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开时正青春(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0 03:3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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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封尘

出版社:敦煌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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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开时正青春

栀子开时正青春试读:

铁轨上摇晃

1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坐上火车,为的是去参加一个比赛。那是一辆绿皮火车,车窗可以打开,列车一路向东,冬天的风从窗户里冲进来,刮在我脸上,太阳正在我的正前方升起,它升起的那个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城市。两年以后我再从四川出发,依然是去往上海。不同的是再没有姑娘会在我出发的地方等我,所以我再也没有回过四川。姑娘叫H,我写的所有故事里面姑娘都叫H。H说,你参加这个比赛吧。我说我参加了,进复赛了。H说,你去上海吧,我等你回来。可惜我没有骑着五彩祥云回去,而是灰不溜秋的。H在出站口等着我,我说,我从来没有拉过你的手,今天让我拉一下好吗?H伸出了手。我说,我能抱你一下吗?H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想,要是我拿到了更好的奖项,我就可以更进一步要求接吻了。那时候H还不是我的女朋友,后来也不是,只不过在我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我自作主张地让她答应了我。现实的她和纸上的她早就已经模糊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我的幻想。在我还没有写她的那些年,我们总在一起看书,我看村上,她看三毛,我看余华,她看张爱玲。然后我们就毕业了。用网上的一句话就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2高中毕业我选了一个专科学校,在上海。而我的大学生活,几乎就和大学没什么关系了。起初的一个月我老老实实地上课睡觉,然后我就生病了一样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病中的我思维混乱神志不清,很多时候发呆和失眠,很少的时候和人说话。和我说话的姑娘姓马,我叫她小马。这让我想起了小马过河的故事,就是我们小学课本上那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马。小马就是这样的姑娘,总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选择。如果我们去吃饭需要花一个小时,那有半个小时是她在纠结究竟要吃什么。我们聊的话题是H,在一个姑娘面前聊另一个姑娘这或许不太好,但小马的口头禅是,咱们是好哥们儿嘛。这样大概就没有什么不妥了。有一天,关于H的话题说厌了。我说,我想到处去走走,闷在这个地方快闷死了。小马说,想走你就到处走走呗,回来的时候给我发个短信就可以了,我去接你。隔天我就去了苏州,然后在苏州住了大半个月,住在平江路上的青年旅社。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概念书店,生意非常好,不过客人几乎都不是去买书或者看书,而是去写明信片,寄给未来的自己或者别人。书店一共两层,写明信片的人们在一楼,沿着旋转楼梯向上就是二楼。我就在二楼靠楼梯的位置,这里可以看见楼下的人,他们低头写字,虔诚,专注。我拿上一本书,就可以在这个位置坐上半天。晚上我会给小马打一个电话,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然后挂掉,找地方吃饭,在街上走走。我身边拿着各式相机的背包客们总是拍屋檐瓦角和沿河柳树,而另外一些人拿着手机背靠标注有地名的建筑物自拍。街上人很少之后,我就回青年旅社。房间不大,环境还好,走廊上有很多外国旅客,偶尔还会用慢速中文和服务员说话。我在房间里面写东西,见过的和梦过的,都写进故事里。我为什么写东西,这个问题我想过很久。在我信仰作家们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在我暗恋着H的时候,我认为这是我表现自己的机会,在我没有了偶像也没有了梦中情人的时候,我得出的结论是为了挣钱养活自己。而这个结论不成立的证据是,我养不活自己。所以我去做过不少兼职工作。半个月后我回学校,小马来接我,她伸手给我一个拥抱,然后告诉我学校的一些事情。我们坐在地铁上,穿越夜上海,彼此寒暄。她说,你要这两个星期的笔记吗?我说,不用了,用不上。我不想继续待在学校了,没意思。她说,那你什么打算呢?我说,休学好了,要是哪天还想回来就回来。最后我也没休学,而是安安全全地毕业了。那时候有个男的正在追小马,是她的老乡,在便利店工作。小马让他申请把工作调成夜班,方便于白天的时候帮我答到。那个男生因为可以和小马一起上课,并且上课的时候还可以睡觉,于是就答应了。我就只需要交好学费,然后去考试。而那些考试题目,都太简单,考前小马帮我复习几天就会了。每次我不过在上海住几天,然后就出发去别的城市。每次回到上海,小马都提前到车站接我,我们拥抱、玩笑,早已经习惯一般。旅行的花销,一部分是我旅行时候写的廉价文字换来,一部分要靠兼职。小马无数次表示可以借钱给我,但我没有答应,欠了人情总是不好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早已经欠了太多。我去一个城市之前会在QQ上看朋友们的地址,看到他们中的某人正在我要去的那个城市的时候,我会留言说,我即将空降你那里,准备好迎接我吧。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会说,好啊。然后再发一个笑脸。连接在这一个又一个城市中间的,是一条条孤独的轨道和喧嚣的列车。我在列车上睡够之后,总是伸个懒腰,然后接上周围旅客的话题。做一个写作者的好处大概就是无论什么方面的知识都知道一些,因此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接得上。这样也许就不那么无聊了。3列车一路晃荡,像湖水起了波澜。车轮和铁轨紧密咬合,每到一个站,都有那么多旅客涌出车门,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们中的极少数将会寻找到那个唯一的希望而成为这个社会和时代的宠儿,更多的,都要灰飞烟灭。我大概不会是那个幸运者了。我把我想到的告诉Amy,她说,你真是个大坏蛋。天地良心,我真的不坏。可是Amy总是说我坏。她是唯一一个刚见面就吻我的姑娘,所以说实话,她比较坏。我们见面是在上海。那时候她来上海找工作,而我正好在上海停留。