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连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0 03:47:32

点击下载

作者:张新军

出版社:知识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消失的连队

消失的连队试读:

我的灵感源自苍茫的大地

刺眼的、明晃晃的酷暑阳光,从高远的天空瀑布般倾泻直下,它的万丈光焰气势磅礴,以雷霆万钧之势,穿越蒸腾翻飞的滚滚热浪,赤裸裸地照射在毫无遮拦的大地上。

原野在苍穹下燃烧、沸腾,热流蒸蒸而上。

一个苍老的农妇双手捂住脸,虔诚地跪在滚烫的田野上,消瘦的肩膀不停地抽搐着。她的十指苍黑,青筋暴起,树根般瘦骨嶙峋,指甲缝里溢满了洗不掉的垢尘。她用双手捂住黝黑的脸庞,仿佛在无声地哭泣,又仿佛在无声地祈祷。

她的面前,是她的庄稼地。庄稼像集体打了败仗溃退的士兵,一个个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只留下一株株光秃秃的杆子,无精打采地呆呆站立着。

庄稼是她的亲人。昨晚,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无情地击碎了她生长着的憧憬和希望。

她像祭奠逝去的亲人一样,在祭奠英年早逝的庄稼。

在骄阳似火的七月,在辽阔的准噶尔盆地一隅,我看见原野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烈日下,阳光是至高无上的暴君。原野是一个巨大的炽热的火盆,而她像一株受伤的、逐渐干枯的庄稼,被炙热干燥的风雕塑成一尊铜像。我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看着她在颗粒无收、一片狼藉的庄稼地里哭泣,眼泪像土地一样干涸。我没有走近她,我隐约听见她发自肺腑的痛苦而绝望的呻吟,像一把柔软而锋利的尖刀,刺中了我凝重的思想和飞扬的灵感。

佝偻的身影、沧桑的面容、满身的尘土、灰白的头发、破旧的灰布衣衫,还有捂住的忧伤的眼睑,这熟悉而亲切的身影,分明是我亲爱的母亲。

我默默地望着母亲,手足无措,内心犹如万箭穿心。沉寂中,冥冥之中想起了莫言说的一句话:“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此时,我默默地望着终日劳作的母亲,望着她的土地和受伤的庄稼,我的语言苍白乏力,我欲哭无泪,我想对母亲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轻轻走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母亲,让她瘦小的身体依偎在我的胸前,就像小时候她拥抱着我一样。二

准噶尔盆地的玉米在抽穗、结粒的时候,齐刷刷的叶子碧绿油亮,散发出一种香甜细腻的植物气味,沁人心脾,令人心醉。随着一缕缕微风,气味弥漫了整个立秋的原野。布谷鸟、麻雀、燕子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鸟,栖息散落在它的肥硕枝叶上,悠悠晃晃,欢快地鸣叫着、嬉闹着,陶醉在漫无边际的浓郁芳香中。

这个时候,原野仿佛圣洁无瑕的天堂。玉米林像一个丰满、慈爱的孕妇,洒满了宁静仁慈的光泽。

就在玉米林旁的旷野里,我看见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午餐,一些人则躺在杂乱的野草上午睡,白花花的阳光,直直地射在他们脸上、身上,但他们仿佛浑然不觉。

我是在奔驰的轿车上看到这个场景的。这个画面司空见惯,一晃而过。在春夏秋季节的垦区大地上,在各类庄稼地里、防风林旁、建筑工地上随处可见。

毫无疑问,这群身着各色廉价服装、蓬头垢面的男男女女,是来自各地的打工者。

当时我已昏昏欲睡。欣赏着车窗外故乡熟悉的秋景,我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这个飞驰而过的画面,显然与原野迷人的风景极不和谐。它仿佛大地坚硬的骨骼,猛然突兀,瞬间撞击了我灵魂深处最柔软的部分,我的久违的灵感如同春日解冻的小溪,伴随着缕缕春风,沿着河床潺潺流出。

这个场面深深地震撼了我,刺痛了我的神经,立刻使我心情沉重郁闷,以至于很长时间它都占据了我的心灵。

我睡意全无,开始痛苦地浮想联翩,思想的野马在旷野上毫无目的地游走。

这群素不相识的外来人,这群远离家乡的异乡人,我的陌生的兄弟姐妹!他们在紧张繁重的劳作之后,在烈日下进行一顿简单至极的午餐,然后和衣就地躺下小憩,再起来继续劳动。为了生活忙忙碌碌,像个永不停歇的机器人,不停地消耗自己的体力,生活就这样周而复始。

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但是极易被忽略和轻视。在当下中国,人们的目光紧盯着明星、股票和广告,无暇顾及他们。他们又是极易被人遗忘的,在光怪陆离信息爆炸的时代,他们是沉默无争的一个群体,卑微的命运随波逐流,浮萍一样四处漂流。

我的思绪毫无边际地四处飘摇、跳跃,苍白无奈。在这个充满物质和欲望的时代,我们宏伟的小康目标,是否覆盖了这个庞大的底层群体?安得广厦千万间,是否有他们一席遮挡风雨的栖身之地?

有时候,我看见城市酒店整桶的饭菜被当作垃圾运走,我就想起了这顿简单而缺少荤腥的午餐;有时候,我看见开发商整幢的楼房夜晚一片漆黑,我就想起了他们暴露在阳光下的小憩;有时候,我看见衣着光鲜的城里人养了许多漂亮的小狗,人们牵着它们、抱着它们招摇过市,人和狗神情怡然,我就暗自羡慕这些生长在城市的宠物。它们生活得多么幸福,住在楼房里风雨无忧,还有人伺候着,饿了吃香肠,脏了洗淋浴,生病了还有宠物医院。我的内心充满了针扎般的疼痛。

更多的时候,我向往着未来,憧憬着美好的生活。我渴望在明亮的房间里,我的风尘仆仆的兄弟姐妹们,在一天繁忙的劳动结束后,在整洁的餐桌旁晚餐后,能够洗一个惬意的热水澡,换上宽松的棉质睡衣,欣赏一曲悠扬的小夜曲,然后进入甜蜜的梦乡。

他们有权利劳动,创造财富,他们更有权利过上有尊严和够体面的生活。这个日子,像梦中的童话一样一天天临近。想到这里,我欣慰地笑了,内心有了片刻的宁静,思绪却戛然而止。

这顿午餐我却永远记住了,它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我对这块土地情有独钟?为什么我的内心总是充满怜悯之情?这源于我根深蒂固的连队情结,源于我对这块土地热烈深沉的爱。更重要的是,我曾经也是一个乡下人,和那些在旷野地里吃午餐的兄弟姐妹一样。三

这是一片粗犷大气、血气方刚、爱憎分明的土地。它四季鲜明、古朴率真、性格豪放,生长的棉花雪白、玉米金黄、辣椒热烈、水果芬芳,那红艳艳的枸杞子、香喷喷的大盘鸡、传奇而又醉人的烈性酒哟,让人过目不忘,流连忘返!

