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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7 07:5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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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东藩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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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史通俗演义

元史通俗演义试读:

第一回 感白光孀姝成孕劫红颜异儿得妻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无论古今中外,统是这般见解、这般称呼;这也是成败衡人的通例。(起语已涵盖一切。)惟我中国自黄帝以后,帝有五,王有三,历秦、汉、晋、南北朝、及隋、唐、五季、南北宋,虽未尝一姓,毕竟是汉族相传,改姓不改族。其间或有戎狄蛮貊入寇中原,然亦忽盛忽衰,自来自去。如獯鬻、如犭严狁、如匈奴,不过侵略朔方,没有甚么猖獗;后来五胡、契丹、女真,铁骑南来,横行腹地,好算得威焰熏天,无人敢当,但终不能统一中国。几疑天限南北,地判华夷,中原全境,只有汉族可为君长,他族不能羼入的。谁知南宋告终,山尽覆,赵氏一块肉,淹入贝宫,赤胆忠心的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或溺死、或被杀,荡荡中原,竟被那蒙古大汗囊括以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居然做了八十九年中国皇帝。这真是有史以来的创局!有说的是天命,有说的是人事。小子也莫明其妙,只好就史论史,把蒙古兴亡的事实,演出一部元朝小说来。诸君细阅一周,自能辨明天命人事的关系了。(暗中注重人事,为现今国民下一针砭,是有心爱国之谈。)

且说蒙古源流,本为唐朝时候的室韦分部,向居中国北方,打猎为生,自成部落。嗣后与邻部构衅,屡战屡败,弄到全军覆没,只剩了男女数人,逃入山中。那山名叫阿儿格乃衮,层峦叠嶂,高可耸天。惟一径可通出入,中有平地一大方,土壤肥美,水草茂盛。(不亚桃源。)男女数人遂借此居住,自相配偶。不到几年,生了好几个男女。有一男子名叫乞颜,生得膂力过人,所有毒虫猛兽遇着了他,无不应手立毙。他的后裔独称繁盛,(有此大力,宜善生殖。)土人叫他作乞要特。乞要即乞颜的变音,特字便是统类的意义。种类既多,转嫌地狭,苦于旧径芜塞,日思开辟。为出山计,辗转觅得铁矿,洞穴深邃。大众伐木炽炭,篝火穴中,又宰了七十二牛,剖革为筒,吹风助火,渐渐的铁石尽熔,前此羊肠曲径,坍的坍,塌的塌,忽变作康庄大道,因此衢路遂辟。(不藉五丁,竟辟蚕丛,蜀主不能专美于前。)

数十传后,出了一个朵奔巴延,(《元史》作托奔默尔根。《秘史》作朵奔蔑儿干。)尝随乃兄都蛙锁豁儿出外游牧。一日到了不儿罕山,但见丛林夹道,古木参天,隐隐将大山笼住。都蛙锁豁儿向朵奔巴延道:兄弟,你看前面的大山,比咱们居住地,好歹如何?朵奔巴延道:这山好得多哩!咱们趁着闲暇,去逛一会子何如?都蛙锁豁儿称善,遂携手同行,一重一重的走将进去。到了险峻陡峭的地方,不得已援着木,扳着藤,猱升而上,费了好些气力,竟至山巅。兄弟两人拣了一块平坦的磐石,小坐片刻。四面望,烟云缭绕,岫屿回环,仿佛别有天地;俯视有两河萦带,支流错杂,映着那山林景色,倍觉鲜妍。(好一幅画图。)

朵奔巴延看了许久,忽跃起道:阿哥!这座大山的形势,好得很!好得很!咱们不如迁居此地,请阿哥酌夺!说了数语,未闻回答。朵奔巴延不觉焦躁起来,复叫了数声哥哥,方闻得一语道:你不要忙,待我看明再说。

朵奔巴延道:看甚么?都蛙锁豁儿道:你不见山下有一群行人么?朵奔巴延道:行人不行人,管他做甚!都蛙锁豁儿道:那行人里面,有一个好女儿。朵奔巴延不待说毕,便说道:哥哥痴了!莫非想那女子作妻室么?都蛙锁豁儿道:不是这般说。我已有妻,那女儿若未曾嫁人,我去与她说亲,配你可好么?朵奔巴延道:远远的恰有几个人影,如何辨别妍媸?都蛙锁豁儿道:你若不信,你自去看明。朵奔巴延少年好色,闻着有美女子,便大着步跑至山下去了。

看官到此,未免有一疑问:都蛙锁豁儿见有好女,何故朵奔巴延独云见得不清?原来都蛙锁豁儿一目独明,能望至数里以外,所以部人叫他一只眼。他能见人所未见,所以命弟探验真实,自己亦慢步下来。

那时,朵奔巴延一口气跑到山下,果见前面来了一丛百姓。内有一辆黑车,坐着一位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的美人儿,(想是天仙来了。)不由的瞅了几眼。那美人似已觉着,也睁着秋波,对朵奔巴延睃了一睃。(像煞吊膀子,可想这美人身品。)朵奔巴延竟呆呆立住,等到美人已近面前,他尚目不转睛,一味的痴望。忽觉得背后被击一掌,方扭身转看。击掌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亲哥哥都蛙锁豁儿。他也不遑细问,复转身去看着美人,但听得背后朗声道:你敢是痴么!何不问她来历?朵奔巴延经这一语,方把痴迷提醒,忙向前问道:你们这等人,从那里来的?有一老者答道:我等是豁里剌儿台蔑儿干一家。当初便是巴儿忽真地面的主人。朵奔巴延道:这年轻女子,是你何人?那老者道:是我外孙女儿。朵奔巴延道:他叫甚么名字?那老者道:我名叫巴尔忽歹篾尔干。只生一个女儿,名巴儿忽真豁呵,嫁与豁里秃马敦的官人。朵奔巴延听了这语,不觉长叹道:晦气!晦气!便转身向都蛙锁豁儿道:这事不成,咱们回去罢!(活绘出少年性急。)

都蛙锁豁儿道:你听得未曾清楚,为何便说不成?朵奔巴延道:他说的名字,什么巴儿豁儿,我恰记不得许多,只他女是确曾嫁过了。都蛙锁豁儿道:瞎说!他说的是他女儿,并不是他外孙女儿。朵奔巴延想了一想,才觉兄言果确,便道:阿哥耳目聪明,还是请阿哥问他为是。于是都蛙锁豁儿前行一步,与老者行了礼。问明底细,方知美人的名字,叫作阿兰郭斡。(旧作阿兰果火,《元史》作阿伦果斡,《秘史》作阿兰豁阿。)且由老者详述来历:因豁里秃马敦地面,禁捕貂鼠等物,所以投奔至此。都蛙锁豁儿道:这山已有主人么?那老者道:这山的主人,叫作哂赤伯颜。都蛙锁豁儿道:这也罢,但不知你外孙女儿曾否字人?老者答称尚未,都蛙锁豁儿便为弟求亲。老者约略问了姓氏家居,去对那外孙女儿说明。

这时候的朵奔巴延,眼睁睁望着美人儿,只望他立刻允许,谁知这美人偏低头无语。(故作反笔,妙。)寻由老者说了数语,那美人竟脸泛桃花,越觉娇艳。好一歇,(急杀朵奔巴延。)方蒙这美人点首。(蒙字妙。)朵奔巴延喜出望外,不待老者回报,急移步走至老者前,欲向老者行甥舅礼,不意被乃兄伸手拦住。朵奔巴延退了一、二步,心中还恨着阿哥。嗣经老者与都蛙锁豁儿说明允意,才由都蛙锁豁儿叫过朵奔巴延,谒过老者。复订明迎婚日期,方分手告别。

朵奔巴延在途次语兄道:他既肯把好女儿嫁我,为何今日不缴与我们,恰还要捱延日子。(急色儿。)都蛙锁豁儿道:你不是强盗,难道便抢劫不成!朵奔巴延才噤口无言。

过了数天,都蛙锁豁儿检出鹿皮二张,豹皮二张,狐皮二张,鼠獭皮数张,装入车中。令朵奔巴延着了喜服,率着车辆仆役,至不儿罕山迎婚。自昼于夕,已将美人迎回,对天行过夫妇礼,拥入房帏。这一夜的欢娱,不消细述。嗣后一索得男,再索复得男,长子取名布儿古讷特,次子取名伯古讷特(《元史》作布固合塔台及博克多萨勒。《蒙古源流》作伯勒格特依及伯衮德依。)两儿尚未长成,不意乃兄都蛙锁豁儿,竟一病身亡。

都蛙锁豁儿生有四子,统是倔强得很,不把那朵奔巴延作亲叔叔般看待。朵奔巴延气愤填胸,带着一妻二子,至兄墓前哭了一场,便往不儿罕山居住。昼逐牲犬,夜对妻孥,倒也快活自由。老天无意做人美,偏偏过了数年,朵奔巴延受了感冒,竟尔卧床不起。临终时,与娇妻爱子,诀了永别,又把那善后事宜,嘱托那襟夫玛哈赉,一声长叹,奄然逝世了。(人人有此结果,何苦贪色贪财。)

朵奔巴延既死,那阿兰郭斡青年寡偶,寂寂家居,免不得独坐神伤,唏嘘终日。幸亏玛哈赉体心着意,时常来往,有家事一切,尽由他代为筹办。所以阿兰郭斡尚没有什么苦况,做日和尚撞日钟,也觉得破涕为笑了。(寓意于微。)

转瞬一年,阿兰郭斡的肚腹居然膨胀起来,俄而越胀越大。某夕,竟产下一男。说也奇怪,所生男子尚未断乳,阿兰郭斡腹胀如故,又复产了一男。旁人议论纷纷。那阿兰郭斡毫不在意,以生以养,与从前夫在时无异。偏这肚中又要作怪,膨胀十月,又举一男。临产时,祥光满室,觉有神异。乳儿啼声,亦异常人。阿兰郭斡很是欣慰,先生子名不衮哈搭吉,次生子名不固撤儿只,第三子名孛端察儿。蒙古人种,目睛多作栗黄色,独孛端察儿灰色目睛。甫越周年,即举止不凡,所以阿兰郭斡格外钟爱。

独古讷特两兄弟,年已长成,背地里很是不平,尝私语道:我母无亲房兄弟,又无丈夫。为何生了这三个儿子?家内独有襟丈往来,莫不是他生的么?说着时,被阿兰郭斡闻知,便叫二子一同入房,密语道:你等道我无夫生子,必与他人有私情么?哪里知道三个儿子,是从天所生的!我自你父亡后,并没有什么坏心,惟每夜有黄白色人,从天窗隙处进来,将我腹屡次摩挲,把他的光明,透入我腹,因此怀着了孕,连生三男。看来这三子不是凡人,久后他们做了帝王,你两人才识得是天赐!(欺人乎,欺己乎?)

古讷特两兄弟彼此相觑,不出一词。阿兰郭斡复道:你以为我捏谎么?我如不耐寡居,何妨再醮,乃作此暧昧情事!你若不信,试伺我数夕,自知真假!古讷特兄弟应声而出。是夕,果见有白光闪入母寝,至黎明方出。于是古讷特兄弟也有些迷信起来。(我却不信。)

到了孛端察儿已越十龄,阿兰郭斡烹羊羔,斗酒自劳,一面令五子列坐侍饮。酒半酣,便语五子道:我已老了,不能与你等时常同饮,但你五人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的,将来须要和睦度日,幸勿争闹!语至此,顾着孛端察儿道:你去携五支箭来!孛端察儿奉命而往,不一刻即将五支箭呈奉。阿兰郭斡即命余子起立,教他各折一箭,五人应手而断。阿兰郭斡复令把五支箭竿束在一处。更叫他轮流折箭。五人按次轮着,统不能折。阿兰郭斡微笑道:这就是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语意。(《魏书•吐谷浑传》,其主阿豺曾有此语。不识阿兰郭斡何亦如此。)五子拱手听命。

又越数年,阿兰郭斡出外游玩,偶然受了风寒,遂致发寒发热。起初还可勉强支持,过了数日,已是困顿床褥,羸弱不堪。阿兰郭斡自知不起,叫五人齐至床侧,便道:我也没有甚么嘱咐,但折箭的事情,你等须要切记,不可忘怀!言讫,瞑目而逝。(想是神人召去。)

五子备办丧礼,将母尸殓葬毕,长子布儿古讷特并刃议分析,把所有家赀,作四股均派,只将孛端察儿一人搁起,分毫不给。孛端察儿道:我也是母亲所生的,如何四兄统有家产,我独向隅!布儿古讷特道:你年尚少,没有分授家产的资格,家中有一匹秃尾马,给你就是!你的饮食由我四家担任。何如?孛端察儿尚欲争论,偏那诸兄齐声赞同,料知彼众我寡,争亦无益。

勉强同住了数月,见哥嫂等都甚冷淡,不由的懊恼道:我这里长住做甚么?我不如自去寻生,死也可,活也可!(颇有丈夫气。)遂把秃尾马牵出,腾身上马,负着弓矢,挟着刀剑,顺了斡难河流,扬长而去。

到了巴尔图鄂拉,(鄂拉,蒙古语,山也。)望见草木畅茂,山环水绕,倒也是个幽静的地方。他便下了骑,将秃尾马拴着树旁。探怀取刀,顺手斩除草木,用木作架,披草作瓦,费了一昼夜工夫,竟筑起一间草舍。腰间幸带有干粮,随便充饥。次日出外望,遥见有一只黄鹰,攫着野鹜,任情吞噬。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拔了几根马尾,结成一条绳子,随手作圈,静悄悄的绕至黄鹰背后。巧值黄鹰昂起头来,他顺手放绳,把鹰头圈住,牵至手中,捧住黄鹰道:我孑身无依,得了你,好与我做个伙伴,我取些野物养你,你也取些野物养我,可好么?黄鹰似解他语言,垂首听命。孛端察儿遂携鹰归来,见山麓有一狼,含住野物,踉跄奔趋。他就从背后取出短箭,拈弓搭着,飕的一声,将狼射倒。随取了死狼,并由狼吃残的野物,一并挟着,返至草舍。一面用薪煨狼,聊当粮食;一面将狼残野物,豢给黄鹰。这黄鹰儿恰也驯顺,一豢数日,竟与孛端察儿相依如友。有时飞至野外,搏取食物,即衔给孛端察儿。孛端察儿欣慰非常,与黄鹰生熟分食。

转瞬间已过残冬,到了春间,野鹜齐来,多被黄鹰搏住,每日可数十翼,吃不胜吃,往往挂在树上,由它干腊。只有时思饮马乳,一时无从置办。孛端察儿登高遥望,见山后有一丛民居,差不多有数十家。便徒步前行,径造该处乞奶浆。该处的人民起初不肯,嗣经孛端察儿与他熟商,愿以野物相易,因得邀他应允。自是无日不至该地,只两造名姓,彼此未悉。

适同母兄不衮哈搭吉忆念幼弟,前来寻觅。先至该地探问,居民说有此人,惜未识姓氏住址,不衮哈搭吉尚在盘诘,不期有一伟少年,臂着鹰、跨着马、得得而至。那居民哗然道:来了来!不衮哈搭吉回首一望,那少年不是别人,便是幼弟孛端察儿。当下两人大喜,握手相见,各叙别后情形,不衮哈搭吉劝弟回家。孛端察儿先辞后允,遂与不衮哈搭吉返至草舍,约略收拾,即日起行。自此该地无孛端察儿踪迹。

谁知过了数日,该地有一怀妊妇人,正在河中汲水。忽见孛端察儿带了壮士数名,急行而来。妇人阻住道:你莫非又来吃马奶么?孛端察儿道:不是,我邀你到我家去。妇人道:邀我去做什么?正诘问间,不防孛端察儿伸出两手,竟将她抱了过去。那时连忙叫喊,已是不及。(奇兀得很。)小子尝吟成诗道:

天道非真善者昌,胡儿得志便猖狂;

强权世界自来久,盗贼居然育帝王!

本回为全书弃冕,叙述蒙古源流,为有元之所自始。按《元史•太祖本纪》载阿抡果斡(即阿兰郭斡)事,谓其夫亡寡居,帐中夜寝,梦白光自天窗入,化为金色神人,来趋卧榻,惊觉遂有娠。产一子名孛端察儿;《源流》谓梦一伟男与之共寝,久之生三子;《秘史》谓黄白色人,将肚皮摩挲。是姑勿论,惟史家于帝王肇兴,必述其祖宗之瑞应。姜女原履敏,刘媪梦神,真耶幻耶?未足尽信。本书即人论人,就事叙事,言外寓意,不即不离,至描摹朵奔巴延,暨孛端察儿处,尤觉得一片天真,口吻俱肖。庸庸者多厚福,意者其或然欤!末后一结,兔起鹘落,益令人匪夷所思。

第二回 拥众称尊创始立国班师奏凯复庆生男

却说孛端察儿抱住该妇,疾行而归,该地居民,闻有暴客,竞来趋视。不意强人蜂拥到来,各执着明晃晃的刀仗,大声呐喊:动者斩!不动者免死!居民见这情形,都错愕不知所为。有几个眼快脚长,转身逃走,被那强人大步赶上,刀剑齐下,统变作身首两分。大众格外忄匈惧,只好遵令不动,强人遂把他一一反剪,复将该民家产牲畜,劫掠殆尽,方带了人物,一概回寨。

看官到此,几不辨强徒何来,待小子一一交代。原来孛端察儿随兄归去时,途次语兄道:人身有头,衣裳有领;无头不成人,无领不成衣。(奇语。)不衮哈搭吉茫然莫辨。待孛端察儿念了好几遍,方诘问道:你念什么咒语?孛端察儿答道:我说的不是咒语,乃是目前的好计。不衮哈搭吉续问底细,孛端察儿道:哥哥你到过的地方,虽有一丛百姓,却无头领管束。若把他子女财产,统去掳来,那时有妻妾、有奴隶、有财宝,岂不是快活一生么!(确是盗贼思想。)不衮哈搭吉道:你说亦是,待回去与弟兄商量。

孛端察儿非常高兴,与阿哥急趋到家。既入门见了布儿古讷特等人,不但忘却前仇,便提议抢劫的事情。布儿古讷特素性嗜利,连忙称善。顿时兴起家甲,命孛端察儿做头哨,不衮哈搭吉及不固撤儿只做二哨,自己与同母弟伯古讷做后哨,陆续前进。孛端察儿趋入该地,先将一孕妇抢劫归来。至不衮哈搭吉兄弟,暨布儿古讷特兄弟,扫尽民居,返入寨中,检点手下从人,不缺一名,只少了孛端察儿。当下问明妻女,方知孛端察儿早已驰归,与抱住的妇人,入帐取乐去了。

布儿古讷特道:且暂由他,现在是发落该民要紧。当下命家役牵入俘虏,问他愿充仆役否。该民被他威吓,统已神疲骨软,只好唯唯听命,布儿古讷特便命放绑,令他散住帐外,静候号令。该民含泪趋出。复将抢来的家产牲畜,安置停当。

是时,孛端察儿方慢慢的踱将出来。(大约是疲倦了。)布儿古讷特道:你好!你好!青天白日,便做那鸳鸯勾当!孛端察儿道:哥哥等都有嫂子,难道为弟的不能纳妇?布儿古讷特正思回答,忽见一妇人徐步至前,红颜半晕,绿鬓微松,只腹间稍稍隆起,未免有些困顿情状。布儿古讷特道:好一个妇人,不愧做我弟妇!言下便问她名氏。那妇人便喘吁吁的答道:(喘吁吁三字,摹绘最佳。)我叫作勃端哈屯,是札儿赤兀人氏。说着时,已由孛端察儿叫她拜见诸兄。妇人勉强行过了礼,即返入后帐。

布儿古讷特道:你有这个美妇,我等没有,奈何!孛端察儿道:俘虏中也有几个好妇女,何不叫她入侍?布儿古讷特道:不错!便与兄弟四人,出了帐,拣了几名美人儿,带回侍寝。胡俗妇女本没有甚么名节,况经他威胁势迫,那里还敢抗拒,只好由他拥抱寻欢。可见世人不能独立,做了他族的奴隶,男为人役,女为人妾,是万万不能逃避的!(暮鼓晨钟,请大众听着。)

这且休表。且说孛端察儿的妻室,怀孕满月,生下一子,名札只剌歹。(《源流》作斡齐尔台。)旋由孛端察儿所产,再生一男,名巴阿里歹。两男生后,那妇人华色已衰。孛端察儿又从他处娶了一妇,复把那陪嫁来的女佣,据为己妾。(任情纵欢,有何道德。)后妻生子合必赤,妾生子沼兀列歹。合必赤子名土敦迈宁。(《秘史》作篾年土敦。)土敦迈宁生子甚多,约有八九人。(《元史》谓八子。《译文证补》谓九子。)嗣是滋生日蕃,氏族愈众。五传至哈不勒,拓土开疆,威势颇盛。各族推他为蒙古部长,称名哈不勒汗。

是时金邦全盛,并有辽地。复兴兵南下,据三镇,(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入两河,直捣宋都,掳徽、钦二帝,且追宋高宗至杭州,一意前进,不暇后顾。哈不勒汗乘这机会,拥众称尊,隐隐有雄长朔方的意思。金主晟闻他英名,遣使宣召,命他入朝。哈不勒汗遂带着壮士数名,乘了骏马,趋入金京,谒见毕,金主晟见他状貌魁梧,颇加敬礼。每赐宴,饬臣下殷勤款待。哈不勒汗恐饮食中毒,尝托词沐浴,离席至他处,呕吐食物,乃复入席。因此百觥不醉,八簋无余,金人多以豪饮善啖,非常诧异。

一日,在殿上筵宴。哈不勒汗连飞数十觞,遂有醉意,不觉酒兴大发,手舞足蹈起来。舞蹈才罢,复大着步直至帝座,捋金主须。(不脱野蛮旧习。)那时廷臣的呼叱声、剑佩声杂沓一堂,都欲来杀哈不勒汗。亏得金主度量过人,和颜悦色道:你且去入席,不要上来!哈不勒汗方才知过,惶恐谢罪。金主复谕道:这是小小失仪,不足为罪。当下赐他帛数端、马数匹,令即返辔。哈不勒汗称谢而出,便扬鞭就道,直回故寨。无如金邦的大臣,统说哈不勒汗怀有歹意,此时不除,必为后患。金主初欲怀柔远人,厚遣归;嗣被廷臣怂恿,众口一词,也未免有些怀疑,遂遣将士兼程前进,追还哈不勒汗。那知哈不勒汗已有戒心,早风驰电掣的回到寨中。待至金使到来,他却抗颜对使道:你国是堂堂的大国,你主是堂堂的君长,昨日遣我归,今又令我去,出尔反尔,是何道理!这等叫做乱命,我不便依从!(这言颇有至理。)金将见他辞意强横,只好怏怏而归。

不数日,金使又到。适值哈不勒汗出猎未返,他妇翁吉拉特氏率众欢迎,把自居的新帐,让金使暂住。至哈不勒汗归来,闻着这事,便语他妻室及部众道:金使到此,定是又来召我,欲除我以绝后患。我与他不能两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为今日计,不如将他杀却,先泄我忿!部众不答。哈不勒汗道:你等莫非怀有异心么?你等若不助我杀金使,我当先杀你等!言毕,怒发直竖,须眉戟张,部众忙称遵命。哈不勒汗遂一马当先,驰入帐中,手起刀落,把金使砍为两段。金使的侍从,出来抗拒,被部众一同赶上,杀得一个不留。(先下手为强。)

这消传达金廷,金主大怒,遣万户胡沙虎率兵往讨。胡沙虎本是个没用的家伙,一入蒙古境内,不谙道理,不知兵法,只是一味的乱撞。那哈不勒汗很是能耐,率部众避伏山中,坚壁不出。胡沙虎往来蒙地,不见一人。日久粮尽,只好勒兵回国。不意出了蒙境,那蒙兵却漫山遍野的追来,看官!你想这时的胡沙虎,还有心恋战么?当时你逃我窜,被蒙古兵大杀一阵,可怜血流山谷,尸积道途。胡沙虎勒马先逃,还算保全首领。(金人出手就是献丑,已为金亡元兴张本。)

哈不勒汗得此大胜,遂仇视金邦,益发秣马厉兵,专待金兵再到,与他厮杀。会金主晟谢世,从孙嗣位,因从叔挞懒专权,与叔父兀术密谋,诱杀挞懒。挞懒遗族,逃往漠北,至哈不勒汗处乞师复仇。哈不勒汗有隙可乘,自然应允。嗣是连寇金边,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团寨,陆续攻取。金主闻边疆被侵,遂与南宋议和。催归将士,专顾北防。(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已在其后。)其时金邦的百战能臣,要算皇叔兀术。自南归国,奉了主命,出征蒙古。满望马到成功,谁知大小数十战,迁移一二年,犹是胜负未分,相持莫决。(语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者,兀术是已。)兀术恐师老财匮,致蹈胡沙虎覆辙,遂决计议和。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团寨,尽行割与;又每岁给他牛羊若干头,米豆若干斛;并册哈不勒为蒙兀国王,方得罢兵修好。这是宋高宗绍兴十七年间的事情。(有史可考,乃编年以清眉目。)

哈不勒汗生有七子,到年老病危时,偏叫他从弟俺巴孩进来,奉承国统,又嘱诸子敬奉从叔,不得违命。诸子一律遵嘱,哈不勒汗才瞑目去世了。

俺巴孩嗣立后,国势如旧。会哈不勒汗的妻弟,名叫赛因特斤,偶罹疾病,往邻近塔塔儿部,聘一巫者疗治。日久无效,竟至殁世。家众因巫者无灵,将他斩首。塔塔儿人不肯干休,遂兴兵复仇。哈不勒汗七子闻母族被兵,立率部众往援,两下酣斗起来。哈不勒汗第六子合丹,(《秘史》作合答安。)骁健善战,手持长枪一杆,所向无前。塔塔儿酋木秃儿,不及防备,竟被合丹刺于马下。幸部众奋力抢救,方得暂保性命。医治一载,才得痊愈。再发兵进攻,鏖战两次,丝毫不能取胜。到着末的一战,塔塔儿部大败,木秃儿仍死于合丹手下。

塔塔儿人阴图雪愤,阳为乞和,一味甘言重币,来哄这俺巴孩。俺巴孩信以为真,竟与塔塔儿结亲,愿将爱女嫁与该部嗣酋,(仇人之子,招为女夫,俺巴孩也太不小心。)自己送女成礼。到了塔塔儿部,不防伏兵四起,将父女一概掳去。哈不勒汗长子斡勤巴儿哈合闻俺巴孩被抢,忙至塔塔儿部索还,并责他无礼。塔塔儿部不由分说,复将斡勤巴儿哈合拘住,一并送与金邦。

金人正怀宿忿,将俺巴孩钉住木驴背上,令他辗转惨毙。俺巴孩令从人布勒格赤,告金主道:你不能以武力获我,徒藉他人手下置我死地,又用这般惨刑。我死,我的子侄很多,必来复仇!金主大怒,把斡勤巴儿哈合亦加死刑。并纵布勒格赤使还,令他归告族众,速即倾国前来,决一雌雄。

布勒格赤归国,会议复仇,立哈不勒第四子为忽都剌哈汗,合寨齐起,攻入金界。金人杀他不过,高垒固守。忽都剌哈汗屡攻不克,方大掠而归。蒙俗以尚武为本旨。忽都剌哈汗勇武绝伦,力能折人为两截,每食能尽一羊,声大如洪钟,每唱蒙兀歌,隔七岭犹闻彼声。因此嗣位数年,威名益振。他于子侄辈中,独爱也速该。(《元史》作伊苏克依。)尝谓此儿英武,不亚自己,遂有传统的意思。

也速该父名把儿坛把阿秃儿,系哈不勒汗次子,忽都剌哈汗仲兄。把儿坛生四男,长名蒙格秃乞颜,次名捏坤太石,三子即也速该,最幼的名答里台斡赤斤。也速该少有膂力,善骑射,能弯七石弓,也是个杀人不翻眼的魔星。他平时尝在斡难河畔游猎,所得禽兽,比他人为多。到年将弱冠时,想得个美貌妇女作为配偶。无如部落中少有丽姝,所以因循迁延。

一日,又往斡难河放鹰。遇着一男骑马,一妇乘车,从河曲行来。那妇人生得秋水为眉,芙蓉为骨,映入也速该眼中,确是生平罕见!(冶容诲淫。)他即迎上前道:你等是何方的人民?来此做甚?那男子道:我是蔑里吉部人,(《元史》称篾里吉为默尔奇斯。)名叫也客赤列都。复指着妇人道:这是你何人?那男子道:这是我的妻室。也速该怀着鬼胎,便撒谎道:我有话与你细说。你且少待,我去去就来。那男子正要问他缘故,他已三脚两步似飞的去了。

不一刻,遥见也速该率着壮士两人,疾奔而来。那男了不觉心慌,忙语妇人道:他有三人同来,未知吉凶若何?妇人远远一瞧,也觉得着急起来,便道:我看那三人颜色,好生不善,恐要害你性命。你快走去!你若有性命呵,似我这般妇女很多哩,将来再娶一个,就唤做我的名字便是。说罢,就脱下衣衫,与男子做个纪念。那男子方才接着,也速该三人已到,男子拨马就走,也速该令弟守着妇人,自与仲兄捏坤太石赶这男子。跑过七个山头,那男子已去远了。

也速该偕兄同返,牵住妇人的乘车,令兄先行,饬弟后随。那妇人带哭带语道:我的丈夫向来家居,不曾受着什么惊慌;如今被你等逐走,扒山过岭,何等艰难!你等良心上如何过得下去?也速该笑道:我的良心是最好的。逐去你的丈夫,再还你的好丈夫!(调侃得趣。)那妇人越加号啕,几乎把河内的川流、山边的林木都振动了。答里台斡勒赤斤道:你丈夫岭过得多,水也渡得多了。你哭呵,他也不回头寻你;就使来寻,也是不得见了。你住声,休要哭!咱们总不亏待你!妇人方渐渐止啼。

到了帐中,也速该便去禀知忽都剌哈汗。忽都剌哈汗道:好!好!就给你为妻罢。那妇人又哭将起来。忽都剌哈汗道:我是此处国王,他是我的爱侄。将来我死后,他便接我的位置,你给他为妻,岂不是现成的夫人么!妇人闻着夫人两字,心中也转悲为喜,眼中的珠泪,立刻停止。(到底水性杨花。)当下,忽都剌哈汗令该妇人后帐整妆,安排与也速该成婚。也速该喜不自禁。至与该妇交拜后,挽入洞房,灯下细瞧,比初见时更为美艳。那时迫不及待,便拥该妇同寝。欢会后问妇姓名,方知叫作诃额仑。(《元史》作谔楞,《源流》作乌格楞。)自此朝欢暮乐,几度春风,竟由诃额仑结下珠胎,生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来。(迤逦写来,与朵奔巴延暨孛端察儿得妇时,又另是一种笔墨。)

忽都剌哈汗因伐金无功,复思往讨塔塔儿部。也速该愿为前锋,当即点齐部众,浩浩荡荡的杀奔塔塔儿部,塔塔儿部恰也预防,闻报也速该到来,忙令帖木真兀格及库鲁不花两头目,率众抵御。也速该怒马直前,无人敢当。帖木真出来阻拦,与也速该战了数合,一声吆喝,已被也速该只手擒来。库鲁不花急忙趋救,也速该故意奔还。等到库鲁不花追至马后,他却扭转身来,将手中握定的长枪,刺入库鲁不花的马腹。那马受伤坠地,眼见得库鲁不花也随仆地下。蒙古部众霎时齐集,将库鲁不花活擒了去。那时塔塔儿部大加忄匈惧,忙选了两员健将,前来抵敌,一个名叫阔湍巴剌合,一个名叫扎里不花。两将颇有智勇,料知也速该艺力过人,不可小觑,便用了坚壁清野的法子,来困也速该。(确是好计。)也速该无计可施,愤急的了不得。会后队兵到,又会同进攻,也是没效。俄闻忽都剌哈汗罹疾,只得奏凯班师。

到了迭里温盘陀山,见他阿弟到来,向也速该贺喜。也速该道:出师多日,只拿住敌酋两名,不能报我大仇,有何足贺?阿弟道:擒住敌人,已是可喜;还有一桩绝大的喜事:我的嫂子,已产下一个麟儿了!也速该道:果真么?小子又有一诗道:

天生英物正堪夸,铁血只凭赤手孥。

古有名言今益信,深山大泽出龙蛇。

抢掠劫夺,是蒙族惯伎。如孛端察儿以下,何一不作如是观!唯哈不勒汗粗豪阔达,颇有英雄气象,所以蒙兀得以建国。也速该劫妇怀胎,偏产出一大人物,岂朔方果为王气所钟耶?本回夹叙夹写,斐然成章,而命意则全为成吉思汗蓄势。如看山然,下有要穴,则上必有层峦叠嶂;如观水然,后有洪波,则前必有曲涧重溪。大笔淋漓,不落小家气象。

第三回 女丈夫执旗招叛众小英雄逃难遇救星

却说也速该班师回国,也速该的兄弟,及妻室诃额仑,统远道出迎。至迭里温盘陀山前,诃额仑忽然腹痛,料将生产,遂就山脚边暂息。不多时,即行分娩,产了一个头角峥嵘的婴儿,大众都目为英物。还有一种怪异,这婴孩初出母胎,他右手却握得甚紧。由旁人启视,乃是一握赤血,其色如肝,其坚如石。大家莫识由来,只说他是吉祥预兆。(分明是个杀星)。是儿生后,巧值也速该到来。由他阿弟详报,也速该似信非信,忙即过视诃额仑母子。诃额仑虽觉疲倦,犹幸丰姿如旧,及瞧这婴儿形状,果然奇伟异常,双目且炯炯有光。也速该不禁大喜,便道:我此番出征,第一仗便擒住帖木真,是我生平第一快事!今得此儿,也不妨取名帖木真,(亦作铁木真,《元史》作特种津。)留作后来纪念。大众很是赞成。

当下挈眷同归。省视忽都剌哈汗疾病,已觉危急万分,也速该不觉泪下。(就是喜极生悲的影子。)忽都剌哈汗执也速该手,凄然道:我与你要永诀了!国事待你作主,你不要畏缩,也不要莽撞,方好哩!也速该应允了。复将俘敌及产子情状,略略陈明,忽都剌哈汗也觉心慰。也速该暂行退出,忽都剌哈汗即于是夕死了。

丧葬已毕,也速该统辖各族。远近都惮他威武,不敢妨命,因此也速该逍遥自在。闲着时,尝左拥娇妻,右抱雏儿,享这人间幸福。(诃额仑此时,想只有笑无哭了。)陆续生下三男,一名合撤儿,一名合赤温,一名帖木格。后复生了一女,取名帖木仑。也速该自合撤儿生后,曾别纳一妇,生一男子,名别勒古台,因此也速该共五儿。

至帖木真九岁时,也速该引他出游,拟往诃额仑母家,拣一个好女郎,与帖木真订婚。行至扯克撤儿山及赤忽儿古山间,遇着弘吉剌族人德薛禅,(《源流》作岱彻辰。)两下攀谈,颇觉投契。也速该便将择妇的意思,与他表明。德薛禅道:我昨夜得了一梦,煞是奇异,莫非应在你的郎君!(语甚突兀。)也速该问是何梦,德薛禅道:我梦见一官人,两手擎着日月,飞至我手上立住。(愈语愈奇。)也速该道:这官人将日月擎来,料是畀汝。汝的后福不浅哩!德薛禅道:我的后福,要全仗你的郎君。也速该惊异起来。德薛禅道:你不要怪我说谎,我梦中所见的官人,状貌与郎君相似。如蒙不弃,我有爱女孛儿帖,愿为郎君妇。他日我家子孙,再生好女,更世世献与你皇帝家,怕不做后妃不成!说得也速该笑容可掬,便欲至他家内,亲视彼女。

当由德薛禅引路,导入家中。德薛禅即命爱女出见,娇小年华,已饶丰韵。也速该大喜,即问她年龄,比帖木真只大一岁。当命留下从马,作为聘礼。(叙帖木真聘妇事,笔法又是一变。)便欲率子告辞,德薛禅苦苦留住,宿了一宵。

翌日,也速该启行,欲挈他爱女同去。德薛禅道:我只有一二子女,现时不忍分离。闻亲家多福多男,何不将郎君暂留这里,伴我寂寥?亲家若不忍别子,我亦何忍别女哩!也速该被他一激,便道:我儿留在你家,亦属何妨!只年轻胆小,事事须要照管哩。德薛禅道:你的儿,我的女婿,还要什么客气!

