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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6 13: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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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少军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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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阳光里

坐在阳光里试读:

第一辑 母爱无声

我的黑夜与白昼

记得那天我是星夜五更起床的。如果不是为了赶着上班,谁愿意打断那香甜的美梦呢?浑身萦绕着妻子温暖的芳香,还有三岁小儿留在我唇边的睡梦吻别。我骑上自行车,用力地踩蹬着冲进刚刚眨眼的晨曦里。我从一个起点驶向一个终点。起点是家,终点是工厂的电解铝厂房。两点之间是三十多里曲折的路途,有村庄、马路、车辆、黄河大铁桥、一段陡坡山道、一片沙枣林……虽然要骑一个半小时才能赶到,但春天清晨温润而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思绪自由自在,听到树枝上小鸟的啁啾,我偶尔会吹个调皮的口哨向它们问好。

这是属于我的最后一个夜晚和最后一个白昼。在那个白昼里,我始终和天车、电解槽、铝水、烟尘、汗水、水汽、工友等一连串组成火热劳动场面的词语纠缠在一起,说话的内容也与劳动有关。中午,我在职工食堂吃了一顿米饭土豆丝,下午六点下班时,在电炉上煮了两包方便面,是为了增加两个小时加班所需要的能量。这期间我走出厂房,同这个白昼的太阳打了两三回照面,就匆匆迎来了黑夜。晚上八点,我脱掉了那身臭汗掩鼻腐酸味浓重的工作服后在洗澡堂里冲了个热水澡,这下总算还我一个干净清爽的自己。我终于能回家了。

那是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二日的夜晚,我怀揣着白天领到的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和奖金,一路吹着口哨,想着妻子早已放好了碗筷,在饭桌前看表等我的情景,自行车上的我缩成一个黑点,隐没于暗夜中。钱这东西就像个发动机马达,动力十足,让我不知疲倦地运转到一个实现愿望的地方。钱少了就会衣不遮体,捉襟见肘。钱多了就会饱食而思淫欲,甚至黑白不分,宠辱不惊。钱不多不少地支撑着运转着我精神的家园,平衡心态,和谐气氛,使家倍感温馨。我呼吸着春风吹送来的四野麦苗的芳香,心想,家是多么美好的窝巢啊!温暖,安静,还有女人门口的等待张望。我可以吃饱喝足了让小儿骑在背上当一回马儿,拉上红色的窗帘,洗漱后四仰八叉地躺成一个“大”字,和妻子开一个让她脸红的玩笑。关了白亮的日光灯,拧亮浓淡适中的米黄色壁灯,营造梁祝般两只蝴蝶翩飞于花香中的音乐氛围。黑夜仿佛取消了阻挡生命形成的圆环而正要接受激情的受孕过程,我是否该生一个漂亮女儿呀!女儿像花一样,让家甜香,让我像只花园里勤劳的蜜蜂。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刻自由地行走在黑夜中的依恋和期望,而就在那一念之间,万变的上苍为我安排了另一种生活程序与生存方式,我没有听见上苍与黑夜勾结谋划的对话,那个早已预先设计好的陷阱就在那个交叉口等着我,等着我“哎呀”的惊叫,等着我发生意外,等着我健康的身体打开一个颈椎骨折脊髓受伤的缺口,上苍在制造一个维纳斯断臂造美的遐想比方。就这样,我高位截瘫坐上了轮椅,将自己残缺地交给暗夜。现代医学最终没能让我站立行走,反而使我债台高筑。

此后的白昼,我像一潭死水,我丢失了黄河那样惊涛骇浪奔流的气势,这让我很羡慕溪流,雨水,甚至泪水。这些水都具备运动的状态。我的燥火熔化了钢铁的力量,变成身体里缺铁的废水而险些失禁。有时,我呆坐在轮椅上,投靠在安静的檐下,看阳光中的鸟儿掠过院落的菜地花丛,自由飞翔于枝头蓝天。我就想,做一只鸟儿该有多幸福。我甚至热爱一只奔跑的猫狗,一匹风中的马,一声长鸣的火车,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儿。能站立行走成了我最朴素的梦想。白昼的光线将我的情绪分割得支离破碎,心儿像滴血的玻璃,脆弱得被自己的血脉击碎。我对白昼彻底麻木失望了。

我开始自卑地躲避着白昼,如同躲避残疾造成的惨痛事实。我不想见那些白昼里匆忙的同事、朋友和那些马路上花枝招展的女人。妻子无端地冷言冷语,乱发脾气,伤透了我的心。她说,你这个样子了,还不忍耐!黑夜遮盖了我白昼的色彩,包括我那丁点可怜的自尊。我在被窝里自我疗伤,妻子回娘家一去不返,我在离婚书上按了个血红的手印。我不必咬破手指,为她留下回旋的血迹。只不过在她离开的一刹那,将一两滴不易察觉的泪珠闭眼返回原处。我是心甘情愿地让她一身轻松,重新选择。我不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缘分尽了,是不需要借口和理由的。当初没有白头偕老、患难与共的誓言,现在更没指望她张开双臂一生围绕回报,难中守候。情感的纠缠已使我精疲力竭,妻子变成前妻后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夜梦变得轻如鸿毛,飘飘悠悠地飞游。我那种飞行,有时简直就是两臂一展滑翔空中,两条腿变成两只多余的翅膀,很像影片中超人的姿态。

我把黑夜变成了一个灵魂的归宿。残躯瘫卧在床上,从前那些友人记忆的影子和记忆中的往事慢慢向我走来,走进我的梦里。包括去世的爷爷、奶奶、父亲、五叔、二叔,他们从坟地的村庄伸手向我抚爱。随着时光的流逝,我陌生的影子却总也走不进朋友们疏远的梦境。而潜入我梦境的时光,倒转着四十年前我出生时的那个夜晚。我欣喜地问自己:是否我的生命可以从头再来?

我给一位十年没通消息的挚友打电话,我说出我的名字,他惊讶得半天想不起来我是谁。他大概认为我躺在十年前那场意外事故所制造的坟墓里,又钻出来与世无争、与人陌生,我“作古”的声音着实吓得他目瞪口呆。

我越来越像个得道的高僧,似乎拥有禅的境界,离现实的各种欲望越来越远,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难道世界离我越来越远了吗?我自问。尽管我还年轻,但虚弱的身体日渐接近死神的手掌,让我坐在死圈里看生界(和我同龄的健康人,决不会生出我的这种念头。他们认为自己不惑之年,言死太早)。我有四分之三的长夜沉睡,夜晚被白昼旭日的霞光刺伤,逃向光明的反方向。

只有我渐生白发的老母亲昼夜不舍我左右。母亲每次出门有事,总把牵挂的目光留在我卧床的身上,这样的出门总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

母爱无声

,静静地流淌。这爱不是泪水,是汩汩的亲情血液注入我病残的身体。母亲不图报恩,她教我铭记他人对我的关爱,让我时刻懂得感恩。我心情愉悦地读书写作,在文字的气息里交流、感动、寄托。我说,活着真好!我要好好活着!我栖息于母亲袋鼠般温暖的育儿袋里,像我出生时那样无忧圣洁。

我想让我的白昼与黑夜重叠在一起,看清黑白交融的色彩——是否能解除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让我的黑夜与白昼渗透博爱的色彩。别人爱我,我爱别人,人人互爱,那么,生活就会处处精彩,眼里总会充满阳光。母爱无声

当我从您阵痛的期望中分娩,用洪亮的嗓音啼破您挂在眼睑上喜悦的泪珠;当我稚嫩的小嘴在您的双乳寻找慰藉,在牙牙学语中尿湿了您温暖的胸膛。母亲啊!听惯您轻柔的抚拍和催眠的歌谣,我的梦才一次又一次在灿烂中长大。

等您把童年装进我的书包,并把安慰和教导挥手延伸到学校的时候,我却没能成为一个好学生。我在朗读课文的时候,忽略了朗读您背负汗水的绿色希望,忽略了太阳下您用最亲切的方式耕植于土地的那份虔诚。于是我在写烂的时光中演算不出您额头皱纹的增多与青丝变白的时间;于是我在挥动手臂中去寻找价值,去眷恋母子之情。沉重的迷茫与成败之举摔碎了您偷抹的泪花,也摔碎了理想与现实之间高悬于您心头的那弯美丽彩虹。

我爱写诗,车祸后不幸致残,而诗却像瓷器一样日臻完美。妻子越过诗行,离我而去。六十多岁的母亲,依旧像对婴儿般地日夜护理我。十五岁的儿子,白杨树一样快乐地疯长,我的痛苦掩藏在孩子的笑容里。

早晨起床,母亲在床与轮椅之间——抱起我,划出四十道金色弧线(每道弧线眨眼就是一岁)。耗尽了您没有完整睡眠的夜晚。拿什么还您的感情债呀,我的母亲!我是您精心呵护的花草,您剪枝、浇水、施肥,为的就是让我早日开花结果。

作为您的儿子,我欠您的这张感情的账单,是无法用物质的供奉来偿还的,在您淳朴的意愿里,带给我的只有日日夜夜无尽的养育之恩。在厄运降临的那一刻,您的微笑,教我在无助中把心灵与外表的美丑作了一次生死决斗般的思索,而您用劳动这种最简单最诚实的启发,给了我一生的财富。我在创造美的同时,把您的形象作为民族精神遗传给后代;我在铸造爱的那一瞬间,把您一生的善良与豁达当成一滴热血,融入时代的脉搏。

母亲,这是您一生的写照吗?不!您的伟大,是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围炉闲话

那些木头的边角料,还留有松香的芬芳。那些枝条,那些木料的刨花,堆积在角落。

大雪覆盖了一切,柴火反射着清幽幽的寒光。柴草垛戴上了巨大的圆顶雪帽,麻雀“突”地从牛棚的食槽里飞起,窜跳于瘦枝上,抖擞着身上的大片雪花。村舍的房顶和乡间小路铺上一层厚厚的雪被。雪,满世界飞舞,深深地掩藏了一切。

母亲抱着柴火,脚下踩出“吱吱”的响声。她弯腰的动作,缓慢而僵硬。膝关节的疼痛,让她每一次弯腰都非常吃力。年轻时柔美的身条已消失在数场雪中,曾经光滑白净的脸已被岁月的风刀霜剑雕刻出一道道纹路,白帽遮不住青丝变白的过程。这一切,让母亲显得更加慈爱亲切。她每走一步,都像被雪的白藤缠绕,步履显得迟缓磕绊,让我很担心她将要跌倒。母亲六十岁生日快到了,而过去的苦难使她变得更加刚强执著。她像一个巨大的雪人,生动而富有表情地在院落里走动,拍落肩头的雪花。

进屋前,母亲使劲地跺着脚上的雪泥,脱了那双潮湿的棉布鞋,穿上一双红棉拖鞋。我知道,母亲是怕那融化的雪水弄脏了她刚刚拖了好几遍的白色地板砖。

烟囱的浓烟被北风扯向远方。

母亲的老姐姐从山区赶来,被狗咬惊吓得心怦怦乱跳。劈啪作响的炕洞里木柴燃起熊熊火焰,火炉上的水壶嗞嗞地冒着白汽,显得那么欢快。

姨妈盘腿坐在热炕上的小桌前,喝着温润清香的盖碗茶,和忙里偷闲的母亲拉家常。母亲端上烙好的油葱馍,炒两三盘拿手菜,还有爽口的米饭,一大碗炒鸡肉,这算是对姨妈的盛情款待。

父亲边吃边往炉子里添煤,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吃完饭出门给他那五十多只肉鸽撒些米谷,明天集市上他要卖掉那十对乳鸽。随后,他又给羊们添上些草料,它们安静了许多。几只小羊羔兴奋地追逐撒欢。比母亲大两岁的父亲在雪地里咳嗽喘气,白帽下蜡黄的脸显出浮肿的病态,看羊吃草时有些呆滞的父亲,不知不觉中被雪装扮成白色。

清真寺里梆子响了,父亲上寺去了。老姊妹俩洗手后头遮白色盖头上炕礼拜,虔诚地面西叩首,心中怀着无限的崇敬,那一刻不容打扰。

雪停了,天色骤然放亮,太阳出来了,阳光穿过玻璃窗投射在老姐妹身上,暖洋洋的。

终于可以和白发的老姨妈坐在炕上面对面说些久别的心里话了。先说父亲的肾病、冠心病,我的残疾,再说我离婚后妻子丢下可爱的小儿走了,还有城里打工做生意的二弟三弟,出嫁的小妹,我家的收入来源……直说到夜深人静两眼犯困。

微笑芳香的死

人人都有花样年华,无可奈何花落去,一江春水向东流。

古语常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还仿佛是昨日烟雨疾过,未等回味,今日又七十古来稀。明日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将老去,不免喟叹人生短促,匆匆中口齿脱落,鬓生华发。诗人臧克家一首《三代》小诗写道: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人生就是一个洗澡、流汗、埋葬的过程。人只不过比花草树木多活若干个季节罢了,这是自然法则,任何生命都有兴旺、衰败的过程。出生与死亡的抛物线,就像上帝手中的魔棍划出的优美轨迹,多绕几下则长寿,少绕几下则短命。有辉煌的顶点,有暗淡的低谷。横坐标是喜怒哀乐,纵坐标是悲欢离合。纵横交错,点连成线,塑造人生。

人老了,总沉湎于旧事。旧事里盛装着年轻时的音容笑貌,旧事里记录着逝去亲友的举手投足。许多失眠之夜,旧事如幻灯投影般浮现眼前,萦绕耳畔,不免泪湿枕巾。人老了,特别是孤残老人,总孤单地寻伴恋子,就多拨几个电话,听听回音。做一桌饭菜,等儿女子孙们回家相聚。有时心里空落得六神无主,就只好陪着电视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流泪。戴上老花镜,痴看尘封的黑白照片,蓦然回首,往事如浮云流水涌上心头。每逢佳节,就在门口眺望,像等着燕儿回巢。在外生活多年,身在异乡为异客,期盼落叶归根,死后埋入故土。

人老了,也许会怕死,会渐渐迷信起来。年轻时,总认为青春永远是葆鲜的,认为言死过早,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傲慢模样。想想年轻时做过的好坏事,许多遗憾积存在心里,愧怍的事就会指责良心。信仰神主的人,就会向神主祈祷恕罪,做善事积德,施舍钱物积善,以求死后进入天堂不入地狱。

双腿瘫痪的北京作家史铁生坐在轮椅上终日都在生死圈里思考,他说,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我和史铁生有着同样的人生磨难与不幸,而我却没有悟出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厄运惠顾善良,灾难覆盖美好,一切遗憾均在瞬间跌成碎片,我的人生从峰顶速滑谷底。欲哭无泪的残体,无端地进入与世隔绝的境地。我从此成了朋友间唏嘘哀叹失败的例证。我在失望的那段暗光里觅不出一道微小的可供呼吸的空隙。如今,我敬佩自己活下去的那份勇气,以及平静面对家庭变故和慈父病故的心态。

依托了那份伟大的母爱,我终于可以微笑着生活了。久积的伤痛可以渐趋麻木,不再无端地追忆自我的不幸与惨相,原来还可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人生境界。我选择了“以文字疗伤”。母亲成了我的双腿,她的脚印与我的车辙覆合成我追逐理想的心路——成为我存活于世览胜的风景。我开始迟钝地感恩,虽报恩无力,却把四面八方春潮涌动的关爱沉淀心底。心壁潮湿时,就以一字一泪的笔墨向世人答谢。我深知我的无奈与无能。古人云:大丈夫难为妻贤子孝。我愧称大丈夫,不及古人今人半分,一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苟活者,只能在消亡的时光中,做着别人不屑一顾的文学梦。

卧床十余载,身如枯木,关节筋骨变形。病痛习以为常,而身心愉悦,生命不息,就得珍爱生命,切莫辜负了盛世。活着是多么美好!

