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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0 17: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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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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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读书与做人

沈从文读书与做人试读:

代序 我年轻时读什么书

每个人认了不少单字,到应当读书的年龄时,家中大人必为他选择种种“好书”阅读。这些好书在“道德”方面照例毫无瑕疵,在“兴味”方面也照例十分疏忽。中国的好书其实皆只宜于三四十岁人阅读,这些大人的书既派归小孩子来读,自然有很大的影响,就是使小孩子怕读书,把读书认为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有些小孩从此成为半痴,有些小孩就永远不肯读书了。一个人真真得到书的好处,也许是能够自动看书时,就家中所有书籍随手取来一本两本加以浏览,因之对书发生浓厚兴趣,且受那些书影响成一个人。

我第一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五本医书。(我那时已读完了《幼学琼林》与《龙文鞭影》。《四书》也已成诵。这几种书简直毫无意义。)从医书中我知道鱼刺卡喉时,用猫口中涎液可以治愈。小孩子既富于实验精神,家中恰好又正有一只花猫,因此凡家中人被鱼刺卡着时,我就把猫捉来,实验那丹方的效果。又知道三种治癣疥的丹方,其一,用青竹一段,烧其一端,就一端取汁,据说这水汁就了不得。其二,用古铜钱烧红淬入醋里,又是一种好药。其三,烧枣核存性,用鸡蛋黄炒焙出油来,调枣核末,专治瘌痢头。这部书既充满了有幻术意味的丹方,常常可实验,并且因这种应用上使我懂得许多药性,记得许多病名。

我第二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一部《西游记》。前一书若养成我一点幼稚的实验的科学精神,后一书却培养了我的幻想。使我明白与科学精神相反那一面种种的美丽。这本书混合了神的尊严与人的谐趣,——一种富于泥土气息的谐趣。当时觉得它是部好书,到如今尚以为比许多堂皇大著还好。它那安排故事刻画人物的方法,就是个值得注意的方法。读书人千年来,皆称赞《项羽本纪》,说句公道话,《项羽本纪》中那个西楚霸王,他的神气只能活在书生脑子里。至于《西游记》上的猪悟能,他虽时时刻刻腾云驾雾,(驾的是黑云!)依然是个人。他世故,胆小心虚,又贪取一点小便宜,而且处处还装模作样,却依然是个很可爱的活人。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若想在书籍中找寻朋友,猪悟能比楚霸王好像更是个好朋友。

我第三次看的是一部兵书,上面有各种套彩阵营的图说,各种火器的图说,看来很有趣味。家中原本愿意我世袭云骑尉,我也以为将门出将是件方便事情。不过看了那兵书残本以后,他给了我一个转机。第一,证明我体力不够统治人,第二,证明我行为受拘束忍受不了,且无拘束别人行为的兴味。而且那书上几段孙吴治兵的心法,太玄远抽象了,不切于我当前的生活,从此以后我的机会虽只许可我作将军,我却放下这种机会,成为一个自由人了。

这三种书帮助我,影响我,也就形成我性格的全部。(本文原载于1935年6月《青年界》)

第一部分 读书

鲁迅的战斗

在批评上,把鲁迅称为“战士”,这样名称虽仿佛来源出自一二“自家人”,从年青人同情方面得到了附和,而又从敌对方面得到了近于揶揄的承认;然而这个人,有些地方是不愧把这称呼双手接受的。对统治者的不妥协态度,对绅士的泼辣态度,以及对社会的冷而无情的讥嘲态度,处处莫不显示这个人的大胆无畏精神。虽然这大无畏精神,若能详细加以解剖,那发动正似乎也仍然只是中国人的“任性”;而属于“名士”一流的任性,病的颓废的任性,可尊敬处并不比可嘲弄处为多。并且从另一方面去检察,也是证明那软弱不结实;因为那战斗是辱骂,是毫无危险的袭击,是很方便的法术。这里在战斗一个名词上,我们是只看得鲁迅比其他作家诚实率真一点的。另外是看得他的聪明,善于用笔作战,把自己位置在有阴影处。不过他的战斗还告了我们一件事情,就是他那不大从小利害打算的可爱处。从老辣文章上,我们又可以寻得到这个人的天真心情。懂世故而不学世故,不否认自己世故,却事事同世故异途,是这个人比其他作家名流不同的地方。这脾气的形成,有两面,一是年龄,一是生长的地方;我以为第一个理由较可解释得正确。

鲁迅是战斗过来的,在那五年来的过去。眼前仿佛沉默了,也并不完全消沉。在将来,某一个日子,某一时,我们当相信还能见到这个战士,重新的披坚持锐(在行为上他总仍然不能不把自己发风动气的样子给人取笑),向一切挑衅,挥斧扬戈吧。这样事,是什么时候呢?是谁也不明白的。这里所需要的自然是他对于人生的新的决定一件事了。

可是,在过去,在这个人任性行为的过去,本人所得的意义是些什么呢?是成功的欢喜,还是败北的消沉呢?

用脚踹下了他的敌人到泥里去以后,这有了点年纪的人,是不是真如故事所说“掀髯喝喝大笑”?从各方面看,是这个因寂寞而说话的人,正如因寂寞而唱歌一样,到台上去,把一阕一阕所要唱的歌唱过,听到拍手,同时也听到一点反对声音,但歌声一息,年青人皆离了座位,这个人,新的寂寞或原有的寂寞,仍然粘上心来了。为寂寞,或者在方便中说,为不平,为脾气的固有,要战斗,不惜牺牲一切,作恶詈指摘工作,从一些小罅小隙方便处,施小而有效的针螫,这人是可以说奏了凯而回营的。原有的趣味不投的一切敌人,是好像完全在自己一枝笔下扫尽了,许多年青人皆成为俘虏感觉到战士的可钦佩了。这战士,在疲倦苏息中,用一双战胜敌人的眼与出奇制胜的心,睨视天的一方作一种忖度,忽然感到另外一个威严向他压迫,一团黑色的东西,一种不可抗的势力,向他挑衅;这敌人,就是衰老同死亡,像一只荒漠中以麋鹿作食料的巨鹰,盘旋到这略有了点年纪的人心头上,鲁迅吓怕了,软弱了。

从《坟》《热风》《华盖》各集到《野草》,可以搜索得出这个战士先是怎样与世作战,而到后又如何在衰老的自觉情形中战栗与沉默。他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样,从那一个黑暗而感到黑暗的严肃;也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样,把希望付之于年青人,而以感慨度着剩余的每一个日子了。那里有无可奈何的,可悯恻的,柔软如女孩子的心情,这心情是忧郁的女性的。青春的绝望,现世的梦的破灭,时代的动摇,以及其他纠纷,他无有不看到感到;他写了《野草》。《野草》有人说是诗,是散文,那是并无多大关系的。《野草》比其他杂感稍稍不同,可不是完全任性的东西。在《野草》上,我们的读者,是应当因为明白那些思想的蛇缭绕到作者的脑中,怎样的苦了这“战士”,把他的械缴去,被幽囚起来,而锢蔽中聊以自娱的光明的希望,是如何可怜的付之于年青时代那一面的。懂到《野草》上所缠缚的一个图与生存作战而终于用手遮掩了双眼的中年人心情,我们在另外一些过去时代的人物,在生存中多悲愤,任性自弃,或故图违反人类生活里所有道德的秩序,容易得到一种理解的机会。从生存的对方,衰老与死亡,看到敌人所持的兵刃,以及所掘的深阱,因而更坚持着这生,顽固而谋作一种争斗,或在否定里谋解决,如释迦牟尼,这自然是一个伟大而可敬佩的苦战。同样看到了一切,或一片,因为民族性与过去我们哲人一类留下的不健康的生活观念所影响,在找寻结论的困难中,跌到了酒色声歌各样享乐世道里,消磨这生的残余,如中国各样古往今来的诗人文人,这也仍然是一种持着生存向前而不能,始反回毁灭那一条路的勇壮的企图。两种人皆是感着为时代所带走,由旧时代所培养而来的情绪不适宜于新的天地,在积极消极行为中向黑暗反抗,而那动机与其说是可敬可笑,倒不如一例给这些人以同样怜悯为恰当的。因为这些哲人或名士,那争斗的情形,仍然全是先屈服到那一个深阱的黑暗里,到后是恰如其所料,跌到里面去了。

同死亡衰老作直接斗争的,在过去是道教的神仙,在近世是自然科学家。因为把基础立在一个与诗歌同样美幻的唯心的抽象上面努力,做神仙的是完全失败了。科学的发明,虽据说有了可惊的成绩,但用科学来代替那不意的神迹,反自然的实现,为时仍似乎尚早。在中国,则知识阶级的一型中,所谓知识阶级不缺少绅士教养的中年人,对过去的神仙的梦既不能作,新的信赖复极缺少,在生存的肯定上起了惑疑,而又缺少堕入放荡行为的方便,终于彷徨无措,仍然如年纪方在二十数目上的年青人的烦恼,任性使气,睚眦之怨必报,多疑而无力向前,鲁迅是我们所知道见到的一个。

终于彷徨了自己的脚步,在数年来作着那个林语堂教授所说的装死时代的鲁迅先生,在那沉默里(说是“装死”原是侮辱了这个人的一句最不得体的话),我们是可以希望到有一天见到他那新的肯定后,跃马上场的百倍精神情形的。可是这事是鲁迅先生能够做到的,还是高兴去做的没有?虽然在左翼作家联盟添上了一个名字。这里是缺少智慧作像林教授那种答案的言语的。

在这个人过去的战斗意义上,有些人,是为了他那手段感到尊敬,为那方向却不少小小失望的。但他在这上面有了一种解释,作过一种辩护过。那辩护好像他说过所说的事全是非说不可。“是意气,把‘意气’这样东西除去,把‘趣味’这样东西除去,把因偏见而孕育的憎恶除去,鲁迅就不能写一篇文章了”。上面的话是我曾听到过一个有思想而对于鲁迅先生认识的年青人某君说过。那年青人说的话,是承认批评这字样,就完全建筑在意气与趣味两种理由上而成立的东西。但因为趣味同意气,即兴的与任性的两样原因,他以为鲁迅杂感与创作对世界所下的那批评,自己过后或许也有感到无聊的一时了。我对于这个估计十分同意。他那两年来的沉默,据说是有所感慨而沉默的。前后全是感慨!不作另外杂感文章,原来是时代使他哑了口。他对一些不可知的年青人,付给一切光明的希望,但对现在所谓左翼作者,他是在放下笔以后用口还仍然在作一种不饶人的极其缺少尊敬的批评的,这些事就说明了那意气粘膏一般还贴在心上。个人主义的一点强项处,是这人使我们有机会触着他那最人性的一面,而感觉到那孩子气的爱娇的地方的。在这里,我们似乎不适宜于用一个批评家口吻,说“那样好这样坏”拣选精肥的言语了,在研究这人的作品一事上,我们不得不把效率同价值暂时抛开的。

现在的鲁迅,在翻译与介绍上,给我们年青人尽的力,是他那排除意气而与时代的虚伪作战所取的一个最新的而最漂亮的手段。这里自然有比过去更大的贡献的意义存在。不过为了那在任何时皆可从那中年人言行上找到的“任性”的气分,那气分,将使他仍然会在某样方便中,否认他自己的工作,用俨然不足与共存亡的最中国型的态度,不惜自污那样说是“自己仍然只是趣味的原故做这些事”,用作对付那类掮着文学招牌到处招摇兜揽的人物,这是一定事实吧。这态度,我曾说过这是“最中国型”的态度的。

鲁迅先生不要正义与名分,是为什么原因?

现在所谓好的名分,似乎全为那些伶精方便汉子攫到手中了,许多人是完全依赖这名分而活下的,鲁迅先生放弃这正义了。作家们在自己刊物上自己作伪的事情,那样聪明的求名,敏捷的自炫,真是令人非常的佩服,鲁迅明白这个,所以他对于那纸上恭敬,也看到背面的阴谋。“战士”的绰号,在那中年人的耳朵里,所振动的恐怕不过只是那不端方的嘲谑。这些他那杂感里,那对于名分的逃遁,很容易给人发笑的神气,是一再可以发现到的。那不好意思在某种名分下生活的情形,恰恰与另一种人太好意思自觉神圣的,据说是最前进的文学思想掮客的大作家们作一巧妙的对照。在这对照上,我们看得出鲁迅的“诚实”,而另外一种的适宜生存于新的时代。

世界上,蠢东西仿佛总是多数的多数,在好名分里,在多数解释的一个态度下,在叫卖情形中,我们是从掮着圣雅各名义活得很舒泰的基督徒那一方面,可以憬然觉悟作着那种异途同归的事业的人是应用了怎样狡猾诡诈的方法而又如何得到了“多数”的:鲁迅并不得到多数,也不大注意去怎样获得,这一点是他可爱的地方,是中国型的作人的美处。这典型的姿态,到鲁迅,或者是最后的一位了。因为在新的生产关系下长成的年青人,如郭沫若,如……在生存态度下,是种下了深的顽固的,争斗的力之种子,贪得,进取,不量力的争夺,空的虚声的呐喊,不知遮掩的战斗,造谣,说谎,种种在昔时为“无赖”而在今日为“长德”的各样行为,使“世故”与年青人无缘,鲁迅先生的战略,或者是不会再见于中国了!

