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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5 21:5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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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走走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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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用假的名字因为故事是真的

他们用假的名字因为故事是真的试读:

1.阴影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其实并不爱我,我们还是分手吧。

你盯着我看,似乎在等我反驳,阻止你离开。但我说不出任何。于是我听到门在你身后啪嗒关上。我冲过去重新打开,正好看到你下楼的背影。你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去追问,不让你做任何解释,就让你离开。

一天前,我们还好好的。

用网上团购来的低价电影票,我们去看了一场3D电影。散场后走进电影院大厅,人群中有人和我打招呼。我们几乎同时注意到,有个穿流苏皮草的美丽女子,在向我点头致意。接着,我们便顺着人流,穿过大厅走了出去。

你当然好奇,但语气若无其事,只是问我:那人你认识?

我告诉你,是我一个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班,不太熟。我没有告诉你,那就是她。你是不是那时就开始怀疑?

在电影院巧遇她之前,在我认识你以后,我曾经向你提起过一段过去。当时我们刚刚发生过几次关系,还没住到一起,依然还会彼此诉说,此前发生在各自生命里的点点滴滴。我们躺在我那张小床上,傍晚的夕阳照在你脸上,你撑起一边身子看着我,发丝落在我的额头和一侧面颊上。一开始,我有些犹豫。我对她一见钟情,她那时一个人租房子住在校外。我注意到,她有一架子的鞋子,它们看起来全都精致昂贵。架子下面还堆着很多,连鞋带保护膜都未撕去。我们通常在她租来的房子里见面。但她坚持我去找她之前,必须先打电话给她。她说她讨厌惊喜,喜欢低调神秘。我们从来不像其他年轻情侣,手拉手在校园里散步。我心里当然明白,我肯定不是她唯一的男友。但我没有勇气问她。

我有选择地向你陈述,自己当时怎么犯傻。我非常注意自己的语音语调,我想让你明白,那段感情已经成为过去,而且毫无意义。我用讥诮调侃的语气说到自己如何忍无可忍,最终冲上门去。当然有其他人。而她只是冷漠地看着我,仿佛等待这样图穷匕现的时刻发生。

你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听着,那天你没说什么,因为我迅速讲完后用力亲吻你,告诉你我爱你,和你在一起之后,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不要再讲了,我相信你。

后来有一天,你怀疑地看着我:真看不出来,你年轻时还那样疯狂过。有几次,你问过我一些,和她在一起时,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过马路时,是不是也站在车来的那一边。每次我都安抚你:我爱的是你,现在是我们在一起啊。我们没再多谈起过她。

其实昨天晚上,我的内心有某种不好的预感。先是迟迟难以入睡。躺在一片黑暗里,听着你平静的呼吸声,却想起午后在大厅看见的那双眼睛,想象自己身处另一个房间。于是我赶紧搂住你,担心自己会越走越远。

我怎么能知道,自己会在睡梦中,喊出她的名字。

2.一生

她出生的村子离她后来去世的村子不远,几里地。

她是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念小学时老师们给她最好的成绩,夸她是个好学生。她的作业写得工工整整。初中念完,父母觉得她应该做更多的家务。她求过一次他们,但父亲只是在炕沿上重重磕了一下烟袋锅,这件事就算完了。

她认得很多字,但家里不订报,所以这世界上发生了点什么,她是不清楚的。

然后有了一次爱情。她爱上了一个帮村长家盖房子的泥瓦匠。因为他总是看着她而显得与众不同。吃吃的傻笑,短暂的脸红心跳,小打小闹的调情。他送过她一次礼物:一个草编的戒指。他还借给她一台小收音机听,房子盖完他就拿走了。他的个子和她差不多高,年龄比她大很多,村里的女人们说他早就结婚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渴望他对她做点什么。

他确实做了一些事。几个月后房子盖完,他回了自己家。她也只能目瞪口呆,接受这个现实。她母亲说过她一次:你不害臊吗?但是因为没有捅出更大的篓子,也就不了了之。

她又开始忙里忙外。一年以后,父亲安排她嫁给了另一个村子的一个鳏夫。年纪大,就会体贴你,不会对你动手。母亲的话,她表示赞同。但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有点儿讨厌。后来还是去拍了一张结婚照。第一个孩子出世了,然后是第二个。忙完地里的活,还要忙厨房里的。天黑了,她只想搂着孩子睡。有一次她搂得太紧了,孩子反倒哭了起来。

小儿子生病,他们用完了所有积蓄。接着又重新开始攒。

在这样的贫困里,她没有了原先还算红扑扑的脸蛋。

因为大女儿读书的事,她挨了一次打。轮不到她去教训丈夫,他才是挣钱养家的人。她背着他哭了几次,回到父母那儿住了几天,之后就被赶回他身边。但她默许了女儿离家出走。十五岁,女孩就跑到一个沿海城市,当起了服务员。是她帮着收拾衣服的。女儿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焕发着光彩,受到感染,她的话也多了起来,“一定要吃饱饭”,“老天保佑你不会有事的”。丈夫这次没有打她,因为人已经走了。

女儿很快享受起了城市生活。给家里寄过一次照片,照片上,女儿穿着短短的连衣裙,高跟鞋,还烫了大波浪。真是无忧无虑。只有看着这张照片,她的心情才会轻松起来。女儿经常给她汇些钱来,因为这几百几百的,她开始变得不一样,她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而感到自豪。现在她不再忍受丈夫的指手画脚。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但每次都被她尖刻地打断,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看着门外。

她是吃农药去世的。先是半年前村里传来一种说法,关于她的女儿。然后她接到了一封女儿的来信,大意是自己做错了一件事,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妈你不要来找我,你也找不到我的。我自己也缺钱,就不给你寄钱了”。吃农药那天晚上,丈夫和小儿子都去睡觉了。她在堂屋里打开了电视机,这是用女儿寄来的钱买的。电视机一直开着,直到有人发现她。

3.闺蜜

今天你有什么安排?

