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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18 07:3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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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妮宝贝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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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未央

八月未央试读:

生命是一场幻觉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八月未央

1

我叫未央。

我一直在南方城市长大,十七岁以前,在南方沿海;十七岁以后,来到上海。

这是一个人潮涌动的城市,高楼耸立,空气污浊。一到晚上,外滩霓虹闪烁,散发出物质颓靡的气味。还有每年一季的台风,在八月的时候。

我喜欢它们呼啸而过,带来死亡的窒息。无法预料,自由自在。仿佛一种幻觉。

在陕西路天桥上,我常常做的一个游戏是,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仰下去仰下去。头发在风中飘飞,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蔓延过城市。

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刚刚离职。我独身。2

我曾对乔说,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男人。我的判断只需要十分钟。

十分钟。会知道我的一生是否会和他有关系。如果他能给我带来爱情,那么我的痛苦会受他控制。所以,生命中会邂逅一段一段的十分钟,随时都有遭受意外之前的预感。

所以我相信,每一个有直觉的人,都放不掉他的惶恐。

乔是一个女子。我们在夜校英语课上相遇。

她穿灰绿色绣花上衣,那种绿,像没有见过阳光的苔藓,寄生在幽凉的墙边。墙边是能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所以我选择坐在她的身边。

我们把书本竖起来,埋下头看彼此的手相,恍若回到少年的校园时光。我喜欢她的头发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你的手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乔说,你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

因为上面写着一些夭折和意外。

很可怕吗?

也许。她的脸上有震慑。

我淡淡一笑,反捏住她的手指。女人的皮肤柔软清香,就像花瓣。

上完课,我们去酒吧喝酒,或者只是站在小店铺旁边,买上一杯加冰可乐。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有一个做软件的男友,她叫他朝颜。

我们认识十年了。她说,睡觉的时候我要抓着他的手才可以。

你要嫁给他吗?

是,我要嫁给他。肯定。我想给他生十个孩子。

她笑,天真无邪地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我在抽烟,没有说话。3

小时候我是一个沉默的孩子。

一个沉默的孩子会带来恐惧。如果她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她有残疾的嫌疑。

我喜欢花朵。有时会把它们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留下指甲的掐痕。或把它们揉成汁水。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没有血液。这是不知道疼痛的生命,让人陡生恨意。

母亲常常在一边独自抽烟,神情淡漠看着我。她是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把我当成她的同龄人,而非孩子,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母亲。

她很孤独。

她没有结婚。

她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死了。4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朝颜。

他是一个短发穿黑色衬衣使用爱立信手机的男人。他是乔的男人。他告诉我他喜欢爱立信的原因。因为它的辐射大。

他说,我想让自己早点长脑癌,然后可以颠倒地思考这个世界。

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唇角温柔地倾斜,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我笑。乔也笑。我们三个人走在夜校放学后的路上。她左手搂着我的肩膀,右手搂着朝颜的脖子,有时候她快乐得似乎歇斯底里。我知道这样的纵情下面隐藏着什么。

乔是毫无预感的女子,她的眼角下面有泪痣。

我能识别眼睛幽蓝的女子,她们是苔藓。黑暗给她们水分。

去的酒吧叫Life。生命是幻觉。我问老板要威士忌加冰和555香烟,然后坐在吧台边,看乔在舞动的人群里像鱼一样游动。

朝颜说,我和她十年。

我说,我知道。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能够给她带来幸福。

很多事情不需要预测。预测会带来犹豫。因为心里会有恐惧。

你看起来好像从来不会有恐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我。

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是。打个比方,比如你遇到乔,乔遇到我,然后我又遇到你。

我笑,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他的啤酒瓶,cheers,朝颜。

第一次跟着朝颜去他在西区的房子,是台风天气。我对他没有任何目的。

只是我想我的时间无多,十月份乔将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新娘。她不应该离我而去。

那幢破旧的法式洋楼,走上木楼梯听到咯咯扭曲的声音。

为了不吵醒房东,我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让我想起童年时通往母亲房间的那段楼道。她从不拥抱亲吻我,她带陌生的男人回家。她不告诉我原因。

