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献给那些孤独的孩子,和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小孩的大人【席卷全欧畅销榜单,版权狂售十余个国家,与《偷影子的人》齐名。】(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1 1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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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露西·狄伦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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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小孩:献给那些孤独的孩子,和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小孩的大人【席卷全欧畅销榜单,版权狂售十余个国家,与《偷影子的人》齐名。】

亲爱的小孩:献给那些孤独的孩子,和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小孩的大人【席卷全欧畅销榜单,版权狂售十余个国家,与《偷影子的人》齐名。】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亲爱的小孩:献给那些孤独的孩子,和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小孩的大人【席卷全欧畅销榜单,版权狂售十余个国家,与《偷影子的人》齐名。】作者:露西·狄伦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1-01ISBN:9787559425003本书由北京时代华语国际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斯科特,愿他跟他的博得猎狐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序幕伦敦牛津街

南希紧握着手里的焦糖坚果袋子,凝视着窗外,牛津街两旁楼房之间雀跃的灯光,犹如颗颗金星银星在灰暗的天空中灿烂闪耀,成千上万的人在灯下匆忙赶路。坐在公交车里高高在上,南希很高兴他们没有挤在下面的人群之中。所有人都在快速移动,连推带搡地冲进商店里。先前在公交车站的时候,他们就差点把乔尔弄丢,爸爸大声呼喊,说了几句什么话之后,妈妈也跟着喊了起来。

她冲哥哥那边瞥了一眼,看看他还在不在。他还在。乔尔正朝着人群挥手,仿佛自己是英国女王,从前他们在老家布里斯托坐公交车的时候,他也会这样。他说他这是在趁出名之前先练习练习。

南希和妈妈坐在红色大公交车上层的前面,乔尔坐在位子的边沿上,每次公交车转过街角,他就摇摇晃晃装作要摔倒的样子。

南希觉得乔尔就是在搞笑,可爸爸却不这么想。他们正在去见圣诞老人的路上,这可谓是接踵而至的奇妙见闻中最精彩的部分,然而爸爸的心情却并不好。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他的心情就一直很差。“那个警察在朝我挥手!”乔尔大喊,“快看!那个警察在挥手!”

爸爸抓住乔尔的手臂。“乔尔,快给我停下!你现在不该在这儿胡闹。”他的视线越过乔尔的绒球帽,怒视着妈妈。他双眼充血,毫无善意。“该死的牛津广场,又赶上圣诞节,简直疯了。”“真有意思!”妈妈抱着南希,“你会永远记得这次去找圣诞老人的旅行,对吗,小俏妞希希?”

她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望着爸爸怒气冲冲的脸。每当爸爸很生气的时候,他看起来就不像是平常的他,会让南希觉得像是个她不认识的人。此刻,他紧闭着嘴唇,拿出了手机。

南希忽然有些慌张,要是圣诞老人觉得爸爸是因为她和乔尔捣蛋才生气的呢?要是他觉得他们俩不配得到礼物呢?她感觉心里一阵翻腾。

妈妈弯下身,翻起南希帽子上的耳罩,对着她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别忘啦,你还有一个愿望没许哦!”

南希最喜欢的书讲的是一只帮人实现愿望的魔法猫,第二喜欢的书讲的是一个小女孩跟她的妈妈去伦敦游玩。于是妈妈就在她软软的手包里放了一只特别的猫咪,说她和乔尔每见到书里的一处伦敦景点,就能许一个心愿。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看到了大本钟、伦敦眼和十辆黑色出租车。“一天最多三个愿望。”爸爸打断道,但是南希无须别人教她不能贪婪。她看魔法猫那本书的时候就懂得了,要是你的愿望太过贪婪或者自私,就会有坏事发生。你一定要非常小心。“我的天啊!我要摔下去了!”乔尔浮夸地大叫。“乔尔!”爸爸拽着他的兜帽,把他猛地拉了回来,“听话,不然我们就不去汉姆利玩具店了,直接回家。”

南希愈发恐慌。玩具店里的圣诞老人知道他们要去——妈妈之前确认过了。要是因为乔尔捣蛋,最后他们没去成,圣诞老人会怎么想?

妈妈俯下身子,一面把乔尔拉到她们的座位上,一面让南希滑到她膝盖上好腾出点位置。她环抱住他俩,可南希无心享受这拥抱,因为爸爸还在另一边瞪着妈妈。他要给圣诞老人告状吗?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拿出手机的原因吗?南希感觉很不舒服。“安静下来,乔尔。你也可以再多许一个愿望。”妈妈说,“你想要什么?”“我希望……我希望……”乔尔嗓门之大,让一车的人都看着他们。

南希想说:“小声点儿,乔尔。”可她的脑子里一团混乱。“乔尔!”爸爸使出了他最可怕的声音,低声嘶鸣的那种。

妈妈轻轻用手捂住乔尔的嘴,然后弯下身,亲了亲他帽子上的绒球。让南希惊慌的是,她看见妈妈的眼睛是湿亮亮的,一眨眼,睫毛边竟有了黑黑的污迹。或许她也在担心圣诞老人的事。

我希望爸爸离开,去别的地方,然后我和乔尔还有妈妈就能自己去看圣诞老人了。南希心想,旋即有一种阴暗的感觉包围了她,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这个想法,许下其他更好的愿望,公交车就抖了抖,然后停了下来,人们纷纷站起身,湿漉漉的外套和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堵住了过道,大家不耐烦地拖着步子,朝楼梯挪动。公交车突然间变得很不友好,这就没那么好玩了。

南希的心里翻江倒海。“摄政街到了!”爸爸说完便站起身,低下头以免撞上低矮的车顶。南希转头看见后座上的人也都站了起来,更后面的人也是,等她再回过头,爸爸的深蓝色外套竟然消失了。他不见了!南希面前只剩冷着脸的陌生人站成的高墙,她身后是窗外灯火灿烂的灰暗天空。“快点儿,快点儿,你们两个。”妈妈一边说,一边抓起自己的包、乔尔的包还有南希的国旗印花背包,可南希却僵在了座位上。

已经开始应验了!爸爸不见了!要是他们还没下车,车就启动了呢?他们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她许愿爸爸离开,居然真的实现了!“走啊,南希。”妈妈伸出手,可是南希却伸手一推,挤了出去。她的双腿只想飞奔起来,她甚至害怕它们会自顾自地跑掉,然后冲下车,把她的身子甩在后面。“南希!”妈妈叫道,可是南希已经钻进了人堆里,全然不听乘客们冲她大声抱怨。她满脑子都想着爸爸,要找到爸爸,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消失。她不是真心的!她不是真心许那个愿的!只要可怕的人群没有把爸爸吃掉,他就能告诉圣诞老人他喜欢什么。

他不在楼梯下面,也不在门边,他真的不见了。南希挤过站在黄色扶手杆边上的人,从公交车上跳到了拥挤的街道上。她闻到了圣诞节的味道,但嘴里却只尝到了从前得流感时那种呕吐物的怪味。

大口大口的抽噎从她的胸腔一涌而出。

伦敦一点也不神奇,反倒很吓人。一切都喧嚣而陌生。商店一会儿热浪连连,一会儿又寒气逼人。爸爸在这里不像是爸爸了。妈妈也有些异样。他们不跟彼此说话,为了一些在家时绝不会为之生气的事而大发雷霆。南希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许愿,希望自己能回到布里斯托,回到他们街道尽头的家里,那里有绿色的壁炉,隔壁家还有一只黑猫。她想感受爸爸妈妈一人牵着她一只手的那种美好,她也好想哭。可是她已经许过三个愿望了。没有剩余的机会再来弥补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看见爸爸站在一家商店门口看手机。