列车呼啸的声音过后一会儿,她终于跟着人群走了出来,拖着行李箱拎着零食袋,背上还背着电脑包。时值盛夏傍晚,海风刮过上海南站,灌进横七竖八的地道里。Amy放开行李,然后抱着我,温柔大方地让她的体温透过两层薄薄的衣服传输到我身上,一缕头发盖在我的脖子上缓缓摩挲。然后她托动我的头,双唇盖下来,柔滑、火辣,舌头探进来,一阵酥麻。我只得乖乖闭上眼睛,她的头发又扫过眼皮,痒痒的。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我问她要如何对我负责,她说,这只是西式礼节罢了。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不过都是在网上。网络真是个好东西。我们乘上地铁去往南京路,车厢里沉闷的空气和轻微的摇晃总是让我胃里翻涌不止。Amy看我一脸难受,再次拥我入怀。一切好像静止了。我们到达南京路正好是在人最多的时候,密密匝匝的行人拎着各种袋子从我们身边涌过,游览车发出清脆的铃声,维持秩序的警察与偷偷贩卖滑冰鞋和会闪光的竹蜻蜓的小贩打着游击战。她的手握住我的手,穿行在人群中。她说,这就是南京路啊,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嘛。我问,那你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呢?她说,不告诉你咯。她停在地下商场门口,我转回头,然后和她一起走了进去。我说,这里是卖纪念品的地方,和城隍庙那边差不多,东西都蛮好,蛮有创意的,就是有点贵。她拉着我在店门口的地方转了一小圈,然后托着电梯扶手进了地下商场。正对着电梯扶手是三尊佛像,前面放着一个功德箱,旁边卖玩具的老板正在把玩着遥控飞机,再往里面是游客和艰难地穿行在人群中的服务员。Amy把注意力放在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上,松开了我的手。她玩弄着一些木偶,我则去旁边看鼠标垫。我选中了一张“2012宇宙飞船船票”,上面模仿火车票的格式。想了想似乎不满意,又在一大叠垫子里选起来。Amy走过来拍了拍肩膀,我抬头假装仔细端详她,然后抽出一张垫子递给她。她看了看,笑骂道,你怎么这么坏啊。垫子上是减肥人士必备的自励(应该说自虐)句子,例如“再吃就是胖死的猪!”“再不减肥就等着被送到屠宰场去!”之类。其实Amy并不胖,顶多有一点婴儿肥,衬上她接近一米七的身高根本看不出来。她的曲线裹在紧紧的牛仔裤和紧身衣里面,也算挺苗条的。我一时看得出了神。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也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不是啊,你看那个。我指给她看一只愤怒的小鸟的布偶,小鸟满脸怒火,嘴尖下弯,眼皮上翻,眼珠死死瞪着Amy。Amy一看就笑了。我从鼠标垫里抽出另外一张递给她。她依然笑骂道,你怎么这么坏啊,坏死了你。鼠标垫上写着:每当小鸟因为失败而愤怒的时候,总有一只猪在笑。转悠了一圈,Amy说,你衣服上怎么粘这么多东西啊。然后她伸手拍了几下,什么也拍不掉,正巧她看见旁边有除毛器,随手就拿过来在我袖子上刷。服务员在旁边说道,这个是我们上海产的,很耐用,用四五年用不坏的,你看,好用吧,这个四十块钱。Amy让我转身,然后在我背上刷,嘴里说,用是蛮好用的,但是你看,刷不干净啊。服务员说,怎么会呢,你稍微用点力,你看三十五块合适不?Amy说,再用力衣服就得刷坏了。服务员和Amy斗嘴的时候,就给我的大衣刷了个遍。这时候服务员说,三十二吧,不能再便宜了,这个真的很耐用的。Amy说,太贵了,根本不是这个价。然后拉着我走。服务员在后面不开心地叫道,不买就别动啊,你们怎么这样!走上扶梯的时候我想想确实有点过意不去,转身往功德箱里扔了两个硬币。玩具飞机的机翼从我头顶擦过,我感觉一股风从我头顶灌下来。卖玩具的老板连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然后我们走到外滩,沿着黄浦江逆风走。万国建筑群在灯光中雍容华贵,大钟楼每十五分钟敲响一次,对面的东方明珠灯火通明,陆家嘴的高层建筑们争奇斗艳。Amy说,可惜了黄浦江这么脏啊,真煞风景。我说,你远远地看这些建筑还好,你要是走进去,一样煞风景的。她问,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啊?我说,可能是吧。你看这些建筑,这附近的大酒店我几乎都去做过兼职,陆家嘴的金茂大厦君悦大酒店,就是那边像一座塔的那个,还有这边的华尔道夫大酒店,我都去过,给人端盘倒酒或者洗碗布置会场什么的,都做过。我在金茂的时候,那个领班让我们连续干十四五个小时的活儿,累得要死,稍微有一点空的时候就像一条狗一样倒在地上就睡,也不管脏不脏。干完活儿要走大半个小时到那边的渡口等一个小时一班的渡轮,等回到学校宿舍,天都亮了。还有这个华尔道夫,我在里面洗碗,手泡在水里面十多个小时。你知道在水里面泡这么久是个什么样子吗?皮肤全都皱起来了,白得就像泡椒凤爪,轻轻一碰就会掉一块皮……Amy停下脚步,抓住我一只手,然后脸贴上来吻我。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掉了。我说,这可不是见面礼节了。她呵呵笑着,不回答我。天色渐晚,我带她回学校,在小吃街吃饱喝足,在学校旁边的小商店花十块钱买了刷毛器,然后打电话给小马。一会儿小马就在图书馆找到了我们,Amy迎上去给小马一个拥抱,我担心她要是给小马一个吻估计会吓到小马的,幸好她没有。小马说,那你今晚就和我挤一下吧。我说,好,我明天再带你去找短租房。Amy说,好啊,怎么样都可以,我随便的。走出图书馆,校园里只剩下几盏灯还亮着,灯光从另一头照过来,将铁丝网的阴影投在我们身上。我们身下的影子,变长了又变短,变浓了又变淡。看着她们进了宿舍楼,我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转身朝自己的宿舍走。宿舍里战火正酣,DOTA组和CF组各自对着屏幕全神贯注。我洗脸洗脚,然后躺下睡觉。他们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前两次消失的时候他们会问很多问题,再后来渐渐就不问了。电脑里的枪弹声和各种妖孽的声音伴我入睡。4一夜无梦,天亮醒来,洗漱完毕的时候最后一个室友正准备睡觉,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然后转身倒头就睡。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有最早一堂课的人正在匆忙赶往教室,清洁工不急不忙地扫着垃圾。我到处转悠,没过一会儿,Amy打来电话。我们在校门口碰头,然后出发。路上她突然说,不用找短租房了,我看了上海的情况,工作不好找啊,而且生活压力还这么大。我侧身看着她,她接着说,你今天再陪我玩儿一天吧,晚上我就坐车去长沙了。我说,你决定了?她点了点头。我问,那我们上哪儿玩呢?她说,你决定吧。我想了想,让她站在原地等我。过了一会儿,我骑着单车到她身边,示意她上车。我载着她穿街过巷,说着笑话,玩玩闹闹。她侧坐着,右手环在我腰上,笑的时候,我能从她手上感觉到她的震颤。骑了大概一个小时,我停下车。Amy问,这是什么地方啊?我说,19叁三,老场坊,一个艺术中心。我们走进去,迷宫一般的建筑层层叠绕。我说,这个是以前的一个工厂,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成了艺术中心,有点像北京的798。