本篇原发刊物不详

伟大的收获

中国话剧运动若从春柳社算起,到如今已将近三十年。把创作剧本约略数数看,大的小的总共算来,却数不出三十个单行本。剧本写作者和导演者,也还不到三十人。用这个数目来装点中国三十年的话剧,说来未免太寒伧了。虽从民八以后就有所谓戏剧专门学校(如北京的人艺戏专校,山东的戏剧学校,南京的国立戏剧专校),和美专的戏剧系(如从前北京的美专戏剧系),以及若干爱美的剧团(如南方的南国社,北方的小剧场),职业剧团(如中国旅行剧团),作种种努力,教育部还特派过专家去国外考察,考选学生出国留学。话剧运动总依然热闹不起来,观众对它无多大兴味。话剧的出演,只是玩票的剧团募捐办游艺会时一项节目,若从职业上着想,还老像是作赔本生意似的。这种寂寞当然有种种原因,如导演人材的缺乏,剧本的缺乏,都是事实。看看职业剧团不得不临时拉人排演编译的脚本,玩票剧团到排戏时也不能不用编译剧本充数,就可明白。其次如有历史背景的京剧抬头,而且势力日益扩大,如方便而又普遍的有声电影的活动,自然都成为话剧发展极大的障碍。仅就这几件事看来,话剧的将来,也就很令人悲观了。它或许还有一条出路,侵入电影,转到那个新的充满了希望的事业上去,但这只是剧本作者个人的出路,对于话剧前途,是只有更加消沉的。想起到现在的话剧团体还常常用《茶花女》来号召观众,我们作观众的在失望之余,实在不免还感到一点羞惭。

话剧在艺术部门或文学部门都显得异常寂寞,因之对于锲而不舍从事于此道的朋友,我们更特别表示敬意,留下一点希望。《雷雨》剧本引起社会普遍的注意,恰好证明这种普遍情绪的存在。它的分量,它所孕育的观念,便表现作者一个伟大的未来。《日出》是作者曹禺先生第二个四幕剧,分别登载在《文季月刊》上,写的是烂熟了的都市生活苦乐的对照;花钱的在一种如何空虚无聊事情上花钱,挣钱的生活在一种如何现实苦痛生活里挣钱。写人物如时髦女子陈白露,富孀顾八奶奶,男妓似的白相人胡四,都凸出在纸上,呼之欲出。写特殊空气如第三幕之三四等妓院,声色交错,在舞台上是否能表现得轻重调合恰到好处,尚有待于导演的努力,至少在剧本上却可说是一篇有声有色的散文。此外如写李秘书之狡而诈,张乔治之俗而伪,阿根、翠喜在业务上的当然本色,方达生、李太太在性格上的各有不同,都显得大手笔如一个精明拳师,出手不凡,而且恰到好处。全剧在分配上虽不大相称,(如第三幕之与一、二、四对照),在场面上又似乎太“热闹”了一点,因人物进进出出于一会客室中,虽热闹也就微嫌杂乱(如第二、四幕之各事凑来)。且在小小人事上也有可商量处(如写盖一座大洋楼,仅用一二十个人工打地基。买公债不由经理本人或银行业务主任,却派给一个秘书去办,且一出手就是二百万。又银行多的是保险箱,经理文件既秘密,却搁在人人可开的抽屉里。扣工钱一类事,一个庶务主任也许可以上下其手,秘书实无从为力;更何况盖大房子照例是包工,一个银行秘书哪能兼作包工人的事务?旅馆茶房只是一人,照业务上习惯似乎不能在需要人的晚上陪胡四逛下处许久。一个银行经理即或不经董事会通过,可随时升一个私人作襄理,经理也无和襄理来结算薪水的道理。……凡此种种,大致都是作者对于各业程序习惯认识不大完备,因图剧情热闹,致有疏忽处错误处)。此外在人物性格行动上也有些可斟酌地方,(如小东西的生活观,潘月亭在业务上的应十分精明却胡涂,小东西在三等下处还被人嫌是小雏儿不上盘,却反而受那个无形金八垂青。……凡此种种或放大,或缩小,或加强,或忽略,为求得“戏剧”的效果起见,自不可免,小毛病不足为病。但与人情违反,场面又过于热闹杂乱,在演出效果上,就容易把它的庄严性减少,而邻于谐趣,反造成“文明戏”空气,这一点似乎很值得作者注意)。但就全个剧本的组织,与人物各如其分的刻画,尤其是剧本所孕育的观念看来,依然是今年来一宗伟大的收获。要中国话剧运动活泼一点,且与当前文学运动目的一致,异途同归,这种作品尤其有意义,有贡献,应当得到社会注意和重视。

这个剧本作者似从《大饭店》电影得到一点启示,尤其是热闹场面的交替,具有大饭店风味。这一点,用在中国话剧上来试验,还可说是“新”的。近代话剧的观众,既因生活日益复杂,剧作者的种种新试验,观众是必然能接受的。如果一个作者注意到话剧的观众,明白它到底还是社会中知识分子居多,极端相反的一种试验,就是减少场面的复杂,而集中人物行为语言增加剧情分量的方法,似乎同样值得有人来努力。作者第三个剧本的问世,也许能够用一个比较单纯的形式。十二月十日本篇原载1937年1月1日天津《大公报》

小说作者和读者

我们想给小说下一个简单而明白的定义,似乎不大容易。但目下情形,“小说”这两个字似乎已被人解释得太复杂太多方面,反而把许多人弄糊涂了,倒需要把它范围在一个比较素朴的说明里。个人只把小说看成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这定义说它简单也并不十分简单。因为既然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即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二是梦的现象,即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单是第一部分不大够,它太容易成为日常报纸记事。单是第二部分也不够,它又容易成为诗歌。必需把“现实”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方可望成为一个小说。

我并不说小说须很“美丽”的来处理一切,因为美丽是在文字辞藻以外可以求得的东西。我也不说小说需要很“经济”的来处理一切,即或是一个短篇,文字经济依然不是这个作品成功的唯一条件。我只说要很“恰当”,这恰当意义,在使用文字的量与质上,就容许不必怕数量的浪费,也不必对于辞藻过分吝啬。故事内容发展呢,无所谓“真”,也无所谓“伪”,要的只是恰当。全篇分配要恰当,描写分析要恰当,甚至于一句话一个字,也要它在可能情形下用得不多不少,妥贴恰当。文字作品上的真美善条件,便完全从这种恰当产生。

我们得承认,一个好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说的向善,这个名词的意义,不仅仅是属于社会道德一方面“做好人”为止。我指的是这个读者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普通“做好人”的庸俗乡愿道德,社会虽异常需要,然而有许多简单而便利的方法和工具可以应用,且在那个多数方面极容易产生效果,似乎不必要文学中小说来作这件事。小说可作的事远比这个大。若勉强运用它作工具来处理,实在费力而不大讨好。(只看看历史上绝大多数说教作品的失败,即可明白把作品有意装入一种教义,永远是一种动人理论,见诸实行并不成功。)至于生命的明悟,使一个人消极的从肉体理解人的神性和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人生各种型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以外。或积极的提示人,一个人不仅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需在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动物肉体基本的欲望,比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更多一点的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导向一个更崇高的理想上去发展。这种激发生命离开一个动物人生观,向抽象发展与追求的欲望或意志,恰恰是人类一切进步的象征,这工作自然也就是人类最艰难伟大的工作。我认为推动或执行这个工作,文学作品实在比较别的东西更其相宜。而且说得夸大一点,到近代,这件事别的工具都已办不了时,惟有小说还能担当。原因简明,小说既以人事作为经纬,举凡机智的说教,梦幻的抒情,都无一不可以把它综合组织到一个故事发展中。印刷术的进步,交通工具的进步,又可以把这些作品极便利的分布到使用同一文字的任何一处读者面前去。托尔斯泰或曹雪芹过去的成就,显然就不是用别的工具可以如此简便完成的!二十世纪虽和十八九世纪情形大不相同,最大不同是都市文明的进步,人口集中,剥夺了多数人的闲暇,从从容容来阅读小说的人已经不怎么多,从小说中来接受人生教育的更不会多了。可是在中国,一个小说作品若具有一种崇高人生理想,希望这理想在读者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依然并不十分困难。中国人究竟还有闲,尤其是比较年青的读书人,在习惯上用文学作品来耗费他个人的剩余生命,是件已成习惯的时髦事情。若文学运动能在一个良好影响上推动,还可望造成另外一种人的习惯,即人近中年,当前只能用玩牌博弈耗费剩余生命的中层分子,转而来阅读小说。

可是什么作品可称为恰当?说到这一点,若想举一个例来作说明时,倒相当困难了。因为好作品多,都只能在某一点上得到成功。譬如用男女爱情作为题材,同样称为优秀作品的作品,好处就无不有个限制。从中国旧小说看来,我们就知道《世说新语》的好处,在能用素朴文字保存魏晋间人物行为言语的风格或风度,相当成功,不像唐人小说。至于唐人小说的好处,又是处理故事时,或用男女爱憎恩怨作为题材(如《霍小玉传》、《李娃传》),或用人与鬼神灵怪恋爱作为题材(如《虬髯客传》、《柳毅传》),无不贴近人情。可是即以贴近人情言,唐人短篇小说与明代长篇小说《金瓶梅》又大不相同。《金瓶梅》的好处,却在刻画市井人物性情,从语言运用上见出卓越技巧。然而同是从语言控制表现技巧,《金瓶梅》与清代小说《红楼梦》面目又大异。《红楼梦》的长处,在处理过去一时代儿女纤细感情,恰如极好宋人画本,一面是异常逼真,一面是神韵天成。……不过就此说来,倒可得到另外一种证明,即一个作品其所以成功,安排恰当是个重要条件。只要恰当,写的是千年前活人生活,固然可给读者一种深刻印象,即写的是千年前活人梦境或驾空幻想,也同样能够真切感人。《三国演义》在历史上是不真的,毫无关系,《西游记》在人事上也不会是真的,同样毫无关系。它的成功还是“恰当”,能恰当给人印象便真。那么,这个恰当究竟应当侧重在某一点上?我以为一个作品的恰当与否,必需以“人性”作为准则。是用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共通处多差别处少”的共通人性作为准则。一个作家能了解它较多,且能好好运用文字来表现它,便可望得到成功,一个作家对于这一点缺少理解,文字又平常而少生命,必然失败。所以说到恰当问题求其所以恰当时,我们好像就必然要归纳成为两个条件:一是作者对于语言文字的性能,必需具敏锐的感受性,且有高强手腕来表现它。二是作者对于人的情感反应的同差性,必需有深切的理解力,且对人的特殊与类型能明白刻画。

换句话说,小说固然离不了讨论人表现人的活动事情,但作者在他那个作品的制作中,却俨然是一个“上帝”,(这自然是一种比喻。)我意思是他应当有上帝的专制和残忍,细心与耐性,透明的认识一切,再来处理安排一切,作品方可望给人一个深刻而完整的印象。一个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天才”与“热情”,常常都不可免成为毫无意义的名词。所有的只是对人事严密的思索,对文字保持精微的敏感,追求的只是那个“恰当”。

关于文字的技巧与人事理解,在过去,这两点对于一个小说作家,本来不应当成为问题。可是到近来却成为一个问题。这有一种特别原因,即近二十年中国的社会发展,与中国新文学运动不可分,因此一来小说作家有了一个很特别的地位。这地位也有利也有害,也帮助推进新文学的发展,也妨碍伟大作品产生。新作品在民十五左右已有了商品价值,在民十八又有了政治意义,风气习惯影响到作家后,作家的写作意识,不知不觉从“表现自我”成为“获得群众”。于是留心多数,再想方法争夺那个多数,成为一种普遍流行文学观。“多数”既代表一种权力的符号,得到它即可得到“利益”,得到利益自然也就象征“成功”。跟随这种习惯观念,不可免产生一种现象,即作家的市侩工具化与官僚同流化。尤其是受中国的政治习惯影响,伪民主精神的应用,与政治上的小帮闲精神上相通,到时代许可竞卖竞选时,这些人就常常学习谄谀群众来争夺群众,到时代需要政治集权时,又常常用捧场凑趣方式来讨主子欢心。写成作品具宣传味,且用商品方式推销,作家努力用心都不免用在作品以外。长于此者拙于彼,因此一来,作者的文字技巧与人事知识,当然都成为问题了。这只要我们看看当前若干作家如何把作品风格之获得有意轻视,在他们作品中,又如何对于普通人情的极端疏忽,就可明白近十年来的文学观,对于新文学作品上有多大意义,新的文学写作观,把“知识”重新提出又具有何等意义了。作品在文体上无风格无性格可言,这也就是大家口头上喜说的“时代”意义。文学在这种时代下,与政治大同小异,就是多数庸俗分子的抬头和成功。这种人的成功,一部分文学作品便重新回到“礼拜六”派旧作用上去。成为杂耍,成为消遣品。若干作家表面上在为人生争斗,貌作庄严,全不儿戏,其实虚伪处竟至不可想象。二十年来中国政治上的政策变动性既特别大,这些人求全讨好心切,忽而彼忽而此的跳猴儿戏情形,更是到处可见。因此若干活动作家写成的作品,即以消遣品而论,也很少有能保存到五年以上,受时间陶冶,还不失去其消遣意义的。提及这一点时,对于这类曾经一时得到多数的作家与作品,我无意作何等嘲讽。不过说明这种现象为什么而来,必然有些什么影响而已。这影响自然很不好,但不宜派到某一个作家来负责。这是“时代”!

