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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3 15:3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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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佩甫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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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金屋试读:

无罪的大地(代序)

占春《创世记》里有一个神话说:那时,天下人的语言都是一样,他们迁移时遇到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名……耶和华看到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就变乱了他们的语言,那城和塔都不得不停工了,人们就分散在大地的各处。那城名叫巴别,意思就是变乱。《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

从那以后,人们总还在一再地重建巴别之塔,为了显示意志,为了显示荣耀,为了传扬名。自然,那幸福的天堂并不能够建成,因为它同时就带来了“变乱”。《金屋》讲了一个现在到处都在发生的故事。这正是野心勃勃的人们建造新的巴别之塔的故事。一个暴发户回来了,盖起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小楼。这是从小被人唾弃的“狗儿”杨如意的复仇方式。这座“金屋”就盖在村民们的脊梁上。为了炫耀,为了仇恨。这座金屋似乎聚集了扁担杨所有的阳光和目光。这座藏娇的金屋使所有恬然自足的农家瓦舍一夜之间变成了黯淡的地狱,扁担杨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眼里都变成了废物。所有到过金屋的人,在精神上都崩溃了;所有迷恋金屋的辉煌的人,在心理上都陷入了黑暗的深渊。麦玲子守不住她的小小代销点了,终于神不守舍而失踪;来来变成了徒有欲望的性变态者;河娃、林娃兄弟也往鸡屁股里打水而铤而走险;春堂子更因无法忍受靠他家里那头郎猪配种挣下的几个钱娶媳妇而自杀了……这自然是一群易受诱惑的年轻人。然而即使那位老奸巨猾、功高德彰的老村长杨书印,也终于被打败了。当他到过金屋之后,竟鬼使神差地当众撒尿了,而老族长瘸爷也终于“自挂”金屋门了。“金屋”带来了变乱和灾难。或许可以说这是老的生活和生活方式在“新的生活”面前不知怎样做出反应的惊慌失措,一种传统、一种古老悠久的传统文明在面临唯金钱物质至上的“唯物”时代到来之时彻底的溃败。如果是这样,那么人们将用唯物主义的嘴宣告,根本就没有什么心灵、精神,没有什么道德,因此也无所谓有什么犯罪和罪孽。只有饥饿的人口,只有欲壑难填的肚腹。人们因此将摧毁一切神圣的东西,在精神的废墟上建起金屋,造起巴别之塔,虽然这高塔也不会建成,和从前的那座一样。

在不义的、唯物或唯利是图的人类眼里,还有什么比手中的金钱更为真实可信么?如果人类抛弃了虚幻的唯心的心灵或精神,就是说,我们不再以神性存在为媒介建立我们人类之间的普遍联系,不再以神性存在为根基建立人与大地宇宙的联系,而仅仅以金钱建立我们的存在和人们之间的联系,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们失去了对一切神性存在的“信”、“望”、“爱”,而唯信唯望唯爱金钱,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们在如此真实可信的金钱之上建立我们人类的通天塔,又会怎么样呢?

人们已在受这更真实的“理想”的诱惑。在李佩甫所展示给我们的扁担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人们对此充满向往、恐惧与仇恨,然而却没有对“新生活”的爱。人们只有一种对占有欲的向往,一种对不能占有的仇恨,和一种因不曾占有而产生的恐惧。麦玲和来来都徒然地只有向往,只有欲望。林娃兄弟却充满了因不能占有而产生的仇恨,以至要拼刀子赌博和以杀人绑票要挟。村长杨书印也充满了因不能占有而生的仇恨,不过他是笑里藏刀,企图以权杀人或借权杀人。而扁担杨的一老一少,瘸爷和小独根,则是不曾占有的恐惧之象征。这一老一少也许代表了更为普遍的心理倾向。金屋是一种重负,压在扁担杨的心头。物质财富的诱惑,使人们发生了严重的心理错乱。对不曾拥有过的压倒一切的金钱的恐惧,以精神病的形式出现了。三岁的婴孩小独根在梦中无端地突兀地说出,“杨万仓回来了”!人们对此神经质的呓语惊恐万状。小独根的呓语正是村民们内心恐惧之象征。瘸爷出于对本族命运的担忧查阅族谱,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查到了“杨万仓”,然而在这个名字之下没有任何记载,只有一个无法理喻的因而更生恐怖的符号“⊙”,瘸爷和他的一族人就被这不可理解的未知的命运之恐怖所抓住了。“金屋”不仅令人们向往,更使他们仇恨与恐惧,他们向往它,但因为(也不仅仅因为)不能占有而仇恨它,人们把扁担杨种种灾劫的降临归于它的邪气,而蜂拥齐上要仇恨地扒掉它,但是却因为恐惧,人们又不敢扒掉它。这邪气镇住了他们的手。老族长特地不惜血本请来灭灾赐福的阴阳先生对这所阴宅施行各种法术,也仍然无济于事。人们生活在无力的仇恨、恐惧与屈辱中。

我们必须问一下,在扁担杨的人们眼里,一所新屋怎么就会变成了邪恶的阴宅呢?一座旧房子由于它所包容的隐藏的世世代代的死亡、罪恶和罪恶的灵魂,可能就会“闹鬼”,这所旧房子就会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显示可怖的异象。而这所新屋之“闹鬼”也是因为它有什么罪愆、不义和邪恶之包藏么?佩甫着意描绘了这座金屋的辉煌的恐惧,作家使这座金屋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色调中反复呈现其各种异象,描绘了一种由无限的开门、错综的回廊、斑驳陆离的色调所造成的无底的空旷的空间之恐惧。是的,这种恐怖感是从扁担杨人的眼光里才能看到的。如果这座金屋建在城市里,在林立的建筑群里就像是一片怡人的田园风光了。然而在一片乡村大地上,它就像一个不协调的怪物了。那么金屋所生的恐怖是否是眼界未开的乡野之人的愚见呢?

如果我们做这种肯定的解答就未免是所谓文明人所持有的倨傲与愚见了,是我们对于人类筑居和栖居这一活动的本质意义的无知。

人,这个大地上的流浪者,在他获得了一个栖居之所时,他就获得了一个根。栖居的房屋或住宅就是这个扎到土地里去的根。通过这个扎到大地里的根,他就建立了自身存在与大地万物的永恒联系。在建筑了住宅的同时,在同一个地方人就同时建立了庙宇。这差一点就是建立“宇宙”了。在佩甫的家乡有一个古老的地方是“神垕”,“垕”就是中国神话和古老宗教中的女神后土。这儿也就是奉大地母亲为神的寺庙。(今日闻名于世的神垕钧瓷,也许就是最初人类敬奉的后土女神或大地母亲之化身。)住宅和寺庙在本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它们是人的庇护或守护。是人与天地神建立的一种共在。本质地说,每一座房屋都是一个宗教的大穹窿。只有在这里,人才开始祭天祀地,埋葬并祭奠祖宗。