她又宽慰,又惊讶。是她许愿让爸爸回来了吗?她的愿望现在能够实现了吗?是伦敦听到了她的心愿吗?她的脑子再也装不下这些大大的想法,她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爸爸!”她啜泣着大喊一声,然后朝他奔去。路上一辆自行车猛地转向,骑车的人骂骂咧咧,她也浑然不觉。

爸爸抬起头,此时南希正好朝着他的腿一跃而起,两手一抓,他有些晃荡不稳。“小心点儿,南希。”他说,这声音熟悉得让南希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只剩下爸爸外套的味道,还有他双臂环抱着她的感觉。“不要走,爸爸。”她哭喊着,“不要走!”“我不走,南希。”他说,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

或许你正被生活的粗砺磨得不知所措,

或许你害怕了不再单纯的人生,

或许你早已忘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每个人都能在这个故事中寻找到自己的影子。调解会议

帕特里克翻开笔记本,里面写着他将在调解中提出的种种问题,而此时的凯特琳正用指甲戳着掌心,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在哪里读到的:往往是你钟爱的点点小事,让你最终想要拿刀捅死你的另一半。

帕特里克依旧英俊帅气,他的颧骨棱角分明,一头浓密的棕发比凯特琳的长得还快。作为一个显然苦于即将妻离子散的人,他依旧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得不像话。他依旧裹挟着咖啡和须后水的味道,依旧会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调解地点的房门,依旧戴着乔尔和南希圣诞节送给他的果冻豆型袖扣,然而这一切跟他没完没了、单调乏味、令人火大的控制癖比起来,统统黯然失色,凯特琳最开始还误以为这是旧时献殷勤的一种方式。

凯特琳断定,离婚和分居能把控制狂最为丑恶的一面展现出来,甚至比结婚还见效。“再简单核计一下抚养费吧?”帕特里克拿笔在一页纸上敲着,“我不确定我太……”他愣了一秒,一丝脆弱忽地闪现在他脸上,接着又被眼前的数据驱散,消失不见。“凯特琳给出的这些数目好像不大对。比如,我看了看每周的食品账单,加起来不是这个数。”他顿了顿,“真的。”

凯特琳目不转睛地盯着调解员桌上的仙人掌。从前,帕特里克很喜欢把她称作自己的太太,每每说到这个词,他都会痴痴地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不过帕特里克就是那样,如同身披华丽盔甲的骑士, 在六年前M25高速路的路边上,把车停在了凯特琳抛锚的雷诺后面,他是唯一为她停下车来的司机。当时凯特琳早已惊慌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汪汪的乔尔被绑在后座上。高速路上的车辆接连飞驰而过,他们的小车被震得摇摇晃晃,可她的手机却总是没有信号。帕特里克敲了敲车窗,她本该心惊胆战,但他的神情竟是如此坦诚,分明是在担忧这对困境里的孤儿寡母,于是她发自内心地感觉自己很安全。大雨滂沱,帕特里克去了紧急电话亭(他很合时宜地带了雨衣,而她没有),然后又陪着他们一直等到援助人员赶来。最初气氛有些尴尬,但当汽车协会救援车的前灯划破蚕茧一般的黑暗时,凯特琳不知不觉地握住了帕特里克的手,而他也没有松开。

后来自然而然地,在几次体贴周到的约会之后,两个人正式地谈起了恋爱。帕特里克继续在各方各面搭救着凯特琳。她常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家务上、财务上、生活上,但是没有帕特里克不能解决的麻烦事。他们小小的家里,绝对没有他修不好的坏东西。他讨厌混乱,讨厌不公,他自己填好了退保申请表,又徒手去救浴盆里的蜘蛛。好一个当代骑士。而凯特琳,带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自己的“废柴”程度又高,自尊心也消耗殆尽,能够得到拯救,自然是乐不可支。

然而那种有条不紊的安稳感如今却如同水刑,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到连帕特里克都选择放弃的地步。此刻他继续说着,凯特琳惊讶于他竟能将所有错误及其原因都分门别类,便于调解员评定。他从前也是像这样一字摆好他们第一个宜家衣柜的部件,以免漏掉任何一颗螺丝或者垫圈。这里一组最后一击,那里一摞理性演算。井井有条,一锤定音,不粘连半点感性扰乱结论。

这便是他俩的不同之处,凯特琳心想。而此时帕特里克的注意力已如激光般转移到了税额减免上。凯特琳应对分居的方式和从前还没遇到他时,自己处理宜家衣柜的法子如出一辙:也就是说,没有小心谨慎地咨询专家指示,而是风急火燎地直奔主题,结果随之而来的是自讨苦吃,挫败失落,以泪洗面。流泪,然后喝酒,然后花大把时间上网看不知是用哪国语言写的分居指南。最糟的莫过于那份内疚之痛,是她自己粗心大意,才弄丢了那把开启帕特里克心门的珍贵小扳手。

帕特里克也曾以为她很完美,可如今,他却甚少直视她的眼睛。凯特琳毕生所求的,能为她带来幸福与安全感的爱情已然支离破碎。

凯特琳重重地靠在塑料椅子上。也许她和帕特里克就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注定了无法长久。哪怕是此时此刻,当帕特里克和调解员正在交谈之时,她也不禁有点窃喜,自己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往洗碗机里塞餐具,或者是挑染一缕金发而不必看见某人挑眉暗示“真的假的”,她可以自己看着办。很久之前,她也曾自己看着办过。可真正的问题在于怎么在这场纷扰之中,不伤及两个不知所措的局外人,两个孩子不该被拉扯进他们父母的烂事里。

乔尔和南希焦虑的脸庞打断了凯特琳还想要文一个小文身的想法,她顿时打了个激灵。但这对他们肯定更好,毕竟不必再夹在两个争吵不休的大人中间,是吧?“我们不需要在第一场调解就敲定任何资金方面的协议。”调解员安德烈娅说,她的表情摆明了不想再把分配给他们的时间浪费在算数上。“当务之急是要安排一下孩子的事。我们说的是……”她低头瞥了一眼笔记,“乔尔,我看他有十岁了,还有南希,四岁。”“下个月就四岁半了。”凯特琳说,“九月十号满五岁。”她朝安德烈娅微微一笑。她看起来像是个成熟的妈妈——她明白这是调节过程中唯一重要的环节。钱不重要,车给谁也不重要。“简直不敢相信她九月份就要开始上小学了!我的小腌菜。”“是我们的小腌菜。”帕特里克指出。凯特琳跷起二郎腿不予争辩。没错,她是该说“我们”。帕特里克总是这样挑她的刺,抓着一些她无心造成的伤害不放。但是,是她在喂养孩子们,懂得他们滑稽的童言童语,预感他们的泪水、疲惫、欢笑和饥饿。是她的生活紧紧围绕着他们的睡眠,他们身上的虱子,他们无休止的提问,他们从爱意到沮丧的各种情绪宣泄,他们想要到处乱摸乱碰的双手。帕特里克总是冷冷地笑笑,然后说是他在赚钱养孩子。此话一出,他俩都不好受。“我想跟她共同抚养孩子。”帕特里克补充道,“尽可能多的跟他们保持联系,这对我很重要。”

凯特琳一听,不禁侧目怒视着他。帕特里克工作太拼命,甚至临近分手了都很少来见他们。她想叫帕特里克随便说出南希最喜欢的三种泰迪熊样式,但又努力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因为她知道他说不出来。他都不知道南希会给泰迪熊排名,而且每周变换一次。“怎么?”帕特里克转身对着她,然后扬起了眉毛。凯特琳察觉到他深色的鬓角新长了些银丝。“让孩子们和我们俩都见面,你是想说你连这也不愿意?”“当然没有!”天呐,他真的烦死人了。“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帕特里克无声的指责悬在空气里,他一反常态地有些卑鄙。他再也不喜欢我了。凯特琳悲凉地想着,被摆上高处就是会这样——总有一天你会跌落下来。“你想共同承担责任是好事。”安德烈娅拿起一支笔记下来,“眼下的住处是怎么安排的?凯特琳,你还是住在布里斯托的家里?”