在失眠的时候,我光着脚走在沾满灰尘的楼道上,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或者她歇斯底里的哭泣,犹豫着,徘徊着,最终只能蹲在墙边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渴望她的皮肤靠近我。

我转过头看朝颜。我的眼睛凝望着他。

朝颜的神情带着狼狈,他说,未央,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

我微笑。我也没有,我说。

但是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他叹息。他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气息和拥抱覆盖了我。我听到手里的鞋子,陡然地掉落在地板上。那是一双有白色丝带的麻编凉鞋。

我从不穿高跟鞋。5

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

她把它们一双一双排在柜子里,有丝绒的,绸缎的,软皮的,刺绣的,珠片的……细高鞋跟流泻突兀的凄艳。

她光着脚穿它们,有时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寂寞的叩击声。

她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爱的男人不在她的身边。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曾经喜欢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除了承担和诺言。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她笑,所以我抓住你。但后来才发现我的后悔。因为对不爱我们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她会突然尖叫,失去控制,然后她的鞋子一只一只地扔在我的身上。

她追着我跑。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的愤怒不断循环。她除了孤独,就是我。我是她唯一的爱人,敌人,对手,朋友。

终于她疯了。6

凌晨我回家。朝颜睡得像个孩子,我没有亲吻他。

走到大街上,发现风势凌厉,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云层急速掠过。我躲到街角夹缝里,点燃一支烟。

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

我说,乔,你准备在十月结婚吗?十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是需要女人。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吐出烟雾。九月我要带你去北京,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电话。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

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她要离开我。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

电话里响起断线的忙音,消失不见。

晚上乔来找我。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我说,乔,离别有这么痛苦吗?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乔背对着我,冷冷地说,我讨厌欺骗。

十二岁,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这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我爱她,可是她疯了。

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把高跟鞋到处乱砸,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

我要读书,我要恋爱,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独自握着满手心的花瓣,用力把它揉干揉碎,满手汁液……

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

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刚走到楼梯口,鞋跟断了。她尖叫着伸出双手,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但什么也没有抓住。

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她的头碰撞在墙上。她的血喷射在墙上。在此后五年里,那面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擦洗它,直到我终于十七岁。

我长大了。我离开那个南方小城,来到上海。

十七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7

有谁能够相信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朝颜。

我没有让他看到我身体里面流出的血,我怕它是蓝色的。暗蓝暗蓝的颜色充满负罪。我已经不是童年的小女孩。

我想我在憔悴和苍老中。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

朝颜。我想起他的气息和身体,他温暖的手覆盖着我的皮肤。从来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亲吻我……这是我唯一的男人。

九月终于来临。他打电话给我,他说,公司想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

我说,你错了。我爱的是乔。

如果你想让我走,我会离开。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要娶你。

我挂掉了电话。

台风过去。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温暖,空气凉爽。我想去北方。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快天亮才醉醺醺回来。

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们像我的母亲。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扔出去。我说,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她为他孤独,为孤独而疯狂。

她死了?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

是的。她必须死。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是你要她死?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那些已经不再有爱情残留的鞋子。

乔伸出手拥抱住我,她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她哭泣,她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我尖叫,我没有,我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让她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直穿着那些鞋子?!

乔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把我的脸压在她的肩头上,她说,不要恐惧,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在这里……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推开她。我说,我不相信你。

我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阳台上,然后让她的身体仰后靠在铁栏杆上。

当风吹散她的长发,乔发出恐惧的叫声。

我说,告诉你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你要和我在一起。

乔在恐惧中哭叫,可是我爱朝颜,我每天都在想念他,我想和他结婚。

我放掉她,看着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

我说,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他要去日本了。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8

朝颜离开上海已经是深秋。我去送他。

他伫立在机场的人群里,背着包,寥落的样子。

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这个留给你用吧。我打开盖子,看到上面还留着一张发黄的即拍得的小照片,乔甜美的笑容,朝颜从背后拥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朵。