我们沿着纵横交错的走廊闲逛,钻进洞穴一般的楼梯,拾级而上。到最顶层,我们站在天台边沿往下看,一边是高层建筑,另一边是还没拆迁的旧弄老巷。我牵着Amy沿着围栏走,不远的地方传来列车行驶的声音。我忽然想起《太阳照常升起》里面那个在树上和火车上大喊的女人。“阿辽莎!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来了!天一亮他就笑了!”我也很想大喊,不过最终我只告诉了Amy那个关于火车和铁轨的段子。她笑着说,你实在是太坏了。我想起和Amy认识的时候。那时候她大四,正在一家我发东西的杂志社实习,接一个刚跳槽的编辑的班。她和我联系的时候说,老师,您好,我是新来的,以后请多多关照。我说,小姑娘啊,老师脾气可能不太好,你可不能和我生气啊。于是她和我说话就特别客气,总是老师老师地叫着。后来她终于知道,我这个老师比她还要小两岁。她说,你是坏人!从此之后,我的身份就从老师变成了坏人。5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买好了票。她说,那我进站了。我说,好啊。她说,不要太想我哦。我说,不会。她说,之前都是我吻你,这次该换你吻我了吧。于是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舌尖和舌尖彼此摩挲,就像两条纠缠的蛇。她说,我该走了。我说,再见。然后我突然莫名其妙在候车室里大喊起来:阿辽莎!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来了!天一亮他就笑了!她回头冲我笑笑。我也笑笑,然后转身走了。周围的人恐怕都认为我是一个疯子,也许他们想得没错。我在大街上闲荡,Amy发来一条短信:好好珍惜她吧。我正在想这个“她”是谁的时候,小马打来电话,她说,你回学校吧,今天是我生日,我请客。所谓的请客,实际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把在南京旅行时候带回来的一块雨花石送给她做生日礼物,才想起来Amy来上海我竟然什么也没有送。小马说,你今后到底什么打算?我说,就这样啊。小马说,你认真一点啊,老这样算个什么事儿。我说,走一步看一步嘛。然后我们就都不说话了,一顿饭吃得很闷。吃完饭,她说,我们去走走吧。我说,上哪儿啊,整个上海都被我们走过一遍了。以前小马去车站接了我,第二天就逃课陪我满上海乱逛,她拿不定主意,就用抽签的办法。我陪Amy去的地方,都是小马带我去过的。小马说,咱们不去哪儿,就随便走走。走过一路灯红酒绿,小马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然后她开始劝说我。但是我心里在想的,始终是那个“她”。我知道小马肯定和Amy说过什么,“她”也许是小马,也许是真假难辨的H。我在犹豫要不要问小马,她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然后她就生气一个人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竟然也想在大街上大喊,然而第一个字刚出口一半,就硬生生变成了一个喷嚏。第二天,我又坐上火车,目的地未知。Amy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我想也许是她工作太忙。每次回到上海,小马依然来接我。课堂上我的名字依然有人帮我答到,到考试的时候卷子上的题我依然会做。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列车行驶在纵横交错的铁轨上,列车上的行人从此地赶往彼地,从自己的起点去往别人的起点。我在列车上想很多问题,它们都没有答案。我坐过很多列车,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见过很多人,有的人我爱过,有的人爱过我。但是谁也没有留在谁的生命里,姑娘们一个一个都有了自己的归宿。6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毕业了。毕业旅行是去长沙,小马要求的,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一路上他们俩在向我倾诉烦恼,小马说,好烦人啊,又要找工作又要对付我妈。我说,你妈怎么了?小马说,我妈催着我赶紧结婚啊,说再不结婚怕被剩下来,说现在好的男的比房子都抢手。我说,你这旁边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吗?小马说,我妈说没有房子的不准嫁。我对他男朋友说,你看,丈母娘才是推动中国房地产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房产专家那都是胡说。他冲我笑笑,说,兄弟,我跟你说,我帮你答了差不多三年的到,她跟我提你的名字我都会以为是在说我呢。小马说,哈哈。我们都笑了。过了一会儿,小马说,你还记得Amy吧?我说我当然记得啊。小马说,其实是她让我带你去的,她怕她直接跟你说会尴尬。我说,这怎么会尴尬呢?小马说,她让我带你去参加她的婚礼。我看着小马,迟迟没有说话。最后我说,那我得去看看新郎是个什么样的人,配不配得上这么好的姑娘。铃声响起来,是一个在我手机里躺了几年却从来没有联系过的号码。我拿着手机挤到车厢尾部的吸烟室,然后按键接听,电话里H的声音说:“嘿,老同学,还记得我吗?”她的声音就好像很久以前那样,从未发生过改变。我的心跳就像列车一样突然加速了。我在大脑里搜集词汇,可是最终却只说出了一句:“当然记得,从来没有忘记过。”她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又想起好多事情,想起很多以往在列车上做梦都会想起来的点点滴滴。我仿佛看见H的脸,和那时候一样开心地笑着。H说:“你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吗?你那边好吵啊,你在做什么?”我透过吸烟室的窗户看到旁边的铁轨,看到铁路边一闪即逝的树,看到密林和山坡,看到地平线,看到天空。我说:“我在铁轨上摇晃呢。”

灰色少年

在好些年以前,刘子铭变成了小流氓刘子铭。小流氓刘子铭每周二骑着改装过的机车在往县城去的公路上飙车,星期五要在烈士塔下和人群殴一次,每周日要收一次保护费,每天都要去看录像,要去理发店洗头发,每天都要抽烟,都要喝酒,都要说我靠。与生俱来的好人缘让刘子铭在流氓群里混得风生水起,深受猫头重视。刘子铭没有机车,猫头就让他骑其他小流氓的机车,刘子铭打架没有工具,猫头就带他去据点,拉开一只箱子让他随便挑。我们镇上一共三伙比较大的流氓组织:以癞疤脸为首的一伙多大是真正的流氓,人不多,半数以上坐过牢,年纪在三十岁以上;以四指为首的一伙主要是些小偷,大多数时候都在县城里活动,在镇上反倒很少下手;以猫头为首的一伙一半是无业游民,一半是还在读书的半大小子。猫头这一伙人是最不安分的。刘子铭跟着猫头,在公路上学会了骑机车,能让前轮抬起半米高,在烈士塔下学会了打架,知道怎么出手最狠,在录像店里学会了动物繁衍的奥秘并且偶尔在洗发店里进行试验。刘子铭会的这些,学校里很少有人会,他在学校里的时候,身边会有几个不是流氓的小跟班。有时候我和小结巴钟海从书店看完书出来的时候会碰见在街上游荡的小流氓刘子铭,刘子铭走在四五个人中间,看见我,说,回去啊?我点点头,他就把书包扔给我,说,你帮我带回去吧,我晚点才回去。