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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3 23: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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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伊丽莎白·科尔伯特(ElizabethKolbert)著,叶盛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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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灭绝时代

大灭绝时代试读:

序言

[1]

据说,初时一切皆混沌不清。这个故事同样如此,它始于一个全新物种的崛起,时间可能是在20万年前。彼时,这个物种还不曾有名字——任何东西都没有名字——但这个物种却有着赋予事物名字的能力。

如同所有年轻的物种一样,这个新物种最初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的。他们数量不多,占据的地盘仅限于非洲东部的一个狭长地带。慢慢地,这个种群的数量逐渐增长,但很可能曾经又重新减少到几千人——以某种标准来看可以说几近灭绝的边缘。

这个物种的个体既非十分敏捷,又非十分强壮,也算不上子孙众多。然而,他们格外地机智灵巧。渐渐地,他们拓展到了更广大的地域上,面对不同的气候、不同的猎食者以及不同的猎物。通常的栖息地限制或地理约束似乎对他们都不起作用。他们穿越河流、高原和山脉。在沿海地区,他们采集贝类;深入内陆,他们则捕猎哺乳动物。无论他们定居到哪里,都能适应并创新。到达欧洲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与自己非常相像的物种,但后者更敦实,可能也更强壮,并且已经在那块大陆上生活了很久很久。他们与这些原居于此的生物交配繁衍,并以各种方式将其赶尽杀绝。

后来再看,这个事件的结局其实是个范例。在这个物种继续扩张领地的过程中,他们遭遇的动物是自身的2倍、10倍甚至20倍之大:有巨型猫科动物;有如塔一般高的熊;有如象一样大的龟;还有站起[2]来高达4.5米的树懒。这些动物更强大,往往也更凶猛。但它们繁育的速度太慢,最终被彻底消灭了。

虽然是一种陆地生物,但带着那永恒的创新精神,这个物种也跨过了大海。他们到达了岛屿,那里是演化的方外之地,是珍禽异兽的居所:有鸟类能产下30厘米长的巨蛋;有像猪一样大小的河马;还有巨型蜥蜴。习惯了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些生物无力对抗新来者或其所携带的旅伴(大多是老鼠)。于是,这些生物也大多消亡了。

这个过程继续着,适应了某地就会重启征程,历经成千上万年,直到这个不再年轻的物种已然扩张到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此时,有几件同时发生的事情得以让智人(Homo sapiens)——他们已经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以史无前例的速度繁衍后代。仅在一个世纪之中,人口的数量就翻了一番,之后又翻了一番,然后又是一番。广阔的森林被他们砍伐掉了。人类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填饱自己的肚子。也有无意为之的事情,他们把生物从一块大陆带到另一块,重组着地球的生物圈。

与此同时,一种更奇怪也更激进的转变正在进行之中。人类发现了地表之下蕴藏的能源之后,开始改变大气层的组成。结果是,气候以及海洋的化学组成也都发生了改变。有些植物与动物改换了生存地来适应这种变化:它们或是爬上高山,或是向着极地迁移。但是还有许多物种发现自己无处可逃——初时是数百种,然后是数千种,而最终可能是数百万种。物种灭绝的速度猛增,而生物圈的构成不断改变。

此前,不曾有别的生物像这样改变着这颗星球上的生命。不过,的确曾经发生过其他具有可比性的事件。在遥远的过去,极其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这颗星球曾经历过如此巨大的扭转,以致生命多样性急剧减少。在这样的远古事件之中,有五次是灾难性的,足以令其单独归为一类,这就是所谓的“五次大灭绝”。就在人类发现了这些灾难性事件的同时,他们也领悟到自己正在引发又一次新的大灭绝。这似乎是个荒谬的巧合,但也可能根本就不是巧合。这次灭绝是否会达到前五次大灭绝的程度?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但人们已经称之为“第六次大灭绝”了。

第六次大灭绝的故事,至少根据我所选择的内容来说,分为十三章。每一章的主线是在某一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一个物种:美洲乳齿象,大海雀,还有一种在白垩纪末期与恐龙一起消失的菊石。本书前面几章所涉及的物种已经灭绝了,因此这一部分主要是在介绍远古的大灭绝及其曲折的发现过程,自法国博物学家乔治·居维叶以始。本书的第二部分讲的是发生在当下的事情,在日益支离破碎的亚马孙雨林中,在迅速变暖的安第斯山坡面,在大堡礁的外围海域里。我选择前往这些特定地点的原因对于一个记者来说都很普通,无非是那里有个科考站,或者是有人邀请我参与一次科考活动。当今正在发生巨变的范围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可以随便去往某处,只要在正确的指引之下,都能发现灭绝的现象。本书中还有一章所讲述的灭绝差不多算是发生在我家后院里——很可能也同时发生在你家后院里。

如果说灭绝是一个令人恐惧的话题,那么大灭绝就更是如此。但这同时又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迷人话题。在接下来的文字之中,我要尝试着去表述其两面性——既有我们所了解到的事实带来的兴奋,也有与之俱生的恐惧。我希望,本书的读者在掩卷之时,能够对于我们活在其中的非凡一刻心存感激。

[1] 在本句及下一句中,作者几乎完全套用了美国著名科学作家蕾切尔·卡森的成名作《环绕我们的大海》中第一句话的原文,以此向卡森致敬。而卡森原句又借用了《圣经·创世记》开篇的意境。——译者

[2] 原书所有单位为英制,译文均换算为公制。后略。——译者巴拿马金蛙(Atelopus zeteki)

巴拿马中部有一座安东的埃尔巴耶(El Valle de Antón)镇,坐落于一座大约一百万年前形成的火山口之中。火山口宽逾六公里,然而当天气好的时候向四周望去,参差不齐的山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残塔的内墙。小镇上有一条主街,一个警察局,以及一个露天集市。集市上除了各式各样当地常见的巴拿马礼帽和色彩丰富艳丽的刺绣之外,还有着世界上样式最为繁多的金蛙小玩偶。有在叶子上休憩的金蛙,有坐直了身子的金蛙,还有让人难以理解的抱着手机的金蛙。有的金蛙穿着蓬蓬裙,有的金蛙摆出了跳舞的体态,还有的金蛙叼着烟嘴抽烟,模仿着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广为人知的抽烟姿势。金蛙的颜色就像是出租车的黄色,上面还有暗棕色的斑点,特产于埃尔巴耶镇附近的地区。在巴拿马,它被当作幸运的象征,样子还被印到了彩票上(至少曾经如此)。

就在十来年前,在埃尔巴耶镇周围的山上还很容易看到金蛙。这种蛙有毒,所以才有这样鲜艳的颜色,在丛林的地被层上显得很突出。有人计算过,一只金蛙皮肤内的毒素就能杀死一千只普通大小的老鼠。在离埃尔巴耶镇不太远处有一条溪流,俗称千蛙溪。过去沿着那条小溪走,你会看到很多很多的金蛙在岸上晒太阳。一位曾经去过那里的两栖爬行动物学家是这样告诉我的:“那儿太不可思议了——绝对太不可思议了!”