她拨衣架的手停了一下。他不喜欢她那两个女朋友。漂亮的总裁助理,他觉得盛气凌人;搞平面设计的另一个,又总是喋喋不休。

没什么特别的,她回答。衣柜里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无论她穿什么,总裁助理都会对她眯起眼睛,建议她跟着她一起去购物。你怎么还在追求淘宝爆款?流行的印花到了她身上,有点小花墙纸的味道。虽然她很随意地解释过,她是跟着办公室的女同事们团购的。平面设计师已经坚持了好几年,让她去买一件飞行员夹克穿。一件黑色皮衣,才能体现真正自我。她偷偷去店里试过,她看上去,被那件衣服压垮了。

她最后还是决定穿那件军绿的长外套。朴素、大方,正合适她。往脸上扑了点粉,但没涂眼影。她们会注意任何显得突兀的地方。她注意到自己的皮肤还很好,足够好。三十五岁,眼角居然还没出现细纹。

午饭约在淮海路。这条马路,开了许多名牌店,橱窗里的人体模特身上,穿着价值几万元的华丽衣服。她还从来没穿过名牌衣服,那些衣服是给拥有长腿的细高个女人准备的,比如总裁助理。你不矮,你也不胖,你看,你的腰还比我细一点呢,总裁助理告诉她,你只是对自己不够自信。

但是我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排骨,她说。

所以,要是把你的腰给我,就太完美了。

还在餐厅外面,她就看见设计师了,她一个劲朝她招手。她走进去,这家西餐厅是她们最喜欢的地方之一:虽然有点嘈杂,但不太贵,装修也还过得去。设计师今天穿的是一件松大的套头毛衣,袖子那里有点起球。已经点了一瓶依云水。这段日子,健康成了她们微信群里最主要的话题。总裁助理果然最晚到,墨镜架在头顶,人包裹在一条紧身裙子里,外面罩了件开襟羊绒衫,脖子周围绕了一条渐变设计的桃粉-灰绿羊绒围巾。这几件,她都曾在淮海路的商店橱窗里见到过。裙子好像太紧了,和那张脸有点不般配了。总裁助理的脸经过仔细的化妆,但是那样紧的裙子,应该配那种尖削的小脸,而不是这样一张圆胖的苹果脸。

她们说笑着,有些大声。她们三个,每个月都会在一起吃一次午饭。她们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她也已经把她们看成好朋友,或者类似于好朋友了。自从她结婚后,她们不谈他,再也不谈了。自从她嫁给他之后。

她突然感到一丝冷风,门被推开了,有谁走了进来。她回过头去,看见他站在那儿,然后向她走来。

我来接你,下午要一起去爸妈那里的。

她知道她们的心揪紧了,她们冲他点头,冲他微笑。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帅,她们没法俯视到,他头顶的头发已经稀薄。她跟着他离开。

她们会继续聊天,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吗?她们会窃窃私语吗,为什么是她最终得到了他?

她的那份巧克力冰淇淋还没有吃完,它会融化成黑乎乎的一片,在雪白的盘子上流淌。

4.单身

像平常一样,她七点起床,穿上法兰绒睡袍、羊毛袜,把脚塞进包住后跟的厚棉拖里。整个冬天,她的脚都是冰冷的。她走进厨房,为自己做早餐。她喜欢每天早上花十几分钟做这些事情,觉得这是一种健康生活的象征。厨房按照快乐指南用了欢快的亮色。橙色的灯,绿色的厨柜,黄色的瓷砖。杯子上印着鲜艳的水果图案。烤面包时她开始煮咖啡,美式咖啡方便快速,还是他陪她一起挑选的壶。他们一起做过的事不多,那天他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要结束了,她站在这里,同样的地方,煮了两杯咖啡。谢谢,你先放桌上吧。后来再去看那杯咖啡,冷了,但仍旧是满的。

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冬天,圣诞、元旦、春节、情人节,一个接着一个,她会盼望他出现。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地消失?但他确实什么都没留下,包括她的钥匙。所以,他还是可以打开门走进来。理性的那一部分她这时就会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吐出来。

阴暗的天,想看日出已经成了不太可能的事。她出门时把大衣的领子翻了起来。MaxMara的经典大衣,据说是对精致及严谨的最好解读,几万块,但她还是得从厨房里提起黑色塑料袋,打个结,远远拎着,走上十几米,塞进垃圾箱。

走出小区之前,她会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窗户。一个单身女人,能够靠自己的能力买下一间公寓,一室一厅,不算大,但毕竟是一套房,可靠的,不会被伤害的,她觉得自己还是挺能干的。

她走下地铁阶梯,刷交通卡,登上列车,注意到贴在窗上的广告又换了一批。广告语言也是一种求爱语言,她想,每个广告都在这么说,把我带回家吧!哀求地、诱惑地、暗示地。这种语言她也能说,而且确实说过,说了一年。

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有一大半同事在那儿了。一年前的这天早上,她走进办公室时,还一个人没有。她踮着脚,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在他的笔记本屏幕上贴了一张即时贴,然后合上。那些字她写了好几次,后来故意选了一张最潦草的,那样看起来,好像只是随便想想,并不真的要求他像她一样,动起感情。

她打开电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小心地放进适量的玫瑰花瓣。慢慢地,她的心平静下来。工作,是一个有治疗作用的词语。工作让她感到舒心。在工作中就像在陌生人中一样,把自己完全混进去,不再记得自己是谁。

她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她敞着自己的大衣,在一家家店里飘进飘出。二十元一只的黑布林,皱着皮的牛油果,外卖的鳗鱼寿司,再来一瓶巴黎水。她知道自己会坐在电脑前吃,播一集美剧,舔着手指。

这天晚上,她要换张新床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不想再在那张床罩上哭了。她要在浴缸边放一杯柠檬水,然后好好泡个澡,倒掉一整瓶精油。至少今晚,她的双脚会非常温暖。

5.对账单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男人,妻子离家已有一年。他给我看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站在栏杆前,以一片湖水为背景,微风吹拂下,染成栗色的发丝飘扬。她把墨镜推到头顶,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离开后的这一年,完全没有音讯。男人换了一个城市,租下一间公寓独自生活。前任房客始终未改收信地址,来自银行的信用卡对账单每月准时塞进他的信箱。

他一封封拆开看,推测是个年轻女孩。看她去过这里那里,买过这样那样。

渐渐地,他在心里描绘她的形象。十月初,她在商场DIOR专柜买下唇膏一支。她如何站在浴室洗手台前,镜中影像倾身向前,仔细涂抹。一个星期后她又买下CÉLINE连衣裙一条。妻子钟爱深蓝、黑色和灰色,他为她想象出优雅的深蓝,保留地扣起所有扣子。看到STELLA LUNA的账单,他有些犹豫,妻子个子很高,从来不穿高跟鞋,走起路来灵巧轻盈。犹豫良久,他为她勾勒出一双低跟鞋的谨慎模样。