我笑,轻轻盖上盖子。

我说,乔现在留在我的身边,你可以放心。

他说,我无能为力,你知道,未央。

我说,我知道。

遇到你是我的劫难。朝颜说。你是一个破碎的女子。你所有没有来得及付出的感情,会把你自己和别人淹没,因为太汹涌。

我微笑,可是你要娶我。

是的,我要娶你。

两年以后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低下头,抬起脸眼睛泪光闪动。两百年以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楼道上你回过头来看我。你光着脚。

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

他又拥抱我。啊,有很久没有人拥抱我。我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的气息温暖清晰。

我唯一的一个男人。他走了。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9

我决定去北方。要带着乔走。

在上海我会有可能失去她。她日渐憔悴。每天晚上四处游荡。

一次在酒吧喝酒闹事,被警察抓走。我去拘留所带她回家,一个人转了很多车,冒着雨跑到那里。

乔一声不吭蹲在墙角,浓妆残缺肮脏,披头散发。裙子撕破,脸上有划痕。

我对她说,跟我回家。

她慢慢抬起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像我的母亲。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她是因为孤独而死的。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带你走。你和她一模一样。我爱她。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我?乔推开我,她流着泪笑。

因为这是宿命。乔。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她冷笑。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乔,你要清楚这件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从上海到北京。

乔和我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所以已经不再穿牛仔裤。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还有乔。我爱的人。

那天她穿着我们初次相见时的灰绿刺绣上衣,抹了口红。她很久没有精心打扮自己。

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她明白朝颜离开以后,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未央,你看好多人。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

她不响。她说她想去洗手间,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她的眼睛看住我。

未央,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我喜欢。我拍拍她的脸。

未央,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但后来不爱了。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爱会变化。除非时间停住。

她点头。她的笑容很灿烂,好,我去去就来,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

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自由自在。我把手搭在腹部,我习惯了这个姿势。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有了孩子。

我想她会喜欢。这是我们的孩子。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淡淡唱着,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

那首歌翻来覆去地唱,唱了很久。我忘记了时间。

前面突然出现混乱,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然后有保安出现。

我摘下耳机,艰难地拖着沉重的大包往前面移动。我想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

人群拥在洗手间门口。我的腹部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撞了一下,剧痛起来。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让开!让开!让我进去!我扔下行李挤了进去。我看到躺在白色瓷砖上的女子。

她的灰绿刺绣上衣被鲜血染透。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她的脚光着没有穿鞋子。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

她死了。10

我没有去成北方。决定在南方过冬。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

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乔离开了我。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抵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她的头发漆黑清香,她的眼神幽蓝,她有信仰着的爱情。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我爱的人。

朝颜给我写信。他说,我在东京一切安好,只是晚上失眠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如果没有你,未央,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平淡地生活着,在上海。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你好吗,未央?还有,乔好吗?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如果曾经有过的,我想是爱。

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

我想我的母亲,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的所有。还有乔,她的快乐,她的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的快乐,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平静。然后是朝颜,我唯一的一个男人,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

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粘在手机上的,发黄模糊,渐渐剥落。我长时间凝望它,凝望他们被伤痛和幸福打击和摧毁过的脸。

然后有一天,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

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晚上睡觉,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

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我想,最起码我不会后悔。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在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

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

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

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的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11

春天来了。孩子出生,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

我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

当她逐渐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

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

孩子太小,有时候我带着她,把她抱在我怀里睡觉。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我的同桌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短发,喜欢穿白色衬衣。她走出来递给我一支烟,让我非常感激。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很幸福。

我等到朝颜的来信。他说,未央,我和一个在日本的上海女孩同居了。我可能不再回来。

那封信我看到头两句,我微笑,放下信,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然后我继续抽出信纸看……春天的东京很美,樱花开得像潮水一样,风一吹,一夜之间就落了。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我相信我爱你。依然,始终,永远。

信封里掉出几片发黄干枯的樱花花瓣,我把它们捡起来。眼泪流淌在我的手指上。那些花瓣有了水分开始柔软起来。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看她抓着它们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想,她会长成一个眼睛幽蓝的女孩,自由自在如苔藓。

我唯一的一个男人,我爱的人里面,依然活着的一个。我会继续用无字的信告诉他我的爱情。

可是,朝颜,离你回来的两年还有多长时间?

