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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5 18:4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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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内蒙古文学翻译家协会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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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者

守护者试读:

最遥远的是心的距离

白芙蓉 著海 泉 译

白芙蓉

本名芙蓉,女,蒙古族。1971年出生于通辽市扎鲁特旗。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1990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计一百余万字。长篇小说《温馨家园》获第六届科尔沁文学奖,短篇小说《彼岸》获第二届“花的原野”奖、第八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中篇小说《最遥远的是心的距离》获“苏鲁特杯”二等奖。部分作品被翻译介绍到蒙古国。

海泉

蒙古族,195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自治区文学翻译家协会副主席,现任内蒙古自治区民族事务委员会副调研员。著有长篇小说《混沌世界》,中篇小说《林中九日》《额里延》《迁徙》,另有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译作有俄罗斯长篇小说《大迁徙》、英国短篇小说《黄昏》、蒙古文中篇小说《山间草地》《最遥远的是心的距离》及影视剧本等。

一 讲给女儿的故事

站立在氤氲弥漫的清晨的河岸,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温暖的太阳抚慰着我的脸庞。我和女儿在河水里洗完了脸之后,漫步在草原小路上。在遥远的天际,大地与苍穹在黛色的雾霭中泛着白光。陪伴我成长的原野上掠过的轻风,依旧如故柔和地驱赶我在远游中积存的疲惫和内心深处的孤独。尽管因为进城追求文明然后成家立业的缘故,回归故土的机会非常之少,可是每一次的回归都会令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广阔的原野是不是具有驱赶人的心灵深处忧伤的奇[1]异力量?四野空阔,极目远眺波卓之原,在草原的尽头,耸立着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蔚蓝色山峦,流经草原母亲胸膛的溪流,还有那坐落在河畔村落的歪斜倒塌的木栏,都会使我无法忘怀;那些在黄昏时分妇女们呼唤孩子的声音犹在耳畔回响。在远离故乡的岁月里,这些美好的怀念总是不断地浸入心胸,感伤的心绪令我对家乡的思念之情有增无减。

我是在波卓之原上长大的人。在这片空旷无际的草原上,浸隐着我孩童时代的足迹和故事,所以也就心怀一种无以名状的温暖感觉。

昨天下了公共汽车之后苏乐勒还嘲笑我:“还记得我初次跟随你来见阿爸和额吉时,你一看到草原就哭的情景吗?”不过这一次我和苏乐勒一起带着女儿回来时就没哭。“呀,草原!”女儿用细嫩的嗓子使劲地喊了起来。

女儿站在路边的草丛里,赞美着一丛丛的野花。见她生怕踩踏了遍地开放的鲜花,小心翼翼地慌乱挪动的可爱的样子,我忍俊不禁地笑了。也许在荧屏上看到的草原景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家的时候,偶尔会带着她去公园,于是就发生了见到公园的草坪就跳起来喊“看,草原!”这样滑稽可笑的事情。生存环境实在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境况呢。虽然自己的童年比起女儿来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可那难得的心灵幸福却是在波卓之原上享受到的。是在远古时代有什么人互相之间订立盟誓相约于此?抑或是有谁人从地老天荒之处跋山涉水义无返顾地前来践约而此地由此得名?“女儿看那边!”我用呼叫使女儿的视线从花丛中移开,然后用手指向远方。

极目远方,将目光延伸到天边飘浮不定的氤氲之中,那应是人间一大造化。辽阔的誓约之原上翻动着鲜花的波浪,渡过河水的牛羊群顺着花浪沿着河岸迁徙,沿河自北向南而居的人家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居家的人们或开始点火烧茶,或者制作奶酪,经历远途的苏乐勒此时此刻也许正在掠过大地的蒙古葱清香中熟睡着呢。

沿着小路踏着晨露散步时我将那些用棚户和牛粪连接起来的人家房屋主人名字告诉女儿时当然也发现,历经漫长岁月的小小居落与先前比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而草丛中的蝈蝈已经开始歌唱了。我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于是在带着女儿倾听脚下虫子歌唱、眺望远方漫漫雾霭的时候,眼睛里自然也就充盈了泪水。“额吉,这是什么?”女儿喊了起来。

我们已经走到了村头,女儿却飘舞着裙摆朝着村边一座被遗弃的建筑跑去。女儿奔去的是一座垮塌了顶棚仅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看上去犹如被战争摧毁的碉堡,突然,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难以举步。

其实,早晨我既没有叫醒苏乐勒也没有告诉额吉就带着女儿出来,其目的也是为了来这里。可到达之后,面对破败之相,却失去了直面相对的勇气。

原来居于院落中央的两间土房的顶棚已经塌陷,几根椽子横七竖八地坠落在地上,参差不齐的墙体上的石灰已经发黄。映入眼帘的是曾经弥漫着温暖生活气息的烟囱仍然挂着黑色烟灰的痕迹。在原来火炕的遗迹上已经长满了蒺藜,而开出的白色花朵像是尽地主之谊的主人,摇曳迎客。院落里到处长着灰菜和野大麦,院门前面的垃圾堆也被蒿草覆盖了。童年时我顽皮得如同男孩,我骑着胖子哥哥做的柳条马,像个被土蜂蜇过的牛犊一样飞快冲过灰堆。可那隆起的灰堆已经变成了荒草野蒿的“家园”,只有腐朽的榆木拴马桩似乎依然在期待着那匹高头红马似的,虽在风雨中歪斜,却也坚守着岗位。“额吉,好大的石头啊!”女儿在喊。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前去观望荒草丛里的那东西。

啊!是的,是普通的石头。

是啊,这是波卓之原的女人们聚集的磨房所在。

那时的乡下妇女都无一例外地肩负着用石磨磨米面的繁重营生。除了由粮站供应的有限的一点白面和大米,其他所有粮食都是由妇女们在石磨上加工。使用石磨时,排队等候的规矩在当时的女人中间非常有分量。就是使用石磨的人早早地将扫把簸箕及辕杆等用具提前放在磨盘中央。这个意思就是,很快就有人要使用。有了这种信号以后,其他人即使是有急用,也不得随便占用。不过在前一天放置的信号是无效的,必须是在同一天放置才算数。[2]

在波卓草原还没有磨房的时候,女人们要前往一个叫作茅针村的地方磨米面,既然是别村的东西,所以必须早起,因此额古养成了早起磨米面的习惯。大概在拂晓时刻粮食就已经放在茅针村磨盘上了。很多次,当我醒来的时候,额吉已经牵着载着米面的牛车回来了。每每看见额吉疲倦的面容,心里就会埋怨为什么波卓没有磨房。“额吉,这是石头桌子吗?”女儿拉住我的衣袖。“不是,这叫磨盘。”说到这里我立即打住,如果对女儿说这就是磨盘,肯定会给女儿带来错觉。躺在草丛中的既已离开了磨辕又已脱落中轴的石头,只能称之为石头,而不能说这就是磨盘。草丛里的磨盘上积满了鸟粪,而从支撑柱上跌落的碌碡一半已经埋在土中。从[3]盘石中间的孔中长出了糜子并已经结了籽。环绕磨盘的经年累月毛驴蹄踏出的小径仍然忠于职守似的光秃秃地盘卧在那里。“额吉,是在盘石上滑着玩吗?”女儿小心地用小手抚摩着光滑的磐石。“不是,不是,磨盘是用来磨米面的,额吉在小的时候跟着你姥姥赶磨盘帮助她干活。”我回答说。“什么叫赶磨盘?”女儿噘起了小嘴。“赶磨盘就是……”我为女儿擦去了挂在鼻尖上的汗滴。“赶磨盘就是,在额吉小的时候……”