想得到读者本不是件坏事。一个作者拿笔有所写作,自然需要读者。需要多数读者更是人之常情。因为写作动机之一种,而且可说是最重要的一种,超越功利思想以上,从心理学家说来,即作品需要多数的重视,方可抵补作者人格上的自卑情绪,增加他的自高情绪。抵补或增加,总之都重在使作者个人生命得到稳定,觉得“活下来,有意义”。若得到多数不止抽象的可以稳定生命,还可望从收入增多上具体的稳定生活,那么,一个作家有意放弃多数,离开多数,也可以说不仅是违反流行习惯,还近于违反动物原则了。因为动物对于生命的感觉,有一个共通点,即思索的运用,本来为满足食与性而有,即不能与这两种本能分开。多数动物只要能繁殖,能吃喝,加上疲乏时那点睡眠,即可得到生命的快乐。人既然是动物之一,思想愿望贴近地面,不离泥土,集中于满足“食”与“性”,得到它就俨然得到一切,当然并不出奇,近于常态。

可是这对于一般人,话说得过去。对于一个作家,又好像不大说得过去。为什么?为的是作家在某种意义上,是比较能够用开明脑子在客观上思索人生,研究人生,而且要提出一种意见表示出人生应有些事与普通动物不同的。他有思索,他要表现。一个人对人生能作较深的思索,是非爱憎取予之际,必然会与普通人不大相同。这不同不特要表现到作品上,还会表现到个人行为态度上!

所以把写作看作本来就是一种违反动物原则的行为,又像是件自然不过的事情。为的是他的写作,实在还被另外一种比食和性本能更强烈的永生愿望所压迫,所苦恼。他的创作动力,可说是从性本能分出,加上一种想象的贪心而成的。比生孩子还更进一步,即将生命的理想从肉体分离,用一种更坚固材料和一种更完美形式保留下来。生命个体虽不免死亡,保留下来的东西却可望百年长青(这永生愿望,本不是文学作家所独具,一切伟大艺术品就无不由同一动力而产生)。愿望既如此深切,永生意义,当然也就不必需普通读者来证实了!他的不断写作,且俨然非写不可,就为的是从工作的完成中就已得到生命重造的快乐。

为什么我们有这种抽象的永生愿望?这大约是我们人类知识到达某种程度时,能够稍稍离开日常生活中的哀乐得失而单独构思,就必然会觉得生命受自然限制,生活受社会限制,理想受肉体限制,我们想否认,想反抗,尽一切努力,到结果终必败北。这败北意思,就是活下来总不能如人意。即这种不如意的生活,时间也甚短促,不久即受生物学的新陈代谢律所拘束,含恨赍志而死。帝王蝼蚁,华屋山丘,刹那间即不免同归消灭于乌有之乡。任何人对死亡想要逃避,势不可能。任何人对社会习惯有所否认,对生活想要冲破藩篱,与事实对面时,也不免要被无情事实打倒。个人理想虽纯洁崇高,然而附于肉体的动物基本欲望,还不免把他弄得拖泥带水。生活在人与人相挨相撞的社会中,和多数人哺糟啜醨,已感觉够痛苦了,更何况有时连这种贴近地面的平庸生活,也变成可望而不可及,有些人常常为社会所抛弃,所排斥,生活中竟只能有一点回忆,或竟只能作一点极可怜的白日梦。一个作者触着这类问题时,自然是很痛苦的!然而活下来是一种事实,不能否认。自杀又违反生物的原则,除非神经衰弱到极端,照例不易见诸实行。人既得怪寂寞痛苦的勉强活下来,综合要娱乐要表现的两种意识,与性本能结合为一,所以说,写作是一种永生愿望。试从中国历史上几个著名不朽文学作家遗留下的作品加以检查,就可明白《离骚》或《史记》,杜工部诗或曹雪芹小说,这些作品的产生,情形大都相去不远。我们若透过这些作品的表面形式,从更深处加以注意,便自然会理解作者那点为人生而痛苦的情形。这痛苦可说是惟有写作,方能消除。写作成后,愿望已足,这人不久也就精尽力疲,肉体方面生命之火已告熄灭,人便死了,人虽死去,然而作品永生,却无多大问题。

这个“永生”,我指的不是读者数量上问题,因为一个伟大作家的经验和梦想,既已超越世俗甚远,经验和梦想所组成的世界,自然就恰与普通人所谓“天堂”和“地狱”鼎足而三,代表了“人间”,虽代表“人间”,却正是平常人所不能到的地方。读者对于这种作品的欣赏,绝不会有许多人。世界上伟大作品能在人的社会中长久存在,且在各种崇拜,赞美,研究,爱好,以及其他动人方式中存在,其实也便是一种悲剧。正如《红楼梦》题词所载:“满纸荒唐言,一把酸辛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从作品了解作者,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一个诚实的作者若需要读者,需要的或许倒是那种少数解味的读者。作者感情观念的永生,便靠的是那在各个时代中少数读者的存在,实证那个永生的可能的梦。对于在商业习惯与流行风气下所能获得的多数读者,有心疏忽或不大关心,都势不可免。

另外还有一种作家,写作动力也可说是为痛苦,为寂寞,要娱乐,要表现。但情绪生活相当稳定,对文学写作看法只把它当作一种中和情感的方式。平时用于应世的聪明才智,到写作时即变成取悦读者的关心,以及作品文字风格的注意。作品思想形式自然能追随风气,容易为比较多数读者接受。因此一来,作品在社会上有时也会被称为“伟大”,只因为它在流行时产生功利作用相当大。这种作家在数量上必相当多,作品分布必比较广,也能产生好影响,即使多数读者知稍稍向上。也能产生不好影响,即使作者容易摹仿,成为一时风气,限制各方面有独创性的发展。文学史上遗留下最多的篇章,便是这种作家的作品。

另外又还有一种作家,可称为“新时代”产物。这种作家或受了点普通教育,为人小有才技,或办党从政,出路不佳,本不适宜于与文字为缘,又并无什么被压抑情感愿望迫切需要表现,只因为明白近二十年有了个文学运动,在习惯上文学作家又有了个特殊地位,一个人若能揣摩风气,选定一种流行题目,抄抄撮撮,从事写作,就可很容易的满足那种动物基本欲望。于是这种人就来作文学运动,来充作家。写作心理状态,完全如科举时代的应制,毫无个人的热诚和兴趣在内。然而一个作家既兼具思想领导者与杂耍技艺人两种身分,作品又被商人看成商品,政客承认为政治场面点缀品,从事于此的数量之多,可以想象得出。人数既多,龙蛇不一,当然也会偶然有些像样作品产生,不过大多数实无可望。然而要说到“热闹”或“成功”时,这些作家的作品,照例是比上述两种作家的作品还容易热闹成功的。只是一个人生命若没有深度,思想上无深度可言,虽能捉住题目,应制似的产生作品,因缘时会,作伪售巧,一时之间得到多数读者,这种人的成就,是会受时间来清算,不可免要随生随灭的。

好作家固然稀少,好读者也极难得!这因为同样都要生命有个深度,与平常动物不同一点。这个生命深度,与通常所谓“学问”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事业”成就也无关。所以一个文学博士或一个文学教授,不仅不能产生什么好文学作品,且未必即能欣赏好文学作品。普通大学教育虽有个习文学的文学系,亦无助于好作品的读者增多或了解加深。不良作品在任何时代都特别流行,正反映一种事实,即社会上有种种原因,养成多数人生下来莫名其妙,活下来实无所谓,上帝虽俨然给了他一个脑子,许他来单独使用这个脑子有所思索,总似乎不必要,不习惯。这种人在学校也热诚的读莎士比亚或曹子建诗,可是在另外一时,却用更大热诚去看报纸上刊载的美人蟹和三脚蟾。提到这一点时,我们实应当对人生感到悲悯。因为这也正是“人生”。这不思不想的动物性,是本来的。普通大学教育虽在四年中排定了五十门课目,要他们一一习读,可并无能力把这点动物性完全去掉。不过作者既有感于生命重造的宏愿和坚信,来有所写作,读者自然也有想从作品中看出一点什么更深邃的东西,来从事阅读。这种读者一定明白人之所以为人,为的是脑子发达已超过了普通动物甚远,它已能单独构思,从食与性两种基本愿望以外玩味人生,理解人生。他生活下来一种享受,即是这种玩味人生,理解人生。或思索生命什么是更深的意义,或追究生命存在是否还可能产生一点意义。如此或如彼,于是人方渐渐远离动物的单纯,或用推理归纳方式,或单凭梦幻想象,创造出若干抽象原则和意义。我们一代复一代便生存在这种种原则意义中,或因这种种原则意义产生的“现象”中。罗素称人与动物不同处,为有“远虑”,这自然指的是人类这种精神向上部分而言。事实上多数人与别的动物不同处,或许就不过是生活在因思索产生的许多观念和工具中罢了。近百年来这种观念和工具发达不能一致,属于物质的工具日有变迁,属于精神的观念容易凝固,因此发生种种的冲突,也就发生各式各样的悲剧。这冲突的悲剧中最大的一种,即每个民族都知道学习理解自然,征服自然,运用自然,即可得到进步,增加幸福。这求进步幸福的工具,虽日益新奇,但涉及人与人的问题时,思想观念就依然不能把战争除外,而且居然还把战争当作竞争生存唯一手段。在共同生活方面,集群的盲目屠杀,因工具便利且越来越猛烈。一个文学作家如果同时必然还是一个思想家,他一定就会在这种现象上看出更深的意义。若明白战争的远因实出于“工具进步”与“观念凝固”的不能两相调整,就必然会相信人类还可望在抽象观念上建设一种新原则,使进步与幸福在明日还可望从屠杀方式外获得。他不会否认也不反对当前的战争,说不定还是特别鼓吹持久战争的一分子,可是他也许在作品中,却说明白了这战争的意义,给人类一种较高教育!一个特殊的读者,他是乐意而且盼望从什么人作品中,领受这种人生教育的。

若把这种特殊读者除外不计,试将普通读者来分一分类时,大致也有不同的三种:一是个人多闻强记,读的书相当渊博,自有别的专业,惟已养成习惯,以阅读文学作品来耗费剩余生命的。这种人能有兴趣来阅读现代小说的,当然并不怎么多。二是受了点普通教育,或尚在学校读书,或已服务社会,生来本无所谓,也有点剩余生命要耗费,照流行习惯来读书的。既照流行习惯读书,必不可免受流行风气趣味控制,对于一个作品无辨别能力,也不需要这种能力。这种读者因普通教育发达,比例上必占了一个次多数。三是正在中学或大学读书,年纪青,幻想多(尤其是政治幻想与男女幻想特别多),因小说总不外革命恋爱两件事,于是接受一个新的文学观,以为文学作品可以教育他,需要文学作品教育他(事实上倒是文学作品可以娱乐他满足他青年期某种不安定情绪),这种读者情感富余而兴趣实在不高,然而在数量上倒顶多。若以当前读者年龄来分类,年纪过了三十五,还带着研究兴趣或欣赏热诚的读者,实在并不多。年纪过了二十五,在习惯上把文学作品当成教育兼娱乐的工具来阅读的,数目还是不甚多。唯有年龄自十五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把新文学作家看成思想家,社会改革者,艺员明星,三种人格的混合物,充满热诚和兴趣,来与新作品对面的,实在是个最多数。这种多数读者的好处,是能够接受一切作品,消化一切作品。坏处是因年龄限制,照例不可免在市侩与小政客相互控制的文学运动情形中,兴趣易集中于虽流行却并不怎么高明的作品。