妻子的手机号码早已停机,他知道她不想让他发现,所以他不打算去找她。离家的那天早上她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声音有点沙哑,他以为她只是打算关上一天的卧室门。他问她烦什么,她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说这话的时候她抬头看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他什么也没说,忙着洗澡上班。擦拭镜子上的水雾时他突然想,就这样一层薄薄的水雾,他就看不清自己的脸了。

他去上班后,妻子收拾了行李,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地。他不知道她是上午、中午还是下午离开。她的心可能早已不在。

自从有了这些账单,他不再反复回想那些天,他和妻子间的每句对话。有时女孩几周都不消费,有时却又一连刷下几万。有时她去家居店,几百元的消费意味着一盏灯、一个花瓶或者一个茶壶。他把她设计成二十五岁,一双长腿,回到家扔下背包,盘腿坐在地毯上,拿份时尚杂志阅读。她去过的商场显示出奢侈的品位,也许她只是金丝雀一只,当然,也有可能是独自奋斗的外企白领。

他是在周末的时候突发奇想的。比对几个月来的银行对账单,他列出她频繁使用信用卡的地标。最终圈定国金中心。他在接近傍晚的时候进入商场,顺着以往她走过的路线,按消费时间先后一一探查。商场此时一片新年气象,她会不会回了老家?有一刻,他站在走廊上迟疑。

他最终选定了一个女子跟随。她身材高挑,一个人逛店安然自得。他远远跟着,既暧昧,又毫不相关。两个小时之后,她走进咖啡馆坐下。他跟着进去,她低头看着咖啡杯,若有所思。她就在他前方。他掏出手机,拍下她的背影。这时她突然回头看,他想对她微笑,但她并没有看向他。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他掏出手机,删去她的背影。

6.饭局

朋友打电话来,邀请你周末去他家共进晚餐。你刚离婚,实在无心应酬,但是朋友坚持,全是多年一起的老朋友,还要你下午就去,你答应了,说自己很高兴被邀请,挂上电话,却对自己发了好一通脾气,你其实只想一个人待着。

这样的周末聚会,你离婚前参加过很多次。基本上是同一群人。十年前,流动性还比较大,常常是某对情侣分手,其中一个就此消失。接着过了段时间,又会有新的面孔出现,被介绍,被熟悉。基本不变的这一群人,是你大学时代的好朋友。打电话来的朋友,曾经还和你有过短暂的暧昧,现在开了家广告公司,拍些几分钟的微电影。离婚后,他约你出去喝过酒,第二杯开始,就把手搁在了你的腿上。但你们都只是微醺,点到为止。他的妻子刚刚为他生下第二个孩子。

你是在傍晚时到的,朋友家在郊区,别墅,小花园,一群人坐在园子里喝茶。大家都全心全意地表现出放松。你进到室内和女主人打招呼,放下作为礼物的红酒,看到她微微化了淡妆,穿得也很优美。大家都故意不针对你,没人向你发问,你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不由想象,也许自己今天才作为某人的新女友,加入这个小团体。他们聊的都是微博上那些事。没有新话题,观点也大同小异。要是摊开每个人的名片,个个都算是精英人士,但也不过冷嘲热讽,和饶舌的出租车司机没什么不同。

进屋晚餐时你故意落在最后,你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还涌起一股暖意,你想这也算是彼此见证了,大概再过十年,也还会是这样。

第一杯酒下去你也只是安坐。可是你的朋友竟然提到了你的前夫,说他最新的长篇不知所云。“离开你,果然就不行了呀,”他呵呵地笑,“怎么写得那么啰嗦!”你想到你这个朋友,读大学时就已经有了秃头的征兆,所以现在索性剃了个光头。他一边评论,一边还注意停顿,好像为了让你有机会反驳。本来,批评那个伤害了你的男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是,你也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开始为他辩护。你的朋友们现在都探询地看着你。“没想到你还爱着他的才华……”然后是短暂的沉默。你赌气地离开餐桌,借故要上二楼的洗手间。

你关上门。洗手间收拾得很整洁。洗面台上放着女主人的瓶瓶罐罐,还插了一瓶蓝色“勿忘我”干花。在这个近乎全白的空间里你想独处一小会儿。你放下马桶盖,呆坐在那上面。浴缸里扔了几只塑料玩具,是一组天使娃娃,扑闪着黑黑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你。你想要不要告诉女主人,她的丈夫其实有个情人。他把她带到你家去过一次,她靠在门边等他,牛仔裤上套了件大毛衣,素颜,乱发,眼睛眯起。“你再化妆,再注意打扮,也已经晚啦。”你真想对楼下的女人大声喊出来。但把气出在一个女人身上,让你感到一阵羞愧。你最终只是拧断了一个天使娃娃的脖子。它的大眼睛始终鼓励地看着你。

7.婚姻

七年前二月的一天,他们在教室首次相遇。到他们第一次一起出游的时候,五月天已经很暖了。那次他们去了张家界,照片上,站在大峡谷瀑布前的两人,头顶上有一束罕见的光。一年以后他们结婚。

夜里她总是失眠,起床打开电视机看碟,调到静音。

每个超过三天的假期,他们都在路上。他喜欢拍照,拍空荡荡的平原,拥挤的城市,脏乱的村庄。或者是那些纯粹的风景。从不自拍。

她喜欢和小商小贩,小区保安,停车场管理员说话,喋喋不休,神情严肃。

他几乎没有朋友,只有一位顶头上司,每周六一起打网球。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总是这么说。

第一次见面时她告诉他,她是写东西的。他没当回事儿,也从不过问她的工作。她提过几次自己出版过小说。现在她主要撰写商品软文,对此她并不特别自豪。

他很少谈起他自己,顶多片言只语,谈得更多的是某条新闻。

她喝咖啡,他喝茶。

有一次他们讨论到死亡。她说她害怕死,害怕一切都结束,自己再也不知道这世上将发生什么。他说他害怕生重病,失去做人的尊严。但死,反正每个人都会死,死是终极安宁。接着他们又讨论到轮回。她相信,他不相信。他的理由是,即使轮回下去,那个人也不再是自己,所以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好几次做完爱,她会由衷感慨:你说地球上刚才有多少人和我们一样?