她点点头。“对,那是我的房子。”“现在又是谁在争了?”帕特里克回击道,“那是我们的房子。”

凯特琳懒得跟他置气。“那房子以前是我外婆的,她在遗嘱里把房子留给了我。从乔尔出生起,我就住在那里。帕特里克是我们结婚的时候搬进来的,然后一月份他得到了新工作,于是搬出去了。”“那不是新工作,是同一份工作,不同的地点。”帕特里克说。

安德烈娅在写字板上记了两笔。“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帕特里克?”

哈!说啊。凯特琳心想,快告诉她啊。

帕特里克顿了顿,尽其所能给自己的答案打上最好的光。“我正在找房子——我的公司今年年初把我派到了纽卡斯尔。”

五周之前的星期一早上,凯特琳突然想到情人节近在眼前,胸口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似的。以前至少会有一打玫瑰花,和一些写着甜言蜜语的纸条藏在她外套口袋里。今年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你在三百英里之外。”她开口道,填满了难熬的谈话间隙,“你觉得让乔尔和南希每周往返六百英里合理吗?”“什么?那你丈夫明明得到了机会改善整个家庭状况,你却拒绝跟他搬家,就因为你喜欢你的客厅,你觉得这就合理了吗?”他满嘴“我足够多的耐心都快要没了”的口气,凯特琳听得攥紧了拳头。

她坐在椅子上转身看着他,她眼睛里的怒气喷涌而出。“既然你要跟我讨论什么是合理,那好啊,你申请去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地方工作,都不跟家里说一声,我还真不觉得哪儿合理了。”“我没有申请!我是被总部派过去的——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帕特里克挥起双手,“我能做什么?告诉他们我去不了?因为我的妻子更关心老家的壁炉,而不怎么关心我?有些事不是这么操作的,凯特琳。你往往没得选择。”

凯特琳咬紧嘴唇。她不想搬家不只是因为壁炉,他是知道的。不过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她大学毕业之后,一切都土崩瓦解,她奶奶就是在那壁炉边上,把她支离破碎的世界又拼凑复原的;凯特琳在那里照料过两个孩子,那时她坐在帕特里克身边,看着他注视着南希熟睡的脸蛋,他惊讶于自己竟会这般爱意满满。炉子里燃烧的煤火让她感觉安稳而幸福。从前的帕特里克也让她有同样的感觉。她确实不想抛下那个壁炉。虽然主要原因并不在此,但却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象征性的稻草。

她回过身看着安德烈娅,决心保持自己的尊严。“我们不用还按揭,所以在资金上就宽松一些。孩子们各有各的房间。乔尔在一所很棒的学校上学,隔壁还有一个操场,南希九月份也会去。那里离我工作的地方也很近,因为我也得上班,虽然工资不如帕特里克的高,然后……”眼瞧着帕特里克貌似不愿听下去,凯特琳说出了事实真相,“我感觉就算搬了家,我们的婚姻也坚持不下去。我们已经很少交谈了。我不想让孩子们搬走,最后还得再搬回来。”

帕特里克用他毫不含糊、直戳脑仁的神情盯着她。她想随便说点什么,好让他别再……看着她。“你不想离开布里斯托只是因为这个吗?说真心话,凯特琳。”

凯特琳困惑地注视着他。“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帕特里克不是第一次这么说话了,可他又不会去解释他的言下之意。凯特琳以前追问过他,但他闪烁其词,仿佛她应该知道似的。好吧,于是事情僵持了一段时间。哪对睡眠不足、过度劳累、性欲寡淡的老夫老妻不会对彼此恼怒急躁呢?然而在某个时刻,“僵持”凝固成了坚冷如磐石的沉默。在那之前,他们的爱还没消失殆尽:十二月初凯特琳生日当晚,他们还一起外出,仿佛他们双双记起了一开始缘何而相恋。凯特琳把自己塞进波点圆裙里,帕特里克下了班也早早地回了家,之后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起漫步去市区。凯特琳在一扇橱窗里瞥见了自己,深色的螺旋形卷发,鲜红的嘴唇,活脱脱一个沙漏形身材的性感尤物在跟一个帅气的男人约会,她的心就像是系上了一百万个气球似的飞上了天。酒吧里,几杯苹果酒下肚,她重演了乔尔的校园剧,简直滑稽得可以登上喜剧舞台,帕特里克像从前一样开怀大笑。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也比平日更开心。他们慢悠悠地走回家,无视掉保姆的电话,凯特琳把他拉到路灯下面,亲吻了他。然后帕特里克的手伸进了她的防寒夹克,抚摸着她的腰。谢天谢地。她宽慰地想着,会好起来的。

然而,接下来的一周却糟糕透顶。她上完每周一次的尊巴舞课之后,回家晚了些,帕特里克向来会为此焦虑不安,可凯特琳却很抵触这一点——帕特里克担心她大晚上的只身在外,可她却讨厌被人“监控”的感觉。先是乔尔又长了虱子,再是滚筒烘干机也坏了,而且因为她忘了注册,所以保修期也过了。然后帕特里克的领导来电说了工作调派的事,他们意见不一。一开始两个人还心平气和,等到乔尔和南希上床睡觉之后——争吵就激烈了起来。圣诞节时,她和帕特里克带孩子们踏上伦敦惊喜之游,在那之前,他们俩都已经说过了太多话,然而这还没完。比争吵不休更糟的,便是沉默冷战。双方都砌起了一堵愤恨的砖墙。当帕特里克再次提起工作的事时,凯特琳才发现自己给的理由,他一个都没又听进去——要不然,就是他根本不在乎。

新年过后,帕特里克说他必须得做个决定了,而凯特琳一边要安抚发脾气的南希,一边要收拾乔尔的书包,于是含糊着告诉他还是把工作放在首位,反正他本来也打算如此。帕特里克仍然对她摆出一副凶巴巴的“你犯事儿了”的表情,可凯特琳真的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她只知道帕特里克曾一直想要相信她是个完美的女人,然而她偏偏不是。

羞愧感涌上她的心头。“凯特琳?”安德烈娅叫她,“你想要说点什么吗?就是关于共同抚养这件事?”