若讨论到近二十年新文学运动的过去以及将来发展时,我们还值得把这部分读者看得重要一些。因为他们其实都在有形无形帮助近二十年新出版业的发达,使它成为社会改革工具之一种,同时还支持了作家在社会上那个特殊地位。作家在这个地位上,很容易接受多数青年的敬重和爱慕,也可以升官发财,也可以犯罪致死,一切全看这个人使用工具的方法态度而定。所以如从一个文学运动理论家观点看来,好作家有意抛弃这个多数读者,对读者可说是一种损失,对作家也同样是一种损失。这种读者少不了新文学作品,新文学作品也少不了他们。一个好作品在他们生活中以及此后生命发展中,如用的得法,所能引起巨大的作用,显然比起别的方面工具来,实在大得多大得多。然而怎么一来,方可望使这种作家对于这种多数读者多有一分关心?这种读者且能提高他的欣赏兴趣,从大作品接受那种较深刻的观念?在目前,文学运动理论家,似乎还无什么确定有力的意见提出。尤其是想调和功利思想与美丽印象于一个目的,理论不是支离破碎,就是大而无当,难望有如何效果。

我们也可以那么说,关于有意教育对象而写作这件事,期之于第一种作家,势无可望。至于第二种作家呢,希望倒比较多。至于第三种作家呢,我们却已觉得他们似乎过分关心读者,许多本来还有点成就的作者,都因此毁了。我们只能用善意盼望他们肯在作品上多努点力,把工作看得庄严一点,弄出一些成绩。怕的是他们只顾教育他人,忘了教育自己,末了还是用官派作家或委员董事资格和读者对面,个人虽俨然得到了许多读者,文学运动倒把这一群读者失去了。

一面是少数始终对读者不能发生如何兴趣,一面是多数照老办法以争夺群众为目的:所以说到这里,我们实触着了一个明日文学运动的问题。我们若相信这件事还可以容许一个作家对于理论者表示一点意见,留下一些希望,应当从某一方面来注意?个人以为理论家先得承认对第一种作家,主张领导奖励是末节小事,实不必需。这种作家需要的是“自由”,政治上负责人莫过分好事来管制它,更莫在想运用它失败以后就存心摧残它,只要能用较大的宽容听其自由发展,就很好了。至于第三种作家呢,如政治上要装幌子,以为既奖励就可领导,他们也乐于如此“官民合作”,那就听他们去热闹好了。这些人有时虽缺少一点诚实,善于诪张为幻,捧场凑趣,因此在社会也一时仿佛有很大影响。不过比起社会上别的事情来,决不会有更了不得的恶影响的。这些人的作品虽无永久性,一时之间流行亦未尝不可给当前社会问题增加一种忍受能力与选择能力。但有一点得想办法,即对于第二种不好不坏可好可坏的作家,如何来提出一种客观而切实意见,鼓励他们意识向上,把写作对于人类可能的贡献,重新有一个看法。在他们工作上,建立起比“应付目前”还稍微崇高一些的理想。理论者的成就如何,我们从他个人气质上大约也可以决定:凡带政客或文学教授口吻的,理论虽好像具体,其实却极不切题,恐无何等成就。具哲学与诗人情绪的,意见虽有时不免抽象凿空,却可望有较新较深影响。这问题与我题目似乎相去一间,说下去恐与本题将离远了。所以即此为止。

一个作家对于文学运动的看法,或不免以为除了文学作品本身成就,可以使作品社会意义提高,并刺激其他优秀作品产生,单纯的理论实在作不了什么事。但他不一定轻视具有诚实良好见解的理论,这一点应当弄明白。目下有一件事实,即理论者多数是读书多,见事少,提出来的问题,譬如说“小说”这么一个问题吧,问题由一个有经验的作家看来,就总觉得他说的多不大接头。所以关于这类意见,说不定一个作家可能尽的力,有时反而比理论者多。本篇发表于1940年8月15日《战国策》

论中国创作小说

关于怎么样去认识新的创作小说,这像是一件必须明白的事。因为中国在目下,创作已经是那么多了,在数量上,性质上,作成一种分类统计还没有人。一个读者,他的住处如是离上海或北平较远,愿意买一本书看,便感到一种困难。他不知道应当买什么书为好。不一定是那些住在乡僻地方的年青人,即或是上海、北平、武昌、南京、广州这些较大地方,大学生或中学生,愿意在中国新书上花一点钱,结果还是不知道如何去选择他所欢喜的书。远近一些人,能够把钱掏出给书店,所要的书全是碰运气而得到的书。听谁说这书好,于是花钱买来;看到报纸上广告很大,于是花钱买来;从什么刊物上,见有受称赞的书,于是花钱买来。买书的目的,原为对中国新的创作怀了十分可感的好意,尤其是僻处内地的年青人,钱是那么难得,书价却又这么贵。但是,结果每一个读者,全是在气运中造成他对文学的感情好坏,在市侩广告中,以及一些类似广告的批评中,造成他对文学的兴味与观念。经营出版事业的,全是在赚钱上巧于打算的人。一本书影响大小估价好坏,商人看来全在销行的意义上。这销行的道理,又全在一点有形的广告,与无形的广告上。结果完全在一种近于欺骗的情形下,使一些人成名。这欺骗,在“市侩发财”“作家成名”以外,同时也就使新的文学陷到绝路上去,许多人在成绩上感到悲观了。许多人在受骗以后,对创作,便用卑视代替了尊严。并且还有这样的一种事实,便是从十三年后,中国新文学的势力,由北平转到上海以后,一个不可免避的变迁,是在出版业中,为新出版物起了一种商业的竞卖。一切趣味的俯就,使中国新的文学,与为时稍前低级趣味的海派文学,有了许多混淆的机会。因此,影响创作方向与创作态度非常之大。从这混淆的结果上看来,创作的精神,是完全堕落了的。

因这个不良的影响,不止是五年来的过去,使创作在国内年青的人感情方面受了损失,还有以后的趋势,也自然为这个影响所毒害,使新的创作者与创作的诵读者,皆转到恶化的兴味里去,实在是一种很不好的现象。如今我来说几个目下的中国作家与其作品,供给关心到新文学的人作一种参考。我不在告你们买某一本书或不买某一本书,因为在我自己的无数作品里,便从不指点一个年青人应买某一个集子去看。为年青人选书读,开书单,这件事或者可以说是一个“责任”,但不是“这一篇文章上的责任”。这里我将说到的,是什么作者,在他那个时代里,如何用他的作品与读者见面,他的作品有了什么影响,所代表的是一种什么倾向,在组织文学技术上,这作者的作品的得失……我告你们是明白那些已经买来的书,如何用不同一的态度去认识,去理解,去赏鉴,却不劝你们去买某一个人的作品,或烧某一个人的书。买来的不必烧去,预备买的却可以小心一点,较从容的选择一下。我知道,还有年青朋友们,是走到书店去,看看那一本书封面还不坏,题目又很动人,因此非常慷慨的把钱送给书店中小伙计手上,拿书回去一看,才明白原来是一本不值得一看的旧书的。因此在机会中,我要顺便说到买书的方法,以及受骗以后的救济。二“创作”这个名词,受人尊敬与注意,由“五四”运动而来。创作小说受人贱视与忽视,则现在反而较十年前的人还多。“五四”运动左右,思想“解放”与“改造”运动,因工具问题,国语文学运动随之而起。国语文学的提倡者,胡适之、陈独秀等,使用这新工具的机会,除了在论文外,是只能写一点诗的。《红楼梦》、《水浒》、《西游记》等书,被胡适之提出,给了一种新的价值,使年青人用一个新的趣味来认识这类书。同时译了一些短篇小说,写了许多有力的论文。另外是周作人耿济之等的翻译,以及其他翻译,在文学的新定义上,给了一些帮助。几个在前面走一点的人,努力的结果,是使年青人对这运动的意义,有了下面的认识:使文字由“古典的华丽”转为“平凡的亲切”是必须的。使“眩奇艰深”变为“真实易解”是必须的。使语言同文字成为一种东西,不再相去日远是必须的。使文字方向不在“模仿”而在“说明”,使文字在“效率”而不在“合于法则”是必须的。

同时“文学是人生”,这解释,摇动到当时一切对文学运动尽力的人的信仰,因此各人皆能勇敢的、孩气的,以天真的心,处置幼稚单纯的文字,写作“有所作为”的诗歌。对一切制度的惑疑,习惯的抗议,莫不出之以最英雄的姿态。所以“文学是一种力,为对习惯制度推翻建设,或纠正的意义而产生存在。”这个最时行的口号,在当时是已经存在而且极其一致的。虽然幼稚,但却明朗健康,便是第一期文学努力所完成的高点。在诗上,在其他方向上,他们的努力,用十年后的标准,说“中国第一期国语文学,是不值得一道,而当时的人生文学,不过一种绅士的人道主义观,这态度也十分软弱”,那么指摘是不行的。我们若不疏忽时代,在另外那个时代里,可以说他们所有的努力,是较之目前以翻译创作为穿衣吃饭的作家们,还值得尊敬与感谢的。那个时代文学为主张而制作,却没有“行市”。那个最初期的运动,并不概括在物质的欲望里面,而以一个热诚前进。这件事,到如今却不行了的。一万块钱或三千块钱,由一个商人手中,分给作家们,便可以定购一批恋爱的或革命的创作小说,且同时就支配一种文学空气,这是一九二八年以来的中国的事情。较前一些日子里,那是没有这个便宜可占,也同时没有这个计划可行的。

并且应当明白,当时的“提倡”者却不是“制作”者,他们为我们文学应当走去的路上,画了一些图,作了一些说明,自己并不“创作”。他们的诗是在试验上努力的。小说还没有试验的暇裕,所以第一期创作的成绩比诗还不如。

第一期的创作同诗歌一样,若不能说是“吓人的单纯”,便应当说那是“非常朴素”。在文字方面,与在一个篇章中表示的欲望,所取的手段方面,都朴素简略,缺少修饰,显得匆促与草率。每一个作品,都不缺少一种欲望,就是用近于言语的文字,写出平凡的境界的悲剧或惨剧。用一个印象复述的方法,选一些自己习惯的句子,写一个不甚坚实的观念——人力车夫的苦、军人的横蛮、社会的脏污、农村的萧条,所要说到的问题太大,而所能说到的却太小了。中国旧小说又不适于模仿,从一本名为《雪夜》的小说上,看看一个青年作者,在当时如何创作,如何想把最大的问题,用最幼稚的文字,最简单的组织来处置,《雪夜》可以告我们的,是第一期创作,在“主张”上的失败,缺少的是些什么东西。《雪夜》作者汪敬熙君,是目前国内治心理学最有成就的一个人,这作品,却是当时登载于《新潮》、《新青年》一类最有力量的刊物上面,与读者见面的。这本书,告给我们的,是那个时代一个年青人守着当时的文学信仰,忠实的诚恳的写成的一本书。这不是“好作品”,却是“当时的一本作品”。

在“人生文学”上,那试验有了小小阻碍,写作方向保持那种态度,似乎不能有多少意义。一面是创作的体裁与语言的方法,从日本小说得到了一种暗示,鲁迅的创作,却以稍稍不同的样子产生了。写《狂人日记》,分析病狂者的心的状态,以微带忧愁的中年人感情,刻画为历史一名词所毒害的、一切病的想象,在作品中,注人嘲讽气息,因为所写的故事超拔一切同时创作形式,文字又较之其他作品为完美,这作品,便成为当时动人的作品了。这作品意外的成功,使作者有兴味继续写下了《不周山》等篇,后来汇集为《呐喊》,单行印成一集。但从这一个创作集上,获得了无数读者的友谊。其中在《晨报副刊》登载的一个短篇,以一个诙谐的趣味写成的《阿Q正传》,还引起了长久不绝的论争,在表现的成就上,得到空前的注意。当时还要“人生的文学”,所以鲁迅那种作品,便以“人生文学”的悲悯同情意义,得到盛誉。因在解放的挣扎中,年青人苦闷纠纷成一团,情欲与生活的意识,为最初的睁眼而眩昏苦恼,鲁迅的作品,混和的有一点颓废,一点冷嘲,一点幻想的美,同时又能应用较完全的文字,处置所有作品到一个较好的篇章里去,因此鲁迅的《呐喊》,成为读者所欢喜的一本书了。时代促成这作者的高名,王统照、冰心、庐隐、叶绍钧,莫不从那情形中为人注意,又逐渐为世所遗忘,鲁迅作品的估价,是也只适宜于从当时一般作品中比较的。