这是一方风情万种、让人迷恋的土地。她的芬芳气息,如袅袅乡音、飘飘仙乐,使我沉湎其中,一生陶醉。春季的风温馨浪漫,梦一样徘徊,荒芜消瘦的大地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气息;夏季的风热烈多情,阳光渗透了所有的植物,大地的气息通过叶子传递出来,隐秘潜伏着火一般的激情;秋风沉醉的大地,百草结籽,万物丰腴,充满了作物成熟的气息;冬季的风啊,翩跹起舞,连接着西伯利亚凛冽的气息,将大地装扮成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

大地四季的气息,是连接我与故乡的地气,弥漫了我的精神和思想,溢满了我的五脏六腑,使我如痴如醉,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人生都充满了故乡的气息。我的所有文字,都是从故乡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从我的皮肉上掉下来的,经过煎熬和提炼,经过风霜和苦难,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混合着故乡大地的气息。

我的灵感源自苍茫的大地,源自这块土地上勤劳勇敢的人们,源自生长着的各类庄稼、物质和思想。我的思想、灵魂、情感生长在这块土地上,无法移植和栽培。如果离开故乡,如果离开这块土地,我的思想就会因水土不服而荒芜,我的灵感就会因流落他乡而枯竭。那一刻,我背着空空的行囊徘徊在十字路口,像迷失了方向的候鸟一样不知何去何从,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消失的连队

连队,是连接我生命的脐带。

当我还在母腹蠕动的时候,是连队的玉米粥、地瓜汤生成的营养,通过母体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我。这些能量虽然粗糙清淡,但足以使我生长。我的第一声啼哭,是在连队的地窝子里;我蹒跚学步,是在连队的土块院子。我生命中很多第一次,都发生在那个遥远的连队,我和连队血脉相连,连队是我生命的根。

连队名不见经传,很小,很偏僻,这个以阿拉伯数字为番号的连队,世界上只有一个。连队赋予的生命基因,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我们这些连队人的体内。长大后我们争先恐后离开连队远走高飞!现在连队的荒野,埋葬着我们孤独的双亲!连队啊,我曾经无比热爱又无比憎恨、现在却念念不忘的连队啊!

现在,连队马上就要消失了,连接我生命的脐带就要被割断了!

生我养我的连队,就要从养育了几代人的土地上消失了!二

割断我脐带的是一个叫生产力的名词。几百年来,它威力无比横冲直撞,气势汹汹咄咄逼人,改变着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现在,它像一个精力充沛、孔武有力的小伙子一样,雄赳赳直冲冲来到了连队。

它的代言者是推土机、铲运机、挖掘机,这些钢铁巨物轰鸣着吼叫着,旁若无人所向披靡,势不可挡向前推进,连队的上空弥漫着浓烈的柴油味,它们的钢铁履带像侵略者一样,攻城略地,步步紧逼,碾碎了连队的一砖一瓦、坛坛罐罐,割断了连队的一草一木、乡情乡愁。连队就要消失了!

在连队无可奈何的叹息声里,在许多人泪眼婆娑的忧伤中,推土机铁石心肠般藐视一切,轰隆隆,轰隆隆,继续开足马力向前推进,任何力量无法将它阻挡。浸透着童年足迹的小路,曾经书声琅琅的校园,镌刻着我们名字的青青白杨,无数次流连忘返的小桥,残存的各种伤痕记忆,统统灰飞烟灭,夷为平地成为废墟,最后变成一大片良田。

几乎在一夜之间,连队就消失了。随着连队的迅速消失,还有一些属于连队的词汇也逐渐消失。钢钟、土井、机务站、连部、广场、黑板报、大礼堂,这些亲切的、铭记了我们经典记忆的词汇,像母亲一样伴随着我们出生、成长,最终与我们的血液融合在一起,成为我们特殊的生命基因。这些属于连队的词汇,是连队的文化脉络,是连队最有力的象征,承载着几代人的难忘岁月和红色记忆,任何时候都能唤醒我们体内沉睡的激情和梦想。鲜活的面孔和沸腾的年代,正如生命的延续,在传递与脉络中生生不息永远鲜活。现在,它们很快将随着连队的消失而消失。

弥漫在连队的气味也消失了。牛羊猪的骚味、篱笆墙厕所的臭味、燃烧的柴草味、呛人的炊烟味、果蔬的芬香味、卫生室的来苏水味,这些围绕着我们的气味,曾经充满了我们的鼻腔,占据了我们的五脏六腑,以后再也闻不到了!最后这些飘逸的气味,以固体的形式留存在我的记忆里,隐秘地储存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飘散出来,提醒我曾经是个土生土长的连队人。

飞翔在连队上空的鸟群消失了。高高的草垛、土墙的房檐、牲畜的圈舍、榆树的枝杈,曾经繁衍栖息了无数自由的鸟类。正午或者黄昏,它们的飞翔鸣叫和嬉戏,给我们单调的童年带来无穷的乐趣!栖息地消失了,让无数的麻雀、喜鹊、斑鸠无巢可归,它们久久盘旋在连队上空,鸣叫凄厉无奈,像一群集体失去母亲的孩子。鼠洞消失了,成群结队的老鼠无家可归;树林消失了,布谷鸟呜咽着另觅新枝;柴草垛消失了,野猫、狐狸失去了乐园;蚂蚁、蟋蟀、四脚蛇、屎壳郎离开了世代居住的窝穴,离开连队寻觅新居了!

连队嘈杂的声音也消失了。高音喇叭里雄浑的乐曲,角落里充斥的各地方言,各类牲畜的嘶鸣欢叫,黎明公鸡响亮的啼鸣,暗夜猫鼠的唧唧撕咬挣扎,黄昏母亲呼唤孩子的长调,家家户户锅碗瓢盆的交响,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十字路口,挂着大钢钟的茂密榆树消失了!响彻连队轰鸣的钟声消失了!聚集在连部商店卫生室门口闲谈的人群消失了!只有东边空旷的原野,原野上那棵孤独矗立的沙枣树,像父亲佝偻沧桑的腰身,让我们依稀辨别连队曾经的方向!这时,我的内心像诗人一样苍凉惆怅,想起了《诗经》里脍炙人口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岁月水一样流逝了,我的连队消失了,杨柳在何处?雨雪落何处?何处安放那悠悠的思念、浓浓的乡愁?

没有了高音喇叭,没有了连部水井、柴草垛和尘土飞扬的小路,没有了农舍袅袅炊烟和鸡猫狗兔的连队,还是连队吗?