也速该留下帖木真,上马即行。回到扯克撤儿山附近,见有塔塔儿部人,设帐陈筵,颇觉丰盛。正在瞧着,已有塔塔儿人遮住马头,邀他入席。也速该生性粗豪,且因途中饥渴,遂不管什么好歹,竟下马入宴。酒酣起谢,跨马而去。途次觉隐隐腹痛,还道是偶感风寒;谁知到了帐中,腹中更搅痛的了不得,一连三日,医药无效。(可为贪食者戒。)不觉猛悟道:我中毒了!(至此才知中毒,可谓有勇无智。)忙叫族人蒙力克进内。与他说道:你父察剌哈老人,很是忠诚,你也当似父一般。我儿子帖木真,在弘吉剌家做了女婿。我送子回来,途中被塔塔儿人毒害。你去领回我儿,快去!快快去!

蒙力克三脚两步的去召帖木真。至帖木真回来,可怜也速该已早登鬼,只剩遗骸!(史称帖木真十三岁遭父丧,此本《秘史》叙述。)当下号啕大哭。他母亲诃额仑,本哭个不休,(又要哭了,毕竟红颜命薄。)至此转来劝住帖木真。殓葬后,嫠妇孤儿,空帏相吊,好不伤心!各族人且欺他孤寡,多半不去理会;只有蒙力克父子,仍遵也速该遗言,留心照拂。诃额仑以下,很是感激。(一

死一生,乃见交情。)

是时,俺巴孩派下族类蕃滋,自成部落,叫作泰赤乌部。(《元史》作泰楚特,《秘史》亦泰赤兀惕姓氏。)也速该在时,尚服管辖。祭祀一切,彼此皆跻堂称觥,不分域。也速该殁后一年,适遇春祭,诃额仑去得落后,就被他屏斥回来,连胙肉亦不给与。诃额仑愤着道:也速该原是死了,我的儿子,怕不长大么?为甚把胙肉一份子,也不给我?这语传到泰赤乌部,俺巴孩尚有两个妻妾,竟向着部众道:诃额仑太不成人!我等祭祀,难道定要请她!自今以后,我族休要睬她母子,看她母子怎生对待!(活肖妇女口吻。)嗣是与诃额仑母子,绝对不和,并且笼络也速该族人,叫他弃此就彼。各族统趋附泰赤乌部。也速该部下,也未免受他羁縻。

时有哈不勒汗少子脱朵延,(《元史》作托多呼尔察。)系帖木真叔祖行,向为也速该所信任,至此亦叛归泰赤乌部。帖木真苦留不从,察剌哈老人,亦竭力挽留。脱朵延道:水已干了,石已碎了,我留此做甚!察剌哈尚揽衤去苦劝,恼动了脱朵延,竟取了一柄长枪,向察剌哈乱戳。察剌哈急忙避开,背上已中了一枪,负痛归家。脱朵延率众自去。

帖木真闻察剌哈受伤,忙至彼家探视。察剌哈忍着痛,对帖木真道:你父去世未久,各亲族多半叛离。我劝脱朵延休去,被他枪伤。我死不足惜,奈你母子孤栖,如何过得下去?说着,不禁垂泪。(伤心语,我亦不忍闻。)

帖木真大哭而出,禀告母亲诃额仑。诃额仑竖起柳眉,睁开凤目,勃然道:彼等欺我太甚!我老娘虽是妇女,难道真一些儿没用么?便携着帖木真,出召族众。尚有数十人,勉以忠义,令他追还叛人。

诃额仑亲自上马,手持旄纛一大杆,在后压队。并叫从人携了长枪,整备厮杀。说时迟,那时快,脱朵延带去的族众,已被诃额仑追着。诃额仑大呼道:叛众听者!(其声口皇口皇。)脱朵延等闻声转来,见诃额仑面带杀气,妩媚中现出英武形状,(想是从也速该处学来。)不由的惊愕起来。诃额仑遥指脱朵延道:你是我家的尊长,为什么舍我他去?我先夫也速该,不曾薄待你,我母子且要仗你扶持。别人可去,你也这般,如何对我先人于地下?!脱朵延无言可答,只管拨马自走,那族众也思随往。

诃额仑愈加性起,叫从人递过了枪,自己加鞭驰上,冲入叛众队间,横着枪杆,将叛众拦住一半。(好一个女危嫱将军!所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者是也。妇女且然,况乎男子汉。)喝声道:休走!老娘来与你拼命!那叛众不曾见诃额仑有此胆力,还道她藏着不用,此次方出来显技,几吓得面面相觑。诃额仑见他有些疑惧,又略霁怒颜道:倘你等叔伯子弟们,尚有忠心,不愿向我还手,我深是感念你们!你休与脱朵延同一般见识,须知瓦片尚有翻身日子。你不记念先夫也速该情谊,也须怜我母子数人。效力数年,待我儿郎们有日长成,或者也与先夫一般武艺,知恩必报,衔仇必复。你叔伯子弟们,试一细想,来去任便!说罢,令帖木真下马,跪在地上,向众哭拜。(临之以威,动之以情,不怕叛众不入彀中。)叛众睹这情状,不由的心软神移,也答拜道:愿效死力!于是前行的已经过去,后行的统同随回。

到家后,闻察剌哈老人已死,母子统去吊丧,大哭一场。族众见他推诚置腹,方渐渐有些归心诃额仑。怎奈泰赤乌部聚众日多,仇视诃额仑母子,亦日益加甚。诃额仑恐遭毒手,每教她五子协力同心,缓缓儿的复仇雪恨。她尝操作蒙语道:除影儿外无伴党,除尾子外无鞭子。两语意义,是譬如影不离形,尾不离身,要她五子不可拆开。因此帖木真兄弟,时常忆着,很是和睦,同居数年,内外无事。

一日,兄弟妹六人,同往山中游猎。不料遇着泰赤乌部的伴当,如黄鹰捕雀一般,来拿帖木真。别勒古台望见了,连忙将弟妹藏在壑内,自与两兄弯弓射斗。泰赤乌人欺他年幼,那里放在心人。不防弦声一响,为首的被他射倒。余众望将过去,这放箭的不是别人,就是别勒古台。(写别勒古台智勇,为后文立功张本。)众人都向他摇手,大声叫着:我不来掳你,只将你哥哥帖木真来!帖木真闻他指名追索,不禁心慌,忙上马窜去。

泰赤乌人舍了别勒古台等,只望帖木真后追。帖木真逃至帖儿古捏山,钻入丛林。泰赤乌人不敢进蹑,只是四围守着。帖木真一住三日,只寻些果实充饥。当下耐不住饥渴,牵马出来,忽听得扑塌一声,马鞍坠地。帖木真自叹道:这是天父止我,叫我不要前行!(可见蒙人迷信宗教。)复回去住了三日。又想出来,行了数步,蓦见一大石挡住去路,又踌躇莫决道:莫非老天还叫我休出么?又回去住了三日。实饥渴的了不得,遂硬着心肠道:去也死,留也死,不如出去!遂牵马径出,将堵住的大石,用力拨开,徐步下山。猛听得一声胡哨,顿时手忙脚乱,连人带马跌入陷坑,两边垂下铙钩,把他人马扎起。待帖木真张目旁顾,已是身子被缚,左右都是泰赤乌人。(一险。捕一孩童如捕虎一般,并非泰赤乌人没用,实为帖木真隐留声价。)

帖木真叹了口气,束手待毙。可巧时当首夏,泰赤乌部依着故例,在斡难河畔筵宴,无暇把帖木真处死,只将他枷住营中,令一弱卒守着。帖木真默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两手捧着了枷,突至弱卒身前,将枷撞去。弱卒不及预防,被他打倒,就脱身逃走。(绝处逢生。)一口气奔了数里,身子疲乏不堪,便在树内小坐。嗣怕泰赤乌人追至,想了一计,躲在河水内溜道中,只把面目露出,暂且休息。正倦寐间,忽有人叫道:帖木真,你为何蹲在水内?帖木真觉著,把双眼一擦,启目视之,乃是一个泰赤乌部家人,名叫锁儿罕失剌。不由的失声道:呵哟!(二险。)还是锁儿罕失剌道:你不要慌!你出来便是。帖木真方才动身,拖泥带水的走至岸上。锁儿罕失剌愀然道:看你这童儿,煞是可怜,我不忍将你加害。你快去!自寻你母亲兄弟,若见着别人,休说与我相见!言讫自去。

帖木真暗想:自己已困惫异常,不能急奔。倘或再遇泰赤乌人,恐没有第二个锁儿罕失剌。不如静悄悄的跟着了他到他家里,求他设法救我。主见已定,便蹑迹前行。锁儿罕失剌才入家门,帖木真也已赶到。锁儿罕失剌见了帖木真,大惊道:你为何不听我言,无故到此?帖木真垂泪道:我肚已饿极了,口已渴极了,马儿又没有了,那里还能远行!只求你老人家救我!

锁儿罕失剌尚在迟疑,室内走出了两个少年,便问道:这就是帖木真么?雀被逐,树儿草儿,尚能把它藏匿,难道我们父子,反不如草木!阿爹须救他为是!锁儿罕失剌点着了头,忙唤帖木真入内,给他马奶麦饵等物。帖木真饱餐一顿,竭诚拜谢。问了两少年名字,长的名沈白,次的名赤老温。(《源流》作齐拉滚,即后文四杰之一。)帖木真道:我若有得志的日子,定当报答老丈鸿恩,及两位哥哥的大德。(志不在小,确是奇童。)

言未已,忽又有一少女来前,由锁儿罕失剌命她相见。帖木真见她娇小可人,颇生爱慕。只听锁儿罕失剌道:这是我的小女儿,叫作合答安。你在此恐人察觉,不如暂匿在羊毛车中,叫我小女看着,如有饥渴事情,可与我女说明。又转向女子道:他如要饮食,你可取来给他。女子遵嘱,导帖木真至羊毛车旁。开了车门,先搬出无数羊毛,方令帖木真入匿;再将羊毛搬入,把他掩住。这时天气方暑,帖木真连声呼热。女子恰娇声嘱道:休叫休叫!你要保全性命,还须忍耐方好。帖木真闻言,才不敢出声。

到了夜间,女子取进饮食,将羊毛拨开,俾他充腹,那时彼此问答,很觉投机。帖木真忽叹道:可惜!可惜!女子道:你说什么?帖木真道:可惜我聘过了妻!(言有垂涎意,暗为后文伏线。)那女子听了,垂着脸道:你不要乱想!今夜想无人来此,便可卧在羊毛上面。我与你车门开着,小觉凉快。帖木真应着,看那女子徐步而去,辗转凝思,几难成寐。(未曾脱脸,遂思少艾,可见胡儿好色。)后勉抑情肠,方朦胧睡去。约莫睡了三四个时辰,猛听鸡声报晓,未免吃了一惊。静候了好一刻,忽见那女子踉跄奔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有人来捉你了!快快将羊毛掩住!(三险)小子述此,曾有一诗咏帖木真云:

不经患难不成才,劳饿始邀大任来;

试忆羊毛车上苦,少年蹉跌莫心灰。

是回为寡妇孤儿合传。见得孤寡之伦,易受人欺,可为世态炎凉,作一榜样。惟寡妇孤儿之卒被人欺者,虽由人情之叵测,亦缘一己之庸愚。试看诃额仑之临危思奋,居然截住逃亡;帖木真之情急智生,到底得离险难。人贵自立,如寻常儿女之哭泣穷途,自经沟渎而莫之知者,果何补耶!读此应为之一叹,复为之一奋!

第四回 追失马幸遇良朋喜乘龙送归佳偶

却说帖木真匿身羊毛车内,被那女子一吓,险些儿魂胆飞扬。忙向女子道:好妹子!你与我羊毛盖住,休被歹人看见。我心内一慌,连手足都麻木不仁了。(应有这般情景,但也亏作书人描摹。)女子闻言,急将羊毛乱扯,扯出了一大堆,叫帖木真钻入车后,外面即将羊毛堵住,复将车门关好,跑着腿走了。女子方去,外面已有人进来,大声道:莫非藏在车内,快待我一搜!话才华,车门已被他开着,的掀这羊毛。(四险,我为帖木真捏一把汗。)帖木真缩做一团,屏着气息,不敢少动。只听着锁儿罕失剌道:似这般热天气,羊毛内如何藏人?热也要热死的了。

语后片刻,方闻得大众散去。(从帖木真耳中听出,用意深入一层。)帖木真默念道:谢天谢地谢菩萨!(谐语。)念了好几遍,又闻有人唤他出来,声音确肖那女子,才敢拨开羊毛,下车出见。锁儿罕失剌也踱入道:好险吓!不知谁人漏着消息,说你躲住我家。来了好几个人,到处搜索,险些儿把我的父子性命,也收拾在你手里!幸亏天神保佑,瞒过一时,看你不便常住我家,早些儿去寻你母亲兄弟去!又叫他次子入内,嘱道:马房内有一只没鞍的骡子,你去牵来,送他骑坐,可以代步。复命那女儿道:厨下有煮熟的肥羔儿,并马奶一盂,你去盛在一皮筒内,他给路上饮食。两人遵命而出。不一时,陆续取到。锁儿罕失剌又命长子取弓一张,箭两支,交给帖木真道:这是你防身的要械,你与那皮筒内的食物,统负在肩上,就此去罢!帖木真扑身便拜。锁儿罕失剌道:你不必多礼,我看你少年智勇,将来定是过人,所以冒险救你。你不要富贵忘我!帖木真跪着道:你是我重生的父母,有日出头,必当报德,如或负心,皇天不佑!说罢,复拜了数拜。(有此义人,我亦愿为叩首。)锁儿罕失剌把他扶起,他又对着赤老温弟兄,屈膝行礼。起身后,复向女子合答安也一屈膝,并说道:你为我提心吊胆,愁暖防饥,我终身不敢忘你!女子连忙避开。当由帖木真偷眼瞧着,桃腮晕采,柳眼含娇,不由的恋恋不舍。(是前生注就了姻缘,统为后文伏笔。)还是锁儿罕失剌催速行,才负了弓箭等物,一步一步的挨出了门,跨上骡子,加鞭而去。

行了数武,尚勒马回头,望那锁儿罕失剌家门,见那少女也是倚门望着。(描摹殆尽。)硬着头与她遥别,顺了斡难河流,飞驰疾奔。途中幸没遇着歹人。经过别帖儿山,行到豁儿出恢山,只听有人拍手道:哥哥来了!停鞭四望,遥见山南有一簇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母亲兄弟,当即下了骡子,相见时,各叙前情,母子相抱大哭。合撤儿劝阻道:我等记念哥哥,日日来此探望,今日幸得相见,喜欢的了不得,如何哭将起来!母子闻言,才止住了哭声。

数人相偕归来。至不儿罕山前,有一座古连勒古岭,内有桑沽儿河,又有个青海子,(与泊同义。)貔狸甚多,形似鼠,肉味很美。帖木真望着道:我等就在这里居住,一则此地不让故居,二则也可防敌毒害。(蒙俗逐水草而居,所以随地可住。)诃额仑道:也好!便寻了一块旷地,扎住营帐,把故居的人物骡马,都移徙过来。也速该遗有好马八匹,帖木真很是爱重,朝夕喂饲,统养得雄骏异常。

某日午间,那马房内的八匹好马,统被歹人窃去,只有老马一匹,由别勒古台骑去捕兽,未曾被窃。帖木真正在着忙,见别勒古台猎兽回来,忙与他说明。别勒古台道:我追去!合撤儿道:你不能,我追去!帖木真道:你两人都尚童稚,不如我去!(手足之情可见。)就携了弓箭,骑着那匹老马,蹑着八马踪迹,向北疾追。行了一日一夜,天色大明,方遇着一少年,在旷野中挤马乳。便拱手问道:你可见有马八匹么?那少年道:日未出时,曾有八匹马驰过。帖木真道:八匹马是我遗产,被人窃去,所以来追。那少年把他注视一回,便道:看你面色,似带饥渴;所骑的马,也已困乏。不如少歇,饮点马乳,我伴着你一同追去。如何?

帖木真大喜。下了骑,即在少年手中,接过皮筒,饮了马乳。少年也不回家,就将挤乳的皮筒,用草盖好,把帖木真骑的马放了。自己适有两马,一匹黑脊白腹的,牵给帖木真骑住;还有一匹黄马,作了自己坐骑。一先一后,揽辔长驱。途次由帖木真问他姓氏,他说我父名纳忽伯颜,我名博尔术,(亦四杰之一,《秘史》作孛斡儿出。)乃孛端察儿后人。帖木真道:孛端察儿,是我十世前远祖。我与你恰同出一源,今日又劳你助我,我很是感你!博尔术道:男子的艰难,都是一般,况你我本出同宗,理应为你效力!(以视同室操戈者相去何如?)两人有说有话,到也不嫌寂寞。

行了三日,方见有一个部落,外有圈子,羁着这八匹骏马。帖木真语博尔术道:同伴,你这里立着,我去把那马牵来。博尔术道:我既与你作伴来了,如何叫我立着?我与你一同进去!说着,即抢先赶入,把八匹马一齐放出,交给帖木真。帖木真让马先行,自与博尔术并辔南归。

甫启程,那边部众来追。博尔术道:贼人到了,你快将弓箭给我,待我射退了他。帖木真道:你与我驱马先行,我与他厮杀一番!(曲写二人好胜心,然临敌争先,统是英雄的气概。)博尔术应着,驱马先走。是时日影西沉,天色已暝,帖木真弯弓而待,见后面有一骑白马的人,执着套马竿,大呼休走!声尚未绝,那帖木真的箭杆早已搭在弓上,顺风而去,射倒那人,帖木真拨马奔回,会着博尔术,倍道前行。

又越三昼夜,方到博尔术家。博尔术父纳忽伯颜正在门外望,见博尔术到来,垂着泪道:我只生你一个人,为什么见了好伴当,便随他同去,不来通报一声?博尔术下马无言。帖木真忙滚鞍拜谒道:郎君义士,怜我失马,所以不及禀明,同我追去。幸得马归来,我愿代他受罪!纳忽伯颜扶着帖木真道:你不要错怪。我因儿子失踪,着急了好几日,今见了面,由喜生怨,乃有此言。望你见谅!帖木真道:太谦了!我不敢当!随顾着博尔术道:不是你呵,这马如何可得?我两人可以分用,你要多少?博尔术道:我见你辛苦艰难,所以愿效臂助,难道是羡你的马么!我父亲只生了我,所有家财,尽够使用,我若再要你的马,不就如那贼子不成!(施恩不望报,固不愧为义士。)帖木真不敢再言。便欲告辞。博尔术挽着他,同赴原处,将原盖下的皮筒,取了回去。到家内宰一肥羔,烧熟了,用皮裹着,同皮筒内的马奶,一并送给帖木真,作为行粮。

看官,前叙锁儿罕失剌送帖木真时,也是赠他马奶儿,肥羔儿;今番博尔术送行,又是如此,莫不是蒙人只有这等礼物么?小子尝阅《蒙鞑备录》,方知蒙地宜牧羊马,凡一牝马的乳,可饱三人。出行时止饮马乳,或宰羊为粮。本书据实叙录,因有此复笔。看官休要嫌我陈腐哩!(百忙中叙此闲文,这是作者自鸣。)

闲文少表。且说帖木真接受厚赠,谢了又谢,即与他父子告辞,抽身欲行。纳忽伯颜语博尔术道:你须送他一程。帖木真忙称不敢。纳忽伯颜道:你两人统是青年,此后须互为看顾,毋得相弃!(纳忽伯颜也是识人。)帖木真道:这个自然!那时博尔术已代为牵马,向前徐行,帖木真也只好由他。遂别了纳忽伯颜,与博尔术徒步相随。彼此谈了一回家况,不觉已行过数里。帖木真方拦住博尔术,不令前进,两人临歧握手,各言珍重而别。(惺惺惜惺惺。)

博尔术去后,帖木真就从八马中选了一匹,跨上马鞍,跑回桑沽儿河边的家中。他母亲兄弟,正在悬念,见他得马归来,甚是欣慰。安逸了好几年,诃额仑语帖木真道:你的年纪也渐大了,曾记你父在日,为了你的婚事,归途中毒,以致身亡;遗下我母子数人,几经艰险,受尽苦辛,目下算还无恙。想德薛禅亲家,也应惦念着你,你好去探望他呵!若他允成婚礼,倒也了结一桩事情。且家中多个妇女,也好替我作个帮手。语未毕,那别勒古台在旁说:愿随阿哥同去。(异母兄弟,如此亲热,恰是难得。)诃额仑道:也好,你就同去罢。

次日,帖木真弟兄带了行粮,辞别萱帏,骑着马先后登途。经过青山绿水,也不暇游览,专望弘吉剌氏住处,顺道进发。约两三日,已到德薛禅家。德薛禅见女夫到来,很是喜悦,复与别勒古台相见。彼此寒暄已毕,随即筵宴。德薛禅向帖木真道:我闻泰赤乌部,尝嫉妒你,我好生愁着。今得再会,真是天幸!帖木真就将前时经过的艰苦,备述一遍。德薛禅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此后当发迹了。别勒古台复将母意约略陈明。德薛禅道:男女俱已长大了,今夕就好成婚哩!(北人心肠,恰是坦率。)便命他妻室搠坛出见。帖木真兄弟又避席行礼。搠坛语帖木真道:好几年不见,长成这般身材,令我心慰!复指别勒古台,与帖木真道:这是你的弟兄么?也是一个少年英雄!两人称谢。席散后即安排婚礼。到了晚间,布置已妥,德薛禅即命女儿孛儿帖,换了装,登堂与帖木真行交拜礼。礼成,夫妇同入内帐,彼此相觑:一个是雄赳赳的好汉,气象不凡;一个是玉亭亭的丽姿,容止不俗。两下里统是欢洽,携手入帏,卿卿我我。大家都是过来人,不庸小子赘说了。

过了三朝,帖木真恐母亲悬念,便思归家。德薛禅道:你既思亲欲归,我也不好强留。但我女既为你妇,亦须回去谒见你母,稍尽妇道。我明日送你就道好了。帖木真道:有弟兄同伴,路上可以无虞,不敢劳动尊驾!搠坛道:我也要送女儿去,乘便与亲家母相见。帖木真劝她不住,只得由她。

翌晨,行李办齐,便即启程。德薛禅与帖木真兄弟骑马先行,搠坛母女,乘骡车后随。到了克鲁伦河,距帖木真家不远,德薛禅就此折回,搠坛直送至帖木真家。见了诃额仑,不免有一番周旋,又命女儿孛儿帖行谒姑礼。诃额仑见她戴着高帽,衣着红衣,楚楚丰姿,不亚当年自己,心中很是喜慰。那孛儿帖不慌不忙,先遵着蒙古俗例,手持羊尾油,对灶三叩头,就用油入灶燃着,叫作祭灶礼。然后,拜见诃额仑,一跪一叩。诃额仑受了半礼。复见过合撤儿等,各送一衣贽。(就蒙古俗例作为点缀语,小说中固不可少。)另有一件黑貂鼠袄,也是孛儿帖带来,帖木真见了,便去禀知诃额仑道:这件袄子,是稀有的珍品。我父在日,曾帮助克烈部(《元史》作克埒。)恢复旧土,克烈部汪罕(《元史》作汪汗。)与我父很是莫逆,结了同盟。我目下尚在穷途,还须仗人扶持,我想把这袄献与汪罕去。(《本纪》汪罕之父忽儿扎卒,汪罕嗣位。多杀戮昆弟,其叔父菊儿逐之于哈剌温隘,汪罕仅以百骑走奔也速该。也速该率兵逐菊儿罕,夺还部众,归汪罕。汪罕德之,遂与同盟。)诃额仑点头称善。

至搠坛归去后,帖木真复徙帐克鲁伦河。叫兄弟妻室,奉着诃额仑居住,自己偕别勒古台,携着黑貂鼠袄,竟往见汪罕。汪罕脱里晤着他兄弟二人,颇表欢迎。帖木真将袄子呈上,并说道:你老人家与我父亲,从前很是投契,刻见你老人家,与见我父亲一般!今来此无物孝敬,只有妻室带来袄子一件,乃是上见公姑的贽义,特转奉与你老人家!(措词颇善。)脱里大喜,收了袄子,并问他目前情状。待帖木真答述毕,便道:你离散的百姓,我当与你收拾;逃亡的百姓,我当与你完聚。你不要耽忧,我总替你帮忙呢!帖木真碰头称谢。一住数天,告辞而别,脱里也畀他赆仪。在途奔波了数日,方得回家休息。忽外边走进一老媪,道:帐外有呼喊声、蹴踏声,不知为着甚事?帖木真惊起道:莫非泰赤乌人又来了?如何是好!正是:

一年被蛇咬,三年烂稻索;

厄运尚侵寻,剥极才遇复。

霸王创业,必有良辅随之,而微贱时所得之友,尤为足恃。盖彼此情性,相习已久,向无猜忌之嫌,遂得保全后日,如帖木真之与博尔术是也。但博尔术初遇帖木真,见其追马情急,即愿与偕行,此非有特别之远识,及独具之侠义,岂亦肯骤而出此?至德薛禅之字女于先,嫁女于后,不以贫富贵贱之异辙遂异初心,是皆所谓久要不忘者。谁谓胡儿无信义耶?读此回,殊令人低徊不置!

第五回 合浦还珠三军奏凯穹庐返幕各族投诚

却说帖木真闻帐外有变,料是歹人到来,忙令母亲兄弟等,暂行趋避。仓猝不及备装,大家牵了马匹,跨鞍便逃。诃额仑也抱了女儿,上马急行。帖木真又命妻室孛儿帖,与进报的老妇同乘一车,拟奔上不儿罕山。谁知一出帐外,那边来的敌人,已似蜂攒蚁拥,辨不出有若干名。帖木真甚是惊慌,只护着老母弱妹,疾走登山,那妻室孛儿帖的车子,竟相离的很远了。(彷佛似刘先主之走长板坡。)孛儿帖正在张皇,已被敌人追到,喝声道:车中有甚么人?那老妇战兢兢的答道:车内除我一人外,只有羊毛。一敌人道:羊毛也罢!又有一人道:兄弟们何不下马一看!那人遂下了骑,把车门拉开,见里面坐着一个年轻妇人,已抖做一团。不由的笑着道:好一团柔软的羊毛!说未毕,已将孛儿帖拖出,驼在背上,扬长去了。(帖木真的祖父,专掳人妻,不料他子孙的妻室,也遭人掳。)

那时帖木真尚未知妻室被掳,只挈了母亲兄弟,藏在深林里面,只听山前山后,呼喊的声接连不断。等到天色将昏,方敢探头出望。才一着,见敌人正在斜刺里趋过。还幸他已背着,不为所见。但闻得喧嚷声道:夺我诃额仑的仇恨,至今未忘!可恨帖木真那厮,窜伏山中,无从搜获。现在只住他的妻,也算泄我的一半忿恨!说讫,下山去了。只可怜这帖木真,如鸟失侣,似兽失群。还要藏头匿脑,一声儿不敢反唇。

是晚在丛林中歇了一宿。次日,方令别勒古台在山前后探察。返报敌人已去,帖木真尚不敢出来。(正是惊弓之鸟。)接连住了三日,探得敌人果已去远,方才与母亲兄弟,整辔下山。到了山麓,椎着胸哭告山神道:我家神灵庇护,得延性命,久后当时常祭祀,报你山神大德!就是我的子子孙孙,也应一般祭祀!说着,已屈膝跪拜,拜了九次,跪了九次,又将马奶子洒奠了。

看官!,你道这敌人究是何人?听他的语意,便可晓得是蔑里吉部人。帖木真的母亲诃额仑,本是蔑里吉人也客赤列都妻,由也速该抢劫得来。此次特纠众报复,掳了孛儿帖去讫。

帖木真穷极无奈,只有去求克烈部长,救他妻室。当下与合撤儿、别勒古台两弟,倍道至克烈部。见了部长脱里,便哭拜道:我的妻被蔑里吉人掳去了!脱里道:有这等事么?我助你去灭仇人,夺还你妻。你可奉了我命,去通知札木合兄弟。他在喀尔喀河上流,你去教他发兵二万,做你左臂;我这里也起二万军马,做你右臂。不怕蔑里吉不灭,你妻不还!

帖木真叩谢而出,即语合撤儿道:札木合也是我族的尊长,幼小时与我作伴过的,且他与汪罕邻好。此去乞救,想必肯来助我。合撤儿道:我愿去走一遭,哥哥不必去!言毕挺身欲走。(好弟兄。)帖木真又语别勒古台道:看来这番动众,不灭蔑里吉不休。我的好伙当博尔术,你可替我邀来,做个帮手!别勒古台应命。临行时,帖木真示他路径,当即去讫。

帖木真走回家内候着。不两日,别勒古台与博尔术同来。帖木真正在接着,见合撤儿亦到,便向帖木真道:札木合已允起兵,约汪罕兵及我等弟兄,在不儿罕山相会。帖木真道:照这般说,须要去通报汪罕。合撤儿道:我已去过了。汪罕大兵,也即日就道哩。帖木真大喜道:这么快!我有这般好弟兄,总算是天赐我的!倘得你嫂子重还,我夫妇当向你磕头。(兄弟同心,不患不与。)合撤儿道:哪有兄嫂拜弟叔的道理?这且休谈,我等快带了粮械,去会两部的大军。

于是帖木真、合撤儿、别勒古台三人,整鞭前往,令博尔术为伴,到了不儿罕山下。停了一宿,但见风飘飘的旗影,密层层的军队,自北而来。忙上前欢迎,乃是札木合兄弟,率着大军,兼程而至。两下相见,很是欢洽。只汪罕兵马,尚未见到。过了一日,仍是杳然;又过一日,还是杳然。帖木真非常焦急。直至第三日午间,方有别部兵到来。札木合恐是敌军,饬军士整槊立着。那边过来的军士,也举着军械,步步相逼。及相距咫尺,才都认得是约会的兵士。札木合见了汪罕,便嚷道:我与你约定日期,风雨无阻,你为何误限三日?脱里道:我稍有事情,因此逾限。札木合道:这个不依,咱们说过的话儿,如宣誓一般,你误期应即加罚!脱里有些不悦起来。(纠集时已伏参商之意,隐为下文伏线。)还是帖木真从旁调停,才归和好。于是逐队进发。

札木合道:蔑里吉部共有三族,分居各地。住在布拉克地方的头目,叫作脱黑脱阿;住在斡儿寒河的头目,叫作歹亦儿兀孙;住在合刺只旷野的地方,叫作合阿台答儿马剌。我闻得脱黑脱啊,就是也客赤列都的阿哥。他为弟妇报怨,所以与帖木真为难。查布拉克卡伦(蒙古屯戍之所曰卡伦。)就是这不儿罕山背后,我等不如越山过去,潜兵夜袭,乘他不备,掳他净尽,岂不是好计么!帖木真欣然答道:果然好计,我弟兄愿充头哨!(实是夺妻性急。)札木合道:很好!帖木真弟兄,遂与博尔术控马登山,大众跟着。

不一日,尽到山后。削木为筏,过勤勒豁河,便至布拉克卡伦。乘夜突入,将帐内所有的大小男妇,尽行拿住。天明检视俘虏,并没有脱黑脱阿,连帖木真的妻室孛儿帖也不见下落。帖木真把俘虏唤来,挨次讯明。问到一老妇乃是脱黑脱阿的正妻,她答道:夜间有打鱼捕兽的人,前来报知,说你等大军,已渡河过来,那时脱黑脱阿,忙至斡儿寒河,去看歹亦儿兀孙去了。我等逃避不及,所以被掠。(可见札木合的计尚未尽善。)帖木真道:我的妻子孛儿帖,你见过么?老妇道:孛儿帖便是你妻么?日前劫到此处,本为报也客赤列都的宿仇;因也客赤列都前已亡过,所以拟给他阿弟赤勒格儿为妻。帖木真惊问道:已成婚么?(我亦要问。)老妇半晌道:尚未。(以含糊出之,耐人意味。)帖木真复道:现在到那里去?老妇道:想与百姓们同走去了。

帖木真匆匆上马,自寻孛儿帖。这边两部大军,先到斡儿寒河,去拿歹亦儿兀孙。谁知已与脱黑脱阿作伴逃走,只遗下子女牲畜,被两军抢得精光。转入合剌只地方,那合阿台答儿马剌,才闻着消息,思挈家属遁逃,不意被两军截住。凭他如何勇悍,也只好束手成擒。家族们更不必说,好似牵羊一般,一古脑儿由他牵出。两军欢跃回营,独帖木真未到。

且说帖木真上马加鞭,疾趋数里,沿途遇着难民逃奔,便留心探望,眼中只有那蓬头跣足的妇女,并没有这娇娇滴滴的妻室。他心里很是焦急,不知不觉的,行了多少路程,但见遍地苍凉,杳无人迹。不禁失声道:我跑得太快,连难民统已落后了,此地荒僻得很,鬼物都找不出一个,那有我的娇妻,不如回去再寻!

当下勒马便回。行到薛凉格河,又遇见难民若干,仍然没有妻儿形迹。他坐在马上,忍不住号哭道:我的妻,你难道已死么?我的妻孛儿帖,你死得好苦!随哭随叫,顿引出一个人来,上前扯住缰绳,俯视之,乃是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妪。(总道是孛儿帖,谁知恰还未是,这是作者故作跌笔。)便道:你做甚么?老妪道:小主人,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帖木真拭目一看,方认得是与妻偕行的老媪。忙下骑问道:我的妻尚在么?老妪道:方才是同逃出来的,为被军民一挤,竟离散了。帖木真跌足道:如此奈何!老妪道:总在这等地方。

帖木真也不及上马,忙牵着缰随老妪同行。四处张望,见河边坐着一个妇人,临流啼哭。老妪遥指道:他可是么?帖木真闻言,舍了马,飞身似的走到河旁。果然坐着的妇人,是日夜记念的孛儿帖!便牵着她手道:我的妻,你为我受苦了!