筑居和栖居这一活动于人具有真正的神圣的性质。房屋对于人的意义,是一种天地人神共同存在的安宁的栖息之象征。人借此扎根于大地之中,并成为大地的守护者,成为宇宙这座庙宇的朝圣者和守护者。就像植物一样,房屋和大地万物是协调一体的风景。奠定基石,筑起庙宇,树起社林而有了与大地相适应的文化社会。作为动物的人类在栖居中就获得了一种神圣的植物天性。他有了一个根底,一个家,有了一个家,他就可以在无尽的灵魂漂泊中进入返回,向大地的返回。房屋住宅本如植物一般,它的发展是植根于大地之上的文化形态的开展。但是物质文明时代的城市,则剥除了文化精神与大地的根底,剥除了住宅与天地神的联系,栖居的寺庙性质或宇宙性质荡然无存。物质把人和神性存在却挤到了边缘地带和乌有之乡。城市定居所以不再植根于大地中,城市傲慢地鄙夷地遗忘了它立于其上的根基。

城市那种以砖石钢筋混凝土而砌成的非自然的暴力形式已与市民本身的心性结为一体。市民的心性如城市的景貌一般,表现了倨傲、实用、冷漠、隔绝。在砖石钢铁的牢狱里,人变成了漠然的囚徒,失去了与大地的联系,人的心灵就像空中楼阁里的花一样苍白而萎缩下去。具有文明末日气象的钢铁动物城市,否定了它根植其上的大地,就像城市一样,人的历史命运和存在已被连根拔起。这种被连根拔起的命运难道还不令人恐惧吗?联想一下这种命运难道不足以令人战栗吗?具有城市意象的“金屋”难道不是因此而令人恐怖吗?作为城市意象之象征的金屋在扁担杨这乡野之地所显示的就是这种已被“连根拔起”的恐怖的异象:

入冬以来,在寒风中矗立着的楼房更少了像挂有玉米棒、红辣椒串儿那样的小瓦屋才有的村趣,显示了钢筋水泥的骨架所特有的冰冷和严峻。一个巨大而坚硬的固体,一个野蛮地堆立着沉重的黄色的固体,一个播撒着神秘和恐怖的固体,碎了扁担杨村的和睦、温馨的田园诗意……第四十三节。

这座金屋之所以会成为罪孽深重的阴宅,就因为它所表现的对大地的鄙睨、拒斥,它的冰冷与隔绝。它拒绝成为大地怀抱里的风景,而处于被连根拔起的状态。

从问题的另一面看,这座金屋的邪气还来自于这所阴宅里供奉着一个在某种意义上是“外来的神”。这位被金屋的主人杨如意供奉的神就是金钱。金钱这位新神的邪气比旧日的财神爷可更神通广大。财神爷也只是自足地守护着“万仓”粮食和肚皮。而金钱这个新神,却可以便利地畅通无阻地购买一切东西,占有一切东西。而所有能被金钱购买的都变成了“东西”。金钱可以购买东西,但也能够购买权力、法律、女人、眼泪和微笑。这一切在金钱面前都变成了“东西”,变成了“不是东西”的东西。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说:

金子?贵重的、闪光的、黄澄澄的金子?

不,是神哟!

我不是徒然地向它祈祷。

它足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

邪恶变成良善,衰老变成年少,

怯懦变成英勇,卑贱变成崇高。

金钱这个“看得见的神”,使一切神性存在变成乌有,使所有价值变成多余的垃圾,使所谓的人格变成“不是东西的东西”。金钱只为欲望服务,金钱是欲望与对象之间的皮条匠。所以杨如意不是徒劳地奉拜这位看得见的神,他借助于金钱的神通,买通了仓库主任,买到了某某部的招牌,买到了县长这个朋友,甚至给他的父亲买来发丧送葬的一群“孝子”,金钱这个皮条匠还不断给他拉来如痴如醉的女人,给他买到眼泪与柔情,甚至给他买到“结婚证书”这种法律凭证。这种无限膨胀的“商品意识”,使一切存在物都变成了不是东西的东西,但却使这个昔日被人鄙视的狗儿变成了人上之人。

古老的传统固然已令人失望,然而新的生活的根基也并不稳固。就像杨如意财运亨通的道路都是用金钱铺垫下来的一样,他的金屋也是用金钱铺成的。当大地女神的塑像和维纳斯女神像被他作为纯粹的商品购置于金屋里来,这些女神却已成了金钱这个娼妓的奴仆。然而,一种新的人类生活能围绕着金钱这位人尽可夫的娼妓而建立起来吗?这座渎神辱圣的巴别之塔能建立起来吗?不。在这种生活里,“连眼泪也是假的”!在这个世界里,徒然地只有“变乱”而已。

古老的生活传统和新的生活方式都不再能够为我们提供一种道德的基础。而没有这个道德的基础,新的生活秩序、新的世界就不能够建立起来。

人类能凭借什么建立这个道德的基础,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他的世界?人类仅凭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荣耀,“为能扬我们的名”,就能顺利地最终建立起通天塔吗?

在《金屋》中,我们看到了众生为追逐个人的幸福与荣耀而经历着普遍的堕落。那些得到了公认的幸福与荣耀的人,不是由于人格的成就,而恰恰是因为其道德的沦丧。而人对此堕落没有意识,没有呻吟与叹息,没有忏悔与赎罪,那么这堕落就只是有恶无罪,或有罪无罚。只要没有意识到自身的罪愆,没有来自于内心的自律的惩罚,道德上的拯救就毫无希望。只要人们没有用心灵的眼泪去洗净自己的罪恶,那么就没有真正的赎罪,因而没有拯救。这个种族就还没有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道德基础。

李佩甫有意无意地接触到这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或者说,《金屋》对罪的问题有了一个描述性的指向。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是些恶贯满盈的家伙。金钱化身的杨如意的全部行径就是欺诈、行贿、玩女人;权力化身的杨书印贪赃、奸污,而其一生的惯伎就是以权术杀人不见血。他们享受着权力的荣耀,享受着金钱和女人的幸福。他们的“幸福”生活的基础就奠定在恶行与不义上。正因为他们有此恶迹劣行,他们才得到了金钱、权力和女人。难怪林娃兄弟也不满足于小不义而犯大罪。小不义(往鸡身上打水)有小财,而大不义才有发大财的可能。他兄弟俩看到了这一点,就径直去犯罪。腰里揣了刀子去赌钱,最后“下帖”敲诈。而麦玲和来来是渴望着堕落渴望着犯罪,然而却没有犯罪的勇气。麦玲渴望被人强奸,来来更渴望着强奸麦玲或去拦路强奸。然而来来同麦玲一样,没有犯罪的勇气。没有犯罪,或没有犯罪的勇气就意味着得不到幸福与快乐。来来因为无力犯罪而成了一个性变态者,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彻底垮了,成了一个地道的废物。麦玲这个弱女子经受着罪恶与幸福的诱惑。她知道,只要她最终无力犯罪,她就没有可能得到世上的幸福。她点了自家的麦秸垛,这一纵火行为终于向她自己证明她是有能力、有勇气去犯罪的,还是敢于犯罪的。她以犯罪行为“拯救”了自己的毁灭,她的失踪因此不可能是自杀,而是投身于大千世界中去寻找她的“幸福”了。

