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语译林109: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英文版1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14 04: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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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让-雅克·卢梭 (Jean-Jacques Rousseau)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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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译林109: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英文版1本)

双语译林109: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英文版1本)试读:

献给日内瓦共和国的致辞

尊贵的、光荣的、至高无上的执政者们:

我坚信祖国只接受高尚的公民呈上的敬礼,因此,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我努力工作,以使自己获得这种荣幸,向您表达崇敬之情。这种荣幸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我的努力未达之处。我向来认为,是我内心的热情而不是权力赋予我这种荣幸。我有幸出生在这里,以致在我思考自然赋予人们的平等和人们所创造的不平等之时,而不至于忽视其最高的智慧:在这个国家,这两者完美地结合,配合默契,以最符合自然法则和最有利于社会的方式来维护公共秩序和保障人民福祉。在我研究了良知能为政府建制提供的最优法则之后,我震惊于这一切都已经发生在你们的国家里。即使我没有生活在这里,我仍会觉得有必要把我描绘的这幅人类社会的图景献给你们,因为你们的政府已经拥有所有其他政府已经有的那些优点,同时又巧妙地避开了它们的弊端。

如果我能选择我的出生地,我会选择这样一个国家,它的面积和人们的智力相称,这样更有可能治理得好。在这里,每个人都能胜任自己的工作,没有人需要将自己的职责托付于他人;在这里,人们彼此熟悉,无论是密谋犯罪还是谦恭美德都逃不过人们的检视和裁决。彼此相知的那种愉悦风气使得人们将热爱公民而不是热爱领土当作爱国。

我愿出生在这样一个国家,在这里,执政者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样,一切政府行为都致力于为公众谋幸福,而这只有在执政者是人民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因此我希望生活在英明的民主政府管理之下。

我愿自由而生,自由而死。这意味着,每个人都遵纪守法,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甘愿受这种光荣的约束。这种舒适且有益的约束,即使是最高贵的人也甘愿加之于己身,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无须再受任何其他的束缚。

我愿,在这个国家内部,没有人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在国家外部,也没有人能够做出命令使这个国家承认他的权威。因为,无论一个政府因何而设,在它的管辖范围内,如果有人不受法律约束,那么其他所有人必然会受这个人的任意支配。如果国内有一个统治者,国外也有一个统治者,那么无论他们如何分配权力,也不可能得到合适的服从,国家也不能得到很好的治理。

我不愿选择一个新成立的共和国,不管它的法律有多么完善。新的政府要么可能不符合当时的环境所需,要么可能与它的新公民不相容,又或者,公民对它不满意,国家要冒着刚一成立就发生动荡或者被毁灭的危险。因为,自由正像那些营养丰富的食物和醇酒一样,对于适应它们的强壮的人来说,可以增加他们的营养,强健他们的体魄,但是对于那些不适合它们的体质虚弱的人,就会摧毁他们的身体或者使他们沉醉。人们一旦适应了主人就很难离开他们,即使他们挣开枷锁,也只会离自由更远,因为他们错误地把与奴役对立的那种过度的放纵当作自由,这样在革命之后,他们往往耽于享乐,最终几乎都将命运交给那些只会加重他们锁链的引诱者。即便是罗马人。由于奴隶制的压迫,和塔尔干王朝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繁重劳役,他们最初也只不过是一群暴民。只有最伟大的智慧才能管治他们,使那些曾在暴政下磨灭意志甚至变得冷酷无情的人,渐渐习惯于呼吸健康的自由空气,逐渐形成严格的道德约束,培养英勇的精神,最终成为令人敬仰的民族。我愿为自己选择一个宁静而幸福的祖国,它所有的陈腐制度在久远的历史中消磨殆尽:它所经历的动乱有助于显示和加强人民的英勇和爱国之情;它的所有公民,由于长期习惯于独立决断,不仅是自由的,而且值得拥有自由。

我愿为自己选择这样一个国家,它的幸运之处在于它并不强大,以避免产生残酷的征服欲望;同时它更幸运地处于这样一种地位,得以摆脱被别国征服的担忧。它自由地生存于几个国家之间,没有哪个国家会有兴趣侵犯它,相反,每个国家都有兴趣保护它免受其他国家的侵犯。简言之,这个共和国引不起邻国征服的野心,却能在需要时合理地得到它们的援助。这样,这个共和国便能安然度日,除了自身的发展之外没有其他的担忧。即使人们操练武器,也只是为了保持自由人所应拥有的英勇精神,和保持他们追求自由的品格,而不是因为有保家卫国的需要。

我愿选择这样一个国家,在这里,立法权属于所有公民,因为,谁能比他们更清楚在怎样的条件下他们才能够在一个国家里更好地共同生活呢?这并不是说我主张实行罗马的那种全民投票,在那个国家,反而是执政者和有志于保卫国家的人被排斥于制定防卫政策的会议之外,并且由于种种荒唐的矛盾政策,地方法官反而不能享有普通人的基本权利。

与之相反,我认为,为了防止谋取私利和考虑欠周的政策,以及最终毁掉雅典的种种危险的革新,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随意提出法律;提出法律的权力应该为地方法官所专有。地方法官在提出法律时应慎之又慎,人民认可法律时应三思而行,在法律公布之时还应该郑重其事。那么,在国家被新法搅乱之前,人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确信,现有的法律不只是因为历史悠久才具有神圣性,为人们所尊崇。人们很快就学会鄙视那些朝令夕改的法律,而政府,一旦放纵自己以改革为借口无视旧制,往往会因小失大。

我应特别避免一个治理混乱的国家,在这种共和国中,人们相信他们不需要官员,或者只给官员一些不确定的权力,而由他们自己轻率地管理国内事务,执掌法律。这也许就是刚刚从自然状态脱离出来的原始政府的粗糙建制,这也是雅典共和国衰落的另一个原因。

我愿选择这样一个国家,人们乐于有权批准法律,他们在执政官的提议下,集体商讨重大的公共事务,建立高贵的法庭,仔细划分行政区域,每年都选举最有才干、最正直的公民来掌管司法和治理国家。简言之,在这个国家里,法官身上体现着公民的智慧,每个阶层都互相尊重。即使发生重大误解,扰乱了公众的平静,人们在盲目和错误中,也能保持节制,依然相互尊重,遵纪守法。这标志着并保证了永远有诚心实意的和解。尊贵的、光荣的、至高无上的执政者们,这就是我愿之成为出生地的那个国家的美好景象,如果上帝再为这个国家增添愉悦的环境,赋予它以温和的气候、肥沃的土壤以及人世间最美的乡间景色,我将在祖国的怀抱里度过我的幸福人生,享受天赐的宁静幸福;和我的同胞们在这个美好的国度里和平共处,以他们为榜样,来践行友谊、仁爱等一切美德,在我死后就可以落得一个善良、正直、有道德的爱国者的美名。