罗素在《论老之将至》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的,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衡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

这种自然流淌、毫无痛楚的回归式的死亡,带着至高境界的美感,是一条奔流于理想天国幻化的河流。

我渴望死于尚能劳作之际,嘴角留着微笑,躺在花草上,芳香谢世。手里一支笔,还有一叠未曾写完的我之残缺人生的奋斗历程。

母亲的花儿

搬家时,母亲总是对那些和我们同呼吸共命运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旧物拿起又放下,难以取舍。我知道,家里的每一件家什都存有我们的念想和情感。

母亲爱花,当然最舍不得花。搬走的十几盆花都不是名花,诸如绣球、吊篮、仙人掌之类好养的花。一楼光线虽不及高层明亮,却出行方便。我在电脑前摆放了一小盆抗辐射的仙人球,卧室靠暖气的窗台上选了一盆绣球、一盆文竹、一盆满天星。

绣球表达了我残存的爱情之心,依稀的梦中,还能再缘个向我抛掷绣球的伊人吗?文竹纤叶碧绿,碧盖之气直抒胸怀,是我追逐的翩然君子之性情。那满天星花开不败,几株枝杆上少叶而多小钟般灼艳的红花,每枝分三朵,每朵十几丛,每丛宛如满天星斗缀空,哪个是我的星座?细观颇有趣味。除了母亲每次松土、施肥、浇水时碰溢了绣球的娇羞之气外(有人说绣球的气味不佳,我说是女人的香汗味可妥?)其余两盆均无味。读书写作倦了,抬头看看这些花草,看它们温馨地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中,倦怠之气顿消,烦躁情绪忽静,思索之间,也是心花怒放了。

那次母亲有事出门几天,我却忘记吩咐小儿给花浇水。母亲回家后,发现绣球叶黄花蔫,文竹也减退了几分碧色,而那满天星的盆中竟长出了豆角枝叶,嫩丝儿攀升于满天星花枝上,跃跃欲试。母亲惊喜地说,我随手种了棵豆角子,没想到花都开了,怎么就长活了呢?惊奇之余,母亲赶忙找来一根长长的白线,一头系在满天星枝上,一头系到屋顶窗帘的横拉杆上,再将豆角丝头剥离花枝,牵攀到临空的白线上,让它抽丝自由无阻地向上生长。

每天看着窜长了一截叶子和丝头的豆角,再看看那三盆养眼的花儿,我心里顿生感慨:这些年,母亲把我当花侍弄,昼夜精心养护,她就是想让儿子身残志坚,早点开花结果。感谢伟大的母爱!我在一首获全国征文奖的诗歌《旋转的母亲》中这样写道:早晨起来,母亲/在床与轮椅之间/——抱起我/划出几十道金色的弧线/每道弧线倏地就是一岁/我的衣服鞋子和牙刷/在您匆忙的手指上/完成开关的细节/——坐进阳光/我白昼的石磨/托着您长满鸡眼的脚旋转/碗里的奶香瞬间在您/额头的纹路里牵出一头奶牛/我变形的筋骨和身体/像您翻烙的烧饼/为了我不再被心火灼伤/花费了您没有完整睡眠的夜晚/母亲啊!/拿什么还您的感情债/我是您精护的花草/剪枝施肥又浇水/一切为了我开花结果

我希望每天都能健康快乐。又在网上起了个“时刻上”的网名,也意为每天都像那棵豆角丝蔓一样,时刻向上,开花结果。

母亲的长发

母亲从来没剪过头发。她和许多乡村回族妇女一样遵循“青丝不见日月”的习俗。

母亲十八岁嫁给父亲后,两根粗黑齐腰的长辫子就藏在白帽里,一藏裹就是四十二年。

唯独在镜框的旧照片里,有一张母亲和两个邻居姐妹留着短发、胸前手持毛主席语录的三人组合照片。听母亲说,这是“文革”前期,为了响应社教运动,“破四旧,立四新”拍的。

小时候,我常记得母亲从生产队下工回来,不管多苦多累,先要烧锅热水,装满汤瓶吊罐,洗个澡。母亲用碱水洗头,再抹上用杏仁特制的杏仁油,洗过的头发又黑又亮,透着清香。母亲的长发真好看,用“流动的黑色瀑布”来形容,并不夸张。不一会儿,“瀑布”被梳成两根粗壮的麻花辫,对镜盘在头顶,用红头绳扎紧,再戴上白净的帽子。更换上干净的衣服,没了灰头土脸的模样,面目清秀地去做饭,洗衣,干杂活。土炕,土地,土院,总被母亲打扫得干净、整洁。邻居们串门,都夸母亲“细详”(爱干净之意)。母亲是最怕我们几个孩子身上头上生虱子,虽说那时肥皂供应紧缺,没有洗衣粉,更没有洗发膏,人们戏言:县长身上还生虱子呢!谁身上没虱子造反游行呢?可母亲总让自己和孩子在人前有个干净面目,作人更是表里如一,言行一致。

后来,我上学、工作、成家立业,在外奔波忙碌,很少近距离留意母亲洗浴过的长发。残疾后受恩于母亲的昼夜护理,与母亲朝夕相处,才发现母亲青丝渐白,从鬓角向头顶蔓延,而且大把大把地脱发。弟妹们心疼母亲,买来高级洗发水、护理霜、黑色染发剂,设法让母亲年轻,可儿女子孙们的烦心事太多,总让她的心清闲不下来。父亲病逝后,母亲显然衰老了许多。

每次看见母亲梳退下来灰白的长发放进一大塑料袋积攒着,从门外收购废品的那里换回瓷盆、碗碟、盖碗茶盅等一大堆物件,总有“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感叹;每次看见母亲从梳子缝里抠捋出脱发又装进塑料袋,再将渐渐枯瘦的两根灰白辫子盘在头顶,对镜微弓着腰身,用黑头绳扎好,戴上白帽,露出两鬓的白发时,我总提醒母亲说,妈,给你买回的染发剂你怎么不染?母亲说,哎哟,我忘了。

是的,六十多岁的母亲总是忘事。做儿女的,总希望母亲的白发皱纹慢点长出,从心里——让母亲离年轻近一点。

第二辑 轮椅车辙

游董府

我出门站在马路上,从峡口镇南街远望,董府就矗立在北边。走近那斑驳的黄土夯筑的城墙,晚清提督董福祥被慈禧加封“太子少保”官衔厚重的府邸霸气犹存。挟裹在五一黄金周游人的暖阳里,从东门两只狮子的目视下进门,一股森然之气袭来。内寨的“宫保府”门匾依旧炫耀着“宁夏第一府”的光辉。

一九〇一年,吱呀的车轮声惊飞了黄河滩的鸥鸭飞鸟。贬官返乡的董福祥没有携诸夫人小妾家丁回家乡固原,而是在宁夏吴忠金积堡一隅,在本是芦苇丛生的大湖塘里,以百匹骆驼驮回瓷窑堡的炭渣填埋了湖塘龙眼,又以黄土两米筑基。引来诸乡官吏豪绅捐资纳银赶来车马大军,浩浩荡荡,人欢马叫,夯声四起,帮助董大人围筑城墙建造府邸。

甘南的木料顺河漂流,陕西的石料车载远运,四川的木匠雕梁画栋,历时三年有余,终于筑起占地百亩、“三宫六院”宫廷式内寨主体的建筑。昔年的护城河和外寨已毁于战火事端,现存有以中部四合院为中轴的五十六间宅屋。登级而上,二楼拜祖堂上有董福祥御赐皇马褂画像供奉。登上城墙,墙高七米左右,地基四米,墙宽三米,可见当年兵卒车辆行走如履平地。四角设有炮楼瞭望角。从城墙上静听牛哞羊咩,夏日蛙声如潮。远观村庄,满目碧色,炊烟袅袅,麦黄稻丰,河渠如龙盘流,公路似蛇延伸,一片江南水乡之色。南有牛首山青牛卧躺,寺庙晨钟暮鼓,西依十里黄河长峡,风光无限;西北有贺兰山巍然耸立,山势峻峭。

我住在董府周围,却仅仅游览过三次。只因俗事繁忙,四季泡在求学、工作、娶妻、生子的漩流里。湿漉漉的人生,游鱼般地四处游荡,总是一副汗流浃背的劳苦形象。

二十岁时,邀约同学,结伴校友,楼上宅下,内外穿梭,你追我赶,嬉笑吟诗,一唱三叹。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登城墙远观,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憧憬未来,一副少年轻狂,不识愁苦滋味的洒脱之气。

将近而立,第二次游府。登高远观,持重心平。喟叹董府风雨沧桑,容颜老旧,而倍感董福祥气韵犹存。透过历史烟雨雾尘,仿佛看见当年的董大人人高马大,马蹄飞扬,卷尘而来,一条灰白的长辫被朔风掠起,人马飞身进府,吁地一声,勒缰下马,扬袍拍土,家丁速来牵马拽蹬,枣红马沿北马道啸声而去。董大人仰面迎来二层府楼上内人的嫣然一笑。妾正年轻,一身绿色紧身开衩旗袍,包裹着婀娜风韵的身段,竟是两手抚腮依栏俯视的一声应答。健步登梯,依旧是提督威势,含笑提袍而上。见内人早已款步入室,手擒蝇刷,为老爷拂尘整衣。早有丫头端水漱口递巾,侍立一旁。内厨也已做好了早点,托盘走来。董老爷抬头看了一眼那东升的红日,会心地哼起了京曲,不过他的秦腔定然要比京曲唱得地道正宗。

残疾后于今十余载,已入不惑之,像是从虚幻中走出来,在惑与不惑的生死圈苦苦寻找。心态没了颓废,心境渐趋平和,心胸也变得宽广。有兴致第三次畅游董府。母亲、兄弟姊妹、儿子侄儿侄女,一行十几个人,一派欢声笑语,共踏春景。见孩儿们兴高采烈,攀墙抚瓦,我便再三安顿:安全第一。轮椅上的我,观花草,摸古树,望城墙,一段黄土坡路上留下我的车辙和母亲的足迹。绕台阶,走便道,入后门,终于进入一所宅院。那古朴的木格雕花窗棂,让人赞叹工艺之精湛。见四合院门庭廊前四角各蹲一口黑瓷大缸,水满清净,估计近日所注,水映白云,影影入画,才知防火之用。以水代酒迎接游客,是否是董府主人之愿?然屋空石烂,荒草疯长,不时有鸟雀从木檐雕瓦上惊飞而去。恰逢正午,朗日高照,高墙避风,却还是阴森之气扑面,霉味十足,给人一种大势已去、繁华已逝的衰败之感。我又独自一人,仰望亭台楼阁,不免触景生情,深叹董福祥戎马一生,威风八面,功大于过。暮年又造董府府邸,以示显赫。百年之后,仍存荣光,迎来游人不绝。听守府人讲,政府将要集资重新修复董府,这是旧貌的最后观展,原汁原味的古老,不久会被现代油彩不失古朴的着装打扮而替代。

三次游府,因年龄阶段不同,观感相异。古人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我,安静地端坐在董府宅院,似是与世隔绝,寂静中一种孤独袭来。有一队游客走来,有手拿数码照相机的,有肩扛摄像机的,一路穿堂过屋,跨阶登楼。我在天井院中,反成了一景。友好的游人与我攀谈,询问我的病况伤情,又给我摄了影,最后才知,他们是董府后人,特来拜祖烧香,寻访祖迹。

董府虽历经百年风雨侵蚀,但其传统文化品位和建筑风格招引着影视界纷至沓来,慕名拍片。董府成了继宁夏镇北堡影视城之后又一处古装戏与宫廷戏拍摄的理想基地。这里有《虎兄豹弟》《汉血宝马》《马本斋传奇》《英雄志》《关中刀客》《驼道》《大敦煌》《黄河风月》《古堡幽灵》等十几部影视剧取景入戏。有著名导演腾文骥、刘国权、严寄洲、陈家林等光顾指导拍摄。有著名演员周里京、陈红、巍子、洪宇宙、高明,港台明星刘若英、王思懿、李子雄等前来拍戏。

想当年,董福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今府寨成了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文革”期间,府院石排倒塌,壁照蒙尘,野草疯长。如今,毛主席头像、语录遗迹仍旧清晰呈现于东门府墙。当时董府硬被几家单位占用办公办学,文物不同程度遭毁,后被修整。今天可见四周更是楼房林立,破坏了古寨人文景观。我作为董府村人,为幸存董府骄傲,同时又为董府旅游开发鼓劲。有时设想自己飞身上马,扮演一个游离劝说于杀伐战场之中的说客角色,讲演和平、和谐发展之道,让城墙之上的那些守城参战的兵卒,刀枪火炮销声匿迹,城里城外,歌舞升平。

突然间,城门大开,闪出一队队车马,飞奔城外,那些休闲的现代人古朴着装,数尽风流,返璞归真。他们要大过一把充当群众演员的瘾。

盛元广场的日出

夏末秋初,盛元广场如同一个巨型盆景花篮置摆于壮观的市政府大厦前。盛元广场中央,四面开阔,我呼吸着露雾漂洗过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看太阳怎样从这吴忠大地楼群街市跃出辉煌的一幕。

起先,露头的红日,正用千光万彩写出一个“旦”字,隐在东方一隅。沉重,喷火,放映,调色,闪耀,我满脑的词汇,一腔激情。新世纪的曙光,让吴忠在新千年伊始喜迎盛世机遇,开拓进取,如日喷薄。

面对那神驹一样奔驰的红光,我轮椅上的躯体随太阳一起变大,而影子在广场无限延伸。仰面向着东方,我在迎接,在催促,在盼望,在呐喊,伸出双手向那眼前的巨幕抚摸……

广场花坛里各色的花朵已张开了饱满的风帆。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花舱里想必是装满了香料,正满怀希望地驶向那金色的海洋。微风送香,这香能稀释你满腹的怨气与焦躁,能振奋你萎靡的心志;这香能让你胸襟更宽广,视野更开阔;这香可以虚构于心,不碍你匆忙中的无暇顾及。然而,你须对一草一木有情,对美好时代感恩;你须带点不泯的童真,少些功利色彩,才眼里有香,心中有爱。花和人同样都有不幸,人却不如花儿能久经风雨更艳丽。花和人同浴阳光,需呵护关爱。人活一世,得学点花草一秋不言得失的洒脱品行,就会笑颜如菊似美蕉,芳名留世功千秋。

绿色的草坪上有旋转的水龙头喷洒的水花着染了金色的露珠,廊桥池水若有金鱼款款浮游,定会平添一分小桥流水的动景。水幕喷泉在夜晚的灯火阑珊中闪耀,目睹那华丽的水幕电影,更使观众在露天星空中享丰盛的精神大餐。就在此时的晨光中鸟儿啾啾,有一两只麻雀怕是口渴了,专注地啄饮这水花的珍珠,洗着澡,忙又去寻草子充饥。吴忠人还没有喂养广场和平鸽的习惯,否则广场早已有鸽群起落,依肩啄手,人鸽共乐。又眼见一只燕子,像穿着黑色燕尾服,在走道上蹦跳着前行。我以为像我一样受了伤残,不料它是到不远处那片草坪上去约会。如果不是一对新婚燕儿,就不会痴情地呢喃,交颈啄羽,像花前长椅上偎依的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情意绵绵。

终于看到了太阳绽开的笑脸,它的东升,让楼群街道、车流人群色彩更为浓艳。朝气蓬勃的太阳满载希望,一切显得年轻美丽,我也仿佛披满了金光,幻化为一只蜜蜂,翩舞弄香,酿造生活的美酒花蜜。倏忽间又如坐在蜻蜓突变的绿色直升机上,飞旋广场上空,俯视吴忠全景,定是:滨河楼群花满园,阡陌纵横绿成阴;金秋稻丰方格毯,塞上吴忠美少年。

乞讨女和她的家

初冬时节,落叶尽去,树枝秃瘦,冷风飕飕,我已穿了厚厚的棉衣。在商业街繁华的一角,书店三楼上的楼梯台阶无法让轮椅入内,我写了书名,让母亲去买,就在楼下街边冷风里等。

忽见眼前爬过一乞讨女人,跪爬于地,如鼠窜行。两只畸形赤裸的脚如长瘦的红萝卜,高盘空中,完全靠双肘匍匐前行。她红色围巾包裹着冻红的脸颊,居然对我回头一笑,伸出手说了声“散个乜贴”,大概看出我穿戴得漂漂亮亮却身无分文和行动不能自理而一脸歉意,即刻转移目标,爬向另一个行人去讨要。那一刻,我有同病相怜的善意。我想,如果我流落街头,或许比这用肘爬行的女人更悲惨。我顿生有母亲料理的幸福感。

午后,母亲将我推向出租平房的亲戚家。表哥原来宽大的院子里已经盖满了单间的小平房,做了租房老板。四十五岁的表哥在街上跑出租车,我们进院时还没出车。表哥穿着油亮的黑色皮夹克,没有系扣,凸挺的将军肚愈发向外扩张,显露出灰白色的保暖内衣和白领衬衣,打着红色领带,宽肥的黑色裤子被他滚圆的屁股撑得饱满。我已多年未见下岗后的表哥了,他竟蜕变了先前瘦高的电线杆式的模样而胖得令我吃惊。比表哥小三岁的表嫂却像三十多岁的女人一样年轻,依旧如多年前那样柳眉高挑,杏眼圆睁,爱说爱笑。

夫妻俩向母亲和我问候罢,表嫂笑着接过母亲肉市上买的十斤羊羔肉说,哎哟,姑妈,你来还干啥提东西?你们低保救济,我兄弟又残疾有病,难事多呀!母亲说,日子久了没来,应该的!表哥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啊,你残疾这些年,哥哥我忙,没多看望你,你可别多心,咋就瘦成这样哩?我说,我不多心!你们忙,又双双下岗失业,还要供养两个上大学的孩子,实在不容易啊!