孛儿帖见丈夫到来,心中无限欢喜,那眼中的珠泪,反较前流得越多了。(应有此状,亏他摹写。)帖木真也洒了几点英雄泪,便道:快回去罢!遂将孛儿帖扶起,循原路会着老妪。幸马儿由老妪牵着,未曾纵逸,当将孛儿帖挽上了马,自与老妪步行回寨。

这时候,合撤儿等已带部众数十名,前来寻兄,途次相遇,欢迎回来。脱里、札木合接着,统为庆贺。帖木真称谢不尽。是日大开筵宴,畅饮尽欢。夜间便把那掳来的妇女,除有姿色的,归与部酋受用,其余都分给两部头目,好做妻的做了妻,不好做妻的做了奴婢。(蔑里吉的妇女,不知是晦气,抑是运气?)只帖木真恰爱着一个五岁的小儿,名叫曲出,乃是蔑里吉部酋撇下的小儿子,面目皓秀,衣履鲜明,口齿亦颇伶俐。帖木真携着他道:你给我做了养子罢!曲出煞是聪明,便呼帖木真为爷,孛儿帖为娘,这也不在话下。

次日,札木合、脱里合议,把所得的牲畜器械等,作三股均分,帖木真应得一股。他恰嚷着道:汪罕是父亲行,札木合是尊长行。你两人怜我穷苦,与兵报仇,所以蔑里吉部被我残毁,我的妻也得生还。两丈鸿恩,铭感无已,何敢再受此物!札木合不从,定要给他。帖木真辞多受少,方无异言。于是拔寨起行,把合阿台以下的仇人,统行剪缚,带了回去。行至忽勒答合儿崖前,旷地甚多,就将大军扎住。札木合语帖木真道:我与你从幼相交,会在这处,同击髀石为戏。(蒙俗多以髀石击兽。)我给你一块狍子髀石,你与我一个铜铸的髀石。现虽相隔多年,你我交情,应如前日!(回应帖木真前言。)我就在这处设下了营帐,你也去把母亲兄弟接来,彼此同住数年,岂不是好?帖木真大喜,便令合撤儿兄弟,去接他母亲弟妹。惟汪罕部长脱里,告辞回去。

过了两日,合撤儿等奉着诃额仑到营,嗣是与札木合同帐居住,相亲相爱,住了一年有余。时当孟夏,草木阴浓,札木合与帖木真揽辔出游,越山过岭,到了最高的峰峦,两人并马立着。札木合扬鞭得意道:我看这朔漠地方,野兽虽多,恰没有绝大貔貅;若有了一头,怕不将羊儿羔儿,吃个净尽!(自命非凡。)帖木真含糊答应,回营后对着母亲诃额仑,把札木合所说述了一遍,随道:我不晓得他是甚么意思?一时不好回答的话,特来问明母亲。诃额仑尚未及答,孛儿帖道:这句话,便是自己想作貔貅哩。有人曾说他厌故喜新,如今咱们与他相住年余,怕他已有厌意,听他的言语,莫非要图害咱们?咱们不如见机而作,趁着这交情未绝的时候,好好儿的分手,何如?(也有见识。)诃额仑点头称善。帖木真听了妻言,隔宿便去语札木合道:我母亲欲返视故帐,我只好奉母亲命,伴着了去。札木合道:你想回去么?莫非我慢你不成!(言下有不满意。)帖木真忙道:这话从何处说来?暂时告别,后再相见!札木合道:要去便去!

帖木真应声而出,随即点齐行装,与母妻弟妹等,领了数十名伴当,即日启程,后间道回桑沽儿河。途遇泰赤乌人,泰赤乌人疑帖木真进攻,慌忙散走,撇下一个叫阔阔出名字的小儿,由帖木真伴当牵来。帖木真瞧着道:这儿颇与曲出相似,好做第二个养子,服侍我的母亲。当下禀知诃额仑,诃额仑倒也心喜。

到了桑沽儿河故帐,那时伴当较多,牲畜亦众,帖木真遂蓄着大志,镇日里招兵养马,想建一个大部落起来。(稍稍得手,便思建竖,自古英雄,大抵如此。)自是从前散去的部众,亦逐渐归来。帖木真不责前愆,反加优待,因此远近闻风,争相趋附。到三四年后,帖木真帐下各部族,差不多有三四万人,比也速该在日,倍加兴旺了。大众遂推戴帖木真为部长,分职任事,居然一王者开创气象。小子有诗赞他道:

有基可借即称雄,豪杰凡庸迥不同。

大好男儿须自立,莫将通塞诿天公!

汪罕、札木合助帖木真袭蔑里吉部,不可谓非厚谊。然汪罕误期三日,已是未足践信;若札木合遵约而来,报捷而返,及至中途设帐,与帖木真同居年余,厚谊如此,宜可历久不渝矣!乃得志即骄,片言肇衅,以致帖木真怀疑自去,卒致凶终隙末。为札木合计,毋乃拙欤!或谓帖木真之去,由于孛儿帖这一言,妇言是用,不顾友谊。幸其后侥幸战胜,才得自固,否则未有不因此偾事者。是说虽似,然寄人篱下,何时独立?有忽勒答合儿崖之走,而后有桑沽儿河畔之兴,是妇言亦非全未可从者。要之求人不如求己,他乡何似故乡?丈夫子发愤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观此而古语益信。

第六回 帖木真独胜诸部札木合复兴联军

却说帖木真为部长后,招携怀远,举贤任能。命汪古儿、雪亦客秃、合答安答勒都儿三人司膳,(元重内膳之选,非笃敬素著者不得为之。语见《元史•石抹明里传》。)迭该管牧放羊只,古去沽儿修造车辆,朵歹管理家内人口,忽必来、赤勒古台、脱忽剌温同弟合撤儿带刀,合勒剌歹同弟兄别勒台驭马,阿儿孩、塔孩、速客该、察兀儿孩主应对,速别额台勇士掌兵戎,又因博尔术为患难初交,始终相倚,特擢为帐下总管。处置已毕,遂遣塔孩、速客该往见汪罕,阿儿孩合撤儿、察兀尔孩往见札木合。

及两处回报,汪罕却没甚异言,不过要帖木真休忘前谊;独札木合语带蹊跷,尚记着中道分离的嫌隙。帖木真道:由他罢,我总不首去败盟。倘他来寻我起衅,我也不便让他。但教大家先自防着,随机应变方好哩。(预备不虞,实是要诀。)大众应命,各自振刷精神,缮车马,搜卒乘,预防不测。果然不出两年,撒阿里地方,为了夺马启衅,伤着两边和谊,竟闯出一场大战祸来。(笔大如椽。)

原来撒阿里地以萨里河得名,在蔑里吉部西南境,旧为忽都剌哈汗长子拙赤所居。(忽都剌哈汗为也速该之叔,则其长子拙赫,应即为帖木真之叔父行。)他尝令部众牧马野外,忽来了别部歹人,将他马夺去数匹。部众不敢抵敌,前去报知拙赤。拙赤愤甚,忙出帐外,也不及跨马,竟独自一人,持着弓箭,追赶前去。(胡儿大都有胆。)自朝至暮,行了数十里。天已傍晚,方见有数人牵马前来,那马正是自己的牧群。因念众寡不敌,静悄悄的跟着后面。等到日色昏黑,他却抢上一步,挽弓搭箭,把为首的射倒。蓦然间大喊一声,山谷震应。那边的伴当,不知有若干追人,霎时四散,拙赤将马赶回。(拙赤颇能。)

看官!你道射倒的乃是何人?便是札木合的弟秃台察儿。札木合闻报,不禁悲愤道:帖木真背恩负义,我已思除灭了他;今他的族众,又射杀我阿弟。此仇不报,算甚么人?!随即四处遣使,约了塔塔儿部、泰赤乌部,及邻近部落,共十三部,(塔塔儿、泰赤乌两部为帖木真世仇,所以特书。)合兵三万,杀奔至桑沽儿河来。

帖木真尚未闻知,亏得亦乞剌思种人孛徒,先已来归,他父捏坤闻着札木合出兵消息,忙遣木勒客脱、塔黑两人,由僻径奔报帖木真。帖木真正在古连勒古山游猎,(古连勒古山,即桑沽儿河所出。)得这警报,连忙纠集部众,把所有的亲族故旧,侍从仆役,统行征发,共得了三万人,分作十三翼。(以三万人对三万人,以十三翼敌十三部,这是开卷以后第一次大战。)连老母诃额仑,也著了戎服,跨着骏马,偕帖木真起行。(老英雄,又出风头。)

到了巴勒朱思的旷野,遥见敌军已逾岭前来,如电掣雷奔一般,瞬息可至。帖木真忙饬各军扎住阵脚,严防冲突。说时迟,那时快,这边的部众,方才立住;那边的敌军,已是趋到。两边仓猝交绥,恁你帖木真甚么能耐,抵不住那锐气勃张,蛮触敢死的敌人。帖木真知事不妙,且战且退。不意敌人紧紧随着,你退我进,直逼至斡难河畔。帖木真各军,驰入一山谷中,由博尔术断后,堵住谷口,方得休兵。当下检点部众,伤亡的确也不少,幸退兵尚有秩序,不致纷散。帖木真怏怏不乐。还是博尔术献议道:敌人此来,气焰方盛,利在速战,我军只好暂让一阵,休与角逐;待他师老力衰,各怀退志,那时我军一齐掩杀,定获全胜!(不愧为四杰之一。)

帖木真依了他计,便集众固守,相戒妄动。札木合数次来争,都被博尔术选着箭手,一一射退。凡胡俗行兵,不带粮饷,专靠着沿途掳掠,或猎些飞禽走兽,充做军食。此时札木合所率各部,无从抢夺,军士未免饥饿,遂四处去觅野物,镇日里不在营中。博尔术登高望,只见敌军相率游猎,东一队,西一群,势如散沙。随即入帐禀帖木真道:敌人已懈散了,我等正好乘此掩击哩!帖木真遂命各翼备好战具,一律杀出。

这时札木合正在帐中,遥听得胡哨一声,忙出帐探视,只见侦骑来报道:帖木真来了!(先声夺人。)札木合急号令军士,速出抵御。怎奈部下多四出猎兽,一时不及归来;那帖木真的大军,已如秋日的大潮汹涌澎湃,滚入营来。弄得札木合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余十二部中的头目,也不知所为。朵儿班部、散只兀部、哈答斤部,先自奔溃。就是札木合的部众,也被他摇动,窜去一半。

看官!你想此时的札木合,还能支持得住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忙拣了一个好马,由帐后逃去。札木合一逃,全军无主,还有那个向前抵当?霎时间云散风流,只剩了一座空帐。帖木真部下十三翼军,已养足全力,锐不可当。将敌帐推倒后,尽力追赶,碰着一个杀一个,打倒一个捆一个。那札木合带来的十三部众,抱头鼠窜,只恨爹娘生了脚短,逃生不及,白白的送了性命。(趣语!)帖木真赶了三十里,方鸣金收军。大众统来报功,除首级数千颗外,还有俘虏数千名。帖木真圆着眼道:这等罪犯,一刀两段,还是给他便宜。快去拿鼎镬来,烹杀了他!蒙俗最喜烹人,奉了这命,竟去取出七十只大锅,先将兽油煮沸,然后把俘虏洗剥,一一掷入。可怜这种俘虏,随锅旋转,不到一刻,便似那油炸的羊儿羔儿!(羔羊见宰后就烹,人非禽兽,乃活遭烹杀,胡儿残忍,可见一斑。)大众还拍手称快。俘虏烹毕,都唱着凯歌,同返故帐。于是威声大振,附近的兀鲁特、布鲁特两族,亦来投诚。

一日,帖木真率领侍从,至西北出猎,遇泰赤乌部下的照烈人。侍从语帖木真道:这是咱们的仇人,请主人出令,捕他一个净尽。帖木真道:他既不来加害咱们,咱们去捕他做甚?照烈人初颇疑惧,嗣见帖木真无心害他,也到围场旁参观。帖木真问道:你等在此做甚么?照烈人道:泰赤乌部尝虐待我等,我等流离困苦,所以到此。帖木真问有粮食否?答云不足。及问有营帐否?答云没有。帖木真道:你等既无营帐,不妨与我同宿;明日猎得野物,我愿分给与你。照烈人欢跃应命。

帖木真果践前言,且教侍从好生看待,不得有违。于是照烈人非常感激,都说泰赤乌无道,惟帖木真衣人以己衣,乘人以己马,真是一个大度的主人!不如弃了泰赤乌往投帖木真为是。这语传入泰赤乌部,赤老温先闻风来归。帖木真感念旧谊。(应第三回。)待他与博尔术相似。还有勇士哲别,素称善射,当巴勒朱思开战时,曾为泰赤乌部酋布答效力,射毙帖木真的战马。至是亦因为赤老温为先容,投入帖木真帐下。(哲别亦元朝名将,故特表明。)帖木真不念前嫌,推诚相与。(齐桓公用管仲,唐太宗用魏征,同是此意。)此后邻近的小部落,多挈了妻孥,投奔帖木真。帖木真很是喜慰,便命在斡难河畔,开筵庆贺。

先是巴勒朱思开仗,帖木真的后兄弟薛撤别吉,亦从战有功;薛撤别吉有两母,大母名忽儿真,次母名也别该,帖木真俱邀她与宴,伴着那母亲诃额仑。司膳官失乞儿,于诃额仑前奉酒毕,次至也别该前行酒,又次至忽儿真。但觉得扑刺一声,失乞儿面上,已着了一掌。失乞儿莫明其妙,只见忽儿真投着筷道:你为何不先至我处行酒,却谄奉那小娘子?(真是妒妇的口角。)失乞儿大哭而出。诃额仑默然无言,帖木真从旁解劝,才算终席。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薛撤别吉的侍役,从帐外私盗马缰,别勒古台见了,把他拿住。忽斜刺里闪出一人,拔剑砍来。别勒古台连忙躲让,那右肩已被斫着,鲜血直流。便忍痛问那人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播里,为薛撤别吉掌马。别勒古台的左右,闻了这语都嚷道:如此无礼,快杀了他!别勒古台拦住道:我伤未甚,不可由我开衅。我且去通知薛撤别吉,教他辨明曲直。言未已,薛撤别吉已出来了。别勒古台正思表明,他却不分皂白,大声喝道:你何故欺我仆从?说得别勒古台气愤填胸,便去折着一截树枝,来与薛撤别吉决斗。薛撤别吉也不肯稍让,拾着一条木棍,抵敌别勒古台。酣斗了好一歇,薛撤别吉败下,夺路而去。别勒古台去入帐中,又闻忽儿真掌挞司厨,便阻住忽儿真,不容她回去。

正争论间,忽有探马入报;金主遣丞相完颜襄,去攻塔塔儿部。帖木真道:塔塔儿害我祖父,大仇未报,如今正好趁这机会,前去夹攻。正说着,薛撤别吉遣人议和,并迓忽儿真。帖木真语来使道:薛撤别吉既自知罪,还有何说?他母便偕你同回。你去与薛撤别吉说明,我拟攻塔塔儿部,叫他率兵来会,不得误期!使者奉命,偕忽儿真去讫。

帖木真待至六日,薛撤别吉杳无音信,便自率军前往。至浯勒札河,与金兵前后夹攻,破了塔塔儿部营帐,击毙部酋蔑古真薛兀勒图。金丞相完颜襄晤着道:塔塔儿无故叛我,所以率兵北征。今幸得汝相助,击死叛酋。我当奏闻我主,授你为招讨官。你此后当为我邦效力!帖木真应着,金丞相自回去了。帖木真复入塔塔儿帐中,搜得一个婴儿,乘着银摇车,裹着金绣被,便将他牵来。见他头角峥嵘,命为第三个养子,取名失吉忽秃忽。(《元史》作忽都忽。)随即凯旋。不期薛撤别吉潜兵为袭,把那最后的老弱残兵杀了十名,夺了五十人的衣服马匹,扬长去了。

帖木真闻报,大怒道:前日薛撤别吉在斡难河畔与宴,他的母将我厨子打了,又将别勒古台的肩甲斫破了。我为他是同族,格外原谅,与他修和,叫他前来合攻塔塔儿仇人。他不来倒也罢了,反将我老小部卒,杀的杀,掳的掳,真正岂有此理!遂带着军马,越过沙漠,到客鲁伦河上游,攻入薛撤别吉帐中。薛撤别吉已挈眷属逃去,只掳了他的部众,收兵而回。

越数月,帖木真余怒未息,又率兵往讨。追薛撤别吉至迭列秃口,把他擒住,亲数罪状,推出斩首,并杀其弟泰出勒,惟赦他家属。又见他子博尔忽(《秘史》作孛罗兀勒。)少年英迈,取为养子,后以善战著名。(亦四杰之一。)归途遇着札剌儿种人,名叫古温豁阿,(《元史》作孔温窟哇。)引着数子来归,有一子名木华黎,(《秘史》作木合黎,《源流》作摩和赉,《通鉴辑览》作穆呼哩,亦为四杰之一。)智勇过人,嗣经帖木真宠任,与博尔术、赤老温等,一般优待。这且慢表。

且说札木合自败退后,愤闷异常。日思纠合邻部,再与帖木真决一雌雄。闻西南乃蛮部,土壤辽阔,独霸一方,遂去纳币通好,愿约攻帖木真。乃蛮部在天山附近,部长名太亦布哈,(《通鉴辑览》作迪延汗。)曾受金封爵,称为大王。胡俗呼大王为汗。因连类称为大王汗,蒙人以讹传讹,竟叫他作太阳汗。太阳汗有弟,名古出古敦,与兄交恶,分部而治,自称不亦鲁黑汗。会札木合使至,太阳汗犹迟疑未决,不亦鲁黑汗愿发兵相助,出师至乞湿勒巴失海子。(海子亦称淖尔,为蒙古语,犹华人之言湖也。)帖木真闻报,用了先发制人的计策,邀集汪罕部落,从间道出袭不亦鲁黑汗。不亦鲁黑汗仓猝无备,全军溃散。帖木真等得胜告归。

那时哈答斤部、散只兀部、朵鲁班部、弘吉剌部,闻帖木真强盛,统怀恐惧,大会于阿雷泉,杀了一牛、一羊、一马,祭告天地,歃血为誓,结了攻守同盟的密约。札木合乘机联络,遂由各部公议,推札木合为古儿汗。还有泰亦乌、蔑里吉两部酋,以及乃蛮部不亦鲁黑汗,也思报怨,来会札木合;就是塔塔儿部余族,另立部长,趁着各部大会,兼程赶到。大众齐至秃拉河,由札木合作为盟主,与各部酋对天设誓道:我等齐心协力,共击帖木真;倘或私泄机谋,及阴怀异志,将来如颓土断木一般!誓毕,共举足踏岸,挥刀斫林,作为警戒的榜样。(是谓庸人自扰。)遂各出军马,衔枚夜进,来袭帖木真营帐。

偏偏豁罗剌思种人豁里歹,与帖木真出自同族,驰往告变。帖木真连忙戒备,一面遣使约汪罕,令速出师,同击札木合联军。汪罕脱里率兵到客鲁伦河,帖木真已勒马待着,两下相见,共商军情。脱里道:敌军潜来,心怀叵测,须多设哨探方好哩。帖木真道:我已派部下阿勒坛等,去做头哨了。脱里道:我也应派人前去。当下叫他子鲜昆为前行,带领部众一队,分头侦探,自与帖木真缓缓前进。

过了一宿,当由阿勒坛来报道:敌兵前锋,已到阔奕坛野中了。帖木真道:阔奕坛距此不远,我军应否迎战?脱里道:鲜昆不知何处去了?如何尚未来报?阿勒坛道:鲜昆么?闻他已前去迎仗了!帖木真急着道:鲜昆轻进,恐遭毒手,我等应快去援他!(脱里不信阿勒坛,帖木真独急援鲜昆,后日成败之机,已伏于此。)于是两军疾驰,径向阔奕坛原野进发。

这时候,札木合的联军已整队前来。乃蛮部酋不亦鲁黑汗,仗着自己骁勇,充作前锋统领。(你前时如何溃散,此时却又来当冲。)望见汪罕前队军马,只寥寥数百人,(便是鲜昆军。)不由的笑着道:这几个敌兵,不值我一扫!(慢着!)正拟遣众掩攻,忽望见尘头大起,脱里、帖木真两军,滚滚前来,又不禁变喜为惧。便愕然道:我等想乘他不备,如何他已前知?(忽喜忽惧,恰肖莽夫情状。)

方疑虑间,札木合后军已到,不亦鲁黑汗忙去报闻。札木合道:无妨,蔑里吉部酋的儿子忽都,能呼风唤雨。只叫他作起法来,迷住敌军,我等便可掩杀了!不亦鲁黑汗道:这是一种巫术,我也粗能行使。札木合喜道:快快行去!不亦鲁黑汗遂邀同忽都,用了净水一盆,各从怀中取出石子数枚,大的似鸡卵,小的似棋子,浸着水中。两人遂望空祷诵,不知念着什么咒语,咕哩咕噜了好一回。果然那风师雨伯,似听他驱使,霎时间狂飚大作,天地为昏,滴滴沥沥的雨声,也逐渐下来了。(各史籍中,曾有此事,不比那无稽小说,凭空捏造。)小子恰为帖木真等捏一把汗,遂口占一绝云:

祷风祭雨本虚词,谁料胡巫果有之!

可惜问天天不佑,一番祈祷转罹危。

札木合两次兴师,俱联合十余部,来攻帖木真,此正帖木真兴亡之一大关键。第一次迎战,用博尔术之谋,依险自固,老敌师而后击之,卒以致胜,是所赖者为人谋;第二次迎战,敌人挟术以自鸣,几若无谋可恃,然观下回之反风逆雨,而制胜之机,仍在帖木真,是所赖者为天意。天与之,人归之,虽欲不兴得乎?本回上半段叙斡难河畔之胜,归功人谋,故中间插入各事,所有录故释嫌,赦孥恤孤之举俱一一载入,以见帖木真之善于用人;下半段叙阔弈之战,得半而止,独见首不见尾,此是作者蓄笔处,亦即是示奇处。名家小说往往有此,否则,便无气焰,亦乌足动目耶!

第七回 报旧恨重遇丽姝复前仇迭逢美妇

却说不亦鲁黑汗等用石浸水,默持密咒,果然风雨并至。看官到此,未免怀疑。小子尝阅《方观承诗注》,谓蒙古西域祈雨,用楂达石浸水中,咒之辄验。楂达石产驼羊腹内,或圆扁,色有黄白。驼羊产此,往往羸瘦,生剖得者尤灵。就是陶宗仪《辍耕录》,也有此说。(原原本本,殚见洽闻,是小说中独开生面。)小子未曾见过此石,大约如牛黄、狗宝等类,独蕴异宝,所以有此灵怪。

闲文少表。单说札木合见了风雨,心中大喜,忙勒令各军静待。眼巴巴的望着对面,一俟帖木真等阵势自乱,便掩杀过去,好教他片甲不回。那边帖木真正思对仗,忽觉阴霾四布,咫尺莫辨,骤风狂雨,迎面飘来,免不得有些惊慌,只饬令部众严行防守。那汪罕部下,却有些鼓噪起来,脱里禁止不住。帖木真也恐牵动全军,急上加急。

蓦然间风势一转,雨点随飞,都向札木合联军飘荡过去。札木合正在得意,不防有此变幻,忙与不亦鲁黑汗等商议。怎奈不亦鲁黑汗等,只能祈风祷雨,恰不能逆雨反风,只得呆呆的望着天空,一言不答。无如对面的敌军,已是喊杀连天,摇旗疾至。札木合满腹喜欢,都变着愁云惨雾,不禁仰天叹道:天神呵!何故保佑帖木真那厮,独不保佑我呢?言未毕,见军中已皆倒退,料已禁止不住,只好拨马而逃。(幸亏得是逃惯,倒还没有甚么。)那时各部酋都已股栗,还有何心恋战,自然一哄儿走了。于是全军大溃,有被斫的,有受缚的,有坠崖的,有落涧的,有互相践踏的,有自相残杀的,统共不知死了若干,伤了若干。

帖木真想乘此灭泰赤乌部,便请脱里追札木合,自率众追泰赤乌人。泰赤乌部酋阿兀出把阿秃儿走了一程,见帖木真追来,复收拾败残兵马,返身迎战。怎奈军心已乱,屡战屡败,只得顾着性命,乘夜再走。那部众不及随上,多被帖木真军掳掠过来。

帖木真忽忆着锁儿罕失剌情谊,自去找寻。到了岭间,蓦听得有一种娇音,在岭上叫着道:帖木真救我!帖木真望将过去,乃是一个穿红的妇人。忙饬随身的部卒,上前讯明,回报是锁儿罕失剌的女儿,名叫合答安。帖木真闻着合答安三字,抢步行去。到了合答安前,见他形神虽改,丰采依然,便问道:你何故在此?合答安道:我的夫被军人逐走了,我见你跨马前来,所以叫你救我!帖木真大喜道:快随我前去!(邂逅相逢,适我愿兮。)说着,便叫部卒牵过一骑,自扶合答安上马,并辔下山。合答安在途间,尚口口声声,叫帖木真饬寻丈夫。帖木真含糊应着,一面令部卒传着军令,饬大众就此下营。

设帐已毕,却无检点俘虏,只令部众留意巡逻,严防不测。是晚,在后帐备好酒筵,挽合答安并坐畅饮。合答安不好就坐,只在帖木真座旁侍着。帖木真情不自禁,竟将她搂入怀中,令坐膝上,低声与语道:我从前避难你家,承你殷勤侍奉,此心耿耿不忘!早思与你结为夫妇,只因我那时艰险万状,连一聘就的妻室,尚不知何日可娶,所以不敢启口。目今我为部长,又与你幸得再逢,看来这夙世姻缘,总当配合哩!合答安道:你已有妻,我已有夫,如何配合?帖木真道:我为一部主子,多娶几个夫人,算做甚么?你的丈夫闻已被军人杀死了,剩你孤身只影,正好与我做个第二夫人!合答安闻丈夫已死,不禁泪下。帖木真道:你记念着丈夫么?人死不能重生,还要念他做甚!(眼前的丈夫,比前日的丈夫好得许多,合答安真是多哭。)说着时,并替她拭泪。合答安心中,好似小鹿儿乱撞,不知所为。帖木真恰欢饮了数大觥,乘着酒兴拥合答安入寝。昔与共患难,今与共安乐,总算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意在言外。)

翌日,合答安的父亲锁儿罕失剌,也入帐来见。(来做国丈了。)帖木真迎着道:你父子待我有恩,我日夕思念,你如何此时才来?锁儿罕失剌道:我心早倚仗着你,所以命次儿先来归附。我若也是早来,恐此间部酋不依,戮我全家,所以迟迟吾行。帖木真道:昔日厚恩,今当图报!我帖木真不是负心人,教你老人家放心!(子为人臣,女为人妾,好算是知恩报恩。)锁儿罕失剌称谢,帖木真命拔帐齐回。

到了客鲁伦河上流,饬部卒探听汪罕消息。及返报,方知札木合被追,穷蹙无归,已投降汪罕,汪罕收兵自回去了。帖木真道:他何不遣人报我?(言下有不悦意。)别勒古台在旁说道:汪罕既已回兵,咱们也不必过问。惟塔塔儿是我世仇,我正好乘胜进攻,除灭了他!帖木真道:且回去休息数日,往讨未迟!

过了一月,帖木真发兵攻塔塔儿部。塔塔儿部已早防着,纠集族众,决一死战。帖木真闻知敌人势众,到也不敢轻敌。当下号令诸军,约法三章:第一条,临战时不得专掠财物。第二条,战胜后亦不得贪财,待部署妥定,方将敌人财物,按功给赏。第三条,军马进退,都须遵军帅命令,不奉命者斩;既退后,再令翻身力战,仍须前进,有畏缩不前者斩。军令既肃,壁垒一新,接连与塔塔儿部战了数次。塔塔儿人虽然奋力上前,怎奈寡不敌众,弱不敌强,终被那帖木真占了胜着,弄到一败涂地。塔塔儿部酋依然逃去,(塔塔儿前已屡败,势不能敌帖木真,所以叙笔从略。)

帖木真追赶不及,方才收军。检查帐下,只阿勒坛、火察儿、答力台三人违令,私劫财物。帖木真愤甚,令哲别、忽必来两将,把他三人传入,申明军法,拟令加刑。部下都屈膝哀求,代他乞免。帖木真道:你三人与我祖父,同出一源,我也何忍罪你?但你等既立我为部长,并誓遵我令,我自不敢以私废公。现由大众替你乞免,你等应悔过效诚,将功赎罪!言讫,又命哲别、忽必来道:你去把他所得财物,取来充公,休得代他隐饰!哲别、忽必来依令而行。阿勒坛等亦退出帐外,未免怏怏失望。(为后文往投汪罕张本。)原来阿勒坛系忽都剌哈汗次子,是帖木真从叔;火察儿系也速该亲侄,是帖木真从弟;答力台系也速该胞弟,是帖木真叔父。帖木真做部长时,阿勒坛等首先推戴,愿遵命令,所以帖木真记在胸中,有此劝勉。那三人颇自恃功高,背誓负约,这也是人心难料,防不胜防了。(实是胡俗素乏礼义,所以致此。)

帖木真召集宗族,与他们密议道:塔塔儿的仇怨,我所切记。今幸战胜了他,他所有的百姓,男子尽行诛戮,妇女各分做奴婢使用,方可报仇雪恨。族众相率赞成。议定后,别勒古台出来,塔塔儿人也客扯连与别勒古台向颇认识,便问商着何事。别勒古台把真情说了,也客扯连便去传报塔塔儿人。塔塔儿人自知迟早会死,索性拚着了命,来攻帖木真营帐。亏得帖木真尚有防备,急命部下出来敌住。塔塔儿杀他不过,复一哄儿走到山边倚山立寨,负隅死守。帖木真率军进攻,足足相持两日,方将山寨攻破。那时塔塔儿人,除妇女外,各执一刀,乱斫乱砍,彼此杀伤几至相等。(所谓困兽犹斗。)及至塔塔儿的男子丧亡殆尽,那时帖木真部下,也好多死伤了。

帖木真查得泄漏军机,乃是别勒古台一人所致,便命别勒古台去拿也客扯连。别勒古台去了半晌,返报也客扯连查无下落,大约已死在乱军中。只有他的一个女儿,现已掠到。帖木真不待说毕,便怒道:为你泄了一语,累得军马死伤,此后会议大事,你不准进来!别勒古台唯唯遵命。帖木真复道:你掳来的女子现在何处?别勒古台道:在帐外,我去押她进来。

当下把那女押入帐中,衣冠颠倒,发鬓蓬松,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帖木真喝声道:你父陷死咱们多人,就是碎尸万段,不足偿我部下的生命!你既是他的女儿,也应斩首!那女子更觳觫万状,抖做一团,勉强说了饶命二字。谁知才一开口,那种天生的娇喉,已似笙簧一般,送入帖木真耳中。帖木真不禁动了情肠,便道:你想我饶命么?你且抬起头来!那女子闻言,慢慢儿的举首。由帖木真瞧将过去,只见他愁眉半锁,泪眼微抬,仿佛是带雨海棠,约略似欺风杨柳。便默想道:似这般俊俏的面庞,恐我那两个妻室,也不能及她。随语道:要我饶你的命,除非做我的妾婢!那女道:果蒙赦宥,愿侍帐下!(此女无耻。)帖木真喜道:很好!你且至帐后梳洗去罢。

说至此,当有帐后婢媪,前来搀扶那女,冉冉进去。帖木真才命别勒古台退出,复将营中应办的事情,嘱咐诸将,然后至帐后休息。才入后帐,那女子已前来迎着。由帖木真携住她的纤手,赏鉴了好一回,只觉得丰容盛,妆抹皆宜。(新妆如绘。)因柔声问着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做也速干。帖木真道:好一个也速干!那女子把头一低,拈着腰带,一种娇羞的态度,几乎有笔难描。(是一种淫妇腔。)帖木真携他并坐,便道:你的父亲,实是有罪,你可怨我么?(比初见时言语如出两人。)也速干答称不敢。帖木真笑道:你若做我的妾婢,未免有屈美人,我今夜便封你作夫人罢!也速干屈膝称谢。(绝不推辞,想是待嫁久矣。)帖木真即与他开饮,共牢合卺,情话喁喁。自傍晚起,直饮到昏黄月下,刁斗声迟。随令婢役等撤去酒肴,催也速干卸了艳妆,同入鸳帏,饱尝滋味。(写也速干共寝时,与合答安不同,是为各人顾着身分。)

翌晨,也速干先行起来,安排妆束。帖木真也醒着了,也速干过去侍奉。但见帖木真睁着两眼,觑着自己的面庞,一声儿不出口。(情魔缠住了。)也速干不觉嫣然道:看了一夜,尚未清楚么?(恐不止相看而已。)帖木真道:你的芳容,令人百看不厌!也速干道:堂堂一个部长,眼孔儿偏这么小,对我尚这般模样;若见了我的妹子也遂,恐怕要发狂了!帖木真忙道:你的妹子在那里?也速干道:才与他夫婿成亲,现不知何处去了?(背父事仇,已是腼颜,还要添个妹子,不知他是何心肝!)帖木真道:你妹子果有美色,不难找寻。当即出帐命亲卒去寻也遂,嘱咐道:你如见绝色的妇女,便是那人。

去了半日,那亲卒已牵一美妇进来。帖木真瞧着,芙蓉为面,秋水为眸,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状貌颇肖也速干,至绰约轻盈,又比也速干似胜一筹。便问道:你可名也遂么?那妇答声称是。帖木真道:妙极了!你姊已在后帐,可进去一会。也遂便入晤也速干,也速干便邀他同嫁帖木真。也遂道:我的丈夫被他军人逐走了,我很是怀念,你为何叫我嫁那仇人?也速干道:我塔塔儿人,先去毒他父亲,所以反受其毒。他现在富贵得很,威武得很,嫁了他,有什么不好?胜似嫁那亡国奴哩!也遂默然无语。(已动心了。)也速干又劝他数语,也遂道:他既为部长,年又盛强,料他早有妻子,我如何做他妾媵?(心已默许,不过想做正妻耳。)也速干道:闻他已有一两个妻室。别人的心思,我不能料;若我的位置,情愿让与阿妹!也遂徐答道:且待再商!