然而,或许是我不够幸运,或许是我明理太晚,以致沦落到异国他乡,在动荡不安中煎熬度日,空自追悔那些因年轻时轻率鲁莽而失去的宁静生活。尽管没有机会在祖国享受这一切,至少在我的内心深处还蕴藏着这种感情。我的同胞们,怀着对你们温柔、无私的爱,我将这些发自肺腑的话说出来献给你们:“我亲爱的同胞们,我亲爱的兄弟们,由于血统和法律使我们紧密相连,所以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我想到你们的时候,我不能不想到你们所享有的一切幸福。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感受得到我在失去这些幸福时的痛苦。我越多地思考你们的政治和国家,我就越难以想象还有更为美好的人类社会的图景。在其他国家,每当涉及保障国家最大福祉的问题时,讨论的结果都只不过是计划和设想,至多不过是讨论可能性而已。至于你们,拥有那么多的幸福,除了享受无须做其他的事;如果你们能够满足于自己的幸福,那就是最完美的幸福了。你们以武力获得或者收回的主权,已经由你们的智慧和勇敢延续了两个世纪,并最终得到人们的普遍认可。公正的条约为你们保障了稳定的边疆、不可侵犯的主权以及国家的安全。你们卓越的宪法,建立在最高的智慧之上,并由伟大而友善的军队保护着。你们的国家享有安宁,你们无须惧怕任何战争和任何征服者,你们唯一的主人就是你们自己制定的法律,并且这些法律由你们所选出的正直的法官来掌管。你们不致太富有,以致耽于享乐而丧失活力,也不会为追求浅薄的快乐而丧失真正的美德和幸福;你们也没有贫穷到国内生产不能自给,以致需要向外国寻求支援。这种珍贵的自由,在大国家里只能以最沉重的劳役来维持,而你们却几乎无须付出代价。“这样的一个共和国,它组织得多么合理,多么完善,为了做其他民族的典范,为了它子民的福祉,但愿它永存于世!这是你们唯一需要祈祷的,也是唯一需要为此奋斗的。此后,唯有依靠你们(不是去创造幸福,因为你们的祖辈已经为你们创造了幸福)保持幸福的智慧才能使幸福得以延续。只有依靠你们的团结,你们对法律的遵守和对执政官的爱戴,才能使国家长存。如果你们中间还存在些微的痛苦或者猜疑,一定要及时摧毁它,否则它迟早会成为引起国家灭亡的导火索。我恳请你们检视自己的内心,聆听良知的声音,你们之中有谁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比你们的执政官更正直、更开明、更值得尊敬的人吗?难道不是他们为你们树立了节制、简朴、尊重法律、诚实和蔼的榜样吗?因此,你们应当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们的执政官,这种有益的信任是理智的人们应当给予有德行的人的。设想一下,既然你们自己选出了他们,而他们也证明了你们的选择是对的,那么,你们所拥戴的人所享有的荣誉也必然都是你们自己的荣誉。你们每个人都应明白,一旦法律失去效力,它的捍卫者失去权威,那么安全和自由也就不复存在了。既然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带上你们的热情和自信,为了权利、职责和真理,去做那些你们从始至终一直在做的事情吧!“不要让那种对维护宪法有害而罪恶的冷漠占据你们的心灵,它会使你们在需要的时候忽视了你们之中最明智最热诚的人提出的远见卓识,一定要让平等、节制和坚强的意志继续指导你们的一切行动,向全世界展示一个既勇敢又谦恭、既热爱名誉又热爱自由的民族典范。我给你们的最后一个忠告是,你们要特别提防不怀好意的曲解和恶毒的谣言,因为这种险恶的用心往往比在它支配下的行动更可怕。一个值得信赖的看门狗,只在强盗来临的时候才会叫喊,使全家人惊醒,并及时戒备;然而我们讨厌乱叫的狗,它狂吠不止,使人们不得安宁,它不合时宜的叫声往往导致我们在需要时听不到任何警报。”

你们,尊敬的、光荣的执政者们!值得被一个自由的民族尊敬的长官们!请允许我专诚向你们献上我的忠诚和敬意。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地位,能使处于这个地位上的人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耀,它将毫无疑问地被授予德才兼备的人,而你们是当之无愧的,因为是你们的人民将你们推举到这个位置上的。他们的荣耀使你们大放异彩,因为你们是由一个能够领导其他民族的人民选出来领导他们自己的,因而我认为你们优于任何其他政府的官员,这正像一个自由民族,尤其是你们所领导的那个民族,他们以其智慧和理性而优于其他民族。

请允许我举一个例子,这是一个美好的回忆,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想起那个品德高尚的公民,我的内心总是充满了甜蜜的感情,是他给予我生命,并且在我童年时教导我要尊敬你们。我似乎又看到他在那里,用双手的劳动来养活自己,用崇高的真理来滋养心灵。塔西佗、普鲁塔克和格劳秀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聆听着慈爱父亲的谆谆教导,可惜获益不多。尽管由于年轻无知,我曾一度忘记了父亲的教诲,但我最终还是欣慰地发现,不管一个人沾染上何种恶习,他都不能轻易将那种充满爱意的教诲完全抛弃。

尊敬的、光荣的执政者们,这就是你们领导下的公民,甚至是最普通的居民。他们富有学识,通情达理,然而在其他国家,他们被称为工匠或者平民,人们错误地对他们怀有一种鄙视之情。我愉快地承认,我父亲在他的同胞中并不突出,他仅仅是他们中间普普通通的一个。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人,在他的国家里,人们都乐于和他交往,即使是最高尚的人也能在这种交往中获益。感谢上天!其实轮不到我,也无须我来提醒你们,这样的人是值得他们的长官尊敬的,他们接受了同等的教育,享受到平等的自然权利,并生而平等。然而,由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以及对你们美德的认可,才使得他们拥戴你们,甘受你们领导,当然也应得你们的感激。我对你们的做法非常满意,你们作为严肃的执政官,在对待公民的时候既大公无私又极度谦恭;你们尽心尽力,以极大的尊重和关怀,来回报他们的尊敬和服从;你们公正而谨慎的行为,使得那些应该被遗忘的不幸历史永远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这些英明的举动,使得这个慷慨公正的民族乐于履行职责,乐于尊敬你们,并且使那些最热衷于维护自己权益的人成为最拥戴你们的人。

文明国度的执政官如果热爱他们社会的荣耀和福祉,这没有任何稀奇之处;然而,如果那些自认为是天国的官员,甚至是天国主人的人,也对供养他们的尘世表现出极大兴趣的话,那显然会给世人带来安宁。

