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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0 04:3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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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一兵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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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修订本)

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修订本)试读:

版权信息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张一兵著.—修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ISBN 978-7-208-16100-9Ⅰ.①不… Ⅱ.①张… Ⅲ.①拉康(Lacan,Jacques1901 1981)哲学思想研究 Ⅳ.①B565.59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210792号责任编辑 于力平封面设计 零创意文化不可能的存在之真(修订版)——拉康哲学映像张一兵著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001 上海福建中路193号)发行 上海人民出版社发行中心印刷 上海商务联西印刷有限公司开本 720×1000 1/16印张 24.25插页 4字数 340,000版次 2020年1月第1版印次 2020年1月第1次印刷ISBN 978-7-208-16100-9/B·1429定价 98.00元卷首语 写在前面的话

对中国人来说,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剧烈地被撕裂着。在物化市场的魔域中,生存已在照亮了宗法土地的太阳(理性之光)阴影中被分化为两节:一节是在这个沙漏般的竞争世界中悬临于空中的“成功”人士(过去叫“布尔乔亚”),另一节则是跌落入沙漏底层的“弱势”众生(过去叫“普罗泰利特”)。在第一种人那里,可能银行里有无数的金钱,故而,“他”会开着宝马,拥着美人,身上甚至还揣着博士学位证书,并拥有众多令人仰慕的学术头衔和官品,在生活[1]舞台的重重射灯探照之下,他诗意地“在”着。而在第二种人那里,炫目灯光下功成名就的“他”成了“我”毕生不懈奋斗的镜像,“他”就应该是“我”。这种“他”对“我”的理想性自居,使十分羸弱无力的“我们”更加举步维艰,一次又一次,我们在泥泞的沙漏边缘攀爬、滑倒、再攀爬——一如加缪笔下那个荒谬而不屈的西西弗斯。“我”,永远向上推举着不断落下的生活巨石。

对第一种人来说,你以为你是人,可是你却可能真的不是。这个真相只是在金钱散去、香车美人飞离时才突然显现。也许,会是在“他”离位退职后面对一杯无人问津的清茶时幡然顿悟的。而对后者来讲,穷尽一生,“我”总以为自己还不是“人”,犹自固执地向着第一种人的镜像埋头奋斗,却浑然不知与之苦战的唐·吉诃德式的风车和西西弗斯之巨石的真在。这是作者想通过拉康故事的道说所讲的一个普通的事理(此理,形同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好了歌》)。

当然,拉康的故事从总体而言,肯定还是一种错误。因为,如果没有了拉康所骂的想象和象征关系的织入,特别是被拉康遮蔽掉的人对人感性活动关系的历史构境,人的存在也就真的没有了。然而,拉康之骂对那些无法认清自己的人却又不见得是一种谬误。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上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人恐怕占了绝大多数,因此,拉康之骂又是过于真实的真实。

所以,拉康的故事固然只是一则离奇的寓言,可也的确述说了一种常人不可见的真实。依我看,听懂它的言说并不见得必然使我们走向悲观的虚无。(我的一位朋友在听了拉康的故事之后,跺足大叫:“这正是佛、老之无!”)无非是让我们多一种清醒,以正确认识自己,认真对待我们存在中的物化和异化之疏远,自省生命中的能指之漂浮和本己的不可能性罢了。那样,这个世界上大抵真会少一些不自知的疯狂和精神分裂。“千万别说你才读懂了我!”这应该是下面照片上那个叼着雪茄的拉康,心里满是窃笑的原因。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修订版前言[2]

十多年以前写下的这本关于拉康的小书,即将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修订出版,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这本并非专业的随感之作,只是对拉康的一种哲学斜视,为试图读懂齐泽克而不得不进入的意外思想构境,如同我后来因为想理解广松涉而斜视中的《回到海德格

[3][4]尔》、因为要透视阿甘本而斜视中的《回到福柯》。然而,斜视中的思之意外总是来得真诚。因其构境之突现中没有装出来的故意伪饰。

今天是中国春节的大年初一,此刻,我正坐在从武汉到南京的火[5]车上。这让我想起做作的德勒兹常常说起的一种后现代状态:没有起点和终点的冲浪之思。面对拉康哲学,可能更是如此,觉得自己懂得了拉康,别人的理解都是错的,这正是被拉康捂着嘴窃笑的家伙。

还记得齐泽克2007年在南京大学的最后一次讲座时发生的情景:因为那天他在对本科生讲好莱坞电影中的意识形态大他者,主持讲座的我实在怕孩子们无法进入他的奇思构境,所以,在他讲完之后,我在提问之前专门解释了什么是拉康语境中的大他者和意识形态之类的概念。可是,坐在台上的齐泽克坏坏地笑着说了“另一个”(other)故事:一次拉康的演讲结束后,在场的所有听众都没有听懂,只有一个人很激动地站起来声称自己听懂了,等他结结巴巴地复述完自己的理解之后,拉康故作很生气地说:你的理解真的完全是错的。这就是拉康和齐泽克。在我的这本关于拉康的小书出版之后,也有一些自认为手中持有关于拉康绝对真理的学术芙蓉男女指责我的过度诠释和话语失真,其实,当时我心里倒也真是挺开心的,因为拉康作为已经离开我们的思想大他者,这一常人伪境恰恰是他事先制造的异幽事件:真实,总是在一种试图自我标榜的概念塑形破裂之时才突现的。当一个人面红耳赤地争辩说,你们都是错的,我才离拉康的真相最近!这里,你正是拉康所揭露的那个不知道自己早已疯掉的疯子。拉康威武!

