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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7 03: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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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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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领事

副领事试读:

副领事

■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译者:王东亮■ 责任编辑:李月敏■ 关注微博:@数字译文■ 微信订阅号:数字译文■ 联系我们:hi@shtph.com■ 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 合作电话:021-53594508献给Jean C.…………………… ……………………

她走着,彼得·摩根写道。

怎样才能回不去呢?应该让自己迷失。我不明白。你会明白的。我需要一个指示,好让自己迷失。应该义无反顾,想办法让自己辨认不出任何熟悉的东西,迈步走向那最为险恶的天际,那种辽阔无边的沼泽地里,数不尽的斜坡莫名其妙地纵横交错。

她正在这么做。她一连走了很多天,沿着斜坡走,又背向而去,涉水过河,径直向前,转向更远的沼泽,又迈步走向更为遥远的其他沼泽。

脚下还是洞里萨平原,她还认得出。

要知道,吸引你前行的天际或许不是最为险恶的,尽管会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让人根本意想不到的天际,才是最为险恶的所在。

低着头,她向着险恶的天际走去,低着头:她认出了泥沙里的贝壳,它们还是洞里萨湖的贝壳。

应该坚持下去,直到排斥你的东西最后转过来吸引你,这是她所理解的母亲将她逐出家门时说的那番话。她坚持着,她相信那番话,她走起来,她泄气了:我还太小,我还是要回来的。如果你回来,母亲说,我就在你的米饭里放上毒药,毒死你。

她低着头走着,走着。她很有力量,饥饿也同样有力量。她徘徊在洞里萨平原,那里天地相连形成一条直线,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停下来,又走起来,头上顶着碗,又走起来。

饥饿和行走在洞里萨的大地上生根,播种,繁衍出更为辽远的饥饿和行走。向前走已经不再有什么意义。睡梦中,母亲手中拿着一根棍子,看着她:明天一早太阳一出来,就给我滚,你这个大了肚子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还要照顾那些剩下的孩子,他们有朝一日也要离开家门……给我滚得远远的……无论有什么情况都不要回来……无论什么情况……滚得远远的,远到我完全想象不出你所到达的地方……给你的母亲下跪,然后滚开。

父亲对她说过: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还有个堂兄在九龙江平原,他家孩子不太多,他也许能收留你做个丫鬟。她还没有问九龙江平原在什么方向。雨天天在下。天空布满乌云,不停地向北方翻滚着。洞里萨湖在涨水,帆船在大湖中前行。只有在雨后转晴的间隙,才能从湖的这一岸看到对岸:水天相连之际,有一排蓝色的棕榈树。

离开家这一路上,她一直都看得见湖的对岸。她从来没有到过那里。如果到了对岸,她是不是就开始迷失?不会的,因为从对岸她还能看到此岸,她出生的地方。洞里萨湖水面平静,暗流潜涌,水色凝重昏暗,令人望而生畏。

她不再看湖了。她又来到一片斜坡纵横交错空旷奇异的沼泽地。此刻那里空无一人。一切都沉寂不动。她走到空旷的沼泽地的另一边,身后是一条铁轨,暴雨过后闪出熠熠的光辉。她看见似乎有活物穿过。

某天早晨,一条河流横在她的面前。河道有种令人心安的走势,徐缓沉静。她父亲有一次说过,如果沿着洞里萨湖走,就永远不会迷路,迟早会看到岸边洗澡的人;他还说洞里萨湖就像个淡水的海洋,这个国家的孩子们之所以能活下来,多亏了湖水里有那么多的鱼类。她走着。她逆流而上走了三天,来到了大河面前,心想到了河的尽头她就到了北方,大湖的北方。她会面对着大湖停下来,留在那里。歇息的时候,她打量着自己的一双大脚,脚底已经感觉不到橡胶鞋底的存在,她不由得揉搓起来。鞋里有青青的稻粒,还有一束束芒果树和香蕉树的枝叶。她一连走了六天。

她停下来。在大河挡住去路之前,她为了寻找北方一直沿着河走,她是不是走过了头呢?她继续沿着河走,紧贴着蜿蜒的河流,晚间有时也在河中游上一程。她又走起来,她在看:对岸的水牛是不是比其他地方的水牛更矮壮些?她停下来。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搅动不停:就像鱼儿在她肚子里打架,那恼人的孩子自顾自闷声快活地玩耍着。

她问路:九龙江平原在哪个方向?她想,如果她知道是在哪个方向,她会走向相反的方向。她寻求着让自己迷失的另一种方式:往北而行,越过她的村庄,然后就是暹罗山,在到达暹罗山之前停下来。到了北方不再有河流,我就可以摆脱沿河而行的习惯,在还没到达暹罗山之前,我就选定一个地方留下来。她看见南方消融在大海里,而北方则安然不动。

没有人知道九龙江平原在什么方向。她走着。洞里萨湖发源于北方,所有注入湖中的河流也是如此。这些河流聚拢一处,看起来像一头长发,披着长发的头顶朝向南方。应该顺势来到头顶,直到尽头,从那里向南看,包括家乡的村庄在内,眼前一望无际。那些矮壮的水牛,那些粉红色的石头,有时大块大块地堆在稻田里,这些不同之处意味着方向没有错。她觉得,先前围着她的村庄打转已经结束了,最初的方向是错的,第一步就错了。她心想:这回我走对了,我选择去北方。

实际上她走错了。她选择了沿菩萨河逆流而上,可菩萨河起源于豆蔻山脉,在南方。她望着天边的群山,问人那是不是暹罗山。人们告诉她那是相反的方向,这是柬埔寨。她大白天在一个香蕉园里睡着了。

饥饿难耐,大山的陌生并不要紧,它催人欲睡。饥饿比大山更有作用,她开始睡觉。她睡着了。她睡醒起身。她上路,有时朝着群山走去,如同向着北方走去。她又睡了。

她找吃的。她睡。她不再像在洞里萨的时候那样走路了,她步履艰难,忽左忽右。她绕过一个小城,人们告诉她说那是菩萨城。过了菩萨城的那个地方,她往前又走了一段,踉跄而行,差不多是直行着,朝群山走去。她从来不问洞里萨湖在哪里,哪个方向。她认为,关于这个方向,洞里萨的方向,人们不会跟她说实话。

她路过一个废弃的采石洞,她走进去,睡下。这是菩萨城的周边地区。走进采石洞,她看到一些棚顶。有一次,她大概走了两个月,这一次她不清楚了。在菩萨城一带,被赶出家门的妇女、老人、疯疯傻傻的人数以千计。他们彼此擦肩而过,寻找吃食,互不搭话。大自然啊,给我一点吃的吧。有水果,泥巴,彩色的石头。她还没有掌握去捕捉靠着水岸打盹的鱼儿的窍门。她母亲曾对她说:吃吧,吃吧,到时候不用惦记你母亲,吃吧,吃吧。午休的时辰,她一直在找吃食。平原啊,给我点儿东西嚼嚼吧。她去采集果子,野香蕉,稻谷,芒果,她将这些东西带回采石洞吃。她咀嚼着稻谷,吞咽着温热香甜的果浆。她睡了。稻谷,芒果,是需要的。她睡了。她醒转过来,看着四周。除了采石洞右侧高耸的菩萨城,就是天地之间她那青春的直线。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没有可是一切都蠢蠢欲动。在洞里萨也是什么都没有,可是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对此却很茫然。采石洞左侧是豆蔻山,上面是参天大树,地上是红白相间的大坑,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有带链条的机器的声响,有重物坠落的闷响,也有大坑周围的男人们的叫喊。有多长时间了?