二 波卓

[4]

澈澈格连续两天醒来的时候都发现躺在阿爸的被窝里。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比额吉头发丝还细的光芒刺激着她的眼睛。“额吉去哪儿啦?”澈澈格问阿爸。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昨天晚上钻入额吉的被窝的。“额吉去了茅针村啦。”阿爸脱掉了赶畜群时被露水打湿的靴子。“干什么去了?”澈澈格噘起了嘴。“给你茹勒玛奶奶磨米去啦,女儿,把被子叠起来,阿爸烧茶。”阿爸嘱咐完女儿提着茶壶走了出去。

澈澈格汗流浃背地收拾完被褥时,阿爸真的烧完茶走了进来。也许是怕她在额吉不在的时候饥饿,他不停地为女儿碗里加红糖,不过他烧的茶倒是有点咸,而且还因为牛奶兑得太多,所以味道差了一些。“比起你额吉烧的茶怎么样?”当阿爸问话时,澈澈格反倒是觉得鼻子酸酸的。此刻她感觉额吉走得很远很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过了中午,阿爸倒掉壶里的旧茶准备烧新茶时额吉回来了。套着青牛的车子过河时澈澈格迎前跑了过去。额吉把像是等候了很久的兴奋异常的女儿抱起来放在车上。她看见牵牛前行的额吉的头巾和肩膀上落满了米糠。“怎么待了这么久?”阿爸带着等得不耐烦的样子迎了过来。“因为有两户已经排了队,等她们完的时候就已经晚了。”额吉说着接过了阿爸手里的茶壶。

阿爸由于没有烧好茶,所以他迅速地把车上的家什搬进了仓房,[5]然后把粮食驮在白驴背上送到茹勒玛额嫫家里。澈澈格边看着额吉烧茶,边羡慕地想,如果自己也坐着牛车去茅针村该有多好啊!

第二天醒来时,额吉又走了。“额吉又去茅针村了?”她问阿爸。

阿爸把皮张固定在柜子的锁鼻上,正在小心翼翼地切割皮条。“嗯。”阿爸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也去茅针村!”“你去茅针村干什么?还是喝茶吧。”阿爸将皮条折叠起来。

澈澈格揉着眼睛瞥了一眼茶壶。铜壶如同擦过油似的发出亮光,壶嘴里轻轻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盐是不是放得少了些?”

澈澈格噘起了小嘴,她想,为什么额吉总是天天的赶磨盘?

阿爸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澈澈格把昨天奶茶咸了的事向额吉告了状,不过今天的茶烧得还真的不错。

小晌时额吉牵着青牛车回来了。坐在树荫下用泥巴做奶酪玩的澈澈格计划下午前往河边迎接牛车的愿望落了空。“今天回来得可早啊。”阿爸解开了拴在车后面的毛驴缰绳。“今天有一个叫其木德玛的女人本来要磨泡好的米,算是遇到好人了,她说,在磨湿米之前先把炒米磨了,所以我就先上磨啦。”额吉眨着沾满糠皮的睫毛笑着说。

阿爸让茹勒玛额嫫的毛驴在灰堆上打滚,炉灰不断地腾起弥漫在空中。“额吉,我也要去茅针村!”澈澈格揪住了额吉手中的簸箕不放。“我去茅针村是去磨米面,又不是去你舅舅家走亲。”额吉笑道。“我要坐牛车。”“就带她去吧。”阿爸为澈澈格说情。

过了些时日,额吉再一次赶磨盘时,澈澈格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星星淡去,远方的山峰依稀可见时,额吉将澈澈格放进粮袋中间摇摇晃晃地踏上前往茅针村的路途。

渡了河又走了片刻,声声鸡鸣渐渐远去,身边掠过草原凉爽的微风。能够看清早晨换上的新衣服的花纹时,虽然感觉到已经远离村庄,但青牛缓慢的步伐让澈澈格着急。

无论怎样催促青牛加快步伐,但横跨草地走上山坡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从山坡上望去,前方刚刚升起了朝霞,依山而居的山村飘浮在淡淡的白雾之中,从额吉那里得知已经到达茅针村的澈澈格早已是激动难捺,不住地欠身瞭望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的村庄。

牛车走进村子里时,额吉走下车子牵牛进村。

额吉好像没有注意到澈澈格还是一个孩子,很认真地对她倾诉着:“但愿磨盘上没有人……”

茅针村比起波卓村,真是大得没法比。在长长的房子中间的大路上,牛哞马嘶,在清晨的凉爽中,人们将衣襟错开搂紧叫喊着,把牛群赶出村子。额吉牵着车走到一座低矮的泥房前停住了脚步。

随着额吉说声“到了”,澈澈格跳下了车。

在土墙下面石台上放置的硕大的磨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澈澈格用手抚摩着磨盘,光滑的石头磨盘发出凉爽的气息,圆圆的碌碡上闪烁着露水浮出的光芒。这么美丽的石头是从哪儿找到的?澈澈格欢喜地想。围着磨盘垒起的土墙墙根已经磨得凹了进去。正在凹槽处舔食米糠的花狗瞪着白眼挑衅地看着来人,想必是狗们的舔食使墙根凹了进去。“看,来晚了吧?别人已经占了磨盘啦。”额吉遗憾地看着绑在磨盘上的辕木说。“拿下来扔出去。”澈澈格说着开始解绳索。“啊呀,不能抢夺别人占据的磨盘。”额吉劝阻女儿,不过她没有回返的意思,所以开始从车上卸下家什。“您可是来得早啊!”听见女人柔软清亮声音的额吉放下了手中的簸箕回头望去。衣着镶着银扣、头裹绿绸头巾的女人来到了额吉身边。

额吉放下簸箕说道:“再早也没赶上。”她用下巴朝磨盘示意着。“那是我的辕木啊,那天你不是说过几天还会来吗?想起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不容易,所以我连着两天给你占地方呢。”女人笑时显得很亲切。“我是在哪儿见过她呢?”澈澈格躲在车后想道。“我来赶磨盘却耽误你的休息!”额吉连忙道谢。“没关系,刚才还看不见你的身影,所以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女人看见澈澈格突然一愣。

发现陌生女人清澈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澈澈格脸不禁红了起来。她为自己的装扮感到不好意思,因为额吉只有在去参加婚礼庆典时候才会这样盛装打扮。“是你的姑娘吗?”女人问着额吉,同时将澈澈格从头看到脚。为了让陌生人看着好看些,她拉了拉衣襟。“是啊,”额吉打开米袋口时吩咐道,“澈澈格,这位就是我对你[6]说过的其木德玛舅妈,叫舅妈。”“舅妈!”澈澈格低声叫着,偷偷地望着女人白皙的面庞。“几岁啦?” 问话的女人微微凝结的眉尖向上挑了一下。“九岁。”“多可爱的女孩啊,看这眉毛!”女人走近澈澈格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澈澈格感到对方的手掌里窜出炽热的气息。“还长着这么长的头发。”女人抓住澈澈格用绸子扎起来的辫子赞美着。由于呼吸急促,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好像顶住了镶嵌银扣的蓝色衣襟。澈澈格微笑起来。“我的女儿头发好着呢,以后她的头发不会比你的差的。”额吉说话的当儿用布遮住了毛驴的眼睛。

其木德玛舅妈坐在车辕上,想抱住澈澈格,但澈澈格害羞地靠过去,最后坐在她身边。“好孩子。”其木德玛舅妈说着,使劲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澈澈格的脸突然发热起来。舅妈的身上散发着香喷喷的脂粉味。她抚摩着舅妈的银扣子,从衣领到腋下一共有七颗闪烁光芒的扣子。“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舅妈紧紧握住了抚摩银扣的澈澈格的手,她慌乱地抽出手,朝着磨盘坐稳了。虽然想一直注视舅妈的脸庞,可就是因为害羞做不到。