我们这些游子啊,寄往连队的信,从此没有了地址。三

连队,曾经是很多人命运的最后一束稻草,绝望跋涉中发现的一片绿洲,是他们人生得以苟延残喘的海岸。

连队是戈壁大漠中的一座绿色孤岛,轮廓苍茫,性格粗犷,气质血性。她的胸怀像大漠一样坦荡,母亲一般仁慈善良,实在厚道,来者不拒地接纳了各类形形色色的人。在人生沧桑的旅途,假如你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你面临绝境走投无路,你被仇家追杀无处躲藏;或者你内心焦虑浮躁不安,你人生失意百无聊赖,你四处流浪居无定所;这时,你可以悄无声息地来到连队。无论你从前是否在连队生活过,连队不会嫌弃你,不会抛弃你。连队让你喘息,让你蛰居,不问出处,不刨根问底。连队原本鱼龙混杂,高尚与卑鄙、崇高与低俗、红与黑、美与丑,在一个大锅里搅和,呈现百态社会人生画卷。连队是人生命运收购站,年老色衰的妓女、牢狱释放的苟活者、失去亲人的孤寡鳏独、被城市拒绝或者被乡村抛弃的那些倒霉的人穷困的人饥饿的人濒临死亡的人,在你最绝望最无助的穷途末路之际,连队是你苍凉旅途的驿站。在这里,粗茶淡饭可以果腹,土坯泥屋可以栖身,熟悉的草木给你抚慰,温暖的亲情给你疗伤。连队给了你喘息的茶水或悔过的苦酒,就像神给了罪人以机会和希望。在连队卧薪尝胆,养足精神,接足地气,你脱胎换骨、精神抖擞出发了,连队让你重新拾起信心聚集力量。连队从来不畏惧困难,因为连队历经苦难。连队人在清水里泡过,在血水里浴过,在碱水里煮过,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们从来不相信眼泪,不是没有眼泪,而是泪水早已流干!连队人无所谓倾家荡产,因为本身就一无所有,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连队是你九死一生的涅槃地、命运最后的避风港。风雨彩虹,人生无常,只要下脚就有路,只有敢拼才能赢。在荒凉的准噶尔盆地,经历了漫长严冬的人,知道春天太阳的温暖。虽然连队历经沧桑饱经风霜,但她始终豁达开朗,始终坚信未来,坚信冬天过去后,必定是明媚的春天!她相信未来就在脚下,光明就在前面。已经上路,就不怕山高路远,而要披荆斩棘,破釜沉舟忍受岁月的风刀霜剑,接受命运的喜怒无常。从连队出发,你就像喝了一碗辛辣的烈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从此你没有任何退路。上刀山,下火海,你横下一条心,始终要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噢!连队是我们流浪的出发地,又是我们精神的归宿地;她是父母生养我们的摇篮,又是我们埋葬父母的墓地;她是我们曾经多少次无比憎恨的地方,又是我们深夜流连忘返泪湿枕巾的梦乡。一个人,你可以失魂落魄声名狼藉,你可以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但是你不可以没有故乡。连队是我们永远的故乡、灵魂栖息的最后家园!我们在外面输得身无分文穷困潦倒,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我们可以回到连队歇息和疗伤,在人生的低谷养精蓄锐东山再起。“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就算你前途渺茫一事无成,连队也可以让你生活下去。我讨厌一些城市,表面光怪陆离冠冕堂皇,骨子里却对底层人充满了鄙视。作为一个连队人,我永远也不会融入进去。我住在城里,“身在曹营心在汉,”当然这个汉不是蜀汉,是我的连队。

现在,连队消失了,我们都回不去了!四

我的一生,始终在琢磨一些与连队有关的词汇。这些简单的方块字,驻扎在我心里,滋润着我的灵魂,像我体内的器官一样,鲜活跳动,片刻不离,永远陪伴着我。

何为连队人?对连队有怀旧情结的人。何为乡情?几千年维持感情的纽带。时间长了,这一系列属于连队的词语,慢慢融化成汩汩流淌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循环奔涌。

连队是我们血脉的源头,乡情乡音乡愁滋生的地方。世界这么大,这么广阔,我却只对邮票大的连队情有独钟,那是我的心脏啊!连队就要消失了,这个器官要生生割掉,我这个曾经的连队人撕心裂肺般疼。多少次在梦中,我背着空空的行囊徘徊在故乡的十字路口,双眸充满了迷惘,像迷失了方向的候鸟一样不知何去何从。养育我的连队啊,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的父亲母亲在连队生活了一辈子,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悲痛欲绝;特别是对母亲的思念,常常使我在夜深人静之时醒来而无法再次入眠,恍恍惚惚中看见母亲忧郁善良的慈祥面庞,多少年之后才逐渐有所减轻。我常常独自在连队踟蹰徘徊,看着连队沧桑的面容,想念母亲在连队生活的场景,在梦中渴望在家门口的大榆树下,永远站着等我回家的母亲。现在连队消失了,我又一次失去一个母亲!

连队就要消失了,这让我这个曾经的连队人惴惴不安,内心充满了失落和忧伤。多少个夜晚,我的灵魂脱离肉体,在连队的上空踯躅徘徊,那熟悉的风景和父老乡亲的音容笑貌进入我的梦乡。连队的土地丰富滋养了我的思想和灵魂,是我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我的灵感我的冲动,我的艺术感觉和激情,只有在连队的土地上才能滋生共鸣,离开连队我水土不服思维枯竭。现在啊,脑海中只有凝固的记忆残存,只有如歌的往事飞翔,只有思念厮守着连队久久不愿离去。

我依稀看见,一个叫城市化的名词,挟带着奔腾的时代洪流,气势磅礴,汹涌而来,瞬间摧毁了我的连队。

关山难越,覆水难收,返乡的道路何等艰难!五

在连队不远处,我看见,一幢幢高楼森林般崛起。

连队是一部活生生的人类拓荒史。连队人住的房子,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进化史:地窝子、帐篷、土坯房、砖房、楼房。从地下到地上,从穴居到高楼,一步一步透着艰辛,噙着血泪,凝聚着连队人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艰难历程。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代潮流汹涌澎湃,任何人都无法阻挡,何况我的一些个人情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不是我们世世代代期盼了多少年的美梦吗?现在不是期盼成真了吗?

我的血脉是从这块土地深处汩汩流淌到我的身上的,我的生命的脐带是在这片土地孕育生长的。一个长大的人,一个奔跑的人,一个离开连队的人,终究要割断生命的脐带!

我想象着连队人居住在楼房上的生活场景。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他们生活在高高的楼上,不用半夜起来加煤,可以在温暖的卫生间如厕,可以穿着睡衣就餐,寒冷的冬季不用提煤倒灰,不用劈柴点火,而是优雅自在地生活。在这样的房间里,如果母亲还健在,她不会担心雨季屋顶会漏水,冬季烟筒会倒烟。即使滴水成冰,梦也是温馨的。我的父亲、母亲,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住进楼房,但他们先走了,后人实现了这个梦想。这个梦想,曾经是多么漫长曲折啊!

楼房是我们肉身居住的地方,连队是我们灵魂栖息的家园。我看见,连队虽然消失了,但天空依旧、田野依旧、各类作物依旧、辽阔的防风林依旧。灰苍苍的林带,光秃秃的枝桠上,鸟巢的影子在微风中凝固不动。灰秃秃飞跃旋转的麻雀群,像疾风,像暴雨,高傲地穿过高高的林梢、无垠的原野、曾经的连队上空,把我的心啊,牵向远方,无边的远方!