还有一个情形,就是在当时“人生文学”能拘束作者的方向,却无从概括读者的兴味。作者许可有一个高尚尊严的企图,而读者却需要一个诙谐美丽的故事。一些作者都只注意自己“作品”,乃忘却了“读者”。鲁迅一来,写了《故乡》、《社戏》,给年青人展览一幅乡村的风景画在眼前。使各人皆从自己回想中去印证。又从《阿Q正传》上,显出一个大家熟习的中国人的姿式,用一种不庄重的谐趣,用一种稍稍离开艺术范围不节制的刻画,写成了这个作品。作者在这个工作上,恰恰给了一些读者所能接受的东西,一种精神的粮食,按照年青人胃口所喜悦而着手烹炒,鲁迅因此意外的成功了。其实鲁迅作品的成就,使作品与读者成立一种友谊,是“趣味”却不是“感动”。一个读过鲁迅的作品的人,所得的印象,原是不会超出“趣味”以上的。但当时能够用他的作品给读者以兴味的并无多人。能“说”发笑的故事,农村的故事,像鲁迅那样人或者很多,能“写”的却只有他一个。《阿Q正传》在艺术上是一个坏作品,正如中国许多坏作品一样,给人的趣味也还是低级的谐谑,而缺少其他意味的。作者注意到那以小丑风度学小丑故事的笔法,不甚与创作相宜,在这作品上虽得到无量的称赞,第二个集子《彷徨》,却没有那种写作的方法了。在《呐喊》上的《故乡》与《彷徨》上的《示众》一类作品,说明作者创作所达到的纯粹,是带着一点儿忧郁,用作风景画那种态度。长处在以准确鲜明的色,画出都市与农村的动静。作者的年龄,使之成为沉静,作者的生活各种因缘,却又使之焦躁不宁,作品中憎与爱相互混和,所非常厌恶的世事,乃同时显出非常爱着的固执,因此作品中感伤的气分,并不比郁达夫为少。不过所不同的,郁达夫是一个以个人的失望而呼喊,鲁迅的悲哀,是看清楚了一切,在病的衰弱里,辱骂一切,嘲笑一切,却同时仍然为一切所困窘,陷到无从自拔的沉闷里去了的。

在第一期创作上,以最诚实的态度,有所写作,且十年来犹能维持那种沉默努力的精神,始终不变的,还是叶绍钧。写他所见到的一面,写他所感到的一面,永远以一个中等阶级的身分与气度,创作他的故事,在文学方面,则明白动人;在组织方面,则毫不夸张。虽处处不忘却自己,却仍然使自己缩小到一角上。一面是以平静的风格,写出所能写到的人物事情。叶绍钧的创作,在当时是较之一切人作品为完全的。《隔膜》代表作者最初的倾向,在作品中充满淡淡的哀戚。作者虽不缺少那种为人生而来的忧郁寂寞,因为早婚的原因,使欲望平静,乃能以作父亲态度,带着童心,写成了一部短篇童话。这童话名为《稻草人》。读《稻草人》,则可明白作者是在寂寞中怎样做梦,也可以说是当时一个健康的心,所有的健康的人生态度。求美,求完全,这美与完全,却在一种天真的想象里,建筑那希望,离去情欲,离去自私,是那么远,那么远!在一九二二年后创造社浪漫文学势力暴长,“郁达夫式的悲哀”成为一个时髦的感觉后,叶绍钧那种梦,便成一个嘲笑的意义而存在,被年青人所忘却了,然而从创作中取法,在平静美丽的文字中,从事练习,正确的观察一切,健全的体会一切,细腻的润色,美的抒想,使一个故事在组织篇章中,具各样不可少的完全条件,叶绍钧的作品,是比一切作品,还适宜于取法的。他的作品缺少一种眩目的惊人的光芒,却在每一篇作品上,赋予一种温暖的爱,以及一个完全无疵的故事,故给读者的影响,将不是趣味,也不是感动,是认识。认识一个创作应当在何种意义下成立,叶绍钧的作品,在过去,以至于现在,还是比一切其他作品为好。

在叶绍钧稍次一点时间里,冰心、王统照,两人的作品,在《小说月报》以及其他刊物上发现了。

烦恼这个名词,支配到一切作者的心。每一个作者,皆似乎“应当”,或者“必须”,在作品上解释这物与心的纠纷,因此“了解人生之谜”这句到现今已不时髦的语言,在当时,却为一切诗人所引用。自然的现象,人事的现象,因一切缘觉而起爱憎与美恶,所谓诗人,莫不在这不可究竟的意识上,用一种天真的态度,去强为注解,因此王统照、冰心这两人写诗,在当时便称为“哲理的诗”。在小小篇章中,说智慧聪明言语,冰心女士的小诗,因由于从泰戈尔小诗一方面得到一种暗示,所有的作品,曾经得到非常的成功。使诗人温柔与聪慧的心扩大,用着母性一般的温暖的爱,冰心女士在小诗外创作小说,便写成了他的《超人》这个小说集上各篇章,陆续发表于《小说月报》上时,作者所得的赞美,可以说是空前的。十年来在创作方面,给读者的喜悦,在各个作家的作品中,还是无一个人能超过冰心女士。以自己稚弱的心,在一切回忆上驰骋,写卑微人物,如何纯良具有优美的灵魂,描画梦中月光的美,以及姑娘儿女们生活中的从容,虽处处略带夸张,却因文字的美丽与亲切,冰心女士的作品,以一种奇迹的模样出现,生着翅膀,飞到各个青年男女的心上去,成为无数欢乐的恩物,冰心女士的名字,也成为无人不知的名字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在时代的兴味歧途上,渐渐像已经为人忘却了,然而作者由作品所显出的人格典型,女性的优美灵魂,在其他女作家的作品中,除了《女人》作者凌叔华外,是不容易发现了的。

冰心女士所写的爱,乃离去情欲的爱,一种母性的怜悯,一种儿童的纯洁,在作者作品中,是一个道德的基本,一个和平的欲求。当作者在《超人》集子里,描画到这个现象时,是怀着柔弱的忧愁的。但作者生活的谧静,使作者端庄,避开悲愤,成为十分温柔的调子了。“解释人生”,用男子观念,在作品上,以男女关系为题材,写恋爱,在中国新的创作中,王统照是第一位。同样的在人生上看到纠纷,而照例这纠纷的悲剧,却是由于制度与习惯所形成,作者却在一种朦胧的观察里,作着否认一切那种诗人的梦。用繁丽的文字,写幻梦的心情,同时却结束在失望里,使文字美丽而人物黯淡,王统照的作品,是同他那诗一样,被人认为神秘的朦胧的。使语体文向富丽华美上努力,同时在文字中,不缺少新的倾向,这所谓“哲学的”象征的抒情,在王统照的《黄昏》《一叶》两个作品上,那好处实为其他作家所不及。

在文学研究会一系作者中,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作者,是以落华生用作笔名的许地山。在“技术组织的完全”与“所写及的风光情调的特殊”两点上,落华生的《缀网劳蛛》,是值得注意的。使创作的基本人物,在实现的情境里存在,行为与生活,叙述真实动人,这由鲁迅或郁达夫作品所显示出的长处,不是落华生长处。落华生的创作,同“人生”实境远离,却与艺术中的“诗”非常接近。以幻想贯穿作品于异国风物的调子中,爱情与宗教,颜色与声音,皆以与当时作家所不同的风度,融会到作品里。一种平静的、从容的、明媚的、聪颖的,在笔致、散文方面,由于落华生作品所达到的高点,却是同时几个作者无从企望的高点。

与上列诸作者作品,取不同方向,从微温的、细腻的、惑疑的、淡淡寂寞的憧憬里离开,以夸大的、英雄的、粗率的、无忌无畏的气势,为中国文学拓一新地,是创造社几个作者的作品。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使创作无道德要求,为坦白自白,这几个作者,在作品方向上,影响较后的中国作者写作的兴味实在极大。同时,解放了读者兴味,也是这几个人。但三人中郭沫若,创作方面是无多大成就的。在作品中必不可少的文字组织与作品组织,皆为所要写到的“生活愤懑”所毁坏,每一个创作,在一个生活片段上成立,郭沫若的小说是失败了的。为生活缺憾夸张的描画,却无从使自己影子离开,文字不乏热情,却缺少亲切的美。在作品对谈上,在人物事件展开与缩小的构成上,则缺少必需的节制与注意。从作者的作品上,找寻一个完美的篇章,不是杂记,不是感想,是一篇有组织的故事,实成为一个奢侈的企图。郭沫若的成就,是以他那英雄的气度写诗,在诗中,融化旧的辞藻与新的名词,虽泥沙杂下,在形式的成就上毫无可言,调子的强悍,才情的横溢,或者写美的抒情散文,却自有他的高点。但创作小说,三人中却为最坏的一个。

张资平,在他第一个小说集《冲积期化石》这本书上,在《上帝儿女们》及其他较短创作上,使读者发生了极大兴味。“五四”运动引起国内年青人心上的动摇,因这动摇所生出的苦闷,虽在诗那一方面,表现得比创作为多,然而由于作品提出那眩目处,加以综合的渲染,为人类行为——那年青人最关切的一点——而发生的问题,诗中却缺少作品能够满足年青人的。把恋爱问题,容纳到一个艺术组织里,落华生的作品,因为文章的完美,对读者而言,却近于失败了。冰心女士因环境与身分,有所隐避,缺少机会写到这一方面。鲁迅因年龄关系,对恋爱也羞于下笔了。叶绍钧,写小家庭夫妇生活,却无性欲的纠纷。王统照,实为第一期中国创作者中对男女事件最感兴味的一人,作品中的男女关系,由于作者文学意识所拘束,努力使作品成为自己所要求的形式,给人的亲切趣味却不如给人惊讶迷惑为多。张资平,以“学故事的高手”那种态度,从日本人作品中得到裁体与布局的方便,写年青人亟于想明白而且永远不发生厌倦的“恋爱故事”,用平常易解的文字,使故事从容发展,其中加入一点明白易懂的讥讽,琐碎的叙述,乃不至于因此觉得过长。错综的恋爱,官能的挑逗,凑巧的遇合,平常心灵生的平常悲剧,最要紧处还是那文字无个性,叙述的不厌繁冗,年青人,十二年左右的年青人,切身的要求,是那么简单明白,向艺术的要求,又那么不能苛刻,于是张资平的作品,给了年青人兴奋和满足,用作品揪着了年青人的感情,张资平的成就,也成为空前的成就了。俨然为读者而有所制作,故事的内容,文字的幽默,给予读者以非常喜悦,张资平的作品,得到的“大众”,比鲁迅作品为多。然而使作品同海派文学混淆,使中国新芽初生的文学,态度与倾向,皆由热诚的崇高的企望,转入低级的趣味的培养,影响到读者与作者,也便是这一个人。年青读者从张资平作品中,是容易得到一种官能抽象的满足,这本能的向下发泄的兴味,原是由于上海旧派文学所酝酿成就的兴味,张资平加以修正,却以稍稍不同的意义给年青人了。

然而从张资平作品中感到爱悦的人,却多是缺少在那事件上展其所长的角色。这些年青男子,是“备员”却不是“现役”。恋爱这件事在他们方面,发生好奇的动摇,心情放荡,生活习惯却拘束到这实现的身体,无从活泼。这里便发生了矛盾,发生了争持。“情欲的自决”,“婚姻的自决”,这口号从“五四”喊起,喊了几年,年青人在这件事却空怀“大志”,不能每人皆可得到方便。张资平小说告给年青人的只是“故事”,故事是不能完全代替另外一个欲望的。于是,郁达夫,以衰弱的病态的情感,怀着卑小的可怜的神情,写成了他的《沉沦》。这一来,却写出了所有年青人为那故事而眩目的忧郁了。