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眼下重要的事情上。“我不想让乔尔和南希觉得这是他们的错——我们不想给他们带来过多的影响。乔尔的……呃,乔尔一点关于他亲生父亲的记忆都没有,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在乔尔的生活里出现过……”她的声音越发微弱,因为纵然一晃十年,她还是没找到理想的方式来解释这件事。

帕特里克插话进来。“乔尔从四岁起就叫我爸爸,我希望他把我当成他的父亲。我对他和南希的爱向来都是一样的,完全一样。”“是这样没错。”凯特琳在脑海中看见当年风哮雨嚎的高速路,帕特里克把放声大哭的乔尔从车座上举起来,抱进救援车里,结果乔尔的眼泪瞬间干了。在那一刻她便知道了,乔尔也知道了。眼前是一个好男人,她再也不是孤军奋战了。可如今,他却变心了。不是对乔尔,也不是对南希,而是对她,对他们。“很明显你们两个人都为了他俩的幸福殚精竭虑。”安德烈娅的语气满是安抚的意味,“这是个好的开端。那么,这几周我们就先找一个折中的地方吧。有没有老人愿意主持你们见面啊?”“很不幸,没有——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母亲现在在养老院。”处于弱势的帕特里克消失不见了,他又开始掌控大局。凯特琳伸手去拿冰咖啡,心里却希望那是一杯红酒。

待会儿回家我一定要喝上一杯冰凉可口的红酒。她在心里想着想着,嘴里有些淌口水。只要等到乔尔上床睡觉了就行,反正现在帕特里克也不会在旁边对着酒瓶不以为然地叹气。“凯特琳呢?”“我父母不在那个方向,他们住在伦敦北部。”“好吧。”安德烈娅又转向帕特里克,“那还有别的亲戚吗?伯伯姑姑?教父教母,有吗?世交呢?”

凯特琳听见帕特里克清了清嗓子,顿时有些惊愕。“我正想要提议我姐。”他说,“她住在朗汉普顿——周末去那儿不算远。”“伊娃?”凯特琳脱口而出,语气出乎意料的强烈。“对,伊娃。”帕特里克听起来有些吃惊,“干吗反应这么强烈?”“我反应这么强烈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才失去了丈夫!”对于别人的情感需求,帕特里克的反应可以变得极其迟钝。“难不成你真觉得,对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来说,把乔尔和南希送去跟一个还在悲痛中的女人住是合情合理的?”“米克已经去世两年了。”帕特里克有理有据地说道,“而且她不是那种会下半辈子都穿一身黑,还足不出户的女人。”“你怎么知道?我们都那么久没见过她了。”居然都两年了,天呐!上次见到伊娃还是在米克的葬礼上。凯特琳之前真的打算常给她大姑子打打电话,结果她参加参加亲子活动,逛逛街,忙忙家务事,日子就飞逝而过了,况且伊娃又时常在外度假。但即便那样,伊娃也不属于凯特琳会轻易拨通电话与之聊聊天的人,她有着很多凯特琳不曾拥有的东西。她经营着自己的公司,她认识许多社会名流,她养了两只狗,没有丈夫孩子,而这似乎还挺适合她。凯特琳永远不知道跟伊娃聊什么,所以她们的对话似乎一直都是以客客气气地尴尬地聊着天气收场。

还有她那栋让人惊叹的房子,哪怕是此刻,凯特琳一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邋里邋遢。“而且貌似伊娃的家不是用来给小孩子待的吧?她家一片洁白,沙发是白的,地毯是白的……什么都是白的。”

还有玻璃,她家肉眼可见的玻璃简直一尘不染,很漂亮,但是对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儿来说可不怎么好玩。“我不懂她的地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帕特里克摇摇头,仿佛她是在无理取闹,“伊娃是他们的姑姑,是他们的家人,我确信她会帮我们的。”

凯特琳接过话茬说:“你问过她了吗?”

帕特里克神色忽闪:“问过了。”“不,你没有。”

安德烈娅插话进来:“呃,只有安排得当,而且让人乐意接受,我们才会最终拿定主意。”“大家现在都很煎熬,我姐一直都在给予支持。”帕特里克接着说,而凯特琳知道他是在胡编乱造,他这个人睡觉的时候都能编出一套这种毫无意义的官方说辞。要是他真在圣诞节礼节性地通话之后还跟伊娃聊过天,那才是奇了怪了。

她突然灵光一闪。“那伊娃的狗呢?”“狗怎么了?”帕特里克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如果狗不习惯旁边有小孩儿,它们可能会有领地意识。你也看过一些可怕的文章说,不习惯有小孩儿在身边的狗会突然变得很不友好,哪怕是好狗也会这样。”凯特琳小时候就被一只这样的杰克罗素梗咬掉了腿上的一小块肉,痛得不行。从此她见到那些所谓温顺的狗,都万分警惕。一想到乔尔硬要给伊娃的狗套上绳子,演一出即兴音乐剧,或者南希硬要使劲拥抱伊娃的狗,如同挤压一排排毛绒玩具……凯特琳的皮肤窜过一丝凉意。“你姐姐养的是什么狗?”安德烈娅平静地问帕特里克。“巴哥。两只胖胖的巴哥,绝对不是狂躁的罗威纳。估计这两只小狗还更害怕乔尔会直接坐在自己身上。”“为什么你总是把我的担忧最小化?”凯特琳问道。“我没有!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你总是在担忧一些不相干的东西,而放着那些大问题不管。孩子们待在伊娃家怎么了?”又来了,那种表情,那种满眼责备、一脸受伤的表情。

她摇了摇头,败下阵来,说不出话。其实没别的原因,只是我不想让你把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带走。

帕特里克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反正周末你可以歇着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总是抱怨你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空间。做个决定吧。”

哦,现在我算是记起来为什么我们会分居了。凯特琳想着想着就捏紧了拳头,现在我记起来了。

安德烈娅推了一盒面巾纸过来,凯特琳猜到自己已然泪盈眼眶。“也许第一次周末探视之前,你可以先带孩子们过去看看?也好让乔尔和南希适应一下,之后进一步的安排你也可以放心了。”“我也应该过去。”帕特里克说。“当然。”安德烈娅显得略不耐烦了。好心累啊。凯特琳心想,得听着一对对夫妻喋喋不休,跟小屁孩在争最大块的蛋糕似的,还一连就是好几个小时。“对南希和乔尔来说,探视得是积极向上、鼓舞人心的,这一点相当重要。”“你能欣然接受了吗?”他转过身,扬起一只眉毛。跟帕特里克的对话似乎都是这么结束的,就像是你没赶上火车,结果在车底下被拖拽了一路。他是什么时候变成另一个人的?她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个异于往日的男人还会从抛锚的车里抱起一个放声大哭的小孩吗?他还会在第一次约会时,送上燃油、三角警示牌,还有郁金香吗?

安德烈娅注视着她。凯特琳艰难地下定决心。伊娃可能并不会同意,或许她不想让乔尔和南希在她纤尘不染、铺满白色地毯的家里放肆撒野,或许她根本就不住在那儿,或许她已经去了米克的度假别墅所在地——普罗旺斯,或者圣特罗佩,某个人人都西装革履,喝着金汤力,知晓克里夫·理查德的地方。“行吧。”她说,“给伊娃打个电话,看看她周末有没有空让我们先造访一下。”“我下午打给她。”帕特里克说,“之后我们就能进行下一步了。”“很好!”安德烈娅听起来松了一口气,“那么我们今天的调解就圆满结束了。你们俩都做得很好。”“我提的那些每月预算的小问题,我们还有时间再处理一下吗?”帕特里克问,“趁我还没走。”

凯特琳抬头瞄了一眼时钟,只剩五分钟了,然而感觉好像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不必了。”安德烈娅坚决地说,“我们见好就收吧。”挣扎的伊娃

迈克尔·奎因——好莱坞演员、电视明星、约克郡名人——虽然只是矿工家庭出身,梳头也只拿肥皂水弄弄,但却很珍爱自己的衣服。伊娃站在他足有整个更衣室那么宽的衣柜面前,抬起一只手拉开柜门,然后松手让门自行滑动打开。她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她受不了罢了。