这豆蔻山,身前身后的山,有多长时间了?这条河,雨后溢满泥水的河,有多长时间了?是这条河,又一条河,一直把她带到这里的。

肚子愈来愈鼓。撑起了她要一天天往上提的裙子,她现在走路时双膝外露。在陌生的国度,她的肚子就像细小的谷粒,长在石头间温热轻柔,令人想到某种要放到口中的食物。天经常下雨。雨后饥饿愈加强烈。肚子里的孩子什么都吃,稻谷,芒果。真正陌生的,是食物愈见缺乏。

她醒了,来到外面,开始在采石洞周围徘徊,就像此前在洞里萨北面徘徊一样。路上,她遇到一个人,打听九龙江平原的方向。那人不清楚,人家不想回答。她继续打听。每被人回绝一次,那个方向就更拥堵一些,凝固下来。但有一次,一位老者回答了她。九龙江平原吗?应该顺着湄公河往下走,大概是这样。可是,湄公河在哪里呢?应该沿着菩萨河顺流而下,一直到洞里萨湖,到了洞里萨湖继续顺流而下,应该是这样的。河水都是流向大海的,从来如此,到处都是这样,水乡泽国的九龙江平原就在大海那边。那么,在您看来,如果沿着菩萨河逆流而上呢?恐怕就要碰到难以逾越的高山了。高山后面呢?听说是暹罗湾。我要是你的话,孩子,我就往南去,在那边据说上帝也更和善。

她现在清楚了洞里萨湖的方向,也知道了自己处在它的什么方位。

她在离菩萨城不远的那个采石洞又停留一阵。

她走出采石洞。当她停步在单独的茅舍而不是村里那种成排的茅舍前时,她就会被人赶走。当她与单独的茅舍保持一段距离等待在门外时,过一会儿也会被赶走,进了村子情况也是这样。她在河边的竹林里等待,她悄然无踪地穿过村庄,与别的女乞丐没什么两样。她们混进集市里,与卖鱼汤的小贩擦肩而过,她们打量着肉案上油光发亮的猪肉,成群的绿头苍蝇也和她们一样打量着猪肉,但它们离得更近。碰到老太太或者卖鱼汤的,她每次都要一碗米饭。她什么都要,米饭,猪骨头,鱼,那种死鱼。给我一条死鱼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她太小了,有时人们就给她。但通常是拒绝。不给,给了你明天还要来,还有后天、大后天……人们打量着她:不给。

在采石洞的地面上,她发现了自己的头发。她在头上拽一下,手里就是一大撮,没有痛感,拽下这些头发。她站在那里,挺着肚子,饥肠辘辘。饥饿就在她的面前,她不再回头,她能在路上丢失什么呢?再生出来的头发就像鸭绒一样,她成了一个脏女人,真正的头发不再长,它们的根死在了菩萨城。

她开始寻找栖身地,她认出了那些刻着字的界碑,那些山坡上的大坑,粉红色的,绿色的。她每天晚上回到采石洞,那里是封闭的,并且地面干燥,比沼泽斜坡那里蚊子要少,没有阳光直射,光线比较暗,待在那里可以大睁着眼睛看外面的光亮。她睡了。

她从洞里面看着外面在下雨。从开采大理石的山上,时不时就传来一声轰响,成群的乌鸦被抛向天空;菩萨河的河水日渐一日地淹没河边的竹林;一些狗经过这里,不叫也不停下,她呼唤它们,而它们却径直而过——她心想:我是一个没有食物味道的女孩。

她吐了,她使劲要把孩子吐出来,把他连根拔除,但吐出来的却是酸酸的芒果汁。她睡得很多,她变得嗜睡如命,这还不够:孩子没日没夜要吞噬她,她侧耳倾听,听到了肚子里那不停的噬食声,他吃得她骨瘦如柴,吃掉了她大腿、胳膊、面颊上的肉——她伸手去摸,在洞里萨时还饱满的地方,现在成了干瘪的洞——也吃掉了她的发根,吃掉了一切。孩子一点一点地侵占了属于她的东西,只有饥饿还属于她,他没有吃掉她的饥饿。她胃里酸得直冒火,就像人在睡着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直射下来。

她觉得有什么事情在隐约发生,觉得自己比以前更能把握事物,觉得自己以某种内在的方式在成长。四周的黑暗正在被撕破,被照亮。她这样觉得:我是一个瘦弱的女孩,肚皮绷得很紧,就要胀裂,两条细腿支撑着肚子,我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女孩,被赶出家门就要生孩子的瘦女孩。

她睡了:我是一个睡着的人。

体内的火使她醒来,肠胃在燃烧,她吐出血来,不能再吃酸芒果,只能吃些青稻谷。她寻觅食物。老天,给我一把刀杀了这只大老鼠吧。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河床里的鹅卵石。她翻过身去,把肚子放在鹅卵石上,腹中的吃食声停止了,停止了,完全停止了,她喘不过气来,她站起身,吃食声又开始了。

从采石洞的豁口向外望去,菩萨河水正在不停地上涨。

菩萨河里已是满满的河水。

暗黄的河水泛滥出来,河边的竹林被淹没,乖乖地被死神抓获。她凝视着黄色的河水。眼睛一动不动,她觉得双眼仿佛被钉在自己的脸上。目光投向那被淹没的竹林,呆滞无神,饥饿又袭上来,似乎有某种力量将她吞没。放弃吧,会找到办法,放弃的方法。目光又一次落到黄色的河水和被淹没的竹林上,仿佛饥饿在那里能找到食物。然而这只是一场梦,瞬息之间饥饿很快就转回来,将她袭倒。这样强烈的饥饿小女孩难以承受,她觉得这一波浪太大了,她失声喊叫。她试图不再去看菩萨河。不,不,我忘不了,我在这儿,我的手在这儿。

有一些渔民从采石洞经过。有人看到了她。大多数都没再转过头来。让我跟他去森林里的那个邻家男人也是洞里萨的渔民,我还太小不懂事。她吃着那些没有成熟的东西,香蕉树上的那些最嫩的芽,她看着那些渔民经过这里,他们来过,又来过,她朝他们微笑。采石洞外发生的事情,开始与洞内有些不同,外面一切都在动,里面也在动。除非因为遇到小麻烦,比如大理石碎片划破了她的脚,她渐渐地开始忘记从前,忘记她之所以被赶出家门是因为她失足怀孕了,从一棵高高的树上失足落下,没有疼痛,就怀了孕。

母亲说:不要跟我们讲你十四岁,十七岁,我们经历过那个年龄,比你体面,给我闭嘴,我们什么都知道。如果她现在还说了解这个年龄,什么都知道,那就是在撒谎。在天地之间,在菩萨城周围,有着可以用来充饥的泥巴,你知道吗?菩萨河将土地淹没的场景,你见都没有见到过,这你知道吗?采石洞爆炸,乌鸦被抛向天空,我总有一天会讲给你听,因为我还会再见到你,我这个年龄一定还能再见到你,并且你我不还是都活着吗?不讲给你听讲给谁听呢?你会听的,你会感兴趣的,听我讲我现在宁要短缺的食物也不要你。一连几天,一连几星期,每一时,每一刻,她对短缺的食物都望眼欲穿、顶礼膜拜。她会回到家中对她说,对那个把她赶出家门的无知女人说:我把你忘了。

一天,饥饿的孩子走出了采石洞,日落时分,她朝菩萨城那片颤动的灯火走去。她望见那片灯火有很久了,但是一直不敢走过去。不过,她之所以选择待在这个采石洞,正是因为从这里可以望见那片灯火。那一片灯火,就是食物。今晚,饥饿的孩子要扑向那片灯火。