只要人的罪孽并不只局限于某一些个别的不道德行为,而是与人类生存的性质深切相关,那么罪的意识就包容着一切了。而这个种族最为缺乏的不是罪恶而是对于罪的意识。罪不是恶人的特殊的不义行为,而是人在本质上所秉有的“原罪”。人都是有罪的。在小说中作为传统美德之化身的瘸爷竟出人意料地是一个被阉割的人,由于年轻时糟践女人而遭此奇耻。传统的美德一直带着这个沉重的罪恶的阴影。在作家看来,孩子是完全无辜的么?不,一群孩子在看到别的孩子掉进河水要淹死的时候,只有这个孩子的小姐姐伸手去救他而一同淹没了,就在这个时候,这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还能从容不迫地一个一个捡起自己的豆芽并在水里慢慢地洗干净,然后才想起去告诉“她”的妈妈。碰上别的人都不提此事,单要告诉“她”妈妈。这未免太极端太残酷了。这究竟是天真无邪呢还是自利的“原罪”呢?然而善恶意识与罪的意识的区别就在这里。

善恶的判断来自于公众。而罪的意识则来自于神性存在的审判。善恶的判断并不奠定法的根基,只有罪的意识才与法本质相关。人如果没有罪的意识,即没有某种高于生存理由的神性存在的审判,那么法律就不仅不能惩罚他,更不能拯救他。在“金屋”中,公安局一再地出现,然而不论是林娃兄弟还是杨如意,还是纵火的麦玲,在法律的面前,他们都不能在心中承认自己有“罪”。罪是普遍的,以至于它已成为一种通行的准则了。杨如意无非是用金钱购买到了权力与女人,这两厢情愿的正当交易有何罪呢?而林娃兄弟向这么一个人敲诈一点钱,为了盖上房子娶上媳妇又有多大罪呢?而麦玲之纵火无非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有勇气去寻找幸福生活。因此,在尘世的法律面前,他们在内心上不会悔罪,更不会赎罪。法律的惩罚只不过是给他们一点皮肉之苦而已。什么能触及他们的灵魂并因而救赎他们呢?

唯有瘸爷这个人物在思谋着那个神秘的灾星般的符号、思虑着接踵而来的种种灾难与不幸时,想到了自己的罪孽,想到了神意的惩罚与赎罪。在他所犯下的罪孽的污秽中,赎罪感作为一种深深的警戒潜藏在他身上。他要告别罪孽的黑夜了。瘸爷在搓着一根上吊用的麻绳,他对他的知心伴侣、一条老狗说,“人都是有罪的”,“去赎罪吧”。这位老人发出了那种呻吟与叹息。惩罚从这里才开始,拯救从这里才降临,灵魂从这里才升起来。

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的大地是无罪的,人只是在无尽的恶迹中玷污了这大地。而大地仍旧开放出鲜花。人诅咒这大地,企图挣脱这大地,把自身的存在从这大地上连根拔起,还要涤净身上的土气,却唯独不洗净自身的罪愆。人遗忘了大地的荣耀,而疯狂地营造巴别之塔,“为要传扬我们的名”。但我们周围的一切却在显示大地的荣耀,禾苗、树木、草丛,只有我们,只有人,活在耻辱里,活在罪孽中,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地的美、荣耀和神圣。

如果要为李佩甫的小说世界找到一个精神象征的话,那么这个形象就是大地。这是无异于《红蚂蚱,绿蚂蚱》中的童稚天真的那个土地,是孩子们为之号啕为之雀跃深深地热爱的那个大地。这是一切,是整个大自然,是人们,是飞禽,是庄稼,是“奶奶的瞎话”,是上帝从另外的世界取来种子,撒在这块大地上而培植起来的不知有善恶的孩子们的乐园,是一个永恒欣悦的王国,这是《李氏家族》繁衍生息、生生不息的那个大地,是埋葬着先祖,弥漫着生灵气息、神之氛围的大地,是浸润着热血热汗热泪的那个大地。这是眼前的现实世界,同时也是尘世间达到真正自由境界的感情生活流逝于其中的那个永恒的世界。这是爱与恨。自由与奴役、德行与罪孽的战场。这个战场就是人心,就是大地,在那里,恨与宿命之坚冰被无限回春的大地所化解了。这是永恒的死亡与复活的大地。这也就是作为《金屋》之根基的大地。是的,这大地正是构成人类存在的一种永恒的根基。这里发展着一切的生命形态,也不能不发展着一种最高的生命形态,人的灵魂。尽管这灵魂被恨与肉欲淹没了,尽管这灵魂被罪愆之火灼伤了,然而只要大地仍旧默默地保藏着生机,保藏着无限回春的能力,一种最高的生命形态必定会生长出来。

一种逐渐觉醒的大地意识或大地精神正从佩甫的小说世界中逐渐升起,并光明朗照。大地,在佩甫的小说中,不只是一种环境,也就是说,不只是一种背景的描绘。大地不只是人类劳作的作坊或工场,就是这个大地,孕育了蚱蜢、草木的大地,并给昆虫以情欲,给禾苗以性能力的大地,也孕育了人,而且给了人比单纯的情欲更多的那么一点东西。让我们记住:是大地给了昆虫草木和人类以生命。是大地给了昆虫与花木以情欲,那么也是大地给了人以肉欲和灵魂。让我们记住,大地赋给了,大地自身早就具有了,不论是情欲还是灵魂。只是这大地的精义奥蕴要在她所孕育的万物、她的孩子们的生命中展示和开展出各种美丽奇诡的形态来。最终担当起生命圣职的人就是那个最具有大地精神并怀有刻骨铭心的大地意识的人。佩甫的小说更使我相信,大地,这是一种思想,一种精神形态,一种灵魂的可见的撼人的形式。唯有基于大地,我们才能建立起自身的存在,建立起人类历史的和道德的存在,唯有大地,无限回春的大地是圣洁而无罪的。

小引

阴历九月初八,一个吉祥的日子(也是罪孽深重的日子。不久的将来,村人们会这样说),杨如意的新屋落成了。那一挂长达两万头的爆竹足足炸了一个时辰,把村人们的耳朵都震聋了。弥漫的硝烟在扁担杨的上空缭绕盘旋,久久不散,而后飘落在农家那大大小小的院落里。硝烟过后,村子里巍然地竖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两层小楼。

没有人会想到杨如意能盖起房子,更没人想到杨如意能盖这么好的房子,人们甚至没意识到这个常年不穿裤子的“带肚儿”是在哪一天里长大的,他太不起眼了。人们只记得他那罗锅爹领着他挨门磕头的情景:长着一双小贼溜溜儿眼,瘦狗一样地躲在人后……却不料时光就这么一天天磨过去了,竟然把小狗儿磨成了一个人。

不晓得狗儿是哪一天混出去的。他出外几年,突然就回来了。回来就张罗盖房。村里人也仅是听说他在外承包了一个涂料厂,好像挣了些钱。可狗儿一下子就抖起来了!他居然在外边请了一个建筑队来,三下五除二扒去旧房,一扎根基就是十二间。那房子慢慢垒上去,人们才看出来,老天哪!那不是十二间,也不是一般的瓦房,那是二十四间,是一座现代化的洋楼!眼花的老辈人甚至觉得那不是房子,那是用人民币堆起来的钱垛,是一座金屋!