后来,埃尔巴耶镇周围的蛙开始消失了。这个问题最初是在巴拿马边境以西的哥斯达黎加发现的,人们那时并未意识到这将是一场危机。当时,一名美国的研究生正在那里的雨林中研究蛙类。她回到美国待了一段时间来写学位论文,而当她回到雨林中时,却找不到任何蛙类了,实际上,任何种类的两栖动物都找不到了。她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需要研究蛙类,她就在东边更远的地方找了一个新的研究区域。起初,新地点的蛙类看起来很健康,然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两栖类消失了。疫霾在雨林中持续扩散着。到了2002年,在埃尔巴耶镇以西80公里处的圣菲(Santa Fe)镇周边,山丘与河流中的蛙类都一扫而光了。在2004年,这类小动物的尸体开始出现在更加靠近埃尔巴耶镇的地方,埃尔科佩(El Copé)镇附近。此时,来自巴拿马和美国的一组科学家已经得出了结论:金蛙正面临着灭绝的危险。他们决定要努力保留住一个残存种群,于是将两种性别的金蛙各选几十只,从森林中移到室内喂养。但是,不管是什么杀死了这些蛙类,它的动作比生物学家们担心的还要快。在生物学家们能够按计划采取行动之前,冲击波已经来了。

我最初读到埃尔巴耶镇金蛙的事情,是在一本给小朋友看的自然[1]科学杂志上,杂志还是从我的孩子那里随手拿来的。那篇文章的配图全是五彩缤纷的照片,有巴拿马金蛙,还有其他一些色彩绚烂的动物。故事介绍了这场灾难蔓延的过程,以及生物学家们为了阻止它所做的努力。他们本来希望能够在埃尔巴耶镇建一栋新的实验研究设施,但却没能及时完工。生物学家们要与时间赛跑,挽救尽可能多的动物,即使根本没地方喂养它们。那么,最终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他们把这些小动物送去了“一家蛙旅馆,妥妥儿的”。这家“神奇的蛙旅馆”——真的是一家有床有早餐的当地小旅馆——同意让蛙住进他们提供的一批客房(里面的水箱)中。“有生物学家们随叫随到,这些蛙们享受到了顶级的住宿条件,不但有女佣,还有客房服务。”文中如此写道。蛙们还能吃到美味而新鲜的食物——“事实上,新鲜到能够自己跳到盘子外面去。”

看到这家“神奇的蛙旅馆”之后又过了几周,我偶然读到另一篇[2]有关蛙的文章,却有着不一样的视角。这篇文章刊登在《美国科学院院报》上,作者是两位两栖爬行动物学家,来自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戴维·韦克(David Wake)和来自旧金山州立大学的万斯·弗里登堡(Vans Vredenburg)。文章的标题是《我们是否正处于第六次物种大灭绝之中?——来自两栖动物世界的观点》。两位作者在文中指出“在这颗星球的生命发展史中已经出现过五次大规模的物种灭绝事件”。他们称这些灭绝事件“导致了生物多样性的严重丧失”。第一次发生在奥陶纪晚期,约4.5亿年前。当时生命的主要形式还都局限在水中。最具破坏性的一次发生在二叠纪末期,约2.5亿年前,几乎把地球表面上所有的生命全部扫荡干净了。这一事件有时也被称为“大灭绝之母”或“大灭亡”。距今最近也最为著名的物种大灭绝发生在白垩纪的尾声。除了恐龙之外,这次灭绝还扫除了蛇颈龙、沧龙、[3]翼龙以及菊石。韦克和弗里登堡认为,从两栖动物的灭绝速率来看,与大灭绝类似的灾难性自然事件正在发生。他们的文章只配了一张照片:十几只黄腿山蛙身体浮肿,肚皮朝天躺在岩石上,生机全无。

小朋友的杂志选择了刊登活蛙而非死蛙的照片,我很理解个中缘[4]由。“两栖动物叫客房服务”——明显有着比阿特丽克斯·波特式的故事魅力。对于想要把这种故事魅力宣之于众的创作冲动,我也同样理解。不过,从我作为记者的视角来看,那本小朋友的杂志似乎把故事的主旨掩埋掉了。想象一下,自从约五亿年前出现第一只有脊椎的动物以来只发生过五次的事件,无论是什么,都足以称为极度罕见。当前,第六次这样的事件正在发生之中,甚至差不多就是在你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念头对我而言直如当头棒喝。毫无疑问,这样一个更庞大、更阴暗、意义远远更为重大的故事,才更值得讲述。如果韦克和弗里登堡是正确的,那么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不仅仅目睹了生命史上最罕见的事件之一,还一手促成了它。那两位作者在文章中评论道:“一个像野草一样的物种,无意之间获得了一种能力,能够直接影响其自身的命运,以及这颗星球上大多数其他物种的命运。”读过韦克和弗里登堡的文章几天之后,我订了一张飞往巴拿马的机票。

埃尔巴耶两栖动物保护中心(EVACC)位于一条土路旁边,距离那个卖金蛙玩偶的露天市场不太远。保护中心的大小跟郊区那种农庄差不多,占据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小动物园一角,紧挨着一笼尤其死气沉沉的树懒。整栋建筑里塞满了水箱,有的靠墙堆成一摞,更多的堆在房间中央,就像是图书馆书架上的书籍一样。像狐猴树蛙这样的物种占据了较高的水箱,因为它们生活在森林的树冠层中;而较矮的水箱主要为大头盗蛙这样的物种服务,因为它们生活在森林的地被层上。有几只水箱里养着突角囊蛙,它们会把产下的卵放在一个袋子里带在身上;而相邻的几只水箱里养着盔头蛙,它们会把产下的卵背在背上。另有几十只水箱则专门留给了巴拿马金蛙。

金蛙走路的样子与众不同,缓慢而悠闲,看起来就像是努力想要走直线的醉汉。它们的腿纤细而修长,黄色的口鼻部是个突起的尖端,眼睛非常深邃,仿佛是在警觉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虽然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有些愚蠢,但我还是要说:它们看起来很有智慧。在野外,雌体金蛙把卵产在浅浅的流水中,而雄体金蛙则在长满苔藓的石头上保卫着它们的领地。在EVACC,金蛙的每个水箱中都有通过软管提供的流动水流,模拟了它们曾经生活过的溪流,让它们得以在其中繁育后代。在其中一条人造的小溪中,我看到了一串小小的像珍珠一样的卵。在旁边的一块白板上,有人用西班牙文激动地写下了一句话:产卵了!

