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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1 15: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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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安庆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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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王国

纸上王国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纸上王国作者:邓安庆设计:李洪达排版:郝禾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01ISBN:9787020131624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与父同床    

过年接大姑来家住几天,妈妈说今晚爸爸只能跟你一起挤一下了。爸爸呼噜声大,隔墙都能听得到,排山倒海的气势足够可以赶跑睡意。因此每逢亲戚住家,我都头皮发麻一阵,恨不得耳聋一晚才好。我的床小,两个人睡够挤,我让爸爸睡床里头,自家打的棉被厚墩墩的,爸爸一睡下去,床的一大半都给吃了去,留给我的只有床沿的一小条地方。跟爸爸无甚话可多说,他自一头弓身睡了去;我借着床沿的节能灯看书。不一会儿,爸爸的腿露了出来,我赶紧把小棉被垫在他脚上,而我自己的棉被被爸爸挤得快掉地上了。

一刹那间,觉得爸爸真像个孩子,真是长不大。打开橱柜拿衣服,橱柜门肯定是不关的;脱了鞋子上床,鞋子肯定是东一只西一只的;就像现在睡在床上,也是怎么舒坦怎么睡,不会考虑我睡的地方快挤没了的问题的……而我习惯在后面关上他开的门,放齐他脱的鞋,尽可能缩着身子,让他睡得舒坦些。好多年,真的习惯了。

一出门,乡人不认得我的,不用介绍,看我一眼都知道我是谁的小儿子,说我跟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些踏实,因为曾经问过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是从长江边拣来的,看来是个假话。再大一点,问她我怎么生出来的,妈妈跟一众大婶,有的说是打个喷嚏打出来的,有的人说是从耳朵里冒出来的,最恶心的说是拉屎拉出来的,把我恶心得够呛。然而还好,我是爸爸的儿子,因为我们长得像,谁也骗不了我了。妈妈说不仅是长得像,连毛病都像,走路喜欢拖着鞋走路,好丢东西,做事邋遢,喜欢说不着边的话,一到家四处翻东西找吃的,像从饿牢里出来似的。

我想倘若爸爸读了书,写作该是不错。我乡昔日一下雨,泥路坑洼,人车难行。乡人筹钱修了一条穿乡而过的水泥路。水泥路到我家门口,正好是个拐角。电话中,爸爸好兴奋地告诉我修路的事情,说天天车子来往多多,马上要装个红绿灯了。我一下子有些发蒙,一个小村子里面,装个哪门子的红绿灯?爸爸的想象力真丰富。在山里种地的时候,乡人来访,爸爸就与他相互吹牛,乡人说自己菜园的黄瓜大得像瓠子,爸爸就道自家山墙头后的南瓜大得像东风车的车轮,吹得我和妈妈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而爸爸做得到脸不红心不跳。同时我也学会了听爸爸的话,要打个折。譬如他说在外打小工,一个月能挣个两三千块钱,我就知道是一千多,打个五六折不会错的。

然而好长一段时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爸爸。外界给我的爸爸形象是伟岸、稳重、沉着,遇到困难时该是一座不怕风雨的山。而我爸爸却不是的。小时候吃饭,妈妈炒了一盘土豆,我夹了一块没夹稳,一下子掉在了胸口,烫得我叫起来。爸爸就坐在我边上,他只是在哈哈笑,直到妈妈闻声赶来为我擦拭时,他还在笑。多少次,我总在回想这一幕,耿耿于怀。我在想:这是我爸爸啊!怎么看见自己儿子烫了也不上来管一下呢?或许他只是觉得儿子好玩,或许儿子太多事让他已经麻木了。妈妈近年来手上得了湿疹,皮肤坏得没有一块是好的。说起得病的原因来,那是因为生我的时候没有做好月子。生我的前两天,妈妈还在地里拣棉花,那时候正是采摘棉花的关键时期。生下我后,妈妈在床上躺了两天,爸爸走进来,说:“还躺着做什么?”于是,妈妈又下床跟着爸爸去地里了,棉花壳尖锐的角划在手上,给二十年后妈妈的手落下了病根子——说到底还是爸爸的错。

孩子或许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吃饭的时候,一盘菠菜汤上来,他上来一筷子,然后盘里只有汤没有菜了;吃苹果的时候,挑着好看个大的就吃,也不会想着让着孩子或他人——爸爸真是个孩子。

是孩子,也是个任性的孩子。跟爸爸去亲戚家拜年,表姐专门冲了奶茶给我们喝。我喝罢一口吓一跳,突然想起奶茶是甜的,而爸爸有糖尿病,是不能喝的。等到去阻止的时候,他早已呼呼喝到了底,我只能徒呼奈何了。他刚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那会儿,又碰到中风住进了医院,我在医院陪在床边,他总在问:“我会不会死啊?”我说:“瞎说,我爷爷都活到了八十多岁,你起码也要活到孙子结婚吧。”他笑着摇头。从医院回来,以前起码两大碗的饭量现在锐减成半碗,每天坐在屋前晒太阳也是毫无精神,妈妈从他面前走过,见他颓唐的样子,说:“你死不了的,也不能死,你小儿子还在读书啊!”他也不说什么,整个表情是木木的。一日,他从村里的诊所挂完水回来,走到家门口,赶来探望的大姑刚叫了声弟弟,爸爸笑了一下,突然嘴角一垮,眼泪扑簌簌落下,好像受了好大辛苦的孩子碰到了久违的母亲一般。

患了糖尿病,是要禁嘴的。可是渐渐地妈妈会发现桌子上的可乐一夜之间被喝光了,买给小侄子的苹果、橘子也莫名被吃完,满罐子的白糖也逐日减少,追查过去,都是爸爸做的。一次,我走进房间,见爸爸正在削梨子吃,我冲上去夺下来,喝道:“爷,这是甜的,不能吃!”爸爸要从我手上抢,我吃惊地望着他,一边躲一边叫:“你怎么能吃甜的!”爸爸一连说没事没事,我莫名的眼泪涌上来——他破罐子破摔了。开始,像打游击似的,他只是背着我们偷偷吃,后来直接不管不顾阻拦劝告,当着我们的面吃。妈妈总是说:“你想多活几年,就好好的,好不好?”此时,爸爸已经吃完一个橘子,开始剥下一个了。

妈妈常说:“人家过年都胖了,只有你爷反倒是瘦了。”没有一个人见了爸爸不说他脸色差的。脸说是瘦,不如说是枯,颧骨高耸,眼睛深凹,嘴唇苍白。整个过年在家,爸爸就像是个客人一样,一天到黑,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回来不管饭菜冷热,埋头就吃,吃完就走。也不知到哪个地方去打牌,甚至一晚上都不回来,零度以下的天气也通宵玩。第二天,他就咳嗽,嗓子嘶哑,妈妈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这样是干吗?人家正常人像你这样玩都受不了,更何况你还是个病人?”爸爸不说话,如果说,那也是:“反正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不要管我。”