我不会忘记共和国珍贵的另一半,她们为别人带来幸福,并以其温柔和细致维护共和国的安宁和美德。日内瓦的女儿们,你们和蔼可亲、品德高尚,正是你们这些女性,在一直引导着我们。我们是多么幸福啊,因为只有在维护国家荣誉和公众幸福的时候,你们才会运用在家中的纯洁权威。斯巴达正是由女性来引导的,因而,在日内瓦也应该由你们来引导。试问,哪个粗野男人能够抗拒从一个温柔的妻子口中说出的充满荣誉和理性的话语呢?看到你们因简朴节制而焕发出的、似乎是世界上最美的光彩时,谁能不鄙弃奢侈空虚呢?你们的责任就是,用你们纯洁亲切的权威,循循善诱,使我们尊重法律和和睦共处的传统得以永续;用美满的婚姻使离散的亲人得以重聚;最重要的是,你们用甜蜜而又有说服力的言辞和优雅的倾心交谈使得年轻人在别国沾染的恶习得以改正——他们从国外几乎没有带回任何有益的东西,除了从堕落的女人那里学来的轻佻语调和荒唐举止,就只剩下对所谓崇高的艳羡。那些所谓的崇高只不过是对奴隶的毫无价值的补偿罢了,与真正自由的崇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因此,继续前行吧,我们忠诚的道德卫士,自由的甜蜜守护神,一刻不停地使用自然和良知赋予你们的权力,来履行你们的职责,捍卫我们的道德。

值得庆幸的是,我将公民的普遍幸福和共和国的光荣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并将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必须承认,即使有这么多优点,共和国的光芒也没有使绝大多数人的眼睛感到眩晕,仅仅追求这种光芒不仅是很肤浅的也是有害的,因为这种追求反而是自由和幸福的大敌。

让那些浪荡子弟到别处去追求肤浅的快乐,然后慢慢追悔吧!让妄求者们到别处品评那些宏伟的府邸、华丽的马车、奢侈的陈设、纵情的聚会以及一切奢华的享受去吧!在日内瓦只有自由的人民,这本身就是它的价值,那些追求这些价值的人和追求其他东西的人一样毫不逊色。

尊贵的、光荣的、至高无上的执政者们!我对你们的共同幸福寄予深切的关怀,请屈尊接受我最恭敬的致意!如果因我内心过度兴奋,不小心冒犯到你们,引起你们不愉快的话,请你们务必宽恕我,念及一个爱国者的款款深情,一个热心人的炙热真诚,因为除了看见你们过得幸福,我再也没有更大的快乐了!

尊贵的、光荣的、至高无上的执政者们!谨向你们致以最深切的敬意!你们最恭顺的仆人和同胞让-雅克·卢梭1754年6月12日于尚贝里

序言

在人类所有的知识中,我认为最有用却又最不完善的就是关于“人”的知识。我敢说德尔菲神庙上的那句铭文石像一样,在经过岁月、海浪和暴风雨的无数次侵袭之后,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野兽,而不像一位天神;人的心灵也是如此。在经受无数次持续不断的改变之后,在接受了不计其数的真理和谬误之后,在身体构造发生重大改变之后,在遭受长期的激情的冲撞之后,人的心灵已经面目全非了,几乎再也不能从中识别出它的原始本性。现在我们再也看不到哪个人自始至终坚持一种行为模式了,再也不能看到哪个人还保留着伟大的造物主赐予他的崇高而庄严的淳朴本性,我们看到的是人们仅剩下过度情欲和昏庸无知之间的可怕交锋。

更糟糕的是,人类每前进一步,他与原始状态的距离就更远一些;我们掌握的知识越多,我们就丢掉了更多的发现重大问题的工具。在这种意义上,人类越是研究,就越不能了解自身。

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必须从人类体质的持续变化中寻找人类差别的根源。人们都知道,人与人之间原本是平等的,正如各种动物,在生理因素还没有导致其中一些动物发生我们能看到的种种变化之前,它们也是平等的。

事实上,无论那些变化最初是怎样发生的,人类的所有个体都不可能在同一时间以同样的方式发生变化。这自然让我们想到,一些人的处境好转或者恶化,他们就获得或好或坏的品质,而另外一些人则长期保留着他们的原始秉性。这无疑就是人类不平等最初的源头了。然而,仅用一句话概括出来是很容易的,要确切说明真正原因却并非易事。

尽管如此,我希望读者不会因此认为我在自吹自擂,自认为解决了那个对于我来说也很困难的问题。我仅仅是引入了一些论据,并据此大胆猜想,与其说是为了解决问题,不如说是为了让问题变得更明了,或者让问题恢复到本来的面目。也许别人能轻而易举地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但是谁都不会轻易到达终点。因为我们无从正确地识别,在人类的真实本性中,哪些是原始的,哪些是后来发展的;我们也无从正确把握一个不再存在、也许从来没有存在过、将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存在的状态。然而,只有把握这种状态,我们才能对人类的现状做出正确判断。要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入研究,那势必需要高深莫测的哲学来精确指导我们应该为这种研究做哪些准备。在我看来,如果能有人圆满解答下面的问题,他就值得被称为当代的亚里士多德和普林尼:为了了解自然人,需要做什么样的实验?又如何在社会中进行这些实验呢?

我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而在充分思考这个问题之后,我敢在进入正文之前这样说:即使是我们最伟大的哲学家也无力主持这些实验,即使是我们最强大的统治者也不会进行这些实验。我们根本不应该指望他们能够合作进行实验,更不必说,为了实验成功,他们还必须具有坚忍的精神,付出极大的智慧和辅以慈悲的情怀。

这些实验尽管难以实施并因此很少有人进行,但它们却是能够扫清重重迷雾的唯一方法,正是这重重迷雾遮蔽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无法认清人类社会的真正基础。由于忽视对人类本性的研究,我们难以确定自然权利的真正含义,或者界定得模糊不清。因为,正如布尔马拉奇所言,权利的概念,尤其是自然权利的概念,显然与人类的本性密切相关。他还说,我们应该从人类本性、人的体质和人的生存状态出发来演绎这门科学的最初原理。

