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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0 03:5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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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詹妮弗·尼文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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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明亮的地方

所有明亮的地方试读:

赞誉

苦苦挣扎的男孩和女孩,在探索悲伤、死亡和青涩爱情的过程中,产生了原本不可能产生的感情……许多青少年小说都触及类似的内容,却难得有作品能达到如此让人难忘的程度。——《科克斯书评》感人、美好、令人心碎又萦绕心头,本书用优美的文字将芬奇与薇欧拉描绘得栩栩如生,让人掩卷后仍久久不能释怀。——《西雅图邮报》这本书的关键,就是这对看似不可能在一起的、心灵残缺但又超级可爱的孩子,共同谱成的一段美丽恋曲。——《纽约时报书评》书中让人爱不释手,薇欧拉和芬奇感人的故事让人垂泪。他们努力寻找“明亮的地方”的旅程,让每一个翻开此书的人,都心有戚戚焉。——《纽约每日新闻》我喜欢书中每一个机智、严肃、真实、有趣却又让人心碎的字眼。——凯伦·库须曼,纽伯瑞文学奖得奖作家我先声明:这本书会惹哭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凯利·温佛瑞,Hello Giggles“2015年让人迫不及待一读的青少年好书”这是个勇敢又美丽的爱情故事。薇欧拉与芬奇让我心痛,但我很开心能了解他们。——珍妮·唐涵,《十六岁的最后心愿》畅销作家这本书十分特别,这是一则爱情故事,又不只是一则爱情故事。书中包含了悲伤、家庭与精神疾病等元素,故事有喜也有悲,是绝对值得一读的好书。——《浪漫时代》

芬奇第六天,我再次清醒

今天是去死的好日子吗?

这个问题,我在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问自己;在第三节课努力睁着眼睛,听施罗德先生没完没了嗡嗡嗡嗡的时候问自己;在餐桌旁把青豆递给别人的时候问自己;在晚上躺着睡不着,胡思乱想停不下来的时候问自己。

就是今天吗?

如果不是的话,会是哪一天呢?

现在,我站在一条离操场六层高的窗台上问自己。我站的地方非常高,几乎与天空融为了一体。我低头看着下面的人行道,整个世界都开始倾斜。我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或许这一次我真的要让风将我带走。像漂在游泳池里那样,一直漂下去,直到再也没有感觉。

我不记得是怎么爬上来的。事实上,星期天之前的事情我都不怎么记得,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冬天都没给我留下什么记忆。每次都是这样,一片空白,睡不着觉。我的状态和那个一把胡子的老头瑞普·凡·温克尔差不多。现在你明白我了,不,你会认为我已经习惯了,但是这一次的情况是最糟的,因为我已经不是睡了几天或者一两个星期——而是睡了一整个假期,包括复活节、圣诞节和新年。我说不出这一次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只觉得我醒来的这些天里,比从前更像个死人。没错,我醒了,但是我整个人都是空的,就好像有人吸干了我的血。今天是我醒来的第六天,是我从十一月十四日以来回学校上课的第一个星期。

我睁开眼睛,地依然在下面,坚硬而永恒。我站在高中的钟塔上,站在一条大约十公分宽的窗台上。这钟塔其实很小,从挂钟算往外大约只有十公分的水泥地板,然后就到了我身后的矮石围栏,翻过栏杆后,我就站在了现在的地方。我时不时用腿去碰栏杆,提醒自己它就在那里。

我张开双臂,好像自己正在布道,而整个不算很大、死气沉沉、沉沉死气的小镇就是我的听众。“女士们,先生们!”我喊道,“欢迎来参观我的‘死亡’!”你或许以为我会说“生活”,毕竟我刚刚醒来,可是我只有在醒着的时候才会思考死亡。

我大喊着,像传统牧师那样,伸长脖子,故意让每句话的尾音上扬,结果我差点摔下去。我连忙扶住身后的栏杆,幸好没人发现,因为,事实上,当你像小鸡一样紧紧抓着栏杆的时候,很难让自己看起来大无畏。“本人,西奥多·芬奇,以一颗不健全的心智,特此宣布,将我遗留于人间的全部财产,都赠予查理·唐纳修、布兰达·杉克卡拉维兹以及我的姐姐和妹妹。至于其他人,都去——他妈的吧。”在我家,妈妈很早就教我们要婉转地说那个“不可描述的”词(如果我们必须要说的话),或者,最好是,根本不要说,而最悲催的,就是这种说半截卡壳的情况。

虽然上课铃已经响了,不过有几个同学还在钟塔下面溜达。这是高三第二学期的第一周,他们表现得好像已经完成学业,快要毕业了。其中一个抬头朝我的方向看过来,好像听见了我刚才的话,但是其他人没有,要么是因为他们没看见我,要么就是他们虽然知道我在这里,但是想着:哦,不过是怪物西奥多·芬奇而已。

随后他的脑袋从我的方向转开,伸手指着天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指我,但后来,就在那一刻,我看见了她,那个女孩。她站在离我几尺以外,钟塔的另一边,也跨出来站在窗台上,一头金褐色的长发随风飘舞,她的裙摆被风吹起,像降落伞一样。尽管现在是印第安纳州的一月,她还是光着脚只穿了丝袜,两只靴子拎在手里,她盯着下面,可能是在看自己的脚,也可能是在看地面,都不好说。她似乎僵在了那里。

我用自己平时那种不怎么像牧师的声音,尽可能冷静地说:“你听我说,你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往下看。”

她非常缓慢地转过头,朝我看过来。我认识这个女孩,或者说,至少我在走廊里见过她。我忍不住问:“你经常来这里吗?这里似乎是我的地盘,在我的记忆里,我没见过你。”

她没有笑,也没有眨眼,只是透过那一副几乎能遮住她整张脸的笨重的眼镜,凝视着我。她想要后退,却踢到了栏杆。她身子稍微歪了歪,我抢在她感觉到惶恐之前,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上来,但是对我来说,从这里看过去,整个小镇看起来更漂亮,而且人看起来也亲切了很多,哪怕是平时最差劲的人看上去也像个好人。除了加布·罗密欧和阿曼达·蒙克,还有经常和你一起玩的那群人。”

她的名字叫“薇欧拉”什么的,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啦啦队队长——那种你绝对不会觉得能跑上离地六层楼高的窗台上的女孩。她丑陋的眼镜后面隐藏着一张美丽的脸,像个瓷娃娃。大大的眼睛,甜甜的鹅蛋小脸,嘴巴的弧度像是要翘成一种完美微笑。她是那种会和棒球校队明星瑞安·克洛斯约会,和阿曼达·蒙克以及其他“女王蜂”同桌吃午饭的女孩。“但是,事实上,我们爬上这里并不是来看风景的。你是薇欧拉,对吧?”