她走在小城的街上,来到一个铺子前,她走着。老板娘走开一会儿,她顺手偷了一条咸鱼,把它塞进衣裙的胸口处,转身往采石洞走去。出城的时候,一个男人停在她面前,打量她一番,问她从哪里来,她说从马德望……她说完就跑,男人笑起来。被赶出来的?是的。她和那男人一起笑她的肚子。她放下心来,男人跟她说话不是因为鱼,他没有看见。“马德望。”

三个音节同样有力,没有高低之分,像敲响一面绷紧的小鼓发出的声响。梆梆梆,梆梆梆。那男人说他听说过。她脱身离开了。

马德望。她什么也没多说。返回采石洞,她咬住了那条咸鱼,盐花和灰尘在嘴里喀嚓作响。入夜,她走出石洞,把鱼洗了又洗,慢慢地吃,唾液泛上来,溢满口中,是咸的,她哭了起来,口角流着涎水,她很久没沾过盐了,这下太多了,实在太多了,她跌倒在地,跌倒的她依旧在吃着。

她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黑夜。她看到了奇怪的事情:她看到那条鱼被腹中的孩子吃了,他把鱼也从自己那里拿走了。她没有动弹:今晚的饥饿将是最强烈的,它会怎么样呢?它不会善罢甘休吧?我要回到马德望,讨一碗热米饭,然后我就永远地离开。她要一碗热饭,她要,她说出那两个字来:热饭。什么也没有出现。她抓起一把沙土,塞进嘴里。她第二次醒来,忘了曾经往嘴里塞过这东西,她看着夜色,懵懵懂懂,沙土几乎就像是热饭。

她看着夜色,懵懵懂懂。

夜里两次醒来,恐怕是孩子出生前第一次这样。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一次,许久以后,她找到了湄公河,却不知不觉地离开河畔,在一片树林里醒来。在加尔各答,不,在加尔各答的任何时候,食物都不会同沙尘混在一起,吃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的,她不再有心思挑选眼前的食物,是其他东西替代了她的心思。

一个渔民走进石洞里,之后是另一个。他们撞击着腹中的孩子,要把这大老鼠折腾出来。拿着渔民给的钱,她好几次去菩萨城,她买来米,放在一个罐头盒里煮起来,他们给了她火柴,她吃上了热米饭。孩子很快就要出生。先前的饥饿一去不复返。…………………… ……………………

菩萨城的灯火遮蔽了豆蔻山,湮没了地平线,菩萨河,压榨机的声响,让对此不以为然的人堕入梦乡,做起惶恐不安的梦,彼得·摩根写道。

她醒了,睁眼看了看,她认出来了,她明白自己面对着这万家灯火已经有半年的光景,看不见远处的山,也看不见地平线。这个早晨,肚子重重下坠。她起身,走出洞口,消失在昏黄的晨光之中。

那几个渔民最近倒了胃口,因为她几乎成了个秃头女人,肚子又大得出奇,与瘦弱的身子很不相称。

先前的饥饿一去不复返,这她知道。孩子大概很快就要出生,这她也知道。她和孩子就要分开,是这样的,孩子在腹中几乎一直纹丝不动,他在准备着,只待稍稍使出一点点力气,就和她分开。

她出发,出发去寻找一个地方,一个洞,把他生出来,然后有人把他抱走,他们从此两别,之后她再去找把她赶出家门的她那疲惫的母亲。无论什么理由,你都不许回来。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她不是什么都知道,纵然远隔千山万水,也阻挡不了我今天去找你的脚步,你这个无知的女人,肮脏的女人,一切的祸根,你会在目瞪口呆的时候忘记要杀了我,我会把这个孩子还给你,我要把他扔给你,你会接住他,然后我就永远不回这个家门了。在昏黄的晨光中,有些事情应该完结,有些才正要开始。她的母亲,负责接生的将是她的母亲。而她,这个小女孩,她将获得新生,像飞翔的鸟,像盛开的桃花。

菩萨城一带的所有女人,都在她眼前走过,躲避着季风期的日晒,去其他的地方,要么是为了生孩子,要么是为了能睡上安稳觉。

她还记着那位老者给她指的方向。她沿着菩萨河逆流而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愿意也不能够忍受那雾蒙蒙的太阳。需要杀掉孩子的话,你会做得出的。炎热的太阳在呼唤,呼唤着母亲,呼唤着不负责任的念头出现。

她走着。

她走了一个星期。先前的饥饿一去不复返。

到了,真真切切,故乡的大湖。她停下脚步。她害怕了。疲惫的母亲背靠着茅舍的大门,打量着她走过来。倦意出现在母亲的目光中:还活着呢,你?我还以为你死了。最大的恐惧就是这个,是她打量归来的孩子走过来的时候的眼神。

整整一天,她都在犹豫。她停在看牛人的茅棚下,在湖边,承受着目光。

到了第二天夜里,她才行动起来。她沿着洞里萨湖北上,是的。是这样,她要走向那位老者所指点的相反的方向。就这样。啊!她母亲不知道她有这个权利吧?那好,她会告诉她的。母亲手中会拿着一根棍子,不让她进家门,她记得的。但是这一回,当心你自己吧。

再见到她,然后在季风中离她而去,把孩子还给她。

她又走了整整一夜,整整一个早晨。穿过一片片的稻田。天空低垂。太阳一升起来,脑袋就沉重得抬不起来,到处是水,天空低垂,似乎与稻田相接。四下看着都陌生,她继续行走。

她愈来愈害怕,脚步愈走愈急。

她醒来,看到眼前有个大集市,她走了过去。那气味,正是家乡食物的那种气味。这样一来,可以说她没有弄错:她离家很近了。

她在拐角的一处茅舍前蹲下来,这样能看得清楚些,她等待着看见什么。她已经这样做过,等待着集市结束商贩收摊。但是,今天她等待着,她看到了自己等待着的一幕:

她父母正从集市广场的尽头走来。她不敢抬头看他们,她毕恭毕敬一直跪在那里。她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母亲,从市场的另一头,正朝她微笑着。

现在还不是疯狂。是饥饿,原本被恐惧遮住,现在又冒了出来,虚脱之中,看到了肥肉,闻到了汤香。是母亲的爱碰巧表示出来。她看到有人给母亲展示熏香和鞭炮,她自言自语,感谢上天,集市在她的眼前快速旋转起来,令人陶醉。

多么快活。

她看见了兄弟姐妹,坐在一套马车上,她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也笑起来,用手指着她,他们认出了她。她又一次跪在地上,脸朝地跪着,她看到了眼前有一张饼。是谁的手会把这张饼给她?肯定是母亲的手。

她吃了,又睡了。

她就在那儿睡了,躺在茅舍的拐角处。

她醒来的时候,炙热苍白的阳光照射着广场,集市消失了,家人在哪里?她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记忆中,她的母亲不是对她说:我们该回家了?

除非那不是她母亲而是另外一个母亲,和她母亲差不多的人,这另一个母亲看到了危险,看到那样大的肚子,说了声她该回家去了。

她待在那茅舍的拐角处,直至夜幕降临。一个女人给了她一碗米饭。她试图弄明白。是谁宣布了这一判决:我们要回家了,不管你了?

