感慨,他骑在马上,笑道,“弟兄们干得很好!基次从心底感谢大家。但,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到目下为止,各位血战不止,已尽到你们在战场上应尽之责。现在,基次要下山奔西边而去。此间想活命的请离开队伍,勉强留下也不会给我增添冥福。”言罢,他调转马首,朝西下山而去,一直奔到石川河岸的平地。回头望去,近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依然紧紧相随。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跟着勇猛的将领,士众便也不同寻常。“弟兄们要和基次一起赴死吗?”

士兵们应声回答,同时高高举起武刀。

又兵卫的脸因感动而扭曲,他大声道:“好,后藤基次也就不跟兄弟们客气了。兵分两路,直击敌人!”“是!”“好!杀啊!”后藤又兵卫一声呐喊,心中又是快慰,又是感慨:死亡的意味究竟为何?

基次生出万般感喟,奋力冲进了尾随追来的水野军中。敌军顿时闪开一条道,两三个小队眼见着乱了阵脚。“弟兄们,杀啊!”

此时后藤又兵卫的英勇之举,后人《芥田文书》中记述如下:“……其武勇,自源平以来应无人可比,诚为前所未闻之举。”

既做出时人未见过的勇猛之举,基次定是心无杂念。

见基次令水野军阵脚大乱,丹羽部立时从侧面猛烈射击。东军各部之间的配合真可谓天衣无缝。

时已正午。

太阳火辣辣晒着每一个人,对阵双方无不浑身尘土,汗流满面,个个疲惫不堪。

遭到丹羽部袭击,后藤军立时乱了阵脚,皆匍匐于路旁麦田里。当他们从麦田里站起身来,人已少了大半,也有趁乱逃窜的,但大部为火枪打死,地上尸首累累。

见敌人不再射击,基次跳回马上。但此时,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已负伤,无法再上马,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单骑”。他旁边,山田外记和古泽满兴二将领已横尸于地。“去川边!”基次道。他这是基于求生之念。与其在这里硬撑着遭受敌军的反复射击,还不如跳进水里,蹚到对岸。涉水过了道明寺川,自与友军接近几分。

此时薄田兼相、山川贤信、北川宣胜、井上时利、明石守重、槙岛重利、长冈兴秋、小仓行春和山本公雄等人,已各率人马,陆陆续续赶到了道明寺川边。但只叹后藤又兵卫气数将尽。他单枪匹马行在最前,正欲赶往河边,东军再次射击,把他逼进了麦田。“啊,啊!”基次呻吟几声,庞大的身躯翻落马下,掉进田里。“大人!请振作些!”侍卫金方平左卫门慌忙过来扶持,却见落马的基次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望着天空。“大人无事就好,请让小人背您走!”平左卫门拉起基次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试图站起身来。但基次身体沉重,他竟未能站起来。“快,请振作些,咱们往前走一点,好歹也能寻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哈哈哈……”基次口中已翻出白沫,一脸歉意地笑道,“莫要勉强了,平左,我的腰已断了。”说着,便挣开手,张开来,掌上赫然沾满了鲜血。“我已站不起来了,哈哈,替我介错!你要是不砍下我的首级,我就只能拖着这样的残身继续与敌人一战。”他举起长枪,勉强挥舞。“小的明白!”金方平左卫门眼中含泪,拔出了大刀。

他砍下基次的首级,埋在附近的田中,然后悄悄渡河,逃了开去。

三 激战若江

后藤基次在小松山奋战的同时,小松山北十六里处的八尾和若江,也正进行一场激烈的遭遇战。

关东诸军在前一夜(初五),于暂驻星田的德川家康大营,召开了最后一次行军会议,对此后的作战进行了细致商讨。

河内口的先锋军由藤堂的五千人马和井伊的三千二百人组成。明日就要决战,他们都心知肚明,家康的吩咐更是明白直接。因而,在会议之后,藤堂高虎便回到千冢的营帐,迅速准备,只待天明。

他们面对的大坂军将领,乃是长曾我部盛亲和木村重成二人。木村重成于五月初二得到秀赖许可,四处探听家康父子的进攻路线。但当时家康身在二条城中,并未出动,终是无从知晓他将从何处下手。当木村重成确认家康乃是从星田出发,途经砂、千冢,取路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时,已是初五以后。

秀赖把重成叫去,道:“他们好像是要从今福进攻,你马上率兵前往今福。”

照重成的性子,自不会违背秀赖的命令,他急去了一趟今福,重新探查那里的地形。但那里并不适合大军通过,擅长野战的家康怎会选择那样一个行军不便之地?他们肯定还要沿高野官道,进往道明寺。重成能断定敌军的进攻方向,却无力改变敌军路线。

右府为何令我往今福?就在重成疑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大野治房派来了密使。密使传言:“右府现在惧怕非常,不敢亲上前线激励将士,此必有伤士气。望大人于百忙之中,务将右府请出城外。”