她眨了一下眼,我把这理解为肯定的回复。“我是西奥多·芬奇。我想,我们两个去年可能是基础微积分课的同学。”

她又眨了一下眼。“我讨厌数学,但这并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原因上来的,那我也无意冒犯。你数学可能比我好,因为基本上每个人的数学都比我好,但是这没关系,我能接受。你看,我擅长的是其他事情,比数学更重要的事——吉他啊,上床啊,不停地让爸爸失望啊什么的,这只是其中几个。另外,显而易见,那玩意儿在现实生活中从来用不着。我是指数学。”

我滔滔不绝地讲着,但是我敢肯定我马上就要没话可扯了。第一,我的确想要去解手,所以局促的不止是我的声音(提示:在想救人一命的时候,记得先救自己一急);第二,开始下雨了,现在这个温度,很可能雨点还没砸到地上,就变成雪了。“下雨了。”我说,好像她不知道这件事似的,“我猜事后一定会有人说,是雨水将血冲刷掉了,才让我们看起来没有别的跳楼摔死的人那么惨,起码模样干净点。但正是这种惨状让我开始思考。我不是虚荣,但我确实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是不想让自己在葬礼上看起来像从碎木机里出来的一样。”

她可能是在哆嗦,也可能是吓得发抖,我不确定是哪一种,所以我慢慢地、一点一点朝她蹭过去,希望我不会在走到她那里之前,先掉下去,因为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在这个女孩面前表现得像个傻瓜。“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希望火化,但是妈妈根本不相信。”而爸爸则对妈妈言听计从,因为这样就不会惹她不开心,还有:你还太小,不到考虑这种事的年纪,你知道你奶奶活到九十八岁呢,我们现在不需要讨论这种事,西奥多,别惹你妈妈生气。“所以等着我的只会是一副敞开的棺材,这就意味着,如果我跳下去,死相肯定好看不了。再说,我其实还挺喜欢我这张组合起来的脸,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口整齐的牙齿,说实话,这牙是我最好看的地方之一。”我咧嘴微笑,这样她就能明白我的意思。每颗牙都在它该在的地方,至少从外面看来是如此。

她还是一言不发,于是我继续一边朝她蹭过去一边絮叨:“最主要的是,我是替殡仪馆的人觉得抱歉。那本来就是一份不怎么样的工作,何况还必须要处理我这种浑蛋的尸体。”

下面有人远远喊道:“薇欧拉?上面那个人是不是薇欧拉?”“哦,天哪。”她说道,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到,“天哪天哪天哪。”风吹着她的裙子和头发,她像是要飞走一样。

地面上传来一阵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我高声喊道:“不要过来救我!你这样做,只能害死你自己!”我说完,又压低嗓音,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这么办。”现在我离她还有不到三十公分,“我要你把鞋子朝钟扔过去,然后抓住栏杆,紧紧抓住就行,等你抓住以后,把身子靠上去,然后抬起右脚跨过去。明白了吗?”“好。”她点点头,差点摔下去。“不要点头。”“好。”“不管你怎么做,千万别搞错方向,不要把前面当成后面。我替你数数,数到三,好吗?”“好。”她将手上的靴子朝钟扔过去,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两声。“一、二、三。”

她抓住栏杆,身子基本向后仰着靠在上面,然后抬起腿迈过去,跨坐在石栏上。

她低头看着下面,我看得出来她又僵住了,于是我说:“很好,非常好。不过别再往下看了。”

她慢慢地转头看我,然后用右脚去够钟塔的地面,等她的脚踩到地面后,我说:“现在你尽量把左脚也缩回去。千万别松手。”现在,她抖得非常厉害,我甚至能听见她的牙齿咯咯地响,不过我看见她的左脚也并到了右脚的旁边,她安全了。

于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了。我低头最后看了一眼下面,我的目光越过我那双长个不停的十三号的脚——我今天穿的球鞋鞋带是荧光色的——越过钟塔四楼推开的窗户,然后三楼、二楼,越过阿曼达·蒙克,她正站在钟塔门口的台阶上咯咯地笑,像小马驹一样晃着一头金毛,她头上顶着几本书,和人调情的同时为自己挡雨。

我的目光穿过所有这一切,落在此时又湿又滑的地面之上,想象自己躺在上面的样子。

我只要往前迈一步,几秒就结束了。不再有“怪物西奥多”。不再有痛苦。什么都不再有。

我试图跳过这段救人的插曲,重新回到刚才正在进行的事情上。有那么一分钟,我能够感觉到意识渐消时那种平静,就好像我已经死了。我轻盈而自由自在。没有什么事可怕,也没有什么人可怕,哪怕那个人是我自己。

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我要你抓住栏杆,等你抓住它以后,就把身子靠过去,然后抬起右脚跨过去。”

就这样,我感受到那一刻逐渐消失,或许已经消失了,现在看起来,那似乎是个很愚蠢的念头,想象我从阿曼达身边掉落时,她那张脸会是什么表情。我想着这一幕,哈哈大笑,结果笑得太用力,差一点掉下去。我吓坏了,从心底感觉到后怕——我稳住自己,薇欧拉抓住我的时候,阿曼达正好抬头往上看。“怪物!”有人大喊。阿曼达那个小团体痴痴地笑了起来。她双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喇叭,冲着上面喊:“你没事吧,薇?”

薇欧拉从栏杆上探出身子,双手依旧牢牢扶着我的腿。“我没事。”

嘎吱一声,钟塔顶层楼梯口的门被人推开,我最好的朋友,查理·唐纳修出现在门口。查理是黑人。不是电视上那种黑人,而是纯正的小黑黑。在我认识的人里,就数他和别人上床多。

他说:“今天午餐是比萨。”就好像我现在站的地方不是离地六层楼高的窗台,而我也没有往外伸着胳膊,腿被一个女孩死死抱住。“怪物,你怎么不直接跳下来算了?”加布·罗密欧在下面喊,大家都叫他流浪欧,或者叫他笨蛋欧。更多人笑了起来。

因为我一会儿要去和你妈妈约会。我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事实上,这并不酷,而且他还会冲上来朝我脸上揍一拳然后把我推下去,这样的话就违背了我的初衷,还不如自己跳下去。

于是我喊道:“谢谢你救了我,薇欧拉。我不知道如果你没上来的话,我会做出什么事。我可能已经死了。”