扁担杨是个有三千多口人的大村,这些年盖房的户不算少,可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整座楼都是按最新样式设计的,门里套门,窗上叠窗,四外朝阳,八面来风,到了也没人能算出这楼房到底有多少门,多少窗。一楼的廊柱和地面是用水磨石砌成的,远远望去像镜面一样的光滑。二楼有宽大的曲形外走廊,走廊边上是白色的雕花栏杆,看上去曲曲幽幽,时隐时现,叫人闹不清这楼是怎么上的,又是怎么下的。至于墙壁,则全是用一块一块的金黄色釉面砖贴成的,灿灿地放光。楼房的各处还都装上了最新式的壁灯,那壁灯是粉红色的,隐隐地散在楼道里,又像是女人在招手。当然,这楼房还有许许多多叫人闹不明白的蹊跷处……

主房建成之后,院墙也跟着拉起来了。大门是用铝合金特别焊制的,下边还有带滑轮的走道。进门处立着一道半月形屏风花墙,墙上又请匠人画了山水。这足足有七尺高的院墙一围,楼下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就更叫人觉得神秘。多势海呀!待一切竣工,洋床、沙发、电视机、录音机也一样一样地运回来了……

这仿佛是一个梦,金色的梦,突然就矗立在人们眼前,连想都来不及。

狗儿杨如意是疯了么?独独爷儿俩,纵是再娶上一房媳妇,也不过三口之家。为什么要盖这么多的房子?为什么要盖这么好的房子?没人知道,也没人问。

村子哑了。

这座楼一下子摄去了所有人的魂魄,整个村子都失去了笑声。人们默默地走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似乎人人都从这楼房上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心里闷。它像怪物一样竖在人们眼前,躲是躲不过的,只要有阳光的地方就能看到它,它简直把一个村子的光线都收去了。扁担杨的人是能忍的,纵是如此,也没人多说什么,只是人们再也不到杨如意家去了。邻居们宁肯多绕些路,也不从他家门前过。这分明是怕着什么,怕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上地干活的时候,人们竭力把胸脯挺得更高些,昂昂地走,脸上带出一股肃穆的凛然之气。那脊梁上也仿佛很沉重地背着什么,只是硬挺着走。村里那位辈分儿最长的瘸爷,过去每日里拄着拐杖到村街里去晒暖儿,自此,就再也不出门了。

扁担杨沉默了……

01

晨儿,天苍苍的时候,四周还在一片灰暗之中,那楼房便在灰蒙蒙的夜气中凸出来了。这时的楼房是暗绿色的,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环着,在一片幽静之中它仿佛微微地在摇动,在凉凉的晨风中摇动,而后慢慢地升上去,垂直地升上去,微微地泛一点银绿色的光。在雾气快要消散的那一刻间,楼房仿佛又沉沉地压下来了,重重地矗在扁担杨的土地上,矗立在一片灰暗的瓦屋之间。紧接着大地仿佛抖了一下,那金色的亮光便一点一点地泛出来了……

这时候,假如早起的村人抬起头来,会惊异地发现那楼房高高地矗立着,从左边数是十三个门,从右边数却是十一个门……

楼下呢,楼下被围墙遮住了,自然不晓得到底有多少门……

02

杨如意在光芒四射的楼顶上站着,两腿叉开,居高临下,一副大人物的气魄。九月的阳光在他周围环绕游走,在一片霞光中,他的心在升腾,身在升腾,五脏六腑都在升腾。他展着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的九曲回肠里压了二十七年,到现在才顺顺溜溜地吐出来,吐得畅快,吐得惬意。

远处是无边的黄土地,经过了两季收成的黄土地默默地平躺着,舒伸着漫向久远的平展。颍河静静地流着,像带子一样蜿蜒而去。漫漫的土路上有人在走,是女人,晃着粉粉的红色,一扭一扭地过了小桥。近处是高高低低的村舍,斑驳的土墙和灰色的瓦房的兽头在他眼前一掠而过。猪儿、狗儿、鸡儿全在渺小地动,猪粪鸡屎的气味在九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浓重。一声灰驴的长鸣似要把日子拽住似的嘹亮,却又打着响喷儿“咳咳”地住了……

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那过去了的岁月在他心里深深地划了一道痕,他记住了,永不会忘。心理上的高度兴奋使他的眼睛燃烧着绿色的火苗儿,那火苗儿灼烧着眼前的一切,点燃了遍地绿火。他的心在无边的燃烧中踏遍了扁担杨的每一寸土地,尽情地享受着燃烧的快感。心潮的一次次激动使他有点头晕,晕得几乎栽下楼去,可他站住了,定定地站住了。他敞开那宽大的恶狠狠的胸怀,挺身而立,面对土地、河流、村庄,喉管里一口浓浓的恶唾沫冲天而起,呼啸着在空气中炸成千万颗五彩缤纷的碎钉!那碎钉一样的唾沫星子在喷射中挟裹着一句冲劲十足野气十足的骂人话:“操你妈!”

在骂声中娘扯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儿从漫漫土路上走过来,那小儿亮着狗样的肋巴,小脚丫晃晃地在土路上拧着麻花。饥饿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阳光,而后在瘪瘪的小肚皮里进行空洞的消化,他是作为娘的“附件”——“带肚儿”,随娘一起嫁到扁担杨来的。娘用身体给他换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这地方却使他永远地打上了耻辱的印记:“带肚儿”。当他从漫漫土路上走来的时候,人们的眼里就这样写着,刀砍斧剁般地写着。没有人能帮他去掉这个印记,即使娘死后也是如此。“带肚儿!”

后爹罗锅来顺牵着他一家一家地去给人磕头。为了让他得到村人们的认可,不至于受人欺负,后爹佝偻着腰赔了更多的笑脸:“自己娃子,自己娃子哩。”他就跟着跪下,叫叔、叫伯、叫大爷、叫婶子、叫大娘……小骨头很嫩,跪着跪着就跪出血来了。那时候他的血是红的,黄土是他的止血剂。

可还是有人欺负他。从小开始,一点点儿的娃儿就结伙儿揍他。他心里的恶意就是那时候被人揍出来的。割草的时候,蛋子大的娃儿们就结成一伙儿捆他“老婆看瓜”。第一次他哭了,娃儿们让他跪下喊爹,他跪了,也喊了“爹”。那声音怯怯的,带着满脸的泪花。可娃儿们还是不放过他,一个个叉着腰在他面前站着,让他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娃子们的恶意几乎是天生的,小小年纪便有一种血缘关系的敏感。当娃子们从长舌女人那儿得知他是“带肚儿”的时候,就更甚。他童年的鼻子是娃子们发泄的目标,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了血的锻炼。只是他不再哭了。当他被揍得满脸开花的时候,娃子们希望能看到他的哭相,希望他再喊一声爹,可那斜着的小狗眼里没有一滴泪,目光很残,于是又揍。渐渐,他开始还手了。人多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让人死揍;人少的时候,他就像狼羔子一样拼命扑上去,又踢又咬……