她睡了足足一个下午,精疲力竭,就像面对着豆蔻山时那样。她在晚间醒来。她想不起来了,她现在觉得那不一定是她母亲,她看到的也不一定是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为什么她看到的偏偏是她母亲,偏偏是她的兄弟姐妹们呢?现在来看,这些人和另一些人,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夜色下,她顺着原路往回走,沿着洞里萨湖下行,按照那位老者指点的方向。

在她的家乡一带,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炙热苍白的阳光下,肚子里怀着孩子,她正在远去,她不再怕什么。她确信,她要走的那条路,是被母亲彻底抛弃的路。眼睛在流着泪,但是,此刻的她,却放开喉咙唱起了马德望的一首童谣。…………………… ……………………

彼得·摩根。他停止了写作。

他走出房间,穿过使馆花园,来到了与恒河并行的滨河大道。

她在那里,在法国前任拉合尔副领事的寓所前面。在一处灌木丛的荫庇之下,在沙子上面,穿着她那还湿漉漉的布袋,光秃秃的脑袋避在树阴下,她睡着了。彼得·摩根知道,夜里,她要花一段时间去恒河捉鱼洗澡,她还走近那些散步的人,并且还唱了歌,她的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彼得·摩根在加尔各答关注过她的行踪。这是他所知道的。

就在沉睡着的她身旁,还有些麻风病人睡在那里。

麻风病人醒了。

彼得·摩根是个想要感同身受体验加尔各答的痛苦的年轻人,他想置身于这种痛苦,希望自己这样去做,希望他对痛苦的把握能了结自己的无知。

早晨七点。晨光昏黄。凝滞的乌云笼罩着尼泊尔。

远处,加尔各答渐渐有了些动静。蠕动的蚂蚁窝,彼得·摩根心想,乏味,惶恐,畏神,以及苦难,无边的苦难,他想。

近处,百叶窗嘎吱作响。那是副领事的百叶窗,他醒了。彼得·摩根急忙离开滨河大道,躲到花园的栅栏后面,等待着。法国驻拉合尔副领事,裸露着上半身,出现在阳台上,他朝滨河大道瞭望片刻,然后退了回去。彼得·摩根这才穿过法国使馆的小花园,朝他的朋友斯特雷特夫妇的官邸走去。…………………… ……………………

清晨病恹的天气状况,使那些不习惯加尔各答气候的白人,一觉醒来,显得苍白无力。今天,正在照镜子的他就是这样。

他来到寓所的阳台上。

加尔各答,今天,早晨七点,光线昏黄。高耸凝滞的乌云笼罩着尼泊尔,污浊的云雾在空中聚集,夏日季风几天后就要来临。在一处灌木丛的荫庇之下,面对着那处寓所,在混杂着沥青的沙子上面,穿着她那还湿漉漉的布袋,光秃秃的脑袋避在树阴下,她在睡着。夜里,她要花一段时间去恒河捉鱼洗澡,她还唱了歌,还走近那些散步的人。

大街上,洒水车转来转去。灰尘被水冲湿,粘在地面上,散发出尿味。

恒河里,已经有了面色阴沉的朝圣者;岸边,总是那些麻风病人,他们醒来了,睁眼张望着。

加尔各答的纱厂里,两个小时以前,就有一群群心事重重的人,为生计忙碌着。

拉合尔的副领事打量着眼前的加尔各答:炊烟,恒河,洒水车,睡在那里的女子。他离开阳台,回到卧室,开始刮胡子,气温已明显上升,他看着自己那正变得花白的双鬓。他刮完胡子,收拾完毕,再次回到阳台上,再次打量起石建筑,棕榈树,洒水车,那个在睡着的女人,岸边聚集在一起的麻风病人,河里的朝圣者。无论是加尔各答还是拉合尔,一概如此:棕榈树,麻风病,昏黄的晨光。

随后,在这样的晨光里,副领事冲过澡、喝完咖啡以后,坐在一张沙发上读起了一封刚从法国寄来的信。一位姨母这样写道:某天夜里,巴黎刮起大风,这事已经有一个月了,不过以前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小房子的一扇窗子和百叶窗被风刮开了,那扇窗子原本为了保持室内通风就开着一道缝。警察局的人通知了她,她当天下午就赶过去,把窗子关好,也检查了一番,没有被盗过。对了,她差点儿忘了说,她去关窗子的时候,发现那棵靠近栅栏的丁香树又被偷了,家里没人看管,每到春天都这样,总有一些野丫头来偷花。

副领事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是关于明天星期五晚上法国使馆要举行的招待会,他在最后时刻才接到邀请。昨天晚上,大使夫人留下话:来吧。

他站起身,走过去告诉他的印度仆人把他的晚礼服刷一刷,而后又回到沙发上坐下。住在马勒泽布街区的姨母寄来的信已经读过了。他重新读了一遍关于百叶窗和丁香树那两段内容:信已经读过了。

他在等办公时间的到来,手里拿着那封信。此刻,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客厅,井然有序,黑色的大钢琴没有打开,乐谱架上,有一份乐谱也没有打开,乐谱的标题是《印度之歌》,看不太清楚。栅栏的门上了双锁,无法走进花园,无法接近,无法看清乐谱的标题。钢琴上,有一盏中国花瓶改成的台灯,灯罩是绿色丝绸的,有四十年了吧?是的。生在这所房子里的那人出生之前就有了吧?是的。风乍停,百叶窗打开着,耀眼的阳光投射在绿色的台灯上。有人停步在外:应该想个什么办法,要不然今天夜里还是睡不好,你们没有听到昨天一整夜那瘆人的响动吗?其他人也停下来,有一小群人在那里议论:这房子的主人是谁啊,房门怎么老是关着?一个独身男人,三十五岁左右。

他的名字是让马克·德·H。

一个独子,父母双亡。

这座还可以称作宅邸的小房子,四周带有花园,坐落在巴黎,多年来一直关着,因为房子的主人在驻外领事馆工作,这会儿正在印度。警察局的人知道,如果有今天这样的情况或者发生火灾,他们可以通知谁,一个住在马勒泽布街区的老夫人,她是不在家的房主的姨母。

风又刮了起来,百叶窗半关上了,阳光隐去,看得到绿色的丝绸,钢琴重又回到黑暗的阴影里,直到任期结束。两年。

硬刷子刷在晚礼服的粗毛呢上面的声音,副领事大概还不能完全习惯,他站起身,关上了门。

起床的时间过后,办公的时间也到来了。

副领事步行出门,他沿着恒河走了十分钟,从一些树木旁边走过,树阴下,快活的麻风病人等在那里。他走进使馆,穿过种着夹竹桃和棕榈树的花园,领事部的办公室就是这座被花园包围的大楼。

花园里,一个压低的声音又问道:这个先生在的时候,你们听到过钢琴声吗?一些音阶?弹得很差的一首曲子,一只手弹的?一个年迈的声音回答说:以前,是的,每天晚上,是的,用一个手指,一个孩子在弹什么《印度之歌》。还有呢?年迈的声音又回答说:以前,是的,夜里,不久以前,听到过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是镜子之类的,从一个独身男人的住所传出来,那个男人小时候弹奏《印度之歌》。就这些。

副领事一路上口里吹着《印度之歌》。他碰到了夏尔·罗塞,夏尔·罗塞从一条小路上走出来,与副领事碰个正着,这次他是无法避开他了。他与副领事寒暄了几句。副领事告诉他说自己接到邀请,参加明晚使馆的招待会。夏尔·罗塞难以掩饰惊讶的神色。副领事又说,这将是他在加尔各答参加的第一个招待会,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夏尔·罗塞说有急事在身,脱身走开,他继续朝使馆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五个星期前,让马克·德·H来到了位于恒河之滨的一座城市,这是印度的首都,名叫加尔各答,它的人口数还是那样,五百万,死于饥饿的人口数也是那样,不得详知。这座城市今天刚刚开始笼罩在夏日季风那昏黄的光线之下。