我看见的最后一张面孔属于我的学校辅导老师胚胎先生(这是我给他起的绰号)。他瞪着我的时候,我心想:很好,真是太好了。

我让薇欧拉扶着我翻过石栏,站在水泥地上。下面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不是给我的,是给我们的英雄——薇欧拉的。我们两个离得这么近,我能够感觉到她的皮肤光滑而干净,只在右脸颊上有两颗雀斑,她的眼睛是灰绿色的,这令我想到了秋天。这双眼睛大而引人注目,好像她能够洞察一切,温暖、专注、不带一丝杂质,可以看透你的内心,这一点就算隔着眼镜我也能肯定。她很漂亮,身材高挑,但又没有特别高,一双好动的长腿,我喜欢这种女孩的翘臀。有很多高中女孩像个男孩一样。“我刚刚只是坐在那儿。”她说,“坐在石栏上。我上来不是为了……”“我先问你件事。你觉得会有所谓的‘完美的一天’吗?”“什么?”“完美的一天。从开始到结束。那一天没有可怕或者悲伤或者平凡的事发生。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我不知道。”“你曾经有过这么一天吗?”“没有。”“我也没有,不过我很期待。”

她小声说:“谢谢你,西奥多·芬奇。”她凑上来吻了一下我的脸,我能闻到她洗发水的味道,这令我想起了花。她在我耳边说,“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我就杀了你。”说完,她捡起靴子,避开雨水匆匆跑掉,穿过楼梯门,走下那阴暗、陡峭的楼梯,这楼梯通往学校那些异常明亮、异常拥挤的走廊上。

查理看着她离开,然后把门关上,他转头看着我,说:“兄弟,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我只是希望能做好准备。”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但是用来敷衍他已经够了。其实,原因有许许多多,其中大部分每天都不一样,比如说,这个星期早些时候,有几个杂碎在他们学校体育馆枪杀了十三个四年级学生;又或者是有个比我低两届的女孩突然间得了癌症死了;还可能是我在电影院外面看见有个混账正在踢自己的狗;又或者是,因为爸爸。

查理可能也清楚,但是至少他没有说“怪物”,所以他才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我对他这样做的感激以外,我们其实没什么共同之处。

确切地说,我今年还处于试读期。这主要是因为一件牵扯到书桌和黑板的小事(我必须说,赔偿一块新黑板比想象的要贵得多),可能还和在集会中砸吉他、违规燃放烟花有关,或许还包括和人打了一两场架。结果就是,我并不是很自愿地接受了以下条件:每星期接受一次辅导,平均成绩必须保持在B+以上,参加至少一个课外社团。我选择了流苏花艺社,因为在那个共有二十个漂亮女孩的社团里,我是唯一一个男社员,这对我来说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我还必须循规蹈矩,同其他人友善相处,不要掀桌子,避免有任何“暴力的肢体冲突”。无论我做什么,必须随时随地管好自己的舌头,因为很显然,如果我不管好它,就会成为问题的开始。如果我违反了以上任何一条,都会被学校开除。

我走进辅导老师的办公室,在秘书那里签了到,然后在一排硬邦邦的木椅中挑了一把坐下,等着胚胎先生接见我。以我对他的了解,胚胎先生可能会想知道我爬到钟塔上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我走运,我们就没时间谈论其他的事情了。

没等几分钟,他就挥手招我进去,他又矮又胖,壮得像头公牛。他关上门,卸下了脸上的微笑,坐了下来,胖胖的一坨伏在办公桌上,眼睛紧盯着我,就好像我是要被他摧毁心防的犯罪嫌疑人。“你爬到钟塔上到底想干什么?”

我喜欢胚胎先生,不仅因为我能摸透他,还因为他总是直奔主题。高二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看风景。”“你打算从上面跳下来吗?”“比萨日的时候不会。我绝对不会选比萨日,这是一星期里最好的日子。”可以说我是一个天才的话题转移者,足够直接进入大学主修这个专业,不过我没必要去——我已经掌握了这门艺术。

我等着他问薇欧拉的事,他却只说:“我必须要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或者曾经想要伤害自己。我是认真的。要是沃特兹校长听说了这件事,你可能来不及提出‘停课’的要求,就被赶回家了。更不用说如果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回去从上面跳下来,我就会吃官司,而他们付我那点薪水,显然我没钱支付诉讼费。不管你是从钟塔跳下来,还是从普瑞纳塔上跳下来,结果都一样,只不过是学校内外的区别。”

我托着下巴,假装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选普瑞纳塔。就这么定了。”

他一动不动,只是眯起眼看着我。像多数中西部的人一样,胚胎先生完全没什么幽默感,特别是谈到敏感话题的时候。“一点不好笑,芬奇先生。这种事不适合开玩笑。”“是的,先生。很抱歉。”“自杀这种事,唯一被忽视的就是那些还活着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你的朋友们、女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我很喜欢他这种想法——他认为有很多很多人都依赖着我,包括我的“女朋友们”,不是一个,是很多个。“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也认为这并不是打发第一节课的最好的方式。”

他拿过来一份档案,砰地放在自己面前,开始翻阅。我一直等到他看完,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数离暑假还有多久。

他站起来,就像电视里的警察那样,绕过办公桌,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他靠在桌子上,抱起胳膊,我看向他身后,试图寻找隐藏的双面镜。“需不需要给你妈妈打电话?”“不用,不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用,不用,不用。“您看,我只是犯了个傻。我就是想知道站在那里往下看的感觉。我绝对不会从钟塔上跳下去。”“如果有第二次,如果你再敢有这种念头,我就给她打电话。另外,你还要去做个药物检查。”“我很感激您的关心,先生。”我试图让自己听起来特别真挚,因为我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一个更大、更晃眼的探照灯直接对着我,追着我跑过学校的走廊,一生都伴随着我,就像现在这样。而且最关键的是,我是真的很喜欢胚胎先生。“不过药物检查什么的,实在是浪费宝贵的时间。真的。除非抽烟也算。药物和我?完全不搭嘛。相信我,我试过。”我像个好学生一样双手合十,“至于钟塔那件事,虽然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样,但我还是可以发誓,绝对不会有下一次。”“很好——绝对不要再有。我希望你能从一周来一次改为两次。每周一和周五,你都要来谈话,这样我才能了解你的情况。”“我很乐意,先生。我的意思是,我,喜欢,真的很喜欢和您谈话,不过不用啦。”“这没得商量。现在,我们来谈谈上个学期期末的事。你大概缺了四个多星期、几乎五个星期的课。你妈妈说你感冒了。”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其实是姐姐凯特,不过他还被蒙在鼓里。我每次昏迷的时候,给学校打电话的人都是她,因为妈妈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事实上,我的确病了,不过不是感冒那种很容易解释明白的病。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人们看见你受伤了,更容易同情你,我曾经无数次希望自己得的是麻疹、天花或者是其他叫得出名字的疾病,对我来说便能简单一点,对大家来说也都简单一点。其实不管是什么病,都比事情真相要好:我的大脑再次死机,一片空白。前一分钟还在正常状态,下一分钟我的意识就开始围着自己转圈,就像一条得了关节炎的想要躺下来的老狗。然后,我的大脑就关机了,直接陷入沉睡,并不是大家习以为常的睡眠,而是那种根本没有梦境的长久而黑暗的睡眠。