语未毕,只听得一人接着道:还要商议甚么?好一位姊姊,位置且让与妹子,做妹子的总要领情哩!(我亦云然。)说至此,帐已揭开,龙行虎步的帖木真,已扬眉进来。也遂慌忙失措,忙避至阿姊背后,不意阿姊反将他推出,正与帖木真撞个满怀。帖木真顺手揽住,也速干乘隙走出。看官!你想一个怯弱的妇女,如何能抗拒强人?若非殉节丧身,定然是随缘凑合,任人戏弄了。(又是一种笔墨。)

越日,帖木真升帐,令也遂侍右,也速干侍左,(欲要好,大做小,也速干想明此理。)各部众都上前庆贺。帖木真很是欣慰,不意也遂独短叹长吁,几乎要流下泪来。帖木真顾着,暗暗生疑,随叫木华黎传令,饬大众分部站立。众人依令行着,只有一个目光灼灼的少年,形色仓皇,孑身立着。(怪不得他。)帖木真问他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也遂的夫婿。(直言不讳,难道想还你妻儿?)帖木真怒道:你是仇人子孙,我到不来拿你,你反自来送死。左右将他推出去,斩首完结!不一刻,已将首级呈上。也遂从旁窥着,禁不住泪珠莹莹。退入后,呜呜咽咽的哭了片刻,由也速干从旁婉劝,方才止泪。后来境过情忘,也乐得安享荣华了。(这是妇女最坏处。)

帖木真凯旋后,复思讨蔑里吉部。忽有人报:蔑里吉人已由汪罕部下自行剿捕,把他部酋脱黑脱阿逐去,杀了他长子,掳了他妻孥,并人物牲畜,满载而归了。帖木真迟疑半晌,方道:由他去罢!(第二次生嫌。)小子有诗咏道:

交邻有道莫贪财,利欲由来是祸胎。

谁酿厉阶生衅隙,蒙疆又复起兵灾。

前回多叙战事,写得如火如荼;本回多述私情,写得又惊又爱。此如戏角登台,有武戏即有文戏,武戏必用几个武生,文戏必杂几个旦角。英雄儿女,陆续演出,方能使阅者餍目。小说亦然。然或词笔复沓,连篇一律,则味同嚼蜡,亦乏趣味。作者于帖木真得三美时,语意迭变,为个人各占身分,即为本书焕出精神,是即文字夺色处。

第八回 四杰赴援以德报怨一夫拚命用少胜多

却说汪罕大掠蔑里吉部,得了无数子女牲畜,回去享受,并没有遗赠帖木真,也未尝遣使报闻。帖木真尚是耐着,约汪罕去攻乃蛮。汪罕总算引兵到来,两军复整队出塞。闻不亦鲁黑汗在额鲁特地方,当即杀将过去。不亦鲁黑汗料不能敌,竟闻风远,越过阿尔泰山去了。帖木真麾众穷追,擒住他部目也的脱孛鲁,询知不亦鲁黑汗已是远遁,只得收队回营。谁知甫到半途,突来了乃蛮余众,由曲薛吾、撤八剌两头目统带,掩袭帖木真。帖木真驰入汪罕军,与汪罕再约迎战,汪罕自然应允。因天色已晚,两军各分驻营中,按兵静守了。

次日黎明,帖木真部下齐起,整备开仗。遥望汪罕营帐,上面有飞鸟往来,不觉惊诧异常。急命军士探明,返报汪罕营内,灯火犹明,只帐下却无一人。(怪极!)帖木真道:莫非他去了不成?我与他联军而来,他弃我远适,转足扰我军心;我不如暂行退兵,待探听确实,再来未迟!(是亦所谓临事知惧者。)嗣后探得汪罕系信札木合谗言,谓帖木真后必为变,因此不谋而去。(回应札木合投降汪罕事。)帖木真虽恨那汪罕,然犹因他误信谗人,曲为含忍。(这是第三次生嫌。)

未几,忽有人报称汪罕的部众,被乃蛮曲薛吾等从后追袭,掠去辎重,连那儿子鲜昆的妻孥,也被劫去了。帖木真道:谁叫他弃我归去?言未已,又有人来报:汪罕遣使乞援。帖木真道:着他进来!汪罕使入见,详述本部被掳情形,并言蔑里吉酋两子,先已作本部俘虏,今亦逃去。现虽遣将追击乃蛮,终恐不足胜敌。且闻贵部有四良将,所以特来求援。请速令四将与我同去!帖木真笑道:前弃我,今求我,是何用心?来使道:前日误信谗言,所以速返。若贵部肯再发援兵,助我部酋,此后自感激不浅,就使有十个札木合,也无从进谗了。(来使颇善辞令。)帖木真道:我与你部酋,情谊本不亚父子,都因部下谗间,因此生疑。现既情急待援,我便叫四良将,与你同去何如?来使称谢。于是命木华黎、博尔术、赤老温、博尔忽四杰,带着军马,随使同去。

行到阿尔泰山附近,遥闻喊声震地,鼓角喧天,料知前途定在开仗。登山望,见汪罕部兵,被乃蛮军杀得大败亏输,七零八落的逃下阵来。木华黎等急忙下山,率兵驰去。那时汪罕已丧了二将,首领鲜昆,马腿中箭,险些儿被敌人擒去。正危急间,木华黎等已到,便救出鲜昆,上前迎战。乃蛮头目曲薛吾等,虽已战胜,也未免乏力,怎经得一支生力军,似生龙活虎一般,见人便杀,逢马便刺。不到几合,曲薛吾部下渐渐却退。木华黎等愈战愈勇,把敌人杀得四散奔逃。曲薛吾等管命要紧,也只得弃了辎重,落荒遁去。鲜昆的妻子,及一切被掠人物,统已夺转,交鲜昆带回。

鲜昆返报脱里,脱里大喜道:从前帖木真的父亲,尝救我的危难,今帖木真又差四杰救我,他父子两个,真是天地间的好人!我今年已老了,此恩此德,如何报得?(本心未尝牿亡,如何后复变计)。随命使召见四杰,只博尔术前往。脱里奖他忠义,

赠他锦衣一袭,金樽十具。复语道:我年已迈,将来这百姓,不知教谁人管领!我诸弟多无德行,只有一子鲜昆,也如没有一般。你回去与你主说,倘不忘前好,肯与鲜昆结为兄弟,使我得有二子,我也好安心了!博尔术奉命返报。帖木真道:我固视他为父,他未必视我如子。既已感恩悔过,我与鲜昆做弟兄,有何不可?遂遣使再报汪罕,约会于土兀剌河,重修和好。脱里如约守候,帖木真当即前去。便在土兀剌河岸,置酒高会,两下欢饮,甚是和洽。遂双方订约:对敌时一同对敌,出猎时一同出猎;不可听信谗言,必须对面晤谈,方可相信。约既定,帖木真遂认脱里为义父,鲜昆为义弟,告别而回。

既而帖木真欲与汪罕结为婚姻,拟为长子术赤求婚脱里女抄儿伯姬。(帖木真既认脱里为父,如何求其女为子妇,胡俗之不明伦序,于此可见。)鲜昆子秃撤哈,亦欲求帖木真长女火真别姬为妻。帖木真以他女肯为子妇,己女亦不妨遣嫁。独鲜昆不乐。勃然道:我的女儿到他家去,向北立着;他的女儿到我家来,面南高坐。这如何使得!于是婚议未谐。(第四次生嫌。)

札木合又乘隙思逞,密通阿勒坛、火察儿、答力台三人,令他背叛帖木真,归顺汪罕。三人素怀怨望,(应上回。)竟听了札木合的哄诱,潜归汪罕去讫。札木合遂语鲜昆道:帖木真为婚事未谐,与乃蛮部太阳汗,私相往来,恐将图害汪罕。鲜昆初尚不信,经阿勒坛等三人来作口证,鲜昆遂差人告脱里道:札木合闻知帖木真将害我等,宜乘他未发,先行除他!脱里道:帖木真既与我为父子,为甚么反复无常?若果他有此歹心,天亦不肯佑他!札木合的说话,不可相信的!

越数日,鲜昆又自陈父前,谓他的部下阿勒坛等前来投诚,亦这般通报,父亲何故不信?脱里道:他屡次救我,我不应负他。况我来日无多,但教我的骸骨,安置一处,我死了亦是瞑目!你要甚么干,你自去干着,总要谨慎方好哩!(既云不应负他,又云你自去干着,真是老悖得很。)

鲜昆便与阿勒坛等商量一条毒计出来。看官!你道是甚么毒计?原来是佯为许婚,诱擒帖木真的法儿。既定议,即差人去请帖木真,前来与宴,面订约婚。帖木真坦然不疑,只带了十骑,即日起行。道过明里也赤哥家中,暂时小憩。蒙力克也赤哥尝隶帖木真麾下,至是告老还乡。与帖木真会着,帖木真即述赴宴的原因。蒙力克也赤哥道:闻鲜昆前日,妄自尊大,不欲许婚,今何故请吃许婚筵席,莫非其中有诈?不若以马疲道远为词,遣使代往,免致疏虞!(幸有此谏。)

帖木真许诺,乃遣不合台、乞剌台两人赴席;自率八骑径归,静待不合台、乞剌台返报。孰意两日不至,乃复率数百骑西行,至中途候着。忽来了快足一名,说有机密事求见。当由部众唤入,那人向帖木真道:我是汪罕部下的牧人,名叫乞失里,因闻鲜昆无信,阳允婚事,阴设机谋,现已留下贵使,发兵掩袭。我恨他居心叵测,特来告变。贵部快整备对敌,他的军马就要到了!帖木真惊着道:我手下不过数百人,那能敌得住大队军马?我等回帐不及,快至附近山中,避他兵锋!言毕,即刻拔营。行里许,至温都尔山,登山西望,没有什么动静,稍稍放心。是晚便在山后住宿。

天将明,帖木真侄儿阿勒赤歹(合赤温子。)正在山上放马,适见敌军大至,慌忙报知帖木真。(帖木真等住宿山后,所以未曾闻知。)帖木真仓猝备战,恐寡不敌众,特集麾下商议。大众面面相觑,独畏答儿奋然道:兵在精不在多,将在谋不在勇。为主子计,急发一前队从山后绕出山前,扼敌背后;再由主子率兵,截他前面。前后夹攻,不患不胜!帖木真点首,便命术撤带做先锋,叫他引兵前去。术撤带置若罔闻,只用马鞭擦着马鬣,噤不发声。畏答儿从旁瞧着,便道:我愿前去!万一阵殁,有三个黄口小儿,求主子格外抚恤!帖木真道:这个自然!天佑着你,当亦不至失利。(蒙古专信天鬼,所以每事称天。)畏答儿正要前行,帐下闪出折里麦道:我亦愿去!折里麦素随帖木真麾下,也是个患难至交,至此愿奋勇前敌,帖木真自然应允。并语他道:你与畏答儿同去,彼此互为援应,我很为放怀。到底是多年老友,安危与共呢!(遣将不如激将。)两将分军去讫。

帐下闻帖木真夸他忠勇,不由的愤激起来。大家到帖木真前,愿决死战。连术撤带也摩拳擦掌,有志偕行。(正要你等如此。)帖木真即命术撤带辖着前队,自己押着后队,齐到山前立阵。

是时畏答儿等已绕出山前,正遇汪罕先锋只儿斤,执着大刀,迎面冲来。畏答儿也不与答话,便握刀与战。只儿斤是有名勇士,刀法很熟;畏答儿抖擞精神,与他相持。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那畏答儿部下的军士,都大刀阔斧,向只儿斤军中,冲杀过去。只儿斤军忙来阻挡,不料敌人统不畏死,好似疯狗狂噬,这边拦着,冲破那边;那边拦着,复冲破这边。阵势被他牵动,不由的退了下去。只儿斤不敢恋战,也虚晃一刀走了。畏答儿不肯舍去,策马力追。折里麦亦率众随上。

那汪罕第二队兵又到,头目叫秃别干。只儿斤见后援已到,复拨转马头,返身奋斗。折里麦恐畏答儿力乏,忙上前接着。秃别干亦杀将上前,当由畏答儿迎战。汪罕兵势越盛,畏答儿尚只孤军,心中一怯,刀法未免一松,被秃别干举枪刺来,巧中马腹,那马负痛奔回。畏答儿驾驭不住,被马掀倒地上,秃别干赶上数步,便用长枪来刺畏答儿。不防前面突然一将,将秃别干枪杆挑着,豁剌一响,连秃别干一支长枪,竟飞向天空去了。(句法奇兀。)秃别干剩了空手,忙拨马回奔。那将便救起畏答儿,复由敌人中夺下一马,令畏答儿乘着。畏答儿略略休息,又杀入敌阵去了。

看官!你道那将是什么人,便是术撤带部下的前锋,名叫兀鲁,力大无穷,所以吓退秃别干,救了畏答儿。兀鲁去追秃别干,汪罕第三队援兵又到,为首的叫作董哀。当下来截住兀鲁,又是一场恶战。术撤带驱兵进援,大家努力,把董哀军杀退。董哀方才退去,汪罕勇士火力失烈门复领着第四队军来了。(句法又变。)术撤带大喝道:杀不尽的死囚!快上来试吾宝刀!火力失烈门并不回答,便恶狠狠的携着双锤,来击术撤带。术撤带用枪一挡,觉来势很是沉重,料他有些勇力,遂格外留神,与他厮杀,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兀鲁见术撤带战他不下,也拨马来助,火力失烈门毫不畏怯。又战了好几合,忽见对面阵中,竖着最高的旄纛,料知帖木真亲自到来。他竟撇下术撤带等,来捣中军。术撤带等正思转截,那汪罕太子鲜昆,又率大军前来接应。这时术撤带等,只好抵敌鲜昆,不能回顾帖木真。帖木真身旁,幸有博尔术、博尔忽两将,见火力失烈门踹入,急上前对仗。两将是有名人物,双战火力失烈门,尚不过杀个平手。恼了帖木真三子窝阔台,也奋身出斗,把他围住。火力失烈门恐怕有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竟向博尔忽当头一锤。博尔忽把头避开,马亦随动,火力失烈门乘这机会,跳出圈外,望后便走。博尔术等哪里肯舍,相率追去。那火力失烈门引他驰入大军,复翻身来战,霎时间各军齐上,把博尔术等困住垓心。博尔术等虽知中计,无如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只得拚命鏖战,与他争个你死我活!(逐层写来,变幻不测。)于是两军齐会。汪罕的兵,胜过帖木真军五六倍。帖木真军,人自为战,不管什么好歹,统将爹娘所生的气力,一齐用出,尚杀不退汪罕军。

鲜昆下令道:今日不擒住帖木真,不得退军!语才毕,忽有一箭射来,不偏不倚,正中鲜昆面上。鲜昆叫了一声,向后便倒,伏鞍而走。这支箭系由术撤带发出,幸得射着,遂趁势追赶鲜昆。鲜昆军恰尚不乱,且战且走。术撤带追了一程,恐前途遇伏,中道旋师。帖木真望见敌兵渐退,亦遣使止住各将,不得穷追。于是各将皆敛兵归还。畏答儿独捧着头颅,狼狈回来。帖木真问他何故,畏答儿道:我因闻旋师的命令,免胄断后,不意脑后中了流矢,痛不可忍。因此抱头趋归。帖木真垂泪道:我军这仗血战,全由你首告奋勇,激动众心,因得以寡敌众,侥幸不败。你乃中着流矢,教我也觉痛心!遂与并辔回营,亲与敷药,令他入帐卧着。自己检点将士,伤亡虽有数十人,还幸不至大损。惟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尚未见到,忙令兀鲁、折里麦等带着数十骑,前去找寻。

看官!上文说他三人,被火力失烈门率军围着,两下恶斗,这时两军皆退,三人尚没有回营,莫非阵殁了不成?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补叙出来。原来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被火力失烈门引兵围住。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候,幸亏术撤带射中鲜昆,各军多已退去,火力失烈门亦被牵着,不免顾此失彼。三人遂并力上前,夺路而走。及至杀出重围,人已困了,马也乏了,窝阔台且项上中箭,鲜血直流。由博尔忽将他颈血咂去,拣一僻静的地方,歇了一宿,方才回来。那时兀鲁、折里麦等,足足找寻了一夜,始得会着。小子有诗叹道:

天开杀运出胡儿,奔命疆场苦不辞。

待到功成身已老,白头徒忆少年时!

帖木真之待汪罕,不可谓不厚,而汪罕则时怀猜忌,谋害帖木真。天道有知,宁肯佑之!当鲜昆妻子被掠之时,若非四杰赴援,则被掠者何自归还?乃不思报德,阳许婚而阴设阱,诱帖木真而帖木真不至。鲜昆当日,宜亦因计之未成,而幡然悔悟,藉以弭衅可也。不此之图,犹欲潜师掩袭,出其不备,彼自以为得计,而其如天意之不容何哉!史称温都尔山之役,为帖木真一生有名战事,蒙古人至今称道之。作者叙述此战,亦觉精惊绝伦,文生事耶?事生文耶?有是事不可无是文,读罢当浮一大白!

第九回 责汪罕潜师劫寨杀脱里恃力兴兵

却说博尔术、博尔忽及窝阔台三人回营,由帖木真慰劳毕。博尔忽道:汪罕的兵众,虽已暂退,然声势尚盛。倘若再来,终恐众寡不敌,须要别筹良策为是!帖木真半晌无言。木华黎道:咱们一面移营,一面招集部众,待兵势已厚,再与汪罕赌个雌雄。若破了汪罕,乃蛮也独立不住,怕不为我所灭!那时北据朔漠,南图中原,王业亦不难成呢!(志大言大,后来帖木真进取之策,实本此言,可见兴国全在得人。)帖木真鼓掌称善,当即拔营东走,竟至巴儿渚纳,(即班珠尔河。)暂避军锋。天寒水涸,河流皆浊,帖木真慷慨酌水,与麾下将士,设誓河旁,凄然道:咱们患难与共,安乐亦与共;若日久相负,天诛地灭!将士闻言,争愿如约,欢呼声达数里。

当下命将士招集部众。不数日,部众渐集,计得四千六百人。帖木真分作两队,一队命兀鲁领着,一队由自己统带,镇日里行围打猎,贮作军粮。畏答儿疮口未痊,亦随着猎兽,帖木真阻他不从。积劳之下,疮口复裂,竟致身亡。帖木真将他遗骸,葬在呼恰乌尔山,亲自致祭,大哭一场。军士见主人厚情,各感泣图报。帖木真见兵气复扬,遂令兀鲁等出河东,自率兵出河西,约至弘吉剌部会齐。

既到弘吉剌部,使命兀鲁去向部酋道:咱们与贵部本属姻亲,今如相从,愿修旧好。否则请以兵来,一决胜负!那部酋叫作帖儿格阿蔑勒,料非帖木真敌手,便前来附。帖木真与他相见,彼此叙了姻谊,两情颇洽。这姻谊出自何处?原来帖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及妻室孛儿帖,统是弘吉剌氏,所以有此情好。弘吉剌部在蒙古东南,他既愿为役属,东顾可无忧了。帖木真便率领全军,向西进发,至统格黎河边下营。遣阿儿孩、速客该两人,驰告汪罕,大略道:

父汪罕!汝叔古儿罕,(即本纪菊儿。)尝责汝残害宗亲之罪,逐汝至哈剌温之隘。汝仅遗数人相从,斯时救汝者何人?乃我父也。我父为汝逐汝叔,夺还部众,以复于汝。由是结为昆弟,我因尊汝为父。此有德于汝者一也!父汪罕!汝来就我,我不及半日而使汝得食,不及一月而使汝得衣。人问此何以故,汝宜告之曰:在木里察之役,大掠蔑里吉之轻重牧群,悉以与汝,故不及半日而饥者饱,不及一月而裸者衣。此有德于汝者二也!曩者我与汝合讨乃蛮,汝不告我而自去;其后乘我攻塔塔儿部,汝又自往掠蔑里吉,虏其妻孥,取其财物牧畜,而无丝毫遗我。我以父子之谊,未尝过问。此有德于汝者三也!汝为乃蛮部将所掩袭,失子妇,丧辎重,乞援于我。我令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良将,夺还所掠以致于汝。此有德于汝者四也!昔者我等在土兀剌河滨,两下宴会,立有明约:譬如有毒牙之蛇,在我二人中经过,我二人必不为所中伤,必以唇舌互相剖诉,未剖诉之先,不可遽离。今有人于我二人构谗,汝并未询察,而即离我,何也?往者我讨朵儿班、塔塔儿、哈答斤、散只兀、弘吉剌诸部,如海东鸷鸟之于鹅雁,见无不获,获则必致汝;汝屡有所得而顾忘之乎?此有德于汝者五也!父汪罕!汝之所以遇我者,何一可如我之遇汝?汝何为恐惧我乎?汝何为不自安乎?汝何为不使汝子汝妇,得宁寝乎?我为汝子,曾未嫌所得之少,而更欲其多者;嫌所得之恶,而更欲其美者。譬如车有二轮,去其一则牛不能行。遗车于道,则车中之物,将为盗有;系车于牛,则牛困守于此,将至饿毙;强欲其行而鞭棰之,牛亦惟破额折项,跳跃力尽而已!以我二人方之,我非车之一轮乎?言尽于此,请明察之!

又传谕阿勒坛、火察儿等道:

汝等嫉我如仇,将仍留我地上乎?抑埋我地下乎?汝火察儿,为我捏坤太石之子,曾劝汝为主而汝不从;汝阿勒坛,为我忽都剌哈汗之子,又劝汝为主而汝亦不从。汝等必以让我,我由汝等推戴,故思保祖宗之土地,守先世之风俗,不使废坠。我既为主,则我之心,必以俘掠之营帐牛马,男女丁口,悉分于汝;郊原之兽,合围之以与汝;山薮之兽,驱迫之以向汝也。今汝乃弃我而从汪罕,毋再有始无终,增人笑骂!三河之地,(三河指土拉河、鄂尔昆河、色楞格河,皆为汪罕所居地。)汝与汪罕慎守之,勿令他人居也!

又传语鲜昆道:

我为汝父之义儿,汝为汝父之亲子,我父之待尔我,固如一也。汝以为我将图汝,而顾先发制人乎?汝父老矣!得意顺亲,惟汝是赖。汝若妒心未除,岂于汝父在时,即思南面为主,贻汝父忧乎?汝能知过,请遣使修好;否则,亦静以听命,毋尚阴谋!

汪罕脱里见着二使,倒也不说什么,只说着我无心去害帖木真。阿勒坛、火察儿等模棱两可。惟鲜昆独愤然道:他称我为姻亲,怎么又常骂我?他称我父为父,怎么又骂我父为忘恩负义?我无暇同他细辩,只有战了一仗罢!我胜了,他让我;他胜了,我让他!还要遣甚么差使,讲甚么说话!(真就一个蛮牛。)

言毕,即令部目必勒格别乞道:你与我竖着旄纛,备着鼓角,将军马器械,一一办齐,好与那帖木真厮杀哩!

阿儿孩等见汪罕无意修好,随即回报帖木真。帖木真因汪罕势大,未免有些疑虑起来。木华黎道:主子休怕!我有一计,管教汪罕败亡。帖木真急忙问计,木华黎令屏去左右,遂与帖木真附耳道:如此!如此!(不说明妙)。喜得帖木真手舞足蹈,当下将营寨撤退,趋回巴勒渚纳。途遇豁鲁剌思人搠干思察罕等,叩马投诚;又有回回教徒阿三,亦自居延海来降,帖木真一律优待。

到了巴勒渚纳,忽见其弟合撤儿狼狈而来。帖木真问故,合撤儿道:我因收拾营帐,迟走一步,不料汪罕竟遣兵来袭,将我妻子掳去。若非我走得快,险些儿也被掳了。帖木真奋然道:汪罕如此可恶!我当即率兵前去,夺回你的妻子,如何?旁边闪出木华黎道:不可!主子难道忘记前言么?帖木真道:他掳我弟妇,并我侄儿,我难道罢了不成?木华黎道:咱们自有良策,不但被掳的人,可以归还;就是他的妻子,我也要掳她过来。帖木真道:你既有此良谋,我便由你做去。木华黎遂挽了合撤儿手,同入帐后,两人商议了一番,便照计行事。(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数日,闻报答力台来归,帖木真便出帐迎接。答力台碰头谢罪,帖木真亲自扶着,且语道:你既悔过归来,尚有何言?我必不念旧恶!答力台道:前由阿儿孩等前来传谕,知主子犹念旧好,已拟来归;只因前叛后顺,自思罪大,勉欲立功折赎。今复得木华黎来书,急图变计,密与阿勒坛等商议,除了汪罕,报功未迟。不意被他察觉,遣兵来捕,所以情急奔还,望主子宽恕!(木华黎之计,已见一斑)帖木真道:阿勒坛等已回来么?答力台道:阿勒坛、火察儿等,恐主子不容,已他去了。只有浑八邻与撤哈夷特部呼真部随我归降,诸乞收录!帖木真道:来者不拒,你可放心!当下见了浑八邻等,都用好言抚慰,编入部下。一面整顿军马,自巴勒渚纳出师,将从斡难河进攻汪罕。

甫到中途,忽见合里兀答儿,及察兀儿罕两人,跨马来前,后面带着了一个俘虏,不由的惊喜起来,便即命二人就见。二人下骑禀道:日前受头目合撤儿密令,叫我两人去见汪罕。汪罕信我虚言,差了一使,随我回来。我两人把他擒住,来见主子。帖木真道:你对汪罕如何说法?二人道:合撤儿头目想了一计,假说是往降汪罕,叫我先去通报,汪罕中了这计,所以命使随来。

言未已,那合撤儿已从旁闪出,便向二人道:叫来人上来!二人便将俘虏推至。合撤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叫亦秃儿干,说到干字,已由合撤儿拔刀出鞘,砉然一声,将那人斩为两段。(奇极奇极。)

帖木真惊问道:你何故骤斩他人?合撤儿道:要他何用,不如枭首!帖木真道:你莫非想报妻子的仇么?合撤儿道:妻子的仇怨,原是急思报复,但此等举动,统是木华黎教我这般的。帖木真道:木华黎专会捣鬼,想其中必有一番妙用!合撤儿道:木华黎教我遣使伪降,捏称哥哥离我,不知去向;我的妻子,已被父汪罕留着,我也只可来投我父。若能念我前劳,许我自效,我即束手来归。谁意汪罕竟中我诡计,叫了这个送死鬼,到来见我,我的刀已闲暇得很,怎么不出出风头?言毕大笑。(木华黎之计,于此尽行叙出。)

帖木真道:好计好计!以后当如何进行?木华黎时已趋至,便道:他常潜师袭我,我何不学他一着?(才算还报。)合里兀答儿道:汪罕不防我起兵,这数日正大开筵席,咱们正好掩袭哩!木华黎道:事不宜迟,快快前去!于是不待下营,倍道进发,由合里兀答儿为前导,沿客鲁伦河西行。将至温都儿山,合里兀答儿道:汪罕设宴处,就在这山上。木华黎道:咱们潜来,他必不备,此番正好灭他净尽,休使他一人漏网!帖木真道:他在山上,闻我兵突至,必下山逃走,须断住他的去路方好哩。木华黎道:这个自然。当下命前哨卫上山去,由帖木真自率大队,绕出山后,扼住敌人去路。计画既定,随即进行。

是时,汪罕脱里正与部众筵宴山上,统吃得酩酊大醉,酒意醺醺。猛听得胡哨一声,千军万马,上山杀来。大众慌忙失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哪里还敢抵御敌军?霎时间纷纷四散,统向山后逃走。甫至山麓,不意伏兵齐集,比上山的兵马,多过十倍。大众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厮杀。谁知杀开一层,又是一层,杀开两层,复添两层。整整的打了一日夜,一人不能逃出,只伤亡了好几百名。次日又战,仍然如铜墙铁壁一般,没处钻缝。到了第三日,汪罕的部众,大都困乏,不能再战,只好束手受缚。

帖木真大喜,饬部下把汪罕军,一齐捆缚定当,由自己检明,单单少了脱里父子。再向各处追寻,茫如捕风,不知去向。又复询问各俘虏,只有合答黑吉道:我主子是早已他去了!我因恐主子被擒,特与你战了三日,教他走得远着。我为主子受俘,死也甘心,要杀我就杀,何必多问!帖木真见他气象赳赳,相貌堂堂,不禁赞叹道:好男子!报主尽忠,见危受命!但我并非要灭汪罕,实因汪罕负我太甚,就使拿住汪罕脱里,我也何忍杀他!你如肯谅我苦衷,我不但不忍杀你,且要将你重用!说着,便下了座,亲与解缚。合答黑吉感他情义,遂俯首归诚了。(帖木真善于用人。)此时合撤儿的妻子,早由合撤儿寻着,挈了回来。还有一班被虏的妇女,由帖木真检阅,内有两个绝代丽姝,乃是汪罕的侄女,一名亦巴合,一名莎儿合帖泥。亦巴合年长,帖木真纳为侧室;莎儿合帖泥年轻,与帖木真四子年龄相仿,便命为四子妇。(姊做庶母,妹做子妇,绝好胡俗。)其余所得财物,悉数分给功臣。大家欢跃,自在意中,不消细说。(是亡国榜样。)

且说汪罕脱里,领着他儿子鲜昆,从山侧逃走,急急如漏网鱼,累累如丧家狗。走到数十里之遥,回顾已静无声响,方敢少息。脱里仰天叹道:人家与我无嫌,我偏要疑忌他,弄得身败名裂,国亡家破,怨着谁来!(悔已迟了。)鲜昆闻言,反怪着父亲多言,顿时面色改变,双目圆睁。脱里道:你闯了这般大祸,还要怪我么?鲜昆道:你是个老不死的东西!你既偏爱帖木真,你到他家去靠老,我要与你长别了!(该死!)言讫自去。剩得脱里一人孑影凄凉,踽踽前行。走至乃蛮部境上,沿鄂昆河上流过去,偶觉口渴,便取水就饮。谁知来了乃蛮部守将,名叫火力速八赤,疑脱里是个奸细,把他拿住,当下不分皂白,竟赏他一刀两段!还有鲜昆撇了脱里,自往波鲁土伯特部,劫掠为生。经部人驱逐,逃至回疆,被回酋擒住,也将他斩首示众!克烈部从此灭亡。(可为背亲负义者鉴。)

单说乃蛮部将火力速八赤杀了脱里,即将他首级割下,献与太阳汗。太阳汗道:汪罕是我前辈,他既死了,我也要祭他一祭。遂将脱里头供在案上,亲酌马奶,作为奠品,复对脱里头笑道:老汪罕,多饮一杯,休要客气!

一语未毕,那脱里头也晃了一晃,目动口开,似乎也还他一笑。太阳汗不觉大惊,险些儿跌倒地上。帐后走出一个盛妆的妇人,娇声问道:你为什么这般惊慌?太阳汗视之,乃是爱妻古儿八速,便道:这、这死人头都笑我起来,莫非有祸祟不成!(实是不祥之兆。)古儿八速道:好大一个主子,偏怕这个死人头,真正没用!说着,已轻移裙履,走近案旁,把脱里头携在手中,扑的一掷,跌得血肉模糊。太阳汗道:你做什么?古儿八速道:不但这死人头,不必怕他,就是灭亡汪罕的鞑子,也要除绝他方好!(乃蛮素遵回教,所以叫蒙人为鞑子。)太阳汗被爱妻一激,也有些胆壮起来,便将脱里头踏碎,一面向古儿八速道:那鞑子灭了汪罕,莫不是要做皇帝么?天上只有一个日,地上如何有两个主子!我去将鞑子灭了,可好么?古儿八速道:灭了鞑子,他有好妇女,你须拿几个给我,好服侍我洗浴,并替我挤牛羊乳!(慢着,恐怕你要给人。)太阳汗道:这有何难?遂召部将卓忽难入帐,语他道:你到汪古部去,叫他做我的右手,夹攻帖木真。卓忽难唯唯遵命。忽有一人入帐道:不可不可!正是:

毕竟倾城由哲妇,空教报国出忠臣。《元史》称汪罕为克烈部,所居部落,即唐时回纥地,是汪罕非部名,乃人名也;然《本纪》又云,汪罕名脱里,受金封爵为王,则汪罕又非人名;若以汪王同音,罕汗同音,疑汪罕为称王称汗之转声,则应称克烈部汪罕。何以史文多单称汪罕,未尝兼及克烈乎?《太祖纪》又云:克烈部札阿绀孛者,部长汪罕之弟也。既云部长,又云汪罕,词义重复。要之蒙汉异音,翻译多讹。本书以汪罕为统称,以脱里为专名,似较明显,非谬误也。

汪罕之亡,为子所误;乃蛮之亡,为妇所误。妇子之言,不可尽信也。如此,然脱里未尝不负恩,太阳汗未尝不好战。祸福无门,人自召之。读此可以知戒,文字犹其余事耳。

第十回 忽纳山孱主亡身斡难河雄酋称帝

却说太阳汗欲攻帖木真,遣使卓忽难至汪古部,欲与夹击。帐下有一人进谏道:帖木真新灭汪罕,声势很盛,目下非可力敌,只宜厉兵秣马,静待时衅,万万不可妄动呢!太阳汗瞧着,乃是部下的头目,名叫可克薛兀撤卜剌黑,不禁愤愤道:你晓得什么?我要灭这帖木真,易如反掌哩!(好说大话的人,多是没用。)遂不听忠谏,竟遣卓忽难赴汪古部。

看官!这汪古部究在何处?上文未曾说过,此处如何突叙?原来汪古部在蒙古东南,地近长城,已与金邦接壤。向与蒙古异种,世为金属,至是乃蛮欲联为右臂,乃遣使通好。(难道是远交近攻之计么?)汪古部酋阿剌兀思,既见了卓忽难,默念蒙古路近,乃蛮路远,远水难救近火,不如就近为是。主见既定,遂把卓忽难留住。至卓忽难催索复音,恼动了阿剌兀思,竟把他缚住,送与帖木真,随遣使赍酒六,作为赠品。帖木真大喜,优待来使。临别时,酬以马二千蹄,羊二千角,并使传语道:异日我有天下,必当报汝!汝主有暇,可遣众会讨蛮。来使奉命去讫。

帖木真便集众会议,拟起兵西攻乃蛮。部下议论不一,有说是乃蛮势大,不可轻敌;有说是春天马疲,至秋方可出兵。帖木真弟帖木格道:你等不愿出兵,推说马疲,我的马恰是肥壮,难道你等的马恰都瘦弱么?况乃蛮能攻我,我即能攻乃蛮,胜了他可得大名,可享厚利。胜负本是天定,怕他什么!还有别勒古台道:乃蛮自恃国大,妄思夺我土地,我苟乘他不备,出兵往攻,就是夺他土地,也是容易哩!(此时木华黎如何不言?)帖木真道:两弟所见,与我相同,我就乘此兴师了。遂整备军马,排齐兵队,克日起行。汪古部亦来会,既到乃蛮境外,至哈勒合河。驻军多日,并没有敌军到来。

一年容易,又是秋风,帖木真决议进兵。祭了旄纛,命忽必来、哲别为前锋,攻入乃蛮。太阳汗亦发兵出战,自约同蔑里吉、塔塔儿、斡亦剌、朵尔班、哈答斤、撒儿助等部落,及汪罕余众,作为后备。两军相遇于杭爱山,往来相逐。适帖木真前哨有一部役,骑着白马,因鞍子翻堕,马惊而逸,突入乃蛮军中,被乃蛮部下拿去。那马很是瘦弱,由太阳汗瞧着,与众谋道:蒙古的马,瘦到这般!我若退兵,他必尾追,那时马力益乏,我再与战,定可制胜。部将火力速八赤道:你父亦难赤汗,生平临阵,只向前进,从没有马尾向人。你今做主子,这般怯敌,倒不如令你妻来,还有些勇气!(对主子恰如此说,可见胡俗又无君臣。)太阳汗的儿子,名叫屈曲律,也道:我父似妇人一般,见了这等鞑子,便说退兵,煞是可笑!(又是一个鲜昆。)太阳汗听着,恼羞成怒,遂命部众进战。

帖木真命弟合撤儿管领中军,自临前敌,指挥行阵。太阳汗登岭东望,但见敌阵里面,非常严整,戈铤耀日,旗旄蔽天,不由的惊叹道:怪不得汪罕被灭,这帖木真确是厉害呢!正说着,只听得鼓角一鸣,敌军排墙而出,来攻本部。本部前哨各军,也出去迎战。你刀我剑,你枪我矛,正杀得天暗地昏,忽又闻了一声胡哨,那敌阵中拥出一大队弓箭手,向本部乱射,羽镞四飞,当者立靡。自己正在惊慌,蓦的来了一个部酋,猛叫道:太阳汗快退!帖木真部下的箭手,向是有名,不可轻犯的。

看官!你道这是何人?便是那先投汪罕后投乃蛮的札木合。原来札木合因汪罕败亡,转奔乃蛮部。此时见帖木真势盛,料知乃蛮必败,所以叫太阳汗退走。太阳汗闻言,越发惊心,哪里还忍耐得住,自然麾众西奔。为这一走,遂令军心散乱,被帖木真追杀一阵,竟至七零八落。亏得日色已暮,帖木真已鸣金回军,方才收集败兵,暂就纳忽山崖扎住。(此段叙述战事,与前数次又是不同。)

是晚,太阳汗正思就寝,忽报敌营中火光四起,如明星,恐怕要来劫营,须赶紧防备。太阳汗急忙发令,饬部众严装以待。到了夜半,毫无影响,又思解甲息宿,那军探复来报道:敌营中又有火光哩。太阳汗不能再睡,只好坐以待旦。营中也扰乱了一夜,片刻未曾合眼。