瞬间空白

1 天空的蓝是疾病

二十六岁,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

他是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博士读完,再出国继续读。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对未来他不喜欢过分复杂地设想。他喜欢简单生活。喝白水,穿棉布衬衣,挤公车上学,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闲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拈起它,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纹理在渗透。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像水一样地倾泻下来。

很多时候,倪辰是不喜欢说话和活动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倪辰想,快乐是什么呢?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不是快乐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

二〇〇〇年的春天,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他买了一台电脑,可以在家里上网。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那些写诗的人,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认识了靳轻。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关系似乎复杂。但见面的时候,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让人晕眩。

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中国玫瑰的花丛下,凉鞋凌乱地踢在一边,在抽烟。那只白色博美犬在草地上到处乱窜,她偶尔懒懒地叫唤它。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隐隐的,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

倪辰看着她。他在太阳下走了很久,脸被晒得发烫。天空非常的明亮,蓝得像一种疾病。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很久以后,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微笑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边,手里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夹着烟,仰起脸看云。从树枝间洒下来阳光,丝丝缕缕浮现在她的脸上,女孩把眼睛眯缝起来。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浮现在唇角。女孩说,笑什么,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是。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在别墅的车库前,女孩拉开门,蹲下身把小狗放进去。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舔吮,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很久。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门关上。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女孩的长发很柔软,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站起来,抚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

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有严重的皮肤饥饿症。

是吗?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在门廊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她的笑容像从森林深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穿一件白色细麻复古风格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我叫靳轻,她低声说,你很好,你的唇角看过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着他的嘴唇,带着怜惜的表情。这样直接的赞美,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倪辰虽然意外,仍然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

聚会直到午夜才结束。公司有统一的车把一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倪辰准备下车。她突然直起身看着他,眼睛灼亮,在夜色中注视着他。

你有E-mail吗?我可以写信给你。

我有。

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然后递给她。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这样不容易着凉。他下了车。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倪辰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车子很快地启动了。她的脸一闪而过。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七天以后收到的。七天里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倪辰怀疑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他想,应该去买台打印机,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十二点多上网,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JQ。他打开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你的寂静让我觉得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倪辰熄灭台灯,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后的脸。2 两个人的孤独

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个重要是因为,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她写E-mail给他,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时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网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十点。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她却不回家。

信都写得不长。干净的,不连贯的,一些片言只语。在信箱里越积越多,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

倪辰,你喜欢你的父母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我独自在这里。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但是十五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爱他们,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如果以后,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

……

你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

我会尖叫,会大声哭泣,会浑身发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个上海男人。

……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我们很穷。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只能蜗居在裂缝里。泥土深处最黑暗潮湿的裂缝。

我们相对无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钱,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压力,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我怕我们会饿死……

……

喜欢他在黑暗中抚摸我的手指,轻轻的,隐约的。我的手指很凉,但他的皮肤是温暖的,温暖地把我覆盖。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又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于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没有抚摸,它们会死。

可是这个男人,他抚摸我,在有些寒冷的黑暗里……

倪辰那天午后,和鲸一起走出校门,准备各自回家。鲸是一个南京女孩,常常在图书馆里给倪辰留位置,有时候也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看实验话剧。那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纯净的女孩,因为不需要倪辰的诺言,所以彼此一直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鲸说,倪辰,最近你有些愣愣的,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

倪辰说,不会吧。

鲸笑了。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阳,电脑屏幕看多了,人会苍白的。

倪辰说,好的。

他们在车站分开,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他坐在窗边位子上,看着阳光照进来,于是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

回到家里,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他听到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寂寞的声音。靳轻,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就像那个下午,你的旁若无人。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信是在下午六点发出的。十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倪辰,是我。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晚上出来吃饭好吗?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餐。倪辰的心跳停顿了十秒钟左右,然后他笑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