他用卫生间的时候总会关上门,即使只是洗一洗手,即使单独在家。

他们都不太会做饭,晚饭经常去路边的各种小馆子解决。有天晚上,他们从一家桂林米粉店出来,他看见面前的人行道上躺着一只鸟。它一动不动。他在它身边蹲下来,她站在一旁等着。他小心翼翼地碰了它一下。她尖叫了起来。“你怎么能用手去碰?”“它死了。”他说。

那天晚上上床后,他第一次问起她出版过的小说。她立刻打开灯,下床找给他看。他翻阅了一会儿,突然说,自己也想写点什么了。

第二天晚上,他买了披萨回家,他们很早就吃完了晚饭。饭后他打开电脑,从自己的邮箱里下载下一个文件,打开。

这是我今天午休时写的,你读读看。他说。

她读起来。

它只知道它要离开。它飞起来。它摔下去。它躺在那里。一个男人仔细端详着它。他用手碰碰它。他的妻子尖叫起来。他转过身,她离他很近。她没有再尖叫因为他没有再碰它。他们一前一后走回家。她跟着他。他们没说话。他们一直在一起,清晨,黑夜。他们一起睡觉。但她不许他碰它。它在他们中间。它填满了他让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太小鞋子太紧房间太狭窄。他得走出去。他起身,离开了屋子。

那天晚上她失去了所有好脾气。十分钟后,已经不是这一段写得好不好的问题。

在她拖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以后,他抽了根烟,然后起身,走到电脑前。时间过去太久,显示屏一片黑色。他动了动鼠标,那段话重新出现。全选,点击右键剪切,保存。

这个名为《七年》的文件,现在一片空白。

8.决定

那天下午,她躺在酒店大床上等他,却突然纳起闷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她遇见他的时候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坐在明亮的外厅,做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开始几个月他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她穿老气的灰色套装,因为穿不太惯高跟鞋,特意选了一双粗跟的。圆头圆脑的鞋看起来和她一样,老老实实。

一次外地出差,她照顾了喝醉酒的他,一段情就这么开始。他比她年长十七岁,当然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通常在她租来的房子里;他会事先发短信告诉她,然后从一个饭局上借故溜走;浑身汗水以后,他会打开摆在床边柜上的啤酒,喝得满嘴酒味后回自己家;从不一起出门。

有个周末他突然出现,他们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他告诉她可以一起晚饭。她留他在床上吞云吐雾,打开电视,自己出门买菜。再次进门时,她看见他衣着整齐,在客厅沙发上安静坐着看报,抬起头看她时脸上挂着斯文有礼的笑容,让她觉得自己成了闯入他的地盘的陌生人。

为了他,她从不用香水。每天上班前都费尽心思,希望看起来有所不同。她开始用睫毛膏、眼影,工作上也努力,刻意求上进。知道他会来的晚上,她看书学习煲汤,觉得自己在厨房里微笑地看着他,为他盛一碗汤的画面一定算得上温馨感人。但每次他只是瞥一眼厨房,告诉她别忙了,他吃不下。这其实是句很冷漠的句子对不对。通常都是在他双手搭上她肩膀的那一刻脱口而出,所以当时她并不明白,只是急着配合他。

年终公司搞庆祝的时候,她看到他带了妻子出现,她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她的地位真的会被别人取代?年长的女同事告诉她,她也曾经当过他的秘书。这个巧合让她心里对自己笑了笑。有一次他们去海边城市出差,在他开会约见客户时,她去了市场找海鲜吃。那次一个人吃下一打生蚝,喝着白葡萄酒,晒着阳光时,她也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总的来说就是如此。他去任何城市都会带着她同行。大部分时间她只是留在酒店房间里,等他回到她身边,去顺从他。这种温驯让她想到自己站在厨房里洗菜切菜,一举一动,如此和缓安静。

那天下午也是如此。春天,气候宜人,她打开窗子,想透透气。一只鸟突然出现在窗台上,应该是只麻雀,褐色的小圆身子,歪着头往下看向她。它看到了什么?一个有妇之夫的情人,第三者,名牌大学毕业生,却在下午两点时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做。她惊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鸟儿往边上跳了跳。她走到窗前,鸟儿扑啦啦一声飞走。街道上行人稀少,微风吹动行道树,在地上摆出影子。她终于决定,洗个澡,穿上衣服,离开这里。

9.咖啡馆

透过窗玻璃我看着她们。对面是“百盛”,灯光闪烁。交通灯由红变绿,她们消失在人群里。我在淮海路,靠近陕西南路口的“星巴克”二楼。二十分钟前,她们在我旁边坐下。我回头看了看,二楼所有桌子都被人占了。只剩窗边这一排,我身边的这几个位置。其中一个放下一台笔记本电脑,玫红色的壳。我看看她,遇到她的目光,她垂下眼睑,打开电脑。一个外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三十来岁女人。即使脱去了外套,只穿一件薄薄的V领毛衣,她的身材看上去还是有些过于丰满了。她的女伴比她要高一些,算得上苗条。两个人都没有化妆。

咖啡馆温暖如春。楼下的淮海路上,在往来的游客和购物者中,一定混杂着从附近写字楼里出来的公司职员。我猜她俩就是。刚下班?还要回去继续加班?

她们开始聊上了。谈重度污染,谈上海北京。我本来在看一本旅游杂志,她们的谈话让我走神。我不时抬头,用眼角余光朝她们那边望去。有一次,她们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们转向我,似乎显得……尴尬。

要不要再下去买块蛋糕?高个子问。

我已经开始节食了。矮个子回答。中午我就吃了只茶叶蛋。

你会为他做饭吗?

我最擅长的是煮方便面,不过我会为他学做饭的。

她们坐在那儿沉默了片刻。高个子突然瞄了我一眼,然后,谈起某个下午。

那个下午,也是在一间咖啡馆,她正喝着拿铁,一个女人进来了。年纪很轻,运动衫牛仔裤。见到她的那个瞬间,她突然产生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想站起来,但屁股底下的椅子太软了,好像陷进去很深,怎么也站不起来。我觉得自己非常虚弱,我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她。那个女人也站在原处,她似乎在找人,看了一圈,几秒钟。然后她转身,走了出去。”

然后?