仅仅如此,重成许还不会独断专行。然而,使者之后说出的一番话,顿时让重成惊讶万分。“大野大人说,右府乃是害怕出城之后,会被自己军中的浪人刺杀,他甚至怀疑主马都已怀有二心。因此,若我等劝右府出城,反而会使局面更糟。故,还请长门守大人多多费心。”

一句话令重成感到无比恐慌,“倘若此言属实,说不定右府也在暗中怀疑我木村重成呢。”

重成悟到了已死的塙团右卫门直之、活着的真田幸村与后藤基次等人的真心。他们万念俱灰,一心赴死,虽然令人感怀,却也让人心焦——为何他们不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杀出生路呢?不管心中如何慷慨激昂,放弃努力,便意味着失败。

听到治房使者之言,重成如万箭穿心:难道真田和后藤都已看清右府的心思了?他们便是想通过殉身之法,来表现自己的节操?

重成告诉使者,自己已明白治房心意,此后却未去见秀赖,若好心前去相劝,却遭拒绝,他必心痛如绞。

之后,重成怅然回到城中自己的宅院,看望新婚的妻子。

他让妻子剪下一段头盔上的带子,将其放在枕上,点上了香。“在出征之前,应该这么做。”

重成之妻乃是真野丰后守之女,香枕是她侍奉淀夫人时所得的赏赐。她脸色苍白,怯生生道:“我可能已怀有身孕。”“好极!”重成击掌道。他早就作好了赴死的准备。因被秀吉公猜疑,父亲含恨自杀,正因如此,重成愿以死表明自己乃是忠心耿耿之臣。但他现已生出和父亲当年一样的动摇。他让妻子剪短头盔上的带子,焚香之后准备出征,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妻子表明心志,亦想坚定自己已动摇的决心:我要壮烈赴死,决不能苟且偷生,那非武士之节!幸村、基次及已死的塙团右卫门,人人皆知气节。“今日乃是端午,插上菖蒲。”说完,重成便离开家门,决意带兵顺着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但,他打探后方知,幸村和基次均已进发到了道明寺。跟在赴死之人后面,必显得胆小怕事,此实令重成不快。“看来大御所和将军要沿高野官道朝道明寺而来,我们就在半道中杀个出其不意。木村重成于黄泉路上,一定要拉一人同行,要么是大御所,要么是将军。我定会砍下其中一人的首级,让各位见识见识!”重成对帐下的山口弘定和内藤长秋表明了决心,令他们于六日子时集于大和桥旁。

但至子时,士众并未聚齐,待他们出发时,已是丑时。他们的行军与后藤基次不同,不点一个火把,单是令最前的人提着一个昏暗的灯笼。

木村长门守重成一旦参透生死,便显示出异于常人的忍耐力。只是他天生性急,今夜也无二致。主君与家臣之间的信赖,原来终是有限,这一念头隐隐令他不快。不管是真田幸村先他一步决定出兵道明寺,还是后藤基次已然出兵,都令年轻的他焦躁不安:我怎能落后于人?

从大河桥出发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且等一下!”重成突然发喊,停下马来,“有未听到前方的枪声?”

黑暗中有人回道:“确是枪声……什么地方已打起来了。”答话的乃是老臣平冢治兵卫。“不论什么地方,这时响起枪声,后藤定然是遭遇了敌人。”“这么说,敌军已经埋伏在那里了?”“对。南方可以隐约见到火光,或许是火把。不论怎样,你先前去打探打探。”“遵命!”治兵卫应一声,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前在泥泞路上行军多有不易。在下去若江探明情况之前,大人请务必在此静候,不可贸然前进。”“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你快去!”重成有些不耐烦。可是治兵卫的身影刚消失,他便令队伍道:“枪声让我揪心。迅速前进!”言毕,他便率军朝南匆匆去了。

重成若在原地等待治兵卫的报告,是日在战场上的运气怕会好一些。但性情急躁的他,天刚蒙蒙亮便进至八尾附近。

平冢治兵卫径直飞马去了若江。若江的百姓感到此处难免战火,早就藏匿得踪迹全无。难道家康和秀忠的先锋已来过这里?平冢治兵卫见此情形,立刻调转马头,回去禀报。百姓都已藏匿起来,关东诸军必已到达,怎能指望于中途突袭他们?一不小心,必会和数量多己数倍的敌军正面遭遇,敌强我弱,焉有胜望?因此,平冢治兵卫只想回来禀报重成,劝主人暂时撤回城中,从长计议,但当他回到原处,哪还见得重成的身影!“糟了!”平冢治兵卫脸色大变,慌忙向南追去。他猜测重成必是往八尾方向去了,于是策马狂奔。此时天已大亮,前方的枪声也越来越紧。不仅如此,百姓房舍也冒起白烟,和晨雾混杂一起,必是有人故意放火,时而还可听见呐喊,气氛令人压抑。前方农田中,蜿蜒延伸的小路很是狭窄,田中刚插过秧,水比平常涨了不少,要是失足陷进去,可就是进退不由人。想及此,治兵卫愈发焦急起来。

重成带领的人马不少,直属四千七百,再加上山口弘定、内藤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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