他现在睡在我的身边,连呼噜也没有了,静悄悄地一动也不动。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头发染了又染,终究还是花白,触目地浮在我的眼前。我想起小时候,爸爸出外种地,隔了好久才回家,见了我,粗鲁而温暖地搂着我,吻我,粗硬的胡须扎我的脸;有一天赌气,一个人晚上跑出门,躲在巷子里,只听见爸爸一声声地喊着我名字,在荒漠的黑暗中,这声音让我好踏实——我是个有人在乎的孩子。而今,我在外多年,每次电话回去,少有爸爸来接,妈妈说他在棉花厂打小工,即便碰巧接了,也只是寒暄几句——身体怎样?还好。庄稼怎样?还行。然而,我却时常想起,在病床上,他屡次问我:“我会死吗?”——是的,会死,而且会很快死去,所以要抓紧最后的时间去玩,哪怕是一天劳累,也可以在玩中暂时忘却死亡的惘惘威胁。可是,可是爸爸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在我二十多年来的让我爱让我怨让我想让我烦的生活中消失呢?他怎么能撇下我在深夜的小巷子里独自面对漠漠的黑暗呢?他睡熟了,偶尔还是忍不住咳嗽几声。他知道儿子在看他吗?他知道儿子回忆起自己四岁的时候被他从床上抱起那灿烂的微笑吗——爸爸?    十年太短    

爷爷去世后的第三天,久病在床的三爷爷又一次昏死过去。刚忙完爷爷的丧事,我们又聚集在老屋里,给没了任何生命征兆的三爷爷穿好寿衣,姑姑也开腔哭得嘶哑起来。一个时辰过去,还在给三爷爷擦拭身体的婶婶突然听到哼的一声,三爷爷又睁开了双眼——他又活过来了!三爷爷缓过气来,说自己迷迷糊糊走在路上,突然看到老大(我爷爷)站在他面前,生气地对他吼道:“么人叫你过来的,给我滚回去!”说完,老大举起拐杖打过来,三爷爷一吓就醒了过来。大家听了哄地一笑,都说是老大在阴间救了老三一命。

爷爷去世后的第七天,三爷爷去世。在死生界限泯灭的时空,爷爷还活着,他一次次驱逐欲随他而去的三弟回到尘世间,而我们再也不曾见他一面,哪怕是在梦中。我重回老屋,爷爷住的地方仿佛被时光之虫蛀空的牙齿,空寂阴冷。堂屋未铺水泥,光滑如一个个和尚头的泥地上,处处有爷爷拐杖戳过的痕迹。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在昏迷中,我愣愣地坐在床边。爸爸说你快叫他啊,我乖乖地叫了几声。爷爷的肉全给时间吃尽了,我能看到爷爷头骨的大致轮廓。他睁开眼睛,眼珠灰白混沌。他终于醒了,见是我,筋脉盘错凸显的手往桌子上指,我随着他的手望去,桌上放了亲戚探望时带来的蜂蜜。站在门口的二婶酸酸地说:“你看看,还是疼你这个孙子,我家的几个来他都不给!”

爷爷生的子女,能扛过飞机轰炸、瘟疫、饥荒活下来的唯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然后有了六个孙子、四个孙女。孙子辈中能主动叫他爷爷的,只有我一人。的确,这不是一个可爱的爷爷。他从来不会给孙子孙女买好吃的,也不会带我们去玩,更不会给我们钱。他的凶也是出了名的。妈妈曾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有一次刚进门,就看见爷爷拿着镰刀钩住奶奶的脖子,威胁奶奶立马告诉他藏钱的地方(奶奶早年因为日本飞机轰炸,一条腿被炸瘸,抱在手上的大伯被炸死,晚年眼睛得了白内障,几近于盲人)。爷爷见我妈妈进来,扔了镰刀就出了后门。九岁的时候,父母逃到长江对岸去种地,把我托给七十多岁的爷爷照顾。爷爷一大早把我赶起床,让我洗米做饭。我踮着脚一边刷锅,一边听着爷爷在边上说父母的不是。洗到一半,水溅到锅外面,爷爷一时气恼,举起手就要打,我赶紧跑到外面的豆场,吓得不敢回去。我依旧叫他,在父母离去的岁月里,在空荡荡的大屋子里,我一个人睡在床上,听到对过的厢房里爷爷震天响的呼噜声,我的心是踏实的。

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爷爷还种着几亩地。逢着卖了棉花挣了钱,起兴买半斤肉,就挨家挨户告知,让我们这些孙辈去吃肉。这是爷爷极为难得的慷慨。我和堂弟去他住的老屋,只见灶房的木桌上搁了一个坛子,坛子里白生生的肉浮在清亮亮的水里,一看又是爷爷舍不得放油,我们马上倒了胃口。爷爷的油是攒着的。在照顾我的日子里,每回炒菜,爷爷能不放油就不放油,好像多放一点就会损失一块肉似的。长江大洪水来的时候,一听说要破坝,全村庄的人都挑着东西往大堤上跑。爷爷挑着两个大篓,篓里是两大坛平时舍不得吃的菜油。刚出村口,一不小心,油坛子摔到了水沟里,菜油全泼在了泥水里。爷爷把泥水和油一起舀到另外一个坛子里。

有时,婶婶们凑在一起,就估摸爷爷究竟攒了多少钱,因为想要爷爷拿出一毛钱也是难的。父母不在家,学校经常要缴纳各种费用。爷爷被我闹得不行,给我五元钱让我交去。等我爸爸一回家,爷爷立马上前去要爸爸把五元钱还给他。而妈妈每回遍寻她藏在枕头下面不见了的零钱、清凉油、小盒子,必能在爷爷的房间找到。每每被逮着时,爷爷总是哼哼着说那是自己的东西,拒不承认是偷拿的。

阳光充足的春日里,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做作业,晒太阳的爷爷会凑过来,看着看着突然点着书上的一个字说这是“好”字。我很惊讶爷爷还能认字。他说起小时上过私塾。我突然想起爷爷也有这样年轻的时候。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永远是这样的老,无论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变化。作为一个种了七十年地的农民来说,爷爷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个我最亲的长者,当我回首去追溯他的一生时,我发现他对于我是极其陌生的。我只知道他出生的年份,这八十多年来的人生,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呢?我只能在老人的回忆中抓寻他的极小片段。某一年,他挑着茶叶徒步从家乡走到江西樟树;某一年,他的爸爸仅四十多岁,就坐在椅子上死掉了;某一年,他的第一个儿子被飞机炸死……他的一生就这样云遮雾罩地消失在老人的回忆中。

当我又一次回到他的老屋,他睡的床已经拆掉,床板被搁在墙角。我上前一点点抚摸,那床沿有一条被烧黑的痕迹。我忆起妈妈说起有一天晚上蚊香点燃了蚊帐,把床都给烧了。盲眼的奶奶先他走了七年,他孤身住在这个老屋里,用自己的钱买蜂蜜,买枣子,买排骨,自己做自己吃。每到月末,他在门口望着两个姑姑送衣服和好吃的过来,这次要馒头,下次要包子。倘若不来,他又要开骂了。就这样好像永远不会再老下去的爷爷,终于在时光的缓慢啃噬中走向了衰老,走向了死亡。而我再也忍不住,蹲在爷爷的房间门槛上放声大哭。我知道,爷爷从来不会牵我的手,从来不会舍得把姑姑送他的馒头给我吃,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依旧不能自已。

我习惯把一切烦难交付给时间,我相信时间能冲淡所有当年的爱恨纠葛,然而爷爷去世后十年的今天,突然想起是爷爷离去之日,往日奔涌的伤痛依旧难以抚平,我明白十年真的太短。    与母同行    