胚胎先生再一次眯起眼睛,眯成一条缝,狠狠瞪着我,想要逼我冒出心虚的冷汗。“我们可不可以期望你这个星期能够每天出勤,不惹麻烦?”“绝对可以。”“然后追上课程?”“没问题,先生。”“我会安排护士给你做药物检查。”他伸出手指戳了戳空气,指着我,“试读期的意思是‘测试学生是否处于适应的阶段,以及该生必须努力进步的阶段’。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可以自己去查,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好好活着。”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也想要好好活着。凭他面前那厚厚一摞卷宗,他根本不会相信,所以我没说。而且他绝对不会相信,我一直很努力地反抗,试图留在这个麻烦的、乱糟糟的人世。站在钟塔外面的窗台上,不是为了寻死,是为了控制住情况,是为了再也不要这样沉睡下去。

胚胎先生绕着自己的桌子走了一圈,拿起一打“问题青少年”的手册。他跟我说我并不孤单,可以永远来找他谈心,他的大门一直为我敞开,他一直都在这里,然后,星期一见。我想说,虽然无意冒犯,但是这番话并没有让我觉得安慰。然而,我还是向他表示了感谢,因为我看见他眼底的两个黑眼圈,还有嘴边的一圈烟渍。可能我一出门,他就会立刻点起一根烟。我拿走了手册,让他留步。他一直都没有提起薇欧拉,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薇欧拉毕业倒计时154天

星期五上午。在学校辅导老师玛丽奥·克雷斯尼夫人的办公室。

她有一双小小的善意的眼睛,她的笑容则显得比例太大了。根据她头顶的墙上挂着的那张证书来看,她已经在巴特莱特高中工作了十五年。这是我们第十二次会面。

之前窗台上的事依然让我心跳加速,双手发抖。我全身发冷,只想躺下来。我等着克雷斯尼夫人说:我知道你第一节课干什么去了,薇欧拉·马基。你的父母正在来学校的路上。医生也到了,准备送你去最近的精神康复中心。

但是我们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你好吗,薇欧拉?”“我很好,您呢?”我坐在自己的手上。“我也很好。我们来谈谈你吧。我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感受。”“我很好。”她没有明确说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直截了当地问问题。“你睡得如何?”

那次车祸之后,我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每次来见她的时候,她都会问起这件事,因为我犯了个错误,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她又将此事转告给了克雷斯尼夫人。这是我会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也是我不再跟妈妈说任何事的最主要原因。“我睡得很好。”

克雷斯尼夫人的特点就是,她一直在微笑,无论听见什么,她都会微笑。我很喜欢她这一点。“还会做噩梦吗?”“不会。”

我以前会将做过的梦记下来,可现在不记了。我能清晰记得每一个细节。在四星期前的一个梦里,我整个人都融化了,字面意义上那种。在梦里,爸爸说:“你已经走到尽头了,薇欧拉。大限将至。我们全都经历过,现在轮到你了。”但是我不想这样啊。我看着自己的脚化成泥,一点一点消失。然后是我的双手。但是一点也不疼,我记得我心里在想:我不应该在意,因为这一点都不疼,只是渐渐消失而已。可是在我身体一点点消失的时候,我确实是在意的。然后我就醒了。

克雷斯尼夫人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不知道她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面带微笑的。“我们谈谈大学的事吧。”

去年这个时候,我肯定会很高兴和她谈论大学的事。以前,我和艾莲娜会等爸爸妈妈睡觉以后聊起这个。如果天气暖和,我们就去屋外坐着聊,如果天气太冷,就在屋里聊。我们想象我们会进什么大学,会在那里见到什么样的人,远离这个只有一万四千九百八十三人的小镇——印第安纳州的巴特莱特,去一个感觉像是遥远的外星星球的地方。“你申请了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斯坦福大学、伯克利大学、佛罗里达大学、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北加勒比大学和新加坡国立大学。真是五花八门,但是怎么没有纽约大学?”

从七年级的那个夏天开始,我就一直梦想着参加纽约大学的创意写作课程。我那个大学教授兼作家的妈妈带我去过纽约。她的毕业作品就是在纽约大学完成的,我们在那座城市里待了大概三四个星期,和她从前的老师和同学交流——包括小说家、剧作家、编剧、诗人。我本来计划在十月的时候提早入学。但是后来发生了那场车祸,我就改变了主意。“我错过了申请的截止日。”常规录取的申请截止日期是上个星期的今天。我已经将所有资料都填好,甚至写完了申请论文,但是我没有寄出去。“我们谈谈写作吧。谈谈那个网站。”

她指的是“艾莲娜和薇欧拉之家”。在搬到印第安纳州后,我和艾莲娜就建立了这个网站。我们想要创建一本电子杂志,提供关于时尚、美容、男孩、书籍和人生的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去年,艾莲娜的朋友杰玛·斯特灵在一个访谈里提到了我们,我们的关注人数瞬间提升了三倍。但是自从艾莲娜死了以后,我就没有再碰过这个网站,毕竟那是一个关于姐妹花的网站,没了她,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说,在艾莲娜死去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也跟着死了。“我不想谈网站的事。”“我知道你妈妈也是一个作家。她一定能够提供很有用的意见。”“杰萨姆·韦斯特说过:‘写作是非常困难的,只有那些将人间当地狱的写作者,才能在死后免受惩罚。’”

她听见这句话,眼睛一亮:“你觉得自己是在受罚吗?”她指的是那场车祸,又或者是待在这座小镇、这所学校,坐在这间办公室里。“没有。”我应该接受惩罚吗?当然。不然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剪刘海?“你认为自己应该对发生的那件事负责?”