我们不无惊愕地发现,学者们在这个重大问题上存在着多么大的分歧!在较权威的著述家那里,几乎没有哪两个人持有相同的观点。这里也不用说那些古代的哲学家了,他们似乎不遗余力地在最根本的原则上相互抨击。罗马法理学家把人和动物不加区别地归于自然法则之下。他们认为自然法则这个词与其说是自然为他物制定的法则,不如说是自然施加给自身的法则。或者说,法理学家仅仅是在特殊的意义上理解法则这个词的。似乎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仅将自然法则理解为自然界所有生命体为共同生活而建立的普遍关系。而现代学者认为,法则仅仅存在于有道德的生物当中,即有智慧、有自由意志并且相互关联的人类当中,他们因此认为自然法则仅适用于人类。然而每个学者都根据自己的方式在极其形而上学的原则下给法则下定义使得我们中间几乎没人能理解这些形而上学的原则,更不用说去自己发现它们了。这些学问家每个人给法则下的定义都不同于其他人,莫衷一是,但却在同一个问题上达成一致:他们都认为,要么是刁钻的诡辩家,要么是深刻的哲学家,否则便无法理解自然法则,也就更无从遵守了。所有这些都说明人类是以某种能力创造社会的,这种能力,即使在社会状态中,也是在历经坎坷艰辛之后由少数人获得的。

由于对自然知之甚少,又在法则的含义上产生重大分歧,我们很难给自然法则下一个好定义。我们能在书本上看到的种种定义,除了存在着意见不合的缺陷外,还有另外一个重大缺陷:它们都忽视了自然状态中的人类并不具有各种知识,同时,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人类直到脱离了自然状态之后才拥有思想。现代著述者从追问人类最初为了共同利益而做出了哪些法则开始,然后将这些法则汇集在一起,就得到了自然法则。他们唯一的证据就是人们在共同实践这些法则时可能带来的好处。这无疑是下定义的一个简便方法,但却几乎是全凭主观臆断来解释事物的性质。

只要我们还对自然状态的人一无所知,任何企图了解人类最初法则或者了解人类最佳的生存状态的努力都将是白费力气的。关于自然法则,我们唯一清楚的就是,要成为一种法则,它必须能使它约束的对象自觉服从它,并且,作为自然法则,它必须是直接源于自然的召唤。

因此,抛开所有这些科学书本——它们仅仅教我们认识那已经完成自我创造的人类——来思考一下人类心灵最初最简单的活动。我相信我找到了早于理智而存在于自然人身上的两个法则,第一个法则源于人类对自身幸福和生存的深切关注,第二个是在人类看到其他有知觉的生物,尤其是他的同类,在遭受痛苦和死亡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天然的不愉快。在我看来,这两种法则的统一和协调是所有自然权利法则的来源,稍加理解即可建立这两条原则之间的这种联系,无须引入社会性。在随后的不断发展中,理智逐渐发展并最终压抑自然本性,将这些法则改建在其他的基础之上。

在这个过程中,在人还未成为人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将人视为哲学家。人类对他人尽责并非因为后天的教育使然,只要他不抗拒同情心的自然冲动,他就绝不会伤害任何其他人,甚至任何有知觉的生物,除非在正当的情况下,出于安全的考虑,他才不得不伤害别人以保护自己。由此,我们也可以结束是否要将动物纳入自然法则的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因为很明显,由于它们没有智慧和自由意志,它们无法认识这个法则;然而,由于它们也具有自然赋予它们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与我们的本性相同,因而它们也应该享有自然权利;人类从而也应该对动物承担一定的义务。事实上,如果我不想伤害我的同类,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们具有理性,而是因为他们是有知觉的生命,这种品质在人与动物中都同样存在,至少应该给动物一种权利,使它们能够免受人类无故的虐待。

对原始人、原始人的真正需求以及职责的基础原理的研究是我们解决种种难题的唯一适合的途径,这种种难题存在于对精神上不平等的起源的研究上,存在于对政治组织的真实基础及其成员的相互权利关系的研究上,也存在于与之类似的重要却模糊不清的其他种种问题上。

如果我们以一种平静客观的眼光来看人类社会,似乎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一幅弱肉强食的景象,我们的心灵必会为强者的残暴所震惊,同时也会为弱者的愚昧无知感到悲痛。在人类社会中,没有什么比强弱贫富这些外在的关系更不稳定的了,这些往往是由于机缘而非智慧确立的,因而,所有人类的制度,乍看起来,像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然而,若要深入研究,在除去城堡周围的尘土和沙子之后,我们才能学会重视它坚实的根基。现在我们明白了,如果不对人类的天然能力和后天发展的能力做认真的研究,我们就无从发现这两者的区别,也无从区分在现实事物的构造中,哪一部分是造物主的作品,哪一部分是人类的艺术创作。由此看来,由这一重要问题所引起的对政治和道德的研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不无裨益的;并且,这种对各种政体历史的假设,也为人类自身提供了非常有益的借鉴。

设想如果任由我们自由发展,我们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想到这里,我们就应该对他感恩,正是他伟大的双手不断修正我们的身体结构,并为之设立坚实的基础,他使我们免受身体结构可能带给我们的种种混乱,他赐给我们的幸福正来源于似乎使我们感到痛苦的那种生活之中。

本论

我将要论述的是人,并且,我要研究的这个问题提示我,必须向人们表明这样一种观点:害怕面对真理的人是不会提出这种问题的。现在,我将应约在智者面前班门弄斧,论述人性的起源,倘若能不辜负这个论题和各位评判员的话,我将感到无比荣幸。

我认为人类中间存在两种不平等,一种是我称之为自然上的或者生理上的不平等,因为这是由自然造成的,包括年龄、健康状况、体质强弱和智力或者心智上的各种差异;另一种,或许可称为精神上或政治上的不平等,它依靠一种特定的制度安排,并且至少经过人们的一致认同。后一种不平等赋予一部分人以特权,相反,其他处于劣势的人则没有,例如有一部分人比别人更富有,更尊贵,或更强大,甚至能让别人服从他们。

追问自然不平等的原因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从它的简单定义中就能得到答案;追问这两种不平等之间有无本质的联系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换句话说,这相当于在问,支配者是不是比被支配者更优越,一个人的体力、智力以及才能和品行是不是总能和他的权力和财富相匹配。这种问题让奴隶们在他们的主人面前讨论也许是有益的,而让一个理性的自由人在追求真理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则是非常不合适的。

因此,这篇论文所要论述的正是这个主题:指出在事物发展的进程中,权利何时取代了暴力,自然在何时让位于法律,并且说明在经历了怎样的一系列奇迹之后,强者甘心为弱者服务,而人们甘心放弃已有的幸福去追求空想的安宁。

许多研究过社会基础的哲学家都感到有必要回归人类的自然状态,然而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这样做。其中一些人不假思索地认为那时的人类已经有正义和非正义的观念,而丝毫不觉得他有必要去证明原始人为什么会有这些观念,或者这些观念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另一些人说每个人都生来拥有财产所有权,而没有解释何谓“所有”。还有一些人,一上来就赋予强者以统治弱者的权力,然后从中直接推导出政府的产生,而忽视了人类创造权威和政府的概念之前的漫长时期。简单地说,他们每一个人一直徘徊于需求、贪婪、压迫、欲望和骄奢这些在社会中产生的字眼上,并将它们直接移植到自然状态上,这样他们表面上是讲原始人,而实质上描述的是社会状态中的人。我们大多数的著述者从来没有怀疑过自然状态的存在,然而,《圣经》中却明确说第一个人已经立即从上帝那里获得了智慧和指示,他本身并不生活在自然状态中。如果我们像每一个信奉基督的哲学家那样,对摩西的著述深信不疑,我们就发现即使在洪水来临之前,人类也不是生活在纯自然状态中的,除非他们遭遇某种神奇的际遇重新回到自然状态,那又另当别论。这种矛盾说法经不起推敲,也更不可能被证明。