我们是邻居,在刘子铭做小流氓以前,在我和小结巴钟海玩到一块儿之前,我们总是一起上学放学的。在稍早一点以前,刘子铭刚混入猫头一伙的时候,曾经试图把我也拉入伙。他说,走,今天带你去台球室看看,癞疤脸开的,癞疤脸给猫头面子,我们去玩只收一半的钱。我摇摇头。他说,要不我带你去录像店看看,好东西,是从国外来的,能看得清清楚楚。我还是摇摇头。他说,那好吧,我带你去见见猫头,我跟猫头说你生具慧根,能看见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他想见见你。我被刘子铭带去见猫头,猫头正在癞疤脸开的麻将馆里赌钱,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众声喧沸。刘子铭走过去跟一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卷发男人打招呼,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招手让我过去。卷发男人说,你会算命?我说我不会,我只是看人比较准,能猜到一些事情。他又问,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你是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说,笑话,我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我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说,这些东西是你有的,不是你想要的。你以前肯定有很想得到的东西但是一直没得到,得到手的东西又不能满足你,所以越来越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猫头吸完手里的烟,扔掉烟头,专心打完一局牌,然后认认真真转过头来对我说,那你能不能猜到我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说,看不清楚,不过你现在的生活不可能持续太久。猫头说:“你要不要也来跟我混?”“没那个想法,刘子铭硬拉着我过来的。”“也是,我们这是打架,不是打仗,连水泊梁山都不是,用不着军师。”和刘子铭回去的路上,他问我怎么猜到猫头过去的事情的,我说,天眼。其实我是从猫头看重刘子铭这件事情上猜出来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刘子铭身上有的一些特点,猫头应该也有。刘子铭从小是不知满足的人,所有看到眼睛里的东西,他都想要,拿到手之后,几天就厌烦了。我们小时候玩弹珠,弹珠分大颗的和小颗的,小颗的又分没花的和有花的,花色少的和花色多的,一种比一种珍贵。刘子铭有了大颗的又想要小颗的,有了没花的又想要有花的,有了两色花的又想要三色花的,再后来又出现一种奶白色的瓷弹珠,最是珍贵,刘子铭好不容易从一个小孩手里骗了过来,几天之后又想要更稀奇的了。刘子铭在小学就交了女朋友,上了初中马上换了一个,之后每当看到一个更好的姑娘,他都想要追到手。在初二那年的秋天,刘子铭看上了校花,他带他当时的女朋友到烈士塔下,对她说:“我以后要过的是陈浩南那样打打杀杀的生活,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女孩说:“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现在安分守己吗?你是个好学生吗?我跟你在一起之前,就知道你是个小流氓,就知道你这辈子肯定会不得好死。”刘子铭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后要过更潇洒帅气的生活,要和更漂亮的女孩在一起,你不够漂亮,校花漂亮,方圆十里,就她最漂亮,我要去追校花。”那个女孩怒火中烧,在寂静无声的烈士塔下大喊大叫起来。“我不够漂亮?我不够漂亮!你在学校里问问我漂不漂亮,你去癞疤脸的台球室问问我漂不漂亮,你在这整个镇上问一问,我漂不漂亮!你想去追校花,你去追呀!四指的弟弟天天想校花,癞疤脸的儿子也天天想校花,校花理都不理。你是哪根葱,你是哪头蒜,就凭你也去追校花?”任凭女孩儿大喊大叫,刘子铭理也不理,转身走下长长的台阶。刘子铭在教室给我讲了这一段,然后让我给他出出主意。我说,你把那女孩一个人留在山上一走了之,你不怕她做出傻事来吗?刘子铭说,她才不傻,她跟我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喜欢我,你快给我想想,要怎么追校花?打从穿开裆裤开始,我就是个鬼灵精,我能想出诱捕野兔的方法,能组织几个人把鱼赶到浅水区,如果生活在原始时代,我应该是部落里的巫师,牧渔打猎都要靠我来指挥。但是对于怎么追女生,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刘子铭说,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想出个办法来,校花是你们班的,你跟她接触的机会比较多,该从哪里下手你比较清楚。我看见窗户外夜幕开始降临,操场上巨大的灯泡亮起,惨黄色的灯光照在急匆匆赶去上晚自习的高中生身上。我想我妈应该做好了晚饭在家门口等我,再等一会儿,她会打着手电筒往学校这边走来。我说,我真的想不出来,我对她的了解还没有你多,我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够一只手的数,这种事情我帮不上忙,我要回家去了。刘子铭说,钟海和校花是同桌,你和钟海关系好,你从钟海那里想办法,先多收集些校花的爱好,再想办法让我接近她,你答不答应?我说,这件事情我真的帮不上忙,我要回去了。说完我站起来背上书包,绕开刘子铭往外走。他伸手过来拦住我,他说,你不帮我,我就要按照我的方式来了,你帮还是不帮?刘子铭和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天空一下子黑掉了。他从车棚里推出一辆机车,让我坐在后座上,然后打亮车灯,把油门轰得山响。我坐着刘子铭的机车,在夜幕里风驰电掣,机车跑出小镇的水泥路,跑上回村的石子路,马达声和风声混在一起灌进耳朵,让我一阵头痛。我回到家,告诉我妈今天老师让留下来帮忙阅卷所以回来晚了,吃了饭,洗了碗筷,提一桶热水到院子角落的无花果树下洗了澡,做了作业,我闲下来,开始考虑校花的问题。我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书桌是用我爸爸以前做钟表匠时候用的桌子,有两个巨大的抽屉。我看向窗外,一片竹子正对着我的窗户,风一吹,来回晃悠。外面的世界基本一片漆黑,本村的人家大多已经睡了,只有河对岸的村庄还零星亮着几盏灯。我努力让自己精力集中,想起脑海里那张模糊的脸。我天生有脸盲症,不刻意去记住的话,是很难想起某某人长什么样子的。我和小结巴钟海对神秘问题最痴迷的那阵子,经常在课间跑到他座位旁边去讨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校花同学就在旁边,有意无意总能看见。我努力让自己想起来,想象现在就和钟海讨论百慕大三角,她就坐在旁边,我能看见。我努力很久,也只想起一身白色长裙,一头黑色直发,披散在肩上,乌黑光滑,某一片区域在阳光下形成泛白的光圈。