没有然后了。高个子说着,掏出手机看了看,“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要回去工作了。”“挺有意思的一段经历,我觉得你当时应该站起来,追出去。”“我不是这样的人。”

听着这样的对话,让我只能正襟危坐读着杂志,显得全神贯注。“我害怕孤独。”矮个子突然说。“为什么?”高个子惊奇的语气。“现在还好,可以后呢?”“以后……以后人就老了,病了,死了。”

我的背后,有人起身离开。我转过身,发现有张桌子空出来了。“对不起,”矮个子说,“我还没准备好。”

我想起身,拿上所有东西,换张桌子,但是我站不起来。“他长什么样?”高个子问。

矮个子按了按手机,找了一会儿,递给她。“我们只见过几次面,熟人介绍的。”“他都能当你爸了,真的。”

矮个子把手机收了回来。“走吧,回去上班。”

她们站了起来。矮个子还没有穿上她的外套,高个子站在她对面,突然伸出了双手。但是矮个子向我身边,退了一步。她只摸到了她的胳膊。

10.旅游

长假,他打算出去玩玩。本来,因为这里寒冷的关系,他想去海南,但是机票太贵了。他打消了念头,决定去离这里不远的黄山转转。有个女同事听说了他的计划,决定和他一起去。

他在机场见到她,发现她看起来十分陌生。平时他们都穿西装。她总是穿深蓝色的、黑色的一步裙。现在她穿着黑色羽绒服,一条牛仔裤和一双笨重的雪地靴。似乎什么曲线都没有了。

你今天看上去与平时很不一样。

我怕下雪,山路滑。她解释。

后来爬到半山腰,他们坐下来休息时,他又一次发现,他其实根本不认识她。

那时他们吃完了他背包里的面包,太阳光淡淡地投下来。她闭上眼。他发现她的面孔就和眼前的山一样,看起来熟悉,实际上陌生。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眼睛下方灰暗的眼袋。还有她的嘴,它看起来有些歪,好像不满地撇在那里。

你在看什么?她突然睁开眼,看着他。

他避开她的目光。

淡季,山道上人不多。他不时掏出山下酒店前台提供的手绘地图判断方向。他不想走错路。他们是从后山玩到前山,不走回头路。

到达山上宾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气温也马上降到了零度以下。这比他预计的多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因为她毫无选择地拍了太多风景,他想。她一次都没有问过他,要不要帮他拍一张。

山上能选择的宾馆不多,他订的是一间标房。房间还干净,但有些年头了。爬山很累,迷迷糊糊,他睡着了。半夜里她上了他的床,紧紧地贴在他背后。他清醒过来后有些惊慌,她比他大好几岁,似乎离婚了?他马上决定装睡。她贴在他背后。他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和自己较劲。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她已经起床了。他打着哈欠坐起来,她坐在自己那张床上,喝着茶,注视着他。尽管空调开到了最高,嗡嗡声十分单调,房间里还是冷冰冰的。她拉开窗帘。太阳已经出来。

爬了一会儿山路,人就暖和起来了。山里几乎没人,部分景区也封闭了,只有松涛声,零落的鸟叫声。

去年我来过这里,她说,和我前夫。那时我们已经离婚几年了。他和你一样,总喜欢走在我前面。那天也是大年初一,出门全是雾,风大得不得了,温度至少零下五度。一路上都是狂风迷雾,我们走得很慢。经过一线天、百步云梯的时候我想,要是我把他推下去,会怎样。你觉得,这里跌死一个人,多久人们才会发现?

我不知道,要是被植物挡住……但人总会留下些什么的。

想象一下,这儿开始下雪,几天之后,下面就堆满了积雪。几周之内,没有人到这儿来。

后来呢?

我们继续走,走了一整天。

你不觉得这黄山就是我们俩的吗?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嗯。他点点头。

这天晚上,看着她在他面前脱下衣服,他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

她睡上自己那张靠窗的小床,蜷缩在被子下面。半夜里他上了她的床,想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但她转过身离开他,咕哝道,“我累死了,让我睡觉。”

11.想想

一天中他最喜欢早晨,尤其是冬天的早晨。

他醒来,打开电热毯,在暖和的懒洋洋里随便想点什么。

一般会想想坐在他隔壁的女同事。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年四季只穿裙子。有一次她主动问他,周末做什么。这个问题如何理解?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在邀请他?她会自己脱掉衣服,然后,一个小时以后?她就会变得不耐烦,也许还要一根他的烟抽,把他推开,建议他们去冲一冲,然后出门逛商场、看电影、吃晚餐……是和这样一个女人共度几个小时好,还是独自躺在舒适温暖的床上看碟,玩游戏好?周末就是周末啊,不做什么。他回答。

上班途中,需要穿马路时,他也会想想。要是自己突然被一辆汽车撞倒?行人驻足观看、拍照上传。交通堵塞,救护车呜哇而来。警察一边观望、摇头,一边指挥交通。后来的人向前面的人打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经过调查清楚之前,他已经咽气。然后会有一些陌生人被卷进来,有的负责把他从这个社会系统中清除,有的按下电话号码通知他家人(还是会上门?),处理他尸体的就得有好几个,会不会有人想着给他开个追悼会?

还没想清楚要不要事先办好遗体捐献的手续,他已经登上了前往办公大楼的地铁。本想看看乘客们的脸部表情,车厢太挤了,那样看着人,会受到白眼的指责。他突然想,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再过个一百年,居然全不在世上。此时此刻,他们在一趟列车上,但他们都会先后离开。

虽然他每天来来去去,乘的都是同一线地铁,时间也相差无几,但和他一块乘车的熟面孔却一张没有。这天是周末,他却被要求加班。傍晚五点三刻上车回家的时候,他意外发现了一个空位子。

一站过去,他左边的位子空出了一个;又一站过去,他右边的位子空出了一个。一对情侣手拉手上了车。他们看着他。他没有挪窝。你可以往那边坐坐吗?女孩问。不行。他回答。

女孩在他身边坐下了,男孩也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看上去怎么样?男孩身子向前探,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不错,女孩身子也往前探,挺精神的。

你爸会不会一定要我喝酒?

不会。你紧张什么?

男孩向后靠,我怕他们不喜欢我,不许你和我来往。

男孩不知道,那天晚上之后,她确实拒绝了他。而且断得干净利落,连手机号码都换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他们从来就不认识。男孩想过给她家里打个电话,后来又想,凭什么是她甩了他?她都不怎么好看。

什么理由呢?