生活的卑微,在这卑微生活里所发生的感触,欲望上进取,失败后的追悔,由一个年青独身男子用一种坦白的自暴方法,陈述于读者,郁达夫,这个名字从《创造周报》上出现,不久以后成为一切年青人最熟习的名字了。人人皆觉得郁达夫是个可怜的人,是个朋友,因为人人皆可从他作品中,发现自己的模样。郁达夫在他作品中,提出的是当前一个重要问题。“名誉、金钱、女人、取联盟样子,攻击我这零落孤独的人……”这一句话把年青人心说软了。在作者的作品上,年青人,在渺小的平凡生活里,用憔悴的眼看四方,再看看自己,有眼泪的都不能悭吝他的眼泪了。这是作者一人的悲哀么?不,这不是作者;却是读者。多数的读者,诚实的心是为这个而鼓动的。多数的读者,由郁达夫作品,认识了自己的脸色与环境。作者一支富有才情的笔,却使每一个作品,在组织上即或完全忽略,也仍然非常动人。一个女子可以嘲笑冰心,因为冰心缺少气概显示自己另一面生活,不如稍后一时淦女士对于自白的勇敢。但一个男子,一个端重的对生存不儿戏的男子,他却不能嘲笑郁达夫。放肆的无所忌诞的为生活有所喊叫。到现在却成了一个可嘲笑的愚行,因为时代带走了一切陈腐,新的方向据说个人应当牺牲。然而展览苦闷由个人转为群众,十年来新的成就,是还无人能及郁达夫的。说明自己,分析自己,刻画自己,作品所提出的一点纠纷处,正是国内大多数青年心中所感到的纠纷处。郁达夫,因为新的生活使他沉默了,然而作品提出的问题,说到的苦闷,却依然存在于中国多数年青人生活里,一时不会失去的。

感伤的气分,使作者在自己作品上,写到放荡无节制的颓废里,作为苦闷的解决,关于这一点,暗示到读者,给年青人在生活方面,生活态度有大影响,这影响,便是“同情”于《沉沦》上人物的“悲哀”,也同时“同意”于《沉沦》上人物的“任性”。这便是作者从作品上发生的不良结果,虽为时较后,用“大众文学”、“农民文学”作呼号,却没有多少补救的。作者所长是那种自白的诚恳,虽不免夸张,却毫不矜持,又能处置文字,运用词藻,在作品上那种神经质的人格,混合美恶,揉杂爱憎,不完全处、缺憾处,乃反而正是给人十分尊敬处。郭沫若用英雄夸大样子,有时使人发笑,在郁达夫作品上,用小丑的卑微神气出现,却使人忧郁起来了。鲁迅使人忧郁,是客观的写到中国小都市的一切,郁达夫,只会写他本身,但那却是我们青年人自己。中国农村是崩溃了,毁灭了,为长期的混战,为土匪骚扰,为新的物质所侵入。可赞美的或可憎恶的,皆在渐渐失去原来的型范,鲁迅不能凝视新的一切了。但年青人心灵的悲剧,却依然存在,在沉默里存在,郁达夫,则以另外意义而沉默了的。三

让我们忘却了上面提到的这几个人,因为另外还有值得记忆的作者。是的,上面的作者,有些人,是在我们还没有忘却他以前,他自己就早已忘却他的作品了。汪敬熙、王统照、落华生几个人,在创作上留下的意义,是正如前一期新诗作者俞平伯等一样的意义,作品成为“历史底”了的。鲁迅、郁达夫、冰心、郭沫若,这些自己并不忘却自己的人,我们慢慢的也疏忽了。张资平,在那巨量的产额下,在那常常近于“孪生”的作品里,给人仍然是那种原来趣味,但读者,用一个人嘲弄的答谢给作者,是一件平常而正当的行为。他的作品继续了新海派的作风,同上海几个登载图画摄影的通俗杂志可以相提并记。叶绍钧因为矜持,作风拘束到自己的习惯里,虽在寂寞中还能继续创作,但给人的感动,却无从超越先一时期所得的成功了。

这个时代是说到十二年十三年为止的。四

十三年左右,在国内创作者中为人所熟习的名字,是下面几个人。许钦文、冯文炳、王鲁彦、黎锦明、胡也频。各人文字风格皆有所不同,然而贯以当时的趣味,却使每个作者皆自然而然写了许多创作。同鲁迅的讽刺作品取同一的路线。绅士阶级的滑稽,年青男女的浅浮,农村的愚暗,新旧时代接替的纠纷,凡属作家,凝眸着手,总不外乎上述各点。同时因文字方面所受影响,北方文学运动所提示的简明体裁,又统一了各个作者,故所谓个性,还仅能在文学风格上微有不同,“人生文学”一名词,虽无从概括作者,然而作品所显示的一面,是无从使一作者独有所成就的。其中因思想转变使其作品到一种新的环境里去,其作品能不为时代习气所限,只一胡也频。但这转换是十八年后的事,去当时写作已四年了。

从上述各作者作品作一系统检阅,便可明白放弃辞藻的文学主张,到十三年后,由于各个新作家的努力,限度已如何展开,然而同时又因这主张,如何拘束了各个作品。创造社的兴起,在另一意义上,也可说作了一种新的试验,在新的语体文中容纳了旧的辞藻,创造社诸人在文体一方面,是从试验而得到了意外好影响的。这试验一由于作者一支笔可以在较方便情形下处置文字,一由于读者易于领会。在当时,说及创造社的,莫不以“有感情”盛道创造社同人的成功,这成就,在文字一方面是较之在思想方面为大的。

用有感情的文字,写当时人所朦瞳的所谓两性问题,由于作者的女性身分,使作品活泼于一切读者印象中,到后就有了淦女士。一面是作者所写到的一种事情,给了年青读者的兴奋,一面是作者处置文字的手段,较之庐隐还更华美,以“隔绝之后”命题,登载于《创造季刊》上时,淦女士所得到的盛誉,超越了冰心,惹人注意与讨论,较之郁达夫鲁迅作品,似都更宽泛而长久。

用有诗气息的文字,虽这文字所酝酿的气息十分旧,然而说到的却是十分新,淦女士作品,在精神的雄强泼辣上,给了读者极大惊讶与欢喜。年青人在冰心方面,正因为除了母性的温柔,得不到什么东西,而不无小小失望,淦女士作品,却暴露了自己生活最眩目的一面。这是“一个传奇”,“一个异闻”。是的,毫无可疑的,这是当时的年青人所要的作品。“一个异闻”,淦女士作品,是在这意义下被社会认识而加以欢迎了。文字比冰心的华美,却缺少冰心的亲切,但她说到的是自己,她具有展览自己的勇敢,她告给人是自己在如何解决自己的故事,她同时是一个女人,为了对于“爱”这名词有所说明,在一九二三年前,女作家中还没有这种作品。在男子作品中,能肆无所忌的写到一切,也还没有。因此淦女士作品,以崭新的趣味,兴奋了一时代的年青人。《卷葹》这本书,容纳了作者初期几个作品,到后还写有《劫灰》及其他,笔名改为阮君。

淦女士的作品,是感动过许多人的,比冰心作品更给人感动,这全是事实。但时代稍过,作品同本人生活一分离,淦女士的作品,却以非常冷淡的情形存在,渐渐寂寞下去了。因作者的作品价值,若同本人生活分离,则在作者作品里,全个组织与文字技巧,便已毫无惊人的发现。把作者的作品当一个艺术作品来鉴赏,淦女士适宜于同庐隐一起,时至今日,她的读者应当是那些对于旧诗还有兴味的人来注意的。《超人》在时代各样趣味下,还是一本适宜于女学生阅读的创作,《卷葹》能给当时的年青人感动,却不能如《超人》长久给人感动,《卷葹》文字的美丽飘逸处,能欣赏而不足取法。

在第二时期上,女作家中,有一个使人不容易忘却的名字,有两本使人无从忘却的书,是叔华女士的《花之寺》同《女人》。把创作在一个艺术的作品上去努力写作,忽略了世俗对女子作品所要求的标准,忽略了社会的趣味,以明慧的笔,去在自己所见及一个世界里,发现一切,温柔的也是诚恳的写到那各样人物姿态,叔华的作品,在女作家中别走出了一条新路。“悲剧”这个名词,在中国十年来新创作各作品上,是那么成立了非常可笑的定义,庐隐的作品,淦女士的作品,陈学昭的作品,全是在所谓“悲剧”的描绘下面使人倾心拜倒的表现自己的生活。或写一片人生,饿了饭暂时的失业,穿肮脏旧衣为人不理会,家庭不容许恋爱把她关锁在一个房子里,死了一个儿子,杀了几个头。写出这些事物的外表,用一些诱人的热情夸张句子,这便是悲剧。郭沫若是写这浮面生活的高手,也就因为写到那表面,恰恰与年青的鉴赏程度相称,艺术标准在一种俯就的情形下低落了。使习见的事,习见的人,无时无地不发生的纠纷,凝静的观察,平淡的写去,显示人物“心灵的悲剧”,或“心灵的战争”,在中国女作家中,叔华却写了另外一种创作。作品中没有眼泪,也没有血,也没有失业或饥饿,这些表面的人生,作者因生活不同,与之离远了。作者在自己所生活的一个平静世界里,看到的悲剧,是人生的琐碎的纠葛,是平凡现象中的动静,这悲剧不喊叫,不吟呻,却只是“沉默”。在《花之寺》一集里,除《酒后》一篇带着轻快的温柔调子外,人物多是在反省里沉默的。作者的描画,疏忽到通俗的所谓“美”,却从稍稍近于朴素的文字里,保持到静谧,毫不夸张的使角色出场,使故事从容的走到所要走到的高点去。每一个故事,在组织方面,皆有缜密的注意,每一篇作品,皆在合理的情形中“发展”与“结束”。在所写及的人事上,作者的笔却不为故事中卑微人事失去明快,总能保持一个作家的平静。淡淡的讽刺里,却常常有一个悲悯的微笑影子存在。时代这东西,影响及于一切中国作者,作品中,从不缺少“病的焦躁”,十年来年青作者作品的成就,也似乎全在说明到这“心上的不安”,然而写出的却缺少一种遐裕,即在作家中如叶绍钧,《城中》一集,作者的焦躁便十分显明的。叔华女士的作品,不为狭义的“时代”产生,为自己的艺术却给中国写了两本好书。

但作者也有与叶绍钧同一凝固在自己所熟习的世界里,无从“向更广泛的人生多所体念”,无从使作品在“生活范围以外冒险”的情形。小孩、绅士阶级的家庭、中等人家姑娘的梦、绅士们的故事,为作者所发生兴味的一面。因不轻于着笔到各样世界里,谨慎处,认真处,反而略见拘束了。作者是应当使这拘束得到解放机会,作品涉及其他各方面,即在失败里少不气馁,则将来,会更能写出无数极好的故事的。作者所写到的一面,只是世界极窄的一面,所用的手法又多是“描写”而不是“分析”,文字因谨慎而略显滞呆,缺少飘逸,不放荡,故年青读者却常欢喜庐隐与阮君,而没有十分注意叔华,也是自然的。五

还有几本书同几个作者,应归并在这时代里去的,是杨振声先生的《玉君》同川岛的《月夜》,章衣萍的《情书一束》。《月夜》在小品散文中有诗的美质。《情书一束》则写儿女情怀,微带一点儿荡、一点儿谐趣,写成了这一本书。《情书一束》得到的毁誉,由于书店商人的技巧,与作者本作品以外的另一类作品,比《沉沦》或《呐喊》都多,然而也同样比这两本书容易为人忘却。因为由于作者清丽的笔,写到儿女事情,不庄重处给人以趣味。这趣味,在上海《幻洲》一类刊物发表后,《情书一束》的读者,便把方向挪到新的事物上去了。《玉君》这本书,在出世后是得到国内刊物极多好评的。作者在故事组织方面,梦境的反复,使作品的秩序稍感紊乱,但描写乡村动静,声音与颜色,作者的文字,优美动人处,实为当时长篇新作品所不及。且中国先一期中篇小说,张资平《冲积期化石》,头绪既极乱,王统照《黄昏》,也缺少整个的组织的美,《玉君》在这两个作品以后问世,却用一个新的方法写一个传奇,文字艺术又不坏,故这本书不单是在过去给人以最深印象,在目下,也仍然是一本可读的书。因作者创作态度,在使作品“成为一个作品”,却不在使作品“成为一个时髦作品”,故在这作品的各方面,不作趋时的讽刺,不作悲苦的自白,皆不缺少一个典型的法则。小小缺憾处,作者没有在第二个作品里有所修正,因为这作品,如《月夜》《雪夜》一样,作者皆在另一生活上,抛弃了创作的兴味,在自己这作品上,也似乎比读者还容易把它先已忘却了、这时还有几个作者几种作品,因为他们的工作,在另外一件事上,有了更多更好的贡献,因此我们皆疏忽了的,是郑振铎先生的《家庭故事》,赵景深先生的《烧饼》,徐霞村先生的《古国的人们》。