我伸手拨了拨歪向一边的刘海回答道:“没有。”

她靠到椅背上,笑容稍微收起一寸。我们都知道我在说谎。我不知道,如果我跟她说我一个小时之前,被人从钟塔的窗台上救下来,她会说些什么。现在,我确定她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后来开过车吗?”“没有。”“你愿意和你父母一起开车出去吗?”“不愿意。”“可是他们希望你去。”这不是一个问句。她说得好像她已经找他们其中一个甚至两个人谈过话了,或许她真的找过了。“我还没准备好。”这几个字真是神奇,可以将你从任何麻烦里拯救出来。

她往前凑了凑:“你有没有考虑过回啦啦队当队长?”“没有。”“学生会呢?”“也没有。”“你还在合唱团里吹长笛吗?”“我坐在最后一席。”这是那场车祸不曾改变的事。我之前也都是坐最后一席,因为我吹得不怎么好。

她又靠了回去。我一度以为她放弃了。然后她说:“我很担心你的进展,薇欧拉。坦白讲,你的进展应该比你现在的情况好很多。你不能永远逃避开车,尤其现在是冬天。你不能永远停滞不前。你要记住你是那个活下来的人,这意味着……”

我永远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在听到“活下来的人”的时候,我就直接站起来走了。

去上第四节课的路上。学校走廊。

至少有十五个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还有几个已经几个月没跟我讲过话了——在我去教室的路上拦住我,说刚才救了要自杀的西奥多·芬奇的我有多么勇敢。其中一个女孩是校报的记者,想要给我做一个专访。

西奥多·芬奇是我最不想救的人,他是巴特莱特中学的传奇人物。我和他不熟,但是我知道他。人人都知道他。有些人讨厌他,因为他是个怪人,他经常打架,砸坏学校的东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有些人很崇拜他,也因为他是个怪人。他在五六个不同的乐队里当过吉他手,去年还录了专辑。不过他确实有一点……激进。就比如,有一天他从头到脚涂了一身红色来学校上课,而那天根本不是学校的“创意周”。他对一些人说他是在以此抗议种族歧视,对另一些人则说他是在抗议吃肉。高一的时候,他整整一个月每天都穿着披风来学校,用桌子将黑板砸成了两半,还偷了科学楼里解剖完的青蛙,给它们举行了葬礼,最后埋在棒球场。伟大的安娜·法瑞丝曾经说过,拯救高中生活的秘密就是“要低调”。而芬奇根本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我迟到了五分钟,教俄罗斯文学的是戴着假发的马洪夫人。她给我们布置了作业——看完《卡拉马佐夫兄弟》后交一份十页的读书报告。全班齐声哀号,只有我没有,因为不管克雷斯尼夫人怎么想,我现在就是处于“情有可原期”。

我根本没听马洪夫人如何滔滔不绝地讲对这份报告的要求,我在剪裙子上的线头。我有些头痛,可能是这副眼镜的缘故。艾莲娜的视力比我还差。我摘掉眼镜,放在桌子上。她戴着这副眼镜很好看,我戴着丑得要命。特别是配上刘海。但是或许,只要我戴着这副眼镜的时间够久,我就能越来越像她。我可以看见她所看见的东西。我可以同时成为我们俩,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思念她——最想她的人其实是我。

问题是,生活有美好的时候,也有糟糕的时候。我的生活并不全是糟糕的时候。总是有些事能够令我卸下防备。一个电视节目、爸爸发来的好笑视频、班里同学的一句话,都会让我哈哈大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不管什么情况是正常,我反正觉得自己又正常起来了。有几个早晨,我醒来以后,会一边洗漱一边唱歌,或者是打开音乐跳一会儿舞。大部分日子里,我都走着去上学,也有时候会骑车去。有时我的意识会欺骗我,让我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出来兜风的普通少女。

坐在后面的艾米丽·沃德捅捅我,递给我一张字条。每堂课开始之前,马洪夫人都会把我们的手机收上去,所以我们依照传统,在笔记本上写字条。

你真的救了要自杀的芬奇吗?瑞安。

这间教室里只有一个瑞安,肯定有人会说,全学校,甚至全世界,都只有一个瑞安,就是瑞安·克洛斯。

我抬头看向他,他和我中间隔了两排。他长得真是太好看了。宽肩膀、温暖的金褐色头发、碧绿的眼眸,脸上的雀斑数量刚好,令他看起来更加亲切可以接近。十二月之前,他还是我的男朋友,不过我们现在正在闹分手。

我将字条放在桌子上看了五分钟才回复。最后,我是这么写的:

我只不过凑巧在现场。薇。

不到一分钟,纸条又传了回来,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打开。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愿意像这样,收到瑞安·克洛斯传过来的字条。去年春天的那个薇欧拉·马基也曾经是这些女孩中的一员。

下课铃响起,我坐着没动。瑞安也逗留了一会儿,想看看我要做什么,但是我只是呆坐在位置上,于是他拿起自己的手机走了出去。

马洪夫人问:“你还有什么事吗,薇欧拉?”

十页读书报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老师要求写十页,我可能会写二十页。如果要求写二十页,我一定会交给他们三十页。写作是我最擅长的事,比做一个女儿或者是女朋友或是妹妹还要擅长。曾经,写作就是我。但是,现在写作却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之一。

我其实什么都不用说,甚至连“我还没有准备好”都不用说。这些话明明白白地包含在不用写出来的《生活规则手册》里,也包含在《论学生痛失所爱时要如何应对》和《论九个月之后,依然未能走出阴影》这两篇论文里。

马洪夫人叹了口气,把手机还给我。“交给我一页纸或者一段话就行,薇欧拉。你尽力就好。”我的“情有可原期”救了我。

我走出教室,瑞安正在外面等着。我看得出来,他是在试图弥补我心里的裂痕,将我变回他过去认识的那个有趣的女朋友。

他说:“你今天特别漂亮。”他很好心,没有一直盯着我的头发看。“谢谢。”

我的视线越过瑞安的肩头,看到西奥多·芬奇正大步流星地走过。他朝我点了点头,好像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然后直接走掉了。

芬奇(依然是)醒着的第六天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整个学校都知道薇欧拉·马基救了西奥多·芬奇,阻止了他从钟塔上跳下来。我去上美国地理课的路上,跟着一群女孩在走廊里走,她们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这件事,根本不知道我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西奥多·芬奇。

她们高声谈论的话,总是以问号结尾,比如:我听说他拿了一把枪?我听说她把枪从他手里夺了下来?我表姐斯黛西,就是去了新堡的那个,她说和一个朋友去芝加哥,当时他也和她们一起混,结果完全被她们俩迷住了?哦,他放鞭炮的时候我哥哥正好也在场,警察把他带走之前,他放狠话说:“除非你打得我爬不起来,不然我一定会奉陪到底?”