大一点的时候,饥饿成了他生存的第二威胁。别看那时他狗瘦狗瘦的,却长了一副极好的消化器官。后爹把饭都省给他吃了,可他还是饿。于是偷红薯、掰玉米,在地里见什么吃什么,小碎牙“嚓嚓嚓”吃得极快。这又常常被看青的大人捉住,捆到队里挨大人的揍。一次又一次,都是后爹罗锅来顺给人下跪求饶,才放人的……

现在,这挨揍的小狗儿正挺身站在全村最高的地方,穿着笔挺的西装,脸色红润而有生气。那经过千锤百炼的鼻子丰满多肉,挺挺地呼出一股股灼热的气流。那身量也因了居高临下的位置而显得高大魁梧,气度不凡。在他的上衣兜里揣着一叠烫金的名片,名片上用中英文赫然地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部涂料厂厂长杨如意”的字样。这是他出外六年的结果。

这“名片”的作用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部”仅是设在邻县县城的一个小仓库。“××部涂料厂”是他在仓库主任的认可下鼓捣出来的。然而,挂出“××部涂料厂”的招牌并不那么容易。这个仓库属于省里的一个物资站,物资站又属于一个公司,公司上边才是××部。这个渠道有数十个关节,每个关节都是用钱买出来的。他自幼就给人磕头,知道怎样送礼。那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六年来他进步很快。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私下进行的,从县城到北京,有上百名有权力的人在他的小本本上留下了名字,那是一次次交换的记录。人的本能的大解放使这些有权力、有信仰的人也觉得应该活得更好一些,于是就更增添了打通关节的难度。整个过程是靠一本书才能叙述完的,不管怎么说他成功了。话说回来,这里边也有合法的地方,合法之处就是他每年给仓库、物资站、公司、××部提交一些利润。这涂料厂其实还是杨如意一个人的。挂上“××部”的招牌使他获得了资金、原料和销售上的便利。在这个有晴有阴的国度里,要想干点什么必须有把大红伞撑着才不至挨淋。杨如意要的就是这把大红伞。岁月磨出这样一个人来,必然教会他如何生存。

一个徒手走出扁担杨的汉子,靠在邻近县城的仓库里打小工起家,独独地闯出一个天下来,必然是个能折腾的人物。杨如意也想让人们知道他是个人物。如今他回来了,盖了这么一座楼,就是想让人们看看……

站在楼顶上的杨如意傲然地远视前方,目光很残。那具有燃烧力的绿光是从心底里射出来的,甚至当他看到恩养他长大的后爹的时候,目光也没有变得温和些。他的恶的锻造是在童年里一次性完成的,任何后天的教化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

罗锅来顺蹲在楼院里,屁股下硬硬地垫着一块半截砖,仿佛在梦中一样。他弄不明白,这高楼怎么会是自己的房子,怎么会是他住的地方。他活了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住这样的地方。他的老眼眨了有一百次了,眨眨,再眨眨,眼都眨酸了,还是看不明白:这就是他罗锅来顺要住的地方么?

罗锅来顺在草屋里滚了几十年,那日月虽苦,但草屋、土墙摸上去软和和的,贴人的心,夜里也睡得香甜。他不待见这样的房子,这房子太大、太空、太压头,摸上去冷冰冰的,让人恍惚。蹲在这楼院里,他总觉得迷迷糊糊的,像在雾里一般。

他几次问儿子,为啥要盖这样的房子,儿子笑笑,不说。问急了,只说:“让你老享享福。”可儿子眼里说的不是这些,不是,他看出来了。唉,儿子大了,儿大不由爷。他能说什么呢?他一辈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为这个“带肚儿”给人赔了多少笑脸啊,儿子孝顺,不也是他的福气么?

不过,他还是不待见这样的房子,住这样的房子夜里睡不安稳。搬进楼房的第一夜他就魇住了,一直挣扎到天亮……

罗锅来顺长长地叹了口气。仰脸望着站在楼顶的儿子,说:“房既盖下了,紧着把媳妇娶过来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杨如意笑了笑,突然大声说:“爹,我下午就走了,那边事儿忙。要是村里有人想来这楼院里看看,你就叫他看,看了,谁来都行,别拦。”

罗锅来顺苦着老脸说:“谁还来呢?盖这么高,压一圈儿,怕是人都得罪完了。”

杨如意哈哈大笑,笑了,又吩咐说:“要是谁家来了客,房子不够住,叫来住了,随便住,楼上楼下都行。”“会有人来么?”

杨如意不答,就那么挺挺地站着,立出一个“大”字,扁担杨就在他的脚下……

03

午时,楼房在阳光下固定下来了,它直直地耸立在一片灰蓝色的瓦屋中间,每一面墙壁似乎都长出了尖硬、耀眼的芒刺,那芒刺被一串串金色的光环罩着,在扁担杨的上空播散着七彩神光……

这时候在楼房那耀眼的光环里吐出一串串葡萄般的气浪,那气浪仿佛有着巨大的吸力,村人们只要看上一眼,便会产生飘飘欲飞的幻觉。似乎魂灵飞进那光环里去了,站在地上的人仅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壳……

04

村长杨书印家又来客了。

先来的一拨是“烟站”的,站长领着,四个人,四辆新“飞鸽”车,个个都很神气。颍河地区是“烟叶王国”,烟叶收购站的人自然是“烟叶王国”的王爷。庄稼人一年到头全靠种烟换钱花呢,县长都不怕,就怕这些爷。每到收烟的季节,他们张张嘴就是“等级”,“等级”就是钱哪!给多给少全在爷们儿那嘴片子上。有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站长亲自领着来了,那关系、面子还用说么?

杨书印自然知道这里边的路数。他把他们让到屋里,泡上茶,吸着烟,然后漫不经意地问:“喝两杯?”

他知道这些人轻易不下来,下来就是喝酒,喝醉。要说喝酒,他们有的是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排得满满的,去谁那儿不去谁那儿都是有讲究的。烟分“等级”,人也分“等级”,不是地方他们还不去呢。

站长扬扬手里掂的提兜,提兜里的麻将牌哗啦啦响:“不喝。老杨,自己人不说外气话,借你一方宝地,摸两圈,玩玩。”

杨书印知道他们的赌瘾上来了,哈哈一笑说:“好,玩吧。”聪明人不用细问,这一段公安局查得紧,他们打麻将也是“游击战”,今天这儿,明天那儿,怕公安局的人发现。

杨书印即刻起身把他们领到后院去了。后院西屋是他家老二媳妇的新房,儿子在外干公事,媳妇回娘家去了,这里干净、清静,神不知鬼不觉的,是玩牌的好地方。

杨书印刚把这拨人安顿好,狗又咬了。

这次进门的是乡供销社的老黄,老黄是乡供销社的主任,主管全乡的物资分配,化肥啦、柴油啦、农药啦,都是要他批条子才能买的。看块头儿也不是一般的人物。进院就大大咧咧地喊道:“鳖儿在家么?”

杨书印笑着迎出来,骂一声:“鳖儿,上屋吧。”

进得屋来,老黄从兜里掏出一沓子油票扔在桌上,斜斜眼,问:“咋,够不够?”

杨书印脸上并无喜色,他递过一支烟来,连看也不看,说:“化肥呢?”