他想起网上那个视频:祝天下所有的情侣,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他像往常一样过周六的夜晚。整理冰箱,去超市购物,在麦当劳里吃鸡翅,读微信上的订阅号。

他下车的时候,那对情侣还没有到站。眼角余光看见,他们迅速坐到了一起。他没想到的是,几分钟后他们就吵了起来。为了春节的行程。女的想去泰国,男的不想去。女的问男的为什么,男的回答,去爬山才好,淡季省钱。

12.小说家的爱情

知道我的工作是写小说以后,我的小女友提议,为她写篇小说。写首诗算了,我说。不行,她说,得是小说,最好是长篇。鉴于她长得不错,又很可爱,我同意了。

我写了我们的相遇。里面有一句:不戴眼镜时,她算是个美女。结果她生气了,我只好删掉了那句话。你还是很漂亮的,我说着,吻了她。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没见到她,既然她总是说很忙,我就把我们之间那几个月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写了下来。我打算下次她来的时候,让她自己打开文档看看。

她来了,面带微笑看着我,告诉我她去做了近视激光手术。接下来,在看小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力似乎出了问题。我明明记得我们第一次吃的是“印度小厨”,我连那天晚上点了些什么都历历在目,但她却说我们去吃了越南菜。好吧,谁让她保留了我们的QQ聊天记录,事实证明,我错了。

我们第一次上床的过程,我描写得很详细。但她却一目十行。那天晚上有更值得写的事,她说。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你做梦,梦见我了吗?你梦见我们站在窗前,我一个劲想把窗子打开,但你告诉我,窗是不能被打开的,不然噪音就会进入我们的生活。

她的意见我全部采纳,文本变得越来越长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虚构起我们的未来?大概是她过年回家的时候。屋子里少了个人,这种久违的自由使我的想象力蠢蠢欲动。我们会幸福地在一起吗?在我的小说里,我先给她安排了一个需要经常加班、频繁出差的新工作(这似乎是我心底暗自期待、盼望的),然后她的老板会觊觎她。她还会过现在的生活吗?写着写着我惴惴不安起来。我给她打了电话,说我很想她。她说明天就回上海。穿上那套我送你的内衣来见我,我说。为什么?她问。我的小说会那么写。她结束了通话。

第二天她没有来。七天小长假结束了,她还是没有来。

我把她和老板暧昧的那些场景全删掉了。

我的前女友经过上海时来看我,她敏锐地发现,我整个人不在状态。是因为你那个小女友?我的小女友比我小十七岁。也是因为她,我那时的女朋友变成了我的前女友。

我的前女友捧着我给她煮的黑咖啡,坐在我的椅子上,读完了我写我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下午两点多,阳光从落地窗上方照射下来。她沉默着看完,回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结果我吻了她。你会怎么写这个下午呢?我还真想看看。事后她说。

几天之后我的小女友又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她解释这段时间的失踪是因为,有些问题需要想想清楚。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她说了我和前女友的事,她当时什么都没说,脸上也没有生气的表情。

晚饭后,她煮来了咖啡。把它写下来,她说,把那天下午发生过的事都写下来。你们是怎么谈论我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说,没必要在小说里再写一遍。

你一定要写下来,事无巨细。

整个晚上我都坐在电脑前,我的小女友坐在我旁边。细节越来越多,五页纸之后我和我的前女友才开始亲吻。我们二十分钟的做爱过程被写成了十页纸。

我写不下去了,我终于说,我对她已经没有感觉了。

那么我们上床去吧,她说,明天你考虑考虑,怎么才能把我们写下去。

13.信的故事

在这个城市里有四栋一模一样的房子。四栋房子里住着四个年轻人,三男一女。他们是好朋友。他们的性格很不一样:一个外冷内热,喜欢看天空、小鸟和花朵;一个外冷内冷,习惯在夜里一个人散步;一个外热内热,只有夏天、阳光、向日葵三件东西可以和他比赛热情;一个外热内冷,总是不露声色地避开人群。为了避免待在一起彼此会产生各种不愉快的感觉,他们通过写信发展着他们的友谊。

有的信里写满了快乐的事情;有的信里写满了苦恼的事情。

外冷内热的年轻男孩爱上了外热内冷的年轻女孩。他给她单独写信,在橘黄的灯光下,用一支狼毫笔,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得很长很长,却从不寄出,因为他觉得,其他两个朋友,也会这么做的。

友情就是,不把一朵大家都喜欢的花,占为己有。

在他的这些信里面,他写了什么呢?他写了他每天看到的美好的事物。比如有一封信里她说,最害怕老鼠了,他就为她画了一页信纸的米老鼠。然后再写上一页信纸向她解释,老鼠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他就这样带着自己的秘密过了一些年。他甚至学会了观察她的信纸,他知道如何观察出她在写信时的心情。它并不是薄薄的一张纸,只要愿意花足够长的时间去凝视它,就能看到它凹凸起伏的表面。每一个微米的起伏,都被她的心情所影响,他看着信纸就像看山川河谷,又像看她表情丰富的脸。

确实如他所想,外冷内冷的年轻男孩也爱上了她。他总是选择在所有人都睡了的午夜出门散步,他觉得自己是唯一头脑清醒的人。他穿越大街小巷,来到她门前,看看窗户是不是都关好了,想象一下她躺在白色大床上轻轻呼吸的样子,然后再慢慢走回自己家。

外热内热的男孩,爱上她后就每天给她写信,信纸上到处点缀玫瑰花和心形图案,不过,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们之间的宁静,恢复了。

十年过去了,女孩早已离开这个城市。

三个男人仍然保持着自己不变的频率,给她写信。

但她的信越来越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终于有一天,三个男人同时收到了她的信:“我回来了。我失明了。来接我吧。”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她犹豫了几秒钟。她打开门。门上拴着一根绳子,她握着绳子,往前走啊,走啊,走啊。她的手指不时触摸到翻飞的纸页,发出簌簌的声音,掠过她的耳边。她没法看见,绳子上钉满了一页一页信纸,它们早就失去了崭新的白色,泛着脆脆的黄。