我们的中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钟海的同桌正好豆蔻年华,距离二八芳龄都还有两年,却是当之无愧的校花,假以时日,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这个美人胚子在我们教室里坐着,常常有其他班的男生在窗外扫视,常常有高年级的男生认我们班的男生当弟弟,认女生当妹妹,常来“关照关照”。四指的弟弟在县里的中学念书,也能逃了课混进我们学校,癞疤脸的儿子就在我们隔壁班,更是有事没事就来。钟海同桌对于这些有各种含义的目光视若无睹,从容淡定,倒是钟海像受到了侮辱,一定要怒目而视,直到那人撤回目光。有人目睹过校花芳容之后心花怒放,连夜请了惯写情书的人代笔,请了手最巧的女生把五颜六色的信纸折成好看的形状,胆子大的,当面交给校花,胆子小的,趁着放学之后上学之前没人,偷偷塞进她桌子里,一溜烟跑了。这些情书,钟海同桌其实从来没有拆开看过,都给了钟海,让他“妥善处理”。钟海把情书揣进书包里,放学后跑到没人的河边,将它们撕得粉碎,撒进河里。四指的弟弟和癞疤脸的儿子不写情书,他们会买女生喜欢的东西,包装仔细了,当着众人的面送给校花。校花从来不收这些东西,强行留在她桌子上的,下课就会出现在垃圾篓里。四指的弟弟每次逃课来,都穿着一身西装,头发留得老长,斜斜遮住了左眼。癞疤脸的儿子是学校的小霸王,穿着耐克的篮球鞋和阿迪达斯的运动服,剃个光头。这两个人总是暗暗较劲,送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当众说礼盒里装的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因此出现在垃圾篓里的礼盒,一定会神秘消失。我想啊想,想不出任何帮刘子铭的办法。校花不接受情书,不接受礼物,主动和人说话的时候落落大方,别人想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爱理不理的样子,总的来说,欲拒还迎,不远不近,看得见抓不着。我胡乱睡了一觉,吃过早餐走出家门,发现刘子铭等在竹林下。他说,走,我骑车带你,快多了。我说,不用那么快,慢点,太快了颠得慌。到半路上,刘子铭问我想到办法没有。我看看车,再看看他,我想起小学时候他骑自行车将我摔在地上的事情,说,在想办法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比往天早了半个小时到学校,初中部的教学楼空落落的没有几个人,我进教室,只看见了小结巴钟海一个人。我给他打招呼,感觉他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他说,哦,你今天,今天这么早来学校啊。说着,我看见他耳根子红了,脸颊红了,最后连脖子都红了,像喝了半斤烧酒。他先是把脸朝向窗外,然后趴在桌子上,最后他说,今天好,好热啊。我走过去,站在斜后方,看见钟海同桌的桌子里躺了一个新的礼盒,没有用包装纸,更没有用彩色丝带打蝴蝶结,看起来扁平,大概是相框一类的东西。我看了看礼盒,看了看钟海,我说,这个该不会是你送的吧?钟海说,你,你瞎说什么啊?我,我还在好奇这是谁送的呢。我说,跟我就别装了,说吧,送的是什么啊?钟海明知道教室里没有其他人,还是往四周瞅瞅,再往窗外瞅瞅,神情放松一些,最后说,没什么啦,就一本书,她前两天说想读这本书,一直没找到,我昨天正好在书店看见,就帮她买了。在书店买书还会送包装盒的吗?我指着礼盒对钟海说。哎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不跟你说了,我昨天的作业还没写完,我要写作业了。钟海掏出练习册,抽出钢笔,不再理我。钟海同桌进教室的时候,我看见钟海的耳根、脸颊、脖子又红了起来,开水烫了一样,他埋头在练习册里,直到他同桌拿出了那个礼盒。钟海对她说了什么,她看了看礼盒,拆开包装,把里面的书留下,起身将礼盒扔进了垃圾篓。我注意到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买书的钱给钟海。我知道她随身带着很多钱。春天的时候,有一次月考结束,每个班的前三名留下来帮老师统计成绩。几百份试卷,七个科目,我们忙得忘了时间。等到所有事情结束走出办公室,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我想起校门口有一个电话亭,我可以给我邻居家打个电话转告我妈,但是我身上没钱。我们班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溜了,我只好向校花借钱。她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十块的递给我,我解释我只需要打一个电话,一块钱就够了。她说,我没零钱。小结巴钟海这一天变得格外沉默寡言,午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放学之后也没有和我一起去书店。我想他应该也碰壁了。小流氓刘子铭不去飙车,不去打架,等着我想到主意。他不像烦人的苍蝇,而是用眼睛盯着我,似乎我一直想不出办法来,他就会这么一直盯下去。没办法,我只好用了个天知道有没有用的方案糊弄过去:直接的不行,得用间接的,先讨好校花的闺蜜,问问她校花究竟是怎么想的,再对症下药。刘子铭说,怎么讨好?这个不是我擅长的,你得去问有经验的人。我说。刘子铭拿这个问题去问猫头,猫头挠了挠那一头卷发,找了两个人,帮他演了一场英雄救美。英雄救美这种手段,我们从小看的电视剧里都有,百看不厌,用到现实里,几乎也是屡试不爽。校花闺蜜以为自己成了电视剧女主角,有了偶像剧一般的开始,有了偶像剧一般的男主角,接下来就应该是永无止境的罗曼蒂克。在我初中的那三年里,周围这样整天幻想自己是偶像剧女主角的女生实在不少,就我和她们很少的接触上来说,她们的逻辑很难让人理解。后来到了高中,这样的女生也还有,和她们说话,几乎无法沟通。这是题外话。刘子铭天天和校花的闺蜜泡在一起,慢慢地问出了校花的不少往事,又慢慢问出了校花的个人习惯和爱好。闺蜜同学说,我怎么感觉你对她的关注比对我还多啊?刘子铭说,有吗?那是你的错觉吧。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她相信了,一脸甜蜜地拉住刘子铭的手,和周围任何认识的人打招呼,声音嗲得旁人一身鸡皮疙瘩。刘子铭把得到的消息告诉我,让我帮他写这封情书。不要用一堆比喻,不要用排比,反正就是不要使用任何修辞,也不要引用什么诗歌,就用平时和人说话的语气。刘子铭这么要求。我按照要求,用最简单的信纸写好,整整三页,没有署名。刘子铭把情书从信笺本上撕下来,没有找手巧的女孩折成心形,而是趁早上没人,直接将三页情书和一朵玫瑰花塞进了校花的桌子里,她一到座位上,就能看到。这一次的情书没有被交给钟海处理,钟海同桌到了座位上马上发现了桌子里放着的信纸,拿起来随便扫了眼,然后放好书包,将情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对折了放进书包里。课间的时候,她把玫瑰花扔进了垃圾篓。我把这个消息反馈给刘子铭,刘子铭说,那就好,我从明天开始每天放一朵玫瑰花到她桌子里,我就不信她每天都扔掉。刘子铭的玫瑰花是从小镇外一个花场摘来的,这个花场种植很多种花,主要卖给周围几个县城的医院、影楼、酒店和刚开业的各种店面。花场有一圈高高的围墙,围墙上三条钢丝,一块牌子上标注着高压电。刘子铭每天早上骑着机车到花场,翻过围墙和没有通电的钢丝,跳进花场,摘下大棚里当天开得最好的那朵玫瑰。钟海同桌每天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朵玫瑰扔进垃圾篓。