EVACC差不多位于金蛙活动地域的中心,但却被设计为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任何未经彻底消毒的东西都不能进入建筑内,就连这些蛙,在进入保护中心之前,都用漂白剂稀释溶液处理过。人类访客都要穿上特殊的鞋子,并把提包、背包以及在外面用过的装备都留在室外。进入水箱的水也要进行过滤和特殊处理。这个地方彻底封闭的特性会让人联想到潜水艇,或是一个更妙的比喻——大洪水之中的方舟。一只巴拿马金蛙

EVACC的主任是位名叫埃德加多·格里菲思(Edgardo Griffith)的巴拿马人。他个子很高,肩膀很宽,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他的两只耳朵上各戴着一只银耳环,左小腿上有个蟾蜍骨架图案的巨大文身。格里菲思如今已经30多岁了,他18岁之后的生活几乎全都专注于埃尔巴耶镇的两栖动物保护。而且,他还把他的妻子也变[5]成了一个“蛙人”,而她本来是以“和平队”志愿者的身份来到巴拿马的美国人。当这些两栖动物的小小尸体开始出现在这一地区时,格里菲思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并且独自收集了数百只两栖动物,安置在旅馆里。等到EVACC一建成,这些动物又被转移到了保护中心这里。如果说EVACC是一艘方舟,那么格里菲思就是掌舵的挪亚,不过却要承担更长久的责任,因为他投身于此的时间已经远远不止于[6]40天了。格里菲思告诉我,这份工作的关键在于了解这里的每一只蛙。“对我来说,它们之中的每一只都与大象有着一样的价值。”他说道。

我第一次到访EVACC的时候,格里菲思带我参观了那些已在野外灭绝的物种仅存的代表。除了巴拿马金蛙之外,还包括2005年才[7]刚刚发现的拉氏缨肢树蛙。我到EVACC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只拉氏树蛙了,也就意味着像挪亚那样保留一对雌雄个体以繁育后代的可能性显然已经没有了。这种树蛙的皮肤是微微发绿的棕色,带有黄色的斑点。它们大概有10厘米长,脚大得不成比例,这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笨拙的大孩子。拉氏缨肢树蛙生活在比埃尔巴耶镇海拔更高的森林里,卵就产在树洞中。这种树蛙的雄性养育孩子的方式非常与众不同,甚至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会让年幼的蝌蚪啃食自己背部的皮肤。格里菲思说,他觉得在EVACC最初的紧急收集行动中,可能有许多其他的两栖物种被遗漏了,结果就此灭绝。具体的数字很难说,因为它们之中大多数很可能都是科学界所未知的。“太惨了,”他告诉我,“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这些两栖动物的存在,就已经失去了它们。”“即便是埃尔巴耶镇的普通人,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他说道,“他们会问我:‘那些蛙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再也听不到蛙叫了。’”

几十年前,关于蛙类种群正在崩溃的最初一批报道流传开来,而一些该领域的权威专家却对此持怀疑态度。毕竟,两栖动物是这颗星球上最出色的幸存者之一。今天蛙类的远古祖先是在大约4亿年前从水中爬上岸的。到了2.5亿年前则演化出了一批最早的代表物种,它们后来分别演化成现代两栖类的各个目——首先是蛙与蟾蜍,其次是蝾螈和火蜥蜴,第三类是一种诡异的无脚生物,称为蚓螈。这就意味着,两栖类不仅存在的时间比哺乳类和鸟类更长,甚至早在恐龙出现之前就已经生活在地球上了。

两栖类(amphibian)其名源自希腊文,意为“双重生活”。它们大多仍与水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而那正是它们在演化之路上出发的地方。(古埃及人就认为,蛙类是每年尼罗河泛滥时陆地与水交配的产物。)蛙卵没有硬壳,必须要保持湿润才能发育。很多蛙类,比如巴拿马金蛙,都会把卵产在溪水中。也有些蛙在短时存在的池塘中产卵,或在地下产卵,甚至是在自己吐出来的泡沫所筑成的巢中产卵。除了把卵背在背上或放在袋子里的蛙之外,还有些蛙把一串串的卵像绷带一样缠在自己腿上。还有两种叫作胃孵蛙的蛙类在不久前双双灭绝了,它们会把卵吞到胃里携带,最终从嘴里吐出发育好的幼蛙。

两栖动物演化出来的时候,地球上所有的陆地还连在一起,组成一块单一的大陆,称为泛古陆。自泛古陆分裂以来,两栖动物适应了除南极大陆之外各个大陆上的不同生存条件。在全世界范围内,逾7000个两栖物种得到了鉴定,其中大多数发现于热带雨林之中。只有个别的两栖动物,比如澳大利亚的沙山蛙,可以生活在沙漠之中,还有个别的能生活在北极圈内,比如木蛙。像春雨蛙等在北美地区常见的蛙类能够忍耐冬季的冰天雪地。即便是从人类的视角来看长得很相像的两栖动物群体,其漫长的演化史导致其基因很可能迥然不同,差异之大就像是蝙蝠与马。

戴维·韦克是那篇把我引向巴拿马的文章的作者之一,同时也是最初拒绝相信两栖动物消失事件的学者之一。那还是20世纪80年代[8]中期的事情,韦克的学生去内华达山脉进行蛙类采集,却空手而归。韦克记得自己在20世纪60年代做学生的时候,内华达山脉的蛙类多到让人躲不开。“如果你在河边走,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身上。”他告诉我,“它们无处不在。”韦克当时觉得自己的学生可能去错了地方,或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寻找。然而,一名有着多年野外采集经验的博士后告诉韦克,他也没找到任何两栖动物。“于是我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去一些肯定能找到蛙的地点。”韦克回忆道,“于是我带他去了这个肯定能找到蛙的地方,但我们只找到了几只蟾蜍。”