他从拉合尔来,在那里,他做了一年半的副领事,后来,在发生了一些事件之后他被调离,加尔各答使馆方面认为那些事件非常棘手。现在,他在这里等待新的任命。看上去比较麻烦,迟迟不见动静。有人提到孟买,但不是很肯定。使馆方面认为目前最妥善的方法,就是趁他在加尔各答等待新任命期间,给他先找些事做。他在办公室做些档案整理分类的工作,他这种情况的官员通常都这样安排。他住的寓所通常是专供那些在加尔各答等待调动的官员使用的。

虽说在拉合尔所发生的事件加尔各答无人不晓,但其中详情却没有人知道,除了大使斯特雷特先生和大使夫人。

副领事口中不再吹《印度之歌》了。

在加尔各答,这天早晨,昏黄的光线之下,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正在穿过使馆的花园,他看见了她。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要去使馆的那些附属建筑那边,她不止一次说,剩饭剩菜以后要留给加尔各答那些饿肚子的人,她还说从今天起,今后每天也要准备一个存放凉水的盆子,与剩菜剩饭一并摆放在炊事房的栅栏门前,因为夏日季风就要来了,他们要有水喝。

吩咐完毕,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又穿过花园,回到两个女儿那里,她们正在一条小径上等着她。她们一起朝网球场走去,而后又转向花园深处。她们在散步。气温太高了,网球场几天前就冷清下来。她们穿着白色运动短裤,手臂露在外面。她没有带帽子,她不怕太阳晒。正当他走过使馆的大楼时,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看见了他,向他点头示意,她待他也是矜持有加,像加尔各答的所有人那样。他弯腰鞠躬,继续前行。五个星期前他们就见过面了,两个人之间每次碰面都是这种方式。

空寂的网球场四周围有金属护网,一辆女式自行车停靠在那里,那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 ……………………

夏尔·罗塞受法国大使之邀,与大使一起查阅让马克·德·H的档案材料。

大使的办公室里,窗帘低垂,以遮挡昏黄的光线。灯点亮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夏尔·罗塞给大使读着让马克·德·H写的关于拉合尔所发生事件的自述。“我在拉合尔担任副领事一职,”夏尔·罗塞读道,“前后一年半。四年前,我递交了来印度就职的申请,当任命书下发给我时,我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我承认在拉合尔做出了被人指证的那些事实。我不怀疑任何证人的诚信,指派给我的那个印度仆人除外。我愿就这些事实承担全部责任。“关于我的将来,我听从我的上级主管的安排。如果他们认为必须解除我的职务,或者可以继续在领事机构留任,我一概服从。我随时准备去被指派的任何地方。我没有申请留在拉合尔,或者离开那里。我无法解释自己在拉合尔所做的事情,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拒绝做出申请。我认为,没有任何外部机构或我们使馆部门的机构,会对我的说法真正感兴趣。但愿这一拒绝不要被看成是对任何人的怀疑或轻蔑。我仅限于说明,我实在无法以可以理解的方式汇报在拉合尔所发生的事情。“需要补充的是,我在拉合尔的行为,并非如某些人认为的那样,是在醉酒的情况下发生的。”“我以为他自己会提出解职,”大使说,“可他没那么做。”“您下次什么时候见他?”“还不知道。”

大使友善地看着夏尔·罗塞。“我没有权利这么做,但我可以担待下来,我想请你帮我理理思路,这件事太棘手了。”

让马克·德·H的档案上面,是这样写的:独生子。父亲是个小银行家。父亲去世后,母亲嫁给了布雷斯特的一个唱片商,两年后也去世了。让马克·德·H继承了讷伊的私宅,假期他便回到那里小住。十三至十四岁时,在塞纳瓦兹省蒙福尔市的一所中学做过一年寄宿生,寄宿的原因是体质较弱,宜多在室外活动。在去蒙福尔之前,学业中等。自蒙福尔中学后,成绩优异。因品行不良被校方开除,具体情况没有记录。之后回到巴黎,进入另一所中学。一直到学业结束,乃至后来——根据他本人志愿——进入中央政府部门工作的最初几年,没有任何意外。随后,让马克·德·H三次提交了停职申请,离开巴黎将近四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对他的评语很一般。好像让马克·德·H期待着来印度,就是为了暴露自己的本性。有一件事情非同寻常:似乎缺乏与女性交往的经历。

大使曾给他现在惟一的亲人写过信,那是他的姨母,住在巴黎的马勒泽布街区。她随即回了一封很长的信。信中这样写道:“在这孩子身上,总是隐含着什么东西,与我们的期待不符,而我们还自以为了解他。谁会想得到呢?”“没有提到疯狂吗?”“没有,只是神经官能性抑郁症。尽管发作的时候人们习惯说:他神经错乱了。”

很晚才有了些举报。“人们起初以为,”大使说道,“这个人只是爱开玩笑,爱摆弄手枪,可后来他开始在深更半夜喊叫……后来,这不说不行,有人在夏利玛的花园发现了死尸。”

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姨母说些什么呢?几乎没说什么:说他更喜欢寄宿生活,而不是家庭的温馨,说正是到了蒙福尔以后,他才变了,变得……据她说来谨慎持重甚至有些难以对付,但还是无法想象会变成在拉合尔那样的人。总之,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没有女人这一点,不过,真的是这样吗?“我非常遗憾,”夏尔·罗塞读着那封来信,“无法给您提供实据,可以证明我的外甥曾经结识过某个女人。他总是愿意独处,尽管我们做了努力,但他还是一直独处着。很快,他就让我们,让他的母亲和我,跟他拉开了距离,并且当然听不到他的任何心里话。大使先生,请允许我以他母亲的名义并以我个人的名义,恳请您对他宽容为怀。我的外甥在拉合尔失去理智的行为,难道不证明着他的某种隐秘的精神状态?某种不被我们把握却并不因此就完全失当的东西?在接受惩处之前,这一行为难道不该或许从原则上得到悉心关注?为何要追溯到他的童年来解释他在拉合尔的行为呢?难道不该在拉合尔也寻找一下原因所在吗?”“我还是更愿意采用惯常的思维方法,在童年中寻找原因,”大使说。

大使从那些材料中抽出了信。“这封信的内容最好不要让拉合尔那边知道,”他说,“那会雪上加霜。这样做虽然不符合规定,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你怎么想的?”

犹豫片刻之后,夏尔·罗塞问大使为什么大家对让马克·德·H都这样宽容。眼下这个案子难道不适于从严惩处引以为戒吗?“不这么严重的案子往往更适于从严惩处,”大使说,“这件案子没有反方,不是吗?这是一个……情况说明……很明显,另外,说起拉合尔……拉合尔,那又意味着什么?”

他有时会见见他吗?大使问道。不,这里没有人见他,除了欧洲俱乐部的经理,那个酒鬼。在拉合尔,从不见他有过什么朋友。“他对欧洲俱乐部的经理说些知心话,”夏尔·罗塞说,“他也不一定不知道,几乎什么都给传出去了。”“他说起拉合尔吗?”“没有。好像主要说他的童年,正像您希望的那样……”“可是,根据你的看法,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夏尔·罗塞没有看法。“他的工作很出色,”大使说,“现在好像恢复了平静。怎么办呢?”