没有亲眼见过妈妈湿疹发作的样子,甚至一度我都不知道她患有湿疹。我只看到经过湿疹劫难后的手,从手掌到手指,黝黑的皮肤和皮剥落后露出的新肉交错,新旧肤色对比十分醒目。妈妈从我的眼前迅速收回,带上胶皮手套,拎着一家子的衣服去池塘洗。往年寒冬乍到,妈妈的手就会像面一样发酵肿胀,皲裂流血,到晚上在焐热的被子里奇痒难耐,又不敢抓,只得用冷水镇。为此我从外地带回了暖手宝和护肤甘油,想的就是赶在手肿胀之前,让妈妈逃过一劫。我错了,妈妈的手不再是普通的肿胀了,而是严重的湿疹。隔壁的婶娘在我家门口晒太阳,说起我不在的几个月里,妈妈的手上长水疱、生红疹,痒得不行就抓,一抓就流脓,到最后手上都没得一块好皮。我真想象不出这几个月妈妈是怎么熬的,她还要煮饭、洗衣服、带孙子、侍弄庄稼,而我只在每周例行的电话中,说我挺好的,妈妈说家里也挺好的。

湿疹经常复发,陪着妈妈过江去复查。妈妈坐不得车子,一坐即吐。读高中时闹非典,学校整整一个月不放我们回家。妈妈因为坐不得车子,只好踩着三轮车,骑了三十公里的路来学校给我带上现做好的肉和菜。而今,我陪着妈妈走在陌生的城市。医院里的人多,经常要排上好几个小时的队。妈妈怕赶不上,一路疾行。我边赶边喊:“姨,莫走车道上,有车子啊!”妈妈赶紧回到人行道上来,走着走着,又走到了车道上,边走边往两边建筑的招牌看。我上去拉妈妈:“姨,你跟我走好了。”妈妈说要是医院走过了怎么办?时间来不及怎么办?我忽然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昌帮哥哥带孩子,小侄子拉着她要去超市买东西吃,左拐右绕,东行西走,买完东西出来,伫立在街头,望着庞大的城市,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认识字,看不懂红绿灯,也不知道哪是人行道,哪是车行道,身上没有钱,手机更不会用——妈妈对城市是惶恐的。

我挽着妈妈的手,就像妈妈小时候拉着我一样。妈妈并未因为儿子在身旁就会安心些,她依然不放心地看身边的建筑,担心走过了。一来到城市,她就好像是孤身一人陷入无数未知的威胁之中。夜晚来临,妈妈烧好饭,泡洗了小侄子的衣服,来到门口。嫂子在给孩子喂奶,哥哥在给客户打电话,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窗外灯火茫茫,庞大的城市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熟悉的,没有一句话是她听得懂的,她就像从乡村的泥土里连根拔起,被扔到这个城市住宅区的六楼。妈妈说,那一刻,她真想哭。小时候,爸爸带着我去走亲戚,到了黄昏,妈妈一个人坐在屋门口等,也会哭的。可那是家,那里有她的土灶,有她的三只母鸡,有她的棉花、麦子、花生、大豆,有她的方言、泥路、柴垛。

我又在看妈妈的手,她的新旧杂错的皮肤,可以拉起,没有一点弹性,和我年轻红润的手对比分明。我的手曾经挠她的脸,指甲划得她脸上血淋淋的,她也不躲,她不知道躲。妈妈烧菜的时候,我去堂屋条台拿水瓶,条台不稳,一下子倒下来,磕到我头顶上。我当即大哭起来。妈妈用衣服裹着我,沿着长江大堤一路往卫生所里跑。没有麻醉药,医生直接用针线给我缝补被磕破的伤口。妈妈把我往死按住,针从我的皮里穿过,我只晓得抓,只晓得哭叫。妈妈不躲,只说马上就会好的,马上就会好的。

我的手还推打过妈妈,从梦里哭醒过来,妈妈把我抱起,问我怎么了,我就一腔恨意地边推打边质问:为么子不带我上街?为么子不给我买东西?我总梦见翻过长江大堤,就是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面店铺林立,人流熙攘,然而醒来时总是恨妈妈不带我去。不带我走亲戚,不带我吃酒席,不带我拜菩萨,难得带上我,我人小腿短,撵不上妈妈,才嚷嚷累,妈妈就回头说:“么人叫你跟着来?”我就不敢叫了,觉得自己理亏,不让来还黏着要来,来了就别说累。这个时候,就别期望妈妈的手来牵着自己了。

当年计划生育,我算是超生。村里组织妈妈去医院引产。前面几位孕妇进去了,而妈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越来越害怕,爸爸赶紧拉着妈妈逃了出去。我开玩笑地说,要是当年不生我,也就不会让她多了一个“结怨”。我身子弱,一出生就住院,一有点不舒服,就对她说这不好那不好;我脾气娇,一不见妈妈就哭,哭得奶奶外婆都不愿意带,妈妈只得一边带我一边洗衣服。我吃饭挑食,婶娘说不肯吃就打,妈妈说打坏了怎么办?在地里拣棉花,我拣了两趟,太阳晒不过,妈妈就让我回去煮粥算了,爸爸就恨恨地说:“看你惯的!”刚去山里种地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山上的小屋吃饭,从山下传来孩子叫妈妈的声音,妈妈当即放下碗哭起来,爸爸跑到山下去找,真以为是我来了。是的,好长时间我觉得自己是妈妈的“赘”,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对妈妈的折磨,在学校每吃一口饭我都觉得是一种浪费,我不打菜吃白饭,不买任何东西,觉得妈妈可以少花一分力气,而我也少一分内疚。我不怕别人笑,妈妈病在床上,我在池塘边洗衣服,在乡村大婶们还从没看过男孩子洗的;肾结石严重的时候,妈妈在床上起不来,捂着腰疼得辗转反侧,我偷偷拿锄头跑到地里去锄草。我目睹妈妈从年轻到衰老,从肾结石到湿疹,病痛从未间歇。

很多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妈妈,我该怎么办?我拎起妈妈洗毕的衣服到阳台上晒,妈妈煮饭时我添柴吹火,打水时我跑出门帮妈妈抬水,乡人都说妈妈把我当成了闺女养。而如果突然有一天,妈妈不在了呢?每当心中浮起这个问题,我就觉得很恐惧。外婆七十八岁时,从池塘洗完三大桶衣服,又收拾完三层楼的屋子,突发脑溢血,当天晚上就去世了。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人一旦离开,你就再也不能触碰到她了,再也闻不到她的气息了,任是如何想念,都止于空蒙。妈妈也会是这样操劳到最后一刻撒手而去吗?看着她端着碗从前房到后房,就是忘了找什么东西;看着她从楼上到楼下,腿脚上楼梯都颤巍巍的;看着她在人际的交往中担惊受怕,一个人默默流泪。一个人这样衰老了,这样在无数琐碎的日子里丧失了时间的精确感,一个早晨接着一个黄昏,孩子生下又长大,长大后离开,然后是下一代,尽头都可以看得到了。外婆这样的一生,不也是妈妈的一生吗?