让我们首先撇开那些事实,因为它们与我的问题无关。我在这个问题上所研究的内容不应该被视为历史的真相,而仅仅是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假设推理,与其说是为了确定事物的真实来源,不如说是为了解释事物的性质,就像我们的物理学家每天在研究宇宙的形成时所做的推理那样。宗教的训诫让我们相信,是上帝本人在创造人之后就让他们脱离自然状态,人生而不平等,仅仅是因为上帝的意志就是如此。但宗教并没有禁止我们根据人及其周围的事物的性质做出推断,如果任由人类自由发展,人类将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正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也是我在下文中将要讨论的主题。由于我的主题涉及人类的普遍情况,我将尽量使用一种适合各个民族的方式,或者说,抛开时间和地点,仅仅讨论人本身。我设想自己身处古代雅典的学园里,反复吟诵导师的教诲,柏拉图和色诺克拉底是评判员,而听众就是整个人类。

纯粹的人啊!无论你身处何方,无论你有何种思想,请看你们的历史吧!我相信我曾读过它,不是在你爱说谎的同类写就的书中,而是在自然中,自然是永远不会说谎的。源于自然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偶有虚假,那一定是我不小心将自己的意见掺杂进去了。我将讨论的那个时代是多么古老,而你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可以说,我将要写下的就是你们这些纯粹的人的生活方式,你们原有的品性已经为教育和习惯所败坏,尽管没有完全败坏。我觉得有这样一个时代,人愿意永远驻足在那里;你也在寻找那个时代,并希望你们这些纯粹的人都生活在那里,永远不愿前进。由于对你们所处的时代感到不满,并预感到你们的子孙后代会因为相同的原因更加不满,你或许希望自己有权让社会倒退回去。这种想法势必使你们的祖先感到高兴,却会遭到你同时代人的批判,而且也会使不幸生在你以后的人震撼不已。

第一部分

为了正确判断人类的自然状态,就必须考察人类的起源,从人类形成的初期来研究人类的状态。尽管这样做很重要,但我仍不打算研究人类在连续不断的发展中逐渐形成的构造,也不打算停留在仅仅追问人类是怎样从最初的状态一步步转变成现在的模样的。我不打算去研究,是否真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人的长指甲最初不过是弯曲的爪子;是否人像熊一样,全身长满毛发;或者,人在最初是否用四肢爬行,目光向下,局限在一小块范围中,不能看到广阔的大自然,因而限制了思想的发展。在这方面,我仅能提出模糊不清的几乎全凭想象的假设。比较解剖学至今没有什么进展,自然观察家们也不能为任何可靠的推断提供有力的证据。这样,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没有超自然的知识可以利用,也不能注意到那些人类将四肢应用于新用途和食用新食物而发生的身体内外构造的变化,我只能假设,那时的人类一直都和现在的人一样,用双腿行走,像我们一样使用双手,目光向前,能够看到广阔的大自然,也能看到广袤无垠的天空。

在这样一种生命构造中,如果剥离其中超自然的天赋以及在漫长的历史中获得的人为能力,即我们仅仅考虑人刚刚从自然中造出来的样子,我们就可以看到,人这种动物,既没有某些动物那么强壮,也没有某些动物那么敏捷,但总体来说,人体的构造是所有动物中最完善的。我看到,只要他能找得到橡果充饥,找到小溪解渴,还能在一棵橡树下睡上一觉,那么他的全部需要就都满足了。

如果大地还像以前那样肥沃,茂密的森林还能生长于斯,而树木也没有遭受刀斧砍伐,自然界仍然能够为所有的动物提供充足的食物和住所。而人类,生存在各种动物之间,凭借他们观察和学习的能力,获得了其他动物的生存本领,因而具有了任何其他动物不能比拟的优势:每种动物都只局限于一种本能,而人在最初也许没有任何一种本领,但是却学会了其他动物的生存本领。人能吃各种不同的食物,而其他动物只能吃其中的几种,因而人比其他动物更容易找到食物。

由于人类自幼年开始就长期生活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中,不得不忍受疲劳,没有衣服御寒,没有武器防身,为了保护自己和食物,他们不得不和猛兽搏斗,并拼命奔跑以逃避野兽的追击。因而人获得了一种强壮的体质,并且几乎不会改变。人类的孩子,一出生就具有从父母那里遗传的优良体质,并在赋予他们这种体质的环境中不断磨炼,因此获得了人类特有的生存能力。自然对待他们就像斯巴达的公民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只留下那些天生强壮的孩子,加以培养,使他们更加强壮有力,杀掉其余体质弱的孩子。这方面和现在的社会不同,在我们的国家里,父母视自己的孩子为累赘,在他们出生之前不论强壮与否一律杀掉。

原始人理解并能掌握的唯一工具就是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有各种不同的用途,而我们的身体则因缺乏锻炼什么能力都没有。现代技术使我们变得柔弱而笨拙,而原始人必须使自己强壮敏捷。如果他们有斧头,他们还有力气用手折断树枝吗?如果他们有投石器,他们还能将石块飞快地扔出去吗?如果他们有梯子,他们还能敏捷地爬上一棵树吗?如果他们有马,他们还能跑得这么快吗?假使文明人有足够的时间来使用机器,那么毫无疑问他们能打败原始人;但是,如果让他们赤身裸体站在一起,没有任何武器,你将会发现文明人和原始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你将会看到一个随时全力以赴、随时准备应对一切变故、甚至始终具备一切力量和技巧的人占据多大的优势!