一到天明,闻报帖木真已率军前来,太阳汗急带了札木合,上山望。眼光中惟映着敌军杀气,前队有四员大将,威武逼人,差不多如魔家四将一般。便问札木合道:他四将是什么人?札木合道:他是帖木真部下的著名的四狗:一叫忽必来,一叫哲别,一叫折里麦,一叫速不台,统是铜额凿齿,锥舌铁心,专会噬人的。太阳汗道:果真么?应离远了他!遂拾级而上升,又是数层,回望后来的军,气焰越盛。为首的一员大将,骑着高头骏马,追风般的过来。又问札木合道:那后来的是何人?札木合道:他叫兀鲁,有万夫不当之勇。帖木真临阵冲锋,常要靠着他哩。太阳汗道:这也须离远了他方好!又走上几层山峦。反顾敌人,最后的押队大帅,龙形虎背,燕颔虬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不由的惊叹道:好一个主帅!莫非就是帖木真么?札木合道:不是帖木真,是那个……太阳汗不待说毕,即转身再上。几已走到山峰,方才立着。(如此胆小,安能却敌?本段文字实从《左传》楚共王问伯州犁语脱胎而来,然亦可见札木合之心术。)

札木合尚未随上,语左右道:太阳汗初拟举兵,看蒙古军,似小羔儿一般,方谓可食他的肉,剥他的皮;一经瞧着,便吓得什么相似,步步倒退。这等形状,定要被帖木真破灭了。我等须赶紧逃生,免与他一同受死!说罢,遂率着左右下山,复差人至帖木真军,报称太阳汗实无能为,你等乘此上山,便好把他歼灭了。(反复小人,我所最恨。)

帖木真闻报,心中大喜,重赏来人去讫。原来帖木真本意,正要吓退太阳汗,所以夜间立营,专在营外放火,使他疑虑;日间却耀武扬威,摆着模样,令太阳汗不敢轻视。此时得了札木合的密报,正拟乘机进攻,大众统踊跃得很,巴不得立刻上山。独木华黎进言道:且慢!待至夜间未迟。我军且堵住山口,防他逸出便好哩。帖木真便在山下,扎营布阵。乃蛮兵也来争着,都被帖木真军杀回。当下恼了乃蛮将火力速八赤,一口气跑上山顶,向太阳汗道:帖木真来了,你为何不下山督战?问了数声,并不见他回答,反叉着腰坐倒地上。火力速八赤道:不能下山督战,只好上山固守,奈何噤不发声?太阳汗仍然不答。火力速八赤又高声道:你妇古儿八速,已盛妆待你凯旋,你快起来杀敌罢!(借古儿八速以激之,可见太阳汗平日之怕妻。)语至此,方闻太阳汗缓语道:我、我疲乏极了!明、明日再战。(等你不得,奈何?)火力速八赤摇头而返,只令部众上山守着。转瞬间夕阳西下,夜色微茫,帖木真营内,毫无动静。乃蛮军因昨宵失睡,未免神志昏迷,多半卧着山前,到黑甜乡去了。不意睡魔未去,强敌纷乘,有几个不曾起立,已做了无头之鬼;有几个方才动身,便做了无足之夫。只有火力速八赤,带着几名勇士,前来拦截,与帖木真军混战多时,恰也丝毫不让。怎奈众志已离,土崩瓦解,单靠这几个力士,济甚么事,眼见得力竭身亡,同登鬼了。(火力速八赤实是一个莽夫,乃蛮之亡,彼实主之,惟一死报主,情尚可恕。)

帖木真瞧着道:乃蛮部下,有此勇夫!若个个如此,咱们何能取胜?可惜我不能生降他呢!言下黯然。那时部下争逐乃蛮军,乃蛮军都上山逃走,欲向山顶绕越山后。不防山后统是峭崖,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好拚着命逃将下去,十个人跌死八九个。就是侥幸不死,也是断月豆折胫了。太阳汗尚在山上卧着,缩做一团,被帖木真部下搜着,好似老鹰捕小鸡,一把儿将他抓去。还有杀不尽的乃蛮军士,统跪地乞降。余如朵儿班、塔塔儿、哈儿斤、撒儿助诸部落,亦俱投诚。只太阳汗子屈曲律,及蔑里吉部酋脱黑脱阿,(即《元史》脱脱。)相偕遁去。帖木真率兵穷追,顺道至乃蛮故帐,把子女牲畜,尽行夺取,连太阳汗妻古儿八速,亦一并拿住。

当下升帐,先将太阳汗推入,约略问了数声,太阳汗觳觫万状。帖木真笑道:这等没用的家伙,留他何用!命即斩讫。次将古儿八速献上,(用一献字妙。)不待帖木真开口,便竖着柳眉,振起珠喉道:可恨你这鞑子!灭我部落,杀我夫主,我也为你所擒。有死而已,何必多问!说着,把头向案撞去。(如果撞死,也好保全名节。)不意帖木真已举起双手,顺势把她头托住,偶觉得一种芬芳沁人心脾,凝眸细盼:蝉鬓鸦鬟,光采可鉴。再举起她的面庞儿,益发目眩神迷:眼如秋水,脸似朝霞。虽带着几分颦皱,愈觉得楚楚可怜。不禁失声道:你恨咱们鞑子,我偏要你做个鞑婆!(调侃语不可少。)古儿八速把头移开,垂泪答道:我是乃蛮皇后呵!怎肯做你妾媵?(语已软了。)帖木真道:你不肯做妾腾,也有何难!我便教你做皇后如何?古儿八速闻了这语,随把帖木真瞟了一眼,复低着首道:我却不愿!(这是假话。)帖木真知她芳心已动,便命投降的妇女,拥她入内。一面发落余虏,一面安排牲礼,与古儿八速成婚。是夕,在乃蛮故帐中,同古儿八速行交拜礼,仪制如蒙古例。礼毕,大开筵席,与众共欢。(只有一个古儿八速,是独享的权利。)酒阑席散,帖木真步入帐后,就搂住古儿八速,同入寝帏。古儿八速已不如从前的抗命。半推半就,又喜又惊。一夜的枕席风光,似比故夫胜过十倍。(以太阳汗比帖木真,强弱迥殊,宜乎胜过十倍。)嗣是死心塌地,侍奉那帖木真。帖木真也格外爱宠,比也速干姊妹等,尤要亲昵。这且慢表。

且说帖木真既灭了乃蛮,复西追蔑里吉部酋脱黑脱阿。到了喀喇喀拉额西河,见脱黑脱阿背水而阵,即麾众杀去。战了数十回合,脱黑脱阿败走。帖木真军赶了一程,擒不住脱黑脱阿,只虏了他的子妇及他部从数百人。帖木真见被虏的妇人,颇有姿色,问明底细,乃是脱黑脱阿子忽都的妻室,便唤第三子窝阔台入见,把妇人给他。窝阔台自然心喜,不在话下。(蒙俗专喜纳再醮妇,不知何故?)正拟率兵再进,忽有蔑里吉部人,来献一个女子,父名答亦儿兀孙,女名忽阑。帖木真道:你为何今日才行献女?答亦儿兀孙道:途次为巴阿邻种人诺延所阻,留我住了三宿,因此来迟。帖木真道:诺延在哪里?答亦儿兀孙道:诺延也随来投诚。帖木真怒道:诺延留你女儿,敢有什么歹心?便命左右出帐,去拿诺延。那女子忽阑道:诺延恐途中有乱兵,所以留住三日,并没有意外邪心。我的身体,原是安全,若蒙收为婢妾,何妨立即试验!(胡女无耻如此,可叹!)言未毕,诺延已由左右推入,也禀着道:我只一心奉事主人,所有得着美女好马,一律奉献。若有歹心,情愿受死!帖木真点首,便命答亦儿兀孙及诺延出帐,自己挈着女子忽阑,亲加试验去了。过了半日,帖木真复召诺延入见,与语道:你果秉性忠诚,我当给你要职。诺延称谢而出。独答亦儿兀孙,未得赏赐,不免失望,暗中联络蔑里吉降众,叛走色楞格河滨,筑寨居住。嗣由帖木真遣将往讨,小小一个营寨不值大军一扫,霎时间踏成平地。所有叛众,尽作鬼奴。答亦儿兀孙也杳无下落。(最不值得。)

帖木真闻叛徒已平,遂进兵追袭脱黑脱阿,到了阿尔泰山。岁将残腊,便在山下设帐过年。(既有古儿速八,复有忽阑女子,途中颇不寂寞。)越岁孟春,闻脱黑脱阿已逃至也儿的石河上,与屈曲律会合。当即整治军马,逐队进发。适斡亦剌部酋忽都哈别乞穷蹙来降,遂令他作为向导,直至也儿的石河滨。脱黑脱阿等仓猝抵御,战了半日,部下已杀伤过半,势将溃散。那帖木真军恰是厉害,一阵乱箭,竟将脱黑脱阿射死。只有他四子逃免,屈曲律亦带了蔑里吉部余众,及乃蛮部遗民,投奔西辽去了。西辽国的源流,后文再详,今且慢表。

且说帖木真既逐去屈曲律等,恐道远师劳,不欲穷追,便下令旋师。临行时忽闻札木合被人拿到,当由帖木真召见来人。来人进告道:我是札木合的伴当,因惧主子天威,不敢私匿,所以将他拿来!帖木真尚未回答,只听帐外有喧嚷声,便喝问何事。左右道:札木合在外面说话哩。帖木真道:他说甚么?左右道:他说老鸦会拿鸭子,奴婢能拿主人。帖木真道:说的不错!便命左右将来人绑出,叫他在札木合面前杀讫。并着合撤儿传语道:札木合,你我本系故交,我先曾受你的惠,不敢相忘,你何故离我去?如今既又相会,不妨做我的伴当,我却不是记仇忘恩的!况我与汪罕厮杀,你也曾与汪罕离开,及与乃蛮厮杀,你又将乃蛮实情,通告我军。我亦时常惦念,劝你不要多心,留在我帐下罢!札木合叹道:我前时与汝主相交,情谊很密。后因被人离间,所以彼此猜疑,我今日羞与汝主相见。汝主已收服各部,大位预定了。从前做好伴时,我不与做伴;如今他为大汗,要我做伴甚么?他若不杀我呵,似肤上虮虱,背上芒刺一般,反教汝主不得心安!天数难逃,太福不再,不如令我自尽罢!合撤儿入报帖木真,帖木真道:我本不忍杀他,他欲自尽依他便了!(猫哭老鼠假慈悲。)札木合即日自杀,帖木真命用厚礼葬了。

当下奏凯东还,到了斡难河故帐,与母妻欢叙,大家畅慰。(恐孛儿帖未免吃醋。)

宋宁宗开禧三年冬月,(大书年月。)帖木真大会部族于斡难河,建着九白旗,顺风荡漾,上面坐着八面威风的帖木真,两旁侍从森列。各部酋先后进见,相率庆贺。帖木真起坐答礼,各部酋齐声道:主子不要多礼,我等愿同心拥戴,奉为大汗!帖木真踌躇未决,合撤儿朗声道:我哥哥威德及人,怎么不好做个统领?我闻中原有皇帝,我哥哥也称着皇帝,便好了!(快人快语。)部众闻言,欢声雷动,统呼着皇帝万岁!只有一人闪出道:皇帝不可无尊号,据我意见,可加‘成吉思’三字!众视之,乃是阔阔出,平时好谈休咎,颇有应验。遂同声赞成道:很好!帖木真也甚喜欢,遂择日祭告天地,即大汗位,自称成吉思汗。‘成吉思’三字的意义:成者大也,吉思,最大之称。(《元史》作青吉斯。)嗣复在杭爱山下,建了雄都,审度形势,地名叫作喀喇和林。小子叙述至此,只好把帖木真三字搁起,以后均名成吉思汗,且系以俚句道:

旄纛居然建九,朔方气象有谁侔?

岂真王气钟西北,特降魔王括九州!

乃蛮势力,过于帖木真。卒因主子孱弱,部将粗鲁,以致消亡。古儿八速,激成兵衅,被虏以后,初意尚欲殉节,似非他妇女比。迨闻作皇后,即降志相从,长舌妇不可恃也。如此以视古力速八赤,犹有惭色。可见家有哲妇,尚不莽夫若也。若札木合之反复无常,死当其罪。史录谓札木合权略,次于项籍、田横,而胜于袁绍、公孙瓒,毋乃过于重视耶!惟不愿再事帖木真,较诸奴颜婢膝,犹差一间。作者抑扬尽致,褒贬得宜,而于描摹处尤觉逼真,是小说家,亦良史家也!

第十一回 西夏主献女乞和蒙古军入关耀武

却说成吉思汗即位后,大封功臣。除兄弟封王外,以木华黎为首功,博尔术次之,封他为左、右万户。其余诸将,按功给赏,共九十五人,各封千户。又因术撤带临敌敢先,得平汪罕、乃蛮两大部,特命他世统兀鲁兀四千人,又赏他一个特别的禁脔。看官!你道这禁脔是什么东西?就是前回说起的汪罕女子亦巴合。亦巴合自被掳后,曾为成吉思汗的侧室。至是不知什么缘故,赐与术撤带。相传亦巴合出帐时,成吉思汗曾语她道:我不是嫌你无性行,无颜色,亦不曾说你身体不洁,不过因术撤带从征有功,所以将你赐他。亦巴合嘿然趋出。成吉思汗命将奁资家产,一律带去,只留下一只金杯,做为纪念。自是亦巴合与术撤带,遂做长久夫妻了。或说成吉思汗得一恶梦,以亦巴合为不祥,所以拨给。小子终不敢妄断,只就事叙事罢了。(想是亦巴合不善房术之故。)

封赏既毕,再宰牛杀马,大飨群臣。饮至半酣,成吉思汗问木华黎等道:人生世上,何事算为最乐?木华黎道:荡平世界,统一乾坤,这是人生第一乐事。成吉思汗道:是的。但尚知其一,不知其二。博尔术道:臂名鹰,控骏骑,御华服,乘着暮春天气,出猎旷野,这也是人生乐事呢。成吉思汗不答。博尔忽道:鹰在天空搏击飞禽,凭骑仰观,倒也是人生一乐。成吉思汗仍是不答。忽必来道:围猎的时候,众兽惊突,瞧着它很是一乐。成吉思汗摇头道:你等所说,统不及木华黎的志愿。但我与木华黎有同处,亦有异处。群臣道:愿闻主子的乐事!成吉思汗道:人生至乐,莫如杀灭仇敌,似摧枯木,夺他的骏马,得他的财物,并把他妻女掠了回来,教她伴着寝室,这是最快乐的事情!(实是一个强盗思想,不知老天何故佑他,)言毕掀髯大笑。

嗣复语木华黎、博尔术道:平定朔漠,实是汝等功劳,我与汝等,譬如车有辕,身有臂。汝等宜善体我心,始终勿替方好!木华黎遂进规取中原的计议。成吉思汗点首道:规画中原,须仗着你呢!木华黎道:先图西夏,次图金,再次图宋,逐渐进行,总有成功的日子哩!(名论不刊。)成吉思汗道:就从西夏开手罢!政策既定,举酒尽欢。看官记着,是年岁次丙寅,即为成吉思汗即位之元年,历史上就称为元太祖元年,蒙古人以寅年肖虎,称为虎儿年。(点醒眉目。)这且按下。

且说西夏建国,源流甚远。始祖拓跋思恭,乃朔方党项部后裔。唐末黄巢作乱,拓跋思恭入援,以功封夏国公,赐姓李,世称夏州,就在蒙古南境。传至元昊,拓地渐广,僭号称帝,定都兴庆,有雄兵五十万,屡寇宋边。金兴以后,西夏渐衰,且屡有内乱。当李仁孝嗣位时,奸臣擅权,国势岌岌,幸亏金世宗发兵扶助,削平乱事,国乃不亡。只以后专为金属。仁孝殁后,子纯佑嗣。仁孝从弟李安全,篡位自主,国中又复不靖。适成吉思汗统一蒙古,有志南下,于是气息奄奄的西夏国,遂首当其冲了。(叙明西夏始末,为致亡之因。)

成吉思汗本拟即日发兵,因初登大位,不免有一番经营,如筑宫室,设堡寨,定官制,正陛仪,统是创始举行,不是一月两月可办就的。

光阴易过,又是一年,拟整顿军马,南攻西夏。俄闻吐麻部作乱,乃命博尔忽率兵往讨。吐麻部在尔齐斯河附近,系属蒙古西北境。从前成吉思汗族人豁儿额赤,自小作伴,尝语成吉思汗道:你若得做大汗,我要在你的部属内,拣美女三十人,作为妻妾,你休忘怀!此次成吉思汗果然登位,便命他在降服百姓中,挑选妇女三十个,以践前言。(前言原是要践,但以三十美女为妻,未免不端。)

豁儿赤奉命而行,访得美貌女子,以吐麻部为最多。遂令吐麻部人忽都合别乞,到部中去选美女。谁知部民不肯服从,竟将他拿住送与部酋。适值部酋都剌莎合儿,病重去世,由其妻勃脱灰塔儿浑代为管辖,当下将忽都合别乞拘住。豁儿赤闻报,自然去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即遣博尔忽率兵西征。博尔忽藐视吐麻部,行军时不曾戒备。将到吐麻部,日色已晚,便在林深径杂处扎住营寨。夜间忽起伏兵,竟将博尔忽军冲散,博尔忽措手不及,被吐麻部人杀死。(四杰中死了一个。)

警报传达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怒气勃勃,便欲自行往讨。木华黎、博尔术齐声谏阻,别荐都鲁伯为大将,引兵再发。都鲁伯惩着前辙,自然格外小心。他在博尔忽殉难地方,设着空营,虚张旗帜,自己却领了健卒,由间道绕入吐麻部。那吐麻部内的女酋,闻知博尔忽杀死,喜得什么相似,在帐中摆着筵席与众饮酒。(想是再嫁的预兆。)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突被那都鲁伯军,一拥而入,大家吓得魂飞天外,连躲避都来不及,个个束手就缚。女酋孛脱灰塔儿浑逃入帐后潜藏,正遇那忽都合别乞,由都鲁伯军放出,导入搜寻,四面一瞧,已被窥着。当由忽都合别乞把女酋牵去,拦腰一抱,大踏步去了。(得趣。)此外如帐外的百姓,统由都鲁伯军一并拿住,驱至斡难河。成吉思汗遂命豁儿赤,就掳来的妇女中,挑了三十人,轮流伴宿。(夜夜换新人,豁儿赤不怕死么?)只女酋孛脱灰塔儿浑,赏给了忽都合别乞,忽都合自然称心,女酋亦不得已相从,总算是怨女旷夫,各得其所了。(总算成吉思惠泽。)

于是往攻西夏,连拔数城。曾闻西北吉里吉思荒原,有二部遣使通好,一部名伊德尔讷呼,一部名阿勒达尔,皆与乃蛮部接壤,因乃蛮被灭,是以通诚。成吉思汗领兵归国,接见来使,二使献上名鹰,并白骟马黑貂鼠等。成吉思汗大悦,殷勤款待,遣令去讫。是时成吉思汗已有数女,长女火真别姬;曾议配鲜昆子秃撒哈,(见第八回。)嗣因婚议未谐,别适亦乞刺思人孛徒;次女名扯扯干,年已长成,因忽都阿别乞先来归附,有子名脱亦列赤,令他与次女作配,算作报酬;三女名阿勒海别姬,许字汪古部酋的侄儿镇国。这三女中,要算阿勒海别姬,最称明慧,至遣嫁后,镇国多得其助,毋庸细表。

兔儿年过去,龙儿蛇儿年顺次相继,成吉思汗威名,耀震西域。回疆的畏兀儿部,亦通使输诚。(《元史》称畏兀儿为辉和尔。)成吉思汗遣使答好,并征他贡献方物。畏兀儿部酋亦都护,遂收集金珠缎匹,差使臣阿惕乞剌黑等随来谒见,且向成吉思汗道:咱们听得皇帝的声名,如云净见日,冰消见水一般,好生喜欢了。若蒙皇帝恩赐,许做藩属,我部主情愿拜为义儿,始终效力!成吉思汗道:你主既肯归我,我愿收他做第五个义儿罢。我还有一个好女儿,给他为妻,叫他快来谒我!阿惕乞剌黑等奉命去后,亦都护果然亲来,成吉思汗便命将庶出女子阿勒敦,许给亦都护。亦都护也不推辞,只说于回国后差人来迎。至亦都护归去,杳无音信。看官道是何故?乃因亦都护正室,怀着妒忌,不令迎娶,所以蹉跎过去。至窝阔台嗣位,亦都护的正妻已死,方完结嫁娶的事情。(人家的妇女硬夺来做妻妾。自己的女儿偏要给人家作妻妾,我正不解其意!)

这且搁下不提。且说成吉思汗既收服畏兀儿部,遂一心一力的去攻西夏。夏主李安全,不得不发兵抵敌。令长子做了元帅,部将高令公做了副手,率兵拒守乌剌海城。蒙古兵一到城下,高令公出城迎战,不到数合,已被蒙古兵活捉了去,余众败入城中。怎禁得敌军猛攻,昼夜不绝,吓得李安全的儿子,屁滚尿流,乘夜开了后门,抱头窜去。还有一个西壁氏,系西夏太傅,走了迟一步,又被蒙古军生擒去了。蒙古军夺了乌剌海城,进攻克夷门,如入无人之境。夏将明威令公,不管死活,居然带了兵马,前来拦阻。一仗鏖战,复被拿去。(虎头上抓痒。)嗣是无人敢当,竟由蒙古军长驱直入,围攻夏都。李安全惶急得很,一面遣使至金邦乞援,一面召集全国人马,守着城池。蒙古军攻了数次,因城颇坚固,急切不能下。成吉思汗想了一策,命掘坏河防,将城外的河水,灌入城中。不意堤防一溃,大水奔流,城中未曾漂没,城外先已泛滥。成吉思汗只得撤围,别遣文臣额特,入都招谕。李安全待援未至,不得已与他议款,并把亲生爱女察合,献与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得了美女,便命她侍寝,枕席之间,欢爱非常,乃暂准西夏和议,撤兵而还。(美人计大有用处。)

李安全迁怒金人,出师攻金邦的葭州,被金将庆山奴所败,遂北诉蒙古,怂恿伐金。(名谓安全,好构兵衅,是谓名不副实。)成吉思汗正拟南略,得了此信,遂练兵豢马,造箭制盾,指日兴师南下。可巧金使到来,说是新君嗣位,特来颁敕。成吉思汗道:新君是何人?金使道:就是卫王永济。成吉思汗道:我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似这般庸碌人物,也想做着皇帝,真正怪极!金使道:你曾受大金封爵,今日颁敕到此,理应竭诚拜受,怎么说出这般话来?(成吉思汗为招讨官,见前第六回。)成吉思汗怒道:我宗亲俺巴孩汗,被你金人活活处死,我正思发兵报仇,你反要我拜受诏敕,王八混帐,快与我滚出去罢!(俺巴孩事见前二回。)金使怏怏去讫。原来金主永济,是熙宗的侄儿,(金主亦见第二回。)其间经过三传,(废帝亮,世宗雍,章宗王景。)始由永济嗣立。他本没有甚么威望,从前成吉思汗献金岁币,曾至静州,与永济相见,因永济孱弱得很,向存轻视。至是闻他嗣位,料他无能为力,不由的笑骂起来。

至金使去讫,遂乘着秋高马肥的时候,率着长子术赤,(《元史》作卓齐特。)次子察合台,(《元史》作察罕台。)三子窝阔台,(《元史》作谔格德依。)统兵数万,祭旗出发,前队由哲别领着。将到乌沙堡,闻报金将通吉迁嘉努、完颜和硕,亦率兵到来。哲别兼程前进,掩入金营,金将不及设备,纷然溃散。哲别遂拔了乌沙堡,遣人至后队报捷。成吉思汗闻前锋得胜,也急趋而至,会同前队军马,迳攻金国西京。守将胡沙虎,硬支持了七日,率麾下突围东走,被蒙古兵大杀一阵,伤亡无数。成吉思汗遂取了西京及抚州,复遣他三子分兵略地,把金邦所有的西北诸州,陆续攻下。

金主永济闻胡沙虎败还,别遣招讨使完颜纠坚、监军完颜鄂诺勒等,带着四十万大军,出屯野狐岭,防御成吉思汗。这野狐岭系西北要隘,势甚高峻,雁飞过此,遇风辄堕,俗称此岭隔天只十八里。金兵就此驻扎,本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只完颜纠坚,恰仗着一点气力,硬要与蒙古军对垒。麾下有将名明安,进谏道:蒙古势盛。锐不可当,不如屯兵固守,休与他开战!完颜纠坚道:我奉命退敌,如何不战?明安道:既欲开仗,宜速进兵至抚州,攻他不备。完颜纠坚道;我有马兵二十万,步兵二十万,堂堂正正,与他厮杀一场,免他再来滋扰!(仿佛春秋时的宋襄公。)言毕叱退明安。俄报蒙古兵已到岭西,复叫明安进见,令他诘责蒙古,何故兴兵犯界。(迂腐极了!)明安趋出,即驰至蒙古营中,入见成吉思汗,自称愿降,把金军虚实详细下陈。成吉思汗便率领精锐,乘夜进击。那时完颜纠坚尚眼巴巴待着明安回信,不防蒙古兵已经杀到,迅雷不及掩耳,凭你带着四十万大兵,简直是没人中用。况且日落天昏,连自己的军马,都分辨不清。接仗的人,自相屠戮;逃走的人,自相践踏。蒙古兵趁势乱杀,闹到天明,已是积尸满野,金兵一个儿都不见了。(完颜纠坚固自取其咎,明安为虎作伥,罪更难辞。)

成吉思汗乘胜驰追,到了宣德州,一鼓而下。复遣前锋哲别,去夺居庸关。这关凭山建筑,是一座天险。哲别到了关下,相度形势,望见山路崎岖,整守完固,到也不敢轻意。先猛攻了一阵,不损分毫,他却拔寨退去。守将还道他力怯,出兵追袭,谁知半途遇伏,杀败回来。及得到关前,见关上已插着蒙古旗帜,顿时逃的逃,降的降,看官不必细问,便可晓得是哲别的诡计了。(一语表明,省却无数笔墨。)

哲别既得了居庸关,遂迎成吉思汗入关驻扎。成吉思汗又进兵中都,沿途杀战甚惨。既到都下,金主永济大恐,欲南徙汴都,亏得卫兵誓死决战,出城鏖斗,战了一日一夜,竟把蒙古兵杀退。成吉思汗乃回驻居庸关,是年已是羊儿年了。(元太祖六年。)居关数旬,因天已隆冬,免不得人马疲乏,遂留兵守关,自率三子等旋国,再图后举。

越年为猴儿年,金降将耶律留哥,(故辽人。)纠集故辽遗众占踞辽东州郡,自称都元帅,遣使归附蒙古。成吉思汗命居广宁坐伺金衅。到了夏季,得着军报:金主永济被弑,改立升王王旬。成吉思汗大喜道:这是天假机缘,不可坐失哩!原来金主被弑的逆臣,就是西京失守的胡沙虎。自胡沙虎败还,金主把他革职,放归田里,寻复召为右副元帅,镇日驰猎。金主遣使诘责,他便挟嫌倡乱,逼金主永济出宫,把他鸩死,另立升王王旬。于是成吉思汗复分兵三道,浩浩荡荡,杀奔金都。

金左副元帅高琪,拒战失利,蒙古兵进薄中都。胡沙虎方染足疾,乘车督战。金卫卒本有些能耐,更兼胡沙虎严厉异常,自然格外奋勇,争先杀敌。蒙古兵虽是厉害,却被他杀死多人,退至十里下寨。翌日,胡沙虎又拟出战,召高琪兵不至,遂矫诏去杀高琪,不料高琪反率兵进来,围住胡沙虎居宅。胡沙虎逾垣欲走,衣襟被墙角牵住,坠地伤股,由高琪兵突入,乱刀斫死。(为弑主者鉴。)高琪取胡沙虎首,诣关待罪。金主王旬下诏特赦,并宣布胡沙虎罪状,追夺官阶,所有兵士,都归高琪统带,固守都城。成吉思汗也不去力攻,只遣兵分略东南,所至郡邑皆下。凡破金九十余郡,两河、山东数千里,尸骸累累,鸡犬为墟。(惨不忍闻。)

蒙古兵将,拟再攻中都,成吉思汗不从。只遣使告金主道:汝山东、河郡北县尽为我有,汝只有一个燕京,难道我不能踏平么?但天既弱汝,我复迫汝,未免助天为虐。汝能感我仁慈,速发金帛犒军,我亦当归去了!金主王旬犹豫未决。右丞完颜承晖道:天佑蒙儿,不若与他议和,待他回军,再图补救。金主王旬乃遣承晖乞和。成吉思汗道:金珠财帛,我军已够用了,只你主应有子女,何不遣来侍我!(故态复萌。)承晖唯唯听命,返报金主王旬。没奈何将故主永济的女儿,饰为公主,送与成吉思汗;又将金帛、童男女各五百,马三千匹,作为犒劳费;再命完颜承晖送蒙古军出居庸关。小子有诗咏道:

一成一败本无常,弱国求和总可伤。

帝女作奴男作仆,空劳稗史记兴亡。

成吉思汗之野心,无非欲多得金帛,多得子女而已!而迫之规取中原者,实出是木华黎。是木华黎之大志,实出成吉思上。乃天偏令成吉思为主,木华黎为臣,无怪老子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西夏方衰,金邦又弱,成吉思汗乘机而起,本即可灭夏亡金,乃以献女之故,俱允和议,是其所耽耽逐逐者,尤在美妇人。天亦何苦令强暴之徒,糟塌若干妇女耶?读此回,令人疑愤交集,几欲向天阍而一问之!

第十二回 拔中都分兵南略立继嗣定议西征

却说成吉思汗得了金公主,出关回国。金公主姿色不过平常,成吉思汗因她是大邦女子,待以厚礼。且金公主年甫及笄,成吉思汗年已花甲,(成吉思汗即位之年,已五十二岁,此时已逾八年,正六十岁了。)老夫配少女,必得格外爱宠,令她感恩知报,勉侍巾栉。话休叙烦,单说金主王旬闻蒙古兵还,拟迁都汴京,防敌再至。左丞相图克坦镒等,力谏不从。遂命完颜承晖为都元帅,与左丞穆延尽忠,奉太子守忠,驻守中都,自率六宫启行。事为成吉思汗所知,愤然道:他即与我修和,何故南徙,我想他必挟嫌怀恨,不过借着和议,作个缓兵的计策。我偏要先发制人,破他诡计呢!(明明是有意为难。)于是大阅军马,择日启行。巧值金军(即字,音纠。军,所收之军也,《金史•兵志》有此名。)卓多等,戕杀主帅,击败金都防兵,北走蒙古,遣使请降。成吉思汗命萨木哈、舒穆噜明安等率兵相会,由卓多导入长城,再围中都。

金太子守忠走汴、留完颜承晖及穆延尽忠固守,蒙古兵不能拔。成吉思汗复遣木华黎为后援,率兵南下。先是木华黎随征金都,曾收降史天倪兄弟。天倪,永清人

,有从兄名天祥,弟名天安、天泽,皆智勇深沉,足为大用。木华黎倚为心腹,曾荐举天倪为万户,余亦擢为队长。至是又奉命南征,带着天倪等出发。天倪语木华黎道:金弃幽燕,迁都汴梁,最是失算。辽水东西,系金邦咽喉地,我不若夺他北京,略定辽东西诸郡,塞住他的咽喉。那时中都孤立,自然唾手可得了。

木华黎称善,便引兵趋辽西,攻金北京。金守将银青,领兵二十万,出御于和托戍堡,被蒙古兵一阵杀败,逃入城中。部将完颜昔烈、高德玉等,不服银青节制,因将银青杀死,改推寅答虎为帅。木华黎探知消息,遂令史天祥进攻,寅答虎遂以城降。北京既下,辽西诸郡,闻风归附,眼见得中都岌岌,危在旦夕了!(史天倪之计验矣,然亦未免为虎作伥耳。)

金留守完颜承晖,焦急非常,遣人向汴京告急。金主王旬命御史中丞李英等,率师驰援,与蒙古兵遇于霸州。英素嗜酒,驭军无纪,至两下对垒。英尚饮酒百觥。临阵时,骑在马上,东倒西歪,麾下多相视而笑。看官!你想蒙古初兴,军锋甚锐,就使兵精将勇,也恐不能胜他,况遇这个酒湖涂,那里支撑得住?蒙古兵冲杀过来,势如九虎虎,金将遮拦不住,被他杀入中军。李英酒尚未醒,在马上晃了数晃,突然坠地。蒙古兵将,眼明手快,就将他一枪刺死!(一道灵魂驰入酒乡去了。)

军中失了主帅,当即溃散,自是中都援绝,内外不通。完颜承晖与穆延尽忠商议,决计死守。尽忠目动言肆,满口糊涂,承晖自知不妙,即辞家庙作遗表,抗论穆延尽忠及左副元帅高琪罪状,付尚书省令史师安石,赍送汴都。自别家人,仰药以殉。(表扬忠节,不没幽光。)穆延尽忠整装南行,将出通元门,金妃嫔等统相率候着,请他挈归。尽忠道:我当先出,与诸妃启途。诸妃嫔信为真言,让尽忠先出。尽忠带着爱妾等,飘然出城,绝不返顾。可怜众妃嫔进退无路,仓皇失措,待蒙古兵一拥杀人,老丑的俱死刀下,有几个容色美丽的,统被他扯的扯,抱的抱,调笑取乐去了!中都一破,宫室被焚,府库财宝搜掠殆尽,金祖宗的神主,一古脑儿弃掷粪坑,(阿骨打有灵,应亦泪下。)算作金都燕京的结束。

那时安石赍表至汴,尽忠亦即到来。主阅表,只追封完颜承晖为广平郡王,赦尽忠不问,反命他作平章政事。(失刑如此,安得不亡!)嗣后尽忠谋逆,方才伏法。

话分两头。且说成吉思汗闻燕都得手,遂自率精兵趋潼关。潼关为汴京西塞,势甚险峻,屡攻不下。别遣将由间道入关,为金花帽军所败,乃北还。寻命木华黎统辖燕云,建设行省,并封他为国王,职兼太师,赐誓券金印,且语他道:我略北方,汝略南方,分途进取,勉立大功!木华黎应命,遂自中都调遣兵卒,攻取河东诸州郡,并拔太原城。金元帅乌库哩德升力竭身亡。

蒙古降将明安,领偏师趋紫荆关,擒金元帅张柔。柔素任侠,乡曲多慕义相从。金中都经副略苗道润,深加器重,荐为昭义大将军,权署元帅府事。道润为其副贾王禹所害,柔率众报仇。途次忽遇蒙古兵,迎战狼牙岭间,马蹶被执。明安闻其名,劝之投诚。柔乃降,更招集部曲,下雄、易、安、保诸州,进兵攻贾王禹。王禹据孔山台坚守,柔围攻兼旬,断其汲道,乃破台获王禹。剖王禹心祭道润,尽有其众,徙治满城。金真定帅武仙,会兵数万来攻。张柔全军适出,帐下只数百人,乃令老弱妇女登城。自率壮士潜出,突攻武仙背后,毁敌攻具。仙军猝不及防,还疑是援兵大至,相率惊愕,旋见后山旗帜飞扬,愈加退缩,遂四散奔逃。柔乘胜追击,伏尸数千。自是威震河朔,凡深、冀以北,镇、定以东,三十余城,次第收取。武仙率兵来争,匝日间经十七战,都得胜仗。(张柔算是好汉,然总未免为金室贰臣。)武仙穷蹙,又因木华黎遣将夹攻,遂把真定城奉献,乞降军前。木华黎命史天倪权知河北西路兵马事,武仙为副。事且按下再表。(为后文武仙戕史天倪张本。)

且说乃蛮部被灭后,太阳汗子屈曲律,逃奔西辽。西辽国据葱岭东西地,系耶律大石所建,一名黑契丹。从前辽为金灭,余众随皇族耶律大石西走回疆,联合回纥诸部,成一大国,有志恢复,未成而死。再传至孙直鲁古,君临如故。惟东方属部,多叛归蒙古,国势渐衰。适屈曲律奔至,进谒直鲁古,泣请规复。直鲁古正仇视蒙古,且闻屈曲律熟谙东土,因留为帮手,并允乘间出师。直鲁古妃子格儿八速,有女名晃,年才十五,姿首颇佳。屈曲律瞧着,很是艳羡,便格外献媚,日夕趋承。直鲁古年老好谀,渐加宠爱,嗣因屈曲律露求婚意,遂把女儿给他为妻。(下手便骗了王女,小人心术可怕。)

屈曲律既得了王女,权力日盛,暗思东收旧部,袭夺西辽。(一层进一层。)便入见直鲁古道:我父虽亡,旧部尚众;且今蒙古侵略南方,无暇西顾,我正可出招溃卒,相率同来。一则可卫我妇翁,二则可报我父仇。直鲁古大喜,便令屈曲律东行。(又中他的诡计了。)

屈曲律到了东方,乃蛮旧众,果来归附,遂乘势劫掠各部。道遇花剌子模王遣使通好,因邀他密议,使共谋西辽。约以东西夹攻,如获成功,东方归屈曲律,西方归花剌子模。议既定,花剌子模使臣归去,报知国主,兴师前来。看官!你道花剌子模,乃是何国?便是唐书所称的货利习弥国,国主名谟罕默德。系突厥后裔,素奉回教。其父伊儿亚尔司兰在日,为西辽所败,岁奉贡币。至谟罕默德嗣立,虽照旧贡献,心中很以为辱。既得屈曲律的密约,哪有不允之理。屈曲律即带领遗众,入攻西辽国都。直鲁古将塔尼古出城迎战,被屈曲律一阵杀退。会花剌子模酋长谟罕默德已到西辽,屈曲律与他会着,再行前进。西辽将塔尼古又出来接仗,谟罕默德与屈曲律前后夹击,杀败塔尼古,并将他生生擒住。

西辽都内的守卒,闻报大惧,顿时溃乱。屈曲律乘机杀入,直鲁古不及逃遁,被众围住。屈曲律恰向众人道:直鲁古是我妇翁,不得加害!(浑身是假。)于是留住部众,在外守着,自率数骑入内,谒见直鲁古。直鲁古惊惶无措,便道:你不要害我,我便让位罢!屈曲律道:你是我妻的父亲,就与我父亲一般,怎么教你让位?(好听。)直鲁古道:你不要我让位,如何纠众围我?屈曲律道:部众因你年迈,不便行政,教我帮你办事哩!直鲁古道:既如此,你去安抚叛众,我便依你说话!