很显然,我既可怜又危险。哦是的,我心想,没错。我就在这里,现在我不仅醒着,而且是“觉醒”,所有人都必须接受这一点,因为我这个怪物再次出现了。我追上去对她们说:“我听说他还是在一个姑娘身上放的。”说完,我大摇大摆地继续朝教室走去。

我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现在声名狼藉、不可一世、焦虑不安,而且奇异地兴奋,就好像我已经逃离了,好吧,是死了。我环顾四周,但是没人注意我,也没人理会布莱克先生——我们的老师,他真的是我见过的块头最大的人。他那张通红通红的脸,让他看起来总是处于随时要中暑或者心脏病发作的状态,而且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气喘吁吁。

我在印第安纳州的这一段时间,基本上就是我一生,我称这段日子为炼狱般的几年。我们住的地方距离本州的最高峰只有十八公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我父母没有,姐姐和妹妹没有,我的老师们也没有,直到现在,一分钟之前,我才从《美国地理》课本中的《美丽的印第安纳州》一章得知——这一章是学校董事会今年新增的内容,目的是“提高学生对家乡丰富历史文化的了解,并为自己是印第安纳州人而感到骄傲”。

这不是玩笑。

布莱克先生坐在椅子上,清了清喉咙:“有什么……比……从最高峰开始……本学期的课……更合适的方式呢?”因为他动不动就喘一会儿的说话方式,所以很难判断布莱克先生是不是真的觉得他刚才说的东西很振奋人心。“印第安纳山……海拔三百八十三米……是……私人住宅的……后院……2005年,肯塔基州……的一支鹰级童子军……获得准许……开辟了一条路线和野营区……并且竖了一块标志牌……”

我举起手,布莱克先生假装没看见。

他继续往下说,我就这么举着手陷入了沉思:如果我爬上那个最高点会怎么样呢?从三百八十三米的高空往下看,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这座山似乎并不算太高,但至少是本州的骄傲,我凭什么说三百八十三米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终于,他朝我点点头,他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要把自己的嘴吞下去。“好的,芬奇先生。”他叹了一口只有百岁老人才会叹的气,给了我一个担忧、信任度不高的神情。“我提议举办一次校外旅行。我们需要趁我们还能做到的时候,亲眼看一看印第安纳美丽的景色,因为至少这间屋子里,有三分之一的人马上要毕业,在今年年底离开我们伟大的印第安纳州,像这些地方,只有亲眼见到,才能充分领略。就像大峡谷或者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你必须到了那里,才能真正明白它的独一无二。”

我的反讽功力只发挥了百分之二十,但是布莱克先生只是说:“谢谢你,芬奇先生。”但是他的语气中完全没有一点感谢的意思。我开始在笔记本上画山丘,向本州的最高峰致敬,但是它们看起来像是不成形的云,又像是一条一条飘在空中的蛇——我也说不好究竟像哪一个。“西奥多说得对……你们有几个人……会在这学年结束……以后去……别的地方。你们将要离开……伟大的印第安纳州,在此之前……你们真的,应该去……亲眼看一看。你们应该……徒步……”

教室后面的一阵骚乱打断了他的话。有人迟到了,在门口掉了一本书,为了捡起这本书,她手里其他的书和所有东西也全都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众人哄堂大笑,我们是高中生,这代表我们的脑袋没想那么多,觉得任何事都很好笑,特别是有人在公众场合出糗的时候。那个东西掉了一地的女孩是薇欧拉·马基,也就是钟塔上那个薇欧拉·马基。她脸涨得通红,我敢打赌她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不是那种想从特别高的地方跳下来的想死,而是伴随着“大地呀,拜托你让我整个人钻进去吧”这种台词的想死。

我非常了解这种感觉,比我对妈妈或者姐姐和妹妹或者查理·唐纳修还要了解。我的一生都伴随着这种感觉。比如我在苏兹·海恩斯面前踢球结果摔成脑震荡的时候;或者笑得太猛,结果有东西从鼻子里喷出来,喷到加布·罗密欧脸上的时候;或者我八年级的那一整年。

所以,因为我太习惯这种感觉,因为这个叫薇欧拉的女孩大概第三次掉铅笔的时候就要泪崩,我将我自己的一摞书全都推到了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我弯腰把书捡起来,故意扔飞了几本,朝墙壁、朝窗户、朝别人的脑袋拐去,发出砰砰砰的声音,我还精准地倾斜了椅子,让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于是哄堂大笑,还有一两声对“怪物”的嘲弄。布莱克先生气喘吁吁地说:“如果你闹够了……西奥多……我就要继续上课了。”

我爬起来,扶起椅子,向大家鞠了一躬,收拾好书本,又鞠了一躬,坐回椅子上朝薇欧拉笑了笑,她正看着我,脸上带着只能说是惊讶和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或许还有——担心。我很想说那表情里还带着一点点的欲望,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刚才向她投去的是我最好看的笑容,这种笑容总会令妈妈原谅我太晚回家或者是平日那种奇怪举动(其他时候,妈妈总是盯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像正在想:你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这些缺点,一定是从你爸那边继承的)。

薇欧拉也朝我笑了笑。我立刻感觉好多了,因为她似乎心情好了些,因为她对我微笑的样子,就好像我不是一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加上这一次,同一天之内,我救了她两次。好心的西奥多,妈妈经常这么说。心太软了,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这意味着心软是我的缺点,而我也接受了她的评价。

布莱克先生抬起眼睛看了看薇欧拉,又看了看我,接着说道:“正如我刚才所说……你们这门课……的作业……就是报告……至少两份,三份更好……主题是印第安纳州的奇景。”我很想问,是奇迹还是奇景?但是我只顾着看薇欧拉,她专注地盯着黑板,嘴角依然微微上扬着。

布莱克先生继续说,他希望我们能够自由选择我们心驰神往的美景,无论那里是有多么地偏僻或遥不可及。我们的任务就是前往每一个地方,然后把它记录下来——拍照或摄影,探索这些地方的历史,告诉他为什么这些地方会令我们以作为一名印第安纳州人为傲。如果能把这些地方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当然更好。我们可以用这个学期剩下的时间完成这项作业,而且必须认真对待。“你们要两人……一组……分组完成。这占你们……期末成绩的……百分之三十五……”

我又举起手:“我们能自己选择搭档吗?”“可以。”“我选薇欧拉·马基。”“你可以等下课以后……自己跟她商量。”

我在椅子上转过身去,这样能够看清楚她,胳膊肘搭在椅背上。“薇欧拉·马基,我想要跟你一起完成作业。”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的脸浮上一层红晕。薇欧拉对布莱克先生说:“我可不可以有其他选择,比如说收集资料然后写一份短一点的报告。”她的声音很小,但是听起来好像有点生气,“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打断她的话:“马基小姐,我准备……帮你……这个一生中最大的忙……所以我要说……不行。”“不行?”“不行。现在是新学期了……是时候……重新上马了。”

听到这里,有几个人大笑起来。薇欧拉看着我,我看得出来,没错,她生气了,这时我才记起那场车祸。去年春天的时候,薇欧拉和她姐姐遭遇的那场车祸。薇欧拉活了下来,姐姐死了。所以她才不想参加。