表嫂边向桌上的盖碗茶里倒水边说,当初下岗像塌了天,蒙头睡了几天,愁得人活不了,现在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盖了出租房,每月收入千儿八百。你哥开出租车,每月挣三四千块,车款也还清了,大儿子也快大学毕业要找工作了。家里收入比从前上班要强好多倍!政策好,该知足了。表嫂说完去弄饭,我和表哥又闲扯着。表哥的手机响了,来了生意。表哥临出门又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啊,你多住几日,晚上回来咱哥俩好好谝谝!母亲送表哥出门,他钻进车里,一溜烟走了。

我到院子向阳处晒了会太阳,见那边出租房里出来一个约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发辫,手里拉着个两岁的小男孩,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给那流着鼻涕哭闹的孩子喂冷米饭。又见一个约六岁的小女孩拉着女孩的手说,姐姐,我饿哩,我也要吃饭哩!女孩就你一口我一口地给弟妹喂着,还不时地偷眼瞅着我。

一会儿,只见一个高个男人,摸索着手持一根木棍出门,他的一只眼瞎着,另一只眼微闭着,大概还能看见几分天地。瞎男人说,大丫,你把二丫和亮亮领好,我去替换你妈回来做饭。说着,他拿了一把二胡,腋下夹着一个小凳,拄着木棍就出门去了。

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三个孩子见院门里进来一个迈着鸭步,头上围着红围巾的女人就齐喊开了。她后面跟着刚才拿二胡出门的瞎男人。我认出这走路蹒跚的女人就是街上爬行乞讨的女人,她的双腿夸张地罗圈着,赤红萝卜脚上穿了一双特制的鞋,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大半袋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看见我时,她冻红的脸蛋上挤出一丝笑容。我听见她在说,你吃包子!我会意地摆手说,你们吃,你们吃!很快,他们一起挤进屋关了门。

在表嫂家吃饭的空当,我就打听这家人的情况。表嫂说,这院里七八个租户中最算这家人可怜,瞎男人在街上拉二胡唱秦腔讨些钱,大女儿十岁了还没上学,还要到街上领着妹妹讨些可怜钱,残疾女人每天在街上爬着乞讨,勉强维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大丫这丫头聪明又懂事,她已经央求我教会了她百十来个字了,可惜了,可惜了……”

回家前,我买了本子、课本、笔和书包送给大丫。

奥运圣火传递在吴忠

二〇〇八年六月三十日凌晨五点半,天刚亮,鸟语花香的小区楼下人声鼎沸,早起的人们身着民族服装,手持旗帜,白色的奥运T恤一时间成了街面上时尚的风景。回族白帽攒动,绿纱盖头靓丽。男女老幼穿街过巷,声势浩大。各社区啦啦队披挂整齐,组队前行。人如潮水旗如红海,一起涌向圣火传递的各个街道。

旭日东升,霞光满天。吴忠大地高楼镀金,大道流彩,彩旗招展,迎奥运标语口号纵横于楼面店铺前。走在鲜花溢香的街道上,满目美景,人们幸福指数如红日攀升。

火炬传递于上午九时开始,起点为吴忠中学,终点设在盛元广场,有一百九十二名各行各业模范人物幸运地评选为北京奥运会火炬手。街道两旁围杆前已是人山人海,不断地还有后来者拥挤加入,那些来自周边各市县的人们,按捺不住内心喜悦的心情。有的代表各乡镇、各单位,在指定地点组成方阵,大多数则是自发地赶来,为了亲眼目睹这百年一遇的盛况。有的人凌晨三四点就打的赶赴吴忠,怀揣一份心愿:要祝福奥运、祝福北京、祝福吴忠。

终于等来了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北街街口上,民间社火队锣鼓喧天,几十人组成的两支舞龙长阵在舞动,这是阵前助兴,为圣火引路。先是一辆辆载着奥运火炬手的客车驶过,一辆辆彩车,在十几万吴忠人民的呐喊助威声中缓缓地驶过。水韵回乡,吴忠的人文景观,淳朴民风美景被摄入镜头。这些镜头,将通过电视现场转播,介绍给全中国、全世界。吴忠,掀起你美丽的面纱,向全世界展露你迷人的风光神韵。

随着奥运火炬手手持火炬缓步出现,欢呼雀跃的人群沸腾了。人们手舞旗帜,国旗贴在面颊上,头裹红丝头带,振臂高呼:中国加油!奥运加油!宁夏加油!吴忠加油!

那一刻,轮椅上的我,呼喊声被淹没在欢呼的海洋里,我和家人成了这彩色海洋中的一滴水。我仿佛跃上这汹涌澎湃的情感浪尖上,气血已沸腾奔涌。所有的人,从没有过的骄傲在那一刻得到了显示,从没有过的激昂在那一刻得到了升华。

火炬传递在几千名警察和武警战士的共同维护下,终于进入了盛元广场,最后一棒火炬手点燃了圣火盆。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暑热难挡。火炬传递吴忠段结束了,人流顺着指定的行走路线哗然退去,热情未退的人们边走边喝饮料,意犹未尽地谈论着观后感。他们要补充水分,更要好好滋润一下为吴忠加油喊哑的嗓子。

吴忠这座城

古灵州城在吴忠西北角的古城湾一带。近年来城市开发建设中挖掘出土的唐吕氏夫人墓志、文物及相关资料证实了这一点。这让吴忠从吴忠堡、吴忠县、银南地区,改设为吴忠市的沧桑巨变中找到了历史的底蕴和古城的遗迹,这才敢说“城”。

吴忠这座城,甚至不及南方发达省份的一个重镇。说城其实没有城墙、古塔与城楼,原来只有东西南北纵横数里的商号低楼,凌乱的民房土街,七拐八弯的巷道,黄河水蜿蜒于北,绕城流淌。城南头枕秦汉水渠,那儿自古水丰湖多草茂,牛羊肥壮稻麦丰收,喻为商业旱码头,贸易交往名震西北,享有“塞上江南”的美誉。

从老吴忠人口中,你会获悉最富变化的莫过于改革开放后的吴忠。我记事的三十多年耳闻目睹也可见证吴忠日新月异的变化。回忆总带着伤感与苦涩,吴忠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蹒跚而行,龙钟之态随着一片灰土瓦砾轰然倒下。改造旧城,建设新区,城市的规模在扩大,终于诞生了一个新吴忠。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我们成了城市人口的主体,携家带口,抚老育幼,经营着城市,建设着城市,管理着城市。那些最早离家走南闯北的打拼者,趁西部大开发之春风,携资回家乡进行二次创业,吴忠这棵“梧桐树”不断招引着全国各地以及外国的“金凤凰”们慕名来投资。

吴忠是宁夏回族最集中的地区。遍布城乡的清真寺成为亮丽的风景。梆鼓声声,诵经朗朗,大街小巷白帽攒动,纽带般凝聚着信教群众膜拜顶礼、虔诚向主、月牙清辉般的美好心愿。

回族风味的清真牛羊肉(“老毛手抓羊肉”已成品牌)、油香酥馓、盖碗茶,清香的粉汤、羊杂碎、炒糊饽以及各种古色古香的小吃夹杂着兰州牛肉拉面、麻辣烫等风味小吃香飘街头巷尾。饭桌上摆放着四季新鲜的蔬菜、鱼肉海鲜和瓜果,让旅游观光者深感在吴忠吃得最便宜最实惠,人最豪爽诚恳。吴忠人还要继承和发扬回族伊斯兰饮食文化,成为特色品牌。

明珠广场、盛元广场、街心公园、秦渠公园、黄河公园的建成,成为绿草成阴花香宜人的城市之肺腑,让吴忠人休闲娱乐有了好去处。吴忠绿树、村舍、农田碧绿环绕,道路硬化整洁,公路四通八达,交通便利,几乎没有工业烟尘污染,阳光透明干净。周边各市县区域工农业发展较好,辐射消费强劲。

吴忠这几年城市开发楼层高了,商品楼多了,街道宽了,广场大了,电视报纸、电信网络、文化演出更加丰富多彩。吴忠人民与外地人和睦相处,民族团结,城市人口逐年增加,随之而来的各种城市矛盾问题要求提高管理水平。这就要求吴忠人要知荣辱、树新风,文明正气,诚信经商,热爱家园。使吴忠这座城变得古树苍柏绿树成阴,鸟语花香春色满园,城美水美人更美。

废园

这个占地十几亩的园子,我叫它废园。废是寂静的形容,它不荒芜。有花,有草,有树,像个神秘的后花园。废园不远处有个锅炉房,供应着这个镇子几万人的冬季采暖。废园里还有个抽水站,将地下水抽到一个很大的封盖的蓄水池里。无水塔耸立,则少了一道风景。不过废园的寂静很符合我的心境,我坐在花草树木中静静思索,我听着鸟语水声慢慢排忧,我追着太阳的光脚读书……废园没我残废,它默默地输送水源,赋予这个园子勃勃生机。我喜欢它的隐忍,不张扬,不自傲。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我喜欢它,投靠它。

废园是和这片居民楼一起建造的。我残疾有十二年光景了,两年前的秋天,我迁居于此。废园的大门总是敞开的,我安静地出入。冬天来了,寒流逼人,我整个寒冬没怎么出门。室内是个适合读书写作的小天地,暖气融融。晴日里阳光穿过窗子,我沐浴着满身光彩,吃着老母亲端来的饭菜,听友人闲聊的新闻,看网上网友的发帖,骂小儿顽皮不听话。熙攘间,时光飞逝,风啸雪飘。劈啪作响的烟花爆竹里年三十一过,五彩缤纷的十五的花灯一闹,早春三月便来,地湿土化,一冬就算蛰伏过去了。人歇缓得困乏,该出门了。春日的早晨,气暖风湿,轮椅滚进废园。清水池水满自溢,像个地下泉眼。大概是水泵房里的抽水电闸忘了关,水池口咕咚咕咚地形成一道溪水,直往那渴了一冬的草根里浇灌。草坪已成绿毯,可惜我不能赤脚踏青,像朱自清散文《春》里写的那样,踢几脚球,打几个滚,赛几趟跑……复活的冰草和苜蓿,逼眼的翠绿,像个缩小的斯诺克球案,有谁替我设想,用一支智慧的球杆激活彩球,赢得成功的机遇呢?只有我这样的闲人去幻想,别人匆忙着上下班,从这废园的门前经过,向我投来一瞥,定在笑话我的无所事事呢。

早晨的太阳好美啊!浸染了满天的红光,从东方升起。如同农人们的播种,谁都不肯停下脚步,鸟儿出巢一般,从这头涌向那头,又日落归巢,驮回夕阳彩霞。

废园的夹道上,是一排排的塔松,长成如阔肚圆腰的孕妇。冬日里的松子,风摇飘落一地,留在枝杈上不落的,被霜染得泛白。这个园子里,我发现过几只小松鼠。踏雪时,偶见它们跳窜着过雪地。春天里,我惊扰了它们,它们从这边奔窜到那边。早先是被几个孩子从某地捉来,提在笼子里玩,不知是玩腻了,不小心出逃了,还是被好心的家长放了生。这个废园,就成了小松鼠们的栖身之所,松子成了它们可口的美食。冬饮残冰败雪,这溪水成了它们活命的水源。那些枯枝堆、石缝洞、青草窝成了它们隐藏的巢穴。很抱歉,这废园的宁静常被我打破。那边街道马路上的车鸣人喧,衬托着废园的寂静。我不敢说松鼠们翘起花色的条纹尾巴向我张望,警觉地钻进跳出,是惧怕我这样的入侵者,也不好说它们劫难逃生,是为了适者生存。有谁在伤害它们?是野猫、野狗还是草丛里的蛇?它们“吱吱”地惊叫着逃走,让我扮演着警察的角色。人与动物不能和谐相处,除了伤害,就是设防,这在人与人之间,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这几只小松鼠总在废园里逃窜,在锅炉房和水房机器的轰鸣声里已习惯了噪音。我企图悄然靠近它们,没有脚步声,没有车轮声,近距离地看看它们的毛色和眼神,想象它们不怕我,从枝头草丛里出来,跃上我的肩头、手掌、膝盖、脚下,就算在我眼前的草坪上,默默地立身抱爪,打一个招面也好。二

夜晚,猫的叫春声很响很烦,像在为争夺食物相互撕咬的那种痛喊。这里的猫,因居民们怕有传染病,而很少被家养。它们三三两两地在垃圾袋里搜寻剩饭鱼骨。居民们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可粮食的浪费也在所难免,谁家没个剩饭剩菜呢。猫成了野猫,它们年轻的皮毛滑亮,年老的精瘦跛脚,却一样步态悠闲,躺卧在草坪里,懒洋洋地晒太阳。冬天地下管道的暖气,让猫、鼠有了各自温暖的栖所。猫与鼠敌对着,所以这个小区才少了鼠患,平日里很少见到老鼠们招摇过市地出没。我是在废园茂盛的草丛里,被两三只“喵喵”叫喊的猫仔,惊了一跳。猫仔们起初怕我,后来不理不睬地追闹嬉戏,惊飞草丛中的蚂蚱展翅飞走,在草尖上做着大胆的飞空杂技表演。

蝉鸣在整个夏天里,都显得局促不安。它们在骄阳下的叫声此起彼伏,却没能引起孩子们的好奇。整个夏天,孩子们只在马路上、广场上踩着滑板踏着音乐的鼓点追逐着、表演着。女孩们的衣裙在随风摆动,热闹和欢乐属于这些孩子们。孩子是大人眼里奔跳的蚂蚱,不安分的蝉鸣。

废园就那么寂静着。花鸟虫鸣,早不在孩子们的眼中,这些孩子们太缺乏观察和耐心,他们甚至不愿去追赶花丛中的一只彩蝶,蜜蜂的歌也不爱听,他们只喜欢周杰伦,模仿小沈阳几句。小提琴和钢琴只在少年宫音乐室里拉弹,画架也只在室内写生。我没见过哪个背画架的孩子,会把眼光放在废园里,描摹一草一木。甚至对废园里那棵大槐树上的鹊巢,也不感兴趣。为什么没有几个孩子,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攀爬上树调皮捣蛋呢?这些孩子们喜欢长时间地坐在电脑前打游戏、上网。游戏里有暴力和复仇,可以发泄不满。在那个虚拟世界里,他们个个都是好汉强者,可以毁灭一切,而不负责任。聊天只是在相互欣赏,偶尔渗透了爱的成分,也是蒙眬羞涩的,没有成年人那么明目张胆,他们了解性,想到性,说到性,稚嫩的脸上,早已画上了一只青涩的苹果。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小区的流浪狗多了起来。前些年,人们风行养宠物狗,牵拉着各自的“宝贝”,行走在马路上、公园里。狗狗们被他们打扮得胜过自家的孩子,等这种风气一过,他们的兴趣发生了转移,名利的风向标又转向了基金、股票、房地产。可一场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又使某些人几乎倾家荡产,只好坐在垂钓中心,提竿垂钓,吸烟静坐,呆望着湖水沉思。而像废园这样的安静之地,可不是失败者的乐园,秋天里就多了野狗,疯长结子的野草丛成了它们交配的天然避所。这些动物出于本能的交尾,比起人类的偷情来,就显得忠诚坦荡。它们不需要掩饰,不需要以金钱作粉底,来装饰颜面。袖珍的母狗们,初冬时就从草丛中领出两三只狗仔们。狗族可不知活着的艰辛,优生优育,不会学着人类的聪明,去做人流堕胎,去弃婴,去贩卖儿童,去绑架儿童。孩子是父母的影子,是未来和希望。狗是什么?是人的玩物,是家园的守神。狗仇猫,狗是忠臣,猫是奸臣。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如今,搁某些人身上,就得反着说,狗嫌家贫,子嫌母丑了。狗见不得衣衫不整的穷人叫花子,狗对光鲜的富人有种天生的摇尾讨好,一副哈巴狗的形象。故而人要想方设法发家致富,太穷了,就会遭狗咬。所以鲁迅先生主张痛打落水狗,想必鲁迅先生并非仇狗,而是要给穷人讨得一点尊严和颜面。

废园里早先栽下的那些蓄根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有牡丹、大丽花、刺玫。这些孤芳自赏的花儿没人为它们剪枝侍弄。每年的春末夏初,引着蜂蝶飞闹。我挨近这些国色天香的“美女”前,俯身去亲吻她们,提鼻闭眼,嗅一股清香沁脾。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如何开启羞涩的花骨朵,张开美丽的笑脸诱着我的指尖去触摸她们粉红的脸颊。见我那傻样,“美女们”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我不是白马王子,王子骑白马,我坐破轮椅。王子在梦里,我在世俗里。花前看一只彩蝶停在花蕊上,用她的触角去采花粉。蝶破茧而出,从“庄周梦蝶”的古老故事里一路飞来。蝴蝶是花的精灵,花的使者。我是爱花人,新闻上说家养的君子兰,被高价炒作,这花中君子,就沾染了金钱的名利味。废园里没有名利花,否则,那么多人何必都在废园外追名逐利?不对这些寂寞的“美人”怜香惜玉呢?我来了,想象《聊斋》故事里花妖显身,与我这个被世俗女人遗忘的男人幽会。三

废园通常是安静的,但只要有人介入,它也会静中取闹。我在废园里常会遇见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他管理水房和锅炉房工作。我与他相遇时,他在微笑点头的瞬间进了水泵房。他是回族,外表俊朗,有着新疆维族人的卷发和眼睛。人称他小马子,三十岁左右,一米八的个头,身体健壮结实,夏天戴一顶黄呢牛仔帽,穿迷彩服和马裤,骑摩托比骑马还帅还另类,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是这个园子的真正主人,他在机房里干完活后就匆匆离去。所以他给我与时间赛跑的感觉。据说他在南山上承包了二百亩水浇地,种了小麦、葵花和玉米,算是经营土地的小农场主了。

我在废园燥热无风的夏日里独坐在树阴下纳凉,眼瞅着由南向北飘移过一片乌云,瞬间天公布阵,犹如一块巨幕蒙盖,天空顿时暗了下来。废园的雨燕低空飞翔,翅膀在花草树木中穿梭,给我一种将要下雨的预兆。我看见轮椅下黑压压一片蚂蚁的大军在搬家,我不忍从这些小生命身上轧过,佛家有“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善意。我俯视它们,观察蚁民们如何临危不惧。突然,电闪雷鸣,风摇树摆,花枝舞蹈。顷刻间,白雨扫地,扯天垂落。我慌忙摇车躲避,可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豆大的雨点往我身上砸。瓢泼大雨浇得我落汤鸡似的无路可逃。水泵房里,修理工小马子跑了出来,赶一路小跑,把我推进了机房。我水淋淋地坐在轮椅上,看见小马的衣服也湿透了,我说,谢谢你,看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没事,大哥,我这里没有换的衣服,你小心别感冒了。我说没事。和他攀谈几句,见他忙着手中的活,我滚动轮椅到门口,望着白雨倾泻,水流漫地,我心里很为母亲担忧。母亲出门到粮油店买米去了,她一定是自行车上驮着米,半道上也遇了雨,可有躲雨之处吗?我猜想,她一定在雨中,或某处屋檐下,眼望着雨帘,担心她截瘫的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废园里没处躲雨呢。母子连心,相依为命,彼此担忧着,牵挂着。将近一个小时的暴雨终于停歇,经过风雨洗礼后的废园愈见碧绿,一切又鲜活起来。母亲着急地来了,她在废园里急切地寻找着我的身影。她一定以为她儿子被雨淋坏了。我让小马推我出了门槛,寻着母亲的呼唤声,轮椅迎了上去。母亲同样是浑身湿透了,她来不及换衣服,就到处找我。我见母亲焦急的神情,我的眼眶湿了。我说,妈,我好着呢,是小马推我躲雨的。看见高大俊俏的小马站在我身后笑着,母亲抹着泪说,谢谢你了,小马。不用谢,大妈,快回去给大哥换衣服,别着凉了。母亲推我走了,回头看小马离去的背影说,多好的娃啊,你好的时候也是高高大大的,爱说爱笑的……她念叨着,踏着一路雨水,出了废园。

我在废园里遇见了一帮打架的孩子,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被同龄的两个男孩子追着用木棒打,慌不择路的那个孩子用手捂着头上流血的伤口,一路跌撞,也用一根木棒还击着。那两个小家伙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我厉声呵斥道:都给我住手!头破血流了,还要往死里打吗?!他们被我的声音惊住了手,发现我坐在轮椅上,就显得满不在乎地说,找残啊!少管闲事!没你的事!我很气愤,又显出一副无奈的神情。那个被打的孩子,寻机一溜烟地跑出了废园,他们两个见状又拔腿追了上去。我木然地愣了一下,急忙撵过去看那个孩子跑远了吗。那个挨打的孩子,就像我家孩子一样,让我担忧心痛。我滚着轮椅出了废园,早已不见了他们的影子。我呆坐在轮椅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现在的孩子,为何如此好斗?