两个人在那里琢磨怎么样安排让马克·德·H,派往哪里,什么样的天气,哪一片天空下,以便他能得到自我平衡。“问他去哪里的时候,好像他说出了孟买。不过,孟买那边不愿意。剩下加尔各答,我可以留下他……但是,加尔各答,从长远看,是最艰巨的。”“我并不觉得他……会跟我们一样,认为这里……难以忍受,”夏尔·罗塞说,“加尔各答,是个矛盾的存在,但是他好像很适应。”

一阵暴雨降临。为时很短。大使走过去拉起窗帘。暴雨骤然停止,太阳在一小片晴空中显露出来,几分钟之后就消失了,留下的空当,陷在厚厚的云层里,很快又被填补上。一阵大风悄无声息吹来,刮走了花园里的阴影。

两人又谈起邀请副领事参加次日招待会的事。斯特雷特夫人是不是在读了那封住在马勒泽布的姨母写来的信后,才出面邀请他的?在最后一刻,为什么?之前她犹豫过吗?“最后一刻,她写了个条,”大使说,“这样做,恐怕是为了把他与别人区分开,为了让他……一定来参加吧。要知道,我的夫人和我,我们尽量在外交礼节方面同排斥他人的现象做斗争,无论这些现象看上去多么有理有据。”

大使对夏尔·罗塞凝视片刻。“你还不习惯。”

夏尔·罗塞笑了笑。“比我预料的还要糟。”

应当到岛上去转转,斯特雷特先生建议道,要想在加尔各答坚持住,就应当养成到岛上走走的习惯。他自己也要离开加尔各答,去尼泊尔打猎。他的夫人去岛上,他的女儿们也要去,下星期功课一结束就去。哪怕只是为了在那个美妙的威尔士亲王大酒店住两天,也应该去那里。另外,加尔各答到三角洲的线路也不错,应该乘车穿过三角洲那一望无垠的稻田,那是北印度的粮仓,看看印度的农业古风,看看更古老的印度,看看我们所在的这个国度,不要整天待在加尔各答。为什么夏尔·罗塞不能一到这个周末就走?这可是季风期的第一个周末。从后天星期六起,加尔各答的英国和法国白人,就会倾城出动。

大使停住话头,示意夏尔·罗塞看看窗外。

副领事正穿过花园。他朝空寂的网球场绕过去,看了看网球场,走回来,又走过去,从一扇敞开的窗前走过,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窗子的存在。

另一些人走出来,穿过花园。已是中午时分。没有人跟他搭话。“他等我召见等了五个星期了,”大使说,“我打算近日见他。”

可是,他是在等待这次召见吗?也许正相反,他希望这次召见推迟下去,无限推迟?没有人知道。

大使脸上挂着稍显勉强的微笑说:“我们这里现在来了一位年轻可爱的英国朋友,看到拉合尔副领事他无法忍受……确切地说,倒不是害怕,而是不自在……大家避之不及,的确,我承认……我也有点儿这样。”

夏尔·罗塞向大使告辞。他也穿过使馆的花园。没有树阴的尼泊尔棕榈树一动不动耸立在路旁。

夏尔·罗塞刚刚走上那条滨河大道,就看见了副领事。只见他停在那些麻风病人的前面,如刚才停在网球场前那样,在看着什么。

夏尔·罗塞犹豫着,温度这么高,可是他还是返身回去了。他重新穿过花园,从另一个门出去,返回他的寓所,他的住处和副领事的一样,都坐落在滨河大道,但是他的住所离办公室更远些,它们实际是一对姊妹建筑,就是那种带游廊的二层小楼,外墙用鳞片状黄色石膏涂饰,周边种着欧洲夹竹桃。“可以跟他说说话,当然,如果你觉得有气力的话。”大使这么对他说过。

夏尔·罗塞在淋浴,这是今天的第二次。加尔各答的地下水永远是那么凉爽。

他的餐具摆好了。夏尔·罗塞打开餐巾,吃起印度咖喱饭,咖喱的味道太重,这里总是这样重,夏尔·罗塞就像是认命一般吃了下去。

然后,一离开餐桌,夏尔·罗塞就到百叶窗紧闭的卧室里去睡了。

现在是下午一点钟。

夏尔·罗塞沉沉睡去,他要从加尔各答的大白天赢得几个小时。五个星期以来,他都是这样睡着。

在如此酷热当头的午休时间,有人要是从滨河大道上走过,就会看见副领事在他的卧室里来回踱步,几乎赤着身子,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

到了下午三点钟。

一个印度仆人来叫醒夏尔·罗塞。从微开的门缝处,探出一个显露着狡黠和持重的脑袋来。先生该醒来了。睁开眼睛,忘记了,就像每天下午一样,忘记了是在加尔各答。这房间光线很暗。先生要茶吗?我们梦见了一个粉红色的女人,穿着粉红色毛线便装看书的女人,她在遥远的英吉利海峡凛冽的海风中读着普鲁斯特。先生要茶吗?先生是不是病了?梦中,在穿着粉红色毛线便装的粉红色女人身边,我们感受到对不在这海岸地区的其他事情的某些烦恼: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白色运动短裤的女人,每天早上,不紧不慢地穿过夏日的季风中空寂的网球场。

要茶。打开了百叶窗。

来了。百叶窗嘎吱作响,因为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该怎么用。目光在何处?

房间里流光反射,让人眼花。随着光线而来的是恶心。每天都想给大使打电话:大使先生,我申请调动,我不能,我不能适应加尔各答。

在哪里等待爱情前来救助?

打开了电扇,又去厨房备茶。人走过去了,气味留了下来,棉布和灰尘的气味。未来的三年中,我们将一起被关闭在使馆的寓所里。

夏尔·罗塞又睡着了。

端茶进来,叫醒了他,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把白衬衫和晚礼服准备一下,明天要穿,明天法国使馆有招待会。明白。

拉合尔副领事的那个印度仆人,夏尔·罗塞想起来了,为了避免去做对主人不利的证词,逃跑了。后来被抓回来,但他说了谎。

夏尔·罗塞起床下地,冲了澡,来到阳台上,看见一辆黑色蓝旗亚正从使馆大院驶出,上了滨河大道,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和一个英国人在车里,他遇到过那人几次,在网球场。

黑色蓝旗亚加速,疾驶而去。如此看来,有关她的传闻,莫非是真的?

夏尔·罗塞需要弄清楚吗?大概,是的。

他去配膳室,喝了杯冰镇白兰地,这会儿,仆人按他的吩咐正熨着他的白衬衣。

夏尔·罗塞又一次在难耐酷暑中穿过使馆花园。他在想明天招待会会遇到哪些人。邀请那些上司们的夫人。邀请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跳舞。此刻,酷暑之中,她正飞驶在通往尚德讷戈尔的路上。

副领事出现在他的前面,比较远的地方。他看见副领事离开夹竹桃树下的小径,朝网球场那里走了几步。在花园的这一侧,此时只有夏尔·罗塞和让马克·德·H两个人。

让马克·德·H不知道夏尔·罗塞在看着他。他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夏尔·罗塞也停住脚步。他试图看一下副领事的面部表情,可他并没有转过身来。网球场的护网上,停靠着一辆女式自行车。

夏尔·罗塞从那个地方已经看到过那辆自行车。刚刚他还提醒自己注意。

副领事此时离开小径,走近那辆自行车。

他在做着什么。从眼下的距离看,很难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好像在盯着那辆自行车,触摸着,他探下身去,良久过后才直起腰来,依旧盯着看。

他返回到那条小径上,有些摇晃地走了,步子却平稳如常。他朝领事处的办公室走去。很快就不见了。

夏尔·罗塞这才挪动脚步,走上小径。

停靠在护网上的自行车覆盖着小径上灰色的纤尘。

自行车被遗弃,闲置,令人惊恐不安。

夏尔·罗塞加快脚步。出现了一个过路人。他们互相看了看。这个人知道吗?不会。整个加尔各答都知道吗?整个加尔各答都沉默着。或者不知道。

副领事到底在做什么,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去那个空寂的网球场?他做了什么?对谁说呢?对谁说这事呢?对谁去说这不太好说的事呢?