终于,绳子到了尽头,她在慢慢靠近,那等待了一个下午的、三双手围起的怀抱。

外冷内热的男人,闻起来是冰火菠萝油的味道。

外冷内冷的男人,闻起来是沁凉的雪的味道。

外热内热的男人,闻起来是糖炒栗子的味道。

如果矫揉一点,造作一点,也可以说,她闻到了森林、冰川、炉火的味道。他们闻起来都很舒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不再害怕自己双眼,那两个黑暗的无底洞了。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坐下。月白的光洒在他们身上。此时有风,风把纱帘吹起。空气里有沉香安静的香气。这个长夜,他们将迟迟不睡。

她又笑了,笑得一样响亮,一样清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三个好朋友脸上,笑意在三双眼睛里碎银子般闪闪发光。

14.香的故事

上帝创造天地。上帝命令:“陆地要生长各种各类的植物,有产五谷的,也有结果子的。”于是陆地生长了各种各类的植物,有的生长最快,有的不怕火烧,有的比铁还硬,有的能吃动物。从此,空气中不断传来一阵阵柔和深沉而又令人陶醉的木叶清香。

后来,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把生命的气吹进他的鼻孔,他就成为有生命的人亚当。

上帝在东方开辟伊甸园,把他造的人安置在里面。他使土地生长各种美丽的树木,它们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完成之后,上帝躲在一棵树后面,想看看亚当会做些什么。

上帝吹出的那口气里,包含着所有树木的香气。

所以亚当对香气很敏感。

他提提鼻子,闻闻每棵树的气味。他围绕着园子里最大的那棵树缓缓转动。他闻啊,闻啊,如此忘乎所以,以至于太多的香气薰得他脑袋一阵眩晕,他倒在地上,用泥土来清一清自己的嗅觉。

上帝叫他耕种,他不去;叫他看守园子,他不去。他总在闻,因为他感觉,自己闻到的,似乎不是自己曾经闻过的。这样不行,后来,上帝想,这样的生活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伴侣来帮助他。于是上帝使园中万物沉睡。从每棵树上拿下一根枝杈,然后再把它们合起来,用所有树造了一个女人,把她带到亚当面前。

亚当看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她赤裸的胴体散发出的芬芳,那是他曾经闻过的气息。他给她取名夏娃。他们手牵着手,一起修剪树木、喂养动物、平整土地、播下种子。他们肩并着肩,在劳作的间隙,一起深深呼吸园中树木的清香。很快他们就发现,树木的香味会变化,一些重要的时刻,比如天空第一次打雷的时候,雨丝第一次飘下的时候,亚当用雪花堆积出一颗心送给夏娃的时候,树木的香气有时会变得比花更香,有时又会变得更质朴。

伊甸园里的生活如此幸福,上帝很满意,但他提醒他们:“园子里任何果树的果子都可以吃,只有那棵香水树上的果子你们绝对不可吃。因为吃了就能自己制作香水,你们就再也闻不出,来自大自然的香气。”

蛇是上帝所创造的动物当中最狡猾的。蛇诱惑夏娃,“你们每天闻这些草木泥土的气味,还不觉得厌倦吗?去尝一尝香水树上的果子吧,”它对她说,“吃了就能制出,属于自己的香水,而且还是伊甸园里没有的香味。”

夏娃看见那棵香水树上的果子好看好吃,又能得前所未有的香味,就摘下果子,自己吃了,又给亚当吃,亚当也吃了。他们一吃那果子,鼻子就塞住了。他们再也闻不到来自大自然的香气。就这样,香水的历史拉开序幕。亚当和夏娃,以及他们的后人们,确实调制出了各种气味的香水。

但只有从未被诱惑过的那些,会从日出的金光中闻到爆谷的气味,在蓝色的夜空下闻到鸢尾花的忧伤,在枯萎的落叶里闻到蝴蝶翅膀上的疲倦……

15.檀的故事

你出生的时候是在夜晚,灯光下,你的婴儿肌肤细腻极了,你的父亲是一个家具制造商,他见过许许多多木材。他决定,要用木材的名字来为你起名。榆木、桃花芯木、柞木、雪松、铁杉、小叶紫檀……他选中了“檀”。“檀”在梵语中是布施的意思,是世界上最稀少、最名贵的木种,你就像“檀”一样,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灵物。

你从小生活在一个木头的世界里。你学会的第一句话是:这是一把椅子。第二句话是:那不是一张桌子。三岁时,你第一次对“檀”这种王者之木有了了解。四岁时,你已经熟悉了各种砂纸,认识了家中各种大小木块。十八岁,你决定出门远行,寻访那最高贵的植物生灵。

你抵达印度的时候是冬季,枯枝顶着灰蒙的天,无限萧瑟。在一棵紫檀树下,你惊讶地发现,树上坐着一个女孩,她死活不愿下来。下来,人们对着她喊。下来,快下来!人们仰起头,望着那棵树。我不能,女孩说。为什么?人们问道。因为我要等秋天来,乘着风去旅行。人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大家互相摇摇头,叹叹气。等到星星开始在黑色的夜空中闪烁时,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们互相道晚安,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你没有离开。你脱下自己的帽子,向那个坐在树上的美丽女孩摇了摇。她告诉了你,一个你所听过,最美丽的名字:一日花。

你站在树下,和她聊起天来,她的脸上散发出光亮,她的眼睛里,泛着琥珀般的光芒。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一两天过去了,你们的谈话还在愉快进行。因为接下去你也爬上了树,而她闭上了眼睛,允许你吻了她。一两个星期过去了,你的膝盖紧紧靠着她的。她浑身上下散发出含蓄的幽香,白皙的肌肤如琉璃般晶莹剔透。在你把她拉进怀里亲吻她时,她的脸上透出金属般暗红光泽。

如果有人一直待在树下,会听见一些让人忍不住微笑的声音:衣服被脱下,挂到枝头的窸窣声,枝杈在温柔的摇摆下发出的嚓嚓声,亲吻落在颈部、肩上的声音……

就这样过了许多个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降临了。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睁开眼,向她望去,发现她全身被嫩绿覆盖。一个孩子跑出门,看到这些,兴奋地大叫起来。雨继续落。你伸出手,想去触摸她挺直的、光滑的背脊,但是,女孩的身体突然颤抖得厉害,她朝后挪动了一次,两次,一定是你的眼睛里出现了某种受伤的表情,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想告诉你但是没能说出来,那就是,我的身体是树做的,还有,我爱你。