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衬衣和皮鞋,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他挤完三辆公车,又快步走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满头大汗跨上餐厅的楼梯。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过去呢?他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啊。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暮色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她很消瘦。穿着上次的细麻刺绣上衣,长发凌乱。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他看上去人很混浊,有点肮脏。好像身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麻的毒,而且神情颓丧,不停打着哈欠。他毫不顾忌自己的粗鲁及无礼。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坐在他的对面。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喝酒,直到他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脸色发白但似乎没有任何醉意。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她的眼睛很冷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低声地哄他,好了,不要这样,乖一点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开。靳轻被推倒在地上,众人的眼光看着她。靳轻慢慢爬起来,脸色冷淡,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血,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啤酒。她转过身,头也不回走出混乱不堪的餐厅。

倪辰紧跟着她。靳轻走得非常快,白色的瘦弱的身影,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终于,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血,依然在流淌。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拉过她的手,紧紧把她的伤口缠裹起来。

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靳轻一言不发,一直在抽烟。倪辰也不说话,淡淡地,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轻轻地说话。倪辰没有去看她,只是安静地仰着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

靳轻没有说话,十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她撩开他的衬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倪辰发现她在发抖。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3 哈根达斯的理想

倪辰在凌晨一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

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它是这样的大,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以前睡在火车站里的生活,不想再过了。她轻轻地笑,然后解下手指上的手帕,还给倪辰。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像你这样使用手帕的男人了,能认识你,真是很幸运。她在路边招手叫了taxi。

倪辰觉得累,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虽然头疼欲裂,但依然打开了电脑。平静地连上网络,开始收信。然后他看到了她的信,发信时间是前半个小时。

倪辰,车子开了一半,我在路边一家网吧里给你写信。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流血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我害怕那种沉默在身体里,不停地积累,不停地凝固,却无处流泻……

我的眼泪是从你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你用的力气好重,我看到你似乎害怕,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血。但我喜欢你淡淡地笑着,你一直没有看我的眼睛。

其实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我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上海男人,给了我停留下来的地方。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其实和爱情无关。就像黑暗中抚摸的感觉,看不到对方,却知道这温暖的手和皮肤能够带来安慰。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绝望……非常的,非常的绝望。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打在键盘和冰凉的手指上。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会复原。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

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他奋力奔跑,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但他发现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车门上,控制着呼吸。很多陌生人,有的塞着耳机,有的看报纸,有的在吃馒头,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他把脸侧过去,从车门裂缝里涌进来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阳光。倪辰把脸沉浸在里面,感受它的游移。就像手指的抚摸。

靳轻,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三十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白色花朵。

我想独立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哪怕一丝丝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我不会离开。

鲸,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不断地,持续地写。倪辰低声地询问鲸,在图书馆里。

不会。鲸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鲸笑起来。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即使是E-mail。

不是闹着玩,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

是吗?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个女孩,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

倪辰哦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告诉我,我们可以无话不说,对吗?

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倪辰调侃着。他转移了话题。

鲸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进入一个男人的心里。也许她本身并不自知。也许她就是这样的残忍。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却一直厌恶。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觉得身心疲惫。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我常常会便秘,头晕,牙龈出血。

我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工作。但工作有时让生活面目全非。我们没有目的,只是想让自己能吃饱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饱穿暖。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工作和高收入,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但是我们得不到。所以只能以利益来作为标准。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欺骗和出尔反尔……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

……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坏了。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

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因为贫穷我无法生孩子。虽然我非常喜欢孩子。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羡慕,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我知道这很可笑。

我也喜欢这个城市。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荡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商店的橱窗上,看一只日本瓷碗的花纹,看上一个小时。

我想有一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足够了……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

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它了……

……

然后到了七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下班以后,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妆品,项链和香水。我喜欢物质。有时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抚摸,虽然空洞,却带来坚实的填补,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简单的式样,上面绣着花朵,不是太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白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但一直不能遗忘他。他送我的那条白裙子已经发黄,我始终没有穿。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了很久,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得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冈,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买一份。我是多么的喜欢它。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林躺在床上,满身酒气,他说他胃痛,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射……