情势之所以如此令人困惑,原因之一在于出问题的地域太广了。蛙类的消失似乎不仅限于人口密集、环境受到极大影响的地区,还包括了相对未受人类破坏的地区,例如内华达山脉和中美洲的山地。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一位美国的两栖爬行类学者来到了哥斯达黎加[9]北部的蒙特韦尔德(Monteverde)云雾森林保护区,想要研究金蟾[10]蜍的繁育习性。她花了两个野外考察季来进行寻找,然而在那些曾经能遇到大批金蟾蜍缠绕在一起蠕动交配的地方,只搜罗到一只孤零零的雄性。(金蟾蜍现在被确定为已灭绝物种。它们的颜色其实是明亮的橙色,与巴拿马金蛙的亲缘关系很远。它们的眼睛后部长有一对腺体,因此严格来讲属于蟾蜍。)差不多与此同时,在哥斯达黎加中部,生物学家发现有若干个当地特有的蛙类种群已经崩溃了。稀有而高度特化的物种正在消失,而人们更为熟知的物种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在厄瓜多尔,常会造访人们后院花园的詹氏蟾蜍,同样也在几年之内消失了。而在澳大利亚东北部地区,当地曾经最为常见的南日蛙也已经难觅踪影了。

从澳大利亚的昆士兰州到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究竟是哪位神秘的凶手杀害了一个又一个种群的蛙类?说起来或许有些讽刺,又或许算不上讽刺,最初的线索来自一个动物园。位于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家动物园曾经成功地繁育了原产于苏里南(Suriname)的钴蓝毒箭蛙,前后有很多代。后来,差不多是一天之内,在动物园水箱里繁育出来的钴蓝毒箭蛙开始陆续死亡。动物园里的一位兽医病理学家在死去的箭蛙身上取样,用扫描电子显微镜对样品进行研究。他发现,蛙的皮肤上有一种奇怪的微生物,并最终鉴定为一类叫作壶菌的真菌。

壶菌几乎无处不在,从树冠的顶端到地下深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而这个特定的壶菌物种此前却从未发现过。实际上,它太过特别了,生物学家们不得不为它专设了一个新的属以便分类。它的双名法命名被定为“Batrachochytrium dendrobatidis”(Bd),其中“batrachos”这个词根在希腊文中的意思是“蛙”。

那位兽医病理学家把美国国家动物园里受感染的箭蛙身上取得的样品交给了缅因大学的一位真菌学家。后者对这种真菌进行了培养,并把获得的真菌送回了华盛顿。当健康的钴蓝毒箭蛙暴露在这种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Bd面前时,它们也生病了,并在三周之内死去。接下来的研究表明,Bd干扰了蛙类通过皮肤吸收重要电解质的能力,最终导致它们患上了相当于心肌梗塞的疾病。

应该说,EVACC还是一个正在搭建的项目。我拜访这个保护中心的那一周里,一支来自美国的志愿者队伍也在那里帮他们建造一个展厅。这个展厅未来将对公众开放,所以从生物安全防护的角度考虑,这个展厅的空间必须与保护中心的其他区域隔离开来,并设有专用入口。展厅的墙上有洞,以后会嵌入玻璃箱。在洞的周围,有人画上了山地的景致,非常像你走到屋外抬头望向山上所能看到的景色。整个展厅的亮点在于一个满是巴拿马金蛙的大展箱。志愿者们正在其中为金蛙们建造一个近一米高的水泥人工瀑布。不过水泵系统似乎出了点问题,而在这个没有五金商店的山谷中又很难找到可以替换的零件。志愿者们很多时候似乎都是在闲晃,在等待。

我花了不少时间跟他们一起闲晃。与格里菲思一样,所有的志愿者都是蛙类爱好者。我得知他们之中有好几个人在美国的工作都是动物园的两栖动物饲养员。其中一个人还告诉我说,蛙毁了他的婚姻。这些志愿者的奉献精神令我感动。正是这样的奉献精神把蛙类带到了“蛙旅馆”中,又建起了EVACC,并让它运营至今——虽然它还没有彻底完工。然而与此同时,就在那勾画出来的绿色山峦与人造瀑布之间,我又不可抑制地感受到一种极度悲伤的情绪。

埃尔巴耶镇周围的森林中几乎已经没剩下什么蛙类了,这清楚地证明了把动物运进EVACC的举动有其正当价值。然而,这些蛙类在保护中心里生活的时间越长,就越难解释它们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人们发现,那种壶菌并不需要两栖动物也能生存。这就意味着,即便它把一个地区全部的两栖动物都杀死了,它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做着壶菌该做的事情。因此,如果把EVACC里面的金蛙重新放归埃尔巴耶镇周围真实的山地中,它们还是会生病,之后死亡。(虽然真菌能够被漂白剂消灭,但显然无法对整个雨林进行消毒。)在EVACC,每一个人都会告诉我,这个中心的目标是要保留这些物种,直到它们能够被放归自然,在森林中重建种群。而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承认,他们无法想象这一目标如何才能真正达成。“我们不得不指望这一切会突然间好转起来。”卡了壳儿的人造瀑布项目的负责人,休斯敦动物园的两栖爬行动物学家保罗·克伦普(Paul Crump)告诉我说,“我们不得不指望奇迹出现,让我们把一切恢复原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现在说出来的这些话听上去真是有点愚蠢。”“关键是要把它们送回大自然中,这在我看来越来越像是一个幻想。”格里菲思说。

壶菌横扫埃尔巴耶镇之后并未就此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东前进。自从它从西方进入巴拿马以来,现在已经侵入了另一边的哥伦比亚。Bd已经扩散到整个南美高地,并沿着澳大利亚东海岸南下,跨海进入新西兰和塔斯马尼亚。它还横扫了整个加勒比海地区,并出现在意大利、西班牙、瑞士和法国。在美国,它好像是从几个地点辐射开来的,而非像一圈圈涟漪那样的波纹状。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目前似乎都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阻止它。

与声学工程师谈论的“背景噪声”类似,生物学家提出了“背景灭绝”。在正常时期——这里的“时期”指的是地质学上的一整个地质时期——物种灭绝的发生频率很低,甚至比物种形成的频率还低,我们称之为背景灭绝速率。在不同类型的生物中,这一速率是不同的;通常所用的表达方式是每百万物种年中的物种灭绝数量。计算背景灭绝速率是一件要在实验室中完成的科研工作,包括梳理整个数据库中的化石。目前研究得最为彻底的一类动物可能要算是哺乳动物