她推迟收拾米克的遗物已有好几个月。衣柜里的木质衣架一动,一丝熟悉的古龙水味飘逸而出,有那么一秒钟,伊娃想象着他就在身后,长久以来,他只不过是一直待在另一个房间里而已。米克的衣物就是他本人,他一生五彩斑斓的篇章随之依次展开:最前面的是她买的休闲灯芯绒裤和乡村风衬衫,后面是他结婚之前名人时期的大牌夹克,最后面是佩斯利纹样的丝绸和天鹅绒,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东西了,那时候的米克会在凌晨三点钟从苏豪区的酒吧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而她……还只是个小婴儿。伊娃从这些衣物开始收拾,反正对她而言也没什么特殊意义,但是衣服口袋里却总冒出许多让她不明就里的东西,而她再也找不到答案:零钱、一家爵士夜店的纸板火柴、记着071伦敦电话号的废纸、发黄的出租车发票。伊娃的心在胸腔里拧作一团,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问出那家夜店在哪儿,他在那儿见到了谁,那是谁的号码,那又是谁的名片。跟这些陈年秘事比起来,七年的时光还不够隔靴搔痒。想到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竟有些许关于米克生活的记忆,而她居然从不知晓,伊娃一时间备受折磨。

她将额头靠在衣柜门上,深深吸进他的气味。往事没有如同他们所希冀的那样,成为生命中璀璨的第二春,只变成了一段简短却快乐的插曲。伊娃再也不会哭着醒来,再也不会落寞凄苦地过日子,但这最后一项任务让她原已忘却的记忆奔涌回来。可是还能有谁会为他做这件事?米克纵然享誉在外,却没有别的家人,他只有两任前妻和一个十年没见的儿子。无论他在或不在,这里都是伊娃的家。在米克弥留之际,他那痞气的蓝眼睛已经苍白如褪色的牛仔布,在合上双眼之前,他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亲爱的,不要因为我走了就放弃你自己的生活。

他说这话倒是轻巧。

伊娃抬起头,让自己打起精神,却被衣柜镜子里的中年妇女吓了一跳。米克喜欢她的“自然”美,而十年前她的娃娃脸也足以让她侥幸无须化什么妆,但是突然之间,她上个生日过后,她开始刻意避开镜子。她的面容很疲惫,她也确实感到很疲累。伊娃自厌地眯起了眼睛,心碎在她消瘦的面庞上削出棱角,也挖空了她的脸颊,凸显出她长长的鼻子。她看得见自己的棕发里生出白丝,眉目之间像她父亲一样皱出了一条纹路。好在她的眼睛还说得过去。米克以前常说,她的眼睛就像是大海,变幻无常:时而是地中海般的蓝绿色,时而是北海般的冷灰色——当她恼怒的时候。

伊娃把刘海拨到一边,然后又捋到另一边,看是否能起点作用。眉间纹确实被遮住了,但却让她尴尬地神似她母亲。

小爪子在木质地板上轻快地蹦蹦跳跳,一听这啪啪嗒嗒的击打声,伊娃就知道是蜂蜂这只小公巴哥在朝她扑过来。两只巴哥大清早沿着屋后的小路散完步之后,就一直在厨房里呼呼大睡。蜜蜜,它那胖得像桃子、拽得像老板的妹妹会一觉睡到午饭时间,但是蜂蜂需要监视一下家里剩下的人类。被其他生命需要自然是件好事,但是两只狗如今只独宠她一人,伊娃打心底感觉有种被团团围住的不适感。“你好呀,蜂蜂。”她头也不回地说。

小巴哥贴着衣柜“扑通”一声滑坐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抬起头打量着她,脸上的皱纹依旧带着探询的意味,蜂蜂从小就这样。蜜蜜就不会一副永远都很焦虑的样子,它相信自己人见人爱。伊娃就是这样教别人区分这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杏黄色巴哥的:“看起来很忧愁?那就是蜂蜂。硬要蹿上你的膝盖?那就是蜜蜜。”

伊娃从横杆上取下两件难看的《迈阿密风云》款白色夹克——拜米克所赐,一些朗汉普顿的少年可以在今年的毕业舞会上闪亮登场了——然后她又把手伸进口袋里看看有没有暗藏风流韵事。没有。很好。“你觉得呢?”她一面说,一面把夹克叠起来,“你觉得我们应该把米克的新郎礼服捐给我们遇到的那家慈善商店吗?”伊娃从来不会在狗狗面前把米克称作“爸爸”,虽然米克倒是会高兴地把伊娃称作“妈妈”。“难道不会是一个美好又讽刺的转折?我觉得我不可能在那儿碰见另一个明星了。虽然谁也说不清楚。”

听到她的声音,蜂蜂的皱纹舒展成了一个微笑,粉色的舌头也垂了下来。它喜欢别人跟它说话。蜜蜜也喜欢。以前米克会让两只狗狗心甘情愿地当他表演口技的玩偶,而他死后,他们的世界就陡然坠入了沉寂。葬礼过后的几周时间里,蜂蜂一直搜寻着米克的踪迹,更感人的是,向来我行我素的蜜蜜也做着同样的事,它们耷拉着的耳朵会为了类似从前总是听到的声音而抽动。它们会歪着软软的脑袋收听伊娃的声音,仿佛它们莫名其妙地变聋了,伊娃真是受不了它们一头雾水的样子。“干脆还是从我没什么印象的衣服开始收拾吧。”她说完便感知到了四周的沉寂,从前此时米克会给蜂蜂配上一句忧郁的台词。她装好两件丝绸衬衫和西装、一条礼服腰带、两个红色领结和一条丝绸围巾。

米克身为演员,给狗狗配音总是格外自然,有时伊娃都忘了狗狗们其实不会说话。蜂蜂会带着北方口音娘里娘气地哀鸣,然后有时又转而模仿起阿兰·本奈特;蜜蜜说话像是情景喜剧里赌球赌赢了的伯明翰家庭主妇。有一次他们举办圣诞派对,米克即兴表演了狗狗说话让他得以为《面包师巴尼》献声,里面的主角是一个痞气的黑乡面包商人——这是他生前最后一份工作,单是重播费收入就比他在洛杉矶整个职业生涯所得还多。“这都是我的功劳。”蜜蜜常常“告诉”来访的人,“爸爸养老全靠我,真棒。”

伊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件佩斯利无尾礼服。上一次他穿这件衣服是在他赢得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儿童电视剧奖的时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家的两只巴哥和平底鞋IT女神。”他说着便给坐在一众明星身边的伊娃抛了个媚眼并甩了个飞吻。如今礼服上还有典礼过后的派对上沾到的蜡渍。回忆如同闪光灯一般引爆在她的脑海里,鲜亮耀眼,还有点梦幻。

蜂蜂呻吟了一声,然后趴在了地毯上,眼睛仍旧盯着伊娃的脸。“对不起,蜂蜂。”她说,她只不过是想让它听听她的声音,但旋即又觉得很蠢,“我也不喜欢家里这么安静。”

没有了米克喧闹刺耳的大笑、时有时无的歌声、变化多端的情绪、日常“伊娃?伊——娃?”的呐喊,家里变得空荡荡的。木材吸收了所有噪音,让空气也变得平淡。她试着跟米克一样多和狗狗们说说话,但没有像米克那样模仿声音。说真的,他们三个处境都一样:没有了主人,在自己家里都感觉有点迷失方向。

她往慈善袋子里又塞了两件难看的马甲。伊娃可不认识那个会选这些衣服的米克。可能是谢里尔或者尤娜买的吧。“我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你们会很无聊。”她又说。