一日,放学回来,在家门口等到太阳落山,妈妈都没有回来,几只母鸡在豆场饿得乱转。我起身沿着垸里的大路往田地方向走,黄昏灰蒙的光泽笼着整个垸子。我要去找妈妈,我饿,我要吃饭,我要买转笔刀,我要喝米汤……走到村口,迎面走来一个扛锄头的人,光线昏暗看不清,我就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觉得眼熟,赶紧转头看,那人也恰在此时扭头看我。我看到了妈妈,妈妈看到了我。我们真的差一点错过,各自走向没有对方的时空中。然而还好,妈妈现在在我身边,紧张地赶着,赶着赶着又撇到了车道上,车子嗖地从身边掠过,妈妈身子一下子紧绷,我赶紧拉着妈妈的手说,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呢。    哥哥的七年    

一出世我就面临着参差不齐的时间断面,哥哥的七岁,妈妈的三十一岁,爸爸的三十二岁。如果以爸爸和妈妈结合组建家庭算,他们与我的哥哥,在我不存在的时间里,共同生活了七年。这种感觉很古怪,同样是在这个二层楼的红砖小屋里,同样是粗粝的水泥地面,同样是晒着棉花和小麦的大阳台,不会因为没有我的存在,他们就停滞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在一起吃饭、说话,在各个房间走动,妈妈催着哥哥起床上学,爸爸从屋后的井里抛下绳索拎出一桶冰凉的井水,乳猪在厨房外面的猪圈里哼哼地嚷着,时间对于他们是肉身性的存在,而于我却是理论性的推测。

没有我,他们从未感觉有什么缺憾。这七年的时间,哥哥独享爸爸妈妈给予他所有的关注和爱护,天然到无边界,直至我的出生,一下子把这种关爱分割,他才开始意识到弟弟的出现是共享的开始。我久久着迷于这七年的时间里,哥哥的童年是如何开展的,他从有意识的那一刻到我出生的那一刻,他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如一座他本人从未着意的宝藏。而我只能依据时间推移到我存在的那一刻,家庭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用了三十年而现在废弃在竹楼的油纸伞,哥哥上小学用的语文课本,从未见妈妈穿过的高跟鞋,靠在充满农药气味的楼梯下面的锄头,来还原模拟哥哥的七年。

能直观性地看到那七年的哥哥,只有一张圆齿边角的黑白小照片。年轻的爸爸与妈妈抱着露点的哥哥与另外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共同坐在公园的大象雕塑上。哥哥站在爸爸妈妈中间,手指着前方。照片中的他瘦弱好动,而年轻的爸爸俊朗帅气,年轻的妈妈扎着我从未再见过的辫子。他们都在,只有我不在,在我还在宇宙成粒子状的虚无状态中,他们沐浴着阳光,走在公园里,哥哥不停地哭闹,爸爸妈妈跟那位年轻母亲用方言吃力地交谈。摄影师是谁?拿着什么牌子的相机?那大象的雕塑在哪个公园?什么事情让哥哥突然手伸向前方?时间就灌注在一层一层的细节中,只有捕捉这些细节,我才能触摸到我不存在之时的时间肌肤。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爸爸出生,一年后我妈妈出生。十几年后,爸爸认识妈妈。再过几年,爸爸与妈妈结婚。结婚过后第三年,哥哥出生。这个连哥哥都不存在的二十多年,在爸爸妈妈的记忆中早已经漫漶遗失。我只见到了快到中年的爸爸妈妈,无缘得见他们的青春年少。再放眼往回看,爷爷在我出生时已经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从我记事起看到他,他就已经很老了,到他去世,他永远那么老,时间仿佛是停滞的。当我拿起我们的族谱,从东汉年间新野迁徙,千年血脉流转至今,时间浩浩荡荡,一路奔涌至今,包括我父母的二十多年,爷爷的七十年,对于我都只是时间的遥远前史。却偏偏是这七年,与我最休戚相关。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大财富是爸爸妈妈给予我们的生命与爱。而哥哥先独自拥有了七年。促使我追寻哥哥独有的七年,莫非源于我的嫉妒?

如果我能看到我出生前一天的录像,那会是秋雨将至的十月,乌云低压,爸爸赶着在地里捡棉花,房间里坐着奶奶和接生婆,床上躺着怀着我肉身的妈妈,哥哥正跟着一帮玩伴在泥路上玩耍,我在母亲的子宫中,时间对于我是不存在却快要存在,那种从物理时间马上要转换成肉体时间的临界点,所有那刻存在的人都可以见证,唯有我不可以。我只能被观看,被接生,被沐浴,被包在暖和的小棉被里,像小老鼠一般。我看不见,听不见,我虽然存在,却不会感知哥哥兴奋地跑到地里去叫爸爸回家,说弟弟出生了,然后跑回来放鞭炮。这些对于他们是轮廓鲜明的回忆,对于我只是故事。我终结了哥哥独有的七年,我的哭声宣告了哥哥不再是家庭的唯一中心。哥哥与爸爸妈妈共同构建的童年前半段,悄悄结束。我依稀的早期印象中留存这样的场面:我与爸爸妈妈在床上,只有哥哥抱着棉被站在地上,妈妈要让哥哥自己一个人睡另外一间房,哥哥极不情愿地离开。我从未看过哥哥与爸爸妈妈在一张床上睡过,那将是我的特权。

我参与了哥哥童年后半段的生活。他逗着坐在木轿里的我,他抱着我坐在面前的石墩上等着到天黑还没有回来的爸爸妈妈,他教我走路和说话。其实这些我都是一点记忆都没有。我虽然存在,却没有明确的意识。等我真正意识到一位哥哥存在时,他已经是读初中的少年了。我不存在的七年,只能猜测。我存在的早期,也只能猜测。当我长大后,屡屡丢失东西,哥哥突然说起我怎么不如小时候那么记忆力好,那时候家里只要找不到东西,问我我就会告诉他们东西在橱柜上面第三层,一找就找到了。这个细节刹那间击中了我,对,是有这样的事情,而我如不经人提起是再也不会想起的。我与哥哥各自成人之后,一次聊天时我告诉他关于他的很多细节,例如他不喜欢喝糖浆啦,打完球后不回家吃饭啦,喜欢打牌啦,他都非常吃惊我能记得他如此多的细节,而他一点都没有留意过。他经历了我的从无到有,而我一直面对的是他的有,我真的非常好奇他在适应这个弟弟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爸爸妈妈不再爱他了,有没有觉得这个弟弟是从哪里冒出来挤占他的空间,有没有想过要把这个弟弟消灭掉,这些我只能止于猜测了。

我看人有一个习惯,即把所有我要观察的人拉到和我一样大的时间截口,如果我二十岁,我会想眼前七岁的孩子到了二十岁是什么模样,会经历什么,而五十岁的叔叔我则想当他二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经历导致他现在五十岁的存在样态。对于我的哥哥,当我七岁时,他十四岁,那时候他成天捣鼓着电器。家里的熊猫牌电视机被他拆开又重新装上,收音机也被他拧开螺丝看里面的构件,我看到他对于物理世界的着迷,对于机械的运行机制,对于电路板、显示器、电阻这些人造无机部件的着迷。我推想当他七岁的时候,正是世界刚在他头脑中形成初步意义的世界,他对于拖拉机发动机嗡嗡震动时的兴奋,对于槐树上喇叭声响的好奇,渐渐培养出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模式。因此我看到了少年哥哥沉迷在电器的世界。我从这着迷中找到了回溯那七年的线索。

当我七岁时,他去镇里读初中;当我读初中时,他去地级市读中专。当我读高中时,他早已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开拓他自己的天地。我跟哥哥共同生活在家里的时间重叠不过五年,而这五年我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回忆的。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哥哥只是一个名词。我楼上楼下,左厢房右厢房,到处可以见到哥哥留下的痕迹。有他读书的课本,有他在墙上用蜡笔画的草图,有他拆卸之后却怎么也还原不了的收音机,甚至有他写的日记,在我空旷的童年,这些东西给了我一种对于哥哥的遐想。我看见婶婶家的兄弟俩经常打架,非常羡慕。我知道哥哥永远在外面,读书、工作、交女朋友,偶尔回来对我只是微微一笑。我远远地看着他,他跟他一帮子哥们打牌,或者到湖里钓鱼,或者在球场上骁勇无比地打球。当我有一次在邻居家里丢沙包,哥哥来叫我,我跑过去,他递给我一块那时候才兴起的方便面。我跟着他回家,看着他把面块放进碗里,用开水泡,过一会儿,面块松软膨胀。我如见证奇迹一般。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哥哥主动来和我做一件事情。我对于这样遥远的哥哥,只有敬畏感,没有亲切感。