[11]了,其背景灭绝速率估计约为每百万物种年0.25种。也就是说,以今天地球上生存的约5500种哺乳动物来计算,按照背景灭绝速率,你可以期待每700年看到一个哺乳类物种消失——再次强调,这是非常粗略的估计。

物种大灭绝则截然不同。有别于背景的嗡嗡声,大灭绝会是一声巨响,是灭绝速率图上的一个尖峰。安东尼·哈勒姆和保罗·魏格纳是来自英国的两栖爬行动物学家。他们在这一领域写了很多文章,把物种大灭绝定义为这样一类事件:能够“在并不太长的地质时期内消除[12]掉全世界生物种类中非常可观的一部分”。另一位专家戴维·雅布隆斯基认为大灭绝的特征是“在全球范围内”快速发生的“生物多样[13]性的本质性丧失”。研究二叠纪末期大灭绝的古生物学家迈克尔·本顿使用了生命演化树的比喻:“在物种大灭绝期间,演化树上的大量树枝被截断,就像是有一个手持巨斧的神经病发动了疯狂攻击。”[14]另一位古生物学家戴维·劳普则试图从受害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生物物种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有很低的灭绝风险。但这种相对安[15]全的情况却被偶尔才会出现的高危期不时打断。”由此,生命的历史整体上是“偶尔被恐慌打断的长久安逸”。根据海洋生物化石记录确定的五次物种大灭绝,造成了物种多样性在科的层面上急剧下降。即便某一科中只有一个物种挨过了大灭绝,这个科也可算作幸存者。由此可以想象,在物种层面的损失规模更加巨大

在大恐慌的时期,一大类曾经占据支配地位的生物可能会彻底消失,或者降级为次要角色,几乎就像是整个地球正在经历一场大换角。这类大规模的物种消失令古生物学家们推测,在物种大灭绝事件中——除了所谓的五次大灭绝之外,还有很多次规模较小的类似事件——通常的生存法则不再奏效。环境条件的变化是如此剧烈或如此迅速,抑或既剧烈又迅速,以至于演化的脚步完全跟不上。事实上,那些在正常情况下用来对付生存威胁的性状,反而可能在这种极端异常的环境中成为致命因素。

目前还没有关于两栖动物背景灭绝速率的严谨计算结果,部分原因在于两栖动物的化石非常罕见。不过几乎可以肯定,这一速率低于[16]哺乳动物的背景灭绝速率。大概每一千年左右才会有一种两栖动物灭绝。这个物种可能来自非洲,或是来自亚洲,或是来自澳洲。换句话说,一个人目睹这样一次灭绝事件的几率接近于零。然而,格里菲思已经观察到了几种两栖类的灭绝。差不多每一位在野外工作过的两栖爬行动物学家都目睹过若干起这样的灭绝。(就连我,在为写作这本书做调研的时候,也遇上了一个两栖类物种的灭绝,还有三四个物种像巴拿马金蛙一样已经在野外范围内灭绝了。)“我选择两栖爬行动物学作为毕生的事业,是因为我享受与动物一同工作的时光。”亚特兰大动物园的两栖爬行动物学家约瑟夫·曼德尔森曾经写道,“我[17]从未想过我的研究会重现古生物学中的事件。”

今天,两栖动物“享受”着世界上最为濒危的动物纲这一与众不同的地位。根据计算,它们的灭绝速率可能比背景速率高了四万五千

[18]倍。然而,还有其他许多物种的灭绝速率也在接近两栖动物的水平。据估计,全部筑礁珊瑚虫物种的三分之一、全部淡水软体动物物种的三分之一、鲨鱼和鳐鱼物种的三分之一、全部哺乳动物物种的四分之一、全部爬行动物物种的五分之一,以及全部鸟类物种的六分之[19]一,都在走向各自的灭亡。物种的消失无所不在:在南太平洋也在北大西洋,在北极也在撒哈拉,在湖水中也在岛屿上,在山巅之上也在山谷之中。如果你懂得如何寻找,在自家院落里也有可能追踪到正在发生的灭绝事件。

对于物种消失的原因,有着各式各样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解释。但是,只要对这类事件进行足够深入的追踪,你就会不可避免地找到那个共同的根源——“一个像野草一样的物种”。

Bd有能力自行移动。在显微镜下能够看到这种真菌产生的孢子长着细长的尾巴,能够像螺旋桨一样推动孢子在水中前进。它们也能被溪流或是一次暴风雨之后形成的地表径流带到更远的地方。(可能正是这类扩散作用导致巴拿马的疫情向东发展。)但是,这类运动无法解释这种真菌为何能差不多同时出现在世界上如此之多相距遥远的地区,包括中美洲、南美洲、北美洲以及澳洲。有一种理论认为Bd是随着非洲爪蟾的运输而遍及全球的。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非洲爪蟾被用于女性的孕检,因为雌性非洲爪蟾在注射了怀孕女性的尿液之后,会在几小时内产卵。令人感兴趣的是,非洲爪蟾虽然广泛感染了Bd,但它们自身似乎并不会受到有害的影响。第二种理论认为真菌是由北美牛蛙引入欧洲、亚洲以及南美洲的,或有意为之,或无意为之。这种动物的出口是为了满足人类的食用消费需求。北美牛蛙也广泛感染了Bd,但似乎并不会受其伤害。第一种理论已经被称为“走出非洲”,而第二种则或许可以被称为“蛙腿汤假说”。

无论是两者之中的哪一种,从病原学上来看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被人类装到轮船和飞机上,一只携带Bd的蛙不可能从非洲前往澳洲或从北美洲前往欧洲。这种在今天看来毫不稀奇的跨大陆物种重组,在35亿年的生命史上可能是前所未有的。

即便现在Bd已经横扫巴拿马的大部分地区,格里菲思还是会偶尔外出为EVACC采集物种样本,寻找幸存者。我为自己的访问选定的时间,恰好能赶上一次这样的采集之旅。一天晚上,我和他以及两名建造瀑布的美国志愿者一起出发了。我们向着东方前进,穿过巴拿马运河,在一个叫塞鲁阿苏尔(Cerro Azul)的地区过夜,落脚点是一间用2.5米高的钢铁栅栏围起来的旅社。拂晓时分,我们开车来到了查格雷斯(Chagres)国家公园入口处的警卫站。格里菲思期望能够找到EVACC所短缺的两个品种的雌蛙。他取出了由政府颁发的采集许可,展示给警卫站无精打采的官员看。几只营养不良的狗跑出来围着卡车闻来闻去。