噢,连队,我永远的连队!我这个游子泪流满面!乡情浓烈如酒,记忆坚硬如铁,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熔化在我的骨髓里。今生今世,她是我生命永恒的电波,永不消失,永不消失!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在生的梦幻里,在死的墓穴中。

我与墓地之间

我与这片墓地,现在近在咫尺。

我的周围,是森林一般崛起的大理石墓碑。它们高低错落,排列有序,阵势庞大,庄严肃穆一律黑森森冷冰冰的。一排排黑色墓碑,仿佛一排排站立直视的兵马俑,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汹涌而来,无言地将我重重包围。

这些精美的石块组合,在外人看来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甚至有些恐怖。但在我的心中,这些墓碑都是鲜活的、立体的、富有生命的,充满了迷人的魅力。每一个墓碑后面,都站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有一段传奇的人生经历。他们曾经是我亲爱的乡亲。

我慢慢行走在墓碑之间,走在亲切的乡亲们中间,默默地念着他们的名字。我试图唤醒沉睡已久的遥远连队。渐渐地,这些往日熟悉的连队人物,重新聚拢在我的身旁,他们的音容笑貌浮现出来,往事如昨,历历呈现。我在心里和他们打着招呼,一一走过他们的墓地。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墓地。

从前提起墓地,内心总有一种淡淡的恐惧,伴随着一种命运的无可奈何。还有很多人忌讳墓地,认为那终归是一个不祥之地。父母亲相继去世后,到墓地次数多了,我的内心由强烈排斥到逐渐接受,最后趋于淡然平静。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甚至有点喜欢墓地了,个中原因说不清道不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说清的。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唯有墓地是宁静的、安详的、永恒的。一座座安静的坟墓,一个个矗立的墓碑,在我眼里,它们是沉默的、温和的,像一位位独立沉思的智者,内心蕴含着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包容着尘世的万千气象。墓地是人生最后的驿站,一个人,无论活着时多么艰难或者多么富贵,最后他的归属地一定是墓地,墓地是公平的,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有时候,我独自一人来到墓地,默默行走在一个个肃立的墓碑之间。午后或者黄昏,太阳的光照射在静静的墓碑上,泛着明亮沉静的金光。一阵微风掠过,轻轻地,轻轻地,仿佛与墓碑窃窃私语。微风拂过,墓地仍旧一片静悄悄。我在墓地间一遍遍踯躅徘徊,寻觅那些曾经熟悉的身影,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追寻那些逝去的如烟往事。

在没有丝毫纷扰的墓地,在这个宁静安详的氛围中,我远离人世的嘈杂喧嚣,心若止水,肆意蔓延,慢慢进入人生的思考。三

据人类学家推算,自原始人至今,地球上已有近850亿人离开了我们。这是一个庞大的天文数字,差不多是现在地球人口的14倍。

生与死,这是人类一个庄严的话题,也是永恒不衰的话题。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从他出生的那一天,从他嗷嗷待哺的那一刻,其实,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不同的是,有的人倒计时时间长久一点,有的人倒计时时间短暂一点。

我们地球上的每一个人,从离开母腹的那一瞬间,从你的第一声啼哭开始,你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俗语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是的,你即使拥有一万两、十万两黄金,也买不来世上一寸光阴。这个世界上,时间是最无情的,光阴是最残酷的,但它们又是最公平、最公正的。无论是显赫的伟人,还是卑微的平民,无论是白人、黑人,还是棕色人、黄种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幼,只要是地球上生存的人类,只要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逃脱不了这个严酷的生命定律:你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时间的钟声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一刻不停,分分秒秒提醒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从牙牙学语的幼童,到忙忙碌碌的中年人,再到白发苍苍的老翁,撇开人生的意义,单从生与死的角度——这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哲学问题,我们每天都行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们每时每刻都向死亡靠拢逼近,我们用生命之手,叩响地狱之门。

芸芸众生,红尘滚滚,万千生灵为生而来,无数生命为死而去。丧钟为谁敲响?丧钟为我们每一个人敲响,时钟滴滴答答,毫不留情地提醒着每一个世人:你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2013年11月,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一个我很尊敬的教授给我们作家班上课,他说的一句话让我震惊:人生是虚无的,毫无意义。生命的尽头只有消失。人注定要死去。所有的一切,都会随时间而灰飞烟灭。他的理论与我们从小受到的传统教育是相悖的,无论上学时的老师还是工作后的组织,都教育我们说人生非常有意义,人生要不断奋斗。听完课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和困惑中。

人活着究竟有无意义?既然没有意义,为什么还活着?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却充满了疑惑的哲学命题,特别在这个多元时代,这个命题可能有无数答案,短暂的人生是多么复杂和纠结呀!四

法国思想家、文学家罗曼·罗兰说:人生就是一连串的死亡与复活。一连串的死亡连接着一连串的生命,一连串的生命通向一连串的死亡,人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到鲁迅文学院学习,我的思想、灵魂受到极大震撼。每听一次老师授课,都感觉如痴如醉,享受一次无与伦比的精神大餐,一场人生与艺术的丰美盛宴。在鲁院的日子里,我的思想激荡,精神升华,灵魂滋养,受益无穷。但是每每想起那位知名教授说的话,内心又耿耿于怀,我穷尽思维不得其解,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鲁院归来,怀着困惑之心,我来到了这片墓地。初春的墓地,微风荡漾,乍暖还寒,一些野草的绿色嫩芽悄悄钻出地皮,星星般点缀着寂寞的墓地,显出一些生机。墓地一如既往,一片静悄悄。

我走在熟悉的乡亲们中间,他们的面孔像黑白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我的灵魂穿越时空和他们交流。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这片土地,他们来到了这里,再也没有回去,最后埋葬在这块墓地。他们的人生早已定论并画上句号。

墓地的前方是连队,连队与墓地之间,隔着辽阔的棉花地、玉米地和灰苍苍的防风林。连队到墓地的距离,就是连队人整个人生的距离。一生耕耘着这些作物,守护着这块土地,他们走完了人生之路。

人生的意义,简言之就是活着的价值。在这块充满盐碱的贫瘠土地上,难道他们的一辈子毫无意义?难道我们的国家不需要伟大、崇高、悲壮?我们的时代不需要英雄?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民族就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民族,我们的时代注定是一个可悲的时代。我第一次对那位教授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我默默凝视着一排排墓碑,墓碑无言地望着我,欲言又止,仿佛在给我一个答案。五

墓地是一块小小的绿洲,四周被黄褐色的沙滩重重包围。墓地与墓地之间,贯通着一条条小径,被各色杂草覆盖。

墓地像一个熟悉的老朋友,每当我内心困惑或者浮躁不安,我就会来到这片墓地,徜徉在熟悉的乡亲们中间,呼吸着安静清新的空气,看着一只只蝴蝶、蜜蜂飞来飞去,寻觅着心灵深处的安宁。

这时,我与墓地之间,阴阳两极,泾渭分明。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你无法不考虑生与死。

一个人的死是无法避免的,就像太阳,纵然光芒万丈,普照大地,但是升起必然落下。死神的降临是无法预知的,所以人生充满了迷茫、困惑和未知的恐惧,这也恰恰是人生的魅力所在。人的一生,是深不可测的谜语,任何人无法破解。

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是因为有思想、有创造力。人活一世,总不能浑浑噩噩,像某些动物一样。人生在世,本身可能没有意义,但是我们要努力活出意义!否则人活一世,如同草木一秋,有什么意义呢?