那是个夏天的黄昏,我在废园一角,看见远处草坪的石凳上坐着一位女子,一身蓝色套装,齐膝的裙摆露出一双很精致的小腿,她用纸巾不停地沾泪,一会儿头抵双膝,一会儿又双手托腮,好像在沉思。她的侧面被夕阳的光辉衬托得很美,我猜测,她一定是遇到了不可排解的伤心事,像我一样,寻废园一角,觅一分安宁,思索着该怎么办?有些事,需要冷静地想想。生活中的得与失,忧与乐,需要自我化解。人人都是观众,个个都是好演员。生活是一部演不完的连续剧,自编自导自演,这不同于影视剧中添加了道具和技巧,台词那么感人优美,再加配音乐来升华。我没有惊动那女子,轻轻地退出废园,我希望把废园留给她,让她坐成夕阳中的一幅画。

她走出废园时,脸上带着喜悦。我说,回去呀。她笑着答应了一声。她二十多岁,披肩烫发随着咔哒咔哒的高跟鞋声跳动着,绰约的身姿尽显青春之美。目送着她走远了,晚霞净褪,暮色降临,纳凉的人们,已陆续归家。

我再没见过那个女子进过废园,废园里不再有她的哭泣声。听知情人说她新婚才两年,没怀孩子,抱孙心切的婆婆见她不能生育,教唆儿子离婚呢。

渐渐地,我明白,废园不仅仅属于我,它属于所有人,也属于小动物们。竞争的人们,都在争些啥?在生死圈里,欲望不可越界出圈,否则,就会远离生死活着。废园是个值得思索、投靠的地方。

第三辑 悠悠岁月

那山那水那铁桥

青铜峡拦河大坝很巧妙地扼住黄河蛟龙之喉,犹如困兽野马的黄河水波涛汹涌,直奔不远处的黑舰一样嵌接在古渡口的黄河大铁桥。

黄河大铁桥始建于一九五八年十月,到一九五九年七月竣工。长二百九十三米、宽四米的高架固拉大铁桥,巨人般伸展着钢筋铁骨,承载着两岸的车水马龙,行人物资。

大铁桥为单行道,行驶的车辆每次只能单排行驶。每遇高峰时,两岸排起长龙蛇阵。道班两头电话相接,红绿旗子在守班人手中挥来舞去,风飘旗语,隔岸相悟。红绿灯有时就像昼夜累极的哨兵,两眼睡意蒙眬,让强夺时间的车辆乱了方寸秩序,在桥中对头顶牛。相峙的结果,总有一方软下来,退回去,使原本拥挤的道路,更加拥堵不堪。行人的吵闹声、责骂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摩托车、汽车的鸣笛声,在黄河两岸形成声声入耳的乐章。上班族总是不停地抬手看表,现出各种焦急等待的表情,他们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而大铁桥依然稳如泰山,不急不躁,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悠闲神情。

我每次骑自行车上班,经过铁桥,迎面相遇车辆经过时,急忙下车站在旁边木板行人便道上躲避,等车通过。那一刻,高驾凌空的大铁桥,被黄河的浊浪拍打震动,心就随桥不由产生微微颤动和恐惧,仿佛人车霎时会掉进奔流汹涌的河水中,被吞没卷走。

青铜峡镇——这个工业小镇的繁荣热闹,就是凭借这大铁桥的雄伟壮观的存在,而店铺林立,人气大增,熙熙攘攘。

小时候,我常随父亲越过大铁桥到河西各建筑工地玩耍,大铁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留下神秘古老的色彩。先是两岸防风固沙的沙枣林中沙枣花随河风在桥中央清香扑鼻吸引着我,金黄沙枣粒的甜涩满足了孩童们的馋嘴。后是读高中时,常被黄河两岸花红柳绿、青山鸟鸣所牵引。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邀五喝六,结伴同行,到河西路去看环山而来拉煤运货吐冒黑烟的火车(铁路现已废弃);沿山道沟畔抓野兔、捉蜥蜴、捕蛇、摘酸枣;遇大坝水库泄洪排沙,顺铁桥而下,拿捞兜、脸盆、鱼叉等工具追奔着,赤脚裸背穿着短裤捕捞被浊沙洪水呛昏漂浮上来的黄河大鲤鱼大鲇鱼。

每逢水涨潮落,桥下游形成浅滩河岛。孤岛草长莺飞,柳绿草旺,水浅处赤脚踏浪,卵石细滑,仰躺青草花丛,实为世外桃源。是同学朋友聚会、野餐观光、畅谈人生理想,恋人相依相吻、互诉衷肠的好去处。

晚霞点染西岸苍山,河光潋滟,碎金着彩。夜幕降临,黄河两岸更是万家灯火,大铁桥顿时流光溢彩。若满月清辉,大铁桥空驾银盘,桥影布河,水波灯影,别有风韵。即兴赋诗:河似银杯水胜酒,举杯邀月醉嫦娥。人间遍地真情留,错把铁桥驾天河。

黄河大铁桥风流散尽,风采依旧。某日倏然间,负重不堪,败塌码头,桥尾陷落。这时的大铁桥已滞后于经济发展步伐,如同患了肠梗阻的病人。在下游新的黄河公路大桥没有建成通车之前,大船载车,小船载人,发动机“突突突”地来往于黄河之上,让两岸行人车辆过足了船瘾。虽没有古渡口小舟摇橹和羊皮筏子那般清静悠闲,但两岸行人匆匆来往,如同大铁桥上空漂流的云彩。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新的大铁桥建成通车,让昔日拥堵了三十多年的大铁桥退台谢幕,隐士般清闲了下来,只有行人摩托车每日穿梭而行。少了车辆鸣笛的大铁桥,也少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支宁建设者的脚步和身影。一些人忠骨埋于青山之下,黄河岸边,子承父业,根留古峡。一些人从这大铁桥上走向全国各地,成为异乡人。但是更多的人仍走在这大铁桥上,建设着美好家园。又有多少人梦里思故乡,天涯海角都难忘——那山,那水,那铁桥。

秀芝老师

眼前的班主任李秀芝老师是位十八九岁的天津女知青,黑而弯曲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清澈如潭,明亮如星。白皙的脸蛋,微笑时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那好听的普通话令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乡村野孩子充满了好奇。

秀芝老师教我们语文,另代音乐和舞蹈。她的嗓音很甜,那架老旧的手风琴居然在她纤巧的十指下飘出那么动听的曲子,荡漾在我们一颗颗童心里。我们张大嘴巴,一首首歌曲穿过那破旧的土坯教室的“人”字型房顶,穿过透着斑驳阳光的破瓦洞和低矮昏暗的窗户,响彻整个校园。

秀芝老师的舞跳得极好,特别是她那根油光发亮的大辫子在后背甩来甩去,带着一阵香气,就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旋转起来的红衬衫像一团跃动的火焰,燃烧着那段难忘的青春岁月。

因为惧怕上台表演,我不愿参加秀芝老师的舞蹈队,便常常逃课,和那帮坏小子混在一起。秀芝老师好言相劝,三番五次硬拉我到舞蹈队,反而让我产生了逆反心理,让我从心里“恨”起她来。

那天,我拿了弹弓,上了颗小石子,趁秀芝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空当,“啪”的一声,像射一只跳跃的麻雀。秀芝老师“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她甩着红肿的手背,痛苦地慢慢将头转过来,流着泪说:“是谁干的?站起来!……”

我当时惊呆了,也怕极了,低着头站了起来。“怎么是你?!连你这乖孩子也在学坏……”我看见她将头抵在弓起的双膝上,抽泣了很久。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广播里传出敬爱的毛主席逝世的哀乐,全校师生顿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我看见秀芝老师趴在课桌上哭了很久,像个伤心的孩子,而我们这帮二年级的顽皮孩子低着头左顾右盼,努力想挤出几滴眼泪。

一九七八年春天,知青返城。秀芝老师和六名来自天津、北京、上海等地的知青带着遗憾、知识和歌声,伤心地走了。两辆马车卷起的灰土遮不住孩子们围着土墙送行的泪眼。

紫花苜蓿

我倾心于眼前这香泽浸润开满紫花的苜蓿地。是盛夏晨露湿润的目光,是蜂飞蝶舞于画的景致,赶在我前面,闹着花事,嗡嗡地唱,翩翩地飞。

这片奶牛的饲料基地,令我想起多年前去内蒙古巴音草原的一幕。

也是盛夏。游云般飘动的羊群,沿草场移动,连绵的青山下,有一汪偌大的湖堰,远观像嵌着的蓝宝石,亮晶晶,蓝盈盈,融蓝天白云入境——这像是“宝石湖”。

装饰宝石湖边缘的,是满目翠绿的紫花苜蓿地,宛如少女长长的睫毛,微风过处,忽闪忽闪的。噢,满怀心事的少女在想她的情郎了。

女人们都在收割苜蓿,男人们在放牧或出门务工。黄狗趴伏在柔软芳香的苜蓿地里,懒洋洋地晒太阳,牛儿在远处山坡下抖擞发亮的红色皮毛,悠闲地摇头摆尾,忽而又卧下,“哞哞”地叫几声,反刍着灿烂的阳光。

微风送来女人们收割时被苜蓿花香熏染的淡淡气息,那是一个十八岁少年对青春健美少女体香的敏感。我的镰刀在浓郁的花香中停下来,盘腿坐在紫花苜蓿上,擦一把汗,咕咚咕咚喝几口铝制军用水壶里的奶茶,看那些嬉闹的女孩子追逐蝴蝶时甩动的长辫,和单薄的衣衫下凸现的丰满身姿。

有谁吆喝一声“洗澡去喽”,女人们立刻放下活计,欢笑着蹦跳着跑向前面的宝石湖,脱成光亮的鱼儿,在清澈透亮中掀起一片水潮。而男人的目光则远远地围起了一圈栅栏。

多少次梦见自己躺在紫花苜蓿上仰望夜空,身边坐着我热恋的草原姑娘,夏夜因为她的笑声失去燥热,如水的月光照着她的肌肤。晶莹的露珠滚动着馨香,苜蓿花柔软轻盈地开放。啊,那温馨的日子毕竟已经远去了!

岁月如歌,繁花似锦转头空。紫花苜蓿,成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被割去又长出的青春一去不返。

岁月如麻

麻呈纤维状,可织布制绳,增加经济收入。春耕种麦后的三月下旬开始播种麻子。五月的麻苗长到了一拃高,开始集体拔草疏苗,施肥灌水。经过晨露滋养,阳光孕育的麻苗青绿欲滴。放眼一望无边的麻田,末尾还夹杂着胡麻地、西瓜田。转眼到了夏季,西瓜在几个有经验的庄稼把式老头手里压条、掐花、施肥,精心侍弄下,成熟的瓜体滚圆如翡翠点地。

麻苗长势喜人,八月里长成两米多高,绿麻叶茂花白,风摇舞摆。我们这些六七岁还没入学的玩伴,越过蓝花香海、蜂蝶翩闹的胡麻地,匍匐爬行。偷摘了西瓜后,被眼尖的看瓜老汉发现了,一阵逃窜狂奔,就势拨开绿林麻秆一头钻进去,恰似一滴水融入大海,任凭你长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也寻觅不出丁点踪影。密匝匝的高秆麻叶,遮蔽了似火的骄阳,虚惊的热汗顿时消退。我们这些屁孩子们压倒一片麻秆,围坐一圈,将那红瓤西瓜摔成几牙,手抓嘴啃,个个吃得瓜水满脸,凉爽甜润。肚圆嘭嘭响,尿憋哗哗流。不知谁出了新点子,再玩捉迷藏的游戏。又分头觅声寻音探向那喳喳叫的翠鸟的窝巢,摸蛋捉雏雀,享尽童趣。

麻秆成熟时,队长组织有经验的好手去割。用手斜拨麻秆轻轻揽入怀中,将锋镰紧贴地皮轻割,以防止断了麻茎。杀青的麻秆,逐排淹入深挖的水塘,盖草掩土,发酵半月,麻塘呈幽碧水色,像融进了一片天日。观察青麻翠涩退净为熟,一个多月后,出麻时,臭味掩鼻,清水洗浊,风干后堆积成山,只等秋收冬闲,剥出麻线。

生产队院落土坯房大会议室里,除男壮劳力外,年轻妇女小孩老头老婆婆集聚一堂。冷天围着火炉,暖天门外晒着太阳,你一捆我一堆,坐在角角落落里剥麻说笑嬉闹。有唱秦腔眉户戏的,有谈论家常是非琐事的,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责骂声,叽喳如雀,嗡声似蝇。有时也为闲话小事争吵骂仗,泼嘴粗话连珠,内容全是偷鸡摸狗偷汉骚情捕风捉影烂舌的事。麻脸的王二妈就绘声绘色地咬耳根,背地里说死了男人的二牛媳妇和村东头光棍汉马三娃在麻田里野合时,被听见了声响,被看见了赤裸的一幕。那时的谣言,能捅烂脊梁骨,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年轻漂亮的二牛媳妇蒙羞含恨,洗身更衣,将三岁的小儿交给吊着黑脸不拿正眼瞅她一下的公婆,一根麻绳吊死了自己。

在雪白麻秆上玩耍饿哭的毛孩子,被娘塞进乳头堵了馋嘴,吃饱了入梦。听母亲说,缺奶的我,总被母亲抱到人家孩子吃剩的奶水前,讨一口奶吃。收工时麻线称斤记分,胆大的手缝里偷绕几团乱麻。麻秆柴归自己,成捆地背回家,或用驴车拉回,麻秆是农家烧火取暖做饭的上等柴火。

那时实行商品凭票供应,布票、粮票、棉票等票证也十分有限,所需紧俏商品只能在供销社门前排长队购买,针头线脑的碎小物件也奇缺稀罕。每家分到几斤麻线,用来搓绳。冬天下雪休工,妇女们就忙着纳鞋缝衣,补袜绣鞋垫,邻里串门比着花样,而最数母亲手巧。男人们扎好驴马骡子的拥脖,套绳笼头,鞍件红樱花铃,修理好牛车马车,都是为来年运送土粪,耕田跑运输做准备。

批斗会上,麻绳捆扎的四类分子弓腰曲背,鼻孔流血。社员们手拿毛主席语录齐喊口号,高唱革命歌曲。阶级意识,在无聊的大会小会中无端地增添了几分仇恨积怨。女人们一放下语录,就拿起针线绳子偷空纳鞋。麻团绳索,绾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一些人脑袋伸进绳圈中结束了难以忍受的生活。禁锢的思想,羁绊着每一寸发家的步履。社会主义的镰刀,锋利地监视着追割着资本主义的兔子尾巴。越穷越光荣,却走不出愚昧贫穷的怪圈。贫与寒似乎是一对孪生姐妹。

儿时顽劣,手拿火柴,点燃麻秆柴火。熊熊大火冲天,烧了一垛柴草——那是寒冬腊月我们全家御寒解冻、取暖烧锅的救命草啊!没了柴草煨烧的土炕冷若冰霜。母亲和乡邻们正在田间劳作,发现我家着火后,惊呼着扔了工具,一群人慌忙跑过去,提水救火。无奈水井太远,风吹火旺,烈焰燃尽,柴草成灰。母亲痛打我一顿,我哭,母亲哭。众邻们劝慰母亲说,还好,没有伤了娃娃是万幸!我那时六岁,不明事理。炕头的木桌火盆里的火焰有气无力,暗淡无光。冰窖似的土坯房里,哈气罩雾,木格窗纸上,饥饿的麻雀啄食着糨糊,在天光的映射下恰似皮影戏上的纸皮雀,大人只要伸出沾有唾沫的食指浸湿纸张轻按雀爪,就会捉住一只。回族人不吃麻雀肉,却很在乎一张纸,纸张金贵,纸破了,风钻屋,寒气就会结霜冻头,冰凉手脚。那时家家户户烧煤紧缺,要星夜五更套了毛驴牛车,怀揣干粮身背茶水,赶百十里山路到太阳山地区石沟驿煤矿三四天才能返回。父亲下班回来,借钱买了人家几十垛麦柴,两手推车麦壳草屑,才让炕头有了温暖。