本次修订版的出版,除去重新校订了全书的注释和一部分原文文献的关键词,没有做大的改动。[6]

拉康真的很坏,他对后人说:“我确实是不可理解的。”你以为你理解了拉康,可那正好是错的。记住,别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张一兵2019年大年初一中午于武汉赴南京的G600次火车上序[7]《拉康选集》的汉译本已经出版近三年,而中国哲学界对拉康[8]这样一位在后现代语境中极为重要的思想大师却几近哑口无言。关于拉康及其思想,我们几乎没有一篇正式一些的系统性、原创性的哲学学术论文。雪上加霜的是,在一些文学式的解释性复述文本中,拉[9]康又恰以颠倒的误认形式被严重遮蔽,从而使我们与这位在海德格尔之后进一步揭示了个人的存在之残破性和深层痛楚的精神巨人总是擦肩而过。可深具反讽意味的是,今天刚刚进入物化世俗王国的中国人,恰恰正焦虑于拉康所揭露的这种灵与肉、光与影、有与无的挣扎和痛楚之中。拉康语境中那个个人伪主体和大写的魔鬼他者正大行其道,令这块黄土地上的世人病入膏肓而无诊。

究其根源,拉康在中国学界的备受冷落主要还是因为其哲学思想的艰深难解。比起他的先生弗洛伊德,拉康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块无法吞噬的精神顽石。就我自己的阅读体验来看,读拉康真是一种对正常理性的折磨(列宁曾经愤愤地说,读黑格尔是引发头痛的好办法。那么,读拉康则是让人头大而脑裂)。清高的拉康自己就竟然公开表[10]示对精神“暗礁的喜爱”,他的真实用意就是想绊倒这个世界上一切自以为是的人。一路读下来,拉康的文字实在好比一堆极端复杂[11]多变的功能性话语症候群,绝难正常阅读和理解。对打开拉康的[12]常人来说,那里面却只有无人知晓的神谕。在一定的意义上,他似乎有意不给读者确定的路(入口),而只留下“无路可走”的出口。他直接说:“我倾向于艰涩。”在流行的意义上,他的东西将不是常[13]规式的“写作”。到了1974年,拉康在说明自己《选集》的内容时,他竟然说,“我的《选集》不是为了人们理解它们而写”,并且,“我[14]的《选集》中的一篇文章要十年才变得清楚”。所以,人们读拉康会“像描绘生硬的无意识一样,独特的文体强迫读者如同解梦般地苦

[15]战”。甚至也有人说,拉康理论本身就是不能被理解的,即便理解了必定也只能是误解。在拉康门前团团转却不得其门而入之后,终于有人恶意诽谤道:“拉康是不可理解的,而他的追随者们只不过是[16]一些百依百顺的傀儡。”也有打圆场的:“拉康建构的观念游移不定,因此,面对一个特定的术语,最好是问‘它有什么用处?’或者[17]‘它的思考路径是什么?’而不是直接问‘它究竟有什么涵义?’”等等。这些虽然都是一些阅读失败后心有不甘的丧气话,但恐怕也的[18]确是相当多的人拿起拉康的书,然而最终绝弃的主要原因。

所以,面对拉康,我必须自省的只有四个字:怒犯天条。我解读[19]了,并且用中文重新言说了不可能说清的拉康哲学。加上在中国大陆学术界固有的硬性专业边界,这一次,我完全可能会犯下比解读[20]阿多诺时更大的错。这也是我将本书的副标题命名为“拉康哲学映像”的真实缘由(其英文译名中我选用了影像易碎的“mirror”一词)。

不过,已经在思辨的十字架上备受折磨的我绝不想让大家跟着急。我还是想斗胆向你们承诺:力争替你们打开拉康哲学那根本没有开口的密封瓶。记得巴塔耶说过,倘若你真想理解一种思想,便要在那些概念中非知性地“深深地活过”。可依我现在的痛苦经验,要在拉康的概念中“活一次”都是极不容易的。不过,这一次我的解读策略是讲故事。我先说一些发生在自己身边非常真实的事情。然后,我们再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靠近这种梦幻般、呓语般的学术魔殿。真的[21]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拉康的那些理论恐怖主义概念中去活。

第一个故事: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刚吃过晚饭准备看书,突然发现有一男子坐在我的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他没有预约,在保姆打开门倒垃圾时只说了一句:“张老师在家吗?”就径直闯入,一坐下就点燃了香烟)。我走上前却发现是自己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王二,他是我们某一个学院的一位辅导员。“怎么有空?”我硬压住心里的不快问他。“噢,我发达了,来看一看我一直敬重的老师。”王二眼里闪着一种常人很少有的光芒。不得不说,我其实挺讨厌那种从底层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突然暴富起来的人,但我还在敷衍他:“哦,做什么?”他压低声音伏在我耳边说道:“做基金,与美国很大的一家公司合作,赚了20多个亿。我有钱了。”这次是我暗暗地吃了一惊。可也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他手指间夹着的是石林牌的香烟。“那太好了!”面对发展得不错的学生,我通常会这么说。接下来,他把抽完的烟头掐灭在香烟盒内盖上,并塞进烟盒中。我一直没有拿烟灰缸给他,这其实是一个不让他抽烟的暗示,可他并不明白这个常人不难发觉的暗示(象征)。“我已经在汤山(南京市郊)花五千万买了一块地,想请老师去当校长。”他又点燃了一支烟。“这下,我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办一所大学了,这是我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这个时候,我不由得开始仔细打量他,他今年应该是30岁上下,还在攻读在职硕士研究生,回想起来,当年在课堂上他总摆出一副拥有绝对真理的架势,对着他无时不在的责备目光,我倒时常感到自己是歪嘴和尚。有一两次,在课堂上听讲的他还突然高声说一两句反驳我的话。现在,我还看清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个声称自己发了大财的人背着一个如今连城里中学生都不用的黑色牛筋包。我悄悄在想,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他并未停止兴奋地述说:“我差点死过一次,可现在真的很厉害了,[22]我买下了阅江楼下的一幢二层的楼,窗户都是防弹玻璃做的。”我还没有搭上腔,他已经又伏到我耳旁轻声说:“想不想动一动啊?我大伯在中组部有人。”此刻,我已经十分清楚,坐在我面前的这个抽着石林香烟的人,已经不是过去课堂里的那个学生了,而是一个趁人精神分裂之际现身的无意识的个人欲望。我那个可怜的学生,平素在内心里压抑的欲望像附身的魔鬼一般无意识地在说他。第二天,我证[23]实了他刚从脑科医院出来。

第二个故事:在我给博士生上大课的班上,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梅子,在他人眼里,她是一个天才幸运儿,因为她上中学的时候就在国外一个国际史学文献竞赛中获大奖,现在她已经是一位南京大学成就卓著的青年学者。留校任教的她发表在刊物上的论文,常常被误认为是学界资深前辈的大作,人们在报刊上与20多岁的她讨论问题时,总是恭敬地尊称其先生。在同学中间,她真的总是很像个学者,说话举止无不处处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和高高在上的傲气。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找到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居然发生了:她清楚地告诉我,她要退学并且辞去在南京大学的工作。“为什么?!”我(常人思维中的我)几近是生气地发问道。20多岁的她字正腔圆地告诉我:“我不再想做那个学者了。我只想做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她说,她现在只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而不再愿意继续做那个过去20年来他们要她成为的成功者和学者。我(他们中的一个)当时就急了,因为我们(南京大学里的他们)实在不想失去一个已经成名并且十分有前途的青年学者。“能不能既做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又做一个学者呢?”那个我(他们的代表之一)小心翼翼地问道。“不!”她说了她的理由:她突然发现,她始终不曾为自己活过。开始是为父母,然后是为中学老师和大学老师,其中也包含着同学和周遭一切认识她的人面孔上的肯定目光。在这些无时不在的形形色色的目光中,她是一个成功者,她将成为著名的学者。她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看书和写文章成了她每天做的唯一事情。在他们的眼里,她不应该是一个平常的姑娘。她不应该是她。大写的她是人们无形中期望她成为的人,是其他[24]人用目光交织铸成,并且也被她自己认同了的大她者。现在小写的她醒悟了,她想做回她自己,拒绝那个大写的她。最后,在我们(不是她的他者)惋惜和反对的目光中,她走了自己所选的道路。她[25]结了婚,做了一个她想做的平常的人。