霍布斯也认为,没有比原始人更温顺胆小的了,他们总是战战兢兢,即使是微弱的声音和细小的动作也能吓到他们,让他们落荒而逃。在他们遇到不认识的事物时,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我也毫不怀疑,他们会被任何一种新奇的事物吓到,因为他们不能判断出眼前的事物对他们有利还是有害,他们也不能将可能遇到的危险与自己的能力做出正确的对比。然而这种情况在自然状态中不常出现,那时,所有的事物都以单纯的方式前进,大地上也不会发生突然的或者持续不断的动荡,这种动荡往往是由生活在一起的人的欲望碰撞和胡作非为引起的。对于原始人来说,他们散居于各种动物之间,不断地和野兽争斗,因而他们能迅速将野兽和自己的能力做出对比。当他们发现自己在智巧方面胜过野兽的程度远远超过野兽在力量上胜过他的程度时,他们就明白再也不用害怕它们了。当一只熊或者一只狼和一个强壮、敏捷而勇敢的(所有原始人都是如此)并且拿着石块或者棍子的原始人搏斗的时候,你会看出至少双方都会有危险。这样,经过一番试探之后,这些原本就不喜欢相互攻击的野兽也不会攻击人了,因为它们知道这些原始人和它们一样凶猛。而有些野兽在力量上胜过人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人在智巧方面胜过它们的程度,这样,原始人就和其他弱小动物处于相同的境地。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能生存下去。况且,原始人还有一个优势:他们和其他动物跑得一样快,而且能在任何一棵树上找到安全的避难所,面对野兽的时候,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进行搏斗或者逃跑。另外,并不是所有动物都会天然地攻击人,除非是出于自卫或者迫于饥饿。动物也不会对人产生天然的反感,这种反感好像表明一种动物注定要成为另一种动物的食物。

这无疑就是黑人和原始人不怕在树林里遇到野兽的原因了。其中委内瑞拉的加勒比人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绝对安全,而且没有任何不方便之处。弗朗索瓦·柯勒阿告诉我们,他们仅仅带着弓和箭就可以自由行走于树林中,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当中有人被野兽吃掉。

然而,人类有更可怕的敌人,而且没有任何防御的办法,这就是年幼、衰老和各种疾病带来的天然虚弱。这些都是人类弱点的不幸证据,其中前两者是每种动物都会遇到的,而最后一种主要存在于社会状态中的人那里。讲到年幼,可以观察到,人类的母亲可以随身带着自己的孩子,比起那些劳碌不堪往来于觅食和喂养孩子之间的动物母亲来说,人类的母亲更容易养育自己的孩子。当然,如果母亲不幸死亡,孩子随之而去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所有动物都有这种危险,在能养活自己之前,幼崽总得有一段时间要依赖母亲。人类的幼年时期比动物更长,寿命也相应更长,因此所有的动物在这方面都是大致同等的。虽然在幼年生活时期和幼崽数目上还有其他的规律,然而这与我讨论的问题并不相干。在老年时,人类活动减少,分泌物也减少,对食物的需求也随着觅食能力变弱而减少。虽然原始人不会得风湿和痛风这一类疾病,但是衰老却是人最没有能力缓解的一种痛苦。然后他们会悄然死去,没有人会注意到,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会意识到。

关于疾病,我不想重复大多数健康人所说的反对医学的肤浅谬论。然而我要问问,有无确凿证据能够证明在医学最不发达的地方人们的寿命要比医学最发达的地方的人更短?如果我们自身带来的疾病比医学能够治疗的疾病更多的话,又能说明什么呢?人们的生活方式极度不平衡,一些人过于安逸,另一些人过度劳累。一方面,纵情的欢娱损害了我们的感觉,过于精致的食物给我们过多的热量,使我们消化不良;另一方面,穷人吃的食物有损于健康,并且往往不足以果腹,这使他们一旦有机会就暴饮暴食,从而伤害脾胃。所有这些,加上熬夜、不节制、各种情欲的放纵、身体疲劳、精神衰竭,和各种生活条件下数不清的痛苦和焦虑掺杂在一起,使人们难享片刻安宁。

原始人很少得病,因而不需要医疗,更不需要医生,他们在这方面与动物差不多。这一点从猎人那里就能知道,他们打猎的时候,是否见过受伤的动物。他们一定经常看到受过重伤的动物伤口已经结疤,或者折断骨头和四肢的,它们无须任何外科手术,时间自会治愈伤口,它们只需过正常的生活,不需要任何护理疗养。它们不用忍受手术的痛苦,没有药物的毒害,也不受禁食折磨,它们的伤口照样愈合得很好。总之,不管医学对人来说多么有用,原始人在生病的时候只依靠自然,除了疾病之外他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的生存状态令人向往。

因此,不能把原始人和我们经常见到的人混为一谈。自然带着一种偏爱之心照管所有动物,并且似乎她非常珍视这种权利。无论是马、猫、牛还是驴,在野外生存的普遍都比圈养的更高大,也更有活力,更有朝气,更强壮,更勇敢。一旦被人驯养,它们便丧失了大半优点,好像我们所有对它们的关怀和养育都只是对它们的损害。人类也是如此,当他们具有了社会性,成为一个奴隶,他们就变得虚弱胆小,奴性十足。他们萎靡安逸的生活方式完全消磨了他们的力量和勇气。原始人和文明人之间的差别,比野生动物和驯养动物之间的差别还要大。因为,虽然自然对人与动物并未区别对待,然而,人却通过使自己沉溺于比他们驯养的动物更安逸的生活而堕落得更深。

所以,原始人赤身裸体,没有住所,没有我们认为必需的一切奢侈品,但并不因此就有什么不幸,这些也不会对他们的生存造成威胁。如果他们身上没有毛发覆盖,那是因为他们生活在温暖的气候中,不需要这种保护;而如果他们生活在寒冷的国度,他们很快就会学会把他们捕获的动物的皮毛披在自己身上;如果他们只用两条腿走路,那么他们就用双手保护自己,获取食物。尽管他们的孩子走得慢,并且难以学会走路,但是他们的母亲能够轻易携带他们。这是其他动物所没有的优势,在遭受追击的时候,动物母亲不得不抛弃幼崽或者放慢脚步和它们一起跑。总之,除非我们设想遇到一种偶然的巧合(我将在后文提及)——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很容易明白,第一个给自己做衣服、建造住所的人是给自己制造了一些根本不需要的累赘。因为没有这些东西,他一样能够生活,他没有理由在成年之后反而不能忍受自小就一直过的那种生活。

孤独、闲散并且时刻伴随着危险的原始人不能不喜欢睡觉——就像其他不大思考的动物一样——只要不思考,他们就一直睡着。他们必须睡得警醒,因为保护自己是他们主要甚至是唯一需要考虑的事,他们必须经常锻炼攻击和防卫的能力,要么用于捕获猎物,要么防止自己成为其他动物的猎物。相反,原始人那些享受安逸和情欲的器官必定极度不发达,与任何精致的东西都不能相容,而视觉、听觉和嗅觉则发展得灵敏细致。总体而言,这是一种动物的状态,而根据旅行家的叙述,也是大部分原始人的状态。毫不奇怪,好望角的霍屯督人用肉眼就能看到远处海上的船,而荷兰人需要借助望远镜才能看到;美洲的原始人能像最优秀的猎狗一样用嗅觉追踪西班牙人;或者,原始人不穿衣服也不觉得难受,他们能吃下大量的辣椒,能像喝水一样喝下最烈的欧洲白酒。