额吉围着磨盘走着最后很响地把皮粮倾倒在磨盘上。石盘上倒满粮食时白驴晃动着小细腿嗒嗒嗒嗒地走了起来。被辕木和皮绳束缚起来的毛驴无论怎么使劲,也逃不出圆圆的轨迹。“额吉,毛驴的头不晕吗?”澈澈格问。“毛驴就是这个命,只要蒙住了眼睛,就不知道头晕啦。它就这么转着转着耗尽自己一辈子。”舅妈告诉她。“我也应该转转看。”“不吉利,这是只有遭罪的牲口干的营生。”其木德玛阻止了她。“人们诅咒造孽的人时,就诅咒他下辈子托生成毛驴。”额吉一边往里收着粮食,一边笑着参与她们的对话。“那么人不能造孽,不然就变成毛驴天天拉磨,没有机会玩啦。”澈澈格吐出了舌头。

其木德玛眯起好看的眼睛看着毛驴问道:“你女儿在什么季节出生的?”“我女儿出生在宗喀巴诞辰日。”额吉答道。“是十月二十五日吗?”“舅妈,人是怎样造孽的呢?”澈澈格打断了舅妈的话题欲把刚才的谈话继续下去。“不知道,人是不可能提前知道自己造孽的事情的,女儿别怕,佛祖诞生日出生的孩子是有后福的人。”其木德玛舅妈粲然一笑。

白驴一直在围绕着磨盘走啊走的,可能是走惯了,它就那么颠着小碎步走得人眼花缭乱。朝着墙根筛面粉的额吉的双臂非常均匀地摇晃着,当用手拍打筛子的时候会发出啪啪的声音,细碎的米糠一团团的纷纷落下。米糠越来越厚,额吉的肩胛已经被汗水浸透。“你们俩还没有喝早茶吧?我带着你女儿去吃早饭吧。”其木德玛舅妈大声压住了额吉拍打筛子的声音。“我不去。” 澈澈格从车上跳了下来。“去吧,家里还有你的玩伴呢。”其木德玛想抓住她的手。“不去。”澈澈格因为害怕去陌生人家,跟着毛驴围着磨盘跑了起来。“好啦,不去就不去,其木德玛,你就回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你为我占了磨盘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啦。”额吉顺着澈澈格的意愿说。

其木德玛舅妈定定地看了澈澈格片刻之后转身走了。澈澈格站在磨盘边从后面观察舅妈,似乎是不愿离开磨房的舅妈缓缓地移动脚步,两条长长的又黑又粗的辫子在大腿上随着步履飘飘的甩动着。人家跟额吉似的亲吻了自己,可自己却没有跟着去她家,这是不是伤了人家的心?澈澈格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额吉磨着米面忙得不可开交。澈澈格在车上上上下下的,除了偶尔朝卧在墙根阴凉处等候舔米糠的狗扔块石头外没有其他事可做,于是来磨房在她看来也成了件无聊的事情。其实应该跟着其木德玛舅妈去她家才对呢,其木德玛要是多让我几声的话,也许我就跟着她走了……万般无聊时她就骑在车辕上望着舅妈走的方向,当那个方向出现人影时,她以为是其木德玛舅妈而兴奋起来。不过她很快就扫兴了,因为她发现来者是一个骑着柳条马穿着蓝色坎肩的男孩。

长着红红脸蛋的男孩跑到车旁,勒住马停下了。“来,咱们一起玩。”他叫澈澈格。“这不是其木德玛的儿子吗?叫什么名字?”额吉问。“胖子。”

澈澈格扑哧地笑出声来,胖子白了她一眼。“澈澈格,你去跟胖子哥哥玩。”额吉嘱咐道。

澈澈格从车上跳了下来。她跨上胖子的 “马”后面,沿着大路扬起尘土飞奔而去。这时其木德玛已经挎着篮子来到了磨房。其木德玛舅妈把篮子放在车上,从里面拿出盛着炒米的龙花瓷碗和装在瓶子里的酸奶递给了澈澈格。澈澈格稳坐在车上接过碗的时候,额吉笑道:“我女儿今天来茅针村真的是因缘而来呀。”“我总是觉得今天会有一个穿着花衣裳的好看的女孩来这里,看来我是感觉对啦?”其木德玛闪动着明亮的黑眼睛微笑着。

澈澈格舔干净空碗还给了舅妈,然后跟胖子商量道:“咱们就玩赶磨盘吧。”“像毛驴转来转去的没意思,我不玩。”胖子噘起了嘴。“跟妹妹好好地玩,”其木德玛舅妈轻声嘱咐道,“额吉走过的路上写着女儿的命呢。”“我才不会让我的女儿上磨房让米糠埋身呢。”额吉根本不屑其木德玛舅妈的话。“既然日后不让女儿上磨盘,那要让她吃带皮的粮食不成?”舅妈问道。“只要我死不了还能围着磨盘走得动,就让女儿过舒心的日子。”“如果你走不动了呢,或者死了?”舅妈问道。

额吉放下簸箕想说什么但没有找到合适的话,于是两个人彼此对视着拊掌大笑。也许她们都想不出当那个时刻到来之时如何应对。遇到事情无法应对时我只能哭,可她们却要笑,真的很奇怪呢。澈澈格惊奇不解。

白驴走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两只耳朵塌着,脑袋也耷拉下来,它玩起了耍赖的把戏。其木德玛舅妈用鞭子抽了一下,毛驴虽然在刹那间蹿了一下,但只要躲过了挨打的地方就又故态复萌地耷拉下脑袋。

其木德玛舅妈催促毛驴片刻之后问:“你们村子里有没有卖房子的人家?”“做什么?”额吉反问。“我们想搬到那儿去。”“我们的波卓是个好地方啊,草场大,想要靠放牧生活的话,还是去那儿好。”“是啊,我从去年就想搬到那儿去。”其木德玛舅妈说。“波卓没有磨房!”澈澈格在车影中伸长脖子喊。“没有磨房可是有你呀!如果天天能看见你这样可爱的女孩,那还要磨盘做什么呀?”其木德玛舅妈说这话时大家都笑了起来。

舅妈的话让澈澈格听来非常舒服。

额吉把堆积在地上的米糠装进了麻袋,米糠顿时飞扬起来。“走远点,走远点……”不许人靠近的额吉自己却在忙碌中变成 了沾染一身白花花米糠的人。“卸了磨后就去家里吃饭吧。”其木德玛舅妈说。“不用,如果不趁早回家做饭,家里的主人还饿着肚子呢。”额吉没同意。

额吉收了粮食卸了磨,然后把物什放在车上。“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女儿的名字呢。”其木德玛抚摩着澈澈格的头。“澈澈格。”“怎么给起了这么个名字?”“阿爸说过,我是阿爸额吉的眼中看世界的瞳仁,鼻子下面的香囊。”

其木德玛舅妈从篮子里找出一个小包裹,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块绿色的绸子甩开了。顺着柔和的清风飘舞着的绿色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宛若流过草坪的溪水中的涟漪。“跟你头巾的绸子一样。”澈澈格赞美着。“是啊,这是你胖子哥哥的阿爸到城里治病的时候带回的真正的杭州绸子,你拿去让你额吉做一件衣服。”其木德玛舅妈说。“你这是干什么?”额吉劝阻着。“第一次跟女儿见面,哪儿忍心让你空手而归呢。澈澈格,你喜欢这绸子吗?”其木德玛舅妈说话时闪着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澈澈格。