说这两个故事,笔者是想让读者预先融入一种新的思考语境,这也是长期以来国内传统哲学研究不常驻足的一种情境,即我们平素鲜有注意的现当代心理学研究中重要的精神分析学园地。当然,我首先想让读者熟悉一下这一思潮的开山鼻祖弗洛伊德式的基本话语,由此,我们才可能真正进入当代西方精神分析学中更激进的批判话语:拉康哲学和将拉康与马克思嫁接起来的后马克思思潮中的齐泽克。[26]

以下,我们不妨先来看看这两个其实随时都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情景中,用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眼睛会看到一些我们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在第一个故事里,对那个不经预约而突然闯进我家的王二,我不能责备、生气,更不能将他赶出门去,原因很简单:他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他发疯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做的和说的是什么。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坐在我家客厅里的并不是王二的自我意识主体,只是通常被他自己深深压抑在很深的黑暗牢狱中的无意识欲望。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以往被人视为主体本质的意识背后,还存有一种更为基始的东西,即由本能冲动和欲求构成并被压抑在意识阈限之下的无意识。在做学生的时候,王二的个性很强,他不大看得起一般的同学和老师,可是他自己在现实中的生存能力又十分有限。显然,王二的本我中有种种欲望,譬如像索罗斯一样做一笔基金,轻轻松松拿个几十亿的进账(他不应该这样贫穷);他不喜欢现在的大学体制,总想自己办一个大学(他的才华受到压制);他也希望在“上面有人”,能在政治上呼风唤雨(他恨那些“没有本事却成功的人”),等等。可是在平时,这些想法都迫于现实环境超我的压力,王二的自我不得不将其压抑下去,平日在社会公众的层面中出现的王二,其实只[27]是一个戴着人格面具的伪本我。在王二没有发疯的时候,这些欲望可能会在平时的口误和玩笑中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较多地也可能会在梦中以怪异虚幻的方式实现。记得我曾经问过一位做精神病学的朋友,他告诉我,使人发疯的最重要病因即是个人的理想和欲望与现实环境的激烈对抗。当主体不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即无法成功地将它们压抑到冰河之下,使之无意识地奔涌而出并试图与坐在王位上的主体自我意识一争高下时,主体便精神分裂了。病症的程度可能会由轻微的脑子不做主到分裂式的时有呓语,再到狂怒的歇斯底里症。王二心比天高,可是他在现实中没有一丁点成功,最终以他的婚姻离异并丢了工作后的精神分裂杀死了主体。心怀强力意志的他,唯一的解脱是发疯。不过,刚从医院里出来的王二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因为当时他还知道把抽完的烟屁股熄灭在烟盒中,而不是直接按在桌上。这就是弗洛伊德眼中所看到的情景之幕帘背后的东西。

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故事。这一次,我们请来的评点人是自诩为弗洛伊德遗产继承人的拉康。借用拉康的眼来看,女孩梅子在下决心做回她自己之前的生活过程中,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小写的她自己(即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拉康甚至根本不承认本我的初始存在)。开始是父母,后来是从幼儿园到学校的老师同学,还有能够接近她、[28]影响她的一切人,所有人都用“你行”“你是最棒的”“你天生就是一个学习的料”“你怎么能像一般的女孩子平庸呢”的话语,每时每刻建构着一种并不是她的大写的她。那些并非恶意的其他(other)人就是他者。这些亲近的他者,用他们每日的目光、表情和言行围绕和建构着梅子对自己的心理和观念认同,起初,她可能在镜子里看到过这个作为对象整体的她(依拉康的说法,在这个镜像中,人对自我的认同已经是异化,镜像—自我认同的伪心像是主体最早的篡位者,也是小写的他者a的阴险意象,小他者成了她,而她自己却一开始就死亡了);后来,她主要存活在他者们的有脸和无脸的反映式形象指认中。她是小写他者的想象式的镜像存在(这其实是弗洛伊德那个开始向现实超我低头的自我的反向蜕化物)。从梅子能够完整地接受文化语言教化开始,她的存活就发生了一个重要转换,即从想象域转换到象征域。现在是语言符号那种无脸的大写他者(上帝、观念、主义、事业、成功)建构大写的她了(超我=主体S,可是拉康一定要说这个主体其实是被本体性的删除斜线划着的$)。然而今天,梅子要做回她自己了。她不想继续作为别人想象中那个光亮的女学者而存在了,她试图穿过欲望的幻象,经营一个普通女孩子的生活。她要打倒形形色色的他者。

我不知道,梅子有没有读过拉康,可她却成功地通过拉康式的解放从学者式的他者阴影中逃脱了。但是进一步的问题是,她又如何知道,“普通的女孩子”是不是另一种更为阴险的他者之幻象呢?因为,在拉康的真实域中,不可能性才是存在之真。人就是腹中空空的[29]症候或症象人。