沾着露珠的花瓣和垃圾混在一起,依然散发着醇厚的香味。校花扔了整整一个秋天,扔了大半个冬天,扔到这学期快结束,终于不再扔了。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早上,刘子铭抱了一大捧玫瑰花守在学校门口,引得不少人围观,很多急着到教室想多复习一会儿的学生看见他,看见那捧玫瑰,也停了下来。学校门口人越围越多,校花和她的闺蜜姗姗来迟,看见手捧玫瑰的刘子铭,一个冷冷地绕开,一个满脸红晕地迎了上去。刘子铭绕开迎上来的那个,追上绕开的那个,开口说,我喜欢你很久了,能做我女朋友吗?那天早上的事情很快在全校传播,然后在整个镇子上传播。有人说,那个刘子铭好浪漫啊,每天早上给校花送一朵玫瑰,这次送了好大一捧,九十九朵,整整九十九朵!有人说,那个刘子铭好无耻啊,处心积虑接近校花的闺蜜,得到了想知道的事情之后就像扔垃圾一样把她给扔了,典型的过河拆桥。有人说,那个刘子铭肯定会不得好死,欺骗别人感情,那个女孩还以为是送花给她的,先是高兴,后来发现是送给她最好朋友的,气得都不会说话了。有人说,也怪那个女生太傻了,这么明显的事情,早该看出来了。有人说,还是校花好,第一时间安慰自己的好朋友,第二时间拒绝了刘子铭。有人说,我看没拒绝啊,她最后不是收下玫瑰花了吗?有人说,她是帮她好朋友收下的吧?有人说,那她到底是拒绝了还是没拒绝?好些事情,本来就扑朔迷离,讨论的人多了之后,往往不是使事情真相大白,而是更加云山雾罩,让人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校花左手捧着玫瑰花,右手扶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走进了教室,什么话也没说。期末考试是按照上次考试成绩排名来安排座位的,开考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就坐在我身后的校花,她一脸淡然,无悲无喜,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件事引发了之后的三件事情。其一是花场围墙上的钢丝通上了电,寒假里某个早晨,执勤的老大爷在围墙下发现了一个被电晕的高中生,这件事情登上了市晚报,作为学生放假期间不遵守安全守则的典型案例。其二是刘子铭和癞疤脸的儿子在烈士塔举行了一场单挑。那一天无论校花有没有拒绝刘子铭,收下了玫瑰这件事情是毫无疑问的,脾气暴躁的小光头听说了这件事情,马上和刘子铭约了架。刘子铭和小光头打架那天,街上的小混混去了一半,癞疤脸和猫头都去了。癞疤脸手里盘着两个老核桃,对猫头说,年轻人的事情,让年轻人自己去解决,我们管不着,为了个小女孩儿还犯不着动刀子,今天打架,只准用钢管。话先说好,拳脚无眼,打伤了打残了就自认倒霉,猫头,没问题吧?猫头点过头,刘子铭和小光头一人拿了根趁手的钢管,动起手来。癞疤脸以前是个杀猪匠,浑身都是力气,和人掰手腕,别人两只手都用上也赢不了他。癞疤脸坚信不管什么年代,只要身上有力气,就不会受人欺负。小光头长到三四岁,癞疤脸就每天训练他跑步打拳,给他吃最好的肉。初一第一次全校体检,小光头一口气吹出四千五的肺活量,一手捏出六十公斤的握力。小光头和刘子铭打架,很快占了上风。刘子铭不停地用钢管挡住小光头挥来的钢管,震得虎口开裂、手臂发麻,根本不还手。小光头一边打一边骂,看着占了上风,越打越高兴,冷不防刘子铭瞅准一个空子,一钢管砸在小光头脑门正中央,一下子将他砸懵了,刘子铭再反手一下,钢管抽在他后脑勺上。刘子铭抓准时机连续下狠手,每一下都砸向那颗圆圆的光头,砸得头破血流,没几下就将小光头砸在地上,流了一滩血。刘子铭收手,看着癞疤脸说,我赢了。癞疤脸脸色铁青,手里的两个老核桃被捏得粉碎,他扶起眼神涣散的儿子,对刘子铭说,小伙子,下手太狠了吧?刘子铭说,是他来找我约架的,是你说拳脚无眼的,如果是你儿子把我打成这个样子,你会说他下手太狠了吗?癞疤脸恶狠狠地看了看刘子铭,再恶狠狠地看了看猫头,背起流血不止的小光头走下长长的台阶,消失在众人视线里。癞疤脸走了之后,猫头看着小光头流下的那滩血,寒风猎猎,一小会儿就凝固成发黑的糊状物。猫头说,你惹祸了。刘子铭说,反正我赢了。刘子铭和小光头打完那一架,小光头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出院之后已经是个算不出五加五等于几的傻子。镇上三伙流氓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四指带着他的人离开了镇上,不想参与进这场风波里。癞疤脸开的台球室和游戏厅不再给猫头的人半价优惠。猫头这方取消了不少活动,基本不出现在癞疤脸的区域里。尽管这样,两伙人之间的摩擦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引起风波的刘子铭丝毫不知道收敛,每天到校花家附近等候,如果校花出门,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如果她没出门,刘子铭就打开车载音响,戴上太阳镜,等在校花家附近。镇上的人看见刘子铭都会下意识躲得远远的,害怕卷进群殴里。癞疤脸的人看见他,都死死盯着他,手上青筋暴起。不久后,刘子铭被癞疤脸堵在校花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校花透过自家窗户看了好一会儿,等她从那路过的时候,只剩下倒在血泊里抽搐的刘子铭。刘子铭残废了,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轮椅。校花和她的闺蜜一起转校了。其三是钟海和我绝交了。他把我约到暑假时钓鱼的深潭边,说,那封情书是你写的,那天早上我看见了,是你的字迹,我认识你的字迹。我说,是我写的,刘子铭让我帮他写,我就写了。钟海坐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一只手扒拉着面前的草,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他说,你写的那封情书和别的所有的情书都不一样,是很认真的,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为什么要去帮刘子铭?我说,那封情书是写得很认真,但不是写给你同桌的,是写给另外一个人的,我不敢给那个人,就把称呼换了一下,让刘子铭拿去用。你觉得刘子铭这个人怎么样?钟海问我。不知满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和四指的弟弟比,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决不半途而废;和小光头比,他有脑子,知道自己不如别人的时候就要忍,而一旦等来了时机就稳稳抓住。如果生在乱世,会是个枭雄。钟海把拔出来的草都扔进潭水里,又问我,你觉得我同桌怎么样?我说,看不明白,猜不透,不食人间烟火,但又和林黛玉和林徽因都不一样。如果那个小流氓和她在一起了,你觉得她会幸福吗?他问。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身上总带着点和这个世界不一样的气息,总得有个烟火气十足的混蛋来把这种气息消磨掉,才能长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他们俩如果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是件好事,至于幸福不幸福,就不知道了。