隔壁卧室的电话响了起来,小巴哥的耳朵满怀希望地动了一下。迄今为止,只有三个人打过伊娃的座机。罗杰——米克多年的好友兼律师;金——米克的经纪人,事到如今还在劝伊娃接受以“与迈克尔·奎因的同居生活”为主题的相关采访;还有就是伊娃的朋友安娜,她在城里经营着一家书店,也是伊娃在这里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要知道这里连兽医院的护士都给两只巴哥寄过慰问卡。从圣诞节开始,安娜发动了一场名为“重拾美好生活”的活动,伊娃时不时会乐意参加一下。

铃声停了又响。伊娃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进主卧,蜂蜂一直跟在她脚边。米克过去睡在靠门的一侧,电话就在他的床头,旁边依旧摆着他用来装袖扣的银碗——另一样她不愿挪动的东西。

拿起听筒时,伊娃的肩膀愈发紧绷。“喂?”遵照隐私保护规则,电话上没有显示姓名和号码。米克死后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里,电话接连不断地响起,尽是一些记者以及她基本不熟的“朋友”。那段时间把她搞得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出乎了她的意料。“伊娃,我是帕特里克。”“帕迪!是你呀!”伊娃难掩自己的惊喜,她弟弟已经好几周没有打过电话来了,不过她也没主动打过。“你又在车里打电话?”“是啊,那是当然。”帕特里克通常都是在车里打来电话。他在一家连锁宠物用品超市担任全国销售经理,常年都在为了解决荷兰猪的相关问题,从英国的一头飙车到另一头。他难得打给他姐姐,通常都是一通礼节性的电话,聊聊他们母亲在家乡伯克郡郊外一家养老院里享受夕阳红的日子。利用高速路交叉口等待时间来打电话,在伊娃看来,仿佛是一种策略。“我在回家的路上。”“那你到了再给我打电话不是更好吗?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聊天,不用盯着M40高速路了。”“我没在M40,我在M1上。反正我不……”他顿了顿,“我不回布里斯托了。”“什么?”伊娃原本在卧室里走动,听了他的口气,立马坐在了梳妆台凳子上。蜂蜂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焦虑又警觉。“一切都还好吗?”“不怎么好。我和凯特琳离婚了,我要搬去纽卡斯尔了。呃,严格来说,我已经搬去纽卡斯尔了。”“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伊娃猛地站起来,又坐下,心中惊讶不已。“刚过完新年的时候。几周之前。”“哦,天呐,我很遗憾。哪件事在先?工作变动还是婚姻变故?”

帕特里克叹了一口气。“工作变动。呃,不是。工作变动导致了婚姻变故,但是选择离婚绝不是一朝一夕这么简单的事。公司的北方销售经理走了,所以在他们找到人来接替之前,我除了要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还需要负责她那个片区的业务。我没法在布里斯托完成这项工作,于是总部提出把我调过去,而且如果我能完成那边的销售目标的话,他们还会给我一大笔奖金。说真的,我本来想着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新的房子,更多的钱,崭新的开始——我们可以一起过去。但凯特断然拒绝考虑搬家,然后我们一直吵架,最后……就成这样了。其实我们一直都过得不开心。就像我常常说的,这只不过是最后一击。”

伊娃一时失语。这根本说不通。她以前一直都以为帕特里克属于那种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人,而且他非常喜欢凯特琳。在婚礼致辞里,他甜蜜地感谢了新娘把他的枯燥的人生从黑白变成了彩色,而且当天他就穿上了红色的新袜子,这让婚宴上所有人都为之落泪。“我还以为你们俩幸福快乐得不得了。”“并没有。凯特琳显然……”他听起来很受伤,“听着,我不想说这些,反正木已成舟,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要尽可能和气地完成这档子事。”

也就是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可怜的帕特里克,伊娃惊讶地想着,哎,可怜的凯特琳,真的。可怜的大家。

其实伊娃一直不太理解,做事小心谨慎、合乎逻辑的弟弟怎么最后娶了个凯特琳这样生龙活虎的人。她总穿着马丁靴和紫色裤袜,发带像水母似的飘在她脑后。伊娃觉得四岁的南希都比她妈妈穿得更成熟,不过她倒是没说出来过。并不是说伊娃不喜欢凯特琳:她们少有的几次碰面里,凯特琳暖心又友善,而且有点费尽心思地显得风趣——更何况帕特里克很爱她。他总是谨慎地做决定,并且很少出岔子,所以天生活力四射的凯特琳必定有什么直击他灵魂的闪光点。

然而这就是爱吧。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击中你和最出乎你意料的那个人。芸芸众生,偏偏是她,这便是最好的例证。

伊娃用手撩了一下头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帕迪。我很遗憾。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你有你的麻烦事,我可不要雪上加霜。”“你又不是个麻烦……你是我弟弟。”可问题在于伊娃和帕特里克并不亲近。即使小时候她常常照顾帕特里克,他们家里人也不太会公然向彼此表露情感。她不必时时关注自己的弟弟,岁月也能如常度过,虽然他们其实住得离对方很近。反正似乎一切并无大碍。如果帕特里克在交叉口上需要打发时间,他们就会在电话上聊聊。“孩子们感觉如何?”“我们跟他们说了我要去北边工作,然后会不在家一段时间。”“他们觉得没关系吗?”她难以置信地问道。“我怀疑他们发现我已经走了。”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心碎的味道,“凯特琳多半很开心,她可以让他俩早点去睡觉,而不必等我回家了。”“哎,帕迪。”她说,“我真的很遗憾。你确定你们……”“对。不必再说了,都结束了。”他长叹一口气,惊得伊娃咽下了正要讲出的老生常谈。她明白这种肝肠寸断的悲痛,绝望丛生,陈词滥调又怎能起到作用。

沉默之中,伊娃听见帕特里克的导航仪指引他穿过下一个交叉口,那是个霸气外露的女声。有那么一刻,她心如刀割,因为帕特里克才被工作危机支配,现在又要听命于一个不见其人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帕特里克倒是喜欢制定时间表,他打小就会列待办事项清单,是妈妈把这个特性遗传给他的,因为从前爸爸对于家庭秩序的要求极为严苛,导致妈妈被打磨得极其高效。“那接下来怎么办?”帕特里克需要的是实际操作,而不是同情慰问。“你们讨论过什么时候见孩子了吗?”“对,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得拜托你帮个忙。”“你尽管说,你的律师够好吗?罗杰不处理离婚的案子,但我相信他肯定认识一个非常厉害……”“不是!我们不打算让律师牵扯进来。”帕特里克听起来像是受到了侮辱,“短期内有一个调解员帮助我们。我想要尽可能多的看到孩子们,但是周末探视的话,显然我的新住处离得太远了。所以我在想我能否把南希和乔尔带到你家,以便到时候进行探视吗?”