到此为止,我仅仅谈到原始人的生理方面,下面我将谈谈原始人的精神和智力方面。

我认为任何动物都是一部精密的机器,自然给它装上感觉,使它活动起来,保护自己,并在某种程度上防止自己受到干扰或者破坏。我觉得人也是这样的机器,不同的是,在运作动物这台机器时,自然是唯一的操作者,而人作为一个自由的操作者,在运作机器和形成性格上享有一部分权利。动物由本能来决定取舍,而人则依靠自由意志。因此,动物无法偏离自然给它设定的轨道,即使那样做对它有利;相反,人经常偏离这种轨道,即使那样做对他有害。由此而知,鸽子会饿死在一盘美味的肉旁边,而猫也会饿死在一堆水果谷物面前,尽管只要它们想到要尝试一下,也许就会在这些它们不屑一顾的食物中获得营养。正因如此,挥霍无度的人才会恣意放纵,招致疾病和死亡,因为精神能够损害感官。自然需求已经满足的时候,意识还没完没了地提出要求。

动物也有观念,因为它们都有感觉,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观念甚至能联结在一起,正是在观念联结的程度上,人区别于动物。一些哲学家甚至声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人与动物之间的差别还要大。因此,造成人与动物之间差别的不是理解能力而是人的自由意志。自然为人和动物制定了法则,动物乖乖顺从,人虽然也受这种力量的束缚,但他们知道自己能够自主决定是遵守还是违抗。正是他们对自由意志的意识使他们的心智得以发展。物理学也许能在某种程度上解释感觉的机制和观念的形成,然而在这种意志能力或者说选择能力,以及对这种能力的认识方面,我们只能发现纯精神的活动,这是力学规律完全无法解释的。

然而即使所有问题都困难重重,我们也还应该考虑人与动物之间的另一种差别,并且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争议,这就是自我发展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类中每一个体与生俱来的,也是整个人类都具有的。在环境的协助下,人类通过这种能力逐渐发展出其他能力。然而,动物则不是,它们的能力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形成,就会持续一生,并且在几千年后,它们的能力仍和几千年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为什么只有人能够变得老弱糊涂?难道不是因为他又回到了原初状态?对于动物来说,它们没有得到,因而也无从失去,它们只受本能的支配,而人一旦年老或者发生事故就会失去那些曾使他们成长的优良品质,以致沦落到比动物还不如的境地。不幸的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天生的无限发展的能力正是我们不幸的根源;正是这种能力,借助于时间的发展,将人类从安宁无知的原始状态中驱逐出来;正是这种能力,赋予人类在各个时代所具有的智慧和错误、缺点和美德,并使人最终成为自然和他们自己的暴君。我们不得不把教会奥里诺科的印第安人用木片贴在儿童的头上以期保留他们一部分无知和原始幸福的做法的人称为慈善家,这是很有启发性的一件事。

原始人仅具有自然赋予的原始能力,或者说是自然为了补偿最初他们可能缺少的能力而赋予他们的,后来却使他们超越这些纯动物性的能力。因此,视觉和感觉必定是他们最基本的能力,这与其他动物一样。直到新环境激发他们的能力发展之前,愿意或不愿意、喜欢还是害怕都是他们最初的和几乎全部的精神活动。

无论伦理家们怎样认为,人类智力的发展都应该主要归功于欲望,而欲望能否被普遍满足要依靠智力的发展。正是由于欲望的推动,智力才能得以发展,我们之所以渴望知识是因为我们希望享受,我们不可能设想一个既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任何喜好的人会去费力地思考。同时,欲望源于我们的需求,而欲望的发展也依赖于我们知识的积累,因为除非我们知道这些概念,或者源于自然的简单冲动,否则我们并不会喜欢或者害怕任何事物。对于原始人,他们没有任何一种知识,只有自然冲动的欲望,他们所追求的永远不会超过他们的生理需要。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知道食物、女人和睡觉是好的,唯一害怕的也只有伤痛和饥饿。我所说的伤痛并不包括死亡,因为没有动物知道什么是死亡,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恐惧的知识是人在脱离动物状态之后获得的最初的知识之一。

如有必要,我不难举出事实来证明这个观点。在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中,智力的发展总是精确地与人们的自然需求成正比,或者说是与人们因环境的压力而产生的需要成正比,因此,也与促使人们去满足的种种欲望成正比。我可以说明,埃及的艺术是随着尼罗河的泛滥发展起来的。我也可以追寻希腊艺术的踪迹,它在阿提卡的岩石和沙砾中生根、发芽并成长为参天大树,却无法生长在欧罗塔斯河肥沃的岸边。我观察到北方人比南方人更勤劳,因为如果不这样他们就无法生存。好像自然要使事物趋于平等,在她不愿使土地肥沃的地方便赐给那里的人们以高明的智慧。

然而,即使没有历史上那些不确定的证据,谁都能够看得出来,一切都似乎在剥夺原始人改变自身境遇的欲望和手段。原始人的想象力描绘不出任何图景,他们的内心没有任何要求。他们仅有的需求轻易就能被满足,他们没有必需的知识使他们产生更多的需求,他们不能预见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好奇心。他们越熟悉自然,就越对自然不感兴趣,他们看到自然总是周而复始,一切都正常进行,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欣赏伟大的奇观;即使他们曾知道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也不能期望从他们内心发现哲人的爱好。由于没有任何搅扰,他们心里完全只考虑现在的感受,丝毫不为将来做打算,即使是不远的将来。他们所考虑的事情,同他们的心智一样有限,甚至几乎不能计划天黑之前的事情。即使现在,加勒比的土著人的见识范围也仅限于此,他们早上轻率地卖掉棉被,晚上又为重新买回棉被而伤心,他们连晚上还需要棉被也想不到。

我们越思考这个问题,纯粹感觉和最简单的知识之间的差距就显得越远。事实上,简直无法设想,一个人仅靠自己的力量而不借助于交流或者需求的刺激就能够填补这个鸿沟。多少世纪以后,人们才能认识天火以外的火!在多少偶然的机会发生之后人们才能学会火的基本用法!在多少次熄灭之后,人们才能学会生火的技术!又有多少次这种技术随着发明生火的人的死亡而失传!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农业呢?它需要投入如此多的劳动和预见,还需要依赖于其他很多技术。显而易见,农业只能在社会中才能产生,或者最早在社会建立之初产生。我们并不是希望从农业耕作中获得那些能自行生长的食物,而是要在土地上生产最适合我们口味的食物。让我们做个猜想。假如人口过度繁衍,土地上产出的粮食自然不能养活他们——顺便提一下,这种假设已经能够证明这种生活非常适合人类——假如没有炼铁厂,也没有制造厂,劳动工具已经从天上掉下来落在原始人手中;假如他们也已经克服了对持续不断的劳动的天然厌恶;假如他们已经学会了对自身需求有足够的预见;假如他们已经猜到了怎样耕耘土地、播种植树;假如他们已经发现了碾谷和酿酒的技术——假如上帝已经把所有事情教给他们,因为他们自己是不可能发明这些技术的,即使这一切都发生了,如果他们在辛苦耕耘之后,他们的粮食却可能被第一个来到并且看上这些粮食的人或者动物抢走,那么他们谁还会愚蠢到自寻烦恼去耕种土地呢?尤其当他们越是需要得到劳动的报酬、越是确定不能得到的时候,哪个人还愿意终生从事繁重的劳动呢?总之,在他们还没分配土地之前,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消灭自然状态的时候,人们怎么会愿意耕种土地呢?