这两个故事显然有不同的语境。我们先以弗洛伊德和拉康两种话语分别解读了这两个故事。这已经有了一种各自的差异性。可是,如果我们进而让拉康再去分析第一个故事呢?这就会呈现真正的思想异质性。在拉康的眼里,那天坐在我客厅中的王二,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本我,拉康的质问是,王二每天被压抑下去的欲望(做基金发大财、呼风唤雨等)真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吗?他在自我崩溃后直抒出来的无意识真是他的本真欲望吗?拉康的回答是“不”!拉康会认为,王二的欲望其实是今天象征话语体系那个大写的他者欲望的欲望,他只是想要(欲望着)今天成天在人们耳边轰鸣的市场意识形态制造出来的各种幻象,王二的灵魂深处涌动的无意识就不会是他本己的本能冲动,而是种种大他者无形强制下的奴性物。拉康因此断言:“无意识是大写他者的话语。”更可悲的是,拉康还要指认疯掉的王二本来就是一个被种种象征性身份和反讽性关系建构的空无,没有发疯之前也是另一种更深的本体论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王二和所有人一样,并没有本真的本我(弗洛伊德的本能被拉康作为生物学的动物性排除在人之存在以外了),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最早期的一个对“我”(=自我)的体认便是镜射幻象(小他者Ⅰ),然后以他身边最亲近关系的小他者Ⅱ(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等亲人一直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幼儿园老师等等)的反射性面容,强迫自己成为一个他人眼中“应该”成为的“我”(伪自我)。长大以后,不在场的语言象征逐渐替代了身边当下的面容,教化式的大他者成了新的成年“我”(=主体)规划和一砖一瓦建构生存情境的真正原动力。处于社会语言存在中的“我”,只可能追逐人们都想要的东西,无从挣脱和免俗。而这些东西,都只是形形色色大他者的他性欲望。我们永远只是无意识地欲望着他者的欲望,可我们却自以为是自己的本真欲望。拉康认为,主体不过是一具被斜线划着的空心人。人(伪主体),从来不是他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是他自己。这种不可能真实存在的此在,就是人的本体论存在意义上最重要的大写的真实。王二疯了,可连他的疯话都是大他者强迫下吐露的“真言”。这就是拉康令我们深深恐惧的地方。

我敢说,读者听了这两个故事及其分析,可能更加疑惑了,因为旧问题不见得清楚了,却多半会产生一大堆新的疑问。这不打紧,关键是有没有一种特别想接着听下去的欲望和好奇。关于故事,我们不妨先打住,因为,我们这整本书都是为了说明这些问题。故事中全部的谜底,都在本书的叙述和分析之中。真想知道这些结论性的东西,只有耐下性子读完此书。所以,下面让我们先转而介绍本书写作的一些基本背景和内容概要。

首先,第一个背景问题就是我们已经提出来的拉康与弗洛伊德的关系。拉康常常说自己是在“回归弗洛伊德”,可是我们却发现了拉康在这种“回归”中对弗洛伊德的质性否定式的超越。这种超越其实凭借了太多的复杂历史资源,如超现实主义、经柯耶夫—伊波利特中介过的黑格尔、索绪尔—雅各布森和列维-斯特劳斯的语言学结构主义,还有胡塞尔—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传统、萨特、列维纳斯等人的他人—他者理论和巴塔耶的圣性事物观等等。况且,这一切又都是被颠覆式地挪用。这里出现的将会是颠覆性挪用的“二次方”。可能出现的情况是,看起来拉康也使用一些弗洛伊德的关键词,然而这些词语的涵义却已经居有了新的甚至是相反的语境。这是我们在解读拉康时容易碰到的第一件难事。拉康的自我、无意识、症候等概念都是这样的怪异情境。因此,倘若你在拉康这里读到熟知的传统精神分析学概念,千万当心,说不定倒过来理解才是拉康的真意。

其次下一个需要交代的地方,是拉康学术主题和讨论域的多变性。我指的不是拉康思想在总体逻辑上的非同一性,而是说拉康绝非那种建构一种原创学术平台之后几十年凝固不变的学人。从1936年提出镜像阶段开始,到1953年在“回到弗洛伊德”的口号下凸显语言结构主义的能指话语,依拉康门徒齐泽克的定位,这算是拉康的“古典时期”。20世纪60年代后期是拉康下一个新的理论时期的开始,即探讨诸如对象a、症象人、没有大他者的大他者之类的不可能直接触及的形上规定,这些可怕的东西充斥于此时拉康大量的报告和文本之中。考虑到是首次向国内读者系统介绍和评述拉康哲学,我恰恰选择了拉康“古典时期”中最重要的学术思想,即以1966年出版的《拉康选集》(Écrits)为核心的解读文本群,只在最后概要地讨论了拉康晚年的一些东西。

其三,也因之于拉康哲学的艰涩,所以我在这本书的主要行文中虽然也采用了自己独有的文本解读方式,可是我也刻意拼贴了一些具象的、戏剧性的平和外观。为的是让大多数头痛欲裂的读者能够有些感性的通道,这就像我们平常看恐怖片时,偶尔也需要通过暂时的逃离稍稍放松一下。

本书的第一部分(剧场指南),对拉康生平和理论逻辑进行了一个概括性的介绍和讨论。我尽可能在其中简略清晰地线性再现拉康哲学的思想轨迹,同时尝试着以非文本学的方式,使拉康哲学中最重要的当代形上意义链接和基本哲学理论逻辑的轮廓得以初步浮现。第二部分(序幕第一章),主要讨论了作为拉康基本逻辑前提的弗洛伊德。当然,我只是非专业化地讨论了精神分析学某些重要理论范畴和最一般的理论原则。这一部分中,我已经开始穿插拉康和齐泽克的评点,也算是一个大的理论逻辑过渡。第三部分(第一幕中的两章)则讨论了拉康早期的镜像理论。拉康正式登场之前,我首先在第二章中介绍了影响青年拉康哲学始发的特定学术语境,主要是超现实主义思潮(特别是达利)和经柯耶夫重新诠释的新黑格尔主义某些倾向性的观念。前者的作用在于对现实存在的批判性解构,尤其是达利以疯狂性艺术存在对现实之茧的真实挣脱;而后者的意义,则在于柯耶夫、伊波利特对黑格尔以对象性关系认同为核心的主奴辩证法和欲望辩证法的过度诠释。第三章是对拉康的镜像理论的集中研究,在那里,我第一次深入分析了伪自我产成的自我镜像异化的哲学逻辑起点,小他者的两种形式以及镜像关系的深层本体论意义。其中,关于小他者的两种形式的区分算是我的原创。第四部分(第二幕中的三章)是对拉康象征性能指学说的讨论。第四章主要介绍了作为拉康能指学说理论重要背景的语言学结构主义的基本学术资源,尤其是索绪尔和列维-斯特劳斯的符号学理论和象征性观念。相对而言,后者对拉康的影响更直接和更深刻一些。第五章则聚焦于拉康的证伪性的语言观,其中尤以“语言即对存在的杀戮”为最,并由此导引出拉康极端的伪个人主体论。第六章是拉康哲学中作为逻辑核心的能指理论。在这里,拉康的能指成为篡夺一切事物和人存在之位的隐性暴君,生存现象中招摇在世的个人主体不过是能指链互指轮回的空心木乃伊。第五部分(第三幕中的三章)是拉康他者理论和批判性欲望学说。第七章主要分析了他者理论的历史性发生逻辑,包括从神学语境中的圣性他者和魔鬼他者,到存在主义的他人逻辑,以及列维纳斯的他者之面孔说。由此,当代西方学术语境中炙手可热的他者理论之复杂语境终于得以彰显。第八章则集中探讨了拉康的大写他者理论。拉康大写他者理论的前提是他的存在疯狂说,大他者正是主体际关系存在中的魔化力量,无意识是我们最本己的东西,可却也是大他者的隐性绳索。第九章则是拉康独特的欲望论。从界划具象的需要、言说的要求出发,欲望是以本体性的空无为对象的,更重要的是,欲望总是以他者的欲望为欲望对象的,个人的欲望永远只能在幻象中得到虚假满足。最后一部分(终曲一章)的研究对象是浓缩了的拉康晚年迷入的存在真实域。关于那一段,我着重分析了不可能性的存在之真的实质,以及晚年拉康所热衷的大写的物、对象a、症候之类的古怪概念的基本含义。