澈澈格用眼角瞥了一眼额吉,额吉笑呢。

其木德玛蹲在澈澈格面前,用绸子比着她的衣襟使劲一按,澈澈格的粘链式的扣子噼噼啪啪地解开了。什么破扣子,让别人看见自己肚子的澈澈格慌忙把衣襟捂住了。“佛爷,肚脐上长着痦子。”其木德玛舅妈轻声自语着揪着绸子发起呆来,那目光恨不得看穿她的衣襟。“女儿身上的痦子是出生时就有的。”额吉把青牛套进了车辕。

为了得到绸子却无缘无故地让别人看见了痦子的澈澈格害羞地边扣衣扣边说:“阿爸说啦,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城里把痦子去掉。”“就让痦子长着吧,额吉要是找自己女儿,不就容易了吗?”其木德玛舅妈说。“佛爷保佑,罪孽啊。”额吉对其木德玛舅妈的话不高兴起来,磨房内一片寂静。

其木德玛舅妈把包裹的绸子塞进澈澈格的手中,额吉抱起她放在米袋上。“好啦,真的很麻烦你啦。”额吉再一次道谢。“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我刚才说的事情你帮我记着点。如果波卓有要卖的房子,你一定要告诉我。”其木德玛舅妈皱着细眉观察着额吉的脸色。“行,我不会忘的。”额吉说着驱车离开。

牛车走到村边就要拐弯的时候,其木德玛还站立在原地挥舞着绿绸手绢。

三 转水

当得知其木德玛舅妈搬来波卓的消息时,澈澈格正在忙活着晾晒采来的野果。额吉说,把秋天采集的欧李泡在开水里吃,就是割了耳朵也不觉疼。

正午的艳阳晒在头顶,四周的一切都在炎热中打着瞌睡。河面对岸吹拂而至的湿润的风也无法驱除难耐的燥热。澈澈格坐在院子里的榆树荫下,把木盘内的欧李用针一颗颗地串起来。悬挂在榆树枝上的几串果子,紧挨着地面荡来荡去。汁液尚未干透的果子串,看上去犹如额吉簪子上的珊瑚链,澈澈格不禁迅速咽下了顺着臼齿淌下的口水。

柳条门沙沙地响着被打开了,原来阿爸回来了。他好像是已经把羊群赶进了河水中,他的裤腿挽了起来,而鞋子是精湿的。“现在找不到果子啦。”阿爸从衣兜里掏出两把欧李堆在木盘上。“不够冬天吃。” 澈澈格不满意地说。“可以啦,女儿,冬天不够吃的时候给你买犁吃。”额吉把桌子放在树荫下,开始倒茶。“后面的院子里有人搬家,正热闹着呢,从茅针村搬来的车在河里陷住了,我帮助他们……”阿爸把鞋子放在阳光下,然后盘腿坐在澈澈格身边。“茹勒玛额吉卖了旧房,总算是放心啦,这可爱的草场成了其木德玛的啦,明天就去看望其木德玛。”额吉笑了。

澈澈格串果子的针扎了手指。“送给我绿绸子的其木德玛舅妈吗?”她把疼痛不已的手指放进嘴里吮着。“就是,我女儿还记得呢?”额吉抚摩着她的头说。“要去就今天去,看上去有成堆的活儿呢,人家搬家的时候应该帮帮他们。”阿爸说。“不是一直在帮助他们吗?茹勒玛额吉刚说想卖房子,我就把消息递过去了,实际上这个院子是我给其木德玛找到的,所以其木德玛应该先来看我。”额吉笑道。

澈澈格趁额吉和阿爸说笑的工夫收起针线起身了。她产生了想要去看其木德玛舅妈的愿望。她走出院子沿着河边走到村头的人家。这个家已经成了其木德玛家啦,她高兴地站在门前朝里望去。

两间房子的窗户已经敞开,一个红脸膛的粗壮男人从车上抱下大红色箱子朝屋里走去。其木德玛舅妈坐在房阴下擦拭镜子,她悄悄地走近其木德玛舅妈。在家里她这样悄悄走近时额吉常常不能发觉。“咳!”每当她这样喊的时候,额吉就会吃惊地把手中的活计摔在地上。可其木德玛舅妈非常警醒,她还没来得及喊叫,舅妈就突然转身用两眼死死地盯住了她。

其木德玛舅妈依旧用绿色头巾裹住头发,穿上带有银扣的天蓝色袍子。因为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所以当她看自己时,澈澈格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其木德玛舅妈眨了一下眼睛慌乱地站了起来。她的脸变得苍白,两腿踉跄着差点没摔倒。“舅妈,怎么啦?”澈澈格抓住舅妈的手甩了一下。“因为突然站起来,所以头晕。”其木德玛舅妈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喘息片刻,之后她缓缓地睁开眼睛说:“现在我们是一家人啦。”她轻声笑道,不过拧紧的双眉似乎告诉人她很疼。“嗯。”澈澈格同意了舅妈的话,于是舅妈苍白的脸有了血色。“谁的孩子?”壮汉两眼瞪着澈辙格问道。“布拉格姐姐的女儿,你看,这大眼睛,多可爱啊?”其木德玛舅妈将澈澈格拉在自己的怀里。“这是你胖子哥哥的阿爸,给你当叔叔。”“叔叔。”澈澈格害羞地叫了一声。“好啦,黑眼睛的可爱的姑娘,以后就给我们家当儿媳妇吧?”拉布杰叔叔弯着腰要接近澈澈格。当熏人的酒气逼近时澈澈格慌了起来,低声说:“我去问额吉。”“咳呀,听见了吗?”拉布杰叔叔朝其木德玛舅妈笑了笑,“如果额吉同意的话,你也同意啦?”

澈澈格点头。“这不就成了吗?要不我现在就带着酒和哈达去布拉格姐姐家吧?”拉布杰叔叔挠着脖颈大声笑道。

而其木德玛舅妈却不笑,她只是直瞪瞪地看着澈澈格。“胖子哥哥呢?”澈澈格问。“到河边放毛驴去啦。”“我也去!”澈澈格害羞地笑着跑出院子。

不用去形容澈澈格为找到新伙伴高兴成什么样子,她总是奇怪大人们为什么总是忙呀忙的,可是自从其木德玛舅妈搬到波卓来以后,澈澈格也真的变成大忙人啦。早晨起大早,就匆忙地放牧牛犊,赶着牛犊去河边的时候会路过其木德玛舅妈家,就在这时胖子也会牵着毛驴走出院子,他们选好草厚的地方让小牛吃草,然后把毛驴用绊绳钉在那里。要是遇上软地面,就用鞋底把钉子踏进去,要是碰上硬地方,就会用石头把钉子砸进去,钉子被砸进地面时,还会发出“铛、铛”的声音,这声音会传出很远很远,最后消失在原野深处。

他们会一直戏耍到太阳高高升起,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两人才会踏上回家的路。走近家时被露水打湿的鞋子和裤腿还没干,胖子就害怕地说:“额吉见了会生气的。”“生气了会怎么样?打你吗?”澈澈格奇怪地问。她即使把新鞋泡在河水里额吉也不会生气的。

胖子摇摇头:“要不从明天开始咱们俩骑毛驴吧?”