他不在我童年的现场。当我也是十四岁的少年时,从教室里被叫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不认得这个人,只是觉得面熟。当他叫我弟弟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是我哥哥。他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我客客气气地回答。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外面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成长的。虽是兄弟,我们其实很陌生。然而我内心在意我有哥哥这件事情,我翻阅了他所有留存在家的日记本,尝试去理解他;我穿的衣服,用的书包,书写的钢笔,都是他用过不要的;我保存了他从全国各地寄回来的相片和信件。每当我增进一岁的时候,我总在想哥哥和我这么大的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情,有过怎样的情感经历。每回他生日来临,哇,他二十五了,他二十八了,他三十二了,而我一路撵着他的岁数奔来,却永远在时间的截口处少他七年。这是我们之间永远不可改变的时差。

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我的近照,一向内向木讷的他留言:不经意间,你已长大!人生如梦,短暂的一生只为一个“安”字,平安就是福!你在外面好好珍惜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多大压力,感情的,物质的……这些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期望你平安!而我想起那个对着镜头伸出手的一岁小孩在我年轻的妈妈怀里,他知道有一个弟弟会在他七岁的时间截口诞生吗?    十三叔    

十三叔的儿子好出息,考上的重点大学正好在我工作的城市。十三叔借着送儿子上学的东风,跑来看我。逛大街,游园林,买特产,大包小包拎着,路过一个戏园子,眼睛放光,嚷着好多年没得戏听了,抬脚就跑进去。十三叔是戏迷,想我们家里看戏,戏早八点就开始了,一直唱到第二天鸡叫。露天用笔直的杉木撑起四个柱子,就着垒砌的墙基,搭上幕布,戏就可以开演了。各村的人老早就自家带着条凳占位置,唱戏的村里家家提前就把自己的亲戚请过来。台上锣鼓哐哐响,台下的人打情骂俏的、呼儿唤女的、聊东谈西的,闹个不行。十三叔是这些人中最能闹的,他一会儿摸了春花的屁股,一会儿抢了东明家小孩的烤红薯,一会儿蹭到戏台后面看演员化妆,一会儿爬到草垛上跟着台上的角儿一起唱:“叫一声二叔叔,细听我开怀,自古道真君子鲜花谁人不采?”

我是十三叔的跟屁虫,十三叔是戏班子的跟屁虫。戏班子今天这个村,明天那个村,十三叔带着我一路跟过去。那时候还没有自行车,天蒙蒙亮,十三叔就跑过来敲我的窗户。我一骨碌爬起来,偷偷打开门跟着他往唱戏的村子赶。我走不动了,十三叔边骂我是个拖累,边背着我一路小跑。天一点点地亮,村庄外的草垛上,金黄的南瓜花灼灼地绽开了。清晨的薄雾刚在花瓣上裹成露珠,即被江风轻轻地拂落。满天的麻雀,叽叽喳喳一忽儿全落到黑瓦屋顶上。乳白的炊烟依依,衬得屋角的天空越发瓦蓝。往往还没到那村子,我就趴在他肩头睡着了。晚上戏终于唱完,十三叔又带着我往回赶。在他的肩头往回看,一路上,回家的村民个个打开手电筒,就如一条发着光的银河一般。慢慢走到僻静的田野,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他喊了一声鬼来了,我吓得快哭出来。他又拍拍我的头说我是个没用的胆小鬼,我要他唱,他就唱——“月亮走,我也走,我对月亮提花篓。一提提到姐门口,姐姐倒碗茶,我喝了就走。”

十三叔在整个家族同辈中最小,是三爷爷唯一幸存的儿子。三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日本飞机来了给炸死,一个大饥荒的时候给饿死。三爷爷到了四十多岁,才生了十三叔。三爷爷、三奶奶、四个姐姐全都是十三叔的臣民。“文革”的时候,三爷爷上街给十三叔买包子,路上红卫兵各派打得正酣。三爷爷不知情,拎着一袋肉包刚走出巷口,当头中了一枪死掉了。三奶奶得到信儿,和四个女儿背着三爷爷的尸体一路哭回来。十三叔那时候四岁,三奶奶去拖三爷爷尸体的时候不忘再买一笼肉包带回来。十三叔嚷嚷着好多天了,不买要哭死的。

十三叔是所有上过的学校里老师的噩梦,打架、偷东西、上房揭瓦的事儿少不了他。校长把他吊起来打,第二天三奶奶带着四个女儿一起冲进校长办公室,吵着要跟校长拼了。好不容易读完了小学,初中没考上,就天天在家里玩。三奶奶经常半天披头散发地敲某家的门:“东海哥,你家还有没吃完的鸡肉不?我家十三儿今天看到你家吃鸡,现在闹得不行了。”有时候,矮矮个子的三奶奶眼泡红肿,背着好大个子的十三叔往村里卫生所冲。后面四个姐姐哭哭啼啼地跟着跑。十三儿昨晚咳嗽了一晚上,是不是病得好厉害?所里医生白眼一翻,就伤风感冒而已嘛。

等我出生时,十三叔也才二十岁左右。我刚出生那段时日,十三叔就跑过来天天抱我。他告诉我别人抱我都哭,只有他一抱,一哼哼戏,我就笑了,“美貌娇容桃花脸,十指尖尖咿呀洋得儿哟十指尖尖……”十三叔相亲的那天,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手上还拎着送女方的礼物,路过我家门口,见我正跟小伙伴吵着要上树掏鸟窝,他也不怕把衣服弄脏,噌噌噌地爬到树上,把鸟窝的蛋掏出来扔给我。他那时候是我们的“孩子王”,三奶奶和四个姐姐去田里摘棉花,他就留在家里剥棉花。剥得烦了,让我去把那一帮子小伙伴全叫过来,说要给我们讲故事。大家一听讲故事,乌拉拉全跑过去了。听故事可以,条件是把这些棉花剥完。大家好听话地坐下来剥,十三叔从房间里冲出来,头上戴着个装饼干的空盒子,手上拿着蒲扇,身上系着床单,宣称自己是诸葛亮,今天要从水淹七军讲起。

十三叔把十三婶娶回家就扔着不管了,跟着一帮子朋友跑到深圳去发财。一年后回来,十三叔变得洋气了,戴个大墨镜,头发光溜溜,吸得一手好烟。回来不忘给三奶奶和四个姐姐一人带了一个假发套,红黄蓝绿紫。三奶奶成日顶着一头红色波浪卷假发,走在田间地头。人家一问,三奶奶立马神采飞扬:“这是我十三儿从香港带回来的,好看吧!”偏偏是自家媳妇,十三叔不仅什么都没带,还一分钱也没有赚回来。十三婶不干了,跟着十三叔吵,吵着吵着互相打了起来。三奶奶顶着假发从地里冲回来,一把揪住十三婶要拼命。十三婶气不过,往长江大堤跑,看热闹的人喊道:“不好了,翠梅要去跳江了!”十三叔回道:“让她跳!让她跳!”三奶奶喊了声:“孽畜,孙子还没给我生呢。”说完一路撵过去了。