又有几个作家的作品,为了别一种原因,使我们对于他的名字同作品都疏远了一点,然而那些作品在当时却全是一些刊物读者最好的粮食的,在北方,还有闻国新、蹇先艾、焦菊隐、于成泽、李健吾、罗暄岚等创作。在南方,则有周全平、叶灵凤,由创造社的《创造》而《幻洲》、《洪水》,各刊物上继续写作了不少文章,名字成为了南方读者所熟习的名字(其中最先为人注意的还有一个倪贻德)。还有彭家煌。在武昌,则有刘大杰、胡云翼。在湖南,则有罗黑芷。这些作者的作品,在同一时代,似乎比较冷落一点,既不同几个已经说到的作家可以相提并论,即与或先或后的作家如冯文炳、许钦文、黎锦明、王鲁彦、胡也频而言,也不如此数人使人注意。这里我们不能不承认“数量”、“文字个性”、“所据地位”几种关系,或成就了某一些作者,或妨碍了某一些作者,是一种看来十分稀奇,实在却很平常的事实的。冯文炳是以他的文字“风格”自见的。用十分单纯而合乎所谓“口语”的文字,写他所见及的农村儿女事情,一切人物出之以和爱,一切人物皆聪颖明事,习于其所占据那个世界的人情,淡淡的描,细致的刻画,由于文字所蕴酿成就的特殊空气,很有人欢喜那种文章。许钦文能用仿佛速写的笔,擦擦的自然而便捷的画出那些乡村人物的轮廓,写出那些年青人在恋爱里的纠纷,与当时看杂感而感到喜悦的读者读书的耐心与趣味是极相称的。黎锦明承鲁迅方法,出之以粗糙的描写,尖刻的讥讽,夸张的刻画,文字的不驳杂中,却有一种豪放气派,这气派的独占,在他名为《雹》的一集中间,实很有些作品较之同时其他作家的作品更为可爱的。鲁彦的《柚子》,抑郁的气分,遮没了每个作品,文字却有一种美,且组织方面和造句方面,承受了北方文学运动者所提出的方向,干净而亲切,同时讥讽的悲悯的态度,又有与鲁迅相似处,当时文学风气是《阿Q正传》支配到一部分人趣味的时节,故鲁彦风格也从那一路发展下去了。胡也频,以诗人清秀的笔转而作小说,由于生活一面的体念,使每一个故事皆在文字方而毫无微疵,在组织方面十分完美。其初期作品《圣徒》、《牧场上》可作代表,到后方向略异,作品中如《光明在前面》等作,则一个新的人格和意识,见出作者热诚与爱的取舍,由忧郁徘徊而为勇敢的向前,有超越同时同类一般作品的趋势。

但我们有时却无力否认名字比较冷落的作家,比名字热闹的作家有什么十分相悬的界域。在中国,初期的文坛情形,滥入了若干毫无关系的分子,直到如今还是免不了的。在创作中有为玩玩而写作的作家,也有因这类的玩玩而写作的人,挡住前路,成为风气,占据刊物所有的篇章,终于把写作无从表现的作家,在较大刊物上把作品与读者晤面的,照例所得读者注意处较多,与书业中有关系的,照例他那作品常有极好的销数,欢喜自画自赞的,不缺少互相标榜兴味的,他们分上得到的好处,是一个低头在沉默中创作的作家所无分的。从小小的平凡的例子上看去,蒋光慈、长虹、章衣萍……这一类名字,莫不在装点渲染中比起任何名字似乎还体面一些。那理由,我们若不能从他们的作品中找寻得到时,是只有从另外一个意义下去领会的。有些作家用他的作品支持到他的地位,有些作家又正是用他的地位支持到作品。故如所传说,一个名作者用一元千字把作品购为己有,这事当然并不稀奇。因为在上述情形中,无数无名无势的新进者,出路是不要钱也无人愿意印行他们的著作的。这些事因近年来经营新出版业者的加多,而稍稍使习气破除,然而凡是由于以事业生活地位而支持到作品地位的,却并不因此有所动摇。文学趣味的方面,并不在乎读者而转移。读者就永远无能力说需要些什么,不要些什么,故时到今日,风气一转,便轮到小学生书籍充满市面的时候了。六

把上述诸作者,以及其中近于特殊的情形,作不愉快的叙述,可以暂且放下不用再提了的。

从各方面加以仔细的检查,在一些作品中,包含孕育着的浮薄而不庄重的气息,实大可惊人,十年来中国的文学,在创作一方面,由于诙谐趣味的培养,所受的不良影响,是非常不好的挹讽刺的气息注入各样作品内,这是文学革命稍后一点普遍的现象,这现象到如今经过两种打击还依然存在,无产阶级文学和民族主义文学皆不能纠正它。过去一时代文学作品,大多数看来,皆不缺少病的纤细,前面说到的理由,是我们所不能不注意的。

使作品皆病于纤巧,一个作品的动人,受读者欢迎,成为时髦的作品,全赖这一点,这种过失是应当有人负责的。胡适之为《儒林外史》重新估价,鲁迅、周作人、西滢等杂感,西林的戏,张资平的小说,以及另外一些人的莫泊桑契诃夫作品的翻译,这些人的成绩,都是我们十分感谢,却又使我们在感谢中有所抗议。这些作品毫无可疑处,是对于此后一般作品方而有了极大的暗示。由于《新青年》陈独秀等那类杂感,读者们学会了对制度用辱骂和讽刺作反抗的行为,由于《创造》成仿吾那种批评,读者们学会了轻视趣味不同的文学的习惯,由于《语丝》派所保持的态度而写成的杂感和小品散文,养成了一种趣味,是尖巧深刻的不良趣味。用这态度有所写作,照例可以避去强调的冲突,而能得到自得其乐的满足。用这态度有所写作,可以使人发笑,使人承认,使人同意。但同时另外指示到创作方向,“暗示”或“影响”到创作的态度,便成为不良的结果。我们看看年轻人的作品中,每一个作者的作品,总不缺少用一种谐趣的调子,不庄重的调子写成的故事。每一个作者的作品,皆有一种近于把故事中人物嘲讽的权利,这权利的滥用,不知节制,无所顾忌,因此使作品深深受了影响,许多创作皆不成为创作,完全失去其正当的意义,这失败处是应归之于先一时作俑者的。文学由“人生严肃”转到“人生游戏”,于中年人情调虽合,所谓含泪微笑的作品,乃出之于不足语此的年轻作者,故结果留下一种极可非难的习气。

说一句俏皮一点的话,作一个小丑的姿式,在文体方面,则有意杂糅文言与口语,使之混和,把作品同“诙谐”接近,许多创作,因此一来连趣味也没有了。在把文学为有意识向社会作正面的抗议的情形里,所有的幼稚病,转到把文学为向恶势力作旁敲侧击的行为,抓他一把,捏他一下,仿佛虽聪明知慧了许多,然而创作给人也只是一点趣味,毫无其他可企望的了。舒老舍先生,集中了这创作的谐趣意识,以夸诞的讽刺,写成了三个长篇,似乎同时也就结束了这趣味的继续存在。因为十六年后,小巧的杂感,精致的闲话,微妙的对白剧,千篇一律的讽刺小说,也使读者和作者有点厌倦了,于是时代便带走了这个游戏的闲情,代替而来了一些新的作家与新的作品。

这方向的转变,可注意的不是那几个以文学为旗帜的人物,虽然他们也写了许多东西,如钱杏邨先生所指出的蒋光慈、洪灵菲等等。但我想说到的,是那些仅以作品直接诉之于读者,不仰赖作品以外任何手段的作家,有几个很可注意到的人:

一、以十五六年以来革命纠纷的时代为背景,作者体念的结果,写成了《动摇》、《追求》、《幻灭》三个有连续性的恋爱革命小说,是茅盾。

二、以一个进步阶级女子,在生活方面所加的分析,明快爽朗又复细腻委婉的写及心上所感到的纠纷,着眼于低级人物的生活,而能写出平常人所着眼不到处,写了《在黑暗中》的是丁玲。

三、就是先前所说及的集中了讽刺与诙谐用北京风物作背景,写了《赵子曰》、《老张哲学》等作的是老舍。

在短篇方面,则施蛰存先生一本《上元灯》,最值得保留到我们的记忆里。

把习气除去,把在创作中不庄重的措辞,与自得其乐沾沾自喜的神气消灭,同时也不依赖其他装点,只把创作当成一个企图,企图它成一个艺术作品,在沉默中努力,一意来写作,因此作品皆能以一种不同的风格产生而存在,上述各作者的成就,是我们在另一时候也不能忘却的。使《黄昏》、《玉君》等作品与茅盾《追求》并列,在故事发展上,在描写技巧上,皆见出后者超越前者处极多。大胆的以男子丈夫气分析自己,为病态神经质青年女人作动人的素描,为下层女人有所申诉,丁玲女士的作品,给人的趣味,给人的感动,把前一时几个女作家所有的爱好者兴味与方向皆扭转了。他们厌弃了冰心,厌弃了庐隐,淦女士的词人笔调太俗,叔华女士的闺秀笔致太淡,丁玲女士的作品恰恰给了读者们一些新的兴奋。反复酣畅的写出一切,带着一点儿忧郁,一点儿轻狂,攫着了读者的感情,到目前,复因自己意识就着时代而前进,故尚无一个女作家有更超越的惊人的作品可以企及的。

讽刺因夸张而转入诙谐滑稽,老舍先生的作品,在或一意义上,是并不好的。然而一时代风气,作家之一群,给了读者以忧郁,给了读者以愤怒,却并无一个作者的作品,可以使年青人心上的重压稍稍轻松。读《赵子曰》,读《老张哲学》,却使我们感觉作者能在所写及的事物上发笑,而读者却因此也可以得到一个发笑机会。这成就已不算十分坏了。关于故都风物一切光景的反照,老舍长处是一般作者所不能及的,人物性格的描画,也极其逼真动人,使作品贯以一点儿放肆坦白的谐谑,老舍各作品,在风格和技术两方面都值得注意。

冯文炳、黎锦明、王鲁彦、许钦文……等等,作品可以一贯而谈处便是各个作家的“讽刺气分”。这气分,因各人笔致风格而小异,并却不完全失去其一致处。这种风气的形成,有应上溯及前面所述及“诙谐趣味”的养成,始能明白其因缘的。毫无可疑处,各个作者在讽刺方面,全是失败了的。读者这方面的嗜好,却并不能使各个作家的作品因之而纯粹。诚实的制作自己所要制作的故事,清明的睥睨一切,坦白的申述一切,为人生所烦恼,便使这烦恼诉之于读者,南方《创造》派所形成的风气实比之于北方《语丝》派为优。浅薄幼稚,尚可望因时代而前进,使之消灭;世故聪明,却使每个作者在写作之余,有泰然自得的样子,文学的健康性是因此而全毁了的。十六年革命小说兴起,一面是在对文学倾向有所提示,另一面也掊击到这种不良趣味。这企图,在创作方面,并无何等积极的贡献,在这一面却是不为无益的。虽当时大小杂感家以《奔流》为残垒,有所保护,然而“白相的文学态度”随即也就因大势所趋而消灭了。几个短篇作者,在先一时所得到的优越地位,另有了代替的人物,施蛰存、孙席珍、沉樱,是几个较熟习的名字。这些人是不会讽刺的。在把创作当一个创作的态度诚恳上而言,几人的成就,虽不一定较之另外数人为佳,然而把作品从琐碎的牢骚里拖出,不拘宥到积习里,作品却较纯粹多了。《上元灯》笔头明秀,长于描绘,虽调子有时略感纤弱,却仍然可算为一个完美的作品。这作品与稍前一年两年的各作品较,则可知道以清丽的笔,写这世界行将消失或已消失的农村传奇,冯文炳、许钦文、施蛰存有何种相似又有何种不同处。

孙席珍写了《战场上》,关于战争还另外写了一些作品。然这类题材,对于作者并不适宜,因作者所认识另一生活不多,文字技巧又不能补其所短,故对于读者无多大兴味。但关于战争,作暴露的抗议,作者以外还无另一人。