澈澈格鼓掌雀跃。从那以后两人就开始骑毛驴。每天早晨离开家离大人视线稍远,两人就开始骑毛驴。刚开始的时候胖子抱起澈澈格骑上毛驴然后自己骑在后边。在毛驴硬硬的背上坐不稳的澈澈格发出恐惧的叫声,胖子就搂住她的腰稳住她,慢慢地澈澈格已经稳稳地骑在驴背上而且坐在胖子的身后摇起了鞭子。再后来胖子朝前骑在毛驴上,澈澈格却朝后坐着,用两腿夹着驴肚子奔驰起来。渐渐地,两个人对于共同骑在一个毛驴上上下颠簸感觉到不过瘾了。“要是有两头驴就好啦,咱们可以比赛。”胖子不无遗憾地说。“要不去找阿爸的马?”说出此话的澈澈格立即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不希望大人知道他们骑毛驴捣蛋的事情,额吉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因为怕她摔着了阻止她。想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茹勒玛额嫫的毛驴,两个人商量后,割了些河边的马莲编织成粗绳子。扛着编织好的绳子,两个骑毛驴的孩子转遍村子终于找到了茹勒玛额嫫的毛驴。那家伙好像是早已忘却了被蒙住眼睛拉磨时的狼狈情景,此刻正站在别人家的灰堆上耀武扬威地扯开嗓门嘶叫着哪!澈澈格和胖子两个人拦住白驴很容易就抓住了它。两个毛驴给澈澈格和胖子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欢乐。胖子骑上自己的毛驴,澈澈格骑茹勒玛额嫫的毛驴,挥舞鞭子比赛起来。

当迎着唰唰作响的风越过草原时,“就这么跑着回茅针村吧?”胖子说。“想茅针村了吗?”“啊。”“那为什么要搬到我们波卓来呢?”“额吉一定要来,我也没办法。”“你阿爸也不愿意吗?”“是,可是我们家的人都要听额吉的。”

胖子的话在澈澈格听起来很奇怪,在她家里,平时要顺着澈澈格,重要的事情就听从阿爸的。“澈澈格,你的额吉是你亲生的额吉吗?”胖子问。“当然是啦,难道你的额吉不是?”“不是,我的亲生额吉已经死啦。”“那么?”澈澈格张开嘴巴不解地望着胖子。“装进大箱子埋在野地啦,额吉再也不会回来啦。”

胖子说的话澈澈格听起来非常可怕,在这之前澈澈格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东西。

胖子用衣袖擦去了眼泪,骑着毛驴朝着茅针村奔跑起来。澈澈格也加鞭追随过去。到达能看见茅针村的山冈上时澈澈格所有的骨头都开始散了架似的疼痛。胖子已经下来站在山冈上。“你看,我们茅针村多好看啊!”胖子指着村子方向。不过她没发现拥挤在山坡下的房子究竟美在哪里。在澈澈格眼里它还不如波卓漂亮。“你看,那就是我额吉的坟。”胖子指着村落后面的山坡。山坡绿色的斜面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咱们走吧!”澈澈格拽住胖子的手,在小小的土堆下面埋着装在木箱子的人,想起来就叫人膝盖发抖。

在许多个日子共同嬉戏的两个孩子无趣地分手了。“别对别人说我们去茅针村的事情!”在回家的路上胖子这样嘱咐澈澈格,澈澈格点头同意。胖子牵着毛驴走进院子后她把毛驴送还茹勒玛额嫫家。

澈澈格用马莲编成的缰绳把毛驴拴在木桩上,同样拴在那里的高头红马打着响鼻在原地旋转起来。就在这时茹勒玛额嫫飘动着衣襟到来了。“哎呀,看我的孙女儿多懂事!额嫫本来要在明天用来着,还真的让你给带回来啦。”额嫫高兴地领着澈澈格走进屋里。原来奶奶家里有客人。坐在桌子边上的黑脸膛男人取下悬挂在墙上的胡琴,正在忘情地演奏着忧伤的曲子。好听的旋律幽婉而清亮地讲述着一个很久前的伤心故事。澈澈格靠着炕沿看着陌生人在琴弦上跳动不已的手指。虽然想对茹勒玛额嫫说出骑毛驴淘气的事情,但是想起胖子的额吉被埋在荒野的事情胸口就堵得慌。

黑脸膛的人随着胡琴的旋律晃动宽阔的双肩时用锐利的眼睛对澈澈格微笑着。客人面前的桌子上堆着酒瓶和一对用纸绳捆好的红色点心盒,还有用玻璃纸包着的糖块等。

茹勒玛额嫫把用奶油和好的炒米递给澈澈格,然后自己爬上炕坐在客人对面。来人用枯瘦的手指弹奏着琴弦,奏出好听的曲子时那人挑动着眉毛开始唱歌:

演奏旋律优美的胡琴啊

是双和尔木匠给做的啊

那弓弦上抹松香的锦袋啊

是那美丽的穗玲妹妹缝制的啊

澈澈格端着饭碗惊奇地望着来客。随着节奏双眉紧锁的来人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的样子吸引了澈澈格的目光。

松木做成的胡琴啊

是那木斯来木匠的手艺啊

涂抹在弓弦上的松香袋啊

是那温柔的穗玲妹妹缝制的啊

就在澈澈格停止了咀嚼倾听歌声的时候,客人却停止了唱歌。胡琴优美的旋律飞扬在荡满乳香的房屋内,却突然如同从窗户飞了出去。“喝茶!”茹勒玛额嫫让着客人,客人把胡琴挂回原处,凑向桌子。“能说什么呢?”客人凝视着茶碗一动不动。“可真是的!”茹勒玛额嫫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我真的不知道其木德玛去了哪里,怎么生活,前几天见了你儿子才得知有一个叫其木德玛的女人搬到了波卓村。仔细问起来就像是她,所以才追到这里。”客人依旧凝视着茶碗,似乎是仍旧沉醉在刚才的歌声里。“原来也离这里很近。”茹勒玛额嫫用毛巾擦拭着汗珠。“不知道她是怎样生活的?”客人从盘子里拿出奶酪递给澈澈格,她向后退着没接受。“都过得挺好,她爱人带着一个前妻生的男孩子。大概跟这个女孩差不多大。”茹勒玛用眼神示意着。“既然遇上了,就只能蹚过去。”客人伤心地叹气。“你还可以,孩子啊,跟自己老婆和孩子过日子,其木德玛可是遭罪啦,人的一生啊,容易吗?”茹勒玛额嫫擦拭着眼睛。“我知道。开始的时候我只考虑自己,心想能离其木德玛多远就多远,怕她找到我纠缠不休。当乱七八糟的事情过去了,不再为人们注意时,我悄悄地打听其木德玛,可她已经没有任何消息,失踪啦。”“咳!”隔着桌子茹勒玛额嫫用食指点了一下客人,然后就陷入了沉寂。“只要说真话,罪孽就会消失,由于年轻时的冲动我对其木德玛做了坏事,来这里时我从她家旁边路过,可没有勇气见她,估计她会恨我的。求求您,额吉,您去看看其木德玛,代我向她问好。”“行,行,可怜见的,她的心会宽松下来的,人是依靠心活在世上的,你们年轻人懂得这些的时候已经晚啦。”茹勒玛额嫫同意了。

澈澈格舔干净碗后把碗放在炕沿上。她觉得茹勒玛额嫫和来人之间的谈话没滋没味的,所以退出了屋子。沉浸在绵长谈话中的两个人没有注意到她的退出。

晚上,澈澈格没去赶牛犊。她怕见到胖子,怕胖子为亲生额吉哭泣。不过回忆起胖子的嘱咐,只有把恐惧和不舒服的感觉压在心底,早早地钻进了被窝。早晨醒来时,额吉抱着她用汤匙给她喂药。澈澈格无法睁开双眼,全身酸痛,虽然因为不愿喝那苦苦的药水大声哭叫,但额吉没有顺从她,恩威并施地把药灌进了嘴里。“额吉,我要去河里凫水。”澈澈格踢开了被子。“这孩子烧得发烫,是不是中暑了?要不是被惊吓了?”额吉的话语隐隐约约地传进耳朵里。“不要再让她跟胖子玩,你去把茹勒玛额吉请来。”阿爸在抚摩她的头。“我要跟胖子玩。” 澈澈格哭了起来。“玩,玩,我女儿不哭。”在阿爸的抚慰声中她陷入了沉睡。