她皱起了眉头。“来朗汉普顿?”“对,朗汉普顿,除非你没告诉我你搞了一栋秘密房产。”

他故作风趣,但伊娃猝不及防地心生退缩。她原以为帕特里克会请求她付律师费,或者找她借钱付购房定金——帕特里克工作拼命,可收入却不算太高。但是……让其他人住进米克的家里……

而且不只是其他人这么简单——要来的是小孩子。他们声音稚嫩,有如难以把控的能量球晃荡在家里,粉碎掉她和巴哥惯常平静的作息。一想到这些改变,伊娃很是揪心。乔尔和南希是她的亲人,跟她有着同样的血脉、习性、特征(呃,南希确实是,她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不过这倒不是重点),可是她不太了解他们,他们也不太了解伊娃。整个“离婚爸爸”的经历会因为他们的不快、帕特里克的苦痛以及她的不幸,而雪上加霜。

不行,不行,不行。

趴在地毯上的蜂蜂抬起头看着她,伊娃突然散发出来的紧张气息让其心中的焦虑加倍了。“隔一周才有一次。”帕特里克继续说着,“你会有机会更了解他们。”他在最后加了点欢快的语气,伊娃不由得瞪着电话。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在暗指她以前就该去了解他们?她又不是没有照常送上生日、圣诞和节庆礼物,虽说都是看的网上推荐,毕竟帕特里克和凯特琳从未给过她提示两个孩子喜欢什么。“他们也有机会更了解你。”他慢了一拍补充道。“这件事凯特琳怎么说?”她温和地问道。“凯特琳觉得这主意不错。你是他们的姑姑,而且你家那么美,花园又漂亮,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玩耍。”“帕特里克,你不清楚这房子是什么样的,你都没怎么来过。你都不知道,我这儿可能到处都摆着工艺刀。”伊娃尽力让语气保持轻柔。父母们总是对家里可能伤及小孩的危险事物敏感万分:热茶、随手放置的包以及脏话。甚至有一次她给米克教子的孩子玩她的钥匙串,结果孩子的妈妈紧张地笑了笑,然后“趁他把自己弄伤之前”,把钥匙串从他手里拽了下来。

不过帕特里克貌似毫不担忧。“上次我们去你家,我怎么没注意到有刀。”“你没注意到?在玻璃茶几上,米克的气枪旁边。”“哈哈哈,怪好笑的。”

伊娃把米克父母的一张照片从老式梳妆台的一边移到另一边,暗暗斗争着心里固执的抗拒感。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同时却又阻挡不住。

她又一次在镜子里瞄到了自己的样子。她神色严肃,满脸拒绝的意味,像极了他们的爸爸。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心生凉意。“不好意思。”她说,“如果这能帮助你们解决问题,我很乐意你们来这儿。你们定好时间了吗?”

帕特里克的语气里的宽慰显而易见。“凯特琳希望我们找个周末一起过去,试试效果。可能下下个周末吧,只要你方便接纳我们,随时都可以。”他顿了顿,“谢谢你,伊娃。我……真的很想他们。”

伊娃的心捕捉到了这片刻的犹豫——如果他们同处一室,帕特里克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感性。“所以说摩纳哥怎么样?”解决了要事,他的语气也愉快了起来。“摩纳哥?”伊娃不得不飞快思考起来:圣诞节的时候,她没去参加里尔登一家的聚会,而是假装受米克老友之邀前往摩纳哥。可她也告诉了米克的老友她会跟帕特里克他们一起过节。伊娃不想成为节庆时分悲伤的寡妇幽灵,或者是毁掉人家互赠礼物美好一刻的古怪姑姑。最后,她、蜂蜂和蜜蜜看着考古学纪录片,喝着百利甜度过了圣诞节。其实也没那么糟。“很好啊,谢谢。”此话不假,摩纳哥真的很好。她去过三次,每次都很喜欢。

现在我应该不会再去摩纳哥了,她心想,旋即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根本从未去过那里。很多婚姻生活的记忆也是如此——仿佛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你知道你本来可以来找我们的吧。”帕特里克说,“虽然我们晚餐之前不喝鸡尾酒,但我们还是欢迎你来。”

蜂蜂翻身朝上,光溜溜的肚皮亟待爱抚,伊娃弯腰抚摸起来。“帕特里克,你这次圣诞节貌似已经发生了好些事情,我不必再去添乱了。”“好吧。但是我们都想着你。”“谢谢。”“孩子们很喜欢你给的礼物。”“太好了!”伊娃试图去回想自己给他们送了些什么,但又机智地明白过来帕特里克肯定也忘了。

电话里“哔哔”地响起来,看来有人打电话进来了,帕特里克立马转入工作模式。“伊娃,是桑德兰那边的店打过来的。”他说,“我得挂电话了,对不起。珍妮·斯科尔斯留下来的烂摊子害得我连轴转。”“比平时还要忙吗?”“你想想,连我都觉得很忙。”他听起来筋疲力尽,“但我别无选择,你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吧。老板只盯着数据拿主意,而你才是那个跟其他人打交道的人。”“那你会抽时间跟我好好聊聊吧?”她说,“我们得赶在……孩子们来之前,把事情都捋一捋。”尽管伊娃很不好意思去打探弟弟的私事,但这一次实在是免不了一问——她需要知道他跟凯特琳为什么分开,错在谁,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我真的需要知道吗?米克的经纪人总是跟她说有些“粉丝”想了解她的婚姻生活,结果她此刻不也一样低级。每个人都有权保有个人秘密。“当然,时间定了我就给你发短信。”帕特里克说,“多半会是在某个星期六。”“一定要及时提醒我,我好把工艺刀全都收起来,然后你要跟我说我需要……”

但帕特里克的声音盖过了她,仿佛只是在打一通公事电话。“对不起,伊娃,我得挂了——感激不尽。我会联系你的。谢了,拜拜。”“……给乔尔和南希准备些什么。”伊娃对着空气说完了要说的话。

蜂蜂躺在羊皮地毯上,上下颠倒地盯着她,仿佛从她的表情里读到了什么凶兆。它翻身坐直,水汪汪的棕色眼睛恳求能完成自己一生唯一的任务:陪伴她,追随她,爱护她。

我刚才干什么了?伊娃心想,她的手指在电话线上反复缠绕。有什么东西变了。原先时光一直是飞速逝去,一周接着一周,直到一连好几个月都消失不见,但此时此刻,空气因了某些别的事突然静止不动。平静与单调如尘埃般覆满了她近来的生活,如今一个终将到来的日子却刺破了这一切。那一天一到,很多事都将面临改变,她也会被推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那里有纷扰、挑战、新的声音,还有别人婚姻的裂痕。

她不确定地看着电话。她应该打给凯特琳,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而且深表遗憾吗?或许她乐意一听呢?

伊娃犹豫不决。还是说这样会把自己搞得像那些透过金给她捎信的女人一样,说她们为她失去丈夫而难过——这些上了年纪的女粉丝虽是一片好心,但却让伊娃想大声告诉她们,她们根本就不了解她和米克,不了解他们的婚姻状况,就更不用说她如今的生活有多空虚了。如果凯特琳想向她吐露心声,她肯定早就先打来了吧?而且她会说什么呢?要是凯特琳很开心他们分开了呢?如果是帕特里克做了一些无法原谅的事呢?又或者是她做了呢?