你知道我喜欢我同桌吗?知道,我也是在你被拒绝了之后才真的答应帮他的。你为什么要给那个小流氓帮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有点怕他吧。你知道为什么我只和你做朋友吗?钟海话锋一转,不等我说话,又接着说,因为你看我同桌的眼神很自然,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就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可以和你做朋友。后来我看到那封情书,我以为是你,我就想,她不喜欢我,如果能和你在一起,也很好。我说,我有近视眼,我有脸盲症,其实我根本没有认真看过你同桌。钟海说,绝交吧,以后我们不是朋友了。钟海把一块石头踢进深潭,双手插进牛仔裤兜,他转身走上文革堰的弧形桥。我看着钟海远去的身影,想起那天和刘子铭在教室里,窗外夜幕降临,他拦住我说,我知道你暗恋谁,你如果现在不答应帮我,我就用我的方式让你帮我。

龙虾

龙虾那会儿还不叫龙虾,刚进大学,意气风发,下定决心要在我们这吃个包子的时间就能逛完的校园里扬名立万。龙虾自学过美声,能唱“那就是青藏高原”,能唱“滚滚长江东逝水”。龙虾还自学过笛子,能吹民俗音乐,能吹流行歌曲。龙虾迎来的第一个机会是学校的迎新晚会。他要抓住这次机会,在晚会上来一个自编自导自演的舞台剧,争取扬名立万。龙虾在毕昇像下想剧本,卡住了,就和毕昇肉麻地四目相对,眉目传情。这座毕昇石像和我们的学校同龄,藏在女生宿舍楼后,高瞻远瞩,这么多年来,不知道看见过多少姑娘春光乍泄。龙虾看着毕昇的双眼,希望看见毕昇看见过的美妙瞬间,以此刺激大脑完成剧本。相对于龙虾的高歌猛进,我显得好不思进取啊。那会儿,大学新鲜感还没过,高中的惯性还在,晚睡早起,一日三餐,上上课,上上网,看看书,看看姑娘,感觉来了的时候,也写写小说,日子过得惬意啊。某个晚上,龙虾到了我的宿舍。“他们在操场办露天歌会,你去不去?”龙虾问我。“不去了,我又不会唱歌,五音缺三,去了丢人。”我说。龙虾说:“我也不想去,来你宿舍转转。”龙虾已经把一只西瓜放在了桌子上,到处找起水果刀来,最后找到了一把,拿卫生纸擦一擦,将西瓜一分为二。这西瓜在水果店里冰冻过,就像饮料瓶上标注的,“风味更佳”。我想,露天歌会应该是龙虾大展拳脚的机会,没理由不想去,必有求于我。我们享受着西瓜,吃过的西瓜皮叠起来,西瓜子收起来,吃完西瓜,垃圾都扔进宿舍门口的垃圾箱。这时候龙虾才说出来找我的目的。“白沙,咱俩合写一个剧本吧。”龙虾的表情极其认真。“有没有好处?”“有,请你吃小四川的红烧鱼。”我说成交。我们走出学校后门左转,两个十字路口后再左转。我们坐在小四川一楼,一边等红烧鱼一边讨论这个剧本。“怎么也要十五分钟,短了不行,要有内容,但要表现得轻松一点,幽默一点,笑点有高有低,有语言上的有动作上的,要留白,要工笔,要说道理,要接地气,要让人看得下去,还要让人看完之后反复想起。”我听着龙虾的要求,判断出根据这个要求写出来的东西必然是一个四不像。我说:“你别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咱们还做不到那个程度。一步一步来,求一个才气侧漏,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龙虾说,明白明白,我就是想往那个方向奔嘛。我问:“那你有好的想法了吗?”龙虾说,还没呢,这不是找你商量嘛。我说:“你这样不好。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光想着要什么样的效果,这个程序不对,得反过来。咱们现在先想想,这个剧本要什么样的题材?”龙虾说,好,咱们就来商量一下题材,最近流行职场,咱就来一个职场。我说:“你这样不好。首先,咱们都没有职场从业经验,只能瞎编,瞎编是靠不住的。你看那些历史电视剧,就没有一部不闹笑话的,皇帝还没死呢,臣子就叫起谥号来了,皇后就自称起哀家来了,都是笑话。那些编剧,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很牛,忽悠住了老百姓们。咱们要是写职场,也得闹笑话,给同学看不要紧,给职场上的人看,脸都要埋进水泥地里。再者,不是什么流行咱就得写什么,换句话说,这些东西为什么流行?因为在老题材上出了新意,或者挖到了新的题材。咱得从自身出发,从有的经历里去挖好东西,去磨脑子。”龙虾说,对对对,你说得对,那就先好好回忆一下经历。你的还是我的?我说:“你的吧。我的经历没什么好回忆的。”水煮鱼端上来,大青花的瓷,里面白花花的鱼片,红灿灿的辣椒,绿油油的葱,花椒密密缀着,油汤匀匀盖着,八味大料零星漂浮着。龙虾说,先吃,先吃,边吃边说。白花花的鱼片,入口嫩,鲜,香,辣。葱是手指长一段的,被油汤烫得刚刚好,捞进嘴里,葱香味十足。八味大料,一样样挑到嘴里,吮吸之后再吐出去。龙虾说,舞台剧的题材,选什么样的经历?我说:“你最难忘的,最爱的和最恨的,让你惦记着又想忘掉的。”龙虾开始陷入漫长的回忆,总结出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三件事,今天先告诉我一件,如果不能改成舞台剧,再说第二件。还不成,就说第三件。都不成,那就不写剧本了,留着将来写回忆录。龙虾在云南长大,从小就被他望子成龙的爹灌输长大后要当村长的思想。根据龙虾爹的计划,龙虾长到22岁,大学毕业,就可以回家竞选村长,到时候,龙虾爹挨家挨户去送礼,一定能竞选上。竞选上村长,就可以承包村里的两口鱼塘,可以承包养猪场,可以承包更多土地。龙虾1988年出生,龙虾爹那时就有了这个包含知识改变命运、想收益先投出等先进观点的计划。龙虾问,我为什么要去当村长啊?龙虾爹说,当村长好啊,当村长不受人欺负,当村长能承包鱼塘,能承包土地,还能承包养猪场。龙虾说,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啊。龙虾爹就说,当村长好啊,当村长还能娶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龙虾说,我不要娶村里的姑娘,村里的姑娘都不漂亮,皮肤跟我一样黑,牙齿跟我一样黄,手跟我一样粗,打起架来跟我一样狠,我要娶外面的姑娘,我不要留在村里当村长。龙虾爹甩手两耳光,龙虾就老实了。龙虾长到十四岁,初中念到一半,在学校跟人打了架,下手狠,给人打骨折了,不敢回家,开始了一场长达三个月的离家出走。龙虾先是乘车到了昆明,泡了两天网吧,花得身无分文。龙虾想,两天不行,回去还要挨打,还得等一阵子,但是身上没钱了,该怎么办呢?龙虾见街上有人捡塑料瓶子和易拉罐去废品收购站卖,就上街捡别人扔掉的废品。塑料能卖,纸张能卖,金属能卖,龙虾饿得头晕眼花,看见它们就像看见闪闪发光的钢镚儿,狼一样扑上去。龙虾白天捡废品,晚上去网吧蹭睡,勉强能吃饱,勉强能睡着,这么过了三天,网吧管理员见他不花钱上网,身上又脏兮兮的,龙虾再去蹭睡的时候,被赶了出来。龙虾掐指一算,才五天,还不行,挨打的那个人不是个善茬,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还得再忍忍。没地方睡了,去哪呢?像乞丐一样睡大街、睡桥洞?乞丐也有一条破棉被啊,龙虾连这都没有。想来想去,龙虾决定去当童工。龙虾挑准一条街,一家商店一家商店地问过去,努力推销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自己。龙虾明白,正规的工厂不敢要童工,他只能问小商店。