我真的以为,拉康哲学对今天的中国学界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也真的已经来得太晚了些。拉康思想对那些自我感觉过好的人来说像兜头浇下的一盆冷水,而今天,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实在太多。他们真应该在拉康精神分析的躺椅上接受一下心理—哲学治疗。

最后,我举一个例子来结束这里的言说。1958年,一位自认为很了不起的学者克洛德·迪梅尔走进了拉康的研讨会,当他听懂拉康所讲的东西时感觉如下:“真是恐怖,一个超凡脱俗的君子突然像鲤鱼一样一言不发了,那个充满诱惑的人把你洗劫一空,使你一文不名。[30]这不再是理论上的,我被宰得鲜血淋漓。”为什么?他听到了什么?你如果真想知道,就请坚强地不言放弃地读完本书。然后,你还得说:“我一定要真实地活下去。”哪怕是“戴着面具前行”(巴特语)!这算是我们的事先约定。

在这里真心祝你好运。张一兵2004年1月9日于香港国际机场剧场指南和内容简介

我们将看一场戏。这是拉康言说之下的个人生存情景剧,一出十分典型的悲剧,据说,恰好是你、我,我们所有人,正在无意识扮演的名为“活着”的活报剧。与任何先锋戏剧一样,它将是十分令人费解的。原作:拉康。编剧:拉康。导演:拉康。主要演员:我(那个现在还被叫做自我和主体的你、我、他)。以下是此剧的剧场指南和内容简介。

拉康(Jacques Marie Émile Lacan,1901—1981)是法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和魔幻式的原创性思想大家。在今天这个后现代语境中,他的学术影响似乎一天天在增大起来。为了使读者能够较顺利地进入拉康的学术语境,我们将搭建两个通向拉康哲学魔殿的天桥:在引言中,我们先要介绍他的生平。用海德格尔式的描述我们或许应该说:拉康出生、活着和死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拉康出生、自欺乃至发疯和成为无言的他者。之后,我们再对拉康哲学逻辑中最重要的东西作个简要的逻辑梳理。一、拉康出生、活着和死去

1901年4月13日,拉康出生于法国巴黎第三区的博马歇大街95号。这是法国巴黎一个有着天主教传统的商人家庭,家中在他之下还有一个妹妹马德雷诺和弟弟马克。这是一个生活优裕的家庭,母亲爱米丽·费力宾·玛丽·波德丽,原是传统的金饰工艺匠的女儿,父亲阿尔菲特·查尔士·马里·保尔·拉康经营酒醋制造和推销业务,生意兴隆,家产富足。早年,拉康曾求学于天主教会管理的斯坦尼斯拉斯(Collège Stanislas)中学古典班,在那里熟识了希腊文、拉丁文和数学。大师们常常在早年就显出超群的禀赋,少年拉康也是一众同学当中杰出的鬼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拉康的思之起步是文学,其后来的所有理论始终处于一种无从摆脱的浓重的诗学语境之中,缘由大约也在于此。15岁上,拉康便开始用古典手法写诗,并尝试向杂志投稿;17岁时,他结识了乔伊斯等一批著名的现代文学大师。所以,拉康思想的真正基底并非肯定性的实证科学,而恰恰是洋溢人文价值的诗性批判。此外,拉康很早就对哲学滋生出浓厚的兴趣,特别是斯宾诺莎的[31][32]思想。这一点倒是类同于青年阿尔都塞。

20世纪第二个十年中惨烈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对青年拉康的冲击异常剧烈,目睹人与人之间残忍冷酷的相互杀戮之后,年轻的拉康无法再相信万能而仁慈的上帝,也不再从内心里虔诚敬重人性之崇高。这种对布尔乔亚现实世界深深的失望和对世俗物化人间的鄙视情结,深深地改变了拉康此后的人生。与早早做了牧师的弟弟不同,拉康未满20岁就背叛了家庭的宗教信仰,不敬鬼神、不信人性,甚至由此颇带几分叛逆与悲情地告别文学之思,走向了与现代性同体诞生的医学科学。也许他意识到,悲苦的人生真的需要医治和良药。这也是许多大师年轻时曾经走过的一条误认性弯道,譬如中国鲁迅早年的学医。因为,在客观的科学图景中,人类主体不过是工具理性分解认知的客体对象而已,科学中的人是可控的,人有病,天当知,医学中的人只是被诊治的对象。1919年秋,拉康进入巴黎大学医学院学习,然而在之后七年的医科生涯中,他却越来越无法满足于只做一个精研病理学的预科大夫,相反,拉康似乎又找回了早年的激情,又开始狂热地斜视于哲学和文学。拉康晚年曾提出过一个观点:只有在人的斜视状态中,作为本体论存在真实物的对象a才能失败性地呈现。特别要指出的是,在自己世界观形成的最重要阶段中,拉康异常钟情[33]于当时欧洲艺术实践中的超现实主义思潮。我在下文的讨论中做了一个未必十分准确的判断:超现实主义是青年拉康思想的逻辑内驱力。那时,在左岸地区不起眼的小书店里,人们常常能看见拉康、纪[34][35]德、克洛岱尔等人的身影。当时,拉康不仅与超现实主义大师[36]布勒东和达利交上了朋友,甚至还成了毕加索的私人医生。到了30年代,拉康开始直接为超现实主义的刊物写稿,其中甚至包括一些诗歌习作。以科学的眼光来看,这些事情对一个医科学生而言,并非正业。