我虽是一个凡人,但骨子里渴望成为英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些犹如闪电一般的诗句,振聋发聩,照亮了漫长的中国历史,什么时候吟咏,血管里的血液都是沸腾的!荆轲刺秦,岳飞刺字,黄继光舍身堵枪眼,董存瑞挺身炸碉堡,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英雄豪杰,已经变成炽热滚烫的血液,奔涌在中国人的血管里。不同年代的英雄,总是让那个时代熠熠闪光,并且超越时代,成为整个民族崇拜的精神偶像。虽然我只是一个凡人,但每次来到墓地,我总是浮想联翩,内心深处的英雄情结就会油然而生。

记得离别“鲁院”的前一天,我独自一人来到天安门广场。这个无数中国人向往的地方,我和同学们曾无数次课余散步来到这里。每一次来,仰视着高高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我的心绪啊,就会激动万分。在我的心里,他们远隔千山万水,却是紧密连接在一起的,是我心灵栖息的家园。

我行走在墓地间。我深情地望着一个个墓碑,向我尊敬的乡亲行着注目礼。墓地无声,墓碑无语,他们是我无声的老师,我从沉默中读出了千言万语,寻找到了人生答案。墓地啊,我心中永恒的墓地!

我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离开墓地,走向荒原。

荒原,无尽的褐色荒原铺天盖地,冲击着我的视野。它遥远的尽头,是一大片闪烁着绿色的云团,那是生机盎然的绿洲大地。

遥远的老房子

连队虽然沿用的是部队的番号,但其实就是村庄,一个连队就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一些庄稼人成年累月地居住、生活在连队的土房子里,守着棉花、玉米、麦子等作物和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各种树木野草、牛羊鸡猪,过着地老天荒的一年四季,然后和岁月一起慢慢变老。

每个连队都有几个放牧牛羊的畜牧点。这些畜牧点远离连部,零星分布着四五户人家,放养着连队的马、牛、羊、猪和鸡,因为位置偏僻,人员稀少,人们习惯称它们为羊圈、牛圈、鸡圈,但更多的人称这些地方为“四角”。

在我十岁以前,我和父母一直住在连队的一个“四角”。这个地方原来荒无人烟,不知何时盖起了一排土房子,于是就有了“老房子”这个地名。居住在老房子的都是连队的牧工,他们放牧着一大群牛和一大群羊。

在我童年的每个早晨,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早早起床放羊,也顺便把我们兄弟几个从睡梦中吼起来,懵懵懂懂穿好衣服,我们就往羊圈旁的几个小土堆跑去。那几个圆圆的土堆,是我们每天早晨必须去的地方,是父亲给我们指定的厕所。

这几个高高低低的沙土堆是用来垫羊圈的,四周长满了一种开着淡白色小花朵、叫作苦豆子的野草。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苦豆子修长的锯齿状叶子和高高的茎秆,闪烁着迷茫的光泽,整个夏季都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牛羊再饥饿也不去吃它,所以在这个自由的小天地里,苦豆子营养充足,生长得很茂盛,就像我们的童年一样无忧无虑。

土堆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荒滩,点缀着几棵沙枣树和一片野榆树林。荒滩空气清新水草肥美,流淌着各类鸟儿婉转的鸟鸣,是牛羊们喜爱的乐园。背靠土堆面对荒滩,我们兄弟几个童年里的每一天都会在太阳从远远的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开始。我们蹲在苦豆子毛茸茸的草稞子里,开始一天的大小便。

早晨的大荒滩,雾气迷茫,寂静无声,充满了神秘和期待。我经常在弥漫着苦豆子苦涩略带点香味的气味里蹲着,望着遥远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和近处零散分布着的母羊产房、草垛、水井旁的饮水槽,以及雾霭一样渐渐地升起来的炊烟。在瑰丽的金色霞光中,苦豆子齐刷刷地笔直矗立着,扬花的穗子箭矢似的射向天空,高高漫过我的头顶,沾着露水的叶子亲切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的目光透过那些绿色的叶子和淡淡的花香,把远远近近的景物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图案。在逐渐消失四处弥漫的雾气中,羊群散漫地排成方队,逶迤着向野草离离的荒滩渐渐走去,一只只淹没在草丛里,最后消失在我的视野;圈了一夜的短角红奶牛争先恐后挤出牛栏,相互追逐着在我虚幻的眼睛里表演着动画片;一只母鸡带着一群鸡雏在草垛边拨拉着寻觅食物;大荒滩在早晨柔和的光线下,有一种梦幻般的绚丽色彩。我在漫无目际的遐想中,如梦似幻,童年的心飞翔着,越过老房子,越过茫茫荒野,飞向了远方不可知的地方。

中午,牛群、羊群在野外吃草,都不回来,牛圈、羊圈在金色阳光下显得宁静而安详。这时候,烈日当空,赤裸裸的光线把老房子晒得耀眼刺目,一座座金字塔似的草垛散发着热烘烘的、浓郁的干草气味,荒原上无数条野蛇似的蒸汽向天空飞舞,野草们被太阳晒得蔫蔫的,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我和一群牧人们的孩子百无聊赖,互相追逐着打土块仗、捉迷藏。这是一天中最闲暇的时光,到了傍晚收牧时,我们就要帮着大人给牛羊饮水加料。捉迷藏的时候,我经常藏在马兽医的兽医室里,那是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房子,他们谁也不知道我藏在里面,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兽医室的铁锁坏了,还有我的父亲知道。小时候我感冒或者发烧了,老房子距离连队卫生所很远,吃药打针很不方便,父亲就带我来到兽医室,把牛羊吃的兽药找几片给我吃,在父亲的意识里,人和牲畜得病从本质上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牛羊吃药剂量大,我吃的剂量少,因为我还小。从那时我就知道兽医室的锁坏了,用手一拉锁就开了。所以我藏在里面,把门顶上一声不吭,他们谁也找不到我,因为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小伙伴们找烦了,就不找了。我趁他们不注意,悄悄从兽医室溜出来,然后把门锁挂好,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们惊讶的追问下,我得意地守口如瓶。他们至今也不知道我会藏在那个架子上到处是瓶瓶罐罐、充满浓烈药味的兽药室里。

有时候,中午或者黄昏,不经意间,会有一个神秘的中年人骑着一辆没有车闸的破自行车来到老房子。我们纷纷围住他,跟着他来到牛圈,走到留在圈里的母牛旁。他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一个带着长线的神秘物件,慢慢从牛嘴伸进牛的肚子里,过一会抽出来,上面竟沾满了锈蚀的铁钉和铁丝!我们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凭着钩出来的这些东西,中年人向我们的母亲要了几毛钱的报酬,然后很快消失在远方的丛林中。这是我们见到的最早的江湖艺人,他神奇的魔术令少年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们长大上了物理课,才知道了磁铁的原理,那个神秘的中年人用废弃的收音机上的磁铁吸出了牛胃里沉积的废铁。

有时候肚子饿了,我们就跑到配种站,偷拿喂种羊的红萝卜吃。配种站其实就是几间矮房子,是专门让种羊住的,旁边立着一个高高的、供马牛交配的木头架子,我们经常在架子上荡秋千、攀上爬下,柳树木头被我们磨得油光水滑。每到中午,牧羊人就会拿鸡蛋和萝卜喂长着两个弯曲大羊角的种羊,这些吃食可是稀罕东西。看着种羊悠然自得地吃萝卜鸡蛋,馋得我们几个直流口水。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种羊也很辛苦,它们肩负着繁衍后代的责任,这些好吃的东西是给它们的补品,只是觉得让羊吃这些东西太奢侈。我们在嫉妒种羊的同时,趁大人不在或不注意时,把削尖的木棍伸进窗户,扎几个红萝卜出来过过嘴瘾。

疯够了、玩累了,我们也渴得嗓子冒烟,便一溜烟跑到水井旁喝水。这个水井和老房子一样古老悠远,老房子的人和牲畜都吃这口井的水,我从小就是喝这口井的水长大的。令人不解的是,老房子到处是泛着盐碱的荒地,风吹沙起,下的雨水落到地上立刻变得苦涩难咽,而唯独这口井打出的水却清冽甘甜,一年四季源源不断,滋润着老房子的男人、女人和牛羊们,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呀!