身为木工的父亲从厂里下班回家后,抽空要用母亲涉水越坎沿各沟岸选砍晒干的笔直的柳条编筐扎簸箕。母亲拉到集市上卖出,换回油盐粗粮等添补窘迫的家境。母亲也学会了亲手编织各种家什。

麻的种植在风雨飘摇中随着改革春雷的一声鸣响而悄然退耕。塑料编织袋替代了粗笨的麻袋,精神的绳索不再捆绑人们致富发家的手脚。丰饶的物质生活反而使人们感觉到精神追求的虚空不足。面对昔日苦难如麻的记忆,那个饥馑的年代已成缩影,幸福的下一代是否能得出一点忆苦思甜的感悟,那就是——流水诉岁月,把酒话桑麻。和谐致富路,金色好年华。

童年的天堂

我的家乡青铜峡多渠多沟多桥。渠是汉渠,历史久远。后来开发了许多农田灌溉渠,夏季水量最大,冬春渠干结冰。因而渠口多桥,每两公里就有一座水泥桥。至于沟,我家门前的四季沟,是灌区各大小沟渠之水交汇直通黄河的一条清水沟。这些大大小小的水道像农田的血管经络,是宁夏川区最具活力、生机和希望的水循环网。

说起家门口的这条四季沟,它曾是鱼的天堂,野鸭水鸟的天堂,也是我童年的天堂。

站在桥上,向沟中俯视,这十几米长的水泥桥就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沟中游鱼碎石清晰可见,一群群的鱼儿游来游去,清闲自得。我们这些好玩的孩子,以石投水,溅起水花,荡起涟漪。鱼儿很快地分散队伍,没几分钟又迅速集合,似乎对这小小的惊吓毫不在意。

沟旁两侧多毛柳和槐条,春夏秋三季成片翠绿。鸟儿歌唱,滩涂之地野花点点,马莲丛生,野鸭晾翅,野鸡兴步啄虫,完全是一幅江南诗画。桥旁是横跨四季沟的水泥渡槽,每逢夏灌时节或雨天,大水漫过渡槽,瀑布似的流进沟中。此时的四季沟水深湍急,少了宁静和清澈,多了喧闹和匆忙。

到了能游泳的年龄,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这些刚学会狗刨的孩子,在沟渠里游泳的乐趣远远大于背课文的乐趣。夏天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天热,孩子们像一条条鱼儿,在渠沟里游来游去,追逐嬉闹。渠坝上,沟岸上,都是脱掉的衣服和书包,游累了就齐刷刷十几个男孩子排成一排,躺在热乎乎的沙地上晒太阳,全身赤裸裸的,直晒得浑身酥软,皮肉黑亮。有女人或女生过来,不知谁喊了一声,便都用双手捂着怕羞的地方,“哗”地一下泥鳅似的钻进水里。有家长手拿柳条追了过来,孩子飞也似的抓起衣服和书包狂奔,跑不掉的身上就多了柳条的红印,少了衣服鞋子,哭喊着光脚躲避。原来家长们一是担心水里浪急出危险,二是不按时回家怕饿坏了肚子。也有胆大调皮的小女生下水游泳,我们这些坏小子常躲在树后偷看,被发现后挨一顿臭骂,我们坏笑着拍着屁股迅速地跑开。

生产队时期的渠宽沟深湖滩多,大水漫灌,使大片稻田沟渠里黄河鲤鱼养得肥壮而鱼丁兴旺。那个时期,生产队集体种植农作物,很少使用化肥农药,因而鱼儿在那种天地里才得以存活,属无公害绿色食品。稻田拔草时,冷不丁你的脚趾头会碰到一条大鲤鱼,眼尖手快的会抓上几条,下工后就是一顿美餐。到了退水季节,成群结队的鱼儿都要从稻田里渠沟里跃过种种关卡游到四季沟里,回归黄河。这时就成了全村人捉鱼的大好时机,大人们往往采用网捕、断水、下迷魂药等方法捉鱼。我们这些孩子们卷起裤管,赤膊上阵。摸上一条就兴奋得大喊大叫,用脸盆、漏斗帮大人们装鱼、看鱼,这捉鱼的乐趣比吃鱼更美。

等到四季沟水清平缓鱼产卵的时候,孩子们嘴里咬着柳条,沿沟渠水草处弯腰摸鱼。不一会儿,柳条上便穿满了一串蹦跳的鱼儿。跳上岸来,放在水洼里养着,又匆忙跳入水中。十几个孩子,只摸到太阳偏西后个个满载而归。

随着年龄的增长,完全没了孩童时的那种投入,那种奋不顾身的快乐。

近些年,由于大量施用化肥农药,再加上乡镇企业大量的废水污水排入沟渠,使鱼儿鸟儿没了生存之源、繁养之地。今日的四季沟变得污水横流,垃圾漂浮。这些年节水灌溉,大渠改成“U”型水泥渠,黄河缺水,有些地方出现水荒,水田改成旱田。再也看不见昔日水涛震天鸟壮鱼肥,更不见下一代孩子有我们的童趣童味。

沙枣花香果更甜

沙枣树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防风固沙独有的风景,直到八十年代后期才逐渐被砍伐退净。失去了,才倍觉珍贵。这令我忆想起青铜峡黄河大铁桥两岸那一片片沙枣林,奇香的花,金色的果,曾伴着我的梦想长大。沙枣树可防风固沙,美化环境外,它象征着西北人粗犷坚韧、不畏艰难困苦的品格。

一棵沙枣树的花香虽不能酿成“十里花香”的海洋,而一片片沙枣林呢,微风潜送,数里外清香入肺沁脾。

沙枣花在六月悄然开放,恋花的蜂蝶采花粉嗡闹翩飞如开盛大的舞会。过些时日,粉绿色的小巧如吊钟的花苞,渐渐变成粉黄,那小巧的警钟努力将体香聚拢,似乎就是期待风中夹杂沙尘的摩擦,金粉浮飘于空气中,风的香气如水波荡漾,形成幻想中的香飘带,被金色的阳光之手舞动,呛挠得鼻翼扩张。而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就是折几枝插入灌水的瓶嘴里。满屋的香气就会袅袅绕梁,数日不绝。再插上新鲜的,可享受一月半旬别于香水的自然纯香。

其实小时候爱的不是花香而是果实。花是精神的享受,果是物质的需求。那个饥寒年代,物质的需求要比精神的追求更适合饥饿肠胃。八月的沙枣果粒已渐退了青涩,犹如一个成熟待嫁女孩的唇,那甜甜的诱惑加上金黄的色泽,让人站在树下就有入口咀嚼的冲动。像我们这帮猴子似的小孩,通常是最逞英雄,攀上钻下地站在多刺的树枝上,采折了大朵的扔下树去,让扬着脖子树下等待的女人孩子们抢夺捡拾起来。沙枣树是不怕被折枝、敲打的,它是极有生命力的。这种人为的剪枝,会刺激它来年长出更多更新的枝叶。沙枣的果粒成袋地捎回家,用来泡茶,或冬天闲淡无事时盘腿坐在热炕上端上一碟两盘的,一家人围桌津津有味地吃着,唠着。

现在,我时常在梦中梦见大片的沙枣林,有许多男女老少坐在沙枣花下野餐,沐浴在香海里。而今,无论在城市的道路旁,还是乡村的庭院里,都寻不见沙枣树了。那一片片沙枣林连同我的少年时代,一起消逝而去。

难忘六一

我是一九七五年上小学的。我们那时的小学生活,最开心的就是过六一儿童节了。

我们盼望着这个节日。那时学校对六一儿童节十分重视,粉碎“四人帮”后,全国上下欢欣鼓舞,我们公社十个小学在这天评出优胜。都是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接班人,荣誉第一,谁甘愿落后呢?

我有幸参加了鼓号队。当一把红绸飘飘的铜号发到我的手中,我那个骄傲呀,整天挂在脖子上舍不得放下,上学放学路上“嘟嘟”地吹个没完。弟妹们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可他们力气不足,吹不响,我就震耳欲聋地给他们表演几下。巨大的噪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和屋檐上的鸽子,连院子里的黄狗也跟着瞎起哄。这把铜号仿佛成了我“身份”的象征,我走到哪儿吹到哪儿。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嘴唇肿了,皮肉破了,喝热水吃辣椒生疼,母亲心疼得不住地责备我。晚上我将锃亮的铜号放在枕边,梦里自己置身硝烟弥漫的战场,成了一名小号手,战士们在冲锋号的激励下,冲进了枪林弹雨奋勇杀敌……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个半月的刻苦训练,我不但学会了鼓乐进行曲,还会拔高音吹国歌呢。眼看六一庆典的日子就要来临,我却为一件事发起了愁——六一节那天所穿的服装。那个时期少年儿童的流行标志就是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外加一条鲜艳的红领巾。白衬衣蓝裤子洗干净可以穿,只是那双白球鞋早已被好动的大脚趾顶出了一左一右两个对称的小洞。露脚趾的白球鞋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

我整天哭丧着脸要新鞋,这可难坏了母亲。一双新鞋也就四五块钱,搁现在即便是四五百块买一双名牌鞋对富足的家庭也不算稀奇事。可那时生活困难,家里吃粮都成问题,一个有四个孩子的家庭,油盐酱醋样样都要在心里盘算,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使,哪有多余的钱?我哭鼻子,母亲就向左邻右舍去借。问谁借呢,谁家放着闲钱等着你去借?都说没钱。父亲下班回来,我央求父亲。母亲对父亲说没发工资就先向同事借上嘛,孩子没鞋穿不行!父亲爱面子,轻易不向人开口。当我穿上父亲借钱买回来的新鞋时,做梦都在笑。可我怎么知道那时的日子苦啊!

在那个彩旗飘飘,鼓号阵阵,观众人山人海的特殊日子,我们学校的队列表演节目最终拿了第一名。尽管烈日炎炎,汗流满面,可是小伙伴们心中是无比的欢乐和激动。自带的干粮和茶水早已吃喝干净,步行归来的路途虽远,脚步却是那样轻盈,一点都不觉得累。

如今,我的儿子都要上中学了,每当他这一代孩子过六一的时候,个个穿着艳丽的服装,喝着各种可口的饮料,吃着我叫不上名的各类食品,我就会感慨时代的进步与发展,我们当年的故事已成了对他们忆思苦甜的说教。

落叶松写字台

存放杂物的凉亭里,那四棵粗壮的落叶松木梁,是我和父亲从木材市场上买来的。按照事先量好的尺寸,在我和父亲合力锯拉下,松木随着“嘎吱”的断裂声滚向那边的空地上。夏日午时的太阳灼人皮肉,我和父亲将那些截断的落叶松木头装上手推车,沿着那条土路拉到马木匠的电动锯场改成木板。

土路坑洼不平,我和父亲弓着身子压着木梁车子向前走。木头像是漂流在“河水”中,颠簸着,摇晃着。浮在“水上”的木头很沉重,滚圆的车子轮胎也压扁了,我和父亲深藏在草帽下的脸膛涨红着,汗水顺着我的眉毛直往眼中流,我用袖口沾了几下湿汗。父亲的白衬衫像被雨淋过,汗水粘贴于后背。路两边麦田里玉米沟中有夏虫在鸣吟,是那种干渴的叫喊,直叫得人心烦。更糟的是,我那双很不争气的塑料凉鞋,脚汗和了稀泥似的湿滑,脚丫因用力而抱得很紧,穿短裤露出的腿肚子胀鼓得青筋乱跳。每上一道坡坎,父亲都在张嘴喘气。父亲已经四十八岁了,这个年龄,他有点力不从心了,而我正值他的一半年龄。

马木匠干木工年久了,总闭一只眼吊线,斜视成了他的一个相貌特点。看见我们,马木匠说,来啦!忙喊出两个儿子卸木头。父亲掏出一包烟,给马木匠点了一支。父亲抽着烟说,老马,这是打写字台、衣柜的料。马木匠嘴里叼着烟,搬着木头,在一张纸上默记着父亲说给他的大小尺寸,对着刺眼的太阳斜眼说,没问题,上料。

木头在滑车枕木铁钩上卡牢,开始沿着两条十几米长的类似火车道的钢轨上滑行。大型的电锯撕咬着木头,我怀疑那滋啦啦的声音是木头疼痛的叫喊。落叶松木被裁锯成棱角分明的长条板,我在那头承接着,一块块装码在手推车上。木板上沾有锯口的湿水,潮湿的锯末飘洒在木板上,经毒日的晒烤,一股清香气味就脱木而出。整整大半个小时,我把弥漫着松木香味儿的木板装了满满一车。

吱呀呀的锯声终于归于安静。两耳还在鸣响,那种刺耳的声响,像是拖着挠耳的长尾巴,粘条似的粘在耳鼓,余音回荡。马木匠蹲在地上,嘴里叼着烟,随手拿起一块尖尖的木条,在晒得发烫的地上划算着钱数,嘴里嘀咕着只有他自己听得清的声音。最后,父亲没有讨价还价,付给了令马木匠满意的加工费,我们又拉车沿原路返回。

初冬,松木板阴干了,父亲休了一个月的工假,他要为我打制结婚家具。其间,我在结婚家具上和父亲争吵过。我主张买市场上那些流行又时尚的衣柜、沙发、席梦思床、写字台,虽说贵些,可样式好看,又省时。结婚是大事,有好多事等着要办。而父亲说,那些市场上的家具都是花里胡哨的样子货,没有实木的好!我是木工,木料已备齐,省下钱来干别的,结婚是要花大钱的。

我拗不过父亲。那天天冷,室内已架起了火炉。父亲把锯齿磨得锃亮。拿出墨斗,和我给木板弹拉好墨线,我给他拉锯打下手。那些年,我两次高考落榜,心灰意冷,就随父亲到建筑工地上学做木工。学木工,简直和我理想中的职业差之千里,我学得心不在焉。父亲从内心讲,也不希望我像他那样一辈子下苦力。我拉锯常跑线,父亲就嘟囔几句,咋长的眼睛!连个线也盯不住,你整天想啥呢?

我想我的事,藏在心里的事,父亲怎么知晓?我无缘进大学的门槛,本来也不想结婚,我的恋人在南方的大学里读书,我自知和她无果,就断绝了书信往来。我和未婚妻只是媒妁之言,她也不是我魂牵梦绕的那个恋人。我爱写诗,我和她之间,还没酿成诗情画意。父母为我操碎了心,我生为长子,理应懂得父母的一片苦心。结婚成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安慰父母对我的那份牵挂。当初我要是违背父母之命,早和几个好友到海南闯世界去了。

父亲心情好的时候,耳后夹上一根烟,头发浓密黑亮,那张瘦长的脸上荡漾着一层水样的笑容。他的嘴里哼着小曲,小而有神的眼睛上蚕卧着浓浓的眉毛,直挺的鼻子下是一张温厚的嘴巴,刮过的胡须使整个脸面显得清瘦干净。几个兄弟姊妹中我长得很像父亲。父亲每次在长条木凳上刨平木板时,前赴用力猛烈,就鼻孔微张。他紧握刨子的右手拇指屈握着伸展不开。那是二十年前,他在建筑公司木料场堆积木料,不慎被巨型松木梁挤伤了右手拇指,从此留下了残疾,也没申报工伤。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不时地拿起木料闭起左眼瞄看一下高低水平,刨刃的长短,在一把斧头的敲击下长短适中,游刃有余地刨平了一个个粗糙凹凸的纵横断面。“哧哧”地从刀刃口里吐露出魔术般卷曲成的木刨花。

木刨花在黑铁的三角架胶锅下燃烧着,驴皮胶刺鼻的腥臭味掩盖了烟雾中的刨花儿。我熬着胶锅,火光在脸上闪闪烁烁。母亲抱去了一大堆刨花和木头的边角料到那边的灶火边,烙好了油葱馍,炒好了辣椒土豆丝、酸菜豆腐,外加两盘盖碗茶,一并热气腾腾地端上了火炉旁的地桌上。劳作后的茶饭是那样的香美,原来强劲的体力消耗更需丰盛的食物来补充能量。

父亲用浓胶粘合好木板,再一块块地抱到一边去晾干。我坐卧在木棱条上,用一把凿子打眼,我在想事时常走神,会暴露出我的劣技,凿刀不是出线就是出格。父亲把几个凿废的木料扔向一边,气呼呼地骂,真不知你脑子是不是进水哩!亏你还学过几天木工手艺,老子十五岁就出徒,三更半夜挑着油灯给人家打柜造箱哩,你书没念成,倒学了一副臭架子!干啥都不下力气,能成大器吗?

我清楚父亲说的那段历史,奶奶也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爷爷病逝时,父亲才十三岁,最小的五叔才七个月。父亲是长子,为了一家人能活命,他单薄的肩头和三十几岁就守寡的奶奶勇敢地挑起家庭的重担,硬是凭着吃苦耐劳度过了饿死人的三年自然灾害年代,供养四个兄弟上学,直至工作,成家立业。他的勤劳,深受叔辈们的尊敬和爱戴。但父亲说我书没念成摆臭架子,我心里莫名地起了逆反,当时我就睁眼犟嘴说,谁摆臭架子了?嫌我干的不好,我还不想干了呢,我扔了斧头凿子站起身,被我顶撞发怒的父亲随手抄起一块棱条打在我转身欲走的腿肚子上,我“哎呀”一声,像马失前蹄跌坐在地上,钻心的疼痛并没有让我掉泪,是一肚子的委屈和不得志的失落无助让我泪水沾襟。母亲见状跑过来劝住父亲说,父子俩有啥话好好说嘛!不要动不动就斧头棒子的,让人看见笑话呢!是的,父辈们遵循的是“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教子之法。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不断地反问自己:难道我的理想抱负就这样破灭无影了吗?为什么我要顶撞任劳任怨的父亲呢?