老黄挤挤眼:“爷们儿,给你留着呢。”“尿素?”“尿素。我敢糊弄你么?乡长才给了五吨。”“我要的可是十吨。”杨书印翻了翻眼皮,说。“屁放肚里吧,知道。”

杨书印慢慢地吸着烟,眼儿眯着,好一会儿才说:“那事儿,我再给运生说说,让他抓紧给你办了。”

老黄一抱拳说:“老哥,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杨书印没吭声,只拉了拉披在身上的中山服,然后抬起头来,问:“喝两杯?酒菜现成……”

老黄摸摸被酒气熏红了的鼻子,推让说:“不喝吧?”“鳖儿!”杨书印骂一声,站起来进了厨房,对女人吩咐说:“弄几个菜。”

女人自然是见得多了,连问也不问,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四荤四素,热热凉凉的便端上来了。

老黄一拍腿:“哎呀,服了服了!嫂子手好利索,不愧老杨哥的女人哪,手眼都会说话。”

女人白白胖胖的,也就四十来岁,显得还很年轻,只微微地笑了笑,身影儿一晃,又拐进厨房去了。

酒菜摆上,这边屁股还没坐热呢,工商所、税务所的人又来了。来的自然也是本乡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多少人想请都请不到的。他们进门就像进家一样,来了就嚷嚷着要酒喝。

杨书印笑着忙里忙外地招待,把他们一一安顿下来。来人先说一声:“老哥,事儿办了。”杨书印点点头,也不多问,只道:“喝酒,喝酒。”一时猜拳行令,十分热闹。杨书印在一旁陪着,都知道他不喝酒,也不勉强他。

—个人能活到这份儿上也够了。在扁担杨村,只有顶尖儿的人物才会有这样的场面。杨书印今年五十二岁了,在这张阔大的紫棠子脸上并没有过多地刻下岁月的印痕。应该说他活得很好,也很会活。活着是一门艺术,他深深地掌握了这门艺术。在这片国土上,任何人要想活得好一些就得靠关系,关系是靠交换得来的。但这不单单是一种物资的交换,而更多的是人情的交换,智慧的征服。多年来杨书印一直播撒着人情的种子,他甚至不希图短期的收获。他把人情种下去,一年一年的播撒,让种子慢慢地在人心里发芽儿,而后……

现在,年已五十二岁的杨书印可以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顶峰,似乎没有人再超过他了。房盖了。三个儿子都安排了。县上、乡里都有朋友,有什么事说句话就办了。还有什么人能比他的日子更红火呢?他不仅仅是一村之长,三十八年来他始终是扁担杨的第一人。他先后熬去了六任支书,却依旧岿然不动,这就是极好的说明。

看看家里来的客人吧,这些主儿都是握有实权的人物,往往比乡长、县长更管用。杨书印只要说句什么,他们没有不办的。话说回来,在杨书印眼里,他们都是已经喂熟的“狗”了。那么,几瓶酒对杨书印来说又算什么呢!

半晌的时候,又有一拨客人来了。三个人,骑着一辆摩托,是县公安局的,腰里都硬硬地掖着枪。听见狗咬,杨书印出来一看,便笑了:“巧!老马,哪阵风把你们三位吹来了?”“赌风。”治安股长老马说,“这一带赌风太盛,局里派我们下来看看,抓几个镇一镇。老杨,你这村里有没有?”

后院现成就有一拨赌徒,前院又来了抓赌的,真是太巧了。杨书印听了却哈哈大笑:“上屋吧,歇歇再说。这阵子社会秩序也太乱了,你们得好好抓一抓。”

于是,让进屋来,又添酒加筷,一阵忙碌。把人安置下来,杨书印不慌不忙地到后院去了。拐进后院,进了西屋,见西屋里的人正打到兴处,一个个眼绿绿地盯着牌,叫道:“八万!”“一条!”……

杨书印背着手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他说:“今日个巧了,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扑通”一声,四个人全站起来了。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手抖抖的,慌乱中把椅子碰倒一个,又赶紧收拾桌上的麻将……

杨书印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眉头一皱,说:“慌啥?坐下,都坐下。”

四个人怔怔地望着他,像傻了似的愣着,心怦怦直跳。他们知道让公安局抓去可不是好玩的,这些人六亲不认。押进拘留所不说,闹不好,连“烟站”这金不换的饭碗也丢了。站长站都站不稳了,嘴哆哆嗦嗦地叫道:“老哥……”

杨书印的脸色缓下来了,他笑眯眯地拍了拍站长的肩膀,说:“玩吧。我是过来给你们说一声,前院有客,我就不过来招呼你们了。”

一听说公安局的人也在这里喝酒,四个人仍然心有余悸,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齐望着杨书印,“走”字在舌头下压着,想吐又吐不出……

杨书印摆摆手:“哪里话。玩吧,好好玩。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什么事,我这脸还是脸么?”

四个人这才放下心来,立时觉得杨书印这人气派大,敢在前院招待抓赌的,后院安置赌博的,神色竟一丝不乱,这些人平日里被人敬惯了,巴结他们的人大多,自然看谁都矮三分。今日才识得杨书印是个人物,那胸怀是他们四个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的。于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想说点什么,杨书印又摆摆手:“玩吧。”说罢,推门走出去了。

于是一切照旧,前院喝五吆六,后院噼里啪啦。酒兴正浓,赌兴正酣。在这一片热闹声中,杨书印从容不迫地前后照应、周旋,阔大的紫棠子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客人们自然说了许多巴结的话,但他听了也就听了,并不在意,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让他烦心的事了……

然而,在九月的阳光里,当一村之长杨书印出门送客的时候,站在村口的大路边,却感到背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这短短的一段送客路使他的身心备受熬煎,他几次想回头看看,却还是忍住了。他的眉头皱了皱,神情坦然地笑着把客人一一送走。立在大路边上,他眼前极快地闪现出数十年前的一幕:罗锅来顺拉着七岁的“带肚儿”跪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说:“俺这脸真不是脸了。狗儿又偷扒红薯了。娃子小,让俺一马,再让俺一马吧。”罗锅来顺的头咚咚地磕在地上,像木板似的响着,很空……

杨书印慢慢地走回家走,他觉得头“轰”了一下,也仅是“轰”了一下,可女人看见他便跑过来了,神色慌乱地扶住他问:“咋啦?咋啦?”“没啥。”他说,“没啥。”“你是看见啥了?脸色这么难看……”“没啥。”他重复说,“头有点晕……”

05

黄昏,村庄渐渐暗下来了,唯那高高的楼房还亮着,夕阳的霞血泼在楼房上,燃烧着一片金红。在晚霞烧不到的地方,却又是沉沉的酱紫色,一块一块的,像干了的血痂,这时候,你会在楼房的后窗上看到一幅奇异的幻象。每个窗口的玻璃后面都映着一个纤巧的女人,女人穿着金红色的纱衣,一扭一扭地动着……

当晚霞一点一点缩回去的时候,那女人的影儿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顷刻,便看不到了……

这时候,假如你数一数后窗,就会发现:从左边开始数是十九个,从右边开始数却是二十一个……

06

春堂子在看《笑傲江湖》。厚厚的四本,是他费了好大劲儿从邻庄的同学那里借来的。为借这套书,他搭上了两盒高价“彩蝶”烟,还跟着给人家打了三天土坯!累死累活的,缠到第三天晚上才把书弄到手。就这样,还是看同学的面子,让他先看的。要不,等十天半月也轮不上。

谁也想不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给国人源源不断地提供“精神食粮”的竟是那位远在香港,穿西服戴礼帽,名叫金庸的作者。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他写的书成了当代中国青年农民的一大享受。真该谢谢他,若是世上没有了这位金庸先生,那漫漫的长夜又该怎样去打发呢?何况地分了,活少,那一个又一个的晴朗白日也是要有些滋味的。在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乡下,娶了媳妇的还可以干干那种事,没娶媳妇的呢?