龙虾说,我家里生活困难,我出来谋条活路,我不需要工资,我只要一日三餐和一个睡觉的地方。最终,龙虾在一家啤酒批发店找到了活干。啤酒批发店的跛脚老板交给龙虾一张地图,一辆脚踏三轮车,要送啤酒的时候让龙虾蹬着三轮车穿街过巷。龙虾站着蹬三轮车,用身体的重量带动踏板,遇到上坡的时候只能下车推。跛脚老板心地也不坏,答应龙虾一日三餐,就给龙虾吃饱,老板吃什么,就给龙虾吃什么,有时候心情好了,给龙虾五块十块的零花钱。龙虾有饭吃,有地方睡,也不是很累,非常满足,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天,跛脚老板叫来龙虾,对他说:我看你不像是出来谋活路的,出来谋活路的人和你不一样,我活了这么多年,能看出来,你怕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娃,回家去吧,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再怎么过不去,你都出来这么久了,也都能过得去了。你出来这么久,你爸妈怕是把山都翻了个底朝天吧,回去吧。跛脚老板给了龙虾五十块钱车费,让他赶快回家。龙虾想,爹妈肯定不生气了,但是死对头肯定还会找茬,死对头有两个哥哥,一个比一个壮,一个比一个狠,我打断他们弟弟一块骨头,他们肯定打断我两块骨头,还不能回去。不回去,该怎么办呢?龙虾想,这下没有一日三餐了,没地方睡觉了。龙虾沿着大街走,边走边想,龙虾走过一个快餐店,买了两块钱一份的盒饭,蹲在马路牙子上吃。龙虾走过一个床上用品店,买了条最便宜的毛毯,用袋子装了提在手上。龙虾走啊走,走到一个菜市场,正是下午,菜农们守着菜摊,没精打采,看样子还不打算收摊。龙虾打算等,等菜农们收摊的时候,以最便宜的价格买些能生吃的蔬菜。日头偏西,没卖完菜的人们还不愿意离去,龙虾无聊,和一个菜农聊起天来。菜农们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去菜地里收菜,洗干净,挑在肩上,走十几里路来卖菜,卖到傍晚才赶回家吃饭。龙虾听到菜农们中午只吃两个馒头,灵机一动,赶回快餐店买了十份盒饭,赶回菜市场,以五元一份的价格卖出去,很快就卖光了。龙虾数着赚来的钱,找到一个桥洞,简单打扫,决定住在这里。这时候21世纪刚刚冒头,车还不多,龙虾睡在桥洞里不吵,初夏时节也不冷,龙虾翻了两次身,满足极了,兴奋得一夜没睡着。桥洞面东,龙虾看着黎明到来,地平线逐渐明亮,龙虾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天亮,龙虾去给自己买了一套洗漱用品,放在桥洞,像模像样。到中午,再去快餐店,和老板讨价还价,以一块五毛的价钱买了二十份盒饭,多加饭,菜少些。龙虾又借了个手推车,走向菜市场,心里美滋滋地算着收入,越想越高兴,越想越觉得自己爱上了这样的生活。龙虾的生意做到第五天,出现了一个大妈,也用手推车推着盒饭,也在菜市场叫卖,也卖五元,龙虾这天有几份盒饭没卖出去。第六天,又出现一个大叔推着盒饭在菜市场叫卖,只批发了十五份盒饭的龙虾又有几份没卖出去。盒饭的价格从五块变成四块五,从四块五变成四块,最后变到两块五。龙虾和大妈吵了一架,和大叔打了一架,龙虾鼻青脸肿,回到了自己的桥洞。第二天龙虾出发去别的菜市场考察,发现似乎整座城市一夜间都受了龙虾的启发,有人需要吃盒饭的地方,就有人推着车在叫卖盒饭。这生意做不下去了,龙虾想,接下来该怎么办?龙虾从城中心走回自己的桥洞,发现凡是从这个方向进城的车,都要从自己桥洞附近的另一条路上经过,凡是要进城的汽车,基本都很脏。龙虾拿了只桶拿了条毛巾,从桥下河边打了一桶水,来到那条路上,拦停一辆车,问车主要不要洗车。龙虾说,先生,进城一次怎么也得风风光光的,这车要洗一下吗?车主听龙虾这么说,就问洗车多少钱。龙虾哪知道洗车多少钱,随口说,两块吧。洗好车,收好钱,龙虾等待下一辆车,就像等待下一顿饭,心里充满了成就感。渐渐的,已经不需要龙虾去拦车,好些车子开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偶尔还需要排队。龙虾规划起自己以后的人生来,每天可以洗二三十辆车,能挣五十来块,一个月一千五,比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挣的还多,比最好的泥瓦匠挣的还多,回头可以把自己的桥洞收拾收拾,买帆布遮一下,买张床,就能过好些年。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龙虾每天美滋滋地洗车,美滋滋地崇拜自己,很少想起回家的事情,龙虾对自己说,不急,不急。直到有一天,一辆车停在写着“洗车两元”的牌子前,车主问是两块钱洗车吗。龙虾说是啊。车主问你怎么在这里。龙虾说我一直在这里啊,我没在别的地方洗过车。车主说,你爸妈找你都快找疯了,快,跟叔叔回家去。龙虾抬起头看着车主,越看越熟悉,然后撒腿就跑。龙虾没跑过他叔叔,被抓进他刚洗好的车里,摇摇晃晃带回了家。一路上,龙虾在想,这三个月,过得真充实啊,比过去十四年过得都充实,这辈子,算是值了吧?龙虾又想,三个月没回去了,家里怎么样了呢,爸妈急坏了吧?龙虾想,等回了家,乖乖道歉。龙虾回到家,龙虾爹正在教训龙虾的妹妹,告诉她做人要有志气,长大了一定要当村长。龙虾妹妹问,我为什么要去当村长啊?龙虾爹说,当村长好啊,当村长不受人欺负,当村长能承包鱼塘,能承包土地,还能承包养猪场。龙虾妹妹说,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啊。龙虾爹就说,当村长好啊,当村长还能挑村里最帅最壮实的小伙。龙虾妹妹说,我不要村里的小伙,村里的小伙都不帅,皮肤跟我一样黑,牙齿跟我一样黄,手还没我有劲,打起架来还没我狠,我要外面的小伙,我不要留在村里当村长。龙虾爹甩手两耳光,龙虾妹妹也老实了。龙虾走上前去,说我回来了。龙虾爹说,哦。龙虾提高音量说,我回来了。龙虾爹说我听见了,你叫唤什么。龙虾说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龙虾爹掏出烟点上,说:“我不希望你回来?我不希望你回来?!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和你妈从前山找到后山,从村上找到城里。我和你妈把山翻过来了,把城翻过来了,我们没找着你,没人知道你去哪了。我们等了一个月,又等了一个月,没等到你。那个被你打断骨头的小杂种天天带着他两个哥哥到我们家门口守着,朝门上吐口水,朝房顶上扔石头。你妈头发都白了,人都瘦了,也没见你回来。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应该不希望你回来?”龙虾“扑通”一声跪下,说我知道错了,我回来了,我不走了。龙虾一跪,龙虾爹心也就软了,说你起来吧,先去看你妈,你妈在床上躺着呢,天天念你小名。龙虾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过头说,爹,我知道你望子成龙,可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哪怕最后成了龙虾,也是我自己的选择。龙虾的故事讲完,水煮鱼也就吃完了。龙虾说,我爹还是没放弃让我成为村长的想法,哪怕我高中念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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