离开警卫站,道路变成了由深深的车辙串在一起的一连串土坑。格里菲思在卡车的CD播放器里放了一张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20]Hendrix)的专辑,而我们就随着跃动的节拍颠簸前行。蛙的野外采集需要很多装备,所以格里菲思还雇了两个人来帮忙。在一个叫作洛斯安赫莱斯(Los Ángeles)的小小村落,最后几间房子前面,那两个人从薄雾之中现身出来。我们继续颠簸前进,直到前面的路无法让卡车通行为止。于是,我们所有人都下了车,开始步行。

满是红泥的小路蜿蜒穿过雨林。每走几百米,就会有一条稍窄的小路从主路上穿过。这些路径是切叶蚁制造出来的,它们来回走了上万甚至是上亿次,不停把草叶碎片带回自己的居所。(它们的巢穴看起来就像是一堆锯末,能够覆盖街心花园大小的一片地域。)来自休斯敦动物园的美国人克里斯·贝德纳尔斯基(Chris Bednarski)警告我要躲开那些兵蚁,它们即便是死了也会把颚留在你的小腿里面。“这东西真的会把你搞得一团糟。”他说道。来自托莱多动物园的另一个美国人约翰·查斯顿(John Chastain)扛着一根用来对付毒蛇的长钩子。贝德纳尔斯基又向我保证道:“幸运的是,那些真正能够给你带来麻烦的生物很稀少。”吼猴在远处吼叫着。格里菲思指给我看美洲豹在松软地面上留下的脚印。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在树林中开辟出来的农场。地里零乱地长着一些玉米,但附近没有人。很难说是农场的主人已经放弃了这块贫瘠的雨林土地,还是只不过恰好今天不在。这时,一群翡翠绿色的鹦鹉突然冲向空中。又过了几个小时,我们走进了一小块林中空地。一只蓝色的大闪蝶轻快地掠过,双翼与天空一样颜色。这里有一间小木屋,但已经破败不堪了,于是乎所有人都选择睡在外面。格里菲思帮我吊起了一张床——某种介于帐篷和吊床之间的东西,必须要挂在两棵树之间才行。它位于底部的一条狭缝就是入口,而顶部则要用来遮挡肯定会出现的雨水。当我爬进这东西里面时,感觉就像是躺在一口棺材里。

那天晚上,格里菲思用便携式燃气炉煮了一些米饭。然后,我们在头上绑好头灯,向着附近低处的一条溪流蹒跚而行。很多两栖类是夜行动物,所以看到它们的唯一方法就是在黑暗之中寻找。这件事情做起来就像听起来那么困难。我不断滑倒,不断违反着雨林中的第一安全守则:任何东西,如果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就永远不要伸手去抓。在我又一次摔倒之后,贝德纳尔斯基指给我看,就在旁边的一棵树上有一只跟我拳头差不多大的狼蛛。

经验丰富的猎人寻找蛙类时,会向森林中射出一束光,注意观察蛙的眼睛的反光。这一路上格里菲思看到的第一只两栖动物是一只圣何塞柯克兰蛙,正在一片叶子上休憩。这种蛙属于一个较大的“玻璃蛙”科,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们半透明的皮肤甚至能显露出体内器官的轮廓。眼前这只玻璃蛙是绿色的,缀着微小的黄点。格里菲思从包里取出一副医用手套戴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他的手像飞镖一样疾速伸出,势如苍鹭,将那只蛙一把抓在了手里。接下来,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一支看起来像棉签的东西刮了刮蛙的肚皮,然后把棉签放进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管中。这个样品以后会被送到实验室里分析是否有Bd感染。因为这种蛙不是他想要寻找的品种,格里菲思把它放回叶子上。然后,他取出了自己的照相机。那只蛙面无表情地回瞪着相机镜头。

我们继续在暗夜之中搜寻。有人发现了丘盗蛙,通体橘红色,如同森林地被层的颜色。还有人发现了沃氏蛙,看起来就像一片鲜绿的树叶。对于找到的每种生物,格里菲思都按流程操作:一把抓起来,在腹部取样,然后给它拍照。最后,我们还偶遇了一对正在“抱合”的巴拿马盗蛙——这是两栖动物做爱的方式。这一次,格里菲思没有打扰它们。

格里菲思想要捕到的两栖动物之一是突角囊蛙。这种蛙的鸣叫声很独特,就像是开香槟的声音。当我们正在一条溪水中央蹚着水前进时,突然就听到了这种叫声,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似的。一开始,这声音听起来好像就在身边,但当你靠过去时,它似乎又跑远了。格里菲思开始模仿这种叫声,用双唇发出香槟酒瓶塞弹出时的声响。

最后,格里菲思觉得是我们其他人蹚水的动静吓跑了这些蛙。他一个人走到前面,而我们大家原地不动,在及膝深的水中站了很久。当格里菲思终于挥手示意我们过去时,我们发现他面前有一只黄色的大蛙,长着长长的脚趾和像猫头鹰一样的面孔。它坐在一根树枝上,比视线稍高。格里菲思此行要为EVACC找一只雌性的突角囊蛙。于是,他猛地伸出手去,抓住了这只囊蛙,把它翻过来查看。如果是雌性突角囊蛙,腹部会有一个育儿袋,但这只没有。格里菲思给它取了样,拍了照,然后放回了树上。“你是个帅小伙。”他轻声对那只囊蛙说。

午夜时分,我们开始返回营地。格里菲思唯一决定带回来的是两只小小的蓝腹丛蛙以及一只颜色发白的蝾螈。他自己和两名美国志愿者都不知道这只蝾螈具体是什么物种。蛙和蝾螈都放在了塑料袋里,还加了一些树叶以保持潮湿。我突然意识到,这两只蛙和它们的后代(如果能有后代的话),以及它们后代的后代(如果也能有的话),都永远不会再踏足这片雨林了,反而要在无菌玻璃箱中度过一生。那天夜里下了雨,我睡在棺材一样的吊床里做了一个鲜活的噩梦。醒来之后,我唯一还能记起的梦中场景,就是一只明黄色的蛙,正叼着烟嘴抽烟。

[1] Ruth A.Musgrave,“Incredible Frog Hotel,”National Geographic Kids,Sept.2008,16-19.[原书注明了重要的引用文献,由于这些资料大多没有中文译本,所以均直接给出原文,供有兴趣的读者检索。——译者]

[2] D.B.Wake and V.T.Vredenburg,“Colloquium Paper:Are We in the Midst of the Sixth Mass Extinction?A View from the World of Amphibians,”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5(2008):11466-11473.