澈澈格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屋里点上了灯。茹勒玛额嫫坐在她的脑袋旁边抽着烟袋。她抬起头来寻找额吉,额吉正在端着一盘水放在茹勒玛额嫫面前。“把酒壶扣着放,拿来纸。”茹勒玛额嫫在嘱咐额吉。

额吉拿来铜酒壶倒扣着放进茶杯里,又拿来纸切割成细条,在倒扣的酒壶的底沿上成十字地放上。“火!”茹勒玛额嫫说。额吉划着了火柴将酒壶底的纸烧着了,壶底上的纸腾起蓝色的火焰。纸由红变黑最后化为灰烬,满屋都充斥着烧纸的煳味。“把壶平稳地举起来!”茹勒玛额嫫嘱咐道。额吉非常小心地举起了酒壶,空酒壶离开盘子时冒出噗噗的气泡。“好啦,他在西方。”茹勒玛额嫫把灰烬弄到了盘子内。额吉扶起了澈澈格把桌子上的碗端在她的下巴下面。“吐!”茹勒玛额嫫嘱咐澈澈格。

把唾沫吐进有炒米、碎奶酪和奶油的碗里。“好,额吉的召唤是有非常的力量的,你朝着西方说三次:‘让我女儿远离灾祸!’然后把水拿去倒了吧。”茹勒玛额嫫嘱咐,额吉端着碗盘走了出去。

茹勒玛额嫫拿来牛奶让澈澈格喝了下去。烧开的牛奶散发着芳香,牛奶上漂浮的奶油刺激着嗓子眼,澈澈格把碗里的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后扶着枕头深深地呼吸。“现在好啦,晌午烧得把我们吓坏啦,去请您的时候您不在家。”额吉让澈澈格躺下,整埋好铺盖。“晌午我去了其木德玛家里,其木德玛的男人说着自己远离亲人来到了陌生地方的苦楚,他说着说着就哭啦,为了安慰他,我说了很多的话,所以就过了中午。”额嫫说。“其木德玛可是看不出前后老婆的模样过得不错呢。”额吉说着话盛了奶茶。“其木德玛一家是对对付付的家庭,丈夫看上去虽然强壮得像岩石,实际上是重疴在身的人,不过脾气好像挺好。”茹勒玛额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真的没看出来。”“唉,可怜啊,原来的媳妇死了以后,他喝酒醉倒在野外,就得了这么个病。”“是不是变糊涂啦?”“平时挺好的,有时却因为伤心犯癔症,其木德玛是个命不好的孩子啊。”茹勒玛额嫫在炕沿上磕着烟袋。“我看其木德玛在心眼和女红方面都不错,为什么会嫁这么个人呢?”“我也那么想过,听说其木德玛在年轻的时候做了那么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走到了这一步。”“不至于吧?额吉,关系到这方面的事情,传来传去的,不能轻信啊。”额吉谨慎地说。“我是见到了真人!前天从前面的旗里来了一个石匠,说是我儿子的好朋友,他说是专程来见好朋友的额吉的,住了一宿以后却打听起其木德玛,所以我知道啦,石匠年轻的时候和她好过。”“然后?”“然后又能怎么样?那时候石匠是下乡的干部,其木德玛是村妇联主任,年轻人一块去参加会议什么的,两人就好上了,再后来其木德玛就有事啦。”“佛爷保佑!”额吉喃喃着。澈澈格尽管闭着眼睛还是暗笑着:额吉肯定双手合十举在额头前。“刚开始其木德玛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孕,倒是害怕自己得了什么病,所以就跟要好的朋友结伴去了旗医院,没心眼的年轻孩子怎么能知道怀孩子这个麻烦事啊?跟其木德玛一起去的姑娘原来也是贪图妇联主任职位的人,所以就在背地里对医生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医生为其木德玛进行检查以后就说她什么病也没有,当她宽心地返回家的时候,可怕的消息也跟随而来。说什么你们妇联主任做了坏事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一定要严厉地管制她,那时候规矩严着呢。”“后来?”“后来其木德玛被撤了职务,那个顶替其木德玛当了妇联主任的人审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那个时代国家干部要是犯了这样的错误,那可是大问题啦,不用说是返回城市,就是蹲在偏远的乡村也就和国家干部没缘啦。小伙子可能为这个事情非常忧心,后来其木德玛就把孩子说成是自己跟过往的运输咸盐队的人私通的结果。所以事情就给隐瞒过去啦,佛爷保佑她吧。”“那……孩子怎么样了?”额吉担心地问。“那时候小伙子只是想把自己洗刷干净,他悄悄地告诉其木德玛把孩子打掉,其木德玛也是没法再见老乡的面,所以去了远方亲戚家,把孩子打下来了,可怜的,其木德玛怎么养活一个没有阿爸的孩子呢?”“可惜的孩子,要是现在还在,那其木德玛该是多么幸福啊?”“那时候不能那样,其木德玛哪能说了算呢?”“那个年轻人应该把孩子认领了吧?男人的心怎么就那样冷酷无情呢?”“罪孽和善举各有缘分,孩子,那个小伙子在当时虽然一时只顾及自己,可现在却非常难过,其木德玛去了远方亲戚家后又悄悄地嫁了人,究竟嫁到什么地方,小伙子也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那天他见到我儿子知道了她的下落就立刻跑到这儿来啦。”“寻找做什么?人家其木德玛已经有了丈夫和孩子,过得好好的……”额吉反感地嘟囔道。“那孩子也成家立业啦,也许是因为那个事情的影响?他最后定居在塔噶尔,昨天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所以我是为了尽他的心意去了其木德玛家。”茹勒玛额嫫又点了一袋烟。“您可是做了大好事啦。”额吉推了推茹勒玛额嫫的膝盖。“做了好事?年轻时代每个人都有过,只是由于没注意犯了错误,想想就叫人可怜。”

澈澈格闭着眼睛倾听茹勒玛额嫫讲的话。她非常关心茹勒玛额嫫把红盒的点心和玻璃纸的糖块给了谁。

茹勒玛额嫫继续说:“到其木德玛家时,她丈夫一见我就唠叨起了如何想念茅针村,埋怨其木德玛,当他把所有伤心郁闷的事情说完的时候半天已经过去啦,我没有机会和其木德玛说话,拉布杰的话比我还要多十倍。等说完了,趁他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我把其木德玛叫到身边转达了塔噶尔石匠的消息。”“其木德玛说了什么?”额吉急忙问。“能说什么呀,只是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你没见我那个着急啊。其木德玛!我拉住她的袖子叫她,过了很久她才说:我以为他死了呢,还活着呀?她恨他,埋怨他,这都对,人家姑娘的一辈子啊。”茹勒玛额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没说别的吗?”额吉问着。“她只是说,他过得还好吧,佛爷保佑他吧!就在这个时候她男人进来了。因为不忍心看其木德玛没有血色的脸我就出来啦,幸亏她男人有病,没注意到变化。佛爷啊,我这是不是属于破坏人的家庭啊?”“您也是出于好心啊,额吉。那么那孩子是男孩呢还是女孩?”“我的年龄可以给其木德玛当额吉啦,我怎么忍心旧事重提伤她的心啊。”“是啊,是呢。”额吉同意地点头。“这种事情不能随便对谁都说,布拉格,因为你的嘴严,我才敢信任地对你讲。”“我明白,额吉。”