1923年之后,在医学院的课堂上,拉康第一次比较系统地听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理论。由此,拉康初步掌握了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等基本概念。1927年,青年拉康成为巴黎医学院所属圣安妮医院(Hopital Sainte-Anne)精神病所的住院医生。他还先后到巴黎地区警察局所属的精神病患者诊疗所进行临床实习,在亨利·鲁舍尔医院学习法医学。1928年,他来到警察局附属的特殊医院担任专职医生。在这种非常性的职业环境里,拉康不得不终日面对不正常的另类人群,从而使他的兴趣逐渐转到精神病理学和犯罪学领域。或许也是这段经历,在多年之后成就了拉康独到的眼光和发现:有病的其实不仅是精神病人,事实上全部的人都疯了;人不是人,而是披着象征性人皮的空无。也是在这一年,拉康发表了《战争后遗症:一个女人不能前行的病症》一文,探讨社会特定时期中发生的社会心理疾病。1929年,拉康正式成为鲁赛尔医院的一名法医,后又于1931年回到圣安娜医院,着手用语言学的方法分析精神病人的手记,并逐渐将心理异常现象中的妄想型病症作为主要研究对象。此时,达利也已经明确提出所谓“妄想症的批判方法”。也是在这项研究中,拉康开始关注病人的“心理自动”现象,即主体心理对某种外部力量无意识的臣属惯性。“心理自动”的研究受益于他的见习指导老师克莱朗布尔,在立意上正好与超现实主义者推崇的“自动写作”处于截然不同[37][38]的语境中。正是在这里,拉康开始“导向弗洛伊德”。

1930年,拉康到苏黎世大学所属的布尔格尔兹利精神病治疗所(Clinique du Burghölzli)实习两个月,他师从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汉斯·迈尔(Hans Wolfgang Maier,1882—1945)。弗洛伊德本人,曾经在这里向他的老师布勒尔(Eugene Bleuer,1857—1939)学习神经解剖学及精神病治疗学。1931年,拉康获得法院精神分析师资格。1932年,青年拉康在克劳德教授的指导下,完成了题为《论妄想型精神病概念与人格关系》(De la psychose paranoÏaque dans ses [39]rapports avec la personalité)的博士论文。论文获得通过,拉康顺利拿到了医学博士学位。据说,在论文通过答辩之后,拉康曾将论文寄给他心目中的老师弗洛伊德,而后者仅以一张冷面公文式的明信片作复。或许,后者此时已经体认到前者内心深埋的理论反骨。拉康的这篇论文以33例妄想型精神病人的临床观察为基础,第一次触及一个重要的心理学事实:个人自我的存在本体有可能在他自己的心身之外。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思想起点,它与黑格尔式的激情个人主体的宿命观发生了隐约的深层链接。拉康论文中最重要的一个病例是关于[40]女妄想症病人埃梅(L.Aimee)的分析。38岁的埃梅因刺杀法国知[41]名演员达弗洛斯而被捕,可是后者与埃梅根本不曾产生过任何直接关系。达弗洛斯只是埃梅幻想中的身处上流社会、受人仰慕的理想女性形象,她梦寐以求地希望自己成为幻象中的“达弗洛斯”,可是,既然是幻象,必然与现实相去甚远。在现实中并不走运的埃梅对理想幻象的追求以异常畸形的方式呈现:她将自己一生中屡屡遭遇失败和不顺而产生的怒火,全盘倾泻到理想目标的身上。拉康认为,案例中的埃梅并不是简单地在攻击他人,而是在“自虐”,与其说埃梅刺杀了一名演员,不如说她行凶的对象恰是她幻象中的另一个自己。在对埃梅进行的病理分析中,拉康留意到妄想狂的病结恰是不断将成功的他人形象镜像式地内化和认同为自己的理想心像,内化为另一个(other)并不是自己的完美和谐的理想自我,亦即后来拉康哲学中的关键词:他者。请一定注意,拉康关于他者概念的思考从一开始就异质于海德格尔—萨特式的他人,也不同于列维纳斯的他者,前者概念的缘起是柯耶夫式的黑格尔镜像关系中的自我意识。对这个自己之外的理想形象,埃梅痴迷地浸淫其中,甚至义无反顾地成为这种无意识心像伪我的奴隶,而这个主体之外的另一个心像,正是主体自身异在的真正本体。此时的拉康已经渐渐发觉,那个真正成为人的主人的无意识的异在本体,实质上是一定的外部“社会引力”。这种强大和无处不在的外部引力,假手社会地位、名望和金钱,制造出种种“他我”。拉康认为,这是一种现实中不在其位,幻象中却应该居有的空位,这些空位常常着落到一些“另一个”成功人士(应该是“我”=理想自我)身上,妄想症患者倾向于将这些成功人士视为自己的理想自我和内在心像,依靠这种理想化的张力支撑着“我”的存在。拉康[42]自己说,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我的观念可能只是妄想。可是,当现实中自我心身的失败与作为“另一个”理想自我的成功形成强烈反差时,主体常常会通过真实的精神分裂将幻想直接实现为现实,埃梅刺杀那个在社会现实中成功的女人,其实是在试图杀死另一个作为虚假心像的自己。拉康之所以谓其为自我惩罚,原因便在于此。有论者认为,这一研究标志着拉康的思想焦点已经从医学和精神病理学转[43]向了精神分析学。这个判断是对的。并且我还认为,正是这项研究,奠定了拉康日后全部理论思考的逻辑基础。福原泰平说:“埃梅[44]病例处于以后开展的拉康理论的本源性地位。”这是准确的理论定位。

1933年起,青年拉康与布勒东以及菲利普·苏波(Philippe Soupault,1897—1990)以及达利等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交往日益密切起来。他连续在巴塔耶命名的超现实主义杂志《米诺托》(Minotaure)上发表文章,讨论精神病与艺术风格的关系。其中一篇以讨论帕品(Papin)姐妹命案的妄想狂的分析性文章尤其引人注