[3] 分类学上严格定义的恐龙并不包括生活在海里的蛇颈龙和沧龙,以及会飞的翼龙等,所以是并列关系。——译者

[4] 比阿特丽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是19世纪末期英国女性儿童文学作家、插画家,人称“波特小姐”。所著故事的主人公多为拟人化的小动物,最出名代表为彼得兔。——译者

[5] 由美国政府于1961年组建,向欠发达国家派驻志愿者进行援助计划的组织。——译者

[6] 典出《圣经·创世记》,挪亚在方舟上住了370天,其中最开始的40天一直是大雨如注。——译者

[7] 在关于蛙类灭绝的新闻报道中常被简单译作巴拿马树蛙。——译者

[8] 世界上有三处内华达山脉,文中所指应为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东部的内华达山脉,属人口稀少地区。——译者

[9] 云雾森林(cloud forest)是指林冠层常年或季节性地被云雾所环绕的森林,多见于热带及亚热带山地。——译者

[10] Martha L.Crump,In Search of the Golden Frog(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165.

[11] 感谢John Alroy为我介绍了背景灭绝速率计算的复杂性。更多相关信息参见:“Speciation and Extinction in the Fossil Record of North American Mammals,”in Speciation and Patterns of Diversity,edited by Roger Butlin,Jon Bridle,and Dolph Schlut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310-323。

[12] A.Hallam and and P.B.Wignall,Mass Extinctions and Their Afterma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1.

[13] David Jablonski,“Extinctions in the Fossil Record,”in Extinction Rates,edited by John H.Lawton and Robert M.Ma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26.

[14] Michael Benton,When Life Nearly Died:The Greatest Mass Extinction of All Time(New York:Thames and Hudson,2003),10.

[15] David M.Raup,Extinction:Bad Genes or Bad Luck?(New York:Norton,1991),84.

[16] John Alroy,personal communication,June 9,2013.

[17] Joseph R.Mendelson,“Shifted Baselines,Forensic Taxonomy,and Rabbs’Fringe-limbed Treefrog:The Changing Role of Biologists in an Era of Amphibian Declines and Extinctions,”Herpetological Review 42(2011):21-25.

[18] Malcolm L.McCallum,“Amphibian Decline or Extinction?Current Declines Dwarf Background Extinction Rates,”Journal of Herpetology 41(2007):483-491.

[19] Michael Hoffmann et al.,“The Impact of Conservation on the Status of the World’s Vertebrates,”Science 330(2010):1503-1509.See also Spineless—Status and Trends of the World’s Invertebrates,a report from the Zo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published Aug.31,2012.

[20] 美国黑人摇滚乐吉他手及歌手,20世纪60年代流行音乐界的超级明星。——译者美洲乳齿象(Mammut americanum)

大灭绝可能是今天的孩子们必须要面对的第一个科学概念。一岁大的孩子就开始玩恐龙玩具,两岁大的孩子就会懂得这些小小的塑料玩具代表着一些非常巨大的动物,或者至少也会对此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如果他们学东西很快的话——或者换种方式来说,学用马桶很慢的话——那么这些穿着尿布的孩子就已经能理解:曾经有过很多种不同的恐龙,但它们在很久以前就死光了。(我自己的几个儿子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能和一套恐龙玩具玩上几个小时。这些恐龙放在一个塑料垫子上,上面画有一幅侏罗纪或是白垩纪的森林场景,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座正在喷发岩浆的火山,如果你按上去,它还会发出一种吓人的吼叫声,不过听起来其实很可爱。)这些情况似乎表明,物种大灭绝这个概念对于我们来说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亚里士多德写了10卷《动物史》,却从未考虑过动物可能真的有[1]跌宕起伏的历史。普林尼的《自然史》中既描述了真实存在的动物,也描绘了神话故事中的动物,却没有记述已经灭绝的动物。大灭绝的概念也不曾在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突然出现,彼时“化石”(fossil)这个词用于指代从地下挖出来的所有东西,所以才会有“化[2]石燃料”这个说法。在启蒙运动中,主流观点认为,每一个物种都是伟大的、坚不可摧的“生命链条”中的一环。正如亚历山大·蒲柏在他的诗作《人论》中所写的:

一切不过是零件,组成非凡的整体,

其躯体是自然,其魂灵是上帝。

当卡尔·林奈建立他的双名法分类学命名系统时,并未对现存的与消亡的物种进行区分。因为在他看来,不存在已经消亡的物种,自[3]然也就没这个必要。他在1758年面世的第10版《自然系统》中,列出了63种金龟子甲虫、34种鸡心螺以及16种比目鱼。然而《自然系统》所列出的动物其实都属于同一类——仍旧存活着的动物。

尽管有数量可观的相反证据涌现出来,这一观点仍然持续存在着。从伦敦到巴黎再到柏林,许多存放珍奇生物的陈列柜里都有着奇怪生物的身影,包括现在被认定为三叶虫、箭石和菊石的化石,但人们就是视而不见。有些菊石是如此之大,石化外壳的尺寸已经赶上了马车轮子的大小。在18世纪,从西伯利亚运往欧洲的猛犸骨头越来越多。这一物种也同样被硬塞进了命名体系之中。那些骨头看起来很像是大象的骨头,但是肯定没有大象生存在当代俄罗斯,于是人们认定,它们只能是被《圣经·创世记》中的那场大洪水冲到北方去的。“灭绝”最终作为一个概念被提出来是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这或许并非巧合。在很大程度上,灭绝概念的提出要感谢一种叫作美洲乳齿象的动物,以及一个名叫让-莱奥波德-尼古拉斯-弗雷德里克·居维叶的人。他是一位博物学家,继承了他已故兄弟的名字,人称乔治·居维叶。居维叶在科学史上是位有着很大争议的人物。他在某些方面遥遥领先于自己的时代,但又阻碍了自己所处时代的进步;他有时彬彬有礼,有时又恶毒不堪;他卓有远见,同时又极端保守。在19世纪中叶,他提出的很多理论都被推翻了。然而现在的一些最新发现又倾向于支持那些由他提出而后遭人彻底否定贬低的理论。结果就是,居维叶对于地球历史那种本质上悲观的远见,最终看来似乎是很有预见性的。