那天吵完架,十三叔在家里被闹得不消停,跑到我家里来要跟我睡。我们躺在阳台的竹床上,淡蓝色的薄雾在远处的田野盈盈升起。对岸隐隐的山影,在莹莹的月光下如同剪纸。十三叔给我带了一份中国地图,打开手电筒,指着花花绿绿的色块,告诉我这是什么省,那是什么山,这里流着什么河,那里产什么矿。沿着铁路线走,他看到了好高好高的山,好长好长的隧道,好吃得不得了的芒果,好玩得不得了的公园。楼下传来三奶奶的叫唤:“十三儿,十三儿……”十三叔带着我从阳台后面偷偷溜了出去,一路跑到长江边。萤火虫从浓密的河草丛中飞起,我拎着竹笼,十三叔拿着网罩。我们赤着双脚,在湿润的沙上行走,小心翼翼地寻找蝈蝈。回到村子里,天已发白,老远就听到三奶奶尖厉的叫声:“十三儿,十三儿……”

十三婶生完了我堂弟,十三叔又跑出去闯江湖了。十三婶为着怎样养孩子,天天跟三奶奶在家里吵。一个觉得该给孩子穿多点,一个觉得该给孩子穿少点。吵凶了,三奶奶披头散发地哭,把四个嫁出去的女儿统统叫回来,合起来跟着媳妇对骂。十三婶几次要去跳江没人追,自己哭着走回来把东西一收拾,回娘家去了。这些十三叔不管,孩子也不用管。三奶奶成日带着孙子在村里转,请刚生完孩子的妈妈帮帮忙给她孙子喂奶。一边看着孙子吃奶,一边骂:“一只鸡呃一只鹅,年年为的婊子婆。”孙子长到六岁的时候,三奶奶走了一里地,到了隔壁村接到十三叔打来的电话,说是马上要回来了。三奶奶高兴,把楼上楼下统统打扫一遍,又洗了几桶衣服。晾好衣服后,从楼梯口一头栽了下去,医生说是脑溢血,没救了。十三叔回来时,三奶奶已经被放进棺材里。我站在门口,看见拎着大包的十三叔。我立马迎了过去,他笑眯眯地摸我的头。我指指他家的门口。所有的人都从门口拥出,看着他。他很迟疑地看看大家,四个姐姐跑出来,围着他号啕大哭。他推开人群,撞进去,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四个姐姐又围过来,拍他的肩。他望望棺材,又看看四周的人,好像始终没有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好长时间,我跪下来,推推十三叔:“十三叔,三奶奶……”他望望我,嘴巴往两边撇了撇,鼻翼呼哧呼哧耸动,一下子站起来,在堂屋里转来转去地寻找,“妈!妈!妈!”转到第三圈,一头昏倒在地。

十三叔在二姐夫厂里当上了副厂长,其实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他天天就跑去打牌。我天天带着堂弟去上学,平时十三叔不大问堂弟的事情。有时候,看见堂弟考砸了,跳起脚来骂,随手拿起一根棍子就撵着打。堂弟一路哭一路跑,跑到我这里。我往十三叔面前一站:“十三叔,够了!”十三叔抓抓头皮,对着我讪讪地笑,好似一个做错事的大男生,扔了五十块钱给我,让我买好吃的。随后他又去村里打牌去了。我把五十块钱给堂弟,让他去交了学杂费。

堂弟终于在大学安顿下来了。我和堂弟一起送十三叔去火车站。一路上,十三叔对着堂弟说:“你要好好念书,不要尽顾着玩。你要是敢瞎胡闹,我打断你的腿!你看看,你看看,我为了你头发都白了!”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十三叔顿住了,望望我,抓抓花白的头发,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堂弟刚要笑,他突然沉下脸:“你敢瞎胡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临进站的时候,十三叔把我拉到一边,捏捏我的胳膊:“你看你怎么这么瘦,我么样回去跟你爸妈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十三叔把伍佰元往我手上一塞,就跑进站了。看着他淹没在人群中,我眼睛忽然一阵潮湿。    奶奶的弹片    

奶奶既是个瘸子又是个瞎子。她始终坐在老屋的石墩上晒太阳。自从老屋前面堂叔的三层大屋建起来后,奶奶就认定是那大屋子遮挡了自己的目光,直至最后几乎完全失明。但是当有人从她前面走过,她会问我:“是不是有狗经过?”这是我与奶奶相处的短短几年中记得的唯一一句鲜明的话语。

坐在她的棺材之前时,我只有九岁。老屋点着马灯,灯影与人影幢幢跳闪,亲人们各自头上缠着戴孝的白布,唯有我愣愣地坐在黑沉沉的棺材前面,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还不能体会一个亲人离去时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这个要等到几年后另外一位亲人离去我才体会得到),我只是觉得惘然。眼见着众人为奶奶清洗身体后穿上寿衣,裹上白布,小心翼翼放进狭窄的棺材内腔,再在奶奶肉身上面铺上石灰,钉上棺材盖子。然后三天三夜为之守灵。棺材盖上置放了一大钵米饭,米饭上插上一把筷子。我眼看着米饭从弥漫暖甜的香气到冷成干米粒,上面铺上了一层香灰,这是给我已经不再呼吸的奶奶吃的吗?她吃不动这么多,她的牙腔里只有败红色的牙床可以勉强抿碎一些米粒。而当年爷爷打长工时,在家里的奶奶是无权上桌吃饭的,她只能看着爷爷吃,吃剩下的才是她的。

她是一点点逐渐死去的。老屋外面行人只听得屋内孩子哭声震天以为是没人管,待进去一看奶奶木讷地坐在阴暗的堂屋里,摇着轿子。苍蝇在还是婴儿的我的脸上跳来跳去,奶奶也不太管。她在无光无声的世界里,外面的光影声响对于她来说是极为渺茫的。待我稍微懂事起,我和堂弟们在老屋的泥地上打闹,奶奶依旧坐在角落,满头花白头发梳到后面绾成一个小小发髻,穿着缀有盘扣的棉布青黑斜襟上衣,早年包过的小脚穿着皂色锥形小鞋。她肉身一动不动地存在于老屋,可是任是我们怎样哭闹,她都毫无反应,仿佛她的魂魄已经悠然飘散。到了她彻底老了,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也是从来听不见她一句话来呻吟久久不离去的病痛。爸爸拉我的手走到她的床前,让我叫奶奶“回家”。床上罩着灰黑色蚊帐,被子上躺着枯瘦干瘪的老人家,她头发散乱,颧骨下的肉全给削去了。我叫:“嬷,嬷,嬷……”她仿佛从深睡的梦中被吵醒,小小地答应了一声“哎”。然后我去上学,放学回家她已经在棺材里了。清晨我被叫醒,老屋挤满了人。两个叔叔和爸爸穿着白色孝衣跪在棺材前,奠拜仪式结束后,棺材被众壮汉抬起,出屋沿着村庄外面的田野走去。棺材后头跟着所有的亲人们。我杂在戴孝的人群中,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死亡游行。奶奶死了,我内心中没有悲痛,没有难过,只是好惆怅地走在寒冷的冬日田野中。遥想当日我、堂弟和奶奶坐在板车上被哥哥推着回家,奶奶到了三岔路口要下来走。我们在车上展眼见她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地往村庄里挪去。她从来不会告诉我们她腿的事情。我只听到邻家婶娘告诉我那是日本飞机轰炸时候的事情,奶奶抱着刚出生的大伯躲避炸弹,却不料一个炸弹就在不远处炸响,强大的气浪轰到了奶奶,在奶奶的腿上留下了终生伴随的弹片,也带走了大伯年幼的生命。婶娘形容那炸坏的烂腿没有钱去医治,只能让它腐烂生蛆,散发阵阵恶臭。奶奶什么都不说,她只是悄悄地死去了,在战争、灾荒、饥饿、病痛中默默死去,然后我们看到沿路站满看热闹的人们,我们听到鞭炮一路清脆的响声,我们闻到田野清冽的泥土气息,就这样她永远离开了。