春堂子二十四岁了,上了十二年学,识了很多字,快要娶媳妇了,却还没有娶上媳妇。他喜欢金庸的书。在国内外一切“武打传奇”中,除了金庸的书他一律不看。他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天生不爱说话,跟爹娘都没话说,一天到晚闷声闷气的。唯有从金庸的书里才能获得一人独步天下的快感和天下美女的姿容……

在九月的这一天里,春堂子正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笑傲江湖》里,与一帮恶人厮杀搏斗……忽听见娘叫他了。娘一声便把他唤了回来:“堂子,堂子。她三姑来了,她三姑送‘好儿’来了。”

春堂子怔怔地坐着,好半天还没愣过神儿来。这当儿娘又叫他了,娘欢喜地说:“堂子,她三姑来了。”

春堂子机械地站了起来,绿色的阳光在他眼前晃着,晃得他头晕。他慢慢地朝东屋走,他不得不去。三姑是他的媒人,给他说下了东庄的闺女,去年就订下了,两年来没少送礼。

进了东屋,娘说:“堂子,三姑来了你也不言一声。”“三姑来了。”他机械地应了一声,就那么木木地站着。

媒人盘膝坐在椅子上,拍拍腿说:“堂子,娘那脚!跑了一年多,鞋底都跑烂了,这回可该吃上你的大鲤鱼了。妥了,那边说妥了,腊月二十八的‘好儿’,你看中不中?”

爹的嘴咧得很宽,连声说:“中中。”

娘也说:“中,老中。看人家吧,人家哩闺女……”

媒人的手一指一指的,说:“老姐姐,你可是娶了个好媳妇呀!别的不说,保险不会跟婆子生气。”

娘眼角处的鱼尾纹炸开了,叹口气说:“那老好。”

媒人又说:“人家那闺女规矩,人也勤快。相中咱堂子有文化,人老实……”

春堂子满脑子江湖上的事情,急不可耐地想过去看《笑傲江湖》,却不得不坐着,心里很烦。

娘给他递了个眼色,想让他说句感谢的话,看他不觉,忙说:“堂子拗哇!看看,上了几年学,连句话也不会说。”

春堂子心里的无名火蹿出来了,谁说我不会说话?我不想说,也没啥说,说了恁也不懂……可他没吭。

媒人偏着嘴说:“人家还会做鞋,那鞋底子纳得瓷丁丁的……”

娘见堂子不说话,赶忙接上:“哟,针线活儿也好?”“好,针线活儿老好老好。”媒人夸道,“该堂子有福!……”“她三姑,咱堂子这事多亏你呀……”“我说媒是看家儿的。老姐姐,要不是你托我,我会踮着腿一趟一趟地跑么?……”

爹佝偻着腰蹲在门前一口一口地吸烟,一副很乏的样子,面上却是喜的。房好歹盖下了,媳妇立马就娶过来,他怎能不喜呢?娘摸摸索索地进里屋去了,自然又要给媒人封礼。媒人很贪,每次来都要坐很长时间,给了礼钱才走。春堂子慢慢地转过脸去,脸上羞羞地红了一片,心里也像是有一万只小虫在咬……却猛然听见娘叫他:“堂子,去打瓶酱油。”

春堂子知道娘要给钱了。娘每次封礼,总不让他看见。他毕竟是高中生,娘怕羞了他,也怕他站不到人前。他看了看娘,没说什么,拿着瓶子走出去了。

爹忽地站了起来,一蹿一蹿地跑到猪圈前,高声嚷道:“上啊,上啊,杀你哩!”

圈里喂着一头“八克夏”种郎猪,才一年多的光景,天天跟外村赶来的母猪交配,配一次收两块钱。猪已经累垮了,很瘦,身上的毛稀稀的,只“哼哼”着打圈转,就是不上。爹拿棍子赶它,赶也不上。爹跳到圈里去了……

春堂子娶媳妇的“彩礼钱”有一半是这头“八克夏”郎猪挣来的。这事叫人屈辱。他五尺男儿在猪面前一点一点地往下缩。他不敢看了,闷着头一晃一晃地往外走。

天高高,云淡淡,春堂子在阳光下闷闷地走着。狗懒懒地在村街当中卧着,西头黑子家的带子锯“哧啦啦”地响着,锯人的心。他“腾腾”地往前走,走得极快,像有人在后边撵他似的。他知道远远的村街最高处立着什么,可他竭力不去看它。他对自己说:你有骨气就别看。那算什么,不就是一所房子么?别看。可他突然地斜到村街当中去,照狗身上踢了一脚,狗夹着尾巴“汪汪”地叫着跑开了。狗挺委屈也挺可怜,不晓得这主儿犯了什么神经。可他就踢了这么一脚,踢得很解气。狗远远地看着他,他也看着狗,心里似乎很不好受……

走着,走着,春堂子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出毛病了。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群绿色的小人,那绿色小人儿活蹦蹦地在他眼前跳着,跳得他眼花缭乱。他抬起头,只见天是绿的,地是绿的,墙、树、人也都成了绿色的。这时候他才知道他的眼睛出毛病了。与此同时,他竟然闻到了一股焦糊的气味,渐渐,他心里有一股绿色的火苗儿燃起了。这火苗儿越烧越旺,毕毕剥剥,顷刻间整个胸腔里烧起了绿色的大火。在燃烧中,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缩,一点点地缩,身上的骨架在绿色火苗的吞噬中软坍下来,骨油在燃烧中发出“嗞嗞啦啦”的响声。他看见自己被绿火炼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的粒子,无声地掉在地上……

杨春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太小了,小到了极处,叫他还怎么做人呢?他成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他屈辱极了,也羞愧极了。他是扁担杨的高中生啊!上过十二年学,懂得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对数、函数……因为没考上大学,这一切暂时还没有用处。没有用处倒还罢了,也不能这么小哇?……“堂子!”