欧洲人第一次撞见美洲乳齿象骨头的确切时间并不清楚。1705[4]年,在上纽约州的野外考察中出土的一块臼齿被送往伦敦,标签上[5]写着“巨兽的牙”。第一块进行了科学性研究(只是就那个时代而言)的乳齿象骨头被发现于1739年。那一年,第二任隆格伊(Longueuil)男爵夏尔·莱莫因(Charles le Moyne)带领着400名士兵沿俄亥俄河向下游前进。队伍中有些人像他一样是法国人,而大多数则是阿尔冈昆人和易洛魁人等北美原住民。这趟行程很艰苦,供给不[6]足。一位法国士兵后来回忆道,部队被逼无奈,只能以橡子为食。那时大概是秋天,隆格伊和他的部队在俄亥俄河的东岸建立了营地,离今天辛辛那提市的位置不远。几位出去打猎的美洲原住民在几公里外遇到了一片散发着硫黄味道的沼泽。野牛踩出的小径从各个方向汇聚到了这里,成百上千的巨大骨头从泥沼中伸出来,就像是轮船残骸留下的巨大支架。这些人回到了营地,带着一根长逾一米的大腿骨、一根巨大的獠牙以及几颗大牙。那些牙的牙根跟人手一样长,每一颗的重量都有四五公斤。

隆格伊对这些骨头着迷极了,于是命令他的部队在拆除营地时带上骨头一起出发。人们拖着这些巨大的獠牙、股骨和臼齿前行,奋力穿越杳无人烟的荒野。最终,他们到达了密西西比河畔,并在那里与另外一支法国部队会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隆格伊的很多战士死于疾病,他们来这里参加的那场针对契卡索人的战役也以耻辱的失败而告终。然而,隆格伊始终完好地保存着这些奇怪的骨头。他后来设法去到新奥尔良,并从那里把这些獠牙、臼齿以及巨大的股骨运回了法国。这些骨头被献给了国王路易十五,之后安置在他的博物馆“御宝阁”(Cabinet du Roi)中。几十年后,俄亥俄河谷在地图上仍是大片的空白,只有一个地方出现了标注——“Endroit où on a trouvé des os d’Éléphant”,意思是“发现象骨的地方”。今天,“发现象骨的地方”已经成为肯塔基州的一个州立公园,名叫“大骨舔”(Big [7]Bone Lick)。

隆格伊找到的骨头难倒了每一个研究者。股骨和獠牙看起来像是来自一头大象,或者以当时的解剖学水平来看几乎与猛犸的骨头一样。但是这种动物的牙齿是个难题,无法进行分类。大象的牙齿以及猛犸的牙齿,顶端是平的,有着从一边到另一边的一道道窄脊。于是,整个咀嚼面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跑鞋的鞋底。与此相反,乳齿象的牙上有尖。实际上,它们看起来更像是属于某种体型极其巨大的人类。第一位研究它们的博物学家让-艾蒂安·盖塔尔(Jean-Étienne Guettard)甚至拒绝对其来源给出猜测。“这种牙到底属于什么动物?”他在1752年送交法国皇家科学院[8]的一篇论文中忧心仲仲地问道。

1762年,御宝阁的管理者路易-让-马里·多邦东(Louis-Jean-Marie Daubenten)试图着手解决关于这种奇怪牙齿的谜题。他宣称,“俄亥俄的未知动物”压根就不是一种动物,而是两种动物。獠牙和腿骨属于大象,而臼齿则根本来自另一种动物。他认为,第二种动物可能是只河马。

与此同时,第二批乳齿象的骨头送到了欧洲,这一次目的地是伦敦。这些骸骨也来自“大骨舔”,展示了同样令人迷惑不解的结构:骨头和獠牙像是大象的,臼齿却覆盖着一块块尖锐的突起。女王的主治医师威廉·亨特(William Hunter)发现多邦东对于差异的解释站不住脚。他提出了一个不同的解释——第一个算是对了一半的答案。

他主张,“这只所谓的美洲象”是一种“解剖学家所不熟悉的”[9]全新物种。他认为这是一种肉食动物,所以才有着长相可怕的牙齿。他称之为“美洲未知动物”(invognitum)。

法国博物学领军人物布丰(Buffon)伯爵乔治-路易·勒克莱尔(Georges-Louis Leclerc)为这场争论加入了新的波折。他认为,这些谜一样的骨头代表的不是一种或两种动物,而是三种动物:一头大象、一只河马以及一种目前未知的物种。带着极大的不安,布丰承认这最后一个物种——“其中最大的一个物种”——似乎已经消失

[10]了。他提出,这是唯一已经消失的陆生动物。[11]

1781年,托马斯·杰斐逊也被拖入了这场论战。在他刚刚卸任州长之后所写的《弗吉尼亚州纪事》中,杰斐逊虚构了他自己版本的“未知动物”。他同意布丰的观点,认为这种动物是所有野兽之中最大的——“体积是大象的五六倍”。(这就推翻了当时在欧洲甚为流[12]行的一种观点,即认为新世界的动物体型都比旧世界的更小,并且有所“退化”。)杰斐逊同意亨特所说,认为这种动物应该是肉食动物。不过,它一定存在于自然界中的某处,就算不能在弗吉尼亚找到,也必定游荡在大陆上某些“保留着原始状态,未曾开发,未受影响的地区”。当他成为总统之后,派遣梅里韦瑟·刘易斯(Merriwether Lewis)和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去西北部远征时,杰斐逊期望他们能够遇上在森林之中漫步的“未知动物”。“这就是大自然的生态。”杰斐逊曾经写道,“大自然绝对不会让以下两种情况发生:一是允许任何一个动物物种灭绝掉;二是允许她的伟大作品中存在任何会遭到破坏的薄弱环节。”

1795年初,居维叶来到巴黎,比那些俄亥俄河谷的骸骨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晚了半个世纪。他此时年仅25岁,两只灰色的眼睛间距较宽,长着高高耸起的鼻子。他的脾气被一位朋友比作户外的天气,总体上凉爽宜人,但也可能突然就会变得极其激动,甚至彻底爆发。[13]居维叶在瑞士边境的一个小镇上长大,在法国的首都没什么熟人。然而他却设法得到了一份令人尊敬的职位。这一方面要感谢革命推翻了旧制度,另一方面则得益于他无比强烈的自尊心。一位年长的[14]学者后来说他是突然出现在巴黎的,“就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

居维叶工作的地方是位于巴黎的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御宝阁的民主化继承者。他的工作严格来说只是教书,但在空闲时间里,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对博物馆藏品的研究。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来研究隆格伊献给路易十五的那些巨大骨头,并与其他标本进行了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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