所有知晓奶奶早年事情的人都离去了,我唯有借助那一次灾难性的日机轰炸来确认奶奶的生命转折点。“1938年6月24日,海军威宁号炮艇,正在马当附近执行任务,敌机九架,突然顺江飞来,轮番轰炸。江水掀起数丈之高,满江浓烟滚滚,不辨南北。艇体多处中弹,烈焰腾空。艇长李孟元以下所有官兵,在烈火中挣扎,直至与炮艇一起沉没于江水之中……”史料明白地写道。“敌机九架”投下无数炸弹的其中一颗落在长江边的村庄,我想象在那一片恐慌的逃离中,奶奶是如何抱起尚是幼儿的大伯往村庄外跑,可以听到长江江面上炮声隆隆,可以看到村庄茅屋着火,每个人都叫着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往隐蔽处奔跑。此时,我奶奶的小脚是如何艰难地跑动,奔到村外竹林,一股强烈的气浪扫来,她由不得自己地摔倒在地,腿上一阵猛烈的疼痛……我难以想象她的丧子之痛,我只知道后面还有几个孩子因为疾病、灾荒而死,存活下来的只有现在的几个伯伯姑姑和爸爸。丧失了孩子,丧失了腿,丧失了眼睛,她是如何在这样漫长的人生中一步步忍耐下来的?

我遥想坟墓中经过二十年,奶奶早已成为枯骨,跟随她一生的弹片此刻也该是脱落沉埋于泥土中。她现在该是轻盈如云,漂浮在耕种了六十年的土地上。而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的弹片,无数被炸死、被饿死、被打死的魂魄们。奶奶在尘世间辗转了几十年后,与他们一起汇合,如生前一般静悄悄地离开了。    在她的时间里    

那个时候如果我能转过走廊,拐到去后门的过道该多好。我只是来拿丢的一本书,走过大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她叫邻居家的名字,声音清亮有力。想着她有事情,就没有过去跟她打个招呼。我骑车一路飞奔去学校,不会想到这将是她留存在我心中最后的声音。那该是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刻,我在上学,她赶着去洗衣服。一日过后又是一日,我们以为会是永不会改变的生命节奏。几天后的清晨我从宿舍起床去教学楼上早自习,远远地就看到爸爸站在教学楼的水泥柱子边上,静静等我过去,停顿了半晌,他轻轻地告诉我:“你外婆昨天晚上走了,你上完早自习就过去吧。”

其实我还有机会看她最后一面对不对?身处她的丧事现场,众亲人各自忙乱地准备各种事宜,准备好下午吊唁的鞭炮、饭食、桌椅,舅妈在厨房切菜,妈妈蹲在池塘洗碗。我上完早自习后刚赶过来,就被爸爸拉去磕头。我怎么会知道莫名地让我跪下来磕头的前方那个水晶棺里躺着的是她呢,我糊里糊涂磕下去,事后才想起眼睛看到水晶棺里露出的花白头发就是她,我没有想到。我是否可以不慌着磕下去,而是上前去好好俯下身看看水晶棺,她最后的容貌,她穿着的衣服,哪怕是一眼也好,这样在多少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有一点回忆拿来追念。

就算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我还有机会凭借她身边的物件来追寻她最后的遗迹对不对?我可以趁着舅妈还没有走入她做饭的小厨房收拾时,进去打开墙壁上的橱柜,里面肯定还有她前天炒的茄子、煎的鸡蛋,甚至还可能有一条鱼。我甚至可以去看看土灶,那里面还有她烧饭时候未烧完的柴禾。灶台沿儿上搁着的小油罐、小盐罐,还有半包未用完的朝天辣。还有,对,三楼晾晒的衣服,那时候还未有人注意到。我可以上去看到晾晒的衣服,搁在阳台中央的红色塑料桶。她一桶一桶从池塘洗完后,然后爬上三楼逐件晾晒的衣服在风中吹干,散发着洗衣皂的香气。那块姜黄色的洗衣皂我可以偷偷留下来不是吗?

可那时候我任凭着这再也不会有的机会丧失,只顾着尽着晚辈的礼数,磕头,磕头,再磕头。然后父亲要我去上学,我就站在乡村中学的三楼上,眼见着殡仪馆的中巴一路从她的村子大路上开到中学前的公路上,如果我能不那么乖顺地呆滞地站在楼上,而是迅速冲下楼,跑上车子,我能在把她送入焚尸炉的等待时刻好好看她。然而我没有,上课铃一响,我就乖乖地进教室了。

很多年后,我去迁居到外省的小舅舅家里做客。小舅舅的一对儿女,都是跟我一般大,他们都已成家,各自都有了孩子。阳光从窗户洒进,孩子们骑着小车,踢着小球,叫着跳着笑着。表弟表妹跟我闲谈这些年相互再未重逢的岁月各自的生活。我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看看他们的孩子。恍惚间我又看到外婆从堂屋出来,颤颤的手端着刚炒好的豆芽,一边走一边叫表妹去买盐,又招呼着表弟出来吃饭。她的皂色斜襟盘扣外套衣摆后头沾着柴禾的碎叶。这个时候,外公该是坐在后厢房的阳光底下看命理书,表弟和我在写作业,表妹跟着隔壁的姐妹在跳橡皮筋。她端正地坐在灶台前头,锅里的水分蒸发干净,发白发烫,可以放菜油了,南瓜早刨好切成片,水缸里也早放好水了。芦花鸡在她脚下咕咕咕地叫嚷,柴房里的鸡窝该是有新鸡蛋,可以煎鸡蛋饼了。

在父母远走他乡去种地只剩我一个人在家时,我常常出村庄,沿着田间的小路盘绕到她的村庄。她拎起枣红描花铁皮开水瓶,倒上一盆子热腾腾的开水,给我洗脏兮兮的手和脸。日头正好时候,烧上一锅热水,给我洗澡洗头。那时我蹲在洗澡盆里,裸着身子,她拿着毛巾沾满水给我搓背。一边搓一边歉然地说着自己这边有表弟表妹还有外公要照顾,我要是过来住,精力上不够。又叹息着妈妈跟着爸爸在山里头种十几亩的山地之辛苦,让我要好好听话。晚上,她的床上,表弟、表妹、我都要爬上去跟着她一起睡。宽大的床上铺着自家棉花打的厚墩墩的棉被。表妹说我踩鸡屎,有一股臭气。我不服气,回嘴否认。我们在她的床上打闹。或是暑天在三楼大阳台架起大板床,铺着席子,支起蚊帐,她拿着像是诸葛亮常用的鹅毛扇,一会儿给睡在左边的表弟扇风,一会儿又给睡在右边的我扇风。

那鹅毛扇在她不在这个世界很多年的时光里,依然在我的记忆中扇动。扇柄上绞着黄铜丝,握上去凉沁沁的。当做飞行员的二舅当班的那家航空公司有飞机坠毁在山里时,她日夜不停地握着这柄扇子扇着;当小舅妈去小舅做生意的城市路上莫名地失踪后,她握着这柄扇子扇着;当长江大洪水马上要冲破堤坝的时候,她也这样扇着。她不吃饭,不喝水,不走动,她就坐在门口,倭着身子,小小圆脸上皮肤松弛地下坠,老年斑在两边太阳穴呈深褐色,眼袋沉重,眼珠子泛白混沌。该做饭的时候,她依旧会起身颤巍巍地走下台阶,进入厨房烧火,给孙子孙女准备好饭菜。