倪辰给靳轻打电话。她在公司,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听上去始终开朗温柔。

你好吗?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乱。

不是太好。她说。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倪辰停顿了一下。靳轻,我已经搬家了,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是的,你在信里提过。

有空过来坐坐。

好的。

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缠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说出这句话。突然他发现自己干燥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

我知道了,倪辰。我知道。

换一下生活,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

好的。

先说到这里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下。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4 最后一个告别的夜晚

阴雨持续很长时间。倪辰快毕业了,摆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现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而美国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同时可以选择的是,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是鲸的朋友介绍的。

那天晚上,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带来了一些资料,还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

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走下楼梯,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你好,她看着他。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都是雨水。

靳轻,倪辰说,能等我一会儿吗?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靳轻点头,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

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靳轻独自坐在楼梯台阶上。一大块阴影笼罩着她,只有暗红色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鲸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着对她道别。靳轻,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倪辰说。不了,我可以在这里。靳轻依然坐在那里。

大雨中,倪辰把鲸送到车站。鲸笑笑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说话。鲸又说,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我很难说清楚,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希望你幸运,倪辰。

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害怕那簇红色的火焰在楼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她身上很湿,她看上去很寒冷。走到房间里以后,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马蹄莲,眼睛愣愣的。倪辰说,你喝点咖啡好吗?靳轻说,它们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洁白的花瓣。

倪辰笑笑,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他洗了很长时间。外面很安静,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渗透进来。走出去,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湿湿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光着脚。

倪辰默默站了一会儿,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关掉唱机。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他从不抽烟,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他坐在地板上,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似乎又过了很久。他身边的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

你醒了,他说。

现在是几点钟?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

凌晨三点。你睡得很好,我很高兴。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倪辰看着她,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她喝完了,掀开棉被坐起来。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吗?

他被抓进去了,是前天。她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倪辰没有说话,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她说,他留给我的房间,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我还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我觉得很冷。我一直睡不着,看着黑暗浑身发抖。原来在上海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能够安慰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麻烦。

你爱我吗,靳轻?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靳轻沉默。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说话。靳轻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她的嘴唇很柔软,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然后贴住他的嘴唇。她的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

我准备离开这里,倪辰。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还会写信给我吗?

不会。

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靳轻。倪辰说,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有些人很好,但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好像我对你说过,生活是无法选择的,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5 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倪辰,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刚刚我买了一盒冰激凌,杏仁香草口味。我觉得很快乐。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北京,然后一路到贵州,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绘画。

离开林,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终于可以走出去,呼吸到赖以生存的空气。我不相信爱情,却是个离开爱情不能活的人。它对我而言,是一剂吗啡,对抗着生命的空洞。

你不同。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

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却感觉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标题一律是JQ,她名字的缩写。这是让他负担深重,难以自拔的文字。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他看着它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6 手心里的空白

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倪辰决定去美国留学。在上海他待了近二十六年,但是白开水,棉布衬衣,挤公车的简单生活,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他是个平静的人。他始终相信爱情,并且热爱它。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他点击打开它,一行一行地,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倪辰微笑着,轻轻按住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te”。

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原来一切都是空白。

一个游戏

Start1

和Joe的初次相见,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声音的。好像一场出了故障的电影,看到半途意外停格。黑暗中银幕上凝固的是突兀的画面。没有说完的语言,没有做完的事情。徒留空白怅然。

我忘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那一天是她的网站举行的酒会。波特曼温暖空旷的大厅,出现在日光之下的人群,像一群面目全非的鱼。盲目的喧嚣。我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漫不经心喝着一杯冰冻可乐。他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开始为孤独感觉可耻。像一个陷入绝症状态的人,清醒而无可救药。

然后我发现那个男人就是我自己。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碰翻了我的杯子。2

她很年轻。穿着脏的仔裤,裤管卷起,边缘已经磨得起须。男式的黑色毛衣,空荡荡地裹在身上,能从领口看到脖子的肌肤。羽绒外套,球鞋。苍绿色棉围巾很皱。黑发凌乱,脸上的皮肤很干燥,有起皮碎屑。