水井旁立着一根高高的木头井架,上面横着一个木杆,木杆的麻绳上系着一个木桶。我和小伙伴们使出吃奶的劲,一节一节拽着绳子把木桶压到井底,晃晃悠悠捞出一桶水,我们像小羊羔一样争先恐后趴在木桶上喝水,冰凉的井水把我们的五脏六腑都爽透了。喝过瘾后,我们围成一个圆圈趴在井台前向下探望,盈盈晃动的清清井水,倒映着我们童年纯真无邪的脸庞,从井中飘出的阵阵凉气使我们心旷神怡。我们抓起井沿的小石子,挨个朝井中扔,那小小的石子,在幽深的井壁中以自由落体的速度降落,最后落入井中,激起一小片水浪涟漪。我最喜欢听石子落入水中那一瞬间发出的声音,它在井壁间轻轻回响,幽幽不绝,声音悠远悠长,感觉如梦如幻。至今想起那口老井,我的耳旁就会响起小石子轻击水面的那种缥缈的响动。

虽然水井以无比的清凉诱惑着我们,但我们还是很快离开了水井,如果让大人发现我们往井里扔石子,他们会用鞭子狠狠抽打我们的。

太阳像一个熟透的、巨大的红色橘子,一半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半已经掉进戈壁滩里。从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牛羊叫声,唤来了老房子美丽的黄昏。这是一天中老房子最热闹的时刻,牛群、羊群还有我们的父亲走在夕阳里,身躯披着金色的余晖。牛、羊肚子吃得圆鼓鼓的,急急忙忙地奔向水井,饮水槽旁挤满了喝水的牛羊,扬起的尘土弥漫了整个老房子,空气中混合着牛羊身上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和老羊呼唤小羊的叫声。我们一群孩子这时也跑前跑后,忙着赶羊拴牛,帮着大人查点进圈的羊只。

太阳彻底掉到地平线下面了,月亮和星星爬上高高的杨树梢,老房子在一片茫然迷离的雾霭中渐渐安静下来。一排兵营式的土房子跟前,这时变得喧闹起来,各家门前地上都摆了几个粗瓷大碗,一溜大碗被稀疏的月光照得闪闪发光,热气中荡漾着晶莹的水波。那些大碗里盛着红薯稀饭、玉米面馍馍和辣子炒豆角、茄子炒西红柿,散发着诱人的香甜味;有时候还有一碗连队磨坊烧制的烈性高粱酒。每个大碗跟前都蹲着一个牧羊人,他们粗声大气地吃着喝着,此起彼伏的、吸溜吸溜喝粥的声音响成一片。我们的父亲和牧人们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一边议论着农事、草场和雨水;我们的母亲则不停地端着碗忙忙碌碌、跑前跑后,一声不吭、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他们。老房子傍晚农家饭的清香和温馨,永恒地弥漫了我童年的记忆。

夜幕不知不觉包围了老房子,干燥了一天的空气变得凝重潮湿。劳累、奔波了一天的父亲沉沉而睡。母亲点燃了煤油灯,墨水瓶上那朵小小的火苗,像一颗燃烧的黄豆,飘飘忽忽似明似灭,昏暗的光线弥漫了整个小土屋。这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围坐在母亲跟前,母亲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给我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暗夜里,微风徐徐,清凉如水。夜莺、蛐蛐、蟾蜍和不知名虫子合奏的小夜曲在荒野上轻轻响起,仿佛在给忙碌了一天的老房子催眠。黑黝黝的牛圈、羊圈和高高的苜蓿垛沉寂如山,只有一群群老鼠在草垛间穿梭游走;似有若无的母牛反刍声、羊羔梦中呢喃的呼唤声被无边的夜色吞没了,偶尔几声狗吠,更增添了黑夜的宁静和夜空的悠远。我的遥远的老房子,宛如夏夜里一个纯净的童话,在寂静无声的盆地中,进入了沉沉的甜蜜梦乡……

高高的柴禾垛

准噶尔的秋季总是匆匆忙忙,原野上成熟的庄稼让人目不暇接、手忙脚乱。刚刚收获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顷刻间将已经秋耕过的庄稼地、赤裸裸的荒野、泛着凝重秋光的河流,捂盖得严严实实。季节的交替短暂、仓促而略显紊乱,让人来不及反应。

漫长的冬季里,盆地、连队陷入无边的寂静。庄稼人无所事事,唯一的事情就是打柴禾。

第一场雪后的早晨。吃过早饭,我们兄弟几个来到空旷的院子。天空阴沉沉的,凛冽的西北风立刻包围过来,围着我们旋转嘶叫。我们一个个缩着脖子,等着父亲。

父亲吃过饭的第一件事是上厕所,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白白送给别人,肥了他人的地。吃饭和上厕所,是他起床后要办的两件事。

父亲提着裤子慢腾腾地走过来,我们兄弟几个拉起爬犁子,拿着斧头和绳子,走出院子,向河西走去。

我们踏着白茫茫的雪原向河西走去。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没来得及砍的玉米秆子齐刷刷地站立在瑟瑟寒风中,剥去玉米的穗子空荡荡地在风中摇曳,枯叶抖抖擞擞,样子执着而又让人怜悯,它们没有因为被遗弃而放弃等待,而在寂寞清冷的日子里,等待着羊群或者牛群的到来。

我们司空见惯了冬日的风景,不知不觉已来到奎屯河边。流淌着我们童年和往事的河水,躺在厚厚的冰雪之下,默默无语,寂静无声。站在岸边放眼对岸,就是河西。

越过冰封的奎屯河,河西辽阔、荒凉的铅灰色原野一览无余。天苍苍,野茫茫,鹰在灰褐色的高空中盘旋,点缀着单调的天空。高高的、竖着月牙图案的哈萨克坟岗矗立在丘陵上,庄严而肃穆。在高低起伏的丘陵上,疏疏朗朗地布满了梭梭、红柳、枇杷柴等野生植物。放下爬犁子,我们哈着热气,搓着快要冻僵的双手,举起斧子开始砍柴禾。我们要在西伯利亚寒流来临之前,准备好越冬和来年春天的柴禾。

父亲是个事事走在前面的人。他沉默寡言心思缜密,对生活充满激情和联想,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为以后的日子做准备。被人遗弃的半截麻线绳头,一个没有把子的锈迹斑斑的斧子,一副散板的破架子车,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东西,都是父亲精心收藏好为以后准备的。日积月累,我家后院堆得满满当当,简直成了一个废品收购站。在我们不屑的目光里,父亲总是说,这些东西迟早会有用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总是印证着父亲的话语。他捡拾的这些废物,总是在家里急需的时候派上了用场。比如捆柴禾需要一根短绳,这时长绳自然不适用,截短了又很可惜,父亲来到后院,从筐子里翻出一截麻绳头,好像专门为这捆柴禾准备的,这截绳子不长不短,非常合适。每到这时,父亲就得意地说:“我说这些东西会有用吧。”