仿佛我们都忘记了她的年龄。我们都习惯了她蹲在池塘边洗衣服,在灶台沿边剥大蒜,在豆腐房里磨豆子,在柴房里捡鸡蛋。她丢丢丢地洒米,立马母鸡从各路小巷奔回来;她拎着菜篮子,在菜园割上几颗冬青菜;她从左厢房颤颤地走向右厢房,叠好被子,收拾好表弟表妹的书本。我们忘了她有多大——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她呈现给我们的是不停地忙来忙去,从楼上忙到楼下,从前厢房忙到后厢房,催这个吃饭叫那个洗澡,扫完地后又去门口倒垃圾。我们只记得自己洗澡衣服还没有准备好,上课用的本子不知道放在哪里,前一天穿的裤子破了一个洞。我们谁也没有真正注意到她。终于有一天她起身从池塘拎起一大桶衣服,青石板滑溜,一不留神害她跌入池塘,她才拖着扭伤浮肿的腿歇息在床上。直到很多年后我仔细推算,才突然发现那时候她已经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

我从众人的叙述中拼贴她的最后一天。小舅舅要从外地回家,说好的日子却未见回家。她一边等待,一边清扫大屋子,从一楼扫到三楼,然后把三大桶脏衣物拎到池塘去洗。洗完衣服去上了个厕所。诸事忙毕,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她忽然喊表妹说自己头晕……小舅舅在她离开后的第二天回到了家,他坐的轮船因为长江水位太浅而耽搁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因为突发的脑溢血而去。他只看到在村庄的黑夜里,只有大屋里灯影幢幢。妈妈、阿姨都围上来,而这个时候如果我能不去管抱头痛哭的小舅而转头去看看水晶棺一眼,我能看到她不是吗?我能看到她的手,曾经伸进我的头发为我洗头;我能看到她的嘴,曾经为我吹刚盛出热腾腾的豆浆;我能看到她的腿,曾经颤巍巍地走到灶房给我拿鸡蛋饼。如果。

自从她去后的十多年,我再也不愿去大屋子了。最近过年前夕,大舅要给大屋子贴对联,让我随同前去。小舅全家早就搬到他乡,大屋子自从外公去世后再未住人。风从长江大堤那边吹来,在空旷的屋场打旋。当年烧饭的厨房已经坍塌成一堆乱砖头。打开多日未启的大门走进去,条凳、提篮、篓子、竹床、靠椅、蛇皮袋,全都在各自的位置,蒙上了一层灰。地面上有好些黑色小粒的老鼠屎。我一路穿过堂屋,走到各个房间看,曾经放着电视机的立柜散了架,外公躺的藤椅一边脚断了,外婆喂小鸡吃食的小碟子扔在了二楼楼梯口上。没有小心翼翼下楼的脚步声和洗衣桶磕托磕托碰在阶沿的声音了,没有剪刀划过的确良布爽利的撕裂声了,一切寂静地沉默在灰尘中。那沿着楼梯下楼凹凸不平的红砖墙面是她曾经摸着下楼的安全凭据,而今我学着她摸下去,下到了站在去后门的过道上。如果那一天她喊邻居家名字的时候,我能够这样拐过堂屋,来到现在站着的位置看她一眼该多好。那时候,我有的是时间。    文姨    

文姨打起架来,连男人都怕。其实她才多大的个子呢,一米六不到,瘦瘦巧巧,看样子连换桶装水的力气都不够,一发起狠来,嚯,谁也没想到会这样!胡仁海,我姨爷(那时候是),带着他的情人回家,文姨堵在门口,劈头一个巴掌,胡仁海都给打懵了;这当儿,文姨又转身劈头给了那情人一巴掌。胡仁海这才反应过来,揪住文姨的手:“你怎么打人?!”胡仁海一米八的大个儿,站在文姨面前跟铁塔似的,文姨手动不了,一脚踢了胡仁海裆部,胡仁海疼得捂裆直叫。那情人转身想跑,文姨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一连又是几个耳光啪啪啪扇过去。胡仁海起身要打文姨时,他们的孩子,儿子胡刚,女儿胡雪,一边一个抱住他的大腿。胡仁海动弹不得,气得直骂。文姨瞪着胡仁海,吼了一声:“滚!”

印象中文姨一家一直是模范家庭,生意做得很大,生了一儿一女,都很乖巧可爱。每次回娘家,文姨都是笑呵呵的,挨家挨户串门不说,还时不时送个小礼物,大家都喜欢她。谁也没有料到胡仁海会找“小三”。离了婚,胡仁海关系硬,孩子判给了他。离婚后,文姨一个人搬出去住了。有一天,文姨在家里打麻将,不经意一抬头,就看见窗台上耸着两个人头,见她发觉,赶紧溜了。文姨站起来打开窗子看,原来是胡刚、胡雪两个,已经跑得老远,叫都叫不回来。第二天,文姨就堵在校门口,等两个人放学。胡刚、胡雪见了文姨,赶紧往四周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磨过来,低低地叫了两声妈。文姨见他们的小脸瘦了、尖了,大冬天的,胡刚的手上又起冻疮,胡雪的手套还是她那年打的,此时也破了。

文姨心疼坏了,让他们跟自己回家。可他们不敢,怕挨爸爸的打。他们的后妈马上要接他们回家。文姨不管,一手拉一个,往家里走。走一路,眼泪掉了一路。文姨半拉半拽的,拖着他们往家里去。还是胡刚有决心,说我们要到自己妈妈家里去,胡仁海有什么权利禁止我们?说着两人就随文姨回家了。文姨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高兴过。窗外白花花的下着雪呢,屋子里却暖融融的。厨房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文姨炒菜,胡刚炖汤,胡雪洗米煮饭。丰丰盛盛的一桌菜,全都一扫而光。天晚了,他们挤在一张床上,一边一个,趴在文姨胸口,说着闲话。但他们一直闭口不谈胡仁海。

文姨原来一直帮着胡仁海打点生意,现在自己出来单干,做了点小买卖,也认识了老关,很快他们就生活在一起了。老关在城东开了个店面,专门做广告设计、电脑刻字、灯箱招牌之类的生意。说起来,老关的四个姐姐都佩服文姨。每天从早上六点干到半夜两点,文姨硬是不吭一声;批货拉客,喷绘刻字,没有一项她拿不落地;那十几米高的特型大字,文姨二话不说就爬上去。

老关也有一儿一女,全跟老关分开了住。他们管文姨叫阿姨。老关的女儿到广东去打工,跟一个男人谈恋爱,肚子睡大了跑回来。男人也跟着老关女儿住在家里,赖在这儿几个月,每天吃饭没人叫他,他也自己跑上桌来蹭吃。文姨非常嫌弃那男人,劝老关女儿把胎给做了:“跟那男的分手,我们再给你找个可靠的。你要是再找个可靠的,我这个阿姨出几万嫁妆费给你,把你的婚礼办得排排场场的,阿姨又不是没这个闲钱!”起初老关女儿死不同意,听说还要她打胎,更是恨文姨恨得眼睛冒出火来。可后来却渐渐软了,同意去打胎。

文姨开始赶那男的走。他不肯走,还撒泼。文姨直接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睡大了人家闺女肚子,又不敢承担责任,你还是不是男人?”他气冲冲地嚷嚷道:“我还是个闺男呢,你家女儿硬是要跟我睡觉,我有什么办法?”文姨说:“你再敢在这儿撒泼,有你好看的。这里黑社会的,我熟。我随便叫一个人来,给一百断你一根手指头,给两百断你一只手。你要是现在就走,我还给你路费。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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