澈澈格在想从茹勒玛额嫫的话语中得知装在盒子里的点心和玻璃纸糖果的消息的等待中睡着了。

早晨放牛犊的时候遇见了胖子,胖子给了她几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块。“茹勒玛额嫫来我家啦,她带来了很多糖块,昨天我吃糖都吃饱啦。”胖子说。“茹勒玛额嫫也去我家啦,她给我喝了热牛奶,还教给额吉‘转水’。”澈澈格说话声虽然软软的,但眼睛却是亮亮的。关于放进木箱子埋在荒野的事情早已被两个人忘了。他们俩依然搂着彼此的脖子,游逛在野外,找牛犊,赛毛驴……

四 塔噶尔的石头

秋季降临,路边的草已经开始枯黄。学校放学,孩子们就背起书包喧闹着不管道棱道沟地奔跑着回家。当澈澈格一路洒满铅笔盒的啪啪响声到家时,发现其木德玛舅妈坐在家里。“舅妈,胖子回家啦。”澈澈格摘下书包。“说什么话呢?舅妈是来看你的。”额吉接过书包挂在墙上。“最近你不去我家了,我以为是把舅妈给忘了,所以来看你来啦。”其木德玛舅妈扑闪着好看的黑眼睛说。“我每天去上学,很忙。”澈澈格回答时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们家要出有学问的人啦。”额吉说着用湿毛巾给她擦了脸。

澈澈格靠近炕沿,瞅着桌子上面的用纸绳捆起来的点心盒和两块奶酪,点心盒依旧像在茹勒玛额嫫家一样,纸绳上的蝴蝶结也没有变化。“母牛的奶开始缩回去啦,不过奶子稠,奶酪也出得好。我姑娘吃点吧。”舅妈把点心和奶酪推向她。“你干啥总是给她带礼物,虽然我们是老邻居了,但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额吉客气着。“碰上什么事总是麻烦你们,再说澈澈格不也是经常去看我吗?”其木德玛舅妈笑着。

澈澈格阿爸赶着羊群回来了,见额吉为做饭起身时其木德玛舅妈才要走。澈澈格和额吉把舅妈一直送到大门外,然后就撒丫子朝屋里跑去。红色点心盒终于成为她的,她高兴到了极点。阿爸解开了绳子,她咬了一大口沾满芝麻的酥饼,扑鼻的香味和甜甜的味道立刻征服了她的身心。“看见了吧?其木德玛没回家,她朝茹勒玛额吉家去了。”额吉望着窗外。“茹勒玛额吉管闲事。”阿爸说。

澈澈格抓着点心走到额吉旁边也向外看去。走向茹勒玛额嫫家的舅妈两条大辫子悠悠地甩着。“看上去跟拉布杰挺合得来,不至于吧,也许是来了陌生的地方,感到孤独。”额吉扎了围裙。“人心难测,你少跟她来往。”阿爸瓮声瓮气地说。“什么话?就算跟她来往,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跟我扯不到一起去。”“你的其木德玛只要往茹勒玛额吉家窜,就肯定没好事,不信你看着。”

也不知额吉是不是把阿爸的话当回事,她离开了窗户去做饭了。

澈澈格却希望其木德玛舅妈去茹勒玛额嫫家。以后要是茹勒玛额嫫收到点心也许还会送给其木德玛舅妈。这样,其木德玛舅妈还会把点心送给自己。她咬了一口芝麻酥。

尽管尽量省着吃,红盒子点心还是见了底。澈澈格在空盒子里装上布娃娃的那一天,额吉炒了米。“女儿去茹勒玛额嫫家借毛驴。”额吉在烟雾中忙碌着说。“现在?”“是,炒完米后去茅针村。”“要不把胖子的驴带来吧?就在河边拴着呢。”澈澈格说。“算啦,还是去茹勒玛额嫫家吧。”

澈澈格遵着额吉的嘱咐牵着驴回来时,其木德玛舅妈已经站在热灶旁。“我也炒了米,想跟着你的车去茅针村,一块把米碾了。”其木德玛舅妈说。与其说是去磨房,还不如说是参加婚宴,盛装的舅妈躲着火炉里冒出的浓烟。“今天晚了,就是去了茅针村也不一定用得上磨盘。”锅里的米随着额吉的搅动噼噼啪啪地响着。

澈澈格攥动着缰绳不解地望着额吉。“明天走的时候带上我们家的驴吧,两头驴磨起来会更快。”其木德玛舅妈说。“到了明天再说吧。”额吉弯腰不停地搅动着炒米。

其木德玛站了片刻也没找到与额吉说话的机会就甩动着辫子走了。“额吉,你不是要到茅针村磨米去吗?”澈澈格瞪起了眼睛。“要说去茅针村,你舅妈就会跟着一起去。”“去了又能怎样呢?”“我倒是没什么,你阿爸不愿意。”

为什么两个女人不能一块去碾米,为什么额吉那么听阿爸的话,这一切澈澈格怎么也想不通。

额吉套上青牛并没有走路过其木德玛舅妈家的老路,而是绕了弯从茹勒玛额嫫家前边过了河。青牛还倔着想走老路,但最后还是没有战胜鞭子,顺从了额吉的意思。

澈澈格坐在河岸用目光把额吉送出很远很远。她回忆起自己至今也没跟胖子红过脸,可对大人们的种种做法怎么想也不得要领。阿爸也是个奇怪的人呢,她在伸手抚摩膝盖旁边的草尖时,看见其木德玛舅妈走向河边。“澈澈格,你一个人干什么呢?”其木德玛舅妈飘舞着绸巾走到她身旁。

澈澈格低下了头。她只能看见舅妈的绣花鞋。“额吉去茅针村了?”其木德玛舅妈用手掌搭着凉棚遥望远去的牛车。

澈澈格回避着舅妈的目光左右躲闪着。已经失去生机的绿色的河岸被枯黄的颜色覆盖着,视线内看不到一丝有趣的东西。只有波卓河像是急于赶在冰冻之前快快流向远方。

其木德玛舅妈和澈澈格并肩坐了下来。澈澈格舒服地感觉着舅妈体温。其木德玛舅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哼着歌曲。

其木德玛舅妈随着轻轻地拍打肩膀的歌声的旋律,摇晃着身体,澈澈格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银色的手镯在你手中

额吉的教诲在你心中

悲伤哭泣又有何用

女儿啊

额吉会亲自送你去远方……

优美清澈的歌声抚慰着澈澈格。

其木德玛舅妈停止了歌唱,而澈澈格却依然摇晃着身体。舅妈浩叹一声,澈澈格昂首向上看的时候发现舅妈悄悄擦拭眼泪。“本打算比邻而居,日日相守,黑发承欢,皓首为友,才搬到这里来的,没想到会是这样……”其木德玛舅妈哀怨地喃喃道。“舅妈,额吉一回来我就把牛车送到你家去。”澈澈格扑闪着眼睛说。“女儿啊,不是为了牛车的事情。”舅妈弯下腰来在她的额头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用高门大嗓喊:“其木德玛!”拉布杰叔叔站在院子里喊着呢。河边上相互依偎的两个人慌忙站了起来。

其木德玛牵着澈澈格踉踉跄跄地朝家走去。两个人喘着粗气回到家的时候,拉布杰叔叔手里拿着空米袋气咻咻地站在那里,桌子上碗里的热奶茶闪着光。“是你烧的茶吗?”其木德玛舅妈敛住了气息。“天天串门……”拉布杰叔叔愤怒地瞪着眼睛。

其木德玛从男人手中接过口袋微笑着说:“米已经炒了,就是碰不上去茅针村的便车。”“现在知道生活在茅针村的好处了吧,要不再搬回去吧。”拉布杰叔叔说。“就是没有磨房,我也不离开这里。”其木德玛舅妈的长辫子在腰际间坚决地甩动起来。

拉布杰叔叔的脸愤怒地耷拉下来,他光着脚嗵嗵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怀里抱着石臼回来了。“老佛爷!用这个舂米,要等到哪年哪月啊!”其木德玛舅妈失声叫道。“那么就吃带皮的粮食吗?没灾没难地活得好好的,就你烧得非要搬过来,现在可好,饭都吃不起啦。”拉布杰叔叔气息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其木德玛舅妈把石臼嗵地往炕沿一放,端起地上的簸箕,把粮食倒了进去。两行热泪沿着舅妈鼻子流了下来。“给我。”拉布杰叔叔的声音软了下来,舅妈却将丈夫的手猛地推开。

拉布杰瞪着眼睛站立片刻,突然拿起茶碗摔在地上。瓷碗的碎片飞向四方,澈澈格跳过门槛逃了出去。背后传来其木德玛舅妈响亮的哭声,澈澈格失去了回首望一眼的勇气,同时想,关于当胖子媳妇的事情就算啦!