父亲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打好了写字台、木床两样家具。我用砂纸打磨着粗糙的写字台的棱棱角角,还没有上油漆的落叶松写字台花纹犹如水波涟漪圈圈扩散,落叶松自然的纹路很像父亲十个手指上的斗纹,不过父亲的斗纹已被老茧和灰尘墨迹磨蚀得模糊不清。父亲手艺精湛,他所操制的木头的每一个线条,每个卯眼,都力求精益求精。

父亲制作的落叶松写字台的花纹是树木历经风雨的年轮与父亲挥汗劳作的心愿复合成的水墨画。他希望儿子能在写字台上成就学问,孙辈们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落叶松写字台漆上了一层金黄的清漆,摆放在我的卧室里。我用钢笔在抽屉的内侧棱壁上写上“一台金色的落叶松写字台,像件精美的艺术品。1992年11月20日制作”的字样。一个月后,我和一位乡村女医生结了婚。

婚后,我到青铜峡铝厂当了一名合同制电解工,我在家与铝厂三十里路途间劳作奔波着。在那金黄色落叶松写字台上,一盏灯、一支笔,一叠纸,还有妻子一双递来热茶的手臂,营造着我的文学梦境和家的温馨。就像我的那篇《先结婚,后恋爱》获奖小文一样,我人生驿站的酸甜苦辣都抒发于报纸杂志,一并和我那小小的日记,隐锁于落叶松写字台抽屉里。

当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二日晚,突降的厄运让我在而立之年成为一名坐轮椅的高位截瘫的残疾人时,父亲从此走下那高高的框架楼群,离开繁忙的建筑工地,离开他朝夕相处的工友,离开了他三十年的技术员生涯,成了我的专门护理,进出大小医院,为了儿子动手术,医治我麻木的肢体。父亲和母亲轮流昼夜看护我,一张小木凳子成了微型的床,父亲消瘦的身体坐在凳子上打盹,趴在床边睡觉。我和不堪负重的妻子离婚时,儿子还不到五岁。

退休的父亲,为了给窘迫的家庭带来一份收入,也为了偿还我住院治疗所欠的外债,他养了十几只羊和四五十只肉鸽。父亲说,那十只品种母羊都是每年产双羔的高产羊,每只按三四百元算,一年就有上万元的收入,还那几万元的外债也快。肉鸽的收入可以养家养病,只要下苦功,困难就能解决。因此,那些羊和鸽子就成了父亲的希望所在。每天,他都要抽空去田埂沟渠岸边割草。父亲看到羊们吃饱了青草卧躺在羊圈里悠闲地倒沫咀嚼,羊羔们欢快地追赶撒欢,他趴在栅栏上的脸膛就会露出开心的微笑。他又转身给那些肉鸽们喂水撒糜谷,明天集市上,他要卖掉那七八对乳鸽。

盛夏的一个早晨,天阴沉沉的,父亲照例要去割草,我和母亲劝父亲,说可能要下雷阵雨,就不要去割草了。可父亲抬头望望天上的云彩说,没事,我割些马上就回来。一个多小时后,果真是电闪雷鸣,暴雨瓢泼如注。父亲冒雨用自行车捎着一大捆青草,自行车的前后轮胎已被泥巴沾塞难行,再加上雨水浸满青草,落汤鸡一样的父亲几乎被绊倒。可父亲始终没有弃车丢草躲雨,仿佛草是羊的命,羊是他的命一样。

母亲着急给父亲去送伞,却发现父亲仰面躺卧在雨中昏迷了过去。身旁跌倒的车座后是淋着雨水的大捆青草。母亲哭喊着找人抬回了父亲。父亲的头上后背全是汗水、雨水、泥水。

父亲醒来时,半张着口,嘴角还残留着一缕血丝。父亲脸色苍白,想说什么,又没说出。那一刻,父亲这棵为我们遮风避雨的挺拔的松树,精、气、神,蝴蝶般地飞走了,父亲病倒了。

父亲因积劳成疾病倒了。二〇〇四年八月七日入秋这一天,刚刚六十岁的父亲病逝了。他因心肝肾综合症后期无法医治而离开我们。父亲先前浓密黑亮的头发几乎一夜之间全灰白了,而且全身浮肿,病魔毁损了他英俊的面容。

如今,落叶松写字台依旧光鲜如新地摆放在屋子一角,抽屉里锁着父亲三十年前集体旅游到北京天安门、人民大会堂、杭州西湖、南京中山陵等地的黑白照片,以及他的生平照片,我始终不忍再目睹。这落叶松写字台,供我和儿子写作读书用,可是物在人去。抚摸被暖阳镀得金黄的写字台,想起地下的慈父,由不住泪涌眼眶。

炉火

每年十月底,我家就早早架起了烟筒,生起了炉火。蹒跚迟来的呼啸的西北风还没有逼走那股“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冷暖交替的气流,树叶还残留在枝头上等着寒风摇落。

院落里的白菜、油菜、菠菜和韭菜还嫩绿逼眼,雾霭弥漫的村庄,蒙眬里透着凄冷。这样的气候持续了一些时日,大风降温,突降冬雪,那些蔬菜和花草顿时蒙上了一层白雪,冻了个稀烂。

葡萄树的藤枝赶在冬雪之前已剪枝埋进土被,冬眠数月,只等来年春汛。这样的季节,我这个不耐风寒者只好蛰伏于屋内,透过光亮明净的玻璃窗,静多动少,守候炉火。直至来年四月,春暖花开,才撤了炉火。因此整个冬季,任凭室外风啸冰霜,水瘦山寒,我足不出户,也无暇顾及季节变化,像个散淡的边缘人。室外风啸冰冻,室内暖气融融似春。花草盆景,移植室内,茂盛花开,香气怡人。炉火正旺,水壶嗞嗞作响,白气雾蒸。母亲围着炉火,一日三餐,做饭烧菜。秋日菜地里自产的花生、土豆、黄豆、葵花子等农产品,此时成了土产宝贝。围炉闲话,蒸烤煮炒,劈啪作响。白日里逢晴天,太阳低头直射玻璃窗,满屋光辉,暖洒热炕。我趴在床上看书,书中黄金、美人犹存。仰躺卧床,用硬架执笔写作,自娱自乐。文字如花绽放留香,聊以自慰;寂寞四壁,囚不住人气。眼中有景则亮,无物则暗,无情则忧,无爱则悲,全凭个人心境。所谓喜怒哀乐人生事,悲欢离合寻常情。

夜半人静,灯下漫笔,听母亲小儿鼾声入梦,看炉火正旺,火光闪烁。索性不读不写,垂手沉思。

无眠之夜,屋外月光融融,如水波,浪吻玻璃窗花。看着炉火红光,影闪白壁,回想十年前辉煌光景:我正值生命之春,蓬勃吐蕊,健康活泼的身影奔波在家与电解厂房之间。每逢风啸雨飘,上班时很想赖床,拥梦不起,却还是披星戴月,不敢生有惰心。疲于奔命,如炉火加煤,方能使家中不饥不寒。下班时,抖落风尘雪花,投入温暖家中,围炉煮调,热饭香汤,疲乏顿消,妻儿怀抱,一派人伦之乐。面对厂房炉火,一身热汗,四季烟尘,电解槽东西纵列一里之遥。打开炉膛壳面,铝水翻滚,热浪腾腾,电花闪闪。高温的气浪似滚烫的舌头,硬是逼出通体毛孔的热汗,豆子般滴落到烧红的铁工具上,一股青烟“嘶”地冒出。不觉间,厚实的棉手焖子烤出了烟,工作服袖子和裤腿久经炙烤成了枯黄的抹布。有些人因脱水和高温缺氧,就地昏倒在工作现场。我和工友们,像卫士,朝夕相守炉火,一守就是七年有余。

后来爱情破灭,而亲情永存。静到极限,便孤寂难忍。就渴望有莫泊桑笔下的《福楼拜家的星期天》文中的那些友人来访(屠格涅夫、都德、左拉等),和我谈谈文学的方向。我会添煤加火,以茶代酒,耐心倾听,参与评说,心舒气畅。不愿自己成为孤家寡人,闭塞视听。人如水滴,只有流存于社会洪流之中,方可存活,气势澎湃。如果故步自封,小我天地,断然思潮冰冻,心胸狭小,自私厌世。

这些年,乡村民舍逐年拆旧翻新,民舍宽阔明亮,有些富足人家迁移进城住进商品楼房,成了城里人。有些人家已不再架炉取暖,改用锅炉暖气,使用上了节能干净的沼气灶和太阳能热水器,生活环境在逐渐改善。室内鲜花缀点,家电俱全,室外笑颜灿烂如桃花,就像一部电视剧的名字——《幸福像花儿一样》。

也许若干年后,大力提倡节能减排,炉火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可我独爱这炉火的熏染,这炉火燃烧过我的青春岁月,烤过我童年堆雪人时冻伤的小手。那时我手提自制的小煤炉上学,在破窗漏风的学校土炉里生上炉火,寒窗苦读。这千家万户中炉火的暖流,汇聚为一股大气暖流,恰似春潮涌动,让人心花怒放。

狗劫

从临村得到打狗的消息后,大我十岁的五叔早两天将奶奶家的大黑狗转移到十几里外的舅爷家。我是坐在大黑狗套拉的小车上长大的,大黑狗还咬死了从围墙洞里爬出的毒蛇,救了我的命。

桃花盛开的四月,麦苗碧绿。两辆卡车开进村里,车上下来一大帮持枪荷弹的打狗队伍。“你们家的狗呢?”领头的一个操外地口音穿黄军装的高个胖子问我奶奶。“我们家没狗!”奶奶没好气地说。“胡说,这名单上有!”胖子追问。“死了。”奶奶拿起扫帚边扫院子边说,队长在一旁不吱声。

正当那伙人端着枪像一群鬼子一样四处搜查时,大黑狗从院门口围堵的人缝里钻出头跑向它的窝巢。这不要命的狗东西!准是挣脱了铁链,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回来呢。我和五叔手里捏了一把汗,心里叨咕着。

奶奶吆喝住狂咬的大黑狗问:“为啥要打狗?”队长吸溜着鼻涕说:“不知道,这是上头的指示。”

刚要举枪瞄准的那个小伙子放下枪说:“大妈,请让开,小心伤了你。”“等等,这狗怀了狗娃,等它吃饱了再走。”

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把些剩饭倒进狗槽里。大黑狗吃饱了,喝足了,就用舌头舔了几下正在抚摸它皮毛的奶奶的手。

大黑狗安静了下来,怒视着那个举枪人,它囚犯似的吐着舌头扫视了几眼它生活了六年的院落,眼里闪着不易觉察的泪光。“砰!砰!”两枪。大黑狗在我脸埋进奶奶衣襟的一刹那倒下了,惊飞的一群麻雀弹飞了桃树上几瓣桃花,飘落在大黑狗的尸体上,像黑缎上的桃花绣一样凄美。

那一刻,时间像一块凝固的石头,重重地砸在我们的心上。几只正在啄食的鸡被枪声震惊得炸了窝,乱飞乱蹿。

大黑狗被扔上卡车时,那些横七竖八的黑的黄的白的花的看家狗们宛如两车散发血腥味的大玩具,狗一个不剩地被扫荡后,两辆卡车一溜烟出了村口。没有狗叫的村庄如同一座冰冻了声音的“空心村”——这件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

搬迁到新庄,各家又养起了狗。后来的打狗方式更恶毒:将狗吊死,电死,药死,淹死,棒打死……人有难,狗有劫。那是个失去仁爱和理智的年代,狗被列为四害斩尽杀绝,实在是滑稽可笑!

电影幕前电影情

大队会议室的高音喇叭里放电影的消息经放映员四叔一通知,即刻传遍千家万户。逢着这样的好事,队长总要提前下工,好让社员们早早吃过饭看电影。

夕阳西下,晚霞争辉。麦场上树立着的两个高杆子上,早被猴子似的小伙子们挂好了雪白的银幕。看电影的乡亲们三三两两提着椅凳向场子里赶,都想占个好位置。

小孩子们屁股下坐着麦柴或土坷垃,嘴里吃着炒豆子,眼巴巴瞅着银幕,在开演前焦急无聊地等待。好斗的总免不了骂仗打架,撕滚在地上,打个鼻青脸肿。只要不出人命,闻声而来的双方家长,朝各自孩子屁股上踢上一脚不了了之。屁孩们之间的事,大人管多了就会彼此伤和气,电影一开,两个冤家又重归于好。男人们夏秋季天热,手摇扇子,放上一堆又一堆熏蚊虫的湿烟火,袅袅烟雾中互相递烟续火闲聊。女人们有的嗑着瓜子,有的飞针走线做针线活,叽喳如雀,总有扯不完的家常话。万丈霞光为整个电影场子镀了彩,只等电影开演。

姑娘们更是喜形于色,早早洗漱完毕,挑出好看的衣服在穿衣镜前比划着,光亮的长辫子在丰满的腰身后甩来甩去,正是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年龄,看电影成了姑娘小伙子们谈情说爱的良好时机。站在人圈暗处,和心仪的人儿说着悄悄话,微风不时飘来姑娘身上雪花膏和香粉的清香。

遇到刮风下雨降雪的坏天气,也挡不住看电影的热情。队长就委派几个劳力,配合饲养员,赶出圈棚里的牲畜到晒场,把个能容纳几百号人的圈棚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成了临时影院。四叔盘腿坐在饲养员的热炕上,放映机的镜头就通过饲养员观察牲畜的那个小方孔映射到圈棚里的白灿灿的银幕上。我看着精彩的电影,听着人们阵阵轰然的欢笑声,成了四叔的“尾巴”,电影到哪我撵到哪。那时的放映员最受影迷们的爱戴,会吃到带露水的西瓜,新摘的毛桃、酸杏、甜水梨,刚出锅的玉米,还有谁家大妈烙的白面馍馍。我这个“尾巴”沾了四叔的光,成了伙伴们艳羡的“电影消息树”。

改革开放后,农村出现了“万元户”,逢个红白喜事,有钱的就在自家院落或巷道里包上一两场电影,请亲友邻居美美地看上一场,这表明了主人家很旺的财气、人气和威信。

从一九七五年成立电影放映队到一九八五年电影队解散这十年间,我记不清看了多少场电影。从最初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到革命战争影片《英雄儿女》《渡江侦察记》《闪闪红星》等不同内容题材的影片,银幕上的英雄形象如今还历历在目。一些电影的台词成为我们的口头禅,如《列宁在一九一八》华西里说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英雄儿女》中王成说的: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随着电视的普及,节目不断地精彩纷呈,电脑网络更是各种信息和娱乐节目应有尽有,人们可以足不出户,欣赏到各种大片。家庭影院给人们带来了视觉冲击力。遗憾的是,人际关系日益淡漠,没了那种人山人海露天看电影的热闹劲,更少了那个时代人们知足常乐的乐观心态和对电影的执著痴迷。

帽子的故事

衣帽是生活所需,又是一段历史的缩影。帽子如同生命抛物线上的一个点,缀饰着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是辉煌的顶点,还是暗淡的低谷?是笑声朗朗,还是哭声咽咽?

我在“文革”口号的余音里降生。大姐夭折后,我成了家中的宝贝。我带着虎头小帽,牙牙学语的语音里混杂着生产队会议室里宣读毛主席语录和齐喊斗争的口号声。散会后,没奶的母亲立等着人家孩子吃剩的奶水堵住我饥饿的哭声。长大一点时,就眼见高成分的“坏分子”被戴高帽、扎麻绳、压炕面,揪起批斗、低头认罪、弓腰曲背的政治斗争场面。幼小的我如何明白那时人们何以热衷于那种无聊捉弄人的游戏?

五六岁时,我戴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灰布八角帽,帽子上缀有一颗五角星,这是在青海当兵的三叔带回的。条绒衣服肩头上缝着红领章,腰间系一条红色布带,别着一把五叔制作的黑漆木手枪,就像电影《闪闪红星》里的小红军潘冬子。这神气活现的装束曾让村里的孩子如同饿极见油饼馍馍一样直流口水。因此在一次赶金积镇的集市时,母亲带我走进一家老照相馆,拍下了有生以来第一张童年时代小英雄潘冬子式的黑白照片。

村子里有一所老掉牙的旧学校。数幢破旧的土坯瓦房雨天漏雨风天漏沙,能从瓦缝里瞅见眨眼的星光。矮小的窗玻璃已被调皮的学生破坏得所剩无几,课桌板凳也残疾得缺胳膊少腿,凸凹不平。斑驳的白灰土墙上是一张张标语大字报,已被猛如狂风暴雨的“读书无用”论调吹得缺字少句。戴着臭老九帽子的教师们整日提心吊胆。没有多少学生专心听讲,许多捣蛋鬼公然溜出教室趴在破窗前用一块碎玻璃镜片反射刺眼的阳光,摇晃着嬉笑着映照着那几个漂亮女知青教师无奈苍白的脸。劝其不听,追其则逃。又忽啦如雀地飞向那片果园,在菜园里摘杏子、摘沙枣、捉野兔、捕蛇、抓刺猬、爬老柳树掏鸟蛋去了。我上学已脱掉了“潘冬子”的那一身装束,戴着一顶母亲用边角布拼缝成的各色图案的薄布帽,护着怕晒太阳的光头,背着花布书包,像个四下张望胆小出洞的小老鼠,窥探着大我几岁的坏孩子猴子般上蹿下跳地搞恶作剧。冬天寒风刺骨,冰冻三尺。我身穿厚重的棉衣、棉裤、棉鞋,头戴兔皮棉帽,猫着腰身,走在结冰的沟渠里,顶风前去上学。放学后还不失时机地打一路冰马,弄得棉鞋湿中带泥,头上还被棉耳帽焐出热汗。三五个孩子成群拿根鞭子打“老牛”(打陀螺,一种乡村孩子玩的游戏),脸蛋冻得黑红皴裂,手上脚上都是红肿的冻疮。手脚洗净后被母亲抹上冻疮膏,比身上有虱子还奇痒难受。

小学的生活就在灰头土脸中度过。到了中学,已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解散了人民公社,土地被分配到了一家一户,充分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我放学回家,就忙着帮家里垫圈,拆炕,制造农家土肥。开春地湿土化,春播小麦前,就套上家中的牛车吆喝着往地里送土粪。夏季高温天气,功课之余,我头戴草帽,帮助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从十三四岁起,我早已学会了割草、割麦、割稻、打场。我们家也粮食满仓,从此结束了缺衣少粮的光景。

当时社会上流行一种宽裤腿喇叭裤,年轻人喜欢留长发,大概有点西部牛仔的意味。初三学期,有许多同学喜欢上了军衣、军帽。女同学穿一身军绿色的的确良衬衣,有点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味道。拿现在的审美眼光看,会被视为“傻帽”的。男生戴上军帽还嫌不挺括,就在帽子里面塞上红纱巾或薄布,这样让帽子威风起来,不知在女生眼里这算不算是潇洒英雄呢?