[45]目。在此文中,拉康开始直接关注无意识的重要性,这种关注显然开始游离于弗洛伊德,因为此刻拉康的无意识已经在指认外在于个人自我的某种强制性的他性结构。并且,这种结构正是以镜像式的自我形象误认实现的。而此时,以“妄想狂批判”为肯定性言行方式的达利,也对拉康刚刚完成的博士论文中呈现出来的“深邃”思想大为[46][47]赞赏。拉康曾十分得意地谈到这种“文学效果”。1937年他们第一次会面之后,两人立即在反对肯定现实生活的建构主义这一点上形成了共识。无论是对拉康还是对达利而言,他们彼此间的交往都是一种深刻的相互影响过程。此时,还有一个人在关注拉康的研究,这[48]就是巴塔耶。他专门在《社会批判》(La Critique sociale)杂志上撰文讨论拉康的博士论文。同年,拉康受巴塔耶的邀请,参加了柯耶[49]夫关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研讨。巴塔耶是这个讲座中最热心的听众之一。在后来的研究中我发现,拉康在思想上深受巴塔耶的影响,他关于语言的无化本质的理解,特别是他后期关于真实域的思[50]考中屡见巴塔耶被颠倒的影子。并且,巴塔耶对世俗世界与神圣事物的区分也正是建立在超现实主义基础之上的。圣性事物恰恰是世俗生活中的不可能(这也是全部神学逻辑的本质)。因此,我觉得,拉康晚年以真实域为问题核心的哲学转变其实就是再一次地回到巴塔耶。关于后者与拉康之思的关联,我们在下文中还将专题讨论。柯耶[51]夫和伊波利特关于黑格尔关系性自我意识和主奴辩证法思想中欲望关系的诠释,极深远地影响了拉康。拉康甚至一直保存着柯耶夫当[52]年的讲义。同期,拉康在法兰西学院旁听心理学家亨利·瓦隆的课程,瓦隆儿童心理学研究中的“镜像实验”也深深打动了拉康,该心理实验的理论内核直接成为拉康不久后提出的镜像理论的科学基础。

1934年,拉康成为巴黎精神分析学会候补会员,并开始精神分析工作。1938年,拉康成为巴黎精神分析学会正式会员。也是在这一年,拉康迎娶一位医生家庭的女儿——布朗婷(Marie-Louis [53]Blondin)为妻。这是他的第一次婚姻。

1936年7月31日下午3时40分,在捷克的马里安巴德(Marienbad)召开的第14届国际精神分析学会年会(le XIVe Congrès psychanalytique inter-national)上,拉康发表了关于镜像阶段论的报告。这是他第一次明确提出在自己思想进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镜像理论,也是拉康自认为“对精神分析学理论上的第一个贡

[54]献”。准确地说,是对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第一个贡献。拉康思想终于正式在场了。可是,过后拉康回忆起来,这次发言颇具戏剧性。大会规定发言必须限制在十分钟之内,主持人提醒了拉康四次,他仍然超时讲话,最后是会议主席E.琼斯(Ernest Jones)打断了拉[55]康的演讲。有意思的是,这份应当非常重要的手稿在拉康自己的手里遗失了,并且在会刊的摘要中与这篇文章有关的记录也只是一个名为“Looking glass phase”的标题。这么一来,作为拉康全部思想起点,也是标志镜像理论创立的原初文本居然在文字记录中被悄然抹去了。起点,就此成为一个无。十分有趣的是,拉康后来常常不无深意地在存在本体的意义上着意渲染这一“起点为无”的理论事件。人们后来看到的文本是拉康收入《拉康选集》中《作为“我”之功能形式的镜像阶段》一文,那是拉康1949年提交给苏黎世第十六届国际精神分析学会年会的论文。这里的“无”,正是拉康借以重解以自我伪主体为中心内容的“想象域”思想发展阶段的重要基石。在镜像理论中,拉康证伪了弗洛伊德式的自我主体建构逻辑,他以婴儿在统一的视觉镜像中误认自我的伪心像为开端,提出自我的异化本体论,即在虚假的镜像之“我”中,真实个人自我在基始性上便是空缺的,自我不过是一个以误认的叠加建立起来的想象中的伪自我。毫无疑问,这是拉康对弗洛伊德自我论发起的一场理论造反!我认为,此处生发出来的观点已经是拉康独有的思想逻辑,镜像说当然是原创性的!也有论者认为,拉康直到1953年才形成自己的话语,这显然不是准确[56]的判定。

1936年8月至10月,拉康在马里恩巴德奴阿穆基耶(Marienbad-Noir-moutier)撰写《超越“现实原则”》(Au-delà du《Principe de réalité》),并于当年发表在《精神治疗学的演化》(L'Evolution psychiatrique)的“弗洛伊德研究专号”(numéro spécial d’études freudiennes)上。

1939年至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拉康先在军队医院服役,不久便退伍隐居于法国南部的小城尼斯(Nice)。其间,拉康曾学习中文和日语。这段静谧安详的时光中,除了读书与写作之外,拉康遭遇了一场轨道外的激情,他与巴塔耶已经分居的妻子西维亚[57](Sylvia Bataile)过从甚密,1939年,两人开始同居并在1941年生下非婚女儿朱迪特。

1945年战争结束之后,拉康对英国进行了为期五周的访问,并写有《英国精神病与战争》一文(发表于1947年)和《逻辑时间及预期确定性的肯定》(Le temps logique et l'assertion de certitude anticipée),发表于《1940年至1945年的艺术手册》(Les cahiers d'Art:1940—1945)。1948年5月中旬,拉康在布鲁塞尔举行的第21次法语国家精神分析学代表大会上发表《精神分析中的侵凌性》(L'agressivité en psychanalyse),并刊登于当年的《法国精神分析学杂志》(Revue française de psychanalyse)第3期。

1946年以后,拉康以著名精神分析学家的身份,频繁参加巴黎精神分析学会的活动,1953年1月任学会主席,可是同年6月,拉康就辞去这个职务,转而加入法兰西精神分析学会。也是这一年,拉康做了第二次新郎,这次婚姻好比一种“穿越幻象”式的夺人所爱,因为新婚夫人就是刚与巴塔耶离婚的前妻西维亚。我们都知道,拉康晚年常说的一句话是,女人是不存在的(il n’y a pas la femme)。[58][59]