是来来叫他,他听见是来来叫他。这时候他发现他在麦玲家的代销点门前站着,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了。他仍然十分疑惑,不晓得自己是真的变小了,还是小了又大回来了。可他心里还是感到很屈辱,很小,终究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瞠目四望,发现钢笔还在兜里插着呢,是绿杆的,一支没有啥用的钢笔。他记得钢笔不是绿杆的,是眼睛出毛病了,一定是眼睛出毛病了。

进了麦玲家的代销点,他谁也不看,只闷闷地说:“打瓶酱油。”

麦玲子抬头看看他,不吭。来来也站在一边望着他,很奇怪。他又说:“打瓶酱油。”“瓶呢?”麦玲子“吞儿”笑了。

春堂子愣了,没带瓶,他怎么会没带瓶呢?娘亲手递给他的。他没说什么,扭头就走,走得极快。脸上湿湿地沁着一层汗珠。

没带瓶。

07

月亮升上来了,星星出齐了,扁担杨村在秋风的吹拂下渐渐睡去,偶尔还能从瓦屋的窗口透出一丝暖人的亮光,伴着老牛缓慢的咀嚼。这时候,那高高矗立着的楼房像死了一般寂静,一个个窗口都是黑洞洞的,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气。楼房在月光下长出了一层白茸茸的灰毛,那一层薄薄的灰毛被一团一团黑气裹着,不时有“沙沙”、“沙沙”的声音从楼院里传出来,很瘆人。

当月亮隐到云层后面的时候,楼房里便有大团大团的黑气涌出。随着黑气的涌出,你会看到一道黑色的楼梯慢慢从楼上垂下来(白天是看不见楼梯的,谁也看不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像雾一样的黑色的楼梯……

08

来来想讨麦玲子一句话,这句话在他心里压了许多年了,一直想说却又说不出。可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说出来,他必须说出来。

来来觉得他是配得上麦玲子的。麦玲子长得高高条条、细细气气的;他也是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麦玲子脸儿长得圆圆甜甜的,眉儿眼儿鼻儿都滋滋润润有色有水的,看了就叫人想。可来来白呀,天生的自来白。夏天,不管多毒的日头晒,也只能晒上一层红釉,白还是白;要是穿上好衣裳,跟城里人一样的。再说,前后院住着,两人从小就一块玩,好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大了的时候,麦玲子没少帮他补洗衣服,来来也没少帮麦玲子家干活。有一次麦玲子在河边洗衣服,来来去了,麦玲子说:“大远就闻见一股子汗气,臭!脱下来我给你洗洗。”来来就脱下来了,光着白白的脊梁。麦玲子也没说什么,低头去洗,脸上竟羞羞的。洗了,麦玲子甩甩手,说:“来来,给我端回去!”来来就听话地把洗衣盆给她端回去了,麦玲子大甩手在后边跟着,这不就跟两口子一样么?

再早的时候,麦玲子还跟他搭伙浇过地。那是夜里,大月明地儿,星星出齐了,麦玲子说:“来来,我睡了。”就躺在地边睡了。来来就一个人浇两家的地。他偷偷看过麦玲子的睡相,那睡相很诱人。来来没敢动她。那时候要动了就好了。来来想。

来来觉得麦玲子喜欢他。来来的长相是扁担杨数头份儿的,来来愁什么?

可来来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不安的念头。为什么呢,却又说不清。是“带肚儿”杨如意回来时去代销点了一趟,跟麦玲子说了点什么?好像又不是。鳖儿一会儿就出来了,也就是看了看,没多说什么。那么,是麦玲子眼里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叫他害怕了,好像也不是。麦玲子确实不大爱说笑了,常常一个人愣神儿,那眼光久久地凝视着什么,而后又极远地撒出去,终又归到来来身上,看着看着便笑了。来来看不出什么,也不知道她笑什么,只是心里毛。

他等不及了。他心里憋得慌。他要麦玲子一句话。

来来在麦玲子的代销点门前转了三圈了,总也捞不着机会说。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买针买线的,买酒买烟的,老有人。每次进代销点,麦玲子就问他:“来来,干啥哩?”他便说:“不干啥,转转。”说完,便讪讪地退出去了,扭捏一身汗。

随后又在村街里漫无目的地转,老像有什么东西逼他似的。很怪,只要在村街里走上一道,那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啥滋味。转着转着,就又转回来了。

又进代销点,麦玲子看看他,又看看他,问:“来来,你有啥事儿?”

说吧,趁这会儿没人,说吧。可来来张了张嘴,脸先红了:“没、没啥事儿。”

麦玲子又勾下头去算账,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着,一颗颗都砸在来来的心上。来来又张张嘴,汗先下来了。这当儿麦玲子瞥了他一眼,又问:“你想借钱用?”“不、不借。”“要用钱,一百二百的,我就当家了,多了……”“不借钱。”来来勾着头说。“那你……”“我、我买包烟。”来来的手伸进兜里,慢慢地掏出一块钱来。“来来,烟还是少吸。花钱不说,报上说对身体不好。”“那……我就不吸吧。”来来伸出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

麦玲子“吞儿”笑了:“一个大男人,吸盒烟也没啥。只是少吸些,要吸也吸好的。”“那,我、我、我买一包。”来来赶忙又把钱递上来。“平日里你也没少帮俺,横竖一包烟,吸就吸了,掏啥钱呢!”麦玲子说着,抓起一包带嘴儿的“大前门”,忽一下从柜台里甩了过来,“吸吧。”

来来接住烟,然后把钱放在柜台上,揭开锡纸抽出一支,声音哆哆嗦嗦地问:“有火么?”

麦玲子随手又扔过来一盒火柴,来来接过来点上烟,说:“钱,那钱……”

麦玲子掠他一眼,嗔道:“拿着。”

来来又没主意了,手伸伸又缩缩,不知拿好还是不拿好。只是很激动,脸上又沁出了一层汗珠。

麦玲子没再看他,漫不经心地问:“去东边了?”“谁家?”来来一怔。“还有谁家?高处那一家呗。”

来来心里“咯噔”一下,身上的汗就全涌出来了。他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了,他知道了。三天来,他心神不定的原因就在那里。那是个惑人的地方,叫人受不住,真受不住……

来来赶忙说:“没去,我没去。我才不去呢……”

麦玲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响,很脆。那笑声像炸窝的雀儿一般飞出了屋子,荡漾在晴朗的九月的天空里。接着,她说:“给我一支烟。”

来来像傻了似的望着她:“你敢吸烟?”

麦玲子横横地说:“城里就有女子吸烟。我咋不敢?我咋就不敢了?……”

来来把烟递上去,看麦玲子抽出一支,又看她点上火,把烟叼在嘴上,那神情很怪,目光辣辣的,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来来呆呆地望着她,眼都看直了。“来来,我敢吸不?”麦玲子问。“……敢。”“我什么都敢,你信不信?”“……信。”来来喘了口气,说。

麦玲子歪着身,拧腰做出一种姿态来,这姿态是画上才有的,很好看也很撩人。仅是片刻工夫,麦玲子“啪”一下把烟甩到门外去了。她勾下头,眼里没有了那种怪邪的神采,只是默默地重复说:“我什么都敢。”

不知怎的,来来突然鼓足勇气说:“听说春堂子快办事了。”

麦玲子静静地立着,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问:“是东庄的闺女?”“东庄的闺女。”“长相好么?”“胖,嘴唇厚。”

麦玲子不问了,又勾下头一笔一笔地算账……

来来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听、听说,是、是腊月里的‘好儿’。”“噢。”麦玲子应了一声。

来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玲子,咱们的事儿……”“你说啥?”麦玲子抬起头来,一边拨拉算盘子,一边问。

这当儿,门口一黑,有人进来了。来来赶忙又把那句话咽进肚里,肚子憋得一鼓一鼓的。

只听春堂子闷闷地说:“打瓶酱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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