一九八五年,我上高一。电视上正放映着电视剧《上海滩》。周润发扮演的主角许文强的形象让我们这些青年男女崇拜至极。发仔头戴黑色呢子礼帽,身穿呢子大衣,高高竖起的衣领将他帅气十足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强哥的酷态曾风靡一时,我们也竞相模仿起来。我也穿了一件长长的黑呢子大衣,头戴礼帽,将长脖子缩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在雪花飘飞的某个黄昏,和一位怀有恋情的女同学踏了几趟雪景。我是否是她心中的发仔强哥,我不得而知,但我确信,那是一种青春的萌动,是少男少女心灵的相约。不久,这种压抑于内心的美好情感,就如风吹雪融般飘去,我还是原来的我。

第一次高考落榜后我又去复读。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许多上了大学的同学就从银川出发,串联各地高校学子到北京,公然在天安门广场闹学潮,支起帐篷搞静坐、树标语、喊口号。我们这些中学生则稍有哗然,就又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死读课本书了。大学的云梯被挤得歪歪扭扭,飘来荡去,大有千军万马争闯独木桥之势头。高考如同赌博,谁想输光呢?那时我戴了一顶鸭舌帽,心里的确被大学这块巨石压得喘息,失眠又失意,人也整日昏头晕脑神经质了。而大学里的同学也在信中不断地敲边鼓,我就像一名落水者,被许多手伸着去拉,又总被一个又一个漩涡急流冲撞得远离岸头目标。

第二次高考落榜后我打算报名参军考军校,后因视力问题被卡,兵没当成,凄然中就背起铺盖上建筑工地去打工。整日与砖头水泥打交道,手磨出了老茧血泡,风吹日晒得黝黑蜕皮。晚上脱掉安全帽、工作服,吃过饭躺在民工简易棚里,周身困乏得像散了架。一个心志很高的学生娃,整日夹杂在臭气熏天的民工中间,脸上总是愁云密布,性情也日渐孤僻,沉默寡言。下班后,有人邀我去转街,就说不想去,关门抱本诗集、散文或小说,徜徉在我所喜爱的文学花园里,我将自己的苦乐年华写成一首首粗浅的诗歌。

一九九一年七月,我招进原青铜峡铝厂,成了一名临时电解工。高大闷热、烟雾缭绕的电解厂房里,出铝天车和打壳机轰轰作响。南北两侧排列整齐的电解炉,黑压压如同舰艇,长达五百多米。电解槽壳面上那雪白的氧化铝溶解时发出刺眼的白光,一股股热浪扑面袭来,气味呛人,炙烤得人皮肉生疼。我头戴披肩帽,身穿白色工作服(烤久了,就成了黑黄色),脚穿高筒防火皮靴,穿梭劳作于炉火旁。下班后,腿脚沉乏如坠铅,腐酸气浓重的工作服汗迹斑斑,几乎能拧出汗水来,甚至疲惫不堪地没了洗澡的力气。许多人忍受不了这种高磁场、高辐射、高温、高污染的熏烤而中途逃岗不干了。我克服身体的诸多不适坚守了下来,一干就是七个年头。其中有份成家立业后养家糊口的责任与艰辛,更有一份朝夕相守炉火的工友情、同志爱。我在为厂报写通讯报道时,还参加了车间文学社,苦中自有一分精神的愉悦。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二日晚,我在下班骑车回家途中发生了意外事故,最终造成高位截瘫。那个黑色星期二就像一枚夺命的流弹,将我从生命辉煌的顶点击落,跌入冰川低谷。我剃了光头,头戴手术帽,做了两次大手术。保住了性命的我,却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我瘫坐在轮椅上开始在生死圈里无奈地挣扎,一只瘫软地抓不起苹果的手,何以寻求生命的解脱?

现实生活残酷地剥夺了我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我抱病守残,囚室卧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我常常在噩梦中惊醒,又在失眠中睡去,此后的变故如同雪上加霜。面对债台高筑的家境和苟延残喘的我,妻子开始冷漠疏远的举动,都是她极力摆脱我们那个苦难家庭释重逃责的表现。作为一个妻子,她空虚的心力击倒了自己。她先前的温柔体贴、贤惠娇美成为我记忆中的一张张底片。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我们在二〇〇〇年离了婚。彼此的解脱就这样迈出了一步。当五岁多的儿子傻乎乎地跑前跑后摇晃着我的手臂说爸爸我来给你按摩,你会站起来给我买好东西吃时,我忍不住泪涌了出来。儿子又拿了块红瓤西瓜喂到我嘴边说,爸爸你吃,这瓜可甜啦!我吃了一口,又笑出了泪。这泪是温暖幸福的,带着一滴滴希望,我泪湿枕巾。

只有父母那博大的胸怀才能接纳自己遭受不幸的儿子,只有父母的慈爱之心永远牵挂着我的冷暖、三餐,也只有父母如同不倦的陀螺围绕着我病残的身体轴心,任劳任怨地昼夜旋转。我头戴遮阳帽坐在阳光里,少了阴湿之气,多了阳刚气魄。母亲知道我喜欢读书写作,就挤出紧巴的钱,骑自行车到十里外的邮局为我订刊物发信件买邮票,到市文联、吴忠日报社给我送稿,带回各位编辑老师、同学及友人的鼓励、引导的话语,以及送予我的书籍、稿纸和笔墨。母亲成了我与外界交流沟通的联络员。母亲的脚印覆盖于我轮椅的车辙之中,成为我的一条心路。走出自卑的迷宫,我的眼前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精神的快乐驰骋,原来不需走路也能体验。我庆幸自己已摆脱了荒芜阴影的缠绕,心中温暖、宁静、快乐。

我六十岁慈爱的父亲因病不治去世。那一天,我几乎走上崩溃的边缘。父亲就像我的天空远逝的风筝,那思念的长线还牢握在我手中,让我牵肠挂肚。我头戴回族六角白帽,在高扬浑厚的《古兰经》赞念诵经声中,回忆着父亲生前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抚摸父亲亲手制作的光亮润泽的家具,悲哀物在人去,由不住泪眼迷离。

母亲说,娃呀,我不能倒下去!圣明的真主会襄助我们这子孙三代活下去。能活着,真好啊!

现在我已近不惑之龄。生活中许多华丽的东西无缘可求,我的青春在飞流的时光中正悄然逝去。从前我那白杨般挺拔健壮的身姿如今萎缩成弯曲变形的枯柳;从前飞奔于足球场,惯于早起晨练的阳光青年,如今菊花一样绽放的笑纹里蕴藏着对苦难命运的抗争。我头戴回族白帽,心怀感恩,为母亲和所有善良的好心人捧接一个长长的都哇尔(捧起双手向主祈祷)。阿米纳(允许吧)!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笛音

春天的村庄像被春风催开的柳芽,又像小麻雀的黄嘴角,嫩黄的色泽挟裹在暖风里绿成地毯似的麦浪。大地潮湿得如同受屈的孩子哭肿了眼,软遢遢的,有踩上母亲肚腹的亲切感。老柳树上的喜鹊被摇晃惊吓飞出巢窝,喳喳喳地喊叫之际忙向爬树的屁孩拉下一泡稀屎,算是恐吓警告,为了她的鹊蛋能安然无损,她飞到不远处扇翅叫骂,做着扑飞的战斗准备。好在孩子们只折下几根柳条便急切地溜下了树干。

那些直圆的柳条踩在脚下反复搓揉,抽骨蜕皮后,再用小刀切好空心皮口,用力一吹,呜哩哇啦地响起来,粗细不同,音色各异的柳笛就做成了。这种柳笛齐发共鸣的壮观须在驴背牛脊水草边才有趣。牲畜们甩尾擞毛弹蹄驱赶着蚊蝇,从爽口的草香咀嚼声里抬起头,张望间被那笛声迷醉得春心萌动。叫驴们(公驴)哇嗷哇嗷地撒蹄直奔草驴(母驴)身边,一副交颈搔耳状,胯下直挺着一杆枪,跃跃欲试;牛哞声也是声声震耳,青草的气息招惹着一股欲望的爱意。这个孕育生命的春天啊!让孩子们厚裹了一冬的棉衣脱得单薄,我们这些孩子们还不懂得,其实笛音就是春天的爱情曲。

孩子们都一起拥向了张二爷,那团红胶泥在他手里反复搓揉着,比面团还有韧性。他的粗糙手掌纹路里嵌进了红泥,指甲缝里和指头裂纹里全是胶泥的红色。只需一会儿,先前没形没态的一团软泥竟有了“哇呜”(一种流传乡间的土制乐器,学名为“埙”)的雏形。可以捏成小鸟状,可以塑成水壶形,旁凿吹口,气孔通连,上口有眼孔,滴几滴香油润孔,阴干后,紫红光亮,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托掌把玩,深得孩子们的喜爱。孩儿们也就“二爷给我捏一个”地央求个不停。张二爷笑眯了眼,抬起鞋帮磕了烟锅的烟灰,别进裤腰带,应承着动起手来。

村庄的哇呜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鸟鸣,掺混于鸡鸣狗吠声中。劳累的大人们,被吵闹得忽地起身坐在炕头,臭骂一句:“吹你妈的丧调!滚远点!吵得老子不得安生!”急过头了,跑出屋子,抬腿脱了鞋子,朝一堆孩子扔将过去,再吼一声:“滚远点耍去!”孩儿们惊鸟展翅地飞开了,又到不远处,恶作剧地呜哩哇啦比先前吹得更响。“日”的一声,一块土坷垃飞砸过来,又是一阵惊叫。这就没了吹哇呜的兴趣,变为小渠边洗澡,打中美之战了。孩子追逐嬉闹的声音覆盖在夏日的绿树浓阴中,还有蛙声的重叠,孩子就是一只只活脱脱行走的人蛙。

真正意义上的笛音是我最早从三叔那里听到的。三叔的竹笛对我是个神秘有趣的诱惑。竹管中通,椭圆的笛孔,三叔抬臂横笛,撮起嘴唇,芦苇薄膜粘贴住第二个孔口,手指弹跳间有序地吹出高低音符。奶奶家老房子后面有一棵歪脖子老柳,像是卧爬房上顺势而长的梯子,三叔坐于树杈中如卧躺椅,柳叶婆娑,那笛音便加了一层露水的湿边儿,变得润滑嘹亮。加上民歌的音调,在寂静的村庄里穿透饥饿无聊的耳朵,抚慰了姑娘小伙好奇的目光。那是三叔从青海参军回家探亲时的一段精彩表演。我那时五岁大点,嚷着向三叔要笛子,笛子递给我,我不会吹,摸几下,又让三叔吹给我听。笛子是三叔从部队里学的,那时三叔去兰州医院,巧遇上山下乡的女知青——我现在的三婶,真是所谓的千里姻缘笛音牵,笛声成了相爱的语言。兰州大城市的漂亮三婶,等着宁夏川区的三叔从部队复员后,在兰州分配了工作,结婚成家了。三叔的笛音隐含了对三婶的恋爱,思念的笛音在村庄的歪脖子老柳树上婉转悠扬,我幼小的心灵仿佛飞进了一只欢快的百灵鸟。

三叔在宁夏老家结婚后又返回兰州。我随奶奶走了有生以来最远的一趟火车路程。我通过转瞬即逝的车窗观望外面的风景,民房、黄河、远山、绿洲、戈壁、荒漠……远山起伏连绵。到了兰州城,高大的楼房夹杂着拐弯抹角的巷道、民房、四合院。宽阔的马路上车流人涌,商店林立,还有满眼新鲜的公园的花和树……目不暇接的城市风光,使我的眼眸里好奇百生。这是一九七四年的兰州城。

这也是我第一次走出村庄,第一次坐火车走进大城市,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与繁华(尽管兰州还不是西部之最,尽管我还幼小不谙世事)。奶奶抚摸着我黑亮的头发说,娃呀,你要好好念书,将来也像你三爸一样当个城里人。

一九八五年七月,高一暑假,我到父亲所在的内蒙古左旗一个牧区建筑工地上打短工。那里的天气早晚温差大,风吹沙子跑,牛羊满山腰。建筑工程队要在一个叫宗别立的乡建一座电影院和农机监理站,那里四面环山,有个自然湖泊,水清草茂,是灌溉汲水的天然水库,顺山势而流汇的雨水成为湖泊的水源补给。当地的脊字型房屋依山坡而建,每家相距不远,皆为青砖瓦房,坐落于湖岸坡地。各家敞院里,有牛羊圈舍围栏,畜禽朝夕叫声不绝于耳。

那是个月圆之夜,我走出工棚独自散步,晚风送着胡麻和苜蓿的花香,倍感神清气爽。我见过家乡平原的月色,在山塬上观月,还是平生头一次。踏着湖光月色,人像泊在水银上。月儿满如银盘,亮灿灿的,伸手如触白幕。忽而前边传来笛声,悠扬的《春江花月夜》让人顿觉沉醉于江南水乡美景里。走一段陡坡,月光更显清新。那边草地上,席地坐着一位白衣少女,笛音随月光洒满山坡,那是一幅蒙眬的画卷。月圆笛润,碧草幽香。为了不惊扰画中人,我特意放轻脚步,又驻足远听,不敢惊醒她的痴迷。月色佳人,笛音弄香。不知何时,阿妈来寻唤女儿,再三催促劝拉下,她才下山回家。

后来我得知,那是位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疯姑娘,几年前,她在大学里和一位音乐学院的蒙古小伙相恋,两年后,小伙另择女友甩了她,因她太痴情迷恋,脑子受了巨大的刺激而痴疯。我看见她犯病时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笛不离手,误认为我是她的情哥哥萨尔乐,直追我过来,口中喊着,萨尔乐,你怎么不理我?我给你吹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听着她不断重复的疯言疯语,尽力躲避她的纠缠。她嬉笑着,吹奏着,追逐着,我在一群人眼里倍感羞涩地躲闪……直到现在,我的脑海还依稀闪现那疯姑娘一抹痴狂的笑容,不知她病况如何?