如果我们假设原始人已经训练成哲学家那样的思维方式,假如我们也像哲学家那样,把原始人想象成一个哲学家,他们能够研究崇高的真理,能够通过高度抽象的逻辑推理,从对普遍秩序的热爱中,从对创世者意志的认识中,创造出智慧和正义的箴言,简言之,我们假设原始人原本就聪颖明智,然而实际上他们蠢笨无知,那么,人类能从这种不能彼此交流却会随着创造者的死亡而消失的智慧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在树林中与动物混杂在一起的人类能有什么进步呢?没有固定住所,不需要彼此协助,两个人一生中也难得见两次面,或许他们彼此之间根本不认识,也不曾在一起交谈,这样的原始人能有什么改善,彼此之间又能有什么启示呢?

设想一下,有多少观念的产生要归功于语言的使用,语法对锻炼人的思维活动又起了多大作用!让我们想象一下,最初语言的发明花费了难以想象的大量时间,经历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艰辛苦痛!根据这些假设和前述的种种假设,我们可以做出判断,要经历多少个千年的漫长岁月,人类才能逐渐发展出他所能进行的这些思维活动呢?

在这里,我想用少许时间思考一下语言产生的种种困难,对于这个问题,我只需简单引用孔狄亚克神父。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一套语言,因此语言的数量必然和使用语言的人数相等。语言的种类也会随着他们漂泊不定的生活而增多,却没有足够的时间能让语言固定下来。那种认为母亲教会孩子用语言来说明他想要的东西的说法,仅仅解释了人们怎样来传授那些已经产生的语言,而丝毫没有解释语言是怎样产生的。

然而无论如何,让我们假设第一个难题已经解决,我们暂且不理会在自然状态和语言成为必需之间的那个漫长的时期,暂且承认语言产生的必要性,来探寻语言最初是如何产生的。这样我们就有一个新的却更难解答的难题,因为如果人们需要语言来学习思考,那么为了发明语言,他们必然更需要学会如何思考。即使我们能够想到发音语言是如何成为解释我们思想的约定工具的,我们仍然需要知道,对于那些不能感知的抽象物、不能用手势和声音表达的思想该使用什么样的约定工具呢?因此关于这种交流思想和建立精神联系的艺术的起源,我们还难以做出任何合理的猜测。这一艺术如此精深,并早已远离它的源头,哲学家们还在离这种艺术的完善状态遥不可测的距离研究它,就算是任何一个大胆的人也不能断言它是如何一步步臻于完善的。即使伴随时光流逝而发生的变化对它完全不产生影响,即使我们的学者能够摒弃所有偏见,甚或做到客观公正,所有的学术团体都毫不间断地连续几个世纪研究这个问题,恐怕也没有谁能做出这种断言。

在人们还没有必要使用语言来劝服大众的时候,人类使用的最初的语言,同时也是最普遍、最生动和唯一的语言,就是自然的简单呼叫。这是在紧急情况下由本能所激发的声音,用于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求救或者希望减轻疼痛,这种语言在日常生活中并不经常使用,因为人们平时的感情比较节制。当人们的观念开始发展并逐渐增多时,人们的交往也更密切,人们就致力于创造更多符号和更加丰富的语言,他们增加声音的抑扬变化,并辅以手势的运用。手势就其本身而言,有更强的表现力,也更少依赖于预先规定的含义。于是人们用手势表达那些看得见和移动的事物,而用声音来模仿听得见的事物。然而,除了实际存在的或者便于描述的事物以及能看得到的行为能用手势来表达之外,别的事物就难以用手势来表达。手势也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有用,黑暗和物体的遮挡就会使手势失去作用。除此之外,手势只是有引起别人注意的要求,而不能确保别人一定能注意到。因而人们最终决定使用发音语言来代替手势,声音虽然不能与特定的概念产生相同的联系,但却能作为约定符号更好地表达它们。不过,这种约定完全通过人们的共识得以实现,而对于那些原始人来说,他们粗糙的器官还不能适应任何这种情况,他们必然经历了艰难困苦才接受这种方式。这种约定本身就难以理解,因为要获得人们的共识就必须有可行的理由,而且,要使用语言,就必须得先有语言。

我们可以合理地设想,人们最初使用的词语比语言形成以后的词语的含义要广泛得多。最初,人们并不知道要将句子分成结构不同的几部分,因此他们把一整句话的含义都放在一个词语中。当他们开始区分中心词和定语、名词和动词的时候,那本身就已经显示出非凡的天才了。名词最初不过是许多专有名词,动词只有现在时态,而形容词概念的发展一定经历了艰苦的努力,因为每个形容词都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对事物进行抽象是一个既费力又不自然的过程。

最初,每个事物都有一个特定的名称,不管它们的种属差别,因为最早创造语言的人并不能区分种属,每个事物都照它自然的样子单独反映在他们的头脑中。如果这棵橡树叫作A,那么另一棵橡树就叫作B,因为最初人们认为这两个事物是不一样的。人们通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这两者的共同点。因此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越浅薄,他们所创造的词语就越庞杂,然而使用这些词汇所造成的困难不会轻易消除。因为要给事物分类命名必须认识各种事物特有的属性,这就需要判断和定义,也就是说,需要远比那时的人类所能拥有的更深厚的自然知识和抽象概括能力。

另外,不借助词语,人们内心就不能形成概念,并且除非借助词句,人们才能理解这些概念,这也是动物之所以不能形成这种观念并因此获得自我完善的能力的原因之一,而自我完善能力依赖于这些观念的形成。当一只猴子吃掉一个坚果去摘另一个坚果的时候,我们能认为它明白坚果的一般含义并用这个一般含义和那两个具体的坚果作比较吗?当然不能。不过当它看到一个坚果的时候,就会想起以前接触过的另一个坚果的那种感觉,它的眼睛受到这种特定接触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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