拉布杰叔叔摔碗以后其木德玛舅妈很久都没来澈澈格家。澈澈格也怕拉布杰叔叔让自己舂米,也没过去。“在光天化日之下眼看着就撒了谎,我真的害臊。其木德玛可能伤心啦。”额吉说此话的时候上学的孩子已经穿上了棉衣。“干好自己的事情吧,没有了个其木德玛你又缺少什么。”阿爸反感地说。“自从搬来以后人家对咱们还是不错的,哪天去看看她。”额吉坚持己见。“其木德玛舅妈不在家。”澈澈格噘起了嘴。“去哪儿啦?”“胖子说,去塔噶尔看舅舅去了。”“听见不吧?跟着往塔噶尔跑的人能学什么好?”阿爸严厉说着昂首走了出去。“胖子说……”

额吉把正在剪裁鞋帮的剪子“嘡”的一声扔了,瞪眼道:“做作业!”

澈澈格看着手中握着的布娃娃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回忆胖子告诉她的话。

胖子说,对于是否搬回茅针村阿爸和额吉两个人吵架了,阿爸把额吉的眼睛打肿了,额吉哭泣着打好行李回到了舅舅家。

澈澈格每天都和胖子一起去学校,胖子一直盼望着额吉回来。“其木德玛也该回来了,家里没有女人,父子俩不知道怎么对付呢?”额吉虽然唠叨几次,澈澈格始终没把胖子的话告诉额吉。她把跟阿爸生的气撒在自己身上,还叫:“做作业!”这使她对额吉产生了怨气。

学校放假那天,澈澈格从胖子那里听说其木德玛舅妈回来了,但是一直到春节其木德玛舅妈也没来澈澈格家。澈澈格真的相信了其木德玛舅妈对她们家产生了怨恨。于是舅妈在河边亲吻她的印象越来越模糊,觉得紧贴着她坐在一起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冬季寒冷的日子流逝着,腊月过去了。立春后小河上的冰从岸边开始融化,再不抓紧时间玩,不久之后冰就被春潮淹没,所以河上喧闹的孩子多了起来。

澈澈格在冰上滑冰时划出一道白色的印痕,她突然看见其木德玛舅妈沿着河岸小路向南走去。澈澈格跟随舅妈背影划着,却看见她朝着自己家走去,又看见额吉站在门口迎接客人。

澈澈格高兴地在冰上旋转一圈后上了岸。她把冰鞋藏在河边,没命地向家跑去。

很久没有见面的两个女人如何行新年礼节,澈澈格没看到。当她气喘吁吁地迈进门槛时舅妈正坐在炕沿上。身着天蓝色羊羔皮袍、头戴绿色头巾的舅妈一看见澈澈格就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不过当澈澈格开始感觉河边的那种激动和温暖时,舅妈的手臂却松开了。“大哥,请给我看一个日子。”其木德玛舅妈红着脸求阿爸。

也许因为在阿爸面前搂了自己害羞了吧,澈澈格想。“看关于什么方面的日子?”阿爸问道。“只要是这个月的逢虎日便可,我想请虎到我们这里来。”其木德玛舅妈微笑着说。“看来要请一个了不起的东西啦。”阿爸从紫色的木箱内取出发了黄的旧历书,沙沙地翻动起来。“年前我去舅舅那里,表哥就说给我请一座磨盘,想起来也是,还是村子上自己有一座磨盘方便,对大家也有好处,所以就约定从塔噶尔山请磨盘。据说,若请磨盘,一定要在没有雷声的季节的虎日请。我想了想,就决定在腊月请,早一天请了,就少往茅针村去一次,是不是?”“你真是行了大善事啦。”额吉赞美道。“好啦,后天就是虎日,而且方位也合适。”阿爸满意地说。“那就在后天请磨盘吧,请磨盘,拉布杰一个人不行,大哥要帮忙的。”其木德玛舅妈笑了。“那当然啦,请磨盘跟女人缝制口袋不一样,你大哥会赶着车去的。”额吉祈求地看着阿爸。“请磨盘的大车表哥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从这里只是赶着拉碌碡的车去就行了。”“这么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客气地走一趟去塔噶尔的路啦!”阿爸响亮地大笑。“我也去!”澈澈格着急地尖叫起来。“算了吧,大冷的天,你只能给车增加负担,你去了能抱得动碌碡吗?”

澈澈格揪住了舅妈的衣袖。她会说就带上她吧?而舅妈却既无笑容也无话语地注视着自己。

实在没办法就拽住了阿爸的衣袖,可眼泪也下来啦。“把我的貉子皮袍子拿出来吧,把女儿包着带上。”阿爸嘱咐着额吉,用粗粝的手掌为澈澈格擦去了泪水。“看看这父女俩吧,看着真的叫人嫉妒。”舅妈笑道。额吉无奈地摇了摇头。

送走了其木德玛舅妈,额吉就问阿爸:“这个其木德玛还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呢,从塔噶尔请磨盘的事情拉布杰能同意吗?”“请磨盘不是坏事,一座好磨盘价值一头好牛啊。”阿爸说。“那,我以后是去其木德玛的磨房呢,还是不去呢?”

阿爸大笑中似乎忘记了澈澈格,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额吉的脸。

在前往请磨盘的路上,澈澈格被裹在皮衣里,受够了颠簸。就按照阿爸所说的虎日牛车进山了。在波卓长大的澈澈格惊奇地望着周围的山峰,它们一个个犹如立刻就掉下来那样可怕。她想眺望远方,可冰雪覆盖的塔噶尔雪峰,就在眼前耸立着,峰顶云雾缭绕,雾霭漫漫。越往大山深处走,山林就越发的稀疏。万仞立壁像是要吞噬他们似的在头顶俯瞰着。在有些山脚下却显得宽广一些,到处散落的人们抛弃的大大小小的碌碡石反射着苍白的光。牛车在没有树林的山下停住了。除了岩石外没有任何景观的秃坡上放置的硕大的碌碡和反射着青光的磨盘映入视线,车上的人赞不绝口。在磨盘旁边停着四套牛车,一个牵着高大红马的黑脸男人与车把式一同等待着前来请磨盘的人们。

其木德玛舅妈解开了皮衣抱出澈澈格。

来迎接的人们和来客们彼此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为深山老林里带来了阵阵的喧闹。人们的咳嗽声音被山里的回声逐渐地抬高,在澈澈格头顶回响着。“走吧!”其木德玛牵着她,走向会面的人群。“舅妈,”澈澈格拉住其木德玛舅妈的衣袖,用下颌指着牵红马的人说,“我认识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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