小径又归空寂。过路人离开了花园。眼前热气飘浮。夏尔·罗塞试图去想象副领事那张平滑的脸,可是他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

远处飘来《印度之歌》的口哨声。看不见谁在吹。…………………… ……………………

孩子出生在乌栋附近,在一处有遮挡的地方,接近一个佃农的房舍。她先在那里转悠了两天,因为佃农的女人,她也是,又瘦又老。女人帮了她。头两天,她端来米饭、鱼汤,第三天,她拿来一个出发用的麻布袋。彼得·摩根写道。

她没有把这个曾和她连体的女孩扔进湄公河,也没有将她丢在同塔梅平原的某一条路上。在这个小女孩之后,她还生下其他孩子,都被她丢弃了,每一次,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都是在同一个时辰,正当午的时候,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的时候。到了晚上,她又是一个人了,想到孩子的模样——真舍不得丢下——她不仅寻思起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小东西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就这样放在那里一个人上路。她想不清楚。她揉了揉自己的双乳,一点儿奶水流出来,她继续上路。第一次怎么样她大概忘记了,她禁不住抱怨起来。随后几次,她没注意到有什么差别。她走着,然后就睡下了。睡之前,她唱了起来,那首马德望的童谣,孩子们骑在牛背上一边颠簸一边嬉笑地高声唱着的那首歌谣。她睡在林中乡村的丛林篝火后面,那里是阴暗的森林,时常有老虎出没。

过了乌栋,沿着洞里萨湖就好走了。孩子直挺着身子睡在背袋里,背袋吊在肩膀上,在腰间束住。她继续沿洞里萨湖下行。在金边,她停留了几天。接着开始沿湄公河顺流而下。河中运米的帆船驶过,有好几百艘。

有个女人曾给她做过指点,那是在过了菩萨城之后,但还不到磅湛,那时还没有生下孩子,刚过金边,在去朱笃的路上。她还记得。带着个孩子,她找不到工作,没有人会要她的。没有孩子的时候,她都找不到工作,十七岁,还挺着个肚子,到处被人驱赶。滚开。

她毕生都没有工作过,职业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东西。

那个女人给了她一个很值得考虑的指点:听说有些白人收留孩子。她又上路了。她不再打听什么。这里没有人讲柬埔寨语,很少。最近的白人哨站在哪儿?滚开。应当沿着湄公河走,她知道,这就是窍门。她这样做了。后背上的孩子,几乎一直在睡着。几个星期以来,尤其是最近几天,她老是在睡,应当叫醒她,让她吃东西。吃什么呢?这孩子,应当马上给人,到时候了。给人以后,轻松上路,走在稻田的田埂上。孩子的眼睛微蓝,却总是闭着。她看到过什么东西吗?到了龙川,她看到街上总有一些白人来来往往。白人哨站。她来到集市上,把孩子放在一张破布上,等着。她一路上看到的最后一个柬埔寨女人从跟前走过,问她孩子是不是死了。于是她掐了孩子一下,孩子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当然没死。那个柬埔寨女人说孩子快死了,应该抓紧……你到底要怎样?“给人。”

那女人很不屑:谁要这么丢人的东西,这么瘦的一个女孩?在沙沥,她又看到白人,她来到集市,把孩子放在一张破布上,等着,没有人过来和她搭话,孩子死睡不醒。把她丢在这儿吧,就这么睡着……可是集市散了以后,要是有狗来怎么办?她又上路了。到了永隆,街上还有白人,有不少啊!

她来到集市上,把孩子放在面前的一张破布上,自己就地蹲下来,等着。这个集市使她展开了笑脸,一路长途跋涉——她现在走得快了因为要和死神赛跑——见识过那么多集市,比如眼前永隆这个集市,这使她学会了动脑筋。这个漂亮的孩子,你们谁要就抱去吧,她吆喝起来,一分钱也不要,因为她再也不能带她上路了,看看我的脚你们就明白了。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脚受了伤,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破,留下一个很大很深的伤口,肉皮下面有蛆虫在蠕动,她不知道伤口已经发臭。孩子在睡着。她没有看着孩子,也没有看着放在孩子身边的那只脚,她自顾自说着,如同在洞里萨的集市上那样,那时候她母亲忙前忙后。今天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看到了桌案上的食物,闻到了烤肉和热汤的香味。看看啊,谁要这个孩子?她没有奶了,今天早上,孩子不愿吃剩下的奶了。有人从一艘船上给了她热米饭,她嚼了又嚼,嘴对嘴喂给孩子,可孩子吐了。好吧。那就编谎话。说这个孩子身体结实。谁想要她,说一声就行。她在那里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她意识不到这地方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昨天她是注意到的,今天没有。

直到集市收尾,所有商贩都忙着收摊时,才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经过,她又胖又重,身边跟着一个白人小女孩。

姑娘变得聪明起来,狡黠,机灵,她预感到机会来了。

她看到软木太阳帽下的一双眼睛——已经不再年轻——终于朝她这边看过来。

她看了。

这是第一次。姑娘朝她笑着。那女人走过来,从钱夹里取出一个皮阿斯特,给了姑娘。

她走开了。

姑娘喊起来,招呼她过来。那女人走回来。姑娘一面指着地上的孩子,一面要把皮阿斯特还给她。姑娘侧过身,指指身后,大声叫道:马德望。那位夫人看了看,不,又走开了,她拒绝收回那个皮阿斯特。姑娘的叫喊招来一些人,聚在她周围。

那位夫人正在走远。

姑娘抱起孩子,追过去,她紧跑一阵,赶上了她,嘴里说出一大串话,一边指来指去,一边笑着把孩子递过去。夫人侧过身去,口中叫喊着什么。跟夫人在一起的那个白人小女孩,看了看那个小孩子,——像看什么似的,看什么呢?——之后对夫人说了什么。夫人拒绝,继续走路。

姑娘也继续走路,她跟着这位夫人。夫人转过身来,驱她离开。但是,为了护住孩子,什么也吓不倒她。

姑娘立在那儿,等夫人走上几步,便又跟过去,手中拿着那个皮阿斯特。夫人转过身来,又喊了几句,跺起脚来。姑娘朝她笑着。她又开始了,伸出那只脚来,指了指北方,将孩子送过去,嘴里又说了一通。夫人没有看,继续走路。

姑娘在街上远远地跟在后面,孩子和皮阿斯特始终往前伸着,面带微笑。夫人没有再回身。

白人小女孩离开妈妈,与姑娘并排走起来。

姑娘这时已不说话,赶上夫人,白人小女孩走在她旁边。她们就这样,前后相随,在哨站的街道上,走了一个小时。姑娘不再说什么,在商店门口等着夫人,白人小女孩陪着她。白人小女孩不再离开她。白人夫人呵斥她的孩子,孩子没有哭。在返回的路上,她们三个一起跟着白人夫人。越走近,成功的机会就越大。白人小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决的神情,越往前走越坚决。姑娘一面走着,一面看着白人小女孩,那女孩却只看母亲的后背,往前走。夫人转弯了,后面的三个也跟着转弯。夫人要是吼叫起来,驱赶起来,她们就不吱声,立在那儿等着,而后再跟过去,贴上去。这会儿,一个栅栏出现在面前。姑娘看得出,白人小女孩似乎是打死也不想和她分开。