与施蛰存笔致有相似处,明朗细致,气派因生活与年龄拘束,无从展开,略嫌窄狭,然而能使每一个作品成为一个完美好作品,在组织文字方面皆十分注意,且为女作者中极有希望的,还有一个女子作家沉樱。本篇原载1931年4月15日《文艺月刊》

萧乾小说集题记

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

我崇拜朝气,欢喜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一个人行为或精神上有朝气,不在小利小害上打算计较,不拘拘于物质攫取与人世毁誉,他能硬起脊梁,笔直走他要走的道路,他所学的或同我所学的完全是两样东西,他的政治思想或与我的极其相反,他的宗教信仰或与我的十分冲突,那不碍事,我仍然觉得这是个朋友,这是个人。我爱这种人也尊敬这种人。因为这种人有气魄,有力量。这种人也许野一点,粗一点,但一切伟大事业伟大作品就只这类人有分。他不能避免失败,他失败了能再干。他容易跌倒,但存跌倒以后仍然即刻可以爬起。

至于怕事,偷懒,不结实,缺少相当偏见,凡事投机取巧媚世悦俗的人呢,我不习惯同这种人要好,他们给我的“同情”,还不如另一种人给我“反对”有用。这种“城里人”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这世界若永远不变个样子,自然是他们的世界。右倾革命的也罢,革右倾的命的也罢,一切世俗热闹皆有他们的分。就由于应世技巧的圆熟,他们的工作常常容易见好,也极容易成功。这种人在“作家”中就不少。老实说,我讨厌这种城里人。

曾经有人询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告他说:“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扶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若每个作品还皆许可作者安置一点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作品去拥抱世界,占有这一世纪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这是个乡下人的意见,同流行的观点自然是不相称的。

朋友萧乾弟一个短篇小说集子行将付印了,他要我在这个集子说几句话,他的每篇文章,第一个读者几乎全是我。他的文章我除了觉得很好,说不出别的意见。这意见我相信将与所有本书读者相同的。至于他的为人,他的创作态度呢,我认为只有一个“乡下人”,才能那么生气勃勃勇敢结实。我希望他永远是乡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于自见。应当养成担负失败的忍耐,在忍耐中产生他更完全的作品。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本篇发表于1934年12月15日天津《大公报》

高植小说集序

我在最近一个论文里,曾说到中国十年来的创作小说,有几个作者,为一种诙谐趣味所支配,如何留下了不良的结果,这病的传染,找寻那些应该负一点儿责任的人,可非议的名字是很多的。我又说到过,这到如今已不值得年青作者来继续保留的趣味,以老舍君作品为止,如何综合了这趣味,也如何结束了这趣味。新的趋势是从另一个方向着手的。如果我们还能注意或高兴去注意二年来几个为国人所最留心的作家,以及其各样作品,便会觉得我所提到的一切,不至于与事实怎样悖谬。

讽刺与诙谐,使许多作品用小丑神气存在,这是稍前一些时代一种极不幸的事情。我对某些人这种文学态度,找寻了一个适当的名称,便是“白相文学态度。”白相的文学态度到今日是否完全消灭,此后是否还将继续存在,全不能知道。由于白相的文学态度产生的作品,不能完美,缺少健康,走入邪路,那是当然而无可否认的。

新的趋势意见极不一致,然而却能一致同诙谐渐渐离远了,因社会意识严肃了自己心情,写了一些新的作品的胡也频君,作品到近年来为最可注意的一个,新的作风在另一面便是不诙谐。丁玲作品不诙谐。茅盾作品不诙谐。施蛰存作品不诙谐。巴金作品不诙谐。以笔名沉樱、小铃写了极多美丽短篇小说为新的女作家中之一的陈女士,也是不诙谐的。(将笔放肆刻薄到作品中人物,先一时成为作家权利的事,近年来乃似乎成为了作家一样忌讳,平常人看来是极古怪。)自从含着一点儿放荡,一点儿任性,小气的不庄重的趣味,为一个新来的时代带走后,上述诸人作品的影响,纠正了无数读者对文学作品的不庄重观念,同时也就暗示到了一些新的无名作家,给他们引出一条更适宜于创作的道路。由写作的儿戏态度转成严重,认为文学一个必然的条件时,无论普罗作者,或是民族主义文学者,否认这个问题全不可能的。虽到了一九三〇年,在北方,因为生活从容,还有《骆驼草》产生,以趣味作“写作自由”的护身衣甲,但这趣味的刊物旋即消灭,使人忘记。在南方,有些时髦刊物,趣味也无从证明,创作已认真了一点,然而整个的趋势,则以文学附丽于“生存争斗”和“民族意识”上,使创作摆脱了肤浅的讽刺,拘束到“不儿戏”情形中,成为必然的要求了。

这新的写作态度,还没有使什么人作品伟大起来的事实,却已令人敬视它的存在。这个非白相文学态度,最好的影响,是可以坚实许多新从事于写作而名字还极陌生的作家的。他们要这样才有更好的成就,更可希望的前途。他们不论为何种文学丰义所拘束,皆较之受不良趣味所拘束为害较少。我同时留心这件事,注意到那些以诚实底严肃底态度而创作的人,在年青朋友中,高植君便是我所发现的一个。他的努力和耐心,是我在所有朋友中最难见到的,把文学当成一种事业,他有勇气使他凝眸最远的一方。不为目前任何失败所挫折,也不为小小成就而眩目。他在每一作品中皆承认自己的失败,然而失败却不能妨碍他取新的姿势的向前。他用的是最傻的也正是最诚实可爱的方法来写作小说,在平时,便留心到一切事情,任何琐碎的现象,皆不缺少注意的兴味,任何生活都愿意领会,在任何情形下,他皆不忘记他的创作!然而同时这样试验了又去作那样试验的他,宽泛的人生经验,所触着的是那么少,却只想象一切皆可在他手下以艺术的形式重现,“他不自信当前月亮的全圆,却相信终要以由他手下产生一个正圆的月,”他那可爱的傻处,正是一个艺术家必须的性格,依我想,这性格应当为年轻作家一种最好的德性,伟人的作品,必与这德性相伴而产生,那是毫无可疑的。

他的第一个集子听说已经付印了,我能在这集子的读者前面说出我的喜悦,实在比作者还觉得高兴,因为作者是并不以这个作品限制了自己的成就,而我却为了朋友这态度,而期待着第二个集子的印行的。二十年六月八日成于北京本篇发表于1931年7月1日《创作月刊》

读《西班牙游记》

一般人写欧洲游记时,总容易把它写成一本极蹩脚的“旅行指南”。有旅行指南的毛病,没有旅行指南的详尽,因为多半说的只是自己足迹所经过的种种,走过身时一切只是走马观花,这里有什么那里有什么,那些材料的来源,却当真还是从旅行指南得来的。虽间或还记下一点点生活经验,记的也是有形的,浮面的,读完它时我们若想一想,所得印象自然不免如此:这个旅行者的宗旨,并不是为旅行,只是在旅行时写点游记。他或者在旅行时只读旅行指南,抄旅行指南,或者此外也根据旅行指南看了一些异味风土人情,古迹名画,可是都不相干。旅行对于他无影响,少意义,那是很明白的。他虽耗费了一笔金钱(说不定这金钱还是国家的)却不能启发他的性灵或感情。回国后,虽写了一本游记,其实,不写它,反而省事。

好游记不是没有。邓先生这本薄薄的西班牙游记,就是一本写得有意思的书。篇幅不大,所记的又零零碎碎,但无碍于它是一本有意思的书。二十四年本刊开始刊载这些记游文章时(题作“癸酉行笥杂记”)人人都说这文章“怪”。不特所记的和一般旅行游记不同,便是用来记事抒情的文字,也完全和一般人的文字不同。易言之,就是这游记怪的有意思。所记的差不多全是作者个人的感觉或认识。从小处着眼,如记西班牙之妇女和斗牛,繁杂而不猥琐;从大处着眼,如记法国和西班牙之建筑雕刻,扼要而又说的当行。记游文章说的与人“不同”还容易,难的是比别人深刻而中肯。这本游记的好处,就正是笔下深刻而中肯。尤其是贯注篇章中有一种流动而又声色交错的美丽,且情趣洋溢,是小诗,是画。“作者若不是个哲学家,也一定是个艺术家”,这是一般读过这游记的读者必然的估计。这估计一点不错。作者对一切都有他度越流俗的看法,譬如说,凡到过巴黎的中国人,总不忘掉那座大铁塔,塔上有些什么玩意儿,也说的津津有味。他却把那东西看作丑恶的代表,以为越放大越显得丑陋可笑,高耸入云,正合给汽车公司作广告用!你说他不懂巴黎吗?正相反,不特那个死的巴黎——建筑,雕刻,或绘画,对于他都充满了兴味,便是那个活鲜鲜的巴黎,说来他也并不比“老巴黎”懂得更少!初到巴黎他也许不免目迷五色,有点不知所措——至少是见到巴黎那些美丽时髦女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头发,身段时,这远自东方来的美术家,不免有点惊讶,永远惊讶。然而,当他说出法国人的好坏时,你就知道法国人在他手上的轻重分量了。如本书记咖啡馆那一段:说到咖啡馆,我从前在国内所得的观念,说是可以会朋友谈心,可以男女诉说幽情,可以读书看报,可以写信,好像是非常雅静的所在,……灯光暗暗的,房间小小的,坐位窝软软的,无事不宜的一类。谁知大谬不然,为是一种钻头无缝,人挤满了一堂,好叫你赏识赏识社会生活的伟大!真的,一进到咖啡馆乃觉到人的晶核点不是“自我”,是人与人偎贴的“人性”。尽管不相识,不相交谈,断不了此性的交流。相识交谈已不是友道的要素,友道不在人群的划分,而在人性之归纳。法国人的性格能总摄而不损其周到,能放浪也不伤其细致;好处是:不讲友道而人情自通,不讲风格而步骤适宜,不知吟风弄月而情感无微不入,坏处是:不着边际,虚伪,残酷,好利,中国人忸怩的耻辱之心恐怕他们也没有。这样庞杂汗漫的咖啡馆的生活,所以只有法国才能够有。

试想想,一个忘不了向中国读者夸说他上铁塔的老巴黎,能不能够写得出这种文字?

本书侧重在西班牙记游,所以如“希尔哥斯”一章记西班牙女子和舞蹈,“瓦兰洽赶热闹”一章记当地人在节日的狂欢状况,“斗牛”一章记西班牙斗牛之盛况,写出这个民族的性格和风光,美丽的人,可说是游记中的珠玉。关心这个国家近日内战的,读过这几段短短游记,就会明白当前这个民族热烈流血的悲剧,原可说是这个民族性格所促成的。热情,这个民族的本质,排遣它,用在承平时是歌舞和娱乐,乱世却命定只有流血。

本书似乎也有一个缺点,为大多数好书无可奈何的缺点,就是它篇幅太少了,读来不大过瘾。一个读者若为这本书所吸引,神往于斗牛场的斗牛,和Burzos-Telebo两地方古典风的窗下唱歌等事,尤其会把这书篇幅太少,认为一个缺点。掩上书时他会带点埋怨口气说:你既然带我到这个国家来,你就得多有一分耐心,把凡是你认为值得逛的值得见识的全走到看到,才是道理。大部分全逛到见到了,再结束也不迟!

我希望作者能有这种兴致,诚如本书题记所说,在另一时再给我们一部大书。因为这个美丽国家目前已变成一个国际大球场,各处都有各种飞机投下各种炸弹在不断的轰炸和屠杀,国内那几个在世界上以保存丰富管理完善的博物馆,和一些有名的大小建筑,目前业已毁去不少,那点残余将来也难免被毁去。作者旅行西班牙既久,如能用文字使它再生,实在是件极有意义的工作。廿六年一月廿日本篇原载1937年2月26日天津《大公报》

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

在写作上想到下笔的便利,是以“我”为主,就官能感觉和印象温习来写随笔。或向内写心,或向外写物,或内外兼写,由心及物由物及心混成一片。方法上富于变化,包含多,体裁上更不拘文格文式,可以取例作参考的,现代作家中,徐志摩作品似乎最相宜。

譬如写风景,在《我所知道的康桥》,说到康桥天然的景色,说到康河,实在妩媚美丽得很。他要你凝神的看,要你听,要你感觉到这特殊风光: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河水。……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掬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迎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受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去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摘引自《巴黎的鳞爪》)

对自然的感印下笔还容易,文字清而新,能凝眸动静光色,写下来即令人得到一种柔美印象。难的是对都市光景的捕捉,用极经济篇章,写一个繁华动荡、建筑物高耸、人群交流的都市。文字也俨然具建筑性,具流动性。如写巴黎: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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