没有任何化妆。3

玻璃杯突然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泛起细小的泡沫。她的手似乎是在瞬间,紧抓住我的手腕。她清脆的惊叫和玻璃一起碎裂在空气里。但是我只看到她微微发蓝的眼睛,婴儿蓝,脆弱得好像要化为乌有。她应该对我说过一些什么,比如手指冻得麻木了或者对不起。

但是我只看到她婴儿蓝的眼睛。然后我举起手,用手心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似乎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也许我是在说,没关系,没有人注意到的。她单薄的皮肤轻触到我的手,我能感觉到脉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的眼睛在我的手心里慌乱地眨动着,然后安静。周围的人群纷纷投以眼神。

那一刻,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她看见破碎。4

我的公司在外滩。是一幢陈旧的法式建筑,已经被时间抚摸得颓败不堪。我常常站在宽大的窗台后面,眺望远处矗立的高楼大厦。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的人。

我做的是保险业,在这个行业里应该属于业绩尚可。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能够把工作当信仰的人。因为我不觉得健康和生命能够用金钱来替换。业务单上有密密麻麻的姓名,如果一旦兑现,那些名字就意味着死亡和意外。这使我感觉空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离死亡很近的人。在大学里读的是物理。下铺的男孩来自广东,黝黑而健壮,名字似乎是叫陈。陈在校队踢足球的时候,常常有女孩坐在操场上期待他活力充沛的射门。但是在大一快结束的时候,陈突然割脉自杀。早上发现他的死亡,拉开被子,里面是凝固成硬块的血,坚硬得黏稠。

很多人疑惑,因为他们觉得喜欢运动的人应该单纯而健康。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常常在凌晨,我无端惊醒,听到陈的哭泣。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声听上去短促碎裂。这种原因暧昧的哭泣,让我感觉非常恐惧。那是一种气息。我想也许我能够闻到死亡的气息。

大学毕业以后,我抛弃专业,选择做人寿保险。多年的工作似乎已能够麻木我的恐惧。也让我领悟,人的不可承受的脆弱。恐惧太重的东西渐渐会失去分量。就像陈苍白的手臂上,那一道腐烂的伤口。生命是一座恢宏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5

Joe和我的第一次约会。我们约定的地点是外滩,我公司附近。

下班以后,我走出门廊,感觉到天空中冰冷的雨滴。暮色中车流和人群拥挤不堪,城市是落幕前的戏院。她站在路口。高大建筑之间的狭窄通道,呼啸着冷风。周围是优雅而颓败的欧式旧楼。她站在楼群之间的阴影里,像一只鸟,微微颤抖着。那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印象。她很寒冷。

她和在酒会上的装束一样。脏的仔裤,羽绒外套。空荡荡的毛衣,从松垮的领口里能看到脖子的皮肤。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时候眼睛会细细地眯起来,那应该是她真正在微笑的时候。她看上去落拓和纯真,在她模糊不清的笑容里面。而我发现自己,有想用手撕下这一层笑容的欲望。

冷吗?我说。

不冷,她说。她问我借烟和打火机。烟瘾重的人常常会忘记带烟。就好像自认为游泳不错的人常会淹死。她抽烟的样子,随便地吐着烟圈,神态轻松。但她对烟的依赖应该是无可救药的程度。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很平淡的一个夜晚,我们去徐家汇吃饭,然后找了个地下室玩电动。

她提出来的建议。我感觉自己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样子,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不良少年出没的地方。但她打游戏的样子全神贯注。唇间叼着烟,一下一下,沉着地把号叫着猛扑上的僵尸击毙。她的认真和沉迷,让我释然。我们一起打,连闯四关。直到凌晨店铺打烊。

走出乌烟瘴气的地下室,我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酸涩得没有感觉。闻到自己的手指和头发上都是烟草的味道。在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了两罐啤酒,两个人站在寒冷的路口喝完。