她流出了紫色的眼泪。

四月,树冠黄了,花香弥漫在空气中。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你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个秋天的晚上,她亲吻了你,你温柔地抚摸她,发现她的身体上长满了小疙瘩。圆圆扁平,中间稍微鼓起,像极了一个个小飞碟。你只感到有点奇怪,没有去想更多。你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基本不见了。还有几粒小疙瘩,正在张开薄薄的翅膀,打算乘着风去旅行。

16.女神

我和他是多年的老友,在同一家报社工作。他是著名的首席文化记者,习惯长篇大论、冷嘲热讽。我是娱乐版编辑,只会心里嘲笑那些急于维护名声的家伙。我告诉过他,我心里的女神是章子怡。不知怎的,今晚一起吃火锅,他拼命攻击她,吐出的每个字眼堪称恶毒。大概他想看我如何为她辩护,眼睛从金丝边眼镜框上方扫视我。我点起一根烟抽,始终不动声色。

今晚,我不太想说话。

吃火锅,人越多越好,我们才三个,热闹不起来。他问我,怎么小嘉没来。我告诉他,小嘉昨天接了个活,去香港采访一个名人。他的妻子小莉下班晚,我简单带过,小嘉今晚缺席的理由。年轻时,他是有名的泡妞高手,从不放过任何貌美文艺女青年,到最后,却娶了一个地段医院护士,相貌身材,完全不引人注意。去喝他喜酒那天晚上,我们一桌大学同学,个个表示想不明白。一开始,我以为他打算回归正道,因为他先是养了条拉布拉多,又用一种难得温和的语气说起养育小孩。但是五年过去,他们并没有孩子。婚后几个月,他又开始在豆瓣约人见面。我实在不知道,那些年轻女孩,会写诗,看侯麦电影,为什么愿意一而再,跟他出去上床。

但在小莉面前,他的表现还算收敛。有时小莉会打我手机查问他去向,我这个老友始终尽职尽责。我问过小嘉,如果我像他一样,她会怎样。小嘉轻拍我肩膀,说我没这胆子。我们四人经常见面吃饭,她总是注意和他保持距离。他说什么,她都看看我,笑笑,不响。只有一次,他刻薄点评第五代导演,竟然让她笑出了眼泪。

吃完火锅,我打算一个人打车回家。他们坚持要先送我。小莉手快,已经用嘀嘀成功打到车。好吧,我不再拒绝。他坐前排,我和小莉坐在后排。小莉不想冷场,刻意找出问题问我。小嘉最近都写了些什么,她每天写多少字,稿费高不高,能不能养活她自己。我一一回答,老友也不时插话,车厢里,气氛愉快热闹。但是小莉突然提起了章子怡。她说她其实也很喜欢她,从《我的父亲母亲》开始就喜欢。我想转移话题,我的老友却立刻开口:你知道她为什么跑步扭来扭去?因为她两条腿不一样长。小莉说,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不能阻止我喜欢她。我试图调停,但很快就在老友的尖酸面前作出选择,和小莉站在了同一阵线。

他们一路争执不休,已经升级为是否尊重女性的问题。最后小莉让司机在路边停一下,她要去便利店买几瓶水。我们坐在车里等她。我的老友突然转过身来。你丫运气真好。这话什么意思?对,运气,你碰上了小嘉,偏偏她也爱你。我不知该说什么。他今天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白的,我缩在后座最里边,都能闻到他的酒气。小莉提着一袋东西向我们走来。我的老友总算回过头去。

车子开到我家楼下,我和他们告别,礼貌地关上车门。我相信,我的老友不会在我镇定的外表下,看到一丝裂痕。他不会得到小嘉的,就算我也将失去她。

一个星期前,小嘉就离开了。我醒来时,她已经穿好外套。两只大行李箱,放在她的脚边。

17.那些睡去的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英国现代派诗人艾略特在《荒原》里写道,“去年你在花园里种下的尸体/它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

艾略特之所以称四月残忍,也许是因为这个月份,所有植物都在不顾一切生长,不遗余力争夺养分,仿佛能听到那些生命力不够强劲的,枝叶如同骨骼断裂一般的声音。

就在这个四月第一天之前,星期日,一位熟悉的长者去世了。

那一天晴好,我在明亮的日光下得知这个消息。没有风。刺眼的太阳,恣肆的绿,人就显得不知所措。

在此之前,我只参加过一次追悼会。再在此之前,大学上日语课时,学习过一篇关于葬礼的散文,那个母亲跪在那里,脸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没有泪痕,只有眼睑是红肿的。日本外教说,死是肃穆的事,要凛然对待。

但那一次,我还是流了很多眼泪。眼泪也使一种真实变得不再真实。

那一次,也是四月。朋友两岁半的女儿因病夭折。现在,在这些年后,我仍然记得,她曾在我的办公桌边玩,因为一个在地上滚的乒乓球而吃吃地笑。她的生命才刚刚有了一个小尺寸。

她躺在一个孩子专用的小棺材里。我不记得衬里是什么颜色了。我不记得她穿着什么了。但她的面孔化过妆,一点都不苍白。围在她四周的花,被悲伤撑得膨胀开来。有几幅挽联白色的边缘起了皱。

我和一群人挤成一团站着。朋友的妻子穿着一件宽大的罩衫,她滚倒在地时,显得如此瘦小。我的朋友抱她站起来,他的双手颤抖着,他怀里的她,也跟着颤抖。后来,哭声嚎啕时,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戴着眼镜,因为事先知道,眼泪会将隐形眼镜冲出来。眼泪顺着镜片滴下来,像檐下的雨滴。

结束后,和我同去的另一位长者朋友,坚持拉我去附近的港汇广场转了一圈。

死是让人安静的。事实上,死这件事,不是发生在那一个明确的时刻,而是一个渐渐封闭的过程。人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把话说完了,再也没有话可说了,那么。

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融入所在之处,融入书架、花园、人行道,融入任何。生只是这雾霾世里,一道稍纵即逝的阳光。稍纵即逝这个词,好像是在高中时学到的?意思就是,太过短暂。

而那些睡去的,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他们会看到,殡仪馆告别厅的天花板。在那以前,没有人会从下往上观看它。所以也没有人想到过,应该把它装饰得漂亮一点。如果可以,我会在那上面,画上他们熟悉的卧室模样。至少可以漆成蓝色,像天空一样,再画上些白色的飘浮的云朵,几只飞过的鸟儿。躺在棺材里的灵魂,会往上看的。

最后那一瞥,如同一个秘密。活着的我们,应该为他们创造一次想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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