屈曲律遂出抚众人,并与谟罕默德会议,将西部西尔河以南地,让与花剌子模,并除免岁币,谟罕默德如愿而去。屈曲律遂自执国事。阳尊直鲁古为主,所有政务,概不令直鲁古闻知。直鲁古忧恚成病,越岁死了,屈曲律遂继了主位。闻故相女有美色,娶为妃子。这妃子不信回教,劝他从佛,屈曲律方加爱宠,言无不从,便令民间奉佛,不得仍信回教。回教徒阿拉哀丁,抗词不屈,屈曲律大怒,把他手足钉住门首,威吓众人。又复暴敛横征,派兵监谤,民间痛苦异常,恨不得有人除他。

这消息传到蒙古,成吉思汗遂差哲别前征。哲别到了西辽,先饬民间各仍旧教,毋庸改易,并将所有苛敛,一律撤免。民间很是欢跃,统来迎接。屈曲律料不能敌,预率眷属遁去。哲别长驱直入,追屈曲律至巴达克山。径路狭隘,苦无可寻,适有牧人前来。询知屈曲律踪迹,便令他前导,搜出屈曲律,请他饮刀。所有眷属,尽作俘虏。于是西辽全土,统为蒙古属部,西境即与花剌子模接壤了。

哲别归国后,蒙古商人往花剌子模,被讹答剌城主掠去金银,一一杀死。成吉思汗遣使诘问,又复被杀,因下令亲征。

是时为成吉思汗十四年六月。成吉思汗将西行,与各皇后话别,只命忽阑夫人从行。(忽阑见第十回。)也遂皇后道:主子年已老了,天方盛暑,何苦涉历山川,倒不如遣各皇子去!(也遂岂有妒意耶?抑欲长图快乐耶?)成吉思汗道:我不在军中,总难放心。况我筋力尚强,一时应不至就死,就是死了,也不枉创业一场。也遂含泪道:诸皇子中,嫡出的共有四人,主子千秋万岁后,应由何人承统?成吉思汗半晌道:你说也是。我宗族大臣,都未曾提起,所以我也蹉跎过去。我去问明皇子再说!

当下出召四子,先问术赤道:你是我的长子,将来愿否继统?(立嫡以长,古有常经。成吉思汗乃胸无主宰,先行详问,是始基未慎,何以图终?)言未毕,察合台勃然道:父亲何故问他?莫不是要他继统么?他是蔑里吉种带来的,我等如何叫他管辖!成吉思汗道:胡说!察合台道:我母不是被蔑里吉掳去么?后来返归,途中便生了术赤,父亲可否记得?(补第五回所未及。惟从察合台口中叙出,彰母之丑,可见蒙儿不情。)成吉思汗尚未答话,那术赤已奋然跃起,突将察合台衣领揪住,厉声道:我父亲未曾分拣,你敢这般说么?你不过强硬些儿,此外有何技能!我今与你赛射,你若胜我,我便将大指剁去;我与你再赛斗,我若被你击倒,我便死在地下,不起来了!察合台不肯少让,也把术赤衣领揪住。

正喧嚷间,宗族都前来劝解。阔阔搠思道:察合台,你为何着忙?你未生时,天下扰扰,互相攻劫,人不安生,所以你贤明的母,不幸被掳!似你这般说岂不伤着你母的心?你父初立国时,与你母亲一同辛苦,将你儿子们抚养成人。你母如日同明,如海同深,你尚未报亲恩,怎么出言不逊!成吉思汗接着道:察合台,你听着么?术赤明是我的长子,你下次休这般说!(恐怕做元绪公,所以如此抵赖。)察合台微笑道:似术赤的气力技能,也不用争执,我与术赤,只愿随父亲效力便了。我弟窝阔台,敦厚谨慎,可奉父教!成吉思汗闻言复问术赤,术赤道:察合台已说过了,我照允便是!成吉思汗道:你兄弟须要亲昵,勿再吵闹,被人耻笑!我看天高地阔,待大功成后各守封国,岂不更好!二人无语,成吉思汗又问窝阔台道:你两兄教你继统,你意如何?窝阔台道:承父亲恩赐并二兄抬举:但做儿子的也不能遽允!自己没有甚么智力,还好小心行去。只恐后嗣不才,不能承继,奈何?(窝阔台言语近情,较诸两兄粗莽,似胜一筹。但自己未曾嗣立,先已顾到后嗣,虑亦深了。)成吉思汗道:你既能小心行事,还有何说?又问四子拖雷道:你承认否?拖雷道:我只知饥着便食,倦着便睡,差去征战时便行。此外无他志了!

成吉思汗便召合撤儿、别勒古台、帖木格及侄儿阿勒赤歹道:我母已经去世,我弟合赤温,亦已病亡。(母弟之殁,俱从成吉思汗口中叙明,无非为省文计耳。)目下只有三弟,及我弟合亦温子阿勒赤歹,算是最亲骨肉。我今与你等说明:我第三子窝阔台将来接我位置;当使术赤、察合台、拖雷三人,各有封土,自守一方。我子原不应违我,但愿你等亦永记勿忘!倘若窝阔台子孙,没有才能,我的子孙,总有一两个好的,可以继立。大家能秉公去私,同心协力,自然国祚延长。他日我死后,也瞑目了!

合撤儿等应着,成吉思汗因立储已定,遂命哲别为先锋,速不台继之,自率四子及忽阑夫人统着大军为后应,即日启程。又遣使至西夏,命他会师西征。及去使还报,西夏不肯发兵,成吉思汗怒道:他敢小觑我么!待我征服西域,再去剿灭了他!(为后文灭夏张本。)于是排齐军马,祭旗启行。

祝告甫毕,忽觉狂风骤起,黑云密布,转瞬间大雪飘飘,飞舞而下。不到半日,竟着地三尺。成吉思汗怏怏道:现在时当六月,天应炎热,为什么下起雪来?忽从旁闪出一人道:主子休疑!盛夏时候,骤遇严寒,这是上天肃杀气象,正要吾主奉天申讨哩!成吉思汗闻言大喜。正是:

天道无端开杀运,雪花先已报功成。

金主自燕徙汴,固为失算:我能往,寇亦能往,徙都何为者?然成吉思汗之背好兴师,反借徙都为口实,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非真由徙都而致也。若屈曲律之诱人女,胁人主,种种权术,无非狡诈。及得国以后,且藉势横行,以滋众怒,盖不啻为丛驱雀,而导蒙古以西略者。成吉思汗武力有余,文教不足。观其立储贰时,已开兄弟阋墙之渐,信乎以马上得天下者,不能以马上治也。本文依事直叙,文似拉杂,而暗中恰隐寓线索,阅者可于夹缝中求之!

第十三回 回酋投荒窜死孤岛雄师追寇穷极遐方

却说夏天雨雪,煞是奇怪,独有人谓系杀敌预兆。这人为谁?乃是辽皇族耶律楚材。楚材曾仕金员外郎,博览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至蒙古南征,中都残破,适楚材在中都,为成吉思汗所闻知,召为掾属。每有谘询,无不通晓;令他占兆,尤为奇验。成吉思汗称为天赐,言听计从。至是谓雪兆瑞征,自然信而不疑。(耶律楚材为蒙古良辅,故叙述独详。)

当下令楚材随行,发兵西进。楚材复订定军律,所过无犯。至也儿的石河畔,柯模里、畏兀儿、阿力麻里诸部落,皆遣使来会,愿发兵随征,成吉思汗便就此屯驻。过了残腊,至各部兵会齐,方命进兵,直指讹答剌城。城主伊那儿只克,(《元史》作哈济尔济蓝图。)有众数万,善守完备。成吉思汗屡攻不下,屯师数月。将要破城,又来了花剌子模援军,头目叫作哈拉札,入城助守,城复完固。成吉思汗以屯兵非计,拟分军四攻,乃留察合台、窝阔台一军,围攻讹答剌城;别遣术赤一军,向西北行,攻毡的城;阿剌黑、速客图、托海一军,向东南行,攻白讷克特城;自率第四子拖雷,带着大军,向东北渡忽章河,(即西尔河。)趋布哈尔城,横断花剌子模援军。

四路并举,小子只有一支秃笔,不能兼叙,只好依次写来。察合台、窝阔台一军,奉命留攻。又是数月,城中粮尽援绝,哈拉札意欲出降。伊那儿只克自知万无生理,誓死坚守。两人异议,哈拉札遂夜率亲军,突围出走。察合台奋力穷追,竟将哈拉札擒住。询得城内虚实,立将他斩首示众。当下督兵猛攻,前仆后继,顿把城堞攀毁,鱼贯而入。伊那儿只克巷战不胜,退守内堡,尚相持了一月。怎奈部众食尽力乏,一半饿死,一半战死。只余二卒,还登屋揭瓦,飞掷蒙古军。察合台、窝阔台并马突入,见伊那儿只克握着双刀,单身出来。两人忙将他截住,并饬各兵重重围住。任你伊那儿只克如何凶悍,终被蒙古兵射倒,擒入囚笼,押送至成吉思汗大军,命把生银熔液灌他口耳,报那杀商戕使的仇怨。(用银液杀人,得未曾有。想是因他贪银,故用此刑。世之拜金主义者,亦当以此刑待之。)

是时术赤徇师西北,先至撒格纳克城。遣畏兀儿部人哈山哈赤入城谕降,被他杀死。术赤大愤,力攻七昼夜,攻入城中,屠戳殆尽,留哈山哈赤子为城主。复西陷奥斯恳、八儿真、遏失那斯三城。行近毡的,守将先遁,术赤兵攻城而上,城即被陷。再西拔养吉干城,各置守吏。(前叙攻讹答剌军,此叙攻毡的军。)

惟阿剌黑三将至白讷克特城,一攻即下。遂驱城中壮丁,进攻忽毡城。城主帖木儿玛里克,守河中小洲,矢石不能及,与城守遥为犄角。并造舟十二艘,裹毯涂泥,抵御火箭。蒙古三将,与他战了六七次,不能取胜,且伤亡兵卒千余名。于是遣了急足,向成吉思汗处乞师。适成吉思汗收降布哈城、塔什干城,进兵布哈尔。途次得阿剌黑等军报,遂拨偏师赴援。师至忽毡,阿剌黑等兵力复盛。再督壮丁运石填河,筑堤达州。玛里克荡舟来争,俱被蒙古兵杀败。没奈何返至洲中,

招集各舟,将所有兵士辎重,夤夜装载,拟运往白讷克特城中。谁知阿剌黑等先已防着,用铁索锁住河间,阻他前进。一闻有挺撞声、斫击声,便举起胡哨,号召各军。霎时间两岸军马,齐集如猬,都用强弩猛箭,攒射过来。玛里克料难入城,便舍舟登陆,且战且行。蒙古兵一同赶上,乱戳乱劈,杀伤殆尽,只玛里克走脱。(叙阿剌黑等一军。)

各路军共报大捷,次第进行,来会大军。那时成吉思汗已拔布哈尔城,追溃卒至阿母河,除投降免死外,一体枭首。成吉思汗亲登回教讲台,传集民人,谕以背约杀使,起兵复仇等情形,并令富民出资犒军。回民力不能抗,只好应命。会闻花剌子模王谟罕默德,引兵驻撤马耳干,(《元史》作薛迷思干。)遂返旆东征。原来撤马耳干在阿母河东,所以成吉思汗大军,又自西转来,谟罕默德闻大军将至,先期逃去。城中尚有兵四万,墙堞高固,守具完备,成吉思汗料不易攻,令先围城。既而术赤等三路军马,共集城下,遂四面围攻。城中守兵出战,被成吉思汗用了埋伏计,诱他入险,尽行杀毙。守将阿儿泼,引亲卒溃围出走。城中无主,只好乞降。成吉思汗佯许免死。至兵民出来,叫各兵发结辫,令入军籍,民仍旧制。到了夜间,潜命部下搜杀降兵,没一个不死刃下。随俘工匠三万名,分隶各营;壮丁三万名,充当奴隶;余民五万,令出金钱一十万,始得安居。部署既定,即令哲别、速不台二将,各率万人追谟罕默德。二将领命去了。

当谟罕默德出走时,因母妻居乌尔革建赤城,(《元史》作玉龙杰赤。)与撤马耳干仅隔一阿母河,恐罹兵锋,乃遣使劝母妻速遁。成吉思汗也探悉他的母妻住址,令部下丹尼世们,至乌尔革建赤,语其母道:你儿子谟罕默德,开罪我邦,我所以发兵来讨。你所主地,我不相犯,速遣亲信人前来议和!那母亲名秃尔干,置之不理,将丹尼世们逐出,自领妇女西走。秃尔干,故康里部人。康里部旧在阿拉海(即忽章、西尔两河潴集处。)东北岸,为突厥种族的支部。花剌子模将士,多属康里部人,平时仗着母后威势,专横无度,不奉谟罕默德命令。谟罕默德自知力弱,因望风溃去。长子札兰丁,随父出奔,愿号召部民,扼守阿母河,谟罕默德不从。札兰丁复请自任统帅,任父他避,谟罕默德又不许。其次子屋克丁,向驻义拉克,至是遣人迎父,报称有兵有饷,可以固守,谟罕默德遂决计西进。从兵皆康里人,阴谋叛乱,幸亏谟罕默德先时戒备,宿辄易处。一夕已经他徙,所留空帐,被丛矢攒射,几无遗隙。寻为谟罕默德闻知,心益悚惧,托词出猎,仅带札兰丁及心腹数人,潜往义拉克去了。(内部已溃,即从札兰丁言,亦属无补。)

哲别、速不台二将,昼夜穷追,兵至阿母河,无舟可渡,便下令伐木编箧。内置辎重器械,外裹牛羊兽皮,就马尾系着,驱马泅水,不得沉没。将士攀援以随,全军遂渡。既渡河,分道巡行,哲别趋西北,速不台趋西南,沿路招抚,将至宽甸吉思海滨,(即里海。)两军复会。谟罕默德已至义拉克,闻蒙古军将到,立即西走。屋克丁差人侦探,据报蒙古军沿海南来,距义拉克不过数十里,他也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竟行了三十六着中的上着。(统是饭桶。)

谟罕默德遁至伊兰,住了数日,复东遁马三德兰,行李尽失。马三德兰旧有部酋为谟罕默德所杀,地亦被并。其子闻仇人到来,纠众报复,杀入谟罕默德帐中,不图谟罕默德已先遁去。(可谓善逃。)追至宽甸吉思海,见谟罕默德登舟离岸,有三骑踊跃入水,竟至溺毙。在岸上的人,用箭射去,那舟行驶如飞,任他有穿杨百步的能力,也是无从射着。谟罕默德得了生命,亟至东南隅小岛中居住。可怜胸胁中寒,忧悸成疾。濒危时,遗命札兰丁嗣立,把自己的佩剑解下,令他系在腰中。嘱咐已毕,两眼一翻,呜呼哀哉!(保全首领,还算幸事。)

札兰丁把父尸稿葬,再自岛中潜出,东回乌尔革建赤。这时候秃尔干早遁,尚有守兵六万,大半是康里部人,欲加害札兰丁,札兰丁闻风又遁。道遇帖木儿、玛里克,率三百骑西行,遂与他会合,绕道东南,至哥疾宁地方去了。

哲别、速不台两军,至马三德兰,探知谟罕默德已窜死海岛,遂勒兵不追。只在马三德兰一带,搜剿余众。忽闻左近伊拉耳堡,有谟罕默德母妻等,避匿不出,二将遂率军围堡。堡在万山中间,丛林深箐,阴翳晦暗,两军不便骤进,各远远的围着,只令他水泄不通。这老天亦似助强欺弱,竟尔匝月不雨,堡民无处汲水,口渴欲死,各思出外逃生。无如出来一人,一人被捉;出来两人,一双被捉。及至纷纷出来,二将知已内乱,引军直入堡中,把谟罕默德的母妻女孙,一并拿住,当即槛送成吉思汗军前。成吉思汗赦了秃尔干,(不令她侍寝,想是嫌她老了。)只杀了她的幼孙。所有女子四人,一个给了丹尼世们;(前日出使一场,总算不枉跋涉。)两个给了察合台,察合台留下一女,一女给了部将;(颇为慷慨。)还有一个,给了前时被杀商人的儿子。(以父易妻,也还值得。)算是谟罕默德家眷的结局。

哲别、速不台方拟回军,忽接成吉思汗命令:宽甸吉思海北面,有钦察部,曾收纳蔑里吉部的溃卒,应前往致讨,毋遽班师等语。二将不好违慢,只得再接再厉,复向西北杀入。所有战事,容待下文再详。

单说成吉思汗,自平定撤马耳干后,驻跸多日,复至渴石避暑。直到秋季,自率拖雷略南方,别命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往征乌尔革建赤。乌尔革建赤无主帅,由兵民公推,以康里人库马尔为首领,防御蒙古军。术赤等军,将到城下,前哨劫掠牛马。守兵出城抗御,被诱至数里外,中伏败溃。嗣是城内兵民,一意坚守,不复出战。城跨阿母河,垣堞坚厚无匹,猝不可拔。术赤先遣使招降,因城主库马尔不从,乃伐木为桥,令兵三千进攻。不意守兵大出,把三千人困在垓心,杀得片甲不留。术赤急发兵往援,怎奈桥已被毁,前后隔断,只好双眼睁着,静看这三千人,做了无头之鬼(想是屠城之报。)

察合台欲乘风纵火,毁他城堞,偏术赤思此王土,不许焚掠,由是兄弟不和,你推我诿。(仍是前日积怨。)迁延至七月,尚是未下,使人禀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询得实情,颁敕诘责,改命窝阔台统领诸军。窝阔台即至两兄处,极力和解,乃并力亟攻,数日罔效。寻决河水灌城,城中不免惊慌。窝阔台遂督军掩入,将城攻陷。城主库马尔,犹带领守兵,死战七昼夜,至力尽身亡,方才罢手。兵民多被屠戮,只工匠、妇女、幼稚,算是幸免。术赤留驻城中,察合台、窝阔台赴成吉思汗军去了。

成吉思汗此时正略定阿母河两岸,渡河指塔里寒山,所向征服。分军给拖雷带领,命往呼罗珊地方,荡平各寨,作哲、速二将后援,拖雷自去。成吉思汗进攻塔里寒寨,寨极坚固,四面皆山。士兵非常悍鸷,遇着敌军,统是拚命杀来。蒙古军虽经百战,到底也怕死贪生,战了数仗,一些儿没有便宜,反伤亡了无数。成吉思汗亲自督攻,也被寨兵战退。乃就山下扎营,召回拖雷军合攻,待久未至。

原来拖雷军北往呼罗珊,沿阿母河西岸进发,所过城寨,剿抚兼施,倒也觉得顺手。既至呼罗珊西北隅,接着成吉思汗召还消息,乃从宽甸吉思海东岸绕还。海南有木剌夷国,素崇回教,由拖雷军大掠一番。再从东南回趋,冲破匿察兀儿,及也里等城,方到塔里寒山,与成吉思汗相会。成吉思汗已待了好几月了,遂合兵再攻坚塞。接连数日,方得毁坏城垣,杀败守卒,步兵尽死,惟骑兵奔溃。约计攻寨,起讫日子,共七阅月。大众休息寨中,兼且避暑。(与上文渴石避暑又隔一年。)察合台、窝阔台,亦领军到来。(术赤等攻乌尔革建赤亦经七月,两两相对,前后接。)

凉风一至,暑气渐消。(看似寻常叙景,实则为过脉要诀。)成吉思汗接到侦报,谟罕默德长子札兰丁,在哥疾宁纠集余众,与班里(《元史》作班勒纥。)城主蔑力克汗(《元史》作灭里可汗。)联合,声势颇盛。又札兰丁兄弟屋克丁,亦出屯合儿拉耳地方,有众千人。于是再议亲征,南下攻札兰丁;遥命哲别等分兵攻屋克丁。哲别奉谕,遣裨将台马司、台纳司二人,往攻合儿拉耳。屋克丁在合儿拉耳地方,尚没有甚么兵力,闻蒙古军又至,便遁入苏吞阿盆脱堡。经台马司等率兵追入,围攻半年,堡破被杀。(随笔了结。)只札兰丁整备年余,集众六七万,又得蔑力克汗相助,有恃无恐,遂出御蒙古军。成吉思汗统兵南征,逾巴达克山,至八米俺城,围攻未下。乃令养子失吉忽秃忽(名见第六回。)领前哨军,先向东南进发。

忽秃忽到了喀不尔,(一作可不里,即今阿富汗都城。)正遇着札兰丁。两军会战,自昼至暮,互有杀伤。次日再战,忽秃忽众寡不敌,密令军中缚毡像人,置在军后,仿佛似援军一般。临阵时,前面的军士,仍照常厮杀,战至半酣,将毡像载着马上,从后推至。札兰丁军果疑有后援,渐渐退却。独札兰丁奋然道:我甚盛,怕他甚么?随即分士卒为三队,自率中军,令蔑力克汗率右翼,邻部阿格拉克率左翼,两翼包抄,将忽秃忽军围住。忽秃忽知计已被破,忙令军士视旗所向,冲突敌阵。谁知敌众已四面攒集,似铜墙铁壁一般,来困忽秃忽。那时忽秃忽顾命要紧,只好擎着大旗,率众猛突,冲开一条血路,向北而逃。敌骑乘势追杀,死亡无算,军械马匹,亦被夺去不少。自蒙古军出征西域,这次算是第一遭损失。

败报至八米俺,成吉思汗正因爱孙莫图根(一作莫阿图堪)。攻城中箭身死含哀。莫图根系察合台子,少年骁勇,骑射皆精。此次阵亡,不但察合台恸哭不休,就是成吉思汗也悲泪不止。忽又接到忽秃忽败报,不禁咬牙切齿,誓将八米俺城攻下,以便赴援。即日督军力攻,亲负矢石。察合台报子心切,不管什么利害,只麾军士登城。城上城下,积尸如山,蒙古兵只是不退。当即移尸作梯,奋勇杀入,把城中所有老幼男女,一律杀死,连牛羊犬马,统共剁毙,并将城垣尽行拆毁,至今斯地尚无人烟,可算得一场惨劫了!(太属不顾人道。)

成吉思汗不待部署,亟麾军南行。军不及炊,只啖米充饥。途次遇着忽秃忽败军,责他狃胜轻敌,并令忽秃忽导至战处,追溯前日列阵形状,指示阙失,更命倍道进行。到了哥疾宁,闻札兰丁已奔印度河,乃舍城不攻,引军疾追。

看官!这札兰丁已战胜忽秃忽军,为什么先期远,竟往印度河奔去?原来忽秃忽败北时,曾有骏马一匹为敌所夺。蔑力克与阿格拉克二人,皆欲得此马。相争不下,恼得蔑力克性起,突执马鞭,将阿格拉克面上,挥了一下。阿格拉克大愤,竟率部众自去。札兰丁失了左臂,未免惶惧,及闻成吉思汗亲来报复,所以先自南奔,蔑力克汗亦随往。

距河里许,回顾后面尘土大起,料是成吉思汗军赶到,自知不及西渡,只好列阵以待,一决雌雄。那成吉思汗大军煞是厉害。甫经交绥,即握着大刀阔斧,突入阵中。忽秃忽奉了密谕,猛攻右翼蔑力克军。蔑力克支持不住,向后倒退。退至印度河畔,不料蒙古军已绕至前面,阻住去路,一时措手不及,被蒙古军刺于马下,眼见得不能活了。

札兰丁又失右臂,势孤力弱,进退彷徨。自晨战至日中,手下仅数百人。幸成吉思汗意欲生擒,饬禁军士放箭,因得突围而出。奔到河边,复被忽秃忽军堵住,顿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却穷极智生,竟纵马上一高崖,复将马缰扯起,扑的一跳,连人带马,投入印度河中去了!小子诌着俚句,成七绝一首云:

全军弃甲复抛戈,奔命穷途可奈何?

尽说悬崖宜勒马,谁知纵辔竟投河!

本回叙成吉思汗西征事,皆在今中央亚细亚境内。《元史》所载甚略,余如《亲征录》、《元秘史》、《元史译文证补》等书,亦皆错杂不明,令阅者茫如测海,几有望洋之叹。一经作者叙述,逐层分析,依次表明,自觉井井有条,不漏不紊。若并是书而以为难阅,则从前史乘,更不必过问矣!(本书所载地理,南北东西各有分别,阅《元史》地图自知。)看似容易恰艰辛,阅者幸勿滑过。

第十四回 见角端西域班师破钦察归途丧将

却说札兰丁投入印度河,蒙古军瞧着,总道他身入水中,一落数丈,不是跌死,也是淹死。谁料他却不慌不忙,从水中卸了军装,凫水逸去。诸将以穷寇被逃,不禁气愤,争欲赴水追捕。还是成吉思汗力阻,并语诸子道:好一个健儿!是我生平所未曾见过的。若竟被他漏网,必有后患!部将八剌愿渡河穷追,成吉思汗允他前行。八剌遂役令兵丁,斩木为筏,渡河南去。成吉思汗复返攻哥疾宁城。城中守将,早已遁去,兵民开城迎降。窝阔台奉成吉思汗密谕,伪查户口,教兵民暂住城外,工匠妇女不得同居。到了晚间,潜带麾下出城,把哥疾宁的兵民一一戮毙,只工匠妇女留作军中使用。(专用此计,毋乃残酷。)

成吉思汗再沿印度河西岸北行,捕札兰丁余党,闻阿格拉克与他族寻仇,已被杀死,遂乘机荡平各寨,所有丑类,无一孑遗。又因西域一带,叛服无常,索性遣将分兵,四处巡行,遇着携械的部落,统加屠戮,共杀一百六十万人,方才收刀。(民也何辜,遭此荼毒!)

嗣得八剌军报:破壁耶堡,进攻木而摊城,因天气酷暑,一时不便开仗,只好扎住营寨,静待秋凉。札兰丁不知去向,俟探实再报等语。成吉思汗道:我意在一劳永逸,所以征战数年,并无退志。现在余孽在逃,不得不再行进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如何使得?耶律楚材婉谏道:札兰丁孤身远窜,谅他亦没有甚么能力;况我军转战西陲,越四五年,威声已经大震。得休便休,还求主子明察!成吉思汗道:我进彼退,我退彼进,奈何?耶律楚材道:坚城置吏,要隘屯兵,就使死灰复燃。亦属无妨。成吉思汗半晌道:且待哲别等军报,再作计较。耶律楚材不便再说。大众休息数日,接到哲别军消息,已西愈太和岭,(即高加索山。)战胜钦察援军,进兵阿罗思(即俄罗斯。)去了。成吉思汗道:哲别等远征得手,一时总未能回来,我军守着这地,做甚么事?不如渡河南行,接应八剌,平定印度方好哩!随即下令再进。

时方盛夏,暑气逼人,印度地方,又在赤道下,益加炎火高。军行数里,便觉气喘神疲,汗流不止。既到印度河,遥见水蒸气磅礴天空,日光被它遮住,对面迷,不见有什么影子。军士各下骑饮水,那水的热度似沸,几难入口,都皱着眉,蹙着额,恨不得立刻驰归。耶律楚材复思进谏,忽见河滨来一大兽,身高数丈,形似鹿,尾似马,鼻上有一角,浑身绿色,不觉暗暗惊异。成吉思汗也已瞧着,便语将士道:这等大兽,见所未见,你等快用箭射它!将士奉令,统执着弓矢,拟向大兽射去。蓦听得一声响亮,酷肖人音,仿佛有汝主早还四字。耶律楚材即出阻弓箭手,令他休射,一面到成吉思汗面前。方欲启口,成吉思汗已问道:这是何兽?耶律楚材道:名叫角端,能作人言,圣人出世,这兽亦出现。它能日驰万八千里,灵异如鬼神,矢石不能伤它。语至此,成吉思汗复问道:据你说来,这可是瑞兽么?耶律楚材道:是的。这兽系旄星精灵,好生恶杀,上天降此,所以敬告主子。主子是上天的元子,天下的百姓,统是主子的儿子,愿主子上应天心,保全民命!(楚材所说,未必果真,但借异兽以规人主,可谓善谏。)成吉思汗方欲答言,观大兽叫了数声,疾驰而去。随向耶律楚材道:天意如此,我亦不必进行,不若就此班师罢。耶律楚材道:主子奉天而行,便是下民的幸福!(语虽近谀,然谀言最易动听,善谏者宜知之。)

当下命师返旆,并遣人渡印度河,促八剌旋师。八剌即日北归,(想已眼望久了。)会着大军,由北趋东。过阿母河,历布哈尔,回民多叩谒马首。成吉思汗召主教入见。主教名曷世哀甫,谒见毕,详述教规。成吉思汗道:所言亦是。但我闻回民礼拜,必须赴教祖墓所,(回教祖名摩罕默德,墓在麦加城。)这也未免太拘。上帝降鉴,何地不明,为甚么限着地域呢?曷世哀甫不复再辩,唯唯听命。成吉思汗复道:我已征服此处,此后祈祷,可用我名。你为主教,还有各处教士尽行豁免赋役,你可替我申谕!(因势利导,谅亦由耶律楚材所教。)成吉思汗便在布哈尔暂驻,一面遣使召术赤来会,一面遣使召哲别、速不台班师。

一住数日,复起行东归。经撤马尔干,渡忽章河,令谟罕默德母妻,辞别故土。两妇不能抗命,只好向着西方,恸哭一场,复随大军东行。到了叶密尔河,皇孙忽必烈、(《元史》作呼必赉。)旭烈兀(《元史》作辖鲁。)来迎。成吉思汗大喜,命二孙侍着行围。二孙皆拖雷子,忽必烈才十一岁,旭烈兀才九岁,随成吉思汗入围场,统能骑马弯弓,发矢命中。忽必烈射杀一兔,旭烈兀射杀一鹿,奉献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喜上添花,遂命将捕获各兽,及西域所得的财宝,大犒三军。嗣复住了数日,长子术赤,及哲别、速不台均尚未至,方徐徐的回国去了。(归结成吉思汗西征。)

且说哲别、速不台二将,北讨钦察,引兵绕宽甸吉里海,辗转至太和岭,凿山开道,俾通车骑。适遇钦察部头目玉里吉,及阿速、撤耳柯思等部,集众来御,仓猝间不及整阵,几被敌军迫入险地。哲别、速不台商定一策,遣西域降将曷思麦里至玉里吉军,说是我等同族,无相害意,不过西征到此,闻岭北有数大部落,特来通好,请勿见疑!玉里吉等信以为真,麾兵退去。

哲、速二将,引军出险,登高遥望,犹隐隐见阿速部旗旄。速不台语哲别道:敌军信我伪言,统已退归,在途必不防备。若就此掩将过去,杀他一个下马威,可好么?哲别连称妙计,便饬兵士尾追前军。疾行数里,已至阿速部背后,一声呼啸,好似电劈雷轰,猛扑前去。阿速部后队,方欲返顾,不料身上都受着急痛,霎时晕厥,纷纷落马。(力避俗套。)前队尚莫明其妙,等到硬箭飞来,长枪戮入,始知有敌到来。正欲拔剑弯弓,那头颅不知何故,已歪倒肩上;手臂不知何故,分作两段。顿时你忙我乱,只好鞭着马,飞着腿四散奔逃!(语语新颖。)阿速部已经溃散,前面就是钦察部众。玉里吉闻着后面呐喊,惊问何事。大众都摸不着头脑,便命子塔阿儿领着数骑,向后探望。冤冤相凑,与蒙古军相值。方开口问着,已被一枪洞胸,坠骑死了。余骑不值一扫,统赴枉死城中。此时玉里吉待子未回,就勒马悬望,突然间来了蒙古军,错疑塔阿儿导他来会,笑颜迎着。蒙古军不分皂白,枪起刀落,又将玉里吉杀死。(父子同归,冥途不寂寞了。)余众大骇,急忙奔溃,已被蒙古军杀了一半。蒙古军再追数里,前面已寂无一人,料得撤耳柯思部,已自去,(略去撤耳柯思部,烦简得宜。)当即择地下营。

哲、速二将虽已得胜,终恐深入重地,寡不敌众,遂遣使至术赤处告捷,并请济师。术赤方攻下乌尔革建赤城,驻军宽甸吉思海东部,(俱回应前回。)闲暇无事,即分兵大半往援。

哲别等既得援师,北向至浮而嘎河。(入里海。)适值河冰凝氵互,遂履冰徒涉,攻下阿斯塔拉干大埠,纵兵焚掠。会得探报:钦察部酋霍脱思罕领着部众来了。原来霍脱思罕,系玉里吉兄长,闻知弟侄阵亡,倾寨前来,意图报复。哲别命曷思麦里诱敌,只准败,不准胜,自与速不台分军埋伏,专候钦察兵到,奋起厮杀。说时迟,那时快,曷思麦里方在出发,钦察兵已是驰到。望见曷思麦里麾下,不过数千人,衣履不整,器械无光,统呵呵大笑,不把他放在眼里。曷思麦里恰突出阵前,指挥士卒,与钦察前队,酣战一场,不分胜负。霍脱思罕见前队战敌不下,便督军齐下,拟包围曷思麦里军,曷思麦里恐陷入重围,乃率兵退走。(曷思麦里之徐徐退走,为哲、速二将埋伏起见,非违命也。)

钦察部众,只道是蒙古军败退,大众赶先争功,已无军律。曷思麦里令部下抛甲弃杖,惹得追军眼热,统下骑拾取。哲别复回军来争,与钦察部众略斗便又退走。(恐他不追,所以回军。)此退彼进,到了一座大山,峰崖险峻,岭路崎岖,曷思麦里麾军径入,霎时间都进去了。霍脱思罕报仇心切,又不防有他变,奋力追入。到了山间峰转路迷,不辨去向。正疑虑间,山上号炮齐起,矢石雨下,忙即下令退军,把后队当作前队,觅路而出。将出山口,被速不台一军堵住,尚没有甚么恐慌,当下麾众夺路,与速不台军鏖战起来,颇也有些起劲。谁知曷思麦里军已从他背后杀到。霍脱思罕顾了前面,不能顾后;顾了后面,不能顾前,才觉手忙脚乱。只好拚了老命,冲开一条血路,出山急走。前后夹攻的蒙古军,只在山内屠杀敌后,一任霍脱思罕走脱。霍脱思罕急行数里,才敢喘息,检阅兵马,十成中少了六七成,便垂头丧气,向前再行。途穷日暮,夜色凄其,猛听得喊声复起,前后左右,又是蒙古军杀到,险些儿吓落马下!亏得手下尚有健卒数百,尽力保护,以一当百。等到杀透重围,已经十有九死。看官欲问这支蒙古军,只教再阅前文,便自分晓。(不言而喻。)

且说霍脱思罕走脱后,回入本部,恐蒙古军进攻,无兵可敌,没奈何遁入阿罗思境内。阿罗思就是俄罗斯,唐懿宗初,在北海立国,拓地渐广。北宋时,创行封建制度,分七十部,子孙相继,日事争夺。南俄列邦,有哈力赤部,酋长名密只思腊,系霍脱思罕女夫,粗知兵事,尝战胜同族,意气自豪。闻妻父远来,迎入城中,问明底细,即投袂道:偌大蒙古,敢如此强横?待我出兵与战,怕不把他踏平呢!(喜说大话的人,最不可靠。)

霍脱思罕道:蒙古将士,很有蛮力,并且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幸亏我走得快,才得保全性命,与你重逢。密只思腊笑道:他来的只是孤军,我等邻部甚多,一经号召,立集千万,总要与妇翁报仇哩!于是遣使四出,召集各部酋长会议发兵。计掖甫部酋罗慕,扯耳尼哥部酋司瓦托司拉甫,与密只思腊最是莫逆,一闻消息赶先驰到。南方各部长,也陆续趋至。大众开议,定计出境迎击,毋待敌至。并遣告阿罗思首邦物拉的迷尔部,请他出师协助,分运军粮。部酋攸利第二也即照允。

不到数日,各部兵均已会齐,共得八万二千人,仗着一股锐气,趋入钦察部,复由霍脱思罕收集残兵,专待蒙古军至,一齐掩来。那时哲、速二将,已得知阿罗思会师来御,也未免有些胆怯。(是谓临事而惧。)想了一计,复遣十人至阿罗思军,由密只思腊召入,问明来意。十人道:钦察部容纳叛众,所以我军前来,声罪致讨。若与阿罗思诸部,素无衅隙,定不相犯。况我国敬信天神,与阿罗思宗教相似,何不助我共敌仇人?言未毕,霍脱思罕闪出道:从前我弟玉里吉也信了他的诡话,遭他毒手,我婿千万不可再信!密只思腊道:如此可恶,杀了来使再说!便喝令左右,缚住八人,立即斩首,只令二人回报。

哲别又命二人至阿罗思军,说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今无端杀我行人,上天必不眷佑。速即约定战期,与你决一胜负!霍脱思罕又欲杀他,还是密只思腊道:杀他一二人何用?不如借他的口,回报战期。随命二使道:饶你狗命!快叫你主将前来受死!二使抱头趋归。(想是二人命不该绝,故一再得脱。不然,哲别前次已欺玉里吉,此次又欲欺密只思腊,安得令人信用耶?)

密只思腊遣还来使,即麾兵万骑,东渡帖尼博耳河。巧值蒙古裨将哈马贝,沿河探望,手下只带数十骑,被密只思腊军一鼓掩来,逃避不及,个个受缚,个个饮刀。哲别闻报,亟命全军东退。(伪耶?真耶?)那时密只思腊,越发趾高气扬,追逼蒙古军,直至喀勒吉河。遥见蒙古军列营东岸,便在河北扎住阵脚。霍脱思罕亦引兵来会,还有计掖甫、扯耳尼哥诸部众,到了河滨,与密只思腊南北列阵。密只思腊轻敌贪功,并未与南军计议,独率北军渡河,来杀蒙古军。蒙古军如何肯让,就在铁儿山附近,枪对枪,刀对刀,大战起来。自午至申,杀伤相当。速不台见钦察军也在敌阵,竟带着锐卒,突入钦察军中,去杀霍脱思罕。钦察军惩着前辙,未战先慌,蓦见蒙古军冲入,立即惊溃,霎时间阵势大乱。密只思腊禁止不住,也只得奔还,急忙渡河西走,令将船只凿沉。人马溺毙,不计其数。后队兵士不及渡河,眼见得身首两分,到鬼门关上挂号去了!(妙语解颐。)

蒙古军乘势渡河,径攻计掖甫、扯耳尼哥等部。各部尚未知密只思腊的胜负,毫不设备,被蒙古军掩至,把他围住,冲突不出。哲、速二将料他窘迫,诱令纳贿行成,暗中恰四面埋伏。待他出营,却令伏兵齐起,见人便捉,捉不住的,便乱戮乱斫,俘获甚众,歼馘无算。总计各部酋长伤亡六人,侯七十,后士十死八九。于是蒙古军置酒欢宴,把生擒的头目,缚置地上,覆板为坐具。哲别、速不台以下将领,统在板上高坐,饮酒至数小时。至兴阑席散,板下的俘虏,已多压死,只扯耳尼哥部酋尚是活着,哲别令曷思麦里押送至术赤处,斩首示众。(想是命中注定,必须过刀。)

阿罗思首部攸利第二汗,正遣侄儿康斯但丁引兵南援。行至扯耳尼哥部,闻各部统已战败,慌忙逃归。阿罗思境内,全土震动。哲别再拟进兵,不意二竖为灾,竟染重疾,(何止二竖,恐各部枉死鬼都来缠绕。)不得已屯兵休养。适成吉思汗遣使亦至,促他班师,当即奉令回辕。到了宽甸吉思海东部,将术赤部兵尽行交还。别后登程,哲别病势越重,竟在中途谢世了!小子有诗咏哲别道:

百战归来力已疲,叙功未及竟长辞;

男儿裹革虽常事,死后酬庸总不知!

哲别逝世,速不台命部下舁尸,率齐东归。《元史》:太祖十九年,帝至东印度国。角端见,班师。《耶律楚材传》亦载及之。别史多辨其讹,且谓太祖未渡印度河,何由至东印度?是皆史家饰美之词,不足为信。本书两存其说,谓见角端时,适在印度河滨。角端之能作人言与否?不下考实语,独归美于楚材之善谏。是盖独具卓见,较诸坊间所行诸小说于无可援证之中,且任情捏造者,固大相径庭矣!下半回叙哲、速二将征钦察事,亦考据备详,不稍夸诞,而演笔则又奇正相生。作者兼历史家、小说家之长,故化板为活,不落恒蹊。

第十五回 灭西夏庸主覆宗遭大丧新君嗣统

却说速不台班师回国,由成吉思汗接着。闻知哲别已殁,悲悼不置,便命哲别子生忽孙为千户,承袭父祀。再遣使颁谕术赤,命他就钦察以东,忽章河以北,新定各部,俱归镇治。至西北未定地方,亦须随时勘定。术赤虽曾奉谕,恰不愿再出征战,只在宽甸吉思海北岸萨莱地,设牙驻帐,游猎度日。一面遣使返报,只称得病,不便他征。成吉思汗亦暂置不问。(威及遐方,独不能驭众子弟,这是历代雄主通病。)

惟因西征时曾征师西夏,夏师不至;至此复饬夏主遣子入质,夏主又不从;且闻汪罕余众,多逃匿西夏,心中愈愤,遂议下令亲征。也遂皇后闻着征夏信息,又来劝阻。(总是她来出头。)成吉思汗不从。也遂道:南方已设国王,为甚么还劳圣驾?成吉思汗道:国王木华黎已早死了,嗣子孛鲁。虽命他袭封,究竟经验尚少,不及乃父。况现在降将武仙,又复叛我,都元帅史天倪被杀,孛鲁方调兵遣将,出讨叛贼,还有甚么余力去平西夏?也遂道:主子西征方归,又要南征,虽是龙马精神,不致劳瘁,但士卒亦恐疲乏,总须略畀休息,方可再用!(语颇近理,我亦服之。)成吉思汗屈指道:我即大位,已二十年,西北一带,总算平定,只南方尚未收服。必须亲往一遭,就使今冬不征,明春定要往讨哩!(木华黎之殁,武仙之乱,及成吉思汗所历年月,俱就此带出。是即行文时销纳之法。)也遂道:明岁主子亲征,须要准我随行哩。成吉思汗道:忽阑随我西征,尝自谓困乏得很。似你这般身躯,比她还要娇怯,何苦随我南下呢?也遂道:主子栉风沐雨,妾等安坐深居,自问良心,亦觉愧赧。若蒙慨许随行,侍奉左右,就使跋涉闲关,亦所甚愿,怕甚么劳苦呢?成吉思汗喜形于色,且语道:你的阿姊很是谦恭,你又这般忠诚,好一对姊妹花,同侍着我,也算是我的艳福,死也甘心呢!(说一死字,为下文隐伏谶语。)说着时,已将也遂抱入怀中,亲狎了一回。是晚并召也速干作伴,做个联床大会。云雨巫山,双双涉历,彼此都极尽欢娱,不劳细说。(插入一段艳情,隐寓乐极悲生之意。)

小子叙到此处,又不得不将木华黎去世,及武仙再叛等情,再行表明。(应十二回。)木华黎自得真定后,复连岁出兵,尽得辽河东西、黄河东北诸郡县,复东下齐鲁,西入秦晋。把金邦所有土地,占去大半,元史推为开国第一功臣。惟屡攻凤翔未下,还至解州,遂有疾,以成吉思汗十八年三月卒。时成吉思汗尚在西域,闻报大恸,追赠鲁国王,谥忠武。其子孛鲁嗣爵。(详叙木华黎生死,以其为第一功臣也。)木华黎既殁,山东州县,复起叛蒙古。武仙亦怀着异心,诱杀都元帅史天倪。天倪弟天泽,方奉母归燕。闻变折还,遂遣使至孛鲁处,乞师讨逆。孛鲁命天泽嗣兄统师,并遣兵赴援,与天泽军会,击败武仙。武仙与宋将彭义斌连和,再攻天泽。天泽复发兵与战,擒斩义斌,武仙遁去,后事慢表。(纳入此段,庶不阙略。)

且说成吉思汗过了残腊,转瞬孟春。元宵一过,即下令南征,从新整点军马,陆续起行。也遂皇后,也着了戎装,铁甲蛮靴,黑骊雕鞍,随在戎跸后面,缓辔行着。(仿佛出塞明妃。)成吉思汗却骑着一匹红鬃马,(红黑相间,煞是好看。)由大众簇拥前去。既到郊外,命部众就地设围,亲自行猎,忽一野豕突出,奔至马前。成吉思汗不慌不忙,仗着平生射技,拈弓搭箭,一发殪豕。心中正在得意,突觉马首昂起,马足乱腾,一时羁勒不住,竟将成吉思汗掀翻马下。(不祥之兆。)部将忙来救护,扶起成吉思汗。易马上坐,尚有些头昏目眩,神志不安,随命大众罢猎,扎住军营。

看官!这马无端腾踔,恰是何故?原来被大豕所惊,因致骇跃。惟成吉思汗南征北讨,纵辔多年,已不知驾驭若干马匹。就是所骑的红鬃马,定然天闲上选,偏偏为豕所惊,以致失驭,这也是天不永年的预兆!是晚成吉思汗即身体违和,生起寒热病来。

翌晨,也遂皇后向众将道:昨夜主子罹疾,南征事不如暂罢,还请大家商议方好。大众计议一回,自然依了也遂意见,入内奏知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道:西夏闻我回去,必疑我是怕他。我现在这里养病,先差人到西夏,责他不纳质子,擅容逃人,看他有何话说?

当下遣使至夏,语夏主道:你前时与我议款,情愿归降,我军出征西域,你却不从;近又不遣子入质,并擅纳汪罕余众,你可知罪么?是时夏主李安全早死,族子遵顼嗣立,夏传位于子德旺。德旺本庸弱无能,闻蒙古使臣诘责,战栗不能言。旁闪出一人道:都是我的主使!要与我厮杀时,你到贺兰山来战;要金银缎匹时,你到西凉来取。此外不必多说,快快走罢!(好大胆。)

蒙古使回报,成吉思汗勃然起床,喝令大军速进。左右都来谏阻,成吉思汗怒道:他说这般大话,我怎么好回去?就是死了,魂灵儿也要去问他。况我还未曾死哩!遂扶病上马,直指贺兰山。贺兰山在河套附近,距宁夏府西六十里,夏人倚以为固。树木青白,望如驳马,人呼驳马为贺兰,所以借此名山。大军到了山前,见夏兵已在山麓扎住,问他领兵的头目,便是前说大话的阿沙敢钵。(我见前文,早欲问他姓名,至此才出现,作者未免促狭。)

阿沙敢钵见有蒙古军,便率众下山,来冲头阵。谁知蒙古兵全然不动,只把硬箭射住,没些儿缝隙可寻,只得退回。好一歇,又复前来冲突,蒙古兵仍用老法子,依旧无效。直至第三次冲突,方听得喇叭一号,营门陟辟,千军万马,如怒潮一般,锐不可当。那边气焰已衰,这边气势正盛,任你阿沙敢钵如何能言,如何大胆,至此阻不胜阻,拦不胜拦,没奈何逃上山寨。蒙古军那肯干休,就奋力上山,一哄儿杀入寨中,又将阿沙敢钵部下斫死了一大半,阿沙敢钵落荒走了。(彼竭我盈,战无不克,可见成吉思汗善于用兵。)

成吉思汗据了贺兰山,便进拔黑水等城。嗣因天热体衰,在珲楚山避暑。至暑往寒来,复转攻西凉府,及绰罗和拉等县,所过皆克。遂逾沙陀,至黄河九渡,取雅尔等县,再围灵州。夏主遣兵来援,又被蒙古军击退。陷入灵州城,进次盐州川,天气凛冽,雨雪载途,乃命在行帐度年。转眼间腊尽春回,已是成吉思汗二十二年了。(复书岁次,为成吉思汗道殂张本。)

河冰方泮,成吉思汗即率师渡河。下积石州,破临洮府,据洮河、西宁二州,进攻德顺。西夏节度使马肩龙正坐镇德顺城,颇有威名,闻蒙古兵至,居然开城出战,酣斗三日。蒙古兵受伤不少,马肩龙部下,也死了好几百名。因遣人报知夏主,即请济师。时夏主李德旺忧悸成疾,已经去世。(还是侥幸。)国人立他犹子,单名只一目见字。目见尚幼弱,晓得甚么军政。各将士统得过且过,专务趋避,大家穿凿山谷,藏匿财物,行个狡兔营窟的法儿,(愚甚痴甚!无怪国亡。)便把马肩龙军书搁起。

马肩龙待援不至,自叹道:城亡与亡,尚有何说?复坚守了数日,禁不住敌军猛攻,自率左右出城,舍命死斗。至蒙古兵围绕数匝,尚拔刀目,斫死蒙古兵数名。后来箭如飞蝗,身中数矢,遂大叫一声,呕血而亡。(不没忠臣。)肩龙一死,城中无主,自然被陷。

成吉思汗得了德顺州,复至六盘山避暑,遣将直逼夏都。夏主目见惊惶失措,急召文武会议,那知所有臣民,统向土窟中避难去了。嗣闻土窟中的臣民,又被蒙古兵搜着,财物夺去,身命了结,(国亡身亡,土窟非真安乐窝,请后人听者。)满野都成白骨。料知都城难保,只好把祖宗传下金佛一尊,并金银器皿,及男女马驼等物,皆以九九为数,赉献军前。成吉思汗闻报,定要夏主目见亲自出降。目见已束手无策,复泣告宗庙,出城至六盘山,谒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只令门外行礼。行礼毕,将他系住帐下,饬将士入徇夏都。将士一入都城,掠了财物,掳了子女,见有美色的佳人,当即恣情污辱,不由他不忍受。连夏主目见的宫眷,也只得横陈榻上,任他戏弄一番。独耶律楚材取书数部,驼两足,大黄数担,饬兵役携回。后来军士途中遇疫,亏得大黄救命,所活至万人。

闲文休表。且说夏主目见被絷三日,由成吉思汗令他改名,叫作失都儿,夏主目见不敢不从。又越日,传令将夏主目见杀了,并把他父母子孙亦命一律处死。夏自元昊称帝,共传十主,历二百有一年而亡。

成吉思汗正欲班师,忽觉寒热交作,哮喘不休。也遂皇后日夕侍奉,所有军医,统来诊视,怎奈寿命已终,参苓罔效。弥留时,见也遂皇后在旁,挈她的纤手道:你侍我有年,没甚错处,今又随我远征,灭了西夏。只望归国以后,与你等再聚数年,共享荣华,不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我死后,你回去告知各皇后,及你阿姊,须要节哀,不必过悲!也遂不待说毕,早已扑簌簌的垂下泪来。成吉思汗也忍着泪,强说道:人生如朝露,有甚么伤心处?你与我叫大臣进来!

也遂便传集群臣,各至榻前问疾。成吉思汗道:我病是不起的了,可惜诸皇子都未随着!术赤在西域死了;我教察合台前去视丧,尚未回来;窝阔台呢,我叫他去攻金国,责贡岁币;拖雷又监守故都,不能远离。目今惟你等随着,算来也都是亲戚故旧,后事全仗你等辅助!窝阔台谨厚性成,我前已命他嗣位,只一时未能回都。你等替我传谕,叫拖雷暂行监国罢了!(诸子远离,统借成吉思汗口中叙出,无非节省闲文,但戎马一生,送终无子,也是可叹!)又指也遂皇后道:他随我征夏,又侍我疾病,劳苦极了,我也无可报他,只西夏的子女玉帛,多分给他一份,不枉她辛苦一场!群臣齐声遵嘱。成吉思汗静养片刻,复顾群臣道:还有一桩大事,为我传谕嗣君:西夏已灭,金国势孤。但金国精兵,西集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此后我军往攻,就使战胜攻取,也恐不能速灭。计惟假道南宋,宋、金世仇,必肯许我。我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都被困,定要征兵潼关,那时缓不济急,已成无用。就使他兵远来,千里赴援,人马疲敝,也不是我的对手,灭金很容易哩!(到死不忘拓地,真不愧为雄主。)言讫遂瞑目不视,悠然而逝了。

总计成吉思汗出世以来,享寿六十六岁,即大汗位,凡二十二年,南征北讨,所向克服。如近今内外蒙古、辽东三省,及中国西北部,并天山南北两路,暨中央亚细亚、阿富汗斯坦、波斯东半部,与高加索山附近部落,俱为成吉思汗所有。史家称其用兵如神,所以灭国四十,遂平西夏。其实是西北一带,各族散处,既没有独立的精神,又没有永久的团体,彼此猜忌,互为仇敌,就使勉强联络,总不免凶终隙末。因此成吉思汗乘时崛起,削平各部。武如四杰,文如耶律楚材,又皆任用得当,就是所立兵制,亦比众不同。小子尝考得大略,随录如左:(一)蒙古人自幼临狩猎,习骑射,所以骑兵尤精。此等骑兵,每人有乘马三、四头,可轮番乘骑,终日驰骋。(二)骑兵远行,遇紧急军事,只用马奶及干酪为食,或刺马出血,吞食充饥,可支十日,所以进行甚速。(三)编定军队,以十递进。每十人为一队,队长叫作十户;十户以上有百户,统十户十人;百户以上有千户,统百户十人;千户以上有万户,万户直隶大汗,此等大小部长,对他部下,各有无限权力,部下无论何事,统须禀命后行,一经驱遣,不得迟诿。否则无论贵贱,必加刑罚。(四)蒙古兵虽经出阵,仍须纳税,必令他妻儿守家,岁完税额。因之频年兴兵,军饷仍不缺乏。

这且慢表。且说成吉思汗逝世后,就借行在举丧。窝阔台夤夜奔至,察合台、拖雷等亦陆续到来。三月毕集,乃由蒙古诸王诸将等,大会于吉鲁尔河,承认成吉思汗遗命,奉窝阔台为大汗。

看官!这窝阔台嗣统,早经成吉思汗亲口布告,为甚么要开着大会,经过公认呢?这也有个缘故。因成吉思汗在日,也有一条特立的法制:凡蒙古大汗,如当新旧绝续的时候,必须由诸王族诸将,及所属各部酋长,特开公会,议定嗣续,方得继登汗位,这会叫作库里尔泰会。自有此制,所以窝阔台虽承遗命,也要经库里尔泰会通过呢。(详哉言之,实为后文伏线。)

窝阔台既即位,重用耶律楚材。楚材以旧制简率,未足表示尊严,更请窝阔台汗增修朝仪。窝阔台汗自然乐允,遂由楚材参订仪注,令皇族诸王尊长,皆列班罗拜,共效嵩呼。这就是俗语所谓前人承粮,后人割稻哩!《元史》尊成吉思汗为太祖,窝阔台为太宗。这都是统一中国以后,追加的庙号。小子有诗咏成吉思汗道:

开邦端仗出群材,基业全从百战来。

试向六盘山下望,一回凭吊一低徊!

西夏与金,唇齿之邦也。唇亡齿必寒,夏亡则金曷能保?成吉思汗之南征,志不徒在灭夏,盖已视金为囊中物矣!观其临殁之时,犹嘱及攻金遗策,是可知其成算在胸,预图吞并。脱令稍假以年,则灭金固易易也。不然,窝阔台承父遗嘱,约宋灭金,何以相应如响乎?本回叙成吉思汗事,为成吉思汗衰年之结局,实括成吉思汗毕生之隐衷。彼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著书人述元代史,于成吉思汗较详,我知其固有所感矣!

第十六回 将帅迭亡乞盟城下后妃被劫失守都中

却说窝阔台嗣位为汗,颁定法令,比成吉思汗在日,体制益崇。复承父遗志,以西域封察合台,令他坐镇。西顾既可无忧,乃一意攻金。适金国遣使吊丧并赠贝冒仪,窝阔台汗语来使道:汝主久不归降,令我父赉志以殁,我方将出师问罪。区区贝冒仪,算作甚么?(金尚立国,遣使吊赉丧遗贝冒,亦是应有之仪文。窝阔台汗乃强词夺理,卒以灭金。强国之无公理也久矣!可慨可叹!)随命发还贝冒仪,遣归来使。金主王旬时已去世,子守绪嗣立,得使人回报,未免忄匈惧。复遣人赉送金帛,至蒙古庆贺新君。窝阔台汗又不受。至金使去讫,遂召集诸王大臣议事,定计伐金。先是成吉思汗连年出征,所得财物立即分散,并无丝毫储积。蒙古诸将,尝谓得了人民,毫无用处,不若尽行杀戮,涂膏衅血,灌润草木,作为牧场。独耶律楚材以为未然。至此因伐金议定,遂奏立十路课税所,以充军饷。每路设副使二员,悉用士人。楚材复进陈周、孔道德,且谓以马上得天下,断不可以马上治。窝阔台汗深服是言,由是尚武以外,稍稍尚文,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窝阔台汗既整兵储饷,秣马积刍,遂于即位二年春季,偕皇弟拖雷,及拖雷子蒙哥,(《元史》作莽赉扣。)率众入陕西,连下诸山寨六十余所,进逼凤翔。金主遣平章政事完颜哈达,及伊喇丰阿拉引军赴援。行至中道,闻蒙古兵势甚强,料非敌手,竟逗留不进。至金主屡促进兵,哈达、丰阿拉只是因循推诿。嗣闻蒙古兵分攻潼关,乃禀称潼关被攻,较凤翔为尤急,不如先救潼关,次及凤翔。金主无可奈何,只得依他。他二人便引军赴潼关。潼关本系天险,且早有精兵屯驻,可以固守。哈达等避难就易,所以改道出援。于是凤翔空虚,守了两三月,终被蒙古兵攻陷。只潼关依然未下,拖雷自往督攻,亦不克。

部下有降将李国昌道:金迁汴将二十年,全仗这潼关、黄河,倚为天险。我军若从间道出宝鸡,绕过汉中,沿汉江进发,直达唐、邓,那时攻汴不难了。拖雷点头称善,便返报窝阔台汗。窝阔台汗道:从前父亲遗命,曾令我等假道南宋,下兵唐、邓。我且遣使至宋邦,向彼假道。彼若允我,进取尤便;否则,再用此计未迟。于是命绰布干为行人,往宋假道。到了沔州,谒见统制张宣,一语不合,竟被张宣杀死。窝阔台汗得着此信,乃命拖雷率骑兵三万人,竟趋宝鸡。攻入大散关,破凤州,屠洋州,出武休东南,围兴元军,复遣别将取大安军路,开鱼鳖山,撤屋为筏,渡嘉陵江,略地至蜀。蜀系宋地,宋制置使桂如渊逃去,被蒙古兵拔取城寨,共四百四十所。拖雷尚不欲绝宋,召使东还。会兵陷饶风关,飞渡汉江,大掠而东。

警报如雪片一般,递入汴都。金主守绪急召宰执台谏入议。大众都说北军远来,旷日需时,劳苦已极,我不如在河南州郡,屯兵坚守,且由汴京备粮数百斛,分道供应。北军欲攻不能,欲战不得,师老食尽,自然退去。(看似好计,奈各处不能坚守何。)金主守绪叹道:南渡二十年来,各处人民破田宅,鬻妻子,豢养军士,只望他杀敌御侮,保卫邦家。今敌至不能迎战,望风披靡,直至京城告急,尚欲以守为战,如此怯弱,何以为国?我已焦思竭虑,必能战然后能守。存亡有天命,总教不负吾民,我心才少安哩!(所言亦是,可惜无补国亡。)乃诏诸将出屯襄、邓,并促哈达、丰阿拉两帅,速即还援。

哈达、丰阿拉驰归,至邓州。别将杨沃衍、禅华善,及前被史天泽杀败的武仙,俱率兵来会。哈达胆子稍壮,麾诸军出,屯顺阳。嗣探悉蒙古兵方渡汉江,部将急欲往截,为丰阿拉所阻。至蒙古兵毕渡,乃进至禹山,分据地势,列阵以待。蒙古兵到了阵前,不发一矢,骤然退去,哈达亦下令收军。诸将请追蒙古军,哈达道:北军不战自走,定怀诡谋。我若追去,正中彼计。(料敌亦明,无如尚差一着。)遂勒马南归。返行里许,忽觉尘雾蔽天,呼啸不绝,哈达忙觅一小山,登岗望。但见蒙古军骑步相间,分作三队,迅奔前来。哈达叹道:绕我背后,潜来袭我,正是变生不测,我看他军伍严肃,行列整齐,定是不可轻敌呢!急忙下山麾兵,拟从旁道走避。怎奈蒙古军已是到来,只好与他对仗。两下厮杀,蒙古军少却,丰阿拉驱兵追去,谁知蒙古军复回马驰突,十荡十决,几乎被他蹂躏。亏得部将富察鼎珠奋力截杀,蒙古兵始退。哈达便沿山扎营,语丰阿拉道:北兵号三万名,辎重要居一成,今相持二三日,若乘他退兵,出军奋击,不患不胜!丰阿拉道:江路已绝,黄河不冰,彼入重地,已无归路,我等可待他自毙,何用追击!(想已被前日吓慌,故胆怯乃尔。)

翌日,蒙古兵忽不见。逻骑谓已他去,哈达、丰阿拉遂欲返邓州。正在前行,忽斜刺里闪出敌军,竟将金军冲作两截。哈达、丰阿拉忙分兵接战,等到敌军杀退,后面的辎重,已是不见。哈达顿足不已,丰阿拉谈笑自若,与哈达并入郑州,收集部兵,伪称大捷。(总是丰阿拉奸猾。)金廷百官,上表庆贺。(丑甚。)

民堡城壁,皆散还乡社,满望烽烟无警,鸡犬不惊。那知拖雷军尚自留着,窝阔台汗自河清县白坡镇渡河,进次郑州,遣速不台攻汴城。城中兵民,不意北兵猝至,惊愕万分。金主也惶急异常,忙命翰林学士赵秉文,草旨罪己,改元施赦。文中大意,说得声情兼至,凄楚动人,闻者为之泣下。(徒有文辞,何济于事?)

时京城诸军,不盈四万,城周百二十里,未能遍守,只得飞召哈达、丰阿拉军,还援汴城。哈达、丰阿拉一行,拖雷即用铁骑三千,追尾金军。金军还击,他偏退去,金军启行,他又来袭,弄得金军不遑休息。且行且战,至黄榆店,雨雪不能进。蒙古将速不台已派兵阻金援师,于是哈达、丰阿拉军,前后被蒙古军遮断。会雪已稍霁,又得汴京危急消息,不得已引军再行。途次遇大树塞道,费着无数兵力,始得通途。既到三峰山,蒙古兵两路齐集,四面蹙围。相持数日,料得金军困惫,恰故意开了一面,纵他奔走。金军果然中计,甫经逸出,被蒙古军夹道奋击,顿时大溃,声如崩山。武仙率三十骑先走,杨沃衍等战死,哈达知大势已去,忙邀丰阿拉面商,拟下马死战。孰料丰阿拉已杳如黄鹤,不知去向!只有禅华善等,尚是随着,乃相偕突围,走入钧州。

窝阔台汗在郑州,闻拖雷与金相持,遣琨布哈、拉齐衮等,作为援应。至则金军已溃,遂会兵到钧州城下,合力攻击。未几城陷,哈达匿窟室中,由蒙古军寻着,牵出杀死。且下令招降道:汝国所恃,地理惟黄河,将帅惟哈达;今哈达被我杀了,黄河被我夺了,此时不降,更待何时?金军降者半,死者半,独禅华善先匿隐处。至杀掠稍定,竟自至蒙古军前,大声道:我金国大将,欲进见白事。蒙古军将他牵住,入见拖雷。拖雷问他姓名,禅华善道:我名禅华善,系金国忠孝军统领,今日战败,愿即殉国,只我死乱军中,人将谓我负国家,今日明白死,还算得轰轰烈烈,不愧忠臣!(恰是好汉。)拖雷劝他投降,他却眦裂发指,痛口叫骂。恼得拖雷性起,命左右斫他足胫,戳他面目,他尚口巽血大呼,至死不屈。蒙古将悲他死义,用马奶为奠,对尸祝道:好男儿,他日再生,当令与我作伴!奠毕,将尸掩埋,不在话下。

只丰阿拉先已远走,被蒙古兵追获,押见拖雷。拖雷亦迫他投诚,反复数百言。丰阿拉恰慨然道:我是金国大臣,只宜死在金国境内!余无他言,亦被杀死。(丰阿拉实是误金,只为金死义,尚堪曲恕。)自是金国的健将锐卒,死亡殆尽,汴京已不可为了。

潼关守将纳哈塔赫伸,闻哈达等战殁,很是惊慌,竟与秦蓝守将完颜重喜等,率军东遁。裨将李平,以潼关降蒙古。蒙古兵长驱直入,追金军于卢氏县。金军已无战志,且因山路积雪,跋涉甚艰,随军又多妇女,哀号盈路,至是为蒙古兵追及。未曾接仗,重喜先下马乞降。蒙古将以重喜不忠,把他斩首。(该杀。)纳哈塔赫申引数十骑走山谷间,亦被追骑搜获,一概祭刀。蒙古兵进围洛阳,留守萨哈连背上生疽,不能出战,投濠自尽。兵民推警巡使强伸,登陴死守。历三月余,无懈可击,蒙古军乃退去。

金主守绪因汴城围急,没奈何遣使请和。蒙古将速不台道:我受命攻城,不知他事。是时蒙古已创制石炮,运至城下,每城一角,置炮百余,更迭弹击,昼夜不息。幸汴城垣堞坚固,相传五季时周世宗修筑,用虎牢土叠墙,坚密如铁。虽受炮石,不过外面略损,未尝洞穿。金主又募死士千人穴城,由濠径渡,烧他炮座。蒙古兵虽曾防着,究未免百密一疏,因此攻城历十六昼夜,内外死伤,约数十万名。城仍兀然岿峙,不能攻陷。会窝阔台汗欲自郑州还国,因遣使谕金主降,并饬速不台缓攻。速不台乃语城守道:你主既欲讲和,可出来犒军!金主乃遣户部侍郎杨居仁出城,带着牛羊酒炙,并金帛珍异,犒给蒙古军,且愿遣子入质蒙古。于是速不台许即退兵,散屯河、洛间。金主封荆王守纯子鄂和为曹王,遣他为质。鄂和不好违慢,涕泣辞去。

金参政喀齐喀,以守城为己功,欲率百官入贺。(历代亡国,多被若辈所误。)金内族思烈道:城下乞盟,春秋所耻,何足言贺?喀齐喀反怒道:社稷不亡,君臣免难,难道不是喜事么?嗣因金主守绪,亦不欲受贺,因而罢议。汴京总算解严。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蒙古行人唐庆等来答和议,暂就客馆。竟被金飞虎兵头目申福,驰入馆内,将唐庆杀死,并及随官三十余人。和议复绝,蒙古兵又长驱而至。(招之使来,曲在金国。政刑如此,安得不亡。)金主守绪,复飞檄各处勤王。时武仙遁驻留山,收集溃兵十万人,奉檄援汴。还有邓州行省完颜思烈,巩昌统帅完颜仲德,也引兵入援。甫至京水,不虞蒙古兵已先候着,呐一声喊,似狼虎攒羊一般,乱突乱杀,吓得金军胆战心惊,没一个不退走了。

且说窝阔台汗返国后,以金主背和杀使,复亲自出师至居庸关,为拖雷后援。忽得暴疾,昏愦不省人事,乃召师巫卜祝。巫言金国山川神祗,为了军马掳掠,尸骨堆积,以此作祟。应至各山川祷祀,或可禳灾。既而命巫往祷,病仍不愈,且反加重。巫返谓祈祷无益,必须由亲王代死,方可告痊。正说着,窝阔台汗忽开眼索饮,神气似觉清醒,左右以巫言告。窝阔台汗道:那个亲王,可为我代?言未已,忽报拖雷驰来问疾。由窝阔台召入,与述巫言。拖雷道:我父亲肇基择嗣,将我兄弟内,选你做了大汗。我在哥哥跟前,忘着时要你提说,睡着时要你唤醒。如今若失了哥哥,何人提我?何人唤我?且所有百姓,何人管理?不如我代了哥哥罢!我出征数年,屠掠蹂躏,造成无数罪孽。神明示罚,理应殛我,与哥哥无涉!遂召师巫入告道:我代死罢,你祷告来!师巫奉命出去。过了片晌,又取水入内,对水诵咒毕,即教拖雷饮讫。拖雷饮着这水。好似饮酒一般,觉得头晕目昏,便向窝阔台汗道:我若果死,遗下孤儿寡妇,全仗哥哥教导!窝阔台汗应着,拖雷便出宿别寝,是晚竟逝世了!(本段文字,从《秘史》采来,并非著书人捏造。但事之真伪,不可考实。而蒙俗信巫,或有此离奇之史。)拖雷生有六子,长即蒙哥,次名末哥,(一作默尔根。)三名忽都,(一作瑚图克图。)四即忽必烈,五即旭烈兀,六名阿里不哥。(一作阿里克布克。)后来蒙哥、忽必烈,皆嗣大汗位,忽必烈且统一中原,待后慢表。

且说拖雷死后,蒙古兵经略中原,要推速不台为主帅。速不台尚未至汴,金主守绪,先已东走。原来汴京城内,食粮已尽,括粟民间,不及三万斛,已经满城萧索,饿殍载途。兼且城中大疫,匝月间死数十万人。金主知大势已去,乃集军士于大庆殿,谕以京城食尽,今拟亲出御敌。遂命右丞相萨布、平章博索等,率军扈从,留参政讷苏肯,枢密副使萨尼雅布居守,自与太后、皇后、妃主等告别,大恸而去。既出城,茫无定向。诸将请往河朔,乃自蒲城东渡河。适大风骤起,后军不能济,蒙古将辉尔古纳追至,杀毙无算,投河自尽者六千余人。金元帅贺德希战死。

金主渡河而北,遣博索攻卫州,不意蒙古将史天泽复自真定杀到。博索连忙遁还,走告金主,请速幸归德。金主遂与副元帅阿里哈等六七人,乘夜登舟,潜涉而南,奔归德府。诸军闻金主弃师,沿路四溃。归德总帅什嘉纽勒辉,迎见金主,禀告各军怨愤情形,乃归罪博索,枭首伏法。(跋胡尾,亡象已见,即杀博索,亦属无益。)嗣遣人至汴京,奉迎太后及后妃,谁知汴京里面,又闹出一桩天大的祸案。

先是金主守绪出走时,命西面元帅崔立,驻守城外,崔立性甚淫狡,潜谋作乱。闻归德有使来迎两宫,他即带兵入城,问讷苏肯及萨尼雅布道:京城危困已极,你等束手坐视,做甚么留守?二人尚未及答,他即麾兵将二人杀死。随即闯入宫中,向太后王氏道:主子远出,城中不可无主,何不立卫王子从恪?他的妹子,曾在北方为后,(应十二回。)立了他,容易与北军议和。太后战栗不能答,崔立遂矫太后旨,遣迎从恪,尊为梁王监国,自称太师都元帅尚书令郑王,兄弟党羽皆拜官。并托辞金主出外,索随驾官吏家属,征集妇女至宅中。有姿色者迫令陪寝,每日必十数人,昼夜裸淫,尚嫌未足。且禁民间嫁娶,闻有美女,即劫入内室,纵情戏狎。稍有不从,立即加刃。百姓恨如切骨,只有他的爪牙,说他功德巍巍,莫与伦比。(名教扫地。)正欲建碑勒铭,忽报速不台大军到了。诸将问及战守事宜,他却从容谈笑道:我自有计!是晚,即出诣速不台军前,与速不台议定降款。还城后,搜括金银犒军,胁迫拷掠,惨无人道。甚至丧心昧良,卖国求荣,竟把那金太后王氏,皇后图克坦氏,以及梁王从恰,荆王守纯,暨各宫妃嫔,统送至速不台军,作为犒军的款项。

看官,你想毒不毒,凶不凶呢?史称荆、梁二王,为速不台所杀,其余后妃人等,押送和林,在途艰苦万状,比金掳徽、钦时为尤甚。小子叙此,不禁潸然!有诗为证:

岂真天道好循环?北去和林泪血斑。

回忆徽、钦当日事,先人惨刻后人还。

金至哀宗,已不可为矣!哈达名为良将,而临阵多疑,不能决断,欲以之敌蒙古军,勇怯悬殊,宜乎其有败无胜也!金主守绪,城下乞盟,遣子入质,应亟筹生聚教训之道,外慎邦交,内固国事,则金虽残弱,尚可图存。乃议和之口血未干,而戕使之衅端又启。申福擅杀,不闻加罪,卒之寇氛又逼,汴京益危,日暮途穷,去将焉适?加以逆臣叛国,背主求荣,后妃可作犒款,都城可作贽仪。虽曰天道好还,前人迫人也如此,后之迫于人也亦如此,然亦何尝非人事致之耶?本回全叙亡金事迹。而金之所以至亡,已跃然纸上。徒谓其录述之详,犹皮相之见也。

第十七回 南北夹攻完颜赤族东西遣将蒙古张威

却说金叛臣崔立,既劫后妃等送蒙古军,遂迎速不台入汴城。速不台遣使告捷,且以攻汴日久,士卒多伤,请屠城以雪愤。窝阔台汗欲从其请,亏得耶律楚材多方劝阻,乃令除完颜氏一族外,余旨赦免。是时汴城民居,尚有百四十万户,幸得保全。速不台检查完毕,出城北去。崔立送出城外,及还家,想与妻妾欢聚,谁知寂无一人。忙视金银玉帛,亦已不翼而飞!方知为蒙古兵所劫,顿时大哭不已。(妻妾金银,是身外之物,失去尚不足忧,恐怕你的头颅也要失去,奈何?)转思汴京尚在我手,既失可以复赏,遂也罢了。(慢着!)

且说金主守绪,既到归德,总帅什嘉纽勒纟军,与富察固纳不合。固纳谓不如北渡,好图恢复。纽勒纟军从旁力阻,被固纳麾兵杀死,又将金主幽禁起来。金主愤甚,密与内侍局令宋、奉御纽祜禄温绰、乌克逊爱锡等,谋讨固纳。适东北路招讨使乌库哩镐,运米四百斛至归德,劝金主南徙蔡州。金主与固纳商议,固纳力陈不可,且号令军民道:有敢言南迁者斩!于是金主与宋定计,令温绰、爱锡埋伏左右,佯邀固纳入内议事。固纳不知是计,大踏步进来。甫入门,温绰、爱锡两边杀出,立将固纳刺死。固纳系忠孝军统领,闻固纳被诛,擐甲谋变。嗣由金主抚慰,总算暂时安静。金主遂由归德赴蔡州。途次遇雨,泥泞没胫,扈从诸臣,足几尽肿。至亳州,父老拜谒道左,金主传谕道:国家涵养汝辈,百有余年,我实不德,令汝涂炭,汝等不念我,应念我祖功宗德,毋或忘怀!父老皆涕泣呼万岁。(君臣上下,统是巾帼妇人,济甚么事!)

留驻一日,又复启行。天气尚是未霁,但觉得风雨沾衣,蒿艾满目。(两语已写尽凄凉状况。)金主不禁太息道:生灵尽了!为之一恸。及入蔡,仪卫萧条,人马困乏。休息数旬,乃令完颜仲德为尚书右丞,统领省院事务,乌库哩镐为御史大夫,富珠哩洛索为签书枢密院事。仲德有文武材,事无巨细,必须躬亲。尝选士括马,缮甲治兵,欲奉金主西幸,依险立国。奈近侍以避危就安,多半娶妻成家,不愿再徙;商贩亦逐渐趋集;金主又得过且过,也命拣选室女,备作嫔嫱,且修建山亭,藉供游览。(本是卧薪尝胆之时,乃作宫室妻妾之计,谁谓守绪非亡国主耶?)仲德屡次切谏,虽奉谕褒答,究竟良臣苦口,敌不过孱王肉欲,所以形式上虽停土木,禁选女,暗中且仍然照行。仲德无可如何,只得勉力招募,尽人事以听天命。乌库哩镐也怀着忠诚,极思保全残局。无如忠臣行事,往往招忌。媚子谐臣,不免在金主面前播弄是非,以致金主将信将疑,日益疏远。镐忧愤成疾,辄不视事。(千古同慨。)

蒙古将塔察尔布展,隐入洛阳,执中京留守强伸,伸不屈被杀。会窝阔台汗遣王楫至京湖,议与南宋协力攻金,许以河南地为报。宋京湖制置使史嵩之以闻。是时宋理宗昀嗣立,以金为世仇,正可乘此报复,遂饬史嵩之允议,发兵会攻。王楫返报窝阔台汗,即命塔察尔布展,顺道至襄阳,约击蔡州。金主守绪反遣完颜阿尔岱至宋乞粮。临行时,语阿尔岱道:我不负宋,宋实负我!我自即位以来,常戒边将无犯南界,今乘我疲敝,与我失好。须知蒙古灭国四十,遂及西夏,夏亡及我,我亡必及宋,唇亡齿寒,理所必然。若与我连和,贷粮济急,我固不亡,宋亦得安。你可将我言传达,令宋主酌夺!(言虽近理,然不忆你的先人也曾约宋灭辽么?)

看官!你想这时的宋朝,方遣将兴师,志吞中原,难道凭金使数语,就肯改了念头么?阿尔岱奉命而去,自然空手而回。金主无奈,只好誓守孤城,听天由命。蒙古将布展,先到蔡州。前哨薄城下,被金兵出城奋击,纷纷退去。后队再行攻城,又被金兵杀退。布展不敢进逼,只分筑长垒,为围城计。嗣由宋将孟珙等,率兵二万,运米三十万石,来赴蒙古约。布展大喜,与孟珙议定南北分攻,两军各不相犯。于是蒙古兵攻打北面,南宋军攻打南面。城内虽尚有完颜仲德、富珠哩洛索等人,仗着一股血诚,誓师分御。怎奈北面稍宽,南面又紧;南面稍宽,北面又紧;防了矢石,难防水火;防了水火,难防钩梯。况且外乏救兵,内乏粮草,单要靠这兵民气力,断没有永久不敝的情理。两军分攻不下,复合兵猛攻西城,前仆后继,竟被陷入。幸里面还有内城,由完颜仲德纠集精锐,日夜战御。

金主见围城益棘,镇日里以泪洗面,且语侍臣道:我为人主十年,自思无大过恶,死亦何恨?只恨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古时荒淫暴乱的君主,等为亡国,未免痛心!但古时亡国的主子,往往被人囚絷,或杀或奴。我必不至此,死亦可稍对祖宗,免多出丑。(语语呜咽,然自谓无甚罪恶,实难共信。)侍臣俱相向痛哭。金主复以御用器皿赏战士,既而又杀厩马犒军。无如势已孤危,无可图存。

勉强支持了两月,已是残年。越宿为金主守绪着末的一年,就是蒙古窝阔台汗嗣位之第六年。(百忙中又点醒岁序,是年为宋理宗端平元年。)蔡城上面,黑气沉压,旭日无光。守城的兵民统已面目枯瘠,饥饿不堪。俯视敌军,会饮欢呼,越觉得凄惶万状。金主晨起,巡城一周,咨嗟了好一回。到了晚间,召东西元帅承麟入见,拟即禅位与他。承麟泣拜不敢受。金主道:我把主座让汝,实是不得已的计策。我看此城旦夕难保,自思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只好以身殉城;汝平日矫捷,且有将略,万一得免,保全宗祚,我死也安心了!(亡国惨语,我不忍闻。)承麟尚欲固辞,金主复召集百官,自述己意。大众颇也赞成,于是承麟不得不允,起受玉玺。

翌日,承麟即位,百官亦列班称贺。礼未毕,忽报南城火起,宋军已入城了。完颜仲德忙出去巷战,奈蒙古军亦相继杀到,四面夹攻,声震天地。仲德料不可敌,复返顾金主守绪,但见已悬着梁上,舌出身僵。他即拜了数拜,出语将士道:我主已崩,我将何去?不如赴水而死,随我君于地下,诸君其善为计!言讫,跃入水中,随流而逝。将士齐声道:相公能死,难道我辈不能么?由是参政富珠哩洛索以下,共五百余人,统望水中投入,与河伯统伴去了。承麟退保子城,闻金主自尽,偕群臣入哭,因语众道:先君在位十年,勤俭宽仁,图复旧业,有志未就,终以身殉,难道不是可哀么?宜谥曰哀!史家因称为金哀宗。哭奠甫毕,子城又陷,遂举火焚金主尸。霎时间刀兵四至,杀人如麻,可怜受禅一日的金元帅承麟,亦死于乱军中,连尸骸都无着落!金自阿骨打建国,传六世,易九君,凡百二十年而亡。

蒙古将布展,与宋将孟珙,扑灭余火,检出金主守绪余骨,析为两份,一份给蒙古,一份给宋。此外如宝玉法物,一律均分。遂议定以陈、蔡西北地为界,蒙古治北,宋治南。两军分道而回。

约过半年,忽南宋会兵攻汴,窝阔台汗怒道:汴城分为我属,宋兵何故犯我,自败前盟?遂欲下令伐宋。王族扎拉呼请行,遂发兵数万,使他统率南下。

时宋将赵范、赵葵拟收复三京,因请调兵趋汴。宋臣多言非计。不见从,竟命赵葵统淮西兵五万人,会同庐州全子才,会攻汴城。(蒙古方盛,非孱宋敌,是谓之不量力;贪利忘义,败盟挑衅,是谓之不度德。)汴京都尉李伯渊,素为崔立所侮,密图报怨。闻宋兵将至,通使约降。佯邀崔立商议守备。崔立至,伯渊即阴出匕首,刺入立胸,立猛叫而死。纵骑为伏兵所歼。伯渊把立尸系着马尾,出徇军前道:立杀害劫夺,淫暴虐,大逆不道,古今无有,是否当杀?大众齐声道:把他寸磔,还未蔽辜!乃枭斩立首。先祭哀宗,嗣把尸首陈列市上,一任军民脔割,须臾而尽。(叙崔立伏辜事,所以正贼子之罪。)

宋兵既入汴,师次半月,赵葵促子才进取洛阳。子才以粮饷未集,尚拟缓行。葵督促益急,乃檄淮西制置司徐敏子,统兵万人趋洛阳。登程时仅给五日粮,别命杨谊统庐州兵万五千,作为后应。徐敏子至洛,城中毫无兵备,一拥而入。既入城,只有穷民三百余户,毫无长物。宋兵一无所得,自顾粮食又尽,不得已采蒿和面,作为军食。杨谊军至洛阳东,方散坐为炊,突闻鼓角喧天,喊声动地,蒙古大帅扎拉呼竟领军杀到!杨谊仓猝无备,哪里还敢抵敌?只好上马逃走,军遂溃散。扎拉呼进薄城下,徐敏子却出城迎战,厮杀一番,倒也没有胜负。无如粮食已罄,士卒呼饥,没奈何班师东归。赵葵、全子才在汴,所复州郡,统是空城,无食可因,屡催史嵩之运粮济军,日久不至。蒙古兵又来攻汴,决河灌水,宋军多被淹溺,遂皆引师南还。于是一番计议,都成画饼。蒙古使王楫至宋,严责负约,河淮一带,从此无宁日了!(咎由自取,于敌何尤?)

窝阔台汗七年,命皇子库腾及塔海等侵四川,特穆德克及张柔等侵汉阳,琨布哈及察罕等侵江淮,分道南下。师方进发,忽接东方探报,高丽国王杀死使臣。遂又派撤里塔为大将,统兵东征。原来高丽国在蒙古东,本为宋属。辽兴,屡寇高丽,高丽不能御,转服于辽。及辽亡,复属于金。至蒙古攻金的时候,故辽遗族,乘隙据辽东,入侵高丽,高丽北方尽陷。会蒙古部将哈真东来,扫平辽人,把高丽故土,仍然给还,高丽因臣服蒙古。窝阔台汗遣使征贡,时值高丽王暾嗣位,夜郎自大,竟思拒绝蒙古。使臣与他争辩,他却恼羞变怒,杀死来使,因此构怨开衅。迨至蒙古兵到,居然招集军马,与他开仗。

看官!你想一个海东小国,向来为人役使,至此忽思发愤,欲与锐气方张的蒙古军争一胜负,岂不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么?后来屡战屡挫,终弄得兵败地削。斗大的高丽城,也被撤里塔攻入。国王暾带领家眷,遁匿江华岛,急忙遣使谢罪,愿增岁币。撤里塔报捷和林,且请后命。窝阔台汗以西南用兵,无暇东顾,乃允高丽的请求,命他遣子入质,不得再叛。高丽王暾,只得应命,才算保全残喘,幸免灭亡。

话分两头,且说蒙古兵东征的时候,西域亦扰乱不靖。倡乱的人,就是前次凫水西遁的札兰丁。札兰丁自逃脱后,溃卒亦多渡河,沿途掠衣食以行。嗣闻八刺渡河追来,复避往克什米尔西北。及八剌军还,成吉思汗亦退兵,乃回军而西,复向北渡河,收拾余众,占据义拉克、呼罗珊、马三德兰三部。复北入阿特耳佩占部,逐其酋鄂里贝克,将他妃子蔑尔克掳了回来,作为己妻。又北侵阿速、钦察等部,未克而回。适邻部凯辣脱人,侵入阿特耳佩占属地,并挟蔑尔克而去。札兰丁大愤,遂纠众围凯辣脱城。城主阿释阿甫,因其兄谟阿杂姆在达马斯克地病殁,往接兄位,留妃子汤姆塔,及部众居守。相持数年,竟被攻陷,部众多半溃遁。只汤姆塔不及脱逃,被札兰丁截住,牵入侍寝。(去了蔑尔克,来了汤姆塔,也算损害赔偿。)阿释阿甫闻故部陷没,竟邀集埃及国王喀密耳,罗马国王开库拔脱,联兵东来攻击札兰丁。札兰丁寡不敌众,竟致败走,载汤姆塔回原部。阿释阿甫不欲穷追,反遣使报札兰丁,令其东御蒙古,毋再相扰,此后各罢兵息民。(想是得了蔑尔克,不欲汤姆塔回去,因有此举。)

札兰丁许诺。甫欲议和,忽报蒙古窝阔台汗,遣将绰马儿罕统三万人到来。(此处叙蒙古遣将,从札兰丁处纳入,免与上文重复。)时适天寒,札兰丁方在饮酒,(想是汤姆塔作陪。)闻了军报,毫不在意,只道是天气凛冽,敌军不能骤进,因此酣饮如故,饮毕鼾睡。到了次日,蒙古前锋已到,未及调兵,只好舍城远遁。汤姆塔不及随去,以其城降。札兰丁奔至途中,拟西入罗马,乞师御敌,不意蒙古兵又复追至。被杀一阵,只剩了一个光身,逃入库尔忒山中,为土人劫住,送至头目家,结果是一刀两段!相传札兰丁身材不逾中人,寡言笑,饶胆略,临阵决机,虽当众寡不敌,也能意气自如;只自恃勇力过人,好示整暇,往往饮酒作乐,以致误事,而且驭下太严,将士多怨。因此转战数年,终致败没。(断制谨严。)

绰马儿罕既平札兰丁,飞章告捷,由窝阔台汗优词嘉奖,并令他留镇西域。后来绰马儿罕荡平各部,并遣汤姆塔及各部降酋入朝。窝阔台汗以他知礼,厚抚令归,且谕绰马儿罕尽返侵地,每岁除应贡岁币外,不得额外苛敛。于是里海、黑海间,统已平定了,惟钦察以北,沿未归服。

窝阔台汗欲乘机进讨,遂复起兵十五万,令拔都为统帅,速不台为先锋,继以皇子贵由,皇侄蒙哥等,陆续进发。拔都系术赤次子,与兄鄂尔达相友爱,从父驻西北军中。术赤既殁,鄂尔达以才不如弟,情愿让位,乃定拔都为嗣。(补前文所未及。)拔都既受命,俟大军齐到,即遣速不台前行,自率军继进。速不台至不里阿里城,其城昔已降服,至此复叛。经速不台一到,众不能御,复缴械乞降。转攻钦察,遇别部酋八赤蛮,屡次抗拒,与速不台战了数仗,杀伤相当。蒙哥等率军大进,乃败走,追军分道搜捕,他却狡猾得很,一日数迁,往避敌踪。蒙哥令众军兜围,仍然不能捕获。嗣搜得病妪一名,讯问八赤蛮下落,方知他已逃入海中去了。

当下麾军亟追,南至宽甸吉思海,擒得八赤蛮妻子,又不见八赤蛮,料他必避匿近岛。正苦海面镜平,茫无涯岸,忽觉大风刮起,水势奔流,海中陡浅数尺,连海底的蕴藻,都望得明明白白。蒙哥令军士试涉,仅没半身,不禁大喜道:这是上天助我,替我开道呢!便即麾兵徒涉,去捉八赤蛮,正是:

河伯效灵应顺轨,悍渠奔命且成擒。

南宋约元灭金,与北宋约金灭辽相类,史家早有定评,无庸絮述。且本书以元史为主脑,故于宋事从略。宋人攻汴一段,不过为崔立伏诛,借以声罪耳。看下文蒙古攻宋,都约略叙过,可知本书之或详或简,自有深意,非徒事补叙也。至若征高丽,灭札兰丁,非一二年间事,第为便利阅者起见,不得不事从类叙。证诸正史,或年限稍有参差,亦不应指为疵累也。

第十八回 阿鲁思全境被兵欧罗巴东方受敌

却说八赤蛮避匿海岛,总道可以安身,谁知蒙古军又复追到。他只赤手空拳,何能抗拒?生生的被他擒去。到了蒙哥前,立而不跪。蒙哥喝他跪下,八赤蛮笑道:我也是一国的主子,兵败被擒,一死罢了!且身非骆驼,何必跪人?

蒙哥见他倔强,遂令絷入囚车,饬部卒监守。八赤蛮语守卒道:我窜入海岛,与鱼何异?不意仍然被擒,料是天意绝我。我死无恨,只风力一息,海水便回,你等若不早归,也要被水淹没哩!(八赤蛮之意,欲借是言以冀赦宥,非惊服蒙古之得天助也。)守卒传报蒙哥,蒙哥道:杀了八赤蛮,当即旋师!遂命将八赤蛮斩讫,率军离了宽甸吉思海。复北向攻入阿罗思部,直至也烈赞城。(《元史》作额里齐。)城主幼里,急着人至首邦乞援,自率子妇出战。蒙哥躬亲督阵,与幼里战了半日,不能取胜,便即收兵。

次日复战,蒙哥令速不台接仗。两下酣斗,速不台见幼里背后,立着一位少年妇人,身长面白,跨着征鞍,眉目间隐带杀气。私下夸美不已,便麾兵猛斗。自辰至午,竟将幼里兵杀败,退入城中。速不台心思美妇,恨不得立时踏破,夤夜进攻。三日未下,复佯诱幼里出降,令出民赋十分之一,作为岁贡,幼里不从,速不台愤极,纠军合围,亲自督兵猛攻。城内待援不至,未免惊惶,略一疏懈,竟被速不台攻入,把幼里的儿子拿住,幼里逃入土,登楼固守。

速不台审问幼里子,才知前日所见的美妇,乃是他的妻室。便向幼里子道:你去叫你妻出来,我便饶你。幼里子无法,只好至土下叫他妻室。速不台在后待着。好一歇,见楼上有美妇出现,双眉耸竖,凛若寒冰,俯视幼里子道:你叫我做甚么?你殉城,我殉夫罢了!速不台道:你若出来谒我,我总恕你夫妇,且叫你得着好处!(有什么好处?我要问速不台。)那妇却冷笑道:鞑狗!你当我作甚么看?别人由你凌辱,我却不能,我死也要杀你鞑子!速不台大怒,把刀一挥,竟把幼里子杀死。猛听得扑塌一声,那美妇亦从楼上跃落,跌得碧血模糊,芳容狼藉,一道贞魂,已随那丈夫同逝了。(烈哉西妇,宜亟表扬。)

幼里见子妇俱死,也即自刎。速不台因欲壑难偿,愤无从泄,竟下令屠城,将城内所有兵民,一律杀尽。(为一妇人故,至全城被屠,此尤物之所以招祸也。)复攻邻近的克罗姆城,城主罗曼阵殁。阿罗思首邦攸利第二汗,遣子务赛服洛特来援,正遇着蒙古军。一阵截杀,务赛服洛特大败逃归。蒙古兵长驱前进,至莫斯科城。城建甫百年,守具未备,攸利第二汗的长孙,正在城中,被蒙古兵突入,将他拿住。移军趋阿罗思首都,攸利第二汗令子务赛服洛特,及木思提思拉甫守城,自引兵北驻锡第河,招集各部,准备抵御。蒙古兵到城下,令攸利第二汗长孙招降。城中不肯听命,蒙古军将他斫死,便合力围城。数日城陷,两王子巷战而死,妃嫔官绅统入礼拜堂拒守。礼拜堂颇坚固,经蒙古军纵火焚烧,烟焰熏天,墙垣尽赤。看官!你想堂内的居人,还能苟延残喘么?未经烧着,已先熏死。(差不多做了烧烤。)

蒙古军复分着数道,攻掠附近各部落,又合兵趋锡第河,正值攸利第二汗纠集各部兵马,来战蒙古军。那蒙古军煞是厉害,不管什么死活,总是拚着就砍,见着就杀,一味的横冲直撞。等到败军溃乱,他却变了战式,套成一个圆圈儿,把敌军团团围住,攸利第二汗从没有见过这般凶勇,忙带了两个侄儿,突出重围。行不到数十步,却被蒙古军射倒,眼见得丧了性命。(攸利第二汗《元史》作也列班。)

蒙古兵再向北进发,只见林木荫翳,道路泥泞,骑兵步兵,统不便行走。于是中道折回,转入西南,至秃里思哥城。城主瓦夕里倒是个血性男儿,他闻蒙古军将到,早已广浚城壕,增筑城堞,安排着强弓毒矢,秣马以待。至蒙古兵已逼濠外,他便带兵冲出城来。不待蒙古兵接近,就令弓弩手一齐放箭。箭头有毒,射入肌肤,凭你是条铁汉,也落得一命身亡。速不台兵先到,被城卒一鼓射退,蒙哥兵继至,又遇着这条老法儿,仍被射退。各军只好筑起长围,堵住他的出入,令他自乱。约已过了两三旬,那城中依然镇静,毫不见有恐慌情状。蒙哥欲退军他去,速不台不从,复督军逾濠力攻。不料城上掷下大石,每块约重数十斤,杂以火箭,把逾濠的蒙古军,都打得伤头烂额。速不台料难攻入,急忙鸣金,已伤亡了一二千人。

话休叙烦。惟自围城起手,一日过一日,此攻彼守,已五六十日,蒙古军约死了七八千名。速不台很是郁愤,一面向大营乞援,一面与蒙哥定计,引军骤退。瓦夕里见敌军退去,出城追赶。那蒙古兵如风扫残云,瞬息百里,凭他如何力追,总是赶不上他,没奈何返入城中。过了两日,蒙古兵又到城下。瓦夕里忙登城守御,望将过去,兵马比前时尤多。他知敌人得了援兵,又来攻城,且恐城中有歹人混入,饬兵民小心防着。(也是乖刁。)接连守了三日,蒙古兵虽然来攻,恰幸守备无疏,不曾失手。到了夜间,因两宵未睡,觉着疲乏,略思休息一时。方欲就寝,忽城内火起,连忙出来巡阅。不意城门大启,蒙古兵已蜂拥进来,当下拦阻不及,只好拚命死斗。杀到天明,部众已是零落,举目四望,血流成渠。正思跃马逃走,猛听得弓弦一响,躲闪不及,已被中肩,便翻身落马。来了一蒙古兵头目,将他擒住。他却突出刺刀,戳入敌手,竟尔挣脱。至蒙古兵一齐追上,自知不免,便投入血渠,死于非命。(死有余勇,不愧血性男儿!)

小子于上文中,曾叙过速不台乞援,及与蒙哥定计,此处再行补入。原来拔都未曾亲到,因速不台乞援,令合丹、不里率兵往助,途中与速不台军会合。速不台恰先令军士易装,混入城中。只因城内昼夜严查,不便下手。过了三日,城守渐懈,遂纵火开城,放入蒙古军。(《元史》所以有三日下城之语。)

屠城已毕,复南下钦察。时霍都思罕已还,一闻蒙古军至,遁入马加部,(马加即今之匈牙利。)余众多降,遂平撒耳柯思、阿速等部,并拔灭怯思城,直至高加索山西北地。大众休养一月,进略南俄。

计掖甫系南俄大城,先时曾建都于此,历三百年,乃以物拉的迷尔为首邦。攸利第二汗既战殁,计掖甫城主雅洛斯拉甫,往援不及,乘蒙古军南下,入首都为酋长,扯耳尼哥城主米海勒占据计掖甫城。蒙古军先攻扯耳尼哥,守卒用沸汤泼下,攻城人多被泡伤。退谕计掖甫城,令其速降,不意去使被杀。惹得拔都恼恨,驱动全军,昼夜围攻。米海勒料不能守,逃往波兰,留部将狄米脱里居守。狄米脱里出战受伤,乃乞降。拔都因他忠勇可嘉,免他死罪。狄米脱里遂献议拔都,劝他西征。速不台道:他恐我蹂躏这处,所以劝我西行。(狄米脱里意旨,就速不台口中叙出,可见他为国尽忠。)

拔都道:霍都思罕逃入马加,米海勒逃入波兰,我何妨乘胜长驱,声罪致讨哩!当下议定,于是派速不台军入波兰,自率军入马加,速不台有子兀良合台,骁勇不亚乃父,自请为前锋。当由速不台允从,攻入波兰。

波兰时分四部,一部名撇洛赤克,酋长叫作康拉忒;一部名伯勒斯洛,酋长叫作亨力希;一部名克拉克,酋长叫作波勒司拉弗哀;一部名拉低贝尔,酋长叫作米夕司拉弗哀。蒙古军先薄克拉克城,波勒司拉不能御,遂遁去,城被焚毁。进攻拉低贝尔城,米夕司拉亦望风北遁。亨力希闻两部败溃,急邀集各部,来拒敌军,共得三万人,分作五军:第一军系日耳曼人,第二、第三军统系波兰人,第四军亦日耳曼人,亨力希自统所部,作为第五军。

日耳曼人恃勇轻进,至勒基逆赤城,遇着兀良合台。兀良合台未与交锋,先登高遥望。见前面来兵甚多,络绎不绝,他便下山收军,向后倒退。一面遣人飞报速不台。速不台引军趋前,兀良合台麾军退后。父子会着,两下定计,速不台自去。那边日耳曼军还道兀良合台怯敌,争先追来。兀良合台恰勒马待着,一俟追军近前,便奋呼搏战。此时日耳曼军锐气正盛,也各上前奋斗,彼此搅做一团。约有两小时,蒙古兵弃甲抛戈,一哄而逃,兀良合台也落荒走了。(明明是诈。)日耳曼军如何肯舍,自然尽力追上。蒙古军走行很快,日耳曼军亦追得起劲。约行数十里,速不台从旁杀到,放过兀良合台军,竟与日耳曼军厮杀。日耳曼军虽然惊愕,却还有些余勇,兀自招架得住。不意战了片刻,兀良合台已绕出背后,所率铁骑,横厉无比,与前次大不相同,杀得日耳曼人没处躲闪。忽觉炮声迭响,四面都是大石飞来,日耳曼人走投无路,霎时间尽殁阵中。

速不台父子整军复进,巧值波兰军又到。兀良合台乘他初至,忙麾骑突入,大众一齐随着,将波兰军冲作数段。波兰军向北败走。天色已晚,前面正撞着第四军日耳曼人,两边不及招呼,竟自相厮杀起来。迨至彼此说明,蒙古军已经杀到。那时日耳曼军,闻得前队战没,统已魂飞天外,还有何心对仗,自然纷纷逃去。亨力希带着后军,因天时昏黑,不敢骤进,只探听前军下落。及得败溃消息,方拟退回,已被蒙古军赶到。勉强前来抵敌,那禁得蒙古军的势力,荡决无前,不到半时,已被杀得人仰马翻,零零落落。亨力希知是不妙,亟思逃走,身上中着一矛,顿时昏晕坠地。残众欲来救护,怎奈蒙古军东驱西逐,无从下手。突然间火炬齐明,仰见蒙古军的大纛旗上,悬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看官不必细猜,便可晓得是亨力希头颅。万众骇逃,五军齐没。(叙述五军战事,逐段变化,便似五花八门,不致呆板。)只米海没查无去向。

蒙古军复分掠四乡,连下各寨,遂向东南远行,去接应拔都军。(是为承上起下之笔。)拔都将入马加部,先遣使谕降,并教他执送霍脱思罕,免得进兵。马加部长贝拉(《元史》作恢怜。)正容纳霍脱思罕,得了四万户人民,勒令改从天主教,方自以得众为幸,那里肯归附蒙古。当下拒绝来使,遣将士守住山隘,伐木塞途。拔都闻马加抗命,遂令军士斩木开路,顺道而入。守兵闻风溃去,贝拉亟下令征兵。兵尚未集,蒙古军头哨,已到城下。天主教士乌孤领请命贝拉,愿率教徒及兵士出战。贝拉不允,乌孤领自恃勇敢,竟出城开仗,被蒙古军迫入淖中,教徒尽殪,只乌孤领遁归。

城内兵民大哗,统归咎贝拉纳降构衅。贝拉不得已,将霍脱思罕处置狱中。嗣又把他处死,遣告拔都,拔都军只是不退。贝拉坚守数日,兵已渐集,便来战蒙古军。蒙古军屡胜而骄,不免疏忽,骤遇贝拉出来,一时未及招架,竟被贝拉冲破阵角,杀毙多人。拔都亟引兵东退,贝拉又大驱人马,追杀过来。

看官!须知行军的道理,总要随时小心,有备无患;若一经挫退,如水东流,断没有挥戈再奋的情事。(至理名言,颠扑不破。)拔都军正在危急,忽东北角上击着鼓鼙,扬着旄纛,又是一彪军驰到,吓得拔都叫苦不迭。及瞧着旗上大字,才知是速不台父子的兵马,(从此处接入速不台父子,也有声色。)心中大喜,便驱军杀回。贝拉见拔都得援,也收兵归去。拔都也不追赶,与速不台父子会叙,彼此谈及兵事。拔都道:贝拉兵势方强,未可轻敌。速不台道:待我去窥度形势,再定行止。

翌日,速不台挈数骑出营。约半日,方回见拔都道:此去有氵郭宁河,上流水浅可渡,复有桥。若渡过此河,便是马加城。我军不若诱敌出来,佯与上流争杀;我恰从下流结筏潜渡,绕出敌后,绝他归路。他既腹背受敌,哪得不败?拔都点头道:此计甚善,明日即行!速不台道:事不宜迟,我去夤夜结筏便是。大约明日下午,上流也好进兵了。拔都应允,速不台引兵自去。

翌晨,拔都即升帐点兵。未午饱食,便出军至氵郭宁河。贝拉得了侦报,果然发兵来争。此时蒙古兵见他中计,越发耀武扬威,乱流争渡。到了桥边,贝拉兵杂集如蚁,枪刀并举,弓箭齐施,蒙古兵连番夺桥,统被杀退。恼动猛将八哈秃,左手持盾,右手执刀,大声喝道:有胆力的随我来!声甫绝,得敢死士百人,跟着八哈秃上桥,只向敌兵多处杀入。余众亦从后随上。待杀过了桥,八哈秃身上矢如猥集,狂叫而死,敢死士亦亡了三十名。(一将功成万骨枯。)贝拉退回城中,速不台方才渡河。拔都恼恨异常,便欲还军。速不台道:王欲归自归,我不拔马加城,誓不收兵!遂引兵进攻马加城,拔都不欲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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