1950年,拉康通过列维-斯特劳斯与雅各布森相识并结为挚[60]友。用列维-斯特劳斯的话说,“拉康当即就被他征服了”。也是在[61]此时,他与梅洛庞蒂、莱里斯和列维-斯特劳斯开始了频繁的交往,并着手系统而完整地了解索绪尔以及语言学结构主义。梅洛-庞蒂是[62]最早向法国学界介绍语言学结构主义的。这立刻成为拉康思想中一种重要的理论资源。1951年1月,拉康以微弱多数当选巴黎精神分析学会会长。1953年7月,拉康在《象征、真实和想象》(Le Symbolique, l'Imaginaire et le Réel)一文中首次提出“回到弗洛伊德”(retour à Freud)的口号。同年9月,拉康在罗马召开的第17届国际精神分析大会上作《言语与语言在精神分析中的作用和范围》(Fonction et champ de la parole et du langage)的报告(以下简称“《罗马报告》”),标志着其学术发展中的一个凸显能指暴力的“象征域”语言哲学新时期的开端。这反映出拉康开始更偏重于将语言学结构主义的观念与弗洛伊德联结起来,可是,这种嫁接并不是两种思想的简单结合,而又是一个颠覆式的重建。有学者评论说,《罗马报告》是“通过黑格尔、海德格尔、列维-斯特劳斯对弗洛伊德的回归”[63]。这基本上是正确的指认。拉康虽然援引了索绪尔的能指概念,但是前者笔下的能指概念内涵早已与索绪尔的原初语境相去甚远,在列维-斯特劳斯能指至上观的影响下,象征性的能指成为掏空主体的杀人工具,人之存在畸变为自身无意义的能指链的流变递转。很显然,这种所谓语言哲学与弗洛伊德的结合,在本质上已经是一种逻辑谋杀。因为,弗洛伊德提出的所有重要观念在这里几乎都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显然,“回到弗洛伊德”的真相是一次理论上的弑父阴谋!

这年年末,拉康在圣安妮医院开始了长达27年的公开研讨会[64](semi-nar)。他几乎每周或者隔周的周三就在研讨会上作一次报告,每一年都能留下一本洋洋洒洒的演讲报告集,27年一共留下了[65]27集。当时,这个研讨会响应者甚众,几乎每次都有七八百人参加,成为巴黎上流学界一道独特的风景。列维-斯特劳斯、伊波利[66]特、巴特、克里斯多娃、阿尔都塞、利科和福柯等人都参加过研讨会。也是在这个研讨会中,拉康相中了阿尔都塞的学生雅克阿兰·[67]米勒,后者娶拉康之女朱迪特为妻,成为拉康事业的新一代掌门[68]人,直至今日。

1956年,拉康与老师伊波利特公开论战。虽然拉康假惺惺地说[69]过,“我根本不是哲学家”,但是他却宣告说,精神分析学不仅继承了黑格尔的哲学,而且就是哲学的未来。当然,这个作为哲学未来的精神分析学不是弗洛伊德主义,而是拉康式的全新理论。1957年,拉康已经非常熟悉语言结构主义的东西了,在《无意识中文字的要求或自弗洛伊德以来的理性》一文中,他已能够像雅各布森一样娴熟地援引索绪尔。而此时,后者正住在拉康之妻西维亚之处,拉康定期与他会面讨论问题。

1963年,拉康被取消分析导师资格,他离开了圣安妮医院,在阿尔都塞的邀请下,到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任教。法国法兰西精神分析学会宣告解散。1964年,拉康与玛诺尼等人组建法国精神分析学派(École Française de Psychanalyse),并很快更名为巴黎弗洛伊德学派(École Freudienne de Psych-analyse, EFP)。同年,阿尔都塞发表《弗洛伊德与拉康》,这标志着拉康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最初结合。[70][71]1966年,《拉康选集》(Écrits)由子夜出版社出版,这部多数人根本看不懂的东西迅速卖掉了5000册,以至于出版社不得不立刻重新加印。到1984年,《拉康选集》共卖出了36000册。1970—1971年,出版社重新编印了二卷简装本,它打破了此类图书的全部销售纪录,第一卷卖出了94000册,第二卷卖出了65000册。从某种意义上说,拉康此时已经成为法国的一种文化现象,或者说是一个先锋事件。有人这样评论道:“你购买Écrits,就相当于购买了一桩重大事件,购买了一样象征标志。根本无须阅读这本书,你就能感受到它的魔力,因[72]为里面的那些口号已经融入了巴黎的时尚闲谈。”显然,这种先锋的文化现象在今天的中国还不曾发生。[73]

1968年,拉康在“红色五月风暴”中公开支持左派学生的“造反运动”。他尊重罢工的号召,停止了研究班的教学,并与造反学生对话。拉康也批评学生运动。他很著名的一句话是:“你们需要的是另一个统治。”1969年,巴黎文森大学(现巴黎第八大学)开设了第一个精神分析学系。在塞尔吉·勒克莱尔的主导下,拉康思想首次成为一种学院派学统。此后,该系又创办了研究拉康思想的学术性杂志《奥尼卡》(Ornica),主要刊登由米勒整理的拉康研讨会报告。

在接下来的时光中,晚年拉康的学术思想屡有大的波动和起伏,并渐臻独具个性的神秘玄学状态。在最后一段时期里,难解的“欲望结构”“真实域”“症候”与“对象a”成为拉康讨论的中心,并开始迷入拓扑学结构(struc-ture toplogique)之类的东西。齐泽克称,这是拉康思想一个真正的前后期转变,即从“古典拉康”向“晚期拉[74]康”的转变。1970年,拉康接受法国、比利时广播电台采访,并于同年发表了《广播谈话录》。在这篇广播谈话中,拉康分别讨论了索绪尔、结构与精神、隐喻与转喻、无意识与意识、认识与知识、知识与真理和不可能性与真实域等七个问题。1973年初,拉康研讨会报告出版了第一卷,即他在1964年所研讨的“精神分析学的四个基本概念”(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75]此书由米勒编辑,法国色伊出版社出版。1973年下半年,拉康接受比利时、法国电视台采访,这一次的采访是拉康与米勒的访谈,以这个访谈为主的《电视访谈录》(Sur la television),次年由巴黎门槛出版社出版。1977年,拉康亲自在《文集》中精选的9篇文章,由阿兰·谢里丹译成英文的《文集选读》(Écrits:A Selection)正式出

[76]版。同年,《精神分析学的四个基本概念》也出版了英译版。也是[77]在这个时期,拉康开始与旅法的著名国学大师程抱一先生共同研[78]读过大量中国古典文献。最后十年中,拉康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名人,他不断被意大利、比利时和美国的各大学邀请讲学,其风光丝毫不逊当年的弗洛伊德。

1980年1月,拉康宣布巴黎弗洛伊德学派解散,并于同年2月组建了新的“弗洛伊德主义事业”(La cause freudienne)学派。也是在此时,拉康说了一句与当年的马克思异曲同工的话:“加入拉康派是你们的自由,因为我自己就是弗洛伊德派。”1981年9月9日,拉康因病(肠癌)逝世。在人生的尽头,拉康淡淡地扔下一句话:我将成为一个他者。这是对的,肉身消逝之后,拉康从此将成为一种超现实的象征,一个不再能言说的大写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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