剩下的半节课,都用来告诉我们有哪些地方是布莱克先生认为我们或许会喜欢的,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在毕业之前去看看——都是些很乏味的旅游景点,比如康纳草原、利维棺材屋、林肯博物馆、詹姆斯·惠特孔·莱里童年时的故居。不过我知道,我们大部分人都会一辈子待在这个小镇上,直到死亡。

我想要再对上薇欧拉的目光,但是她没有再抬起头。她在座位上缩成一团,直盯着前面出神。

教室外面,加布·罗密欧拦住我。和平时一样,他不是独自一人。阿曼达·蒙克在后面等着,翘着屁股,乔·怀亚特和瑞安·克洛斯分别站在她两侧。优秀、随和、体面的好人瑞安,是运动员、学生、副班长。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从幼儿园开始,大家就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了。

流浪欧说:“你最好别再让我抓住你盯着我看。”“我没看你。相信我,那教室里有至少一百样东西比你好看,包括布莱克先生光溜溜的大屁股。”“死基佬。”

因为我和流浪欧从初中的时候就是死敌,他将我手上的书全都拨到地上,虽然这种行为低级到五年级水准,我还是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黑色怒气,就像是一个老朋友,从我心中升起,一股浓厚的毒雾从丹田升起,在胸膛扩散。去年我也有过同样感受,就在我搬起桌子砸出去的瞬间——我不是要砸流浪欧,只是他希望所有人这样认为罢了,我只是砸中了吉尔里先生教室的黑板。“捡吧,贱人。”流浪欧从我身边走过去,肩膀故意撞向我的胸口——狠狠地。我想把他的头按进衣柜里,然后顺着他的喉咙把心脏从他嘴巴里掏出来,因为我的“醒着”就是身体里的一切都活了过来,急切地,要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但是我只在心里默默数到六十,然后呆滞的脸上僵硬地挤出一丝愚蠢的微笑。我不要被留校察看。我不要被开除。我要好好表现。我要闭嘴。我要克制。

布莱克先生站在门口朝这边望,我试图漫不经心地朝他点头,让他知道一切都没事,一切都在我控制之中,一切都很好,没什么可瞧的,我的拳头没有痒,我没有变得滚烫,我的血液没有沸腾,求求你忙碌的去吧。我已经对自己发过誓,今年要变得不一样。要是我能控制所有事情,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应该就可以清醒地活在当下,不是丢了一半魂似的活着,而是现在这样真实地活着。

雨已经停了,我和查理·唐纳修在停车场靠在他的车上,沐浴在一月的阳光下,听他最爱讲的经历——性。我们的朋友布兰达站在旁边静静地听,将书本紧紧地抱在她大大的胸怀里,粉红色的头发泛着微光。

查理整个寒假都在电影院打工,很明显,他能够利用职务之便让所有的辣妹偷偷溜进去免费看电影。这令他变得更有吸引力,而他也很知道后面该怎么办——主要是在后排的残障人士座位,没有扶手的那一个。

他朝我点点头:“你呢?”“我什么?”“你去哪儿了?”“到处转。我不想来学校,于是就在州际公路随便转了转,也不回头。”我没法跟我的朋友们解释我的“沉睡”,就算能解释,也没有必要。我最喜欢查理和布兰达的,就是我不必非得替自己作解释。我来了又走了,他们只会觉得:嘿,这就是芬奇嘛。

查理又点了点头:“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替你找个床伴。”这是在间接暗示钟塔上那个意外。如果我有了床伴,就不会想要自杀了。按照查理的理论,上床能够治愈一切。如果全世界的领导人都能够规律地享有愉快的性生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就会全部消失。

布兰达皱着眉头看他:“你太低级了,查理。”“但你爱上我了吧。”“你想得美。为什么你不学学芬奇?他是个绅士。”会这么说我的人并不多,但是我们这一生的最伟大之处,就是你在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不一样的。

我说:“你还是让我自生自灭吧。”

布兰达摇着头说:“不,我是认真的。绅士可是很罕见的,就像处女和小妖精一样。如果我要结婚的话,一定会嫁个绅士。”

我忍不住问道:“处女和小妖精?”她挽着我,扭了扭身子。“绅士和没情趣的人是有区别的。”查理朝我点点头,“我无意冒犯,兄弟。”“没事。”这是真的,毕竟,至少和他比起来是这样,而且他真正的意思是说我在女人这方面运气一直不好。遇到的人不是贱人就是疯子,要么就是周围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假装不认识我的。

不过,我没怎么用心听,因为越过布兰达的肩膀,我又看见了她——薇欧拉。我感觉自己深深地陷了进去,这种感觉我非常了解(苏兹·海恩斯、莱拉·考尔曼、安娜丽斯·利姆克,还有布瑞亚娜斯三姐妹——布瑞亚娜斯·哈蕾、布瑞亚娜斯·拜莱和布瑞亚娜斯·布德罗也是这样)。一切只因为她对我微笑。但这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微笑。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如今这样的微笑真的很少见了。特别是对我,西奥多·怪物,精神错乱先生。

布兰达转过身去看我在看什么。她冲我摇着头,嘴角讽刺地上扬起来,那模样让我不自觉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天哪,你们男孩都一个德行。”

我到家的时候,妈妈正一边打电话,一边从凯特周一开始就堆在那儿的锅里,捞出一个盘子开始刷。她冲我招招手,然后继续自己的事。凯特从楼上跑下来,从鞋柜上一把抓过自己的车钥匙,说道:“回见,废柴。”我的姐姐——凯特,只比我大一岁,还有一个妹妹黛卡,今年八岁。很显然,她的出生是一个错误,这一点她在自己六岁的时候就发现了。不过我们都知道,如果说这里真的有谁是一个错误的话,那一定是我。

我上了楼,湿漉漉的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我关上自己卧室的门,随便抽出一张老旧的黑胶唱片,看都没看,就将它放在了我从地下室里翻出来的唱片机上。这张唱片坑坑洼洼的,满是划痕,听起来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东西。我现在是在“分裂尖端”乐队的年代,因为脚上这双球鞋。我想试着当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西奥多·芬奇,看看那样的他能不能融入这个世界。

我从桌子上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在找打火机的时候突然记起来,那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西奥多·芬奇,不抽烟。天哪,我讨厌他,这个外表整洁、内心充满渴望的小家伙。我就这样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试图把烟叶里的尼古丁嚼出来,然后拿起吉他,跟着唱片的音乐弹了起来,接着又放下,坐在电脑前,将椅子向后靠着旋转,只有这样我才有灵感创作。

我写道:

1月5日。

地点:学校的钟塔。

完成度(1——10分):5分。

客观事实:满月时和假期中,跳楼的冲动会增加。最知名的跳楼自杀者之一是维多利亚秘密的创始人,罗伊·雷蒙德。

相关事件:1912年,一个叫弗兰兹·雷彻尔特的人从艾菲尔铁塔上一跃而下,穿着他自己设计的跳伞服。他只是为了测试自己的发明——他想飞起来,却直接掉了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像个西瓜,砸了一个十五公分深的坑。他是真的想要自杀吗?很难说。我觉得他不仅太自负,还是一个蠢货。

我飞快地上网查了一下,所有自杀者里,只有5%—10%的人是选择跳楼(约翰·霍普金斯也这么说)。很显然,一般会选择跳楼这分新鲜和狂野。

种自杀方式的人都是觉得方便,所以在像洛杉矶的金门大桥(金汀大桥是全球热订的自杀地点)这种地方,才会这么受欢迎。而在印第安纳州,我们所拥有的只有那座普瑞纳塔和一座三百八十三米高的小山坡。

我写道:不跳的理由:太乱、太公开、太挤。

我关掉谷歌,打开了脸谱网,找到了阿曼达·蒙克的主页——因为她和所有人都是好友,即便有些并不是她的朋友,然后我点开她的好友列表,输入“薇欧拉”。

于是就这样,她的头像出现了。我点开她的照片,她就出现在我眼前,头更大一点,脸上带着她之前冲我露出的那种笑容。必须成为她的好友,才能看她的个人资料,浏览她其他的照片。我坐直身子,盯着屏幕,突然很希望知道更多。这个薇欧拉·马基是什么样的人?我尝试用谷歌搜索,因为或许她的脸谱网主页有一条隐秘的后门,一个只需要敲几个特殊按键,或是输入三位密码之类很容易破解的东西。

然而我搜索到的结果却是一个叫作“艾莲娜和薇欧拉之家”的网站,写着薇欧拉·马基是联合创始人、编辑、作者。里面的内容和其他那种少男与少女类型的博客差不多,最新的一篇更新于去年4月3日。另一个结果却是一份新闻报道。

艾莲娜·马基,18岁,巴特莱特高中三年级学生,学生会成员,4月5日中午12点45分,驾车行驶经过一座街桥上时突然失控。意外可能是由结冰的路面和过快的车速引发。艾莲娜在车祸中身亡。而她的16岁的妹妹,薇欧拉·马基,事发时坐在副驾驶座上,只受了几处轻伤。

我坐在椅子上将这篇文章反复看了看,一股黑暗的情绪在内心渐渐涌起。然后我做了一件我曾经发誓绝对不会做的事:我注册了脸谱网,只为了能够给她发送好友申请。拥有一个社交账号,会让我看起来变得合群而正常,或许还会有助于抵消掉这种濒临自杀边缘的印象,让她觉得我是很安全的。我用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太严肃了,然后又拍了一张,太愚蠢了,接着继续拍了第三张,这张介于严肃和愚蠢的边缘。

我让电脑处于休眠状态,这样我就不必每隔五分钟就查看一下,然后我又弹了会儿吉他,看了几页家庭作业《麦克白》,下楼和黛卡以及妈妈一起吃晚饭,这个习惯是去年她和爸爸离婚以后开始的。虽然我对吃东西不怎么感兴趣,但是晚餐时刻还是我一天当中最享受的时光,因为我能够将自己的大脑关掉。

妈妈说:“黛卡,你跟我说说今天都学了什么。”她一定要问明白我们每天在学校的情况,这样才会觉得自己尽到了母亲的责任。这是她最喜欢的开场白。

黛卡说:“我学到了雅各布·巴瑞是个浑蛋。”她最近经常说脏话,想引起妈妈的注意,看她是不是认真在听。“黛卡。”妈妈温和地责备她,但其实只花了一半心思在她身上。

黛卡继续跟我们讲,那个叫雅各布的小男孩为了逃避自然课的小测验,把双手粘在课桌上,但是他们试图把他的手和木头桌子分开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被胶水淹没了。黛卡的眼睛闪动着微光,就好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她显然认为这是他活该,并且把这话说出了口。

妈妈突然认真听了起来。“黛卡。”她摇着头。作为家长,她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自从爸爸离开家,她是真的很努力要当一个特别酷的妈妈。不过,我还是替她难过,因为她爱他,即便,他在本质上是一个自私的烂人,即便他抛弃她是为了要去找一个叫萝丝玛丽的女人,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带着口音,没人记得清他是怎么念的了。还有一个原因,他离家出走那天妈妈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到了四十岁又变成了单身。”比起这句话本身,令我更加难过的是她跟我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从那以后,我就尽量做一些叫人高兴的、安静的事,尽量保持低调,降低我的存在感——这包括我假装说自己去上学,但其实是在“沉睡”,我尽量多睡一些日子,这样就不会成为她的负担。不过不是每次都能奏效。“西奥多,你今天怎么样?”“好极了。”我把盘子里的食物推来推去,试图推出一个对称的图形。其实除了吃饭还有很多其他有趣的事可以做。睡觉也是,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一件趣闻:有个中国人,想要一场不落地看完欧洲冠军杯所有比赛,连续熬夜十一天。在第十一天晚上,意大利2:0赢了爱尔兰以后,他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去睡觉。然后死了。我无意冒犯死者,但是熬夜看足球比赛这件事,真的很蠢。

妈妈停下来,仔细观察我。当她注意看我的时候——虽然这种事不常有,她都很努力地想要弄明白我的“悲伤”,就好像凯特在外面过夜、黛卡被叫去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她都努力地想耐心一点那样。妈妈总将我们的恶劣表现归咎于离婚,把责任推到爸爸头上。她说我们只是需要时间走出来。

我用不那么嘲讽的语气补充说:“真的挺好。平静、无聊、普通。”我们接着把话题转到比较轻松的方面去,比如妈妈想卖给客户的那所房子,还有天气什么的。

晚餐后,妈妈伸出一只手搭着我的胳膊,指尖基本没有碰到皮肤,她说:“黛卡,你哥哥回来了是不是特别好?”她说得好像我随时都有当着她们的面再次消失的危险。她语气中那种轻微的责备让我畏缩,我再次克制住马上回房间的冲动,仍然站在这里。虽然她想要远离我的悲伤,她想要将我当作这个家唯一的男人来依靠,虽然她还以为我消失的那四个多星期都是在学校,我的确是错过了很多在家吃饭的机会。她收回手,然后我们全都解散了,反正我们表现出来的是这样——三个人朝三个不同的方向逃去。

大约晚上十点,大家都上床睡觉,凯特还没回来,这时我再次打开电脑,查看自己的脸谱网账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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