父亲对收集储藏的东西心中有数,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一个收废品的来到我家门口,我们兄弟几个趁父亲不在家,把他几年前捡来的两个破十字镐头卖掉换了糖吃。我们觉得这两个破东西在角落里躺了很多年,已经锈迹斑斑,一次也没有用过,扔了又可惜,不如让我们兄弟几个解解馋。这年冬天,我们拾柴禾时,父亲要挖很大一个树根,他自言自语说这两个破镐头可派上用场了。他到处找也没有找到,我们几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从此以后谁也不敢乱动他的东西了。

他的一生都在收藏、积累、准备,一旦需要,父亲总是因为准备充分而不手忙脚乱,做起事来也总是胸有成竹。

有一年秋天,天气很好,连队上的人们起早贪黑在地里忙着收获,喜滋滋地盘算着一年的收成。父亲一声不吭,早早把越冬的引火草、木柴准备好,就连糊窗户、钉棉门帘、打火墙、整修菜窖这样的细节都计划得很周密,把一个连队农家越冬的准备做得滴水不漏。果然不久,一场罕见的寒潮侵袭了初秋的盆地,连绵不绝的秋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下个不停,人们惊慌失措,一下乱了手脚,很多人家因没有储藏干柴而无法生火,整个连队弥漫着一股湿柴禾呛人的生烟味,唯独我家因父亲准备充分而显得井井有条。

隔壁家的马六硬着头皮向父亲借柴禾,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吼道:“你这个懒得生蛆的家伙,整天就知道瞎逛,屎憋到屁股门才慌忙找厕所,做不成饭去喝西北风!”骂归骂,父亲还是让我们到棚子里给马六扛了一捆柴禾。

其实,那个年代除了遥远的河西,车排子垦区到处都是柴禾。可是父亲却偏偏要走很远的路去河西打柴,很让年少的我们费解。他是一个性格倔强的人,他认准的事八头犟驴也拉不回来。父亲是一个牧马人,整天骑着一匹骊马在戈壁、山岗四处流浪游弋,他知道哪里的柴禾多,哪里的柴禾无人知道,他把这些秘密严严实实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回来带上我们就悄悄出发了。砍好柴禾后,我们在前面拉着柴禾走,父亲在后面骑着马赶着马群,马蹄踏平了我们留下的足迹,谁也不知道我们拾柴禾的地方。

这个打柴禾的地点父亲始终守口如瓶,很长时间无人知晓。看见我们拉着满满当当一车柴禾,连队上很多人都很惊讶,也有人围上来试图向父亲打听,但都被父亲断然拒绝。多年后我才知道,在河西打的柴禾,都是一些野生植物。这些植物生长多年,质地坚硬,非常耐烧,也就是说,我家的一垛柴禾,顶别人家的三四垛。

父亲把砍来的柴禾一捆一捆地堆放在院子里,像欣赏战利品一样,逐捆翻看,脸上挂着欣喜和满足的笑容。然后,父亲整整齐齐地把柴禾垛在院子前面。父亲在马号是码草垛的高手,垛起柴禾来更是轻而易举。父亲码柴禾非常有耐心,蹲在地上不急不躁、不紧不慢,他根据每根柴禾的粗细长短和形状,错落有致搭配恰当,好像在摆弄一个个精致的工艺品,又像数落着一件件陈年往事,码得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整个柴禾垛浑然一体,扎扎实实不留一丝缝隙,想从柴禾垛上抽出一根是很难的事情,所以我家的柴禾从来没有丢过。

但是父亲仍然不放心,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为了确保柴禾垛万无一失,父亲昼思夜想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带着我们在戈壁滩、荒野砍刺棵子,用架子车拉回来后,在柴禾垛周围筑了一圈厚厚的围墙。刺棵子浑身长满了尖锐的小刺,扎得我们一个个龇牙咧嘴,但父亲全然不顾,指挥我们兄弟用木叉子将刺棵子一层一层垛起来,刺棵子的围墙仿佛一个圆圆的城堡,密密实实,四周相连犹如层层芒刺,护卫着高高的柴禾垛,如果不使用木头梯子攀登,任何人都拿不走一根,父亲这才彻底放心。

父亲在柴禾垛码成的那天,拿着木叉站在高高的柴禾垛上,俯瞰着绿洲上的人家,神情满足而又自豪。父亲一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领着我们兄弟几个,像一群饥饿的老鼠拼命储藏过冬的食物一样,四处奔波打柴禾。父亲放牧着一群不会说话的牲灵,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只有柴禾才能点燃他的激情。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发现柴禾、打柴禾。父亲的一生辛劳而卑微,稍微一点满足就使他兴奋不已,高高的柴禾垛是他的骄傲和自豪,是他人生最成功的一座丰碑,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他嘴上常挂着一句话:没有柴禾,再多的粮食也是白搭。

我家的柴禾垛是全连最高最大的,它高高地矗立在连队东头,是连队众多人家的标志性建筑,象征着我家人多力大、家业兴旺。河西的哈萨克羊贩子来买羊,远远地看着我家高高的柴禾垛,直直地就奔了过来,同样的羊,我家卖的价钱总比别人家好。

在连队,柴禾垛成了家的标志,如果谁家的柴禾垛低矮稀松,准是这家男人扛不起大梁,走起路来也灰溜溜的挺不起腰杆,过后会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说,连柴禾都没有,还过什么日子。那些年,我常常发现在夜深人静的子夜,父亲有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独自一人来到柴禾垛跟前,静静地看着,有时喃喃地自言自语,是在感激上苍的赐予,还是祈祷神灵的保佑,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一刻,盆地万籁俱寂,只有旁边庄稼地玉米拔节的声音此起彼伏。天地间,唯有父亲与柴禾垛默默而立,无言交流,月光如水般倾泻在高高的柴禾垛上,洒在父亲低矮的身上,给他披上一袭洁白飘逸的哈达,庄严而圣洁,犹如一尊木刻的雕塑。

一垛柴禾消失了,另一垛柴禾又高高矗立起来,岁月就这样周而复始。天长日久,柴禾垛实际上已经成了家的一部分,和油盐酱醋一样,是居家过日子不可缺少的一笔财富。父亲早上起床后,首先要围着柴禾垛转一圈,看着高高的柴禾垛,父亲一天都很踏实,心情也很舒畅。傍晚收牧回来,困倦的父亲端着粗瓷大碗,背靠着厚实坚固的柴禾垛,就着咸菜吸溜吸溜地喝粥吃馍,享受着生活的赐予。我小姑出嫁的时候,一无所有的父亲给她装了满满一车梭梭柴作为嫁妆,上面缠绕着鲜艳的大红绸,父亲赶着马车送小姑,响亮地甩着马鞭,吸引了全连人的目光。

如今,高高的柴禾垛已经消失。无烟煤、液化气、微波炉取代了柴禾。像一具过时的、被遗弃的道具,柴禾垛只存留在连队人遥远的记忆里。小时候我们经常砍柴的河西,已被国家划为野生植物保护区。饱经风霜的父亲已是风烛残年,一辈子的辛劳奔波耗尽了他的能量,失去柴禾垛的日子使他惴惴不安,仿佛失去了魂魄。他终日瘫痪在床,像一具烧透的、即将熄灭的古老的黑梭梭,他经常用含混不清的语言不厌其烦地给我们兄弟几个说,他死后,要把他拉到连队八号地转一圈,然后埋在奎屯河边。