内蒙一行,回来后,我就买了支笛子,拜师学笛了。从此,小屋里,溪水边,树林中,沙枣树下,表演晚会上,月色屋檐下,一笛在手,笛音绕梁,如影随从。苦乐年华,流水青春,尽在鸣笛中。

然而,世事难料,我不幸意外伤残。笛挂墙壁,空对寂寥,蒙尘难鸣,笛缘难续。手残不能抚笛,心浮不能吹音。只好作罢,望笛兴叹。每闻笛音,定要静听欣赏。

花竹篮儿

我四岁出麻疹,高烧昏迷了一个星期。半年后,体质依然虚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六月初,麦田绿波荡漾,正是蚕豆开花的季节。小妹月红三岁,眼眸黑亮,头发油黑,口齿伶俐,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分布着一对小酒窝。月红踮着脚尖跑,我总追不上她。遇见小伙伴和我打架,她拾起地上的土坷垃扔过去,连推带搡地说不许打我哥哥!我家新庄的房屋离奶奶隔着稻田,要五六百米的路,其中夹杂着水渠、水沟和小木桥。沿着田埂的一条土路寂静得只有夏季的虫鸣蛙声,胆小的孩子不敢独自走路,冷不丁会碰上狐狸、野鸡、野鸭、野獾等野物出没。家家没有院墙,环绕的树木是唯一的屏障。

夜半人静时,常有鸡鸭被野物偷吃。我们这些小孩子总拿大灰狼吓人,听见屋外风刮树叶沙沙响,也吓得蒙住头脸。那时妈妈上工总是手拿肩扛着干活的农具,送我和妹妹到奶奶家去。我走路总是牵着妈妈的衣襟,腿软得走不了几步路就赖着让妈妈背,小妹月红很懂事,从不和我这个哥哥争。妈妈下工接我们回家,小妹说,妈妈,哥哥腿软走不动路,你背哥哥走。说着,她脚尖点地,一溜风儿似的跑在前面,黑亮的头发忽闪着,宛如草地上一只奔跳的小鹿。妈妈每次烙好锅饼用刀切好放在盘子里,小妹挑最大块的给我这个争嘴的哥哥吃,又急忙拿一块递到妈妈手里说,妈妈,你也吃。

爸爸下班回来给我们买了一个黄绿套色的小竹篮,我和妹妹爱不释手,睡觉都放在枕边。醒了,就用它装些打碎的瓷碗片,摘些野花、小树叶、蚕豆花儿等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过家家。这个小竹篮是多么稀罕啊!只有远在工厂上班的爸爸才能从很远的镇商店里买回这么漂亮的小花篮。其他孩子的父母都在生产队里劳动,出不了远门,根本买不到这样的东西。小孩子总有炫耀的心理与天性,所以我们只把小竹篮让那些好朋友玩,和我们不友好的就不让他们碰一下。

记得那次玩泥巴,我不小心将小竹篮用泥手摸脏了。小妹月红说:“哎呀哥哥,看你把花篮篮糊脏了呀!我到渠边洗干净。”还没等我说啥,小妹就提起竹篮一路小跑消失在蚕豆花丛中。

我只顾和伙伴们玩泥巴,猛然想起小妹已经去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回来。我对伙伴说,不玩了,我要找我妹妹去。我甩着两手未干的泥巴,沿着那条小路边走边喊小妹月红的名字。在那座小桥涵洞口的一汪水湾里,小妹面水而浮,像睡在水波的缎面上,花衬衣和花格裤子泡在水中,手里还紧紧握着花竹篮不放。我当时吓坏了,拉了一把小妹没拉动,就哭着向奶奶家跑。正好爸爸也下班了,正在奶奶屋里说话。我说,奶奶,妹妹掉……掉到水渠哩!爸爸听见后和奶奶拔腿就跑。爸爸抱起水中的小妹时,她口眼紧闭着不省人事。爸爸把妹妹放在地上,奶奶哭喊着孙女月红的名字,很多人围了上来。爸爸按了两下小妹的胸口,没吐水,也没了心跳呼吸。正好有人赶着黄牛经过,那人说,快把娃娃放到牛背上驮着让吐水!小妹驮在牛背上也没吐一口水,眼睛再没有睁开看看我。母亲闻讯从远处的稻田里跑来,抱着心爱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女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乡亲们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唉,这娃人爱真主爱,没一点挽救呀。小妹的生命,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在我以后的睡梦里,常出现一大片田野里开放着各色艳丽的花朵,我和小妹摘了满满一篮花儿,身边有无数蝴蝶翩翩起舞……这是一幅奇特的画,在我的梦境里忽隐忽现。花竹篮儿,连同那个久远的故事,早已逝水东流。我聪明懂事的小妹,如果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啊!

第四辑 乡村图画

雪花

雪花是在夜间秘密开放的,想必是天宫里孤寂的仙女们向往人间欢乐而撒花。这洁白的六角瓣晶亮花朵,带着冰凉的手温,徐缓飘飞,片片都似冬日寄语。大地已铺张了无限卷的稿纸,文字掷地,簌簌声吵醒了黎明天光,透亮亮的。人们推门惊讶着,一股清凉的爽气扑面而来。谁能书写这无边的“爱”字呢?

雪还在下,飘不出先前鹅毛般的姿态,星星点点片片,不疾不慢。扫雪成了一件乐事,融湿的足迹不见纤尘。深浅的脚窝,白雪的小船,泊在失水的路上。橘红的太阳像是涂画在天幕上的小圈,散着冰冷的色调。雾霭升腾,树木雪挂,白茫茫冷灿得耀眼。雪景图似是雪线针绣一般,逼人眼球。千家万户都在扫雪,不约而同。院里、房顶、门道、马路,每人手中的铁锹和扫帚都在固态的白水上划动、铲除。雪,这水的另类形态。

而我记忆的闸门,已将雪花融化成水,奔涌向那三十多年前的雪天——那个缺衣少食寒冷的年代。室内冰冷,哈气结霜。母亲身披雪花,在四野沟渠里拾柴捡枝。没有煤炭取暖,炕洞里劈啪作响的柴草燃烧烘炕。我和弟妹们坐在渐暖的热炕上,脸上才有了红色光泽。雪花在那个年代并不诗意,寒风飕飕,猛刮着破屋四壁,饥饿伴着无孔不入的寒冷朔风呼啸作响。幼时没读过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不然,我也会幻想那冒着热气的烤鹅香味而甜美入梦。雪已铺天盖地,几乎要掩埋那些凌乱的破矮的乡村屋舍……

孩子们已在院落里堆好了雪人,推着我去欣赏他们的杰作。一个雪娃娃坐在雪地上,头戴红线帽,玻璃弹球点成的碧眼,红辣椒竖起的尖鼻,红枣勾勒的小嘴,红纸贴的面颊。侄儿摘走了我脖颈上的红毛围巾,儿子说老爸你就献出点爱心吧,雪娃娃怕冷。围在雪人脖颈上的围巾,带着夸张的红艳。看着孩子们红润的脸蛋和冻红的小手及堆雪人嬉笑欢快的神情,我就想,圣明的造物主呀,如果能让我脱胎换骨一次,我定会孩子一般跑下轮椅,加入他们欢快的行列,让我未泯的童心,重温童年旧梦。

看够了雪,进到屋里,暖洋洋的。母亲正在熊熊火炉上下水饺。我看见玻璃上的冰凌窗花,已悄然融化,似泪成行。看着窗外还在悄然飘落的雪花,我已掩藏不住内心的感动。

香豆菜

朋友们吃过我母亲制作的油香、馓子和其他面食时,总赞不绝口地说,好手艺!我们怎么做不出这种味道呢?我说,你们不知道呀,这里面揉合了香豆菜末,所以香。

在乡村,和母亲一样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种香豆菜。

香豆菜也叫香豆草,茎叶碧绿,成熟后豆荚结子,闻起来有香味。我不知道它真正的学名,故乡人以香豆菜称名,我认为这名字恰有诗香的韵味。

春暖土化时,母亲随机在院中菜地里,把香豆菜子撒进带有几分土腥湿气的松土里,用农具覆盖几遍。过些时日,香豆菜就在近旁的果树花香里悄然泛绿。等到第一趟欢奔的溪水浇灌它寸高的绿腰身,伴着越来越暖和的春日阳光,它就像青春期女孩子一样羞涩起来。这种躲闪的成长,长到农历端午节,丛丛不足三尺,宛如水嫩的苗条闺女。这时,大可不必等它开那小小的白色花,因为花开之后再怀子就错过了嫩叶佳期。它的香在茎叶里,而不是花果。

母亲趁势拔起,抖净根系的泥土或干脆除根,堆放在干净铺纸的窗台上晾晒。我拿起一些凑鼻闻闻,有股淡香,却不及母亲手臂衣服上沾染的香浓。干枯叶落后,母亲又摘走粗枝大叶,残留粗秆成了几只羊们争食的香美草料。将那些绿柔柔的叶儿反复搓揉,就有大股的香气被搓揉出叶,这其中大概融进了骄阳的阳刚气魄。那逼人的香味就行如流水,丝毫没了遮掩躲藏。再用箩筛细致筛选,绿末如绿雨纷落。这时再抓些嗅闻,就奇香无比了。存放时拌少许的香油阴干,最好是存放于竹罐或瓦罐,铁罐多生锈色,久存会失香夺味。

病危的父亲弥留之际艰涩地说他想吃香豆菜馍,母亲入厨忙活,正在灶间烙馍的母亲听到父亲去世的一刹那,那只作为她陪嫁物的小巧的黑瓦罐失手坠地跌成碎片。碎出一地的香豆菜末,近四十年盛满的香气,顷刻间出窍散魄,随父升腾。

母亲每年都种些香豆菜,留下一罐,余下的送给亲友。

小时候家境贫困,母亲就将香豆菜掺和在粗粮面食中,变着花样,让我们增进食欲,填饱肚子。我们吃着母亲烙的馍上学并长大成人,在母亲做成的有滋有味的食物里,更有一分伟大的母爱掺和其中,至今我们的骨子里还隐含着那么一股子清香。

麦地诗情

想起过去三夏农忙时,全家人总要下地割麦。七月酷暑,炎热与雷雨布阵,龙口夺食。

镰刀搅起的尘土飞扬呛鼻,夹杂着滚滚热浪。麦套玉米的麦沟里没有一丝儿风,麦芒刺肤,玉米叶儿被烤炙得蔫卷,太阳火盆似的挂在头顶。汗珠子不断地从头上、脸上、颈上、手臂上滚动,全身的汗液像要决堤。眉毛遮不住汗水蛰眼,整个人灰头土脸,脸上的汗路经纬分明,黑红相间。前胸后背全由汗水灰尘贴肤妆点,似尿迹斑斑。茶水、凉井水、冰水……一想水,更让嘴唇干裂,饥渴难挡。雪糕、红瓤的西瓜更是奢望。只好忍着,忍着割上了这趟,借个沟渠上树阴下磨镰的时机,美美地喝上几口。

休息的时候,喝足了凉茶,吃饱了烙馍,我就地躺展在割倒的麦秆上,望着天空中飘移的云彩,忍不住诗情画意起来。麦收季节/麦子和太阳一起熟了/匆匆离开城市/将7月磨成镰刀的形状/踏向麦浪//汗水在麦芒上滚动一种声响/麦秆倒了/风倒了/幸福又疲倦的我倒了/倒在麦子柔软的身上/数着麦粒嚼着麦香/睡着了。

脑中想着诗,瞌睡虫却慢慢爬入眼中,眼皮坠铅般地想睡觉。父亲磨好镰刀过来,催促我说:“别躺了,抓紧割麦,你没见云彩翻腾有雨呢!”

我起身伸了个懒腰,浑身酸疼,握镰割麦。四亩地,整整割了两天,走路猫腰,疼得直不起身,手掌被镰把磨出了血泡。接着又捆麦、装车、上场、堆垛。看着我筋疲力尽的神情,母亲心疼地说:“千日的苦好受,一日的苦难挨。书念不好,苦难脱,路难行啊!”母亲一生吃苦耐劳惯了,见儿子经不住劳苦,是鼓励我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吃碗轻省饭呀!

等到脱粒扬净、晒干、入袋拉回家,最后入库才算安心。这就是农民的艰辛与不易。麦子熟了,如果不及时收割打碾入库,被雨水泡出了芽,被冰雹打得只剩光杆司令,或麦场失火,都是要人命的天灾,所有辛苦白搭不说,化肥、种子、各种费用投入等于白白打了水漂。

想起海子的诗,心中不免忧痛: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的质问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离开麦地久了,想念麦地,想念过去麦地里辛劳的父老乡亲,每到麦熟季节,我就成了一位麦田的守望者。

现在又是七月,我像诗人一样,等一首好诗:收割机来了/开下麦田/割卷麦子柔软的腰身/操作手喝水/机车喝油/长筒口吐下麦粒/过程简单/麦田主人嘴叼烟卷/笑颜轻松/扎紧条条饱满的蛇皮袋。

马蜂的家园

屋檐下两椽间苇席上,小盘向日葵似的马蜂窝,是我抬头无意间发现的。

马蜂又名黄蜂或胡蜂。最早的几只像测量员、工程师,它们在我家的屋檐下定居后,六月初就开始在“工地上”忙碌起来。这些马蜂中雄蜂守家,雌蜂们采集房材、食物和水。大概它们不像蜜蜂那样热恋着花粉,它们食物杂乱,诸如微小昆虫、露水等。筑巢的材料类似麻纸。这细长腰身的飞行物宛如古典美女,它们舞蹈的飞行姿态很像微型轰炸机,在我的耳边、脸颊、眼前、头顶或身体某处稍停疾驶嗡声而去。这种飞行常选择阳光毒辣的天气,阴雨天停飞休假,隐躲在不淋雨的巢中蒙头睡觉。马蜂们口衔的露水在阳光下耀眼闪光,抓握着食物飞行起来很重很艰难,但这并不影响它们早晚无休的匆忙。

马蜂筑巢技术很棒,与生俱来,不像人类注重上岗证和文凭。它们口中的分泌物浓胶似的很牢固地粘固着蜂房,从不偷工减料,根本没有我们人类的豆腐渣工程。蜂巢建好几座后就忙于产卵,卵长到一定程度后,就要给幼蜂喂食。它们的幼蜂呈乳白色,我在小时候捣毁的马蜂窝里见过,不过代价是痛苦而惨重的。总之,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都有可能被马蜂蜇出肿包,弄个鼻青脸肿的下场。现在有阅历的人,谁会自捅马蜂窝找麻烦呢?生活中的麻烦、是非、事故早已让人心疲力竭,伤痕累累。我尽量阻止我那好动的儿子去捅马蜂窝。我嘴里骂活该,还是心疼他,教他抹大蒜消肿止痛。

马蜂孵出一窝幼蜂后,这些幼蜂觅着四野的气息又加入筑巢和生育的工作。所以到了盛夏,它们基本上形成了一个村民小组或街道社区。马蜂很像打工的民工,不过不像民工那样建成楼房没资格住楼或讨不上工钱。它们没有给老板打工,而给自己打工。嘴里翁声翁气地发出口号:“建设,保卫,团结!”它们和睦共处,护卫家园。谁捅了马蜂窝,就是找它们麻烦。它们一窝蜂地围追堵截,让来犯付出代价。它们没有我们人类一盘散沙式的自私自利,没有谋杀、抢劫、图财害命、见利忘义。马蜂王国里更没有法律、法规、监狱、警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过去我们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目标。过了处暑,马蜂就停止喂养幼蜂。深秋寒冬来临,留下空巢,清冷的像脱了子粒的葵盘悬挂在屋檐下,这让我想起那些子女不在身边或寡居的空巢家庭,宅屋楼宇犹存,却人去楼空。寒冬里,马蜂哪里去了?死了,还是休眠?它们短暂的生命曾辉煌一时,青春稍纵即逝,却活得洒脱、甜蜜、充实。一个人活一生若如此,足矣!

坐在阳光里

总爱看大地被朝阳涂抹得红彤彤的景象,像孩子或少女羞红的脸。在这样的时光里,我总会早早地起床,让轮椅和太阳一起转动出灿烂的光和影。远远地传来清真寺里诵经的声音,微风吹过,院子里花香四溢……这时,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明亮了起来。

一条寂静的乡村柏油路无语地延伸着。说是静,是因为少了城里人拥车挤的喧嚣。路两旁的杨柳和槐树是我最喜欢的,春日里朝气蓬勃,夏日里遮阴挡雨,秋日里满目金黄,冬日里瘦枝挂霜。风景因人而生动,人为风景而感慨。生命如同四季轮回,生与死的界线在时间的手指上缠来绕去。

只有我这样的“闲人”——怀着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才会常常对这自然中的绿色做一些美好而伤感的思考。别人步履匆匆,哪有那么多闲暇欣赏?

我喜欢摇着轮椅“走”在这条寂静的乡村柏油路上,企图找出某种灵感和独处的快乐,让阳光洒满全身,让金色的早晨给我某种启示,让丰收在望的田野激发我心中潜藏的喜悦。我会在稻麦玉米地和奶牛养殖长廊、蔬菜温棚里发现我所喜爱的东西,找到放松身心和洗涤灵魂的处所。

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火红的太阳寄予我一份深沉的情感,这是自伤残以来自我理疗的一种方式。谁会在我孤寂的时候慰藉我的虚无?谁又会在我无助的时候给我力量?又有谁会在我有限的生命里燃烧我的激情呢?阳光在上,像母亲的手抚慰我、温暖我,给我活下去的信心,给我战胜自己的勇气!阳光般的母亲,一双操劳的手,驱走我内心的寒冷和阴影,带给我无限的希望。坐在阳光里,我眼中的呆滞和自卑已被太阳映上了另一种发光的色彩。

弟妹们总是隔些日子将母亲、我和儿子一起接进城里小住几天。城市的嘈杂让我感受不到阳光中的那份宁静与安详,耸立的楼群将阳光冷藏于自己奢侈的阴影中。我坐在街角,看如织的人流和一双双陌生的眼神,总感觉自己离这一切很遥远。

是啊,这城里的阳光离我太远,少了乡村的明媚、亲切、安静和透明。在乡下,每次伸出手掌去迎接阳光,总会有一股暖流温馨地涌过周身。

鱼趣

朋友铁城送我六条金鱼,两条红色,四条尾部鲜红周身银色。我用一个圆形透明的塑料瓶充水放养,暂时给它们安了个家,放在临床的窗台上,一面迫不及待地欣赏,一面催促母亲赶快去鱼店里买鱼缸、制氧器和鱼饵料。

母亲买来的是个圆形阔肚的玻璃鱼缸,口径不过二十公分,比起先前那个塑料瓶的临时家,这六条小金鱼就像我们人类住久了暗淡狭小的小平方米住房而喜迁宽阔明亮花园式的大平米新居,喜滋滋地有了一个广阔的空间。

透亮的阳光下,金鱼儿更加自由自在。从某个方位看,那些经水折射的鱼儿像是倏然间长肥了,那两条红金鱼更加红艳。充电的制氧器冒着气泡,充沛的氧气,让鱼儿改变了先前几近窒息的慵懒,兴奋地畅游着。我听见它们不时地从嘴里发出“嘭嘭”的吐泡声和摆尾追逐的撒欢声,这大概是金鱼歌唱式的舞蹈。

快乐传染了我。望着它们快乐的生活,我久积的郁闷被这快乐浸染了。《庄子·秋水》中有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可以看出这些鱼的快乐来,它们比我们人类更能随遇而安。我撒了少许饵料,它们轰然浮上,摇头摆尾地吞吃起来。人为财死,“鱼”为食亡。剖析得多么深刻啊!

我曾在梦中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小金鱼。在那条欢快的山泉小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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