以后再出来玩。她说。今天很过瘾。

你的样子,好像过了今天就不能再打电动一样。

我一直都这样,喜欢到底的感觉。

抽烟也如此。我看着她苍白黯淡的脸色。

爱情也如此。她笑。

我看着她微微摇晃着上了taxi。Continue1

Joe在一个网站上班。在大学里她读的是哲学,但毕业以后她拒绝和任何人谈论哲学。哲学同样是一个游戏,但它控制你,你不能控制它。所以不好玩。她说。她喜欢抽烟,打电动。这两个结局都是能够控制的。一个是死亡,一个是the end。很好。我都能接受。

她笑笑地看我。2

某些不确定的时候,Joe是透明的。她会随时随地,在某种心情中把往事和感觉倾诉给我。

她曾对我说,她爱过一个男人。

现在已经分手了吗?我问她。

是,她说。酒会上碰到你,是我和他分手的第七天。七是命数。我知道第七天和他没有复合,就永远都不会相见。

你是否很爱他?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没有任何化妆,像颓败的花朵,在抽烟过度的时候,会有惨不忍睹的憔悴。

她说,是的。她的脸上又有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仅仅是某些不确定的时候。比如在午夜街头的冷风中,听着空的喜力啤酒罐,在水泥路面上滚动时,发出的寂寞的声音。沉沦在雨雾中的空旷城市,像被废弃的船,漂浮在夜色的海面上。目送着她醺然地拦住taxi离去。没有告别。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爱上她的可能。也在这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非常遥远。3

我的初恋很晚。直到大四,才开始和同系的一个女生交往。在夜自修后送她回宿舍的路上亲吻她。记得那是春天的晚上,风中有樱花的粉白花瓣飘落如雨,轻轻撞击在嘴唇上。温柔的感觉。我感觉暂时逃脱某种恐惧感的驱逐。放松的心情,还因为毕业后的离别就在眼前。我不觉得自己有承担痛苦的机会。

时间太短促,不需要告别。所以,我想,也许我不曾爱过那个穿蓝裙的女生。我只是让自己经历。

很多年,我始终在某种爱情阙如的状态。好像一个人在做B超的时候,医生在报告单里写下肾脏阙如,他被宣判了残废。阙如一般有两种可能。有过,但是萎缩了。或者有过,却被割除了。我想,那也许是我的悲观所造成的。

我从来没有信任过长久的东西。4

周末,她打来电话,说晚上想一起吃饭。

我去接她。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工作的地方。三十九层大厦的顶楼,近六百平米的大空间,摆满上百台电脑,还有穿梭其中的神色淡漠的人。我站在过道里,被封闭的热空调吹得无法呼吸。她从人堆里站起来对我挥手。穿着旧的黑色毛衣,手里拿一只刚吃完的苹果。

很多人,我说,他们都不喜欢回家。

这里直到深夜十二点都会有人在。上网,打长途,谈恋爱。

空气很混浊。磁辐射和二氧化碳谋杀健康的细胞。这样的空气对情绪和身体都应该是致命的。

但是当我刚失恋的时候,这个地方几乎是在拯救着我。她说。

我看着她。我有近半个月没有见过她。她突然地失踪,没有任何消息。她的短发凌乱而油腻,脸上因为失水干燥,裸露着细小的碎皮屑。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想念我,或者不想念我的表情。当然我也没有。她打开电脑,给我看她自己制作的小软件和动画,精巧的画面糅合着黑色幽默和辛辣的讽刺,她一边移动鼠标一边晃动着腿,脸上似笑非笑。

我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她说,我看上去总是特别不学无术,最近公司刚刚给作了评估,他们觉得我不合格,所以没有给我股票。

她打开信箱,给我看她写给一个朋友的E-mail。她写着,我所有零花钱都花在零食和打的上面,有时候就会无法买烟。所以一到酒吧就向别人借烟和打火机。那些男人以为我是初中生,对我很慷慨。

为什么对朋友说这样的话,是想借钱吗?

是他把我的钱借空了。她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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