只有我知道,那是父亲带我们拾柴禾的必经之路。

两棵树

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在辽阔的准噶尔盆地,先有了这两棵树,然后有了这具被遗弃的车排子,后来孕育和诞生了这个古老的传说,最后才有了车排子这个著名的地名。

这具被人遗弃荒野的车排子,谁也无法考证它的来龙去脉。它仿佛一具干枯的木乃伊,在准噶尔荒原上沉睡了百年,后来被肆虐的风沙淹没或者被消逝的岁月风化,最终无影无踪。只有各种关于这辆轱辘车的传说在人们言语间流传,传了一代又一代,直至如今。时间这个无情的老人,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改变着一切,想要留住一点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有“车排子”这个苍凉的地名流传下来,好像一具沉重的十字架,压在准噶尔盆地和人们的心头。

唯有这两棵树,在车排子散架的地方,屹立于天地间,在满目皆黄丘陵般起伏的荒原上,鲜活得触目惊心,不屈不挠地与时间抗衡。它们兀立奎屯河畔,一棵是梧桐,另一棵也是梧桐。两棵树并肩而立,相依相偎,谁也说不清它们活了多少年。在没有人类进驻的洪荒年代,它们就生长着,人类来后,它们仍然旁若无人地继续生长着。两棵树高大挺拔,气势磅礴,塔形的树身直刺蓝天,枝桠郁郁葱葱,叶子层层叠叠,仿佛荒野上两个顶天立地的绿色巨人。

如果这两棵树生长在水草肥美的草原,或者是雨量充沛的深山密林,也不足为奇了,偏偏它扎根在这干旱的千里荒原上。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环绕它的是贫瘠的土地和恶劣的自然条件。一棵树的生存是极其困难和艰辛的,严寒、酷热、干旱、盐碱像幽灵一样追随着它,历尽苦难活下来的,是不屈的生命,是自然的奇迹,是树中的英雄。这些经过炼狱般磨难幸存下来的树,其中很多抵抗不住西伯利亚寒流和亚热带炎炎烈日的炙烤,在生命的跋涉中夭折了。它们身上,代表生命绿色的叶子凋谢了,稠密的枝叶枯萎了,粗糙的树身遍体鳞伤,唯有铁条似的枝桠顽强地伸向苍天,雕塑一般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仿佛勇士的呐喊,英雄的长叹,其情悲壮,其景惨烈。这样的树,在准噶尔盆地四处可见。这些死去的英雄树,消失的只是绿叶和水分,它们的灵魂不死,精神永存,它们高高矗立在盆地上,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象征着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不屈精神。这是准噶尔树的纪念碑,人们无不对它肃然起敬。在准噶尔盆地,敬仰一棵树,其实就是敬仰生命,就是敬仰绿洲,就是对这块土地的开拓者的最高礼赞。

是什么物质养育了这两棵常青的树?是源源不断的奎屯河水。天山雪水奔腾不息,奎屯河水长流不断,它们与遥远的天山、融化的雪水通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联系在一起。河里流淌的是绿色的生命,流向哪里,哪里就是绿洲,哪里就是生命。金子一样珍贵的河水滋润了两棵树,它们与河流是生生不息的血脉相连呀。在看不见的地下,它们巨大而庞杂的根系,像四通八达的网络,逶迤延伸,连接着巍峨天山,连接着千年积雪,连接着准噶尔的浩瀚土地。它们纵横交织,经纬相连,唇齿相依,血水交融。这是一个多么庞大而鲜活的生命网络呀。有了它,它的滋养才源源不断,生命才蓬蓬勃勃,英雄的姿势才会永恒于天地间。

荒原上的两棵树,独立寒秋,默默无闻。大地上有的树,根植于名胜古迹,出身高贵,树同风景一样千年不朽;有的树,是名流雅士栽种,众人敬仰,树同名人一起万古流芳;有的树,是稀世珍品,被人像熊猫一样保护,供游人参观或学者研究。这两棵树,没有松柏的盛名,没有木棉的气势,没有银杏的珍贵;只有不屈的风骨,只有钢铁的坚毅。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人攀附;因为孤独遥远,所以没有朋友;因为没有花香艳影,所以不招蜂引蝶。只有空中飞倦的小鸟,偶尔停在它们的枝头小憩;只有翱翔蓝天的苍鹰,间或向它们投来惊鸿的一瞥。它们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它们心地坦荡,宠辱不惊。夏天它们洒一地绿阴,让孤独的牧羊人歇脚乘凉;冬季它们披一袭霜雪,哨兵似的固守着自己的家园。

这两棵树属于车排子,属于雄性的准噶尔。它们仿佛两面巨大的绿色旗帜,雄浑大气,凛然不惧,永远飘扬在荒原上。渴不死,就要活,是它们信仰的真理和不灭的信念。对生命的渴望和执着,使它们历尽煎熬九死一生;对绿色的追求和向往,让它们从残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它们是自然界的奇迹,拓荒人不屈的化身,车排子精神的象征,我用什么美好的语言赞美你都不过分,你这荒原上不死的绿色精灵啊!

一棵树,其实就是一位饱经沧桑、阅历丰富的哲人,它生命不息,思考不止。任何先知先觉的智者,在这两棵树面前,都相形见绌。它们用生命和绿色,诠释着生命的本质和生命的真谛,体验着生命的雄奇和生命的壮美。

遥望着这两棵树,就像遥望着在连队路口等我回家的年迈的双亲,它们一棵是我的父亲,一棵是我的母亲。他们终生守望着这块土地和家园,疲惫地耕耘着车排子,收获着微薄的希望。岁月使老树抽出新枝,却让他们累弯了腰。我这个游子曾以青春为伴,背着空空的行囊四处飘泊,在黑夜的梦中寻找回家的路,灵魂却常常迷失在无人的旷野。此刻,遥望着两棵树,我双眸噙满泪水,双膝不由自主落地,跪拜在生我养我的碱土地上,用感恩的心情凝视着两棵树和远方古老苍茫的连队。那曾经熟悉的、故乡的气息风暴一般掠过我焦渴的肺腑,我的泪水砰然落地。我的苍老的父亲,我的慈祥的母亲,我的稚嫩的理想,我的纯真的初恋,我挚爱着的准噶尔和魂牵梦绕的车排子哟!

我的父亲母亲

我们从土地上来,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们守得住土地,你们就能活下去,谁也不能把你们的土地抢走。——摘自赛珍珠《大地》一

我的目不识丁的父亲母亲,在准噶尔盆地西部边缘,一个风沙弥漫、荒凉偏僻的农业小连队,生活、奔波了半个多世纪。这两个命运坎坷、老实巴交的异乡人,争吵了一辈子,劳作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含辛茹苦地把七个子女抚养成人,最后风烛残年的父亲母亲,离开了这块土地,被我们兄妹埋葬在遥远荒凉的奎屯河岸边。

说起父亲母亲,先要说父亲的历史。解放前,父亲是甘肃张掖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