刚才那尴尬的对话,让伊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还是等着帕特里克联系我吧,她心想,然后把电话放了回去。三人世界“我们要迟到了!”乔尔在楼梯下面大喊,“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

他习惯于把一连串“迟到了”唱成一段升调的琶音,活像个在开嗓的歌剧演员。他能把他整个音域都过上一遍,只要这能让凯特琳加快动作。其实一般都能奏效,就隔壁莉萨和史蒂夫的摔门声音来看,貌似这些天他们的出门速度也快了不少。“别唱了,我们不会迟到的!”楼上洗手间里,凯特琳绕过原地打转的女儿,用袖子在布满水汽的镜子上擦出一块清晰的地方,拿起睫毛膏,对准自己最近又小又无神的眼睛。有一个四岁大的小孩子像是被杰米罗奎尔附身了似的,硬要在洗手间里撒欢,所以此刻化起妆来想要准确无误可没那么容易。“我要化妆。”“为什么?”南希停了下来,手指还指着半空。“因为我要出门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本来长什么样子。”

两人都不再吱声,南希得理解一番这话的意思,接着乔尔又唱起了“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比刚才的声调还要高,嗓门大得压过了剪刀姐妹的歌声——南希最近精心挑选的晨间音乐。“妈妈?为什么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本来长什么样子?”南希问道。她暂时停下了舞蹈,转而注视着凯特琳,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兴致。她聚精会神的蓝色眸子让凯特琳想起了帕特里克。南希的眼睛又大又圆,就像个小精灵。肯定是拜他的基因所赐——凯特琳很清楚自己遗传不出那般全神贯注的眼神。“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到了晚上会变身女蜘蛛侠,在布里斯托打击罪犯,这就是为什么我看起来累得不行。”她嘬起嘴吸住脸颊,在颧骨的位置打上腮红。心碎吃不下饭的减肥效果也不过如此。“你好漂亮啊,妈妈。”“谢谢你,亲爱的。”“你的头发就像……就像是一只黑色的大绵羊。”“呃,谢谢。”凯特琳放下腮红,审视着鼻子皮肤下面快要冒出来的痘痘,位置刁钻得没法去挤,简直了!三十二岁还长痘痘,太不公平了。

压力在她身上没起到减肥的良效,反倒是招来了痘痘和眼袋,而且当你比哥特式着装的人还要面色苍白时,这两者会更加明显。意识到时间正“滴答滴答”地过去,凯特琳只好在痘痘上多擦些遮瑕膏,然后把剩下的抹在眼睛下方紫乎乎的半圆上。很久很久以前,她曾认真考虑过从事艺术工作——要么就是错视画,要么就是布景设计。现在,修饰自己疲惫不堪的脸倒是和挥毫作画颇为相近。一边忙着照顾孩子,一边没日没夜地上网研究接下来能做什么,凯特琳早就忘了晚上睡个好觉是什么滋味,更不用提闪粉眼影该怎么用了。“妈妈!爸爸的时间表说我们十二分钟之前就该出门了!”乔尔冲着楼上吼叫。“我们已经没有用爸爸的时间表了,不是吗?”凯特琳喊着回答。“为什么没有?”“因为爸爸没在家里贯彻落实。”“为什么没贯彻落实?”“因为他……”凯特琳自行打住,然后把化妆品胡乱塞进从大学一直用到现在的廉价小包里。莉萨和史蒂夫可不需要听到这些内容。这里的墙壁虽然造于维多利亚时代,而且质地坚硬,但是完全不隔音。她走到外面的楼梯平台上,往下一看,乔尔正抓着最下面的一根楼梯柱子荡来荡去,他已经穿上了校服外套,脖子上的纽扣像是拴披风一样系得紧紧的,肩上背着个书包。“因为爸爸有特殊任务,在纽卡斯尔工作。”她小声了些,“既然他不必把你送去学校,然后再按点去上班,我们就不必严格按照那张时间表走了。”“但我们总是迟到。”乔尔抗议道,“我不想迟到,今天早上我们要开始学罗马人的历史了。”“我们不会迟到的,我保证。”

凯特琳转身走进洗手间,南希一脸古怪地看着她。“你还好吗,小俏妞希希?”她问道。“爸爸什么时候从纽卡斯尔回来?”南希心形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的眼神洞穿了凯特琳的灵魂。

凯特琳感到一丝凉意,她刚才就有点担心会这样。凯特琳希望南希像乔尔一样左耳进右耳出,然而南希并不是这类人,她更像帕特里克。“他还不知道。”她轻声说,仿佛这并不是大事。她和帕特里克决定先不告诉孩子们,除非他们自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而且因为他干得得心应手,所以需要在那儿多待一段时间。你吃早餐了吗?你穿好衣服了吗?”“没有。”刚才凯特琳在处理乔尔只做了一半的作业时,南希就开始打扮自己了。她选了一条跟凯特琳近似同款的羊毛裤袜,不过外面又套了一条粉色花瓣型的蓬蓬裙,上身穿着她的圣诞针织衫,衣服前面缀着一个毛茸茸的雪人,眼睛像她爸爸。凯特琳心想,时尚品位像她妈妈。

已经八点一刻了,早晨的时间都去哪儿了?不过她绝不会向帕特里克的时间表低头认输。那张表压了塑料薄膜,是用磁铁吸附在冰箱上的——他有一个“有用的”养儿育女小招数,凯特琳的妈妈林恩觉得这法子妙不可言,但凯特琳觉得还不如帕特里克真的在那儿煮粥或者找运动装备来得有用。“我们得赶快了。”凯特琳朝楼梯倾斜着身子,“乔尔,请在烤面包机里给南希放几片吐司。”她冲着南希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举起手臂,南希乖乖照做。她的雪人毛衣下面,是帕特里克在他们伦敦圣诞游的第一天给她买的“冰雪奇缘”T恤。就在那短短的一天里,所有事情都很顺利,里尔登一家人还过得喜气洋洋。

艾莎公主在南希的胸口微笑着,凯特琳心里一紧。南希每天随时随地都穿着这件T恤,凯特琳怀疑她是借此方法幻想帕特里克还在家里。她还常常想穿着它睡觉,哪怕她明明就有“冰雪奇缘”的睡衣。这些日子两个孩子会爬上凯特琳的床睡觉,好填补帕特里克留下的空缺,所以她才知道南希有时候会偷偷穿上那件衣服。两个小小的身躯跟她蜷缩在一起,为她带来了额外的温暖,可是当那件T恤悄然无声地让她想起身边少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心里的寒意又抵消了那一丁点热气。“这件衣服不是该洗了吗?”她问道。

南希摇摇头。“我想穿。”“说不定爸爸可以在纽卡斯尔再给你买一件?”

南希注视着凯特琳,她此时的眼神连凯特琳的妈妈林恩都知道是“我们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了”的意思。她俩都很为此惊奇。“那不一样,这件是圣诞节买的。”“猫!猫——”乔尔尖叫着跑进花园,刺耳的声音穿透洗手间的窗户,凯特琳立马想象出一群受惊的鸟儿从树上四散飞走的场景。

她探出窗外喊:“喂,乔尔!小声点!”然后回过身对着南希,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了。“那好吧,但这是一条室内穿的裙子,要不然今天穿格子裙?”“我不想穿苏格兰短裙。”南希踮起一只脚开始旋转,网状的裙子跟着浮动起来,“穿那种裙子没法这样。”“你不能穿着这个去幼儿园。”凯特琳很佩服南希的决心,但这又每一天都考验着她。有时候她感觉好似有一颗进化到更高水平的心在磨炼她,而那颗心就在一个小小年纪、伶牙俐齿的女孩体内。“这才三月份。”她指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说,“三月就穿小仙女的衣服太冷了,你需要穿格子裙!”

南希交叉起双臂,凯特琳奋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克制,这太不像南希的做派了。平常她比乔尔更快准备好出门——她很爱去幼儿园。上学,放学,一直到睡觉她都能喋喋不休地讲着幼儿园的事。可今天早上,她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帕特里克的时间表里有这一项吗?凯特琳刻薄地思考着。不,没有。帕特里克可受不了别人在穿衣问题上“大做文章”。以前由他负责的时候(星期一和星期六),他会在前一天晚上就把孩子们的衣服放到床边,容不得一丁点关于穿什么的争论。凯特琳常常裹在温暖的羽绒被里,准备好迎接大吵大闹的声音,然而从未有过,这似乎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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