夫人站在大门前面。她打开大门,手还留在把手上,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孩子,看了很长时间,权衡利弊,只看自己孩子的眼睛。她让步了。

大门关上了。姑娘和她的孩子进去了。…………………… ……………………

事情成了,不会弄错,到处找都找不到,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彼得·摩根写道。

事情成了:孩子被收留,被带进别墅。

马德望欢快的歌谣是这样唱的:水牛想吃青草,但时辰来到的时候,会轮到青草把水牛吃掉。午后的时候。事情成功以后,姑娘在院子里歇息着。房子是白色的。没有人走动。有砖墙,还有一排木槿篱笆。她坐在一条小径边,背靠着一棵番荔枝树光滑的树干。背靠着树干,稳稳当当,实实在在,没有人走动,大门在她们一行人进来之后就关上了,院里种有花草,不见狗跑动。地上,熟透的番荔枝果掉落,摔裂,绽出黄油一样浓稠的果汁,渗到泥土里。夫人刚才示意她坐在那里等着。姑娘很有成算:就算她再还给她孩子,就算她想象得出可以再还给她,她也不会伸出胳膊接过来,她身前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两只手背在身后固定在一起,宁愿被折断也不会再伸出来。她要穿越篱笆溜走,像一条蛇一样。不,不用害怕。多么安静,没有人走动,没有别的人,那些番荔枝果摔落到地上,果汁流淌,没有人去踩,走路经过小心避开。一点儿也不用害怕:夫人的小女孩愿意这样,上帝愿意这样。给出去了。接过去了。事成了。

姑娘来到了九龙江平原。

她并不知道。夫人就住在九龙江平原,在这个地区的第一个白人哨站,但是没有任何办法让姑娘听明白。没有可以交流的语言。九龙江平原离菩萨城四百公里。自她分娩以来,一年过去了吧?好像是在乌栋一带生的吧?既然自乌栋以后她的步子放慢了,背着一个累赘无法像从前那样快走;既然她为了能活下来不得不常常歇息,在村头和那些男人在一起,还要睡觉,还要偷东西吃;既然她一路行乞,在打量过往行人上花了很多时间,算起来到她在九龙江平原的这个院落里休息下来,她离开马德望已经有将近一年的光景了。

她也将离开九龙江平原。她将向北走上一程,几星期后,她再西向而行。而后,踏上十年的加尔各答之路。到了加尔各答,她将留在那里。她将留在那里,留在那里,留在一次次的季风里。在那边,在加尔各答,睡在恒河岸边的灌木丛下,与麻风病人在一起。

为什么是这样一番曲折路程?为什么?难道她追随的不是道路而是鸟迹?是古代中国商队的茶马古道?都不是。在树木之间,在寸草不生的坡地上,哪里有空地,她就迈开脚步,走过去。

小径那边,另外两个白人孩子,这是两个男孩,走过来打量她一会儿,便蹦蹦跳跳地走开了,避着那些落地的番荔枝果,他们穿着白色凉鞋。夫人的小女儿没有再出现。一个大概是仆人的男子,端来了鱼、肉和热米饭,摆在她面前的小径上。她吃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得见:在小径的那一头,与栅栏门相反的方向,有一个封顶的游廊。将她与这个游廊相隔的,是一条约二十米长的小径。她背靠在番荔枝树上,面前摆着食物,但她看见了,她的孩子正用一块白被单裹着,躺在一张桌子上。夫人俯身对着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围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白人小女孩在那儿:上帝是存在的。看得出夫人试图给孩子喂奶,用一个小奶瓶向孩子的嘴里倒着。夫人摇晃着孩子,叫喊着。姑娘不由得直起身子,略微有些担心。要是这个孩子身体不好,他们会不会再还给她,把母女俩赶走呢?她要不要马上溜掉?不,不用。没有人朝她这边看过来。瞧这孩子,真能睡!在夫人的叫喊声里,她和在寂静的路上时一样沉睡不醒。夫人又开始了,摇着,叫着,倒着。没有办法。孩子不喝。奶流淌在孩子嘴边,并没有流进嘴里。生命残存着,似乎只是为了拒绝再活下去。换个办法。夫人放下奶瓶,仔细打量沉睡不醒的孩子。几个白人小孩依旧默不作声地等着,现在他们三个人都要留下这孩子。上帝无处不在。夫人抱起孩子,孩子没有动。夫人让孩子立在桌子上,两手扶着她,那孩子微微耷拉着脑袋,还在睡。孩子的肚子鼓得像球一样,里面是空气和虫子。夫人将孩子放回被单上,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沉默着。她在沉默中思考。再换个办法。夫人用她的两个手指,启开孩子的嘴,她看见什么?不用说,是牙齿,还看见什么?她压制住一声惊叫,似乎是这样,接着便朝小径这头的姑娘看过来。姑娘当即低下了头,就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她在等。危险过去没有?没有。夫人将孩子放在被单上,向她这边走过来。这么难听的是什么语言?她要说什么?夫人伸出两只手来给她看。请告诉我,孩子多大了?姑娘也伸出两只手来,找了找,没找到什么,任两只手那么张开着。快十个月了。夫人大叫着走开,抱起孩子,拿起被单,一并带进别墅。

午后院子里寂静无声,姑娘睡着了。

她醒来,抬眼看见夫人又站在面前,又来问什么。姑娘回答:马德望。夫人又走开了。姑娘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她从树阴下挪出身子,躺在小径上。手里还握着上午那枚皮阿斯特。没有人再来找她,但她还是有些心存戒备。马德望将她保护起来,她什么也不再说了,只说这个词,她藏在这个词里,这是她藏身的房子。可是,既然她还是心存戒备,她为什么不离开呢?她在歇息吗?不,不完全是,她还不想离开这地方,她在等待,在重新上路之前,想弄清楚下一步去哪里,眼下要做什么。

就在这天下午,事情自然决定下来。既然走到眼下这一步,她怎么还能走回头路呢?

她醒了。夜幕降临。游廊里面,灯光很亮,夫人又在那里俯身对着孩子。这一回,只有她一个人和孩子在一起。她是不是又想弄醒孩子?不是。是别的事情。姑娘踮起脚来看到了:夫人将孩子在桌上放好,离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着一桶水。随后,她抱起孩子,一面对孩子轻声细语,一面把孩子放到水里。她不再发火,不再气恼恼地对待这一对骨瘦如柴的母女。她明白这孩子一定还活着,她给她洗澡就是个证明。怎么会给一个死婴洗澡呢?这些,她的母亲都知道。眼前这位夫人,她也知道。两个女人。真安静,这个院子。人家大概忘了她还在小径上。事情就是不一样。在她的脚前,紧挨着树身,有一大碗鱼汤已经凉了,那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人放在那儿的,当时并没有用脚把她踢醒。汤碗的旁边,有一瓶药,是治脚伤用的。

她吃着。她边吃边看,夫人在用掌心抚摩孩子,口里对她说着什么,孩子的小脑袋上沾着白色的泡沫。姑娘静声笑起来。她站起身子,朝那边走了几步,看着。从上午到现在,她还是头一回走动。她没有显身露面,再也不。她看到:孩子在水桶里睡着,白人夫人不再说话,正用白色浴巾给孩子擦身。姑娘又朝前走了几步。孩子眼皮微微颤动一下,轻轻叫了一声,又在那浴巾里睡着了。姑娘又看了一会儿,便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她的树下。番荔枝树影浓密,她坐在下面,以免被人注意,继续等待着。

道路清晰可辨,天空满月高悬